【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七:犹带昭阳日影来】
“皇上,饶命啊。”佳霓惨呼着被侯府下人拖了出去,架在庭院。
“做什么?”陈朗皱眉训道,“你们懂不懂一点规矩?在这里杖,万一惊扰着主子,怎么办?”
“是。”这两个下人应道,拉起佳霓,无奈道,“霓姑娘,这次可不是我们不帮你,是你自己闯下大祸的。”
佳霓福至心灵,跌跌撞撞大声嘶喊道,“陈娘娘,饶了我吧。”
侧楼里,陈阿娇刚刚起身,坐在镜前梳洗,犹未完全清醒,眨了眨眼睛,问道,“外面怎么了?”
侍女风冶在她身后将阿娇的青丝挽起一髻惊鹄,赞叹道,“娘娘,你真漂亮。”
陈阿娇嗔道,“瞎说,是风冶的手艺好。”
“才不是呢。”风冶摇摇手,认真道,“风冶也见过不少美人儿了。很多美人在卸下妆髻后也不过是普通,唯有娘娘,素面的时候慵懒娇媚,比打扮起来更胜一筹。”
“凭嘴。”陈阿娇抿嘴笑道,“你去外面叫个丫鬟进来问问,不要吵到了悦宁。”
“是。”风冶福了福身,走到门帘处,唤道,“离儿,娘娘唤你进来。”
门帘响处,进来的是一个青衣小婢,十三四岁年纪,身量未足,形容未开。诚惶诚恐拜道,“离儿参见陈娘娘。”
“免礼吧。”阿娇微笑道,“外面怎么了?”
离儿再磕了一个头,这才禀道,“皇上下令,将佳霓姐姐拉出去杖打。”
“什么?”风冶惊呼,随即捂住嘴,脸色惨白,眼泪却沁了出来。她与佳霓同为堂邑府的大丫鬟,交情一直很好。“娘娘,”她转身跪下,“求你救救佳霓。”
陈阿娇一怔,记起昨日来抹云楼报信的侍女圆圆的脸,似乎阿娇从前在堂邑侯府也曾见过,只是多年都没有记得她的名字。
她倾耳听去,果然听到远远传来的刑杖声以及女子微弱的呼喊,脸色慢慢沉下,道,“怎么回事?”
“听说是佳霓打碎了抹云楼里的暗格上的祁连夜光杯。”阿离犹豫禀道。
“那一个啊。”阿娇自然记得那个双龙海棠夜光杯的故事,听了也不觉怔住。思索了一霎,对离儿道,“你过去吩咐他们,暂缓执刑,我去正楼看看。”起身下楼,徒留风冶在后面喊道,“娘娘,你还没有抹胭脂呢。”
“奴婢参见陈娘娘,”看见陈阿娇宛转下得楼来,陈朗松了口气,躬身拜道。
“嗯,”阿娇轻轻应道,湛然如秋水的眸子往抹云楼内瞥了一瞥,含笑问道,“皇上还在里面么?”
“进来吧。”
是刘彻冷静中带着威严的声音。
阿娇进得楼来,第一眼就看见地上海棠夜光杯的碎片。
殿上,刘彻的面色已经恢复肃然,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盯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
“娇娇,”馆陶大长公主含笑走近,爱怜的抚摸她的发鬓,“都已经做娘亲了,怎么还可以这么迟起身。”
她无语的看了看窗外,阳光从东方斜斜的射进窗棂,院中尚余一丝寒意。
是你们起的太早好不好?
“娇娇你最喜欢的那盏先皇御赐海棠夜光杯,”刘嫖沉下脸,恨声道,“被佳霓那个贱婢摔碎了,你莫要难过。夜光杯虽然稀少,但并不是没有,娘再为你寻一盏回来。”
“娘,”她艰涩开口,“佳霓呢?”
馆陶大长公主脸沉下来,道,“被拉出去了。你以后不会再看见她了。”
“算了,”陈阿娇落寞的开口,“也许是天意呢。”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轻轻垂下的双睫,不胜魅惑,“娘亲便饶了佳霓吧。”
刘嫖一怔,便不自觉的瞥向刘彻。见刘彻冷冷的笑出来,眸中却蓄着风暴,“既然阿娇姐求情,朕自然乐的从命。姑姑,”他转首道,“那个婢子是你府上的,朕便交给你处置。姑姑寿辰既然已过,时间也不早了,朕却要回宫了。”
“是。”刘嫖含笑应道,吩咐道,“陈朗,为皇上准备车驾。”
“早早大约要醒了,我去看看她。”陈阿娇含笑道。
“阿娇姐。”刘彻沉声唤道,“身为宫妃,圣驾即行,不需要伴在一边么?——陈娘娘。”
“……本来臣妾该遵命的。只是早早还未起来呢。不如……”
“杨得意,”刘彻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你等悦宁公主起身后,带她和皇长子回宫。”
陈阿娇无语的站在御车前。
“阿娇姐,”刘彻在车上伸出手来,“上来吧。”
“这个,”阿娇忽然狡黠的笑起来,“阿娇听闻,古之贤君臣在侧,亡国之主女相随。皇上是贤君,还是算了吧。”
刘彻扬眉,黑眸锐利,盯着她。一声冷笑,“看不出来,娇娇倒是颇为朕考虑啊?”
“这是阿娇的份事。”她得体微笑,点尘不惊。
“皇上?”前面,马何罗低声问道。
“唔。”刘彻应了一声,垂眸道,“起驾吧。”神情难辨。
陈阿娇吁了口气,打算退开一些。
宫车轱辘,缓缓前行。经过陈阿娇时,他伸出手来,用力扣住她的腰,将她抱起。
车外传来小小的惊呼声。
她惊愕抬首,在那么近的距离里,撞上了刘彻的眸子。
“娇娇,所谓贤君还是亡主,朕并不在乎。”
那些都是世人的说法。
而朕自信,在朕的治理下,这个皇朝,会兴盛强大,迈进前所未有的繁荣时代。
陈阿娇呆了一刹那,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车内,刘彻神情阴郁。
“有那么好笑么?”他冷冷问道。
“是很好笑。”陈阿娇笑道,抹去眼角沁出的眼泪。
如果多年以前或者多年以后,班婕妤在辇车前说出同样的话的时候,汉成帝能不能学一学如今的刘彻?
可是刘彻和刘鹜,毕竟不是同样的人。
很多时候,所谓的后宫贤名,要来有什么用呢?
她的脸上因为笑意而泛起一阵嫣红。刘彻轻轻抚过,触感细腻如缎,不由惊咦一声,“阿娇姐倒真不像上了三十岁的人呢。”
她一僵,面色渐渐冷下来,避开他的手。
虽然不是正式的御辇。但这辆宫车还是很精致宽敞的,里面更是豪华舒适。刘彻坐在东首。既然已经上了车,陈阿娇也就接受事实,坐到西侧,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长安街市,自得其乐。
宫车从堂邑候府正门出,过东市,经子夜医馆,从金门桥入未央宫。
“皇上,”陈阿娇回过头来,微笑道,“这不是去长门的路。”
刘彻看了她一眼,道,“谁说要去长门宫了?”
她颦眉,暗暗腹诽某人没风度,勉强笑道,“罢了,你在承明殿将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回去就是。”
刘彻冷哼一声,吩咐道,“去昭阳殿。”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在刘彻在位的年代,昭阳殿在未央宫四十余殿中并不是极出名的一座,远不如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却是离宣室殿很近的一座宫殿。
因为一句幽怨的诗句,一个哀怨的故事,一对绝色的姐妹,陈阿娇倒是对昭阳殿很是感兴趣。
“就是这样啊。”陈阿娇仰首看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呢喃叹道。
“阿娇姐,怎么了?好像从没有来过这儿似的。”刘彻负手含笑道。
如果,阳光从昭阳殿后升起来,是否,真的有一只寒鸦,从东边飞过来,羽翼上犹染着日光的颜色?
那颜色,只怕逼人的会让眼泪掉下来吧。
“那也有许久没来了呀。”她嫣然道,“不知皇上让我来此,有何用意?”
“娇娇,”刘彻一笑,踏上阶梯道,“你也闹够了,该搬过来了。”
“皇上明明答应了我,让我继续留在长门的。”
“哦?”刘彻没有回头,道,“你在长门折腾了什么,就那盏天灯?”他拍拍手,便有青衣内侍小步跑来,手里捧着的正是那盏百寿宫灯。
“你,”她难得有些心虚,却又好奇道,“怎么在你手上?”
“昨日去堂邑侯府,恰逢这盏灯缓缓落在车前的。”他淡淡道。
“哦,”她狐疑道,半信半不信。但眼珠一转,道,“相传接灯人是要实现点灯人的祈愿的。皇上竟然接了我的灯,想必不会推辞吧。”
刘彻挑眉,好笑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阿娇眨了眨眼,“当然是要家人安康啊。”
“阿娇,”刘彻俯下身来,意味深长,道,“堂邑侯是朕的表兄,朕自然不会亏待。只是,你要知道,从你嫁进这座未央宫,你的家,就不再是堂邑侯府了。”
【第四卷: 凤栖碧梧 五十八:我心安处是家乡】
陈阿娇怔了一怔,缓缓的勾起唇角,讽刺笑道,“那么这座未央宫能算是我的家么?”
“所谓家,难道不应该是让你疲倦时栖息,回来时温暖的地方?”
所谓家人,难道不应该是在你受伤害时包容,开心时分享温暖的人?
既然根本没有那份情份,何必强求那份称呼?
“娇娇,”刘彻的声音低沉,带了一丝叹息意味,“说到底,你还是怨朕。”
“时间久了,就淡了。所以,我不怨。”阿娇后退了一步,看着昭阳殿华美的檐角,琉璃砖瓦在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辉。
“但我真的不愿意搬到这昭阳殿。皇上。”她别过头,放缓了针锋相对的语气,
刘彻的表情冷下来,“娇娇,你不是非要坚持到朕让你搬回椒房殿吧。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陈阿娇简直要叹息了,回眸直视他,冷笑道,“你以为卫子夫住过的地方,现在的我还稀罕要么?”
“你就不能真的明白,我是真的不想搬出长门。长门宫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可以当它是一个家,皇上,”她特意咬着重音,“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家,我就不再需要搬家了。昭阳殿哪怕再好,我偏偏不喜欢。”
刘彻盯着她半响,方沉声道,“你若定要如此,也就罢了。只是日后再无反复之理。这未央宫里,大约只有娇娇你敢如此与朕说话了。”
陈阿娇自嘲一笑,但既已达到目的,便不欲再与他起争执。正要说话,却见长廊上一内侍一溜烟小跑过来,在昭阳殿下跪下,叩道,“皇上。”
刘彻怫然不悦,冷声道,“怎么了?”
“绯霜殿里,李容华似乎要生产了。”内侍磕头禀道,倒也中规中矩。
刘彻不由一怔,就在这顷刻间,陈阿娇退了一阶,微笑道,“恭喜皇上。皇上自然要去绯霜殿看看,阿娇就先告退了。”
“呀,对了。”她行了几步,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回身道,“昨天在堂邑侯府,我倒忘了说了,尚医馆的萧先生,是我从前的师傅。既然早早身子已经安好了,皇上不妨允了放他出宫吧?”
刘彻点首,不以为意道,“就依阿娇姐的意思吧。”
陈阿娇沿着未央宫,经过柏梁台,就看见御苑之内,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极华贵的深红丝锦长幅曲裾,面容姣美,神情高傲,被簇拥在众奴婢之间,正在大发脾气。
“这位便是诸邑公主了。”内侍上前一步,低低在她耳边禀道。
“唔。”陈阿娇应了一声,仔细一看之下,这位诸邑公主刘清面容之间,果然与卫子夫极为相似,只是没有母亲柔和似水的气质,看上去便张扬了很多。她叹了一声,实在不愿意面对这样一张脸,勾起她太多不好的回忆,撇过头去不看。
“不必管。”她低声道。
“是。”
陈阿娇好奇的看了这个低首退后的内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唤奴婢作小容。”
说话的时候小容依然微微低下头去,但是奇迹的并不让人觉得佝偻。下颔有着光滑的弧度,很……清丽。
“小容……你是绯霜殿的内侍么?”陈阿娇眨眨眼。
“不是。奴婢怎么会有那个福分,伺候李充华呢?奴婢只是玉堂殿的洒扫内侍罢了。”小容不卑不亢的答道,“今日充华娘娘不慎在御苑绊了一下,动气早产,绯霜殿乱成一团,皇上又不在宫里,这才……被奴婢凑巧遇上了吧。然后皇上便让奴婢送娘娘回长门。”
“哦?”陈阿娇稀奇的扬扬眉,那么多人伺候着的李芷,怎么就这么不经意的绊了那么一下呢?不过这与她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思索着,忽然听见一个娇蛮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诸邑公主刘清,是皇后卫子夫的第三个女儿。她不似长姐卫长公主刘斐,自幼在未央宫里吃了不少苦,也不似二姐阳石公主刘纭,继承了母亲温婉的性情。自解事起,她就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一对夫妻的嫡女,这个身份,让她凭添了一份高傲,让她在这座本是天下最勾心斗角的地方的未央宫里,依旧能够无忧无虑的成长,不懂半分收敛。
今日,她在椒房殿中守着她们母女四人最疼爱的弟弟,忽然问自己的母后一句,“怎么父皇许久不来看我们了?”母后立时便变了脸色。刘斐见不对,横了她一眼,使眼色让她先出来。
她便满腹委屈出来,明明只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怎么便惹得椒房殿气氛尴尬至此。
“公主,你便在御苑留一阵子,待皇后娘娘气平了就好了。”
刘清回身瞥了采青一眼,赌气道,“我要去宣室殿找父皇。”
“这……”采青为难不已,“公主,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皇上吧。”
“父皇一向疼我,不会有事的。”刘清回身,笑盈盈道。
“可是……皇上此时并不在宣室殿啊。”
“不在,”刘清诧异的停住脚步,看了看日头,“父皇一向勤政,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在宣室?”
……
刘清不耐烦的瞟了她一眼,怒道,“你到底说不说?”
那一眼明明没有太多的威慑力,采青打了个寒颤,这位诸邑公主并不像皇后娘娘那样歌姬出身,所以懂得体谅下人,当初在椒房殿,只因为一位宫女上菜时撞到了她,刘清便下令打了她十板。彼时皇上宠爱卫皇后,连带着盛宠这位诸邑公主,经常驾临椒房殿。卫皇后觉得不忍,想说算了。皇上却笑道,不过一个婢子而已。卫皇后素不是忤逆皇上意思的人。于是她们只得看着那位宫女挨了十板子,不到一个月便香消玉殒。
这些刘清却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嫡公主,她的尊严高傲,没有人可以冒犯。但自从悦宁公主回宫之后,所受宠爱,犹胜诸邑公主当年最盛之时,此消彼长之下,皇上便对诸邑公主淡了很多。如果诸邑公主再不收敛自己,他日出事,以卫皇后如今危矣的局面,真的能够保住她安好么?
采青这样想着,如实禀报道,“昨夜,皇上根本不在宫中。”
“不在宫中,”刘清的面色反而平和下来。“父皇经常出宫的。”她含笑道,“难怪有些天没来看我们了。”
“公主。”采青沉声道,“可是皇上去的是堂邑侯府啊。”
“堂邑侯,谁?”刘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撇嘴道,“就是那个每次都不给我们好脸色看的皇姑婆噢。”
“诸邑公主。”采青有些抓狂了,“你知不知道,堂邑侯府里住着谁么?那可是昔日的陈皇后,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的娘亲啊。”
刘清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是真的?”她缓缓的看着采青,伸出手去摘下身边一团菊花,捋过花瓣,只见花瓣细细索索的落下,忽然一声惊呼,原来毕竟把手给划出一道血痕。
“公主,”采青一声惊呼,连忙拉过她的手。
菊花从刘清手里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刘清任由采青包扎着自己的手,居然并不觉得十分痛。当初,她跟在表哥霍去病身后。表哥的步子迈的比她大,她需要小步奔跑才赶的上,终于在廊上摔了一跤,哭的惊天动地,连父皇都惊动了,好好训了表哥一顿。
她百无聊赖的看着四周,看见一个素衣女子走在廊上,身后只跟着一个青衣内侍,很快就要拐过廊角。忽然觉得一阵委屈怨愤,她堂堂一个大汉嫡公主,在这边伤了手,无论是谁,难道不应该过来问候一下么?
“你是什么人?”她扬声问道,态度倨傲。
游廊上,陈阿娇一怔,缓缓回过头来。
采青包扎好刘清手上的血迹,吁了口气,抬头看见那张清艳的容颜,心下大惊,刹那间,一张俏脸便变的惨白。
“陈……陈娘娘,”采青结巴唤道,带着众人,拜了下去。
刘清怔住,依旧昂高了脸,冷傲道,“本公主在这未央宫里,怎么从没见过你?”
“诸邑公主刘清,”陈阿娇缓缓一笑,走下来,“你和以前的我,似乎很相像呢?”
刘清霎时寒了脸,“大胆,我乃当今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岂容得你在此胡攀?”
“公主,”陈阿娇未令起身,采青也就不敢擅起,只得在后轻轻拉了拉刘清的衣袂,“不要乱说。”
陈阿娇看在眼底,微微勾唇,道,“起吧。”
“是。”采青这才起身。
刘清惊疑不定,问道,“你到底是谁?”
阿娇仔细打量了刘清的容颜,眉眼间依稀都是卫子夫的样子,唯有那眼神,却是三分像刘彻,竟有五分像从前的阿娇。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样的骄蛮,一样的任性。
刘彻啊刘彻,你既然已经将阿娇狠心废黜长门,又何必,何必不经意的疼宠出另一个阿娇来?
“想不到,卫子夫居然能教导出一个像你一样重视身世的女儿。”她微笑道。
“你,”刘清觉得难堪,可是她惯有的威势,在这个女子面前,居然发作不出半分。这个女子仿佛天生是云端上的人,哪怕衣裳素淡,脂粉不施,依旧高贵的逼人。这种高贵,不是表面上强撑出来的,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你怎么可以直呼我母后的名字?”
陈阿娇挑了挑眉,笑盈盈的道,“便是你父皇在此,我也是敢喊的。至于我是谁,你便问问你身边的婢女吧。”
“诸邑公主,”在走之前,这个女子意味深长的道,“你要知道,在这座未央宫里生存,像你这么单纯刁蛮,是不行的。”
刘清跺了跺脚,看着女子消失在廊角的身影,问道,“她是谁?”
“她便是我刚刚说的陈皇后了。”采青叹息道,昔日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啊,多年不见,居然还是这么风华绝代。
【网友上传章节 五十九:风波频传知悲喜】
明明这宫里有宫车,为什么她偏偏要用走的?
陈阿娇在思考这个问题。
长门虽然在后世成为宫怨的代名词,但实际上离未央宫并不远。从未央宫西宫门出入,仰首间就可见。所以才有“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哀怨诗句。
她走到长门宫墙之下,却听见一阵豪迈的大笑声。回身一瞥,见小容变了脸色。后宫之中,历来是不容外臣入内的。
刘陵倚在殿门处含笑道,“阿娇姐回来了。”
小容拜下去,“奴婢参见飞月长公主。”
“起吧。”刘陵嫣然不经意道,挽着阿娇的手进殿,含笑道,“难得今日我们四人一聚呢。”
陈阿娇望进去,一眼就看见斜坐在殿上,意态疏然的桑弘羊。天气明明已经转凉,他却依旧左手执着一柄羽扇,右手一杯酒,是真“名士”自风流。回过头来,看见她,微微致礼,唤道,“陈娘娘安好。”
“你还有脸来见我。”陈阿娇柳眉倒竖,怒道。
“好了好了。”柳裔含笑夺下桑弘羊手中的酒,劝道,“自家人还记仇么?”哼,”陈阿娇撇过头去,凉凉道,“谁跟他是自家人,自家人会出卖自家人?”
“陈娘娘,”桑弘羊笑盈盈的转首,“弘羊承认,昔日是弘羊做事有对不起娘娘的地方。但今日这个局面,也是迟早要走到的。娘娘要记恨弘羊多久?”
“你……”陈阿娇气结,说的好像气量小的反而是她。刘陵自在一边抿了嘴笑“既然陈娘娘已经平安回了长门宫,”小容低首道,“奴婢便告退了。”
陈阿娇颔首。微微一笑,道,“今日辛苦公公了。”
“伺候陈娘娘。是奴婢地幸事。”
桑弘羊放下羽扇,双手交叉。看着小容远去的身影,目光深沉。柳裔含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桑弘羊垂下眼帘,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在后宫之中,有时候一个内侍也是很重要的。”
“刚才地话可没有就此揭过哦。”刘陵含笑进来,眼光潋滟,“桑大人可别想就这么揭过了。”
没了外人,陈阿娇反倒好整以暇起来,坐下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当日在御苑向皇上请地旨。”柳裔道,皱眉。“真是麻烦。”
“知道麻烦你还送我到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来?”她捧心,哀怨的目光盈盈。
“好了。”桑弘羊无奈,“你到底要我如何赔罪?”
陈阿娇笑盈盈的伸出三只手指。“我要你欠我三个要求哦。只要日后我想起来,你就必须为我实现。”
他一怔。无奈道。“纵然没有这些,你的要求我也都会答应。何必呢?”
“可是这不一样,桑大哥。”她嫣然道。
柳裔一叹,抚额道,“你喊这么一声我倒是想起来了。上回在御苑,被皇上抓了个漏。你们是不是忘了,陈娘娘今年芳龄几何?”
顷刻间,两人地脸色都变了。“总不能真的让我喊这个丫头片子姐姐吧。”桑弘羊笑嘻嘻的道。
“才不要。”陈阿娇跳脚,“不老都被你喊老了。”
“呵呵,”刘陵掩口轻笑,“反正你被叫的也不少了,何必在乎再添他一个?”
桑弘羊张了张口,自觉无论如何叫不出口。尴尬的咳了一声,问道,“陌儿和早早呢?”
“我回宫的时候他们还在侯府,”陈阿娇颦眉,道,“大约也快回来了吧?”
“嗯。”柳裔点点头,抬首望向刘陵,问道,“陵儿,你手下的人查探卫家的动向如何?”
“目前看来风平浪静。其实卫家在后位经营这些年,倒也有些以静待动的心得。”刘陵含笑道,“只是如果往前查地话……当年巫蛊案,如今竟连半个人证都没有剩下。楚服是蓝田水月庵的巫女,但如今在回去问,水月庵竟是无一人识得她了。据说在早早回宫后,阿娇姐回来前一个月,水月庵忽然就有一场大火,所以人无出生天。而那时候,卫家君儒之夫公孙贺便正在蓝田。”
桑弘羊皱眉,不免瞥了陈阿娇一眼。阿娇含笑道,“怎么,嫌我没有直接回这座长门宫,被卫家钻了空子啊?”
“不敢,不敢。”桑弘羊苦笑道,“只是如今这局面,如何打开呢?”
陈阿娇一阵迷惘,就这样过下去不好么?没有纷争,安宁度日。如今,她与卫子夫都做的同样地选择,冷眼看对方谁先出手。可是,这场无可回避的争斗,到底是如何地缘由?
“好了,不提这个了。”柳裔含笑道,“我这倒有个消息,也许娘娘是愿意听地。我拜托魏序南往西域那边寻找一些东西。前些日子,魏序南着人来说,寻到的一样叫安息茴香地东西,我琢磨着便是孜然了。便让薛植在回京叙职时带来。”
“哦,”陈阿娇想了想道,“那便可以在清欢楼开烧烤了。只是,便找不到辣椒么?”
“娘娘,”柳裔无奈,“你当我可以无中生有变出来么?”
骑亭尉薛植抖落一身风尘仆仆,到达帝都长安。
自年前漠南之战结束后,在皇上授意下,邱泽骑军被划归振远侯李广麾下,镇守右北平。振远侯威名远摄之下,倒也没有匈奴人敢冒大不讳来袭击。但邱泽骑军并不敢懈怠。依旧按着当年柳裔与陈阿娇留下的体制运行。在薛植和魏序南的联手弹压下。倒也井井有条。
新的一年将至,他却接到调令,回到帝都。自漠南之战后。长信侯柳裔做主,将他与魏序南的家人都迁到帝都。薛植对这个昔日上峰。还是有着很深地知遇之情和感恩之心的,也希望可以一报。
更何况,在他心底,还有一个女子的身影。那么淡,却深地可以刻到骨子里。
他记得那个女子曾经笑盈盈的说过。“既到长安,不可不一尝清欢楼地手艺噢。”
因为这句话,年前在长安,新封的薛植自然也与魏序南来过清欢楼,只觉菜肴之精,歌舞之胜,布置之奇,端的无人能及。
便是这座清欢楼,也有一半。是出自那个女子之手。
此时,他站在楼前,叹了口气。竟是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清歌曼舞之声从楼内传来。尚有菜肴烹制之香味。薛植无奈一笑,还是走进了清欢楼。
“客官。”知客殷勤的迎上来。抱歉道。“今日鄙楼楼上雅室都已满,客官你看……”
薛植随和一笑。道,“无妨。”径自寻了一空座坐下,点了几道寻常菜,这才转首去看楼台。
却见楼台四角各自站了一个绿衣妙龄少女,按箫而歌。台中却有女子抱了琵琶,叮咚弹唱,声音蕴籍古雅,缠绵空灵。他认得唤作梅寄江,与陈娘娘也是颇有交情的。只是莫说他如今风尘仆仆,便是年前模样,梅寄江只怕多半也是识不得他了。
便在此时,一架马车在清欢楼前停下。马车前蓝衣人掀开车帘道,“四小姐,少爷,真地要下来么?声音尖细,不似常人。
“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下得车来,神色郁郁,声音却甜美,道,“娘亲答应今天出来要带我到这里来找梅姨的。却先回去了,真是的。”
“呃,”杨得意神情有些尴尬,“陈……四小姐的娘亲也不是故意的。”
“好了。”绛衣男子含笑道,“真是闹不过你,在清欢楼打个转,咱们就回去吧。”
“是的。舅舅。”女孩乖巧的道。待得她进得楼来,薛植正回过首来,不由赞了一声,好个粉雕玉琢的女孩,一身雪衣,眉目如画,灵气逼人。只眉宇间有一种无法释怀地熟悉,细看却愈发肯定,他身为军旅中人,从未见过帝都权贵家如此年纪的小姐,出门都要带着侍卫。
“四小姐,”杨得意殷勤吩咐道,“还是快些回家吧?毕竟外面不安全。女孩身后的男孩含笑安抚道,“杨先生放心吧,这里是清欢楼,不会有事地。”
楼台上,梅寄江的目光幽幽望来,见了他们,心下一惊,手上便弹错了一个音。匆匆收弦,含笑起身,团团福了个身,四下叫好。
“梅姨,”女孩含笑唤道。
楼上却传来一个极嚣张傲慢地声音,“我家少爷请梅小姐上来一见。”
满楼哗然。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清欢楼地规矩。而谁又不晓这清欢楼的歌姬舞姬色艺双馨,这里面最成名地又当属梅寄江,据说本是世家女子,家境败落,方流落到此,只怕当年平阳公主家蓄之歌舞姬,也不过如此。只是清欢楼靠山深厚,无人愿意悖逆,这才将之捧到这个地步。如今竟有不识趣的想要打破这规矩,倒也是难得。
梅寄江微微皱眉,但还是向楼上雅室方向行了一礼道,“清欢楼的规矩,歌姬舞姬概不陪客,还请大爷见谅。”
薛植皱眉打量四下,早有机灵的知客通知了掌柜。谢掌柜匆匆赶到,见了绛衣男子一行人,脸色一变,低声问道,“兰汀雅室里坐的是什么人?”“是洛地王家的二少爷。”
谢掌柜不易察觉的皱眉。
所谓洛地王家,却是皇上宠姬王美人的家人。近年来,王美人很得圣宠,又育有皇二(三?)子闳,一时间,圣恩泽被家人,居家迁至帝都,炫赫无双。
而这位王二少爷,正是王美人的亲兄长,名作叙章,却半点不识墨水,最是仗势欺人的主。“陈三爷,大少爷,四小姐。”谢掌柜含笑迎过去,道,“楼下吵闹。请进内室吧。”
男孩点点头,牵起妹妹的手欲行。女孩却固执摇头道,“不要,我要等梅姨。”
【六十:炙手可热心可寒】
清欢楼上,二楼雅室门扉喀拉一声被拉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摇着折扇走下楼来,便是王叙章。平心而论,其实他的容貌也算得上可以,只是虚浮的气色,深陷的眼眶极傲慢的神情让人一眼望上去,就有极不舒服的感觉。
“梅小姐,”王叙章含笑一声收起折扇,“你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可知道本公子是谁?”“王二公子。”谢掌柜含笑迎上,示意手下将其随从若有似无的拦住,道,“王少爷,清欢楼的规矩,歌舞姬是概不陪客的,还请见谅。”
“规矩,”王叙章冷笑一声,肆意道,“规矩是什么东西?”
梅寄江悠然走下台来,将手中琵琶递出,回身嫣然一笑,竟是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道,“寄江却是不大喝酒的,只好辜负了王公子美意了。”
“你,”王叙章脸上闪过煞白,最后转成一片戾色,冷声道,“将她给我拉过来。”
陈商皱眉,便是在当年阿娇执掌后位,陈家最巅峰的时候,也不曾有陈家子弟在外如此嚣张,这王叙章,倒真是个不知长进的东西。本来以陈家如今敏感的局势,他并不欲徒惹麻烦,但看外甥女的意思,竟是一意维护这个叫梅寄江的女子到底。略一迟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偌大的厅堂里传来冷冷的声音,“不过勉强算门子外戚,便在这长安城里如此撒野,莫真当没有王法了么?”两个少年从楼上走下来。哥,”女孩脸色一亮,扬声唤道。
霍去病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若不是刚才在楼上雅室中听见这个女孩的声音,以他的脾气,未必愿意管这茬闲事。
他走到女孩面前。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四小姐。”赵破虏亦含笑道,“你怎么只记得叫他,不记得我了么?”
“你们又是什么人?”王叙章的脸阴沉下来,他到底也不是愚笨到家,自然看地出先前陈商一行数人。以及刚刚下楼的黑衣少年都不是普通人,但是仗着妹妹,倒也不惧,冷声道,“奉劝还是少管闲事吧。”
“霍少爷。”谢掌柜含笑施礼。
“少爷,”王叙章身后家丁道,“这位似乎是卫家的霍去病呢?”
未央宫之中,卫王争宠,王叙章自然不待见霍去病。即便年前霍去病刚因军功获得了冠军侯地爵位,在他看来,还和他一样是外戚。只是更为受眷顾些罢了。
杨得意擦了一头冷汗,事情似乎越发复杂了。只得上前道。“少爷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夫人该等急了。”
男孩暗中吩咐侍卫护住妹妹,摇摇头道。“既然来了,便再看看吧。”朝霍去病颔首道,“霍侯爷好。”网霍去病暗中打量着他,观其气度,暗叹一声。
女孩回过头来含笑,道,“赵哥哥也好啊。”
赵破虏打个寒颤,道,“免了吧。我可不是去病,经不起你这样喊。”
“这对兄妹是什么身份?”清欢楼里,有人窃窃私语问道。
“不知道……”对面的人摇头道,“不过你看外面地马车,似乎是堂邑侯府的人。那个绛衣男子,便是堂邑侯府的三少爷陈商。”
薛植浑身一震,着眼瞥过去,果然门外马车轩昂,侧壁上着的正是一线飞鱼。
“可是未听说堂邑侯府有这个年纪的一对兄妹啊。而且,堂邑侯府与卫家不是死敌么,怎么这个女孩看起来与霍去病还颇有交情呢?”
薛植终于忆起,适才女孩容颜给他地一丝熟悉感从何而来。那眉目之间,依稀可不正是陈娘娘的影子?“原来是冠军侯爷。”王叙章亦觉不妙,但他如何能忍受丢下这场子,逞强冷笑道,“怎么霍少也对这位歌姬有兴趣么?”
梅寄江的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无声消逝。回身走到女孩身边,牵起她的手,唤道,“四小姐,我们入内去吧。”
“嗯。”女孩应了一声。
“想走么?”王叙章挥手道,“本公子可还没同意呢。”
“得饶人处且饶人。”薛植起身,架住随从,含笑道。
“你又是谁?”王叙章斜眼看人,道,“也来插手。莫要管吧。”
“何必和他罗嗦。”旁边赵破虏不耐烦道,上前抓住一个王家随从,摔倒在地。他早看王家不顺,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为难。如今估量清欢楼的局势,不仅陈商与霍去病同与王叙章为外戚,在皇上心中多半比这姓王的重很多。单凭悦宁公主与皇长子牵涉在此,便算有十个王美人也抵不起,便收了顾忌之
“怕什么,你们都给我上,他们只有几个人?”王叙章冷笑道。
王家的随从拥上,竟还有人向梅寄江而来,薛植无奈,苦笑一声,只得拦住他们。
霍去病也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冷眼在一边看。王家这些随从不过只是些一般人,如何抵得过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薛植与赵破虏,转瞬间就被打地风流云散,落花流水。连王叙章都被赵破虏抽冷子揍了几拳,脸上乌黑。嘶声道,“霍去病,你等着,我必要我妹子在皇上面前参你纵人行凶,殴打外戚。”
霍去病扬眉,冷笑道,“我可是半点也没动手,王二公子怎么只针对我呢?”
“你……”王叙章语结,冷笑着瞟过在场的人。恶狠狠道,“有种我们走着瞧,走。”
“痛快。”赵破虏仗着霍去病在身边,对这句威胁丝毫不放在眼里。含笑转眼看向薛植,问道,“这位兄台好身手,不知是?”
“在下丘泽骑军骑亭尉薛植,”薛植含笑道。虽然衣裳上尽是风尘色,毕竟遮不住眉宇间气宇轩昂之色,打量着四周狼藉,皱眉道,“只是这里的破损……”
“这里地破损便交由小子付吧。”男孩截口道,“薛大人的名字我倒是听过呢。几位如果愿意地,不妨坐下来一叙。”
“哦,”薛植好笑地看了男孩一眼,自然也就看到了陈商看向男孩的赞赏眼光。小小年纪便故作老成。到底是幸事还是不幸?他对这对兄妹颇有好感,也不推辞,道。“如此自然好。”
赵破虏亦有些惊奇,侧身看向霍去病。却见霍去病含笑点首道。“既然陌少爷有这个意思,去病自然从命。”
谢掌柜自然不可能真地让刘陌赔偿楼中损失。而且。已如今清欢楼的财力,虽然堂下桌椅器具都是名品,但并不是负担不起。
二楼最清雅地蒹葭阁被重新开出来,美酒佳肴源源不断的上来。刘陌回过头来,微笑有礼道,“杨先生,你也坐吧。”
“多谢少爷。”杨得意躬身道,“但奴婢身份低微,还是算了吧。”
“杨先生不必过谦,”陈商含笑道,“如今在外面,也不必过份拘束,更何况,在长安臣家,谁不知道杨先生。杨先生若给我和小甥一个面子,便坐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得意无奈,看了霍去病一眼,见他冷面喝酒,并无异议。便在陈商下手坐下。
虽然是在座衣着最简的一位,薛植倒并无半点尴尬之意,含笑看着,只觉众人皆不俗,那位兄妹更是气度高华,仔细看来,竟是妹妹喝酒喝的畅快,做哥哥的却滴酒不沾。
酒过三巡,他含笑问道,“薛某自问身份在这帝都中不值一提,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在何处听闻薛某地名字?”
“这……”刘陌迟疑了一刹,道,“自然是在长信侯处听闻。”
“哦,”薛植奇道,“原来小公子还认识长信侯?”
“是啊。”
“好了。”陈商按住刘初身前的酒盅,道,“喝够了,你们也该回家了。”
“舅舅,”刘初不乐意道,“这酒又不比碧酿春,这么淡,喝不醉的。”
“那也不行。你一个公……公侯小姐,如何可以这么没有规矩。”
刘初撇撇嘴,转身向梅寄江问道,“梅姨,你都不可以来看我们和娘亲么?”
“我便是有这个心思,”梅寄江微笑道,“又如何由得我呢?”
“好了。”陈商微笑着放下手中酒,道,“清欢楼也来过了,梅姑娘你们也见了,你们也该安心回去了吧。”
从清欢楼出来,霍去病忽然负手道,“我刚记得有些事尚未和舅舅交待,先去一趟长平候府,破虏,你自行回去吧。”既然独自一人最先走了。
刘初皱皱鼻头,道,“我们也走吧。”扶着杨得意的手,上了堂邑侯府的车。回头灿烂一笑,道,“赵哥哥,薛哥哥,告辞了。”
马车轱辘,向着未央宫缓缓行去。“薛兄是刚刚抵达帝都么?”
目送马车缓缓驰走,赵破虏含笑问道。
“是啊。”薛植道,“植本在右北平供职,前些日子接到调令,便赶回长安来了。”
“说起来,”赵破虏沉吟道,“薛兄隶属丘泽骑军,是属于长信侯派系呢。”
“怎么?”薛植一怔,“大汉军中还分派系么?”
赵破虏低下头来,闷声道,“虽然并不明显,但因为后宫中陈卫分立,而卫将军与柳侯爷分别与这两方有着不可切割的联系。因此军中诸人心亦有芥蒂。”
“那么,”薛植心一沉,勉强笑道,“赵兄是属于哪一方呢?”
“我……”赵破虏略一迟疑,道,“我是一名军人,我只选择,对大汉最有利的一方。”
薛植有些讶异,“我以为,”他斟酌着用词,道,“你与霍侯爷交好,必会站在卫家。”
“去病。”赵破虏念着这个名字,温暖一笑,“我之所以能和他交好,只因为他和我抱持着同样的信念。去病,他是我愿意追随的人。”
“可是,如今看来,这个陌皇子,倒也不是简单人物呢!”
“陌皇子?”薛植一怔。
“你看不出来?”赵破虏含笑道,“除了陈皇后地一双儿女,还有谁会唤堂邑侯府三爷一声舅舅?”
“我以为,”薛植喃喃道,“以为……他们是堂邑侯府某位庶出小姐的孩子。”
“哈,”赵破虏轻嗤一声,“庶出小姐所出如何能有这样的气度?”薛植语塞,连忙去看那驾马车地踪迹,却早已走远,连惊起的灰尘,都尽皆落下。
毕竟,他如何能想到,本应锁在九重深宫中地皇子公主们,会在这样地日子里,毫无防备的出现在清欢楼。
【六十一:不信君恩唤不回】
元朔六年末
绯霜殿容华李芷产下皇四子与皇五女。
在宣室殿忙完一天政务下来,刘彻坐在御辇之上,抚额闭目,心中忽然浮现起那张颊若芙蕖的容颜,听得身边杨得意轻声禀道,“皇上,长乐宫到了。”
“唔。”他轻应道,踏上长乐宫的阶梯,问道宫人,“太后近日如何?”
“太后娘娘今日身子好多了,早起的时候进了药。如今丹阳候夫人正在殿上陪着太后。”长乐宫人跪在地上,禀道。
“嗯,”他拂袖道,“退下吧。”进得宫来,果然见金娥跪坐在王太后脚下,轻轻伺候。见他进殿,连忙起身行礼道,“参见皇上。”
“免。”刘彻含笑道,“娥儿有空就多进宫来陪陪母后吧。有你在身边,母后的心情必会好很多。”
“是。”
“娥儿毕竟有自己的家啦。”王太后睁开眼,道,“让她老这么陪着哀家,总归不太好。”
“是。母后。”刘彻应道。
“彻儿,新皇子公主的名字取好了么?”
在王太后的示意下,刘彻搀着她起身。“嗯。”刘彻漫不经心道,“皇子名旦,公主,便叫嫣吧。封号作盖长就是了。”
“盖长,”王太后回味了一阵,欣慰道,“倒也不错,彻儿,今日娥儿进宫,求乐哀家一件事。哀家捉摸着并不是大事,便答应了。”
“哦。”刘彻不免看了金娥一眼。目光虽无锐利,金娥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的低下头去。他勾唇一笑,道。“娥儿若有事,便直接与朕说便是了。若是朕能做到。如何会不答应?”
“也没什么大事。”王太后含笑道,“娥儿嫁给淮南----丹阳候也有数年,一直无生养,总归不好。娥儿说前些日子飞月长公主曾与她说,若是在夫家近宗收养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子,多半能带动命盘中的子女宫运来。但刘迁毕竟是皇族子弟,娥儿心动之下,有些为难,这才找到哀家。”彻若有所思,沉吟道,“娥儿可有满意人选?”
“陈娘娘说,江都翁主细君,如今年纪尚幼。善解音律,柔顺可人,是极好的。”金娥道。“若可以,娥儿必会善待。”
“细君。”刘彻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无谓一笑,“她乃罪臣之后。若得娥儿收养膝下,倒也是善事一件。”
“这么说,”王太后望着他,道,“皇上是同意了?”
金娥见刘彻含笑点头,心下欢喜,拜倒道,“谢皇上。”
“都是一家人,谢什么呢?”王太后含笑道,语意微凉而深长,“彻儿,若有一日,哀家不在了。你定要好好照拂子仲和娥儿。”
“母后。”刘彻地眸一暗,近些日子,王太后的身子越发不好,经常头疼泛起来,连眼前都看不清。他心里极是忧虑,但也无法可施。只得尽力多到长乐宫来,陪着母亲。
王太后安抚拍拍他的手,道,“娥儿,你先回去吧。哀家有些话想对皇上说。”
“是。”金娥细细应道,一拜离去。
“彻儿,”良久,王太后微微道,“你陪我到长乐宫外走一走吧。”
“好。”一向与母亲关系甚是和睦地刘彻,自然不愿意违逆母亲此时的要求。“母后想去哪?”
“哀家想去越阳台,回头看一看这座长乐宫。”
“彻儿,你知道,当年,哀家怀着你地时候,也曾在这个地方,看着长乐宫。”
秋阳之下,长乐宫显得越发肃穆。低声的宫人在廊上走着,捧着送给皇太后的药膳。
“是么?”
“哀家便是在长乐宫第一次看见阿娇。”王太后感觉搀在她臂上的手紧了紧,不动声色的一笑,道,“那时候地堂邑翁主,在长乐宫里当真是受尽恩宠。窦太后只有她唯一一个外孙女,疼如珠宝。很多年后,当哀家也有了娥儿,才能体会窦太后的心情。”
“那时候哀家想,这个女孩真实幸运,无知间就拥有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的身份,单纯不知心计,只怕对她未必是幸事。果然,后来,一一应验。”
“母后,”刘彻垂眸,淡淡问道,“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如今,彻儿也有了四个儿子了。”王太后却是毫不在意,“回想元光年间,因无子而陷入的窘境,当真是恍如隔世。”
他脚步一滞,不悦道,“还提那些做什么?”
王太后并不看他,慢慢道,“这些日子我冷眼看阿娇,竟是比从前懂事多了。而她一个娇贵女子,要吃多少苦,才能磨成如今的模样?彻儿,当年,是我们母子对不起阿娇,所以,彻儿,这些年既然你已经大权在握,能对她好些,就对她好些。”
刘彻沉默了一阵子,道,“我知道了。”
“还有陌儿,”王太后继续道,“毕竟是皇家血脉,须得敬告太庙,明发天下。”
“嗯,过些日子,朕自然会办的。”
“这些年,哀家也老了。”王太后轻轻叹道,“所以心软了很多。也许不久以后,就要去见先帝了。”命,富贵在天。”她含笑道,“这些年,我当过皇后,如今,你又在皇位上做的很好。哀家知足了。只是,”她顿了顿,道,“哀家这一生来,最亏欠的竟然都是自己的女儿,你大姐如今尚能受你照拂,可昙儿……”
“母后。”刘彻心下有些惨然,勉强一笑,眸中却迸射出万丈雄光。“终有一日,朕会打下整个匈奴。将昙姐带回来,让她在你面前,再唤一声母后。”
送王太后回了长乐宫,刘彻遣退了御辇,行在未央宫地长廊上。
前几日清欢楼的风波他自然听闻。冷哼一声。陈,卫,王,竟是将他外戚名分全占齐了。在未央宫里斗不够,偏要到宫外去继续斗么?
自建元与元光年间,他深受外戚之害,便对外戚深恶痛绝。在这种潜性理由地影响下,将阿娇罢黜长门,这才遏制住了大有继窦、王两家权制君王苗头地陈家。
他本是极自信的人,掌权之后,立歌姬卫子夫为后。一手捧起另一个赫天下地卫家。宠幸王沁馨时,对王家也是大肆封赏。只因为他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收回自己赐予他们地荣华。
而如今,王家似乎已经开始得意到忘了分寸。清欢楼上三家外戚。刘彻最是喜爱霍去病,而陈商,莫不说他并没有直接参与,便是给阿娇面子,他也不会动。
而且,理亏地毕竟是王家。
元朔五年,他渐渐厌倦了卫子夫地柔顺,未央宫中的妃嫔,也久未有新奇。御驾往上林苑狩猎,在途中百无聊赖,遇见了民女王沁馨。
王沁馨自然也是绝色的美人儿,也许比不上卫子夫美丽。但是鲜活的性子,让他爱不释手。
很久没有见这样,一眼可以望地见底的女子了。
不知为了什么理由,他宠了她近已年余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忽然就觉得,她实在不够聪明。
既然不够聪明,那么做错了事,自然也该接受一些惩罚。“杨得意,”他吩咐道。
“奴婢在。”
“传朕的旨意,李容华升为婕妤,王美人育有皇三子,也升为婕妤,赐住芸萝殿,算了,还是往清凉殿吧。”
“是。”杨得意躬身道,垂眸掩住一丝讶异和一丝了然。
阿娇不肯搬回未央,李芷刚生产,方才他刚刚决定,将王沁馨这个名字尘封在这座未央宫,那么,刘彻略一迟疑,往椒房殿的念头一闪而过,却不知为何有些排斥。道,“今夜往承华殿吧。”
承华殿里,邢箬迎了出来,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
“免了,箬儿。”刘彻作势搀了一把,邢箬就势而起,嫣然道,“皇上能来,是箬儿的福分。”
她的神情娇媚可人,刘彻含笑看了一会,道,“从甘泉宫回来,箬儿似乎越发清减了。”
“许是天气转凉,箬儿的胃口淡了吧。没什么大不了。”邢箬嫣然道。
“哦?”刘彻微笑道,“那便让御厨上些好菜,朕陪箬儿用吧。可莫再说什么胃口不好啦。”
“箬儿多谢皇上。”刑箬面上泛过一丝晕红之色,向身边侍女萦香道,“去准备吧。”
“是。”萦香亦为主子高兴,自下去吩咐。
不消片刻,八色御肴已经备齐。刘彻尝了尝,忽然忆起当年清欢楼上的几道简单却风味绝佳的菜肴。
刑箬察言观色,道,“皇上不喜欢么?”
“不是。”刘彻含笑道。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他面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邢箬忙停奢,转脸向外问道,怎么了?”
“禀皇上,轻娥,”萦香屈膝禀道,“是敷香殿地王美人闹着要见皇上。”
“她要见皇上,到我这来算什么?”刑箬便不悦,却依然盈然转首望向刘彻,娇滴滴道,“皇上。”
“告诉王婕妤,让她安心搬往清凉殿,不必再见朕了。”刘彻面上没有半分神情,淡淡道。
刑箬低下头,面色微变。承明殿虽然不似芸萝殿冷僻苍凉,却也在未央宫东侧,帝足一向不涉的地方,住了那里,等于是一生与帝宠无缘了。想这年余来,敷香殿王沁馨受尽恩宠,风头最盛之时,连卫皇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又育有皇子。却不料一朝君王转首,便落得如此田地。心中不免有点苍凉意味。
君心反复,狠决若斯。
“娘娘,娘娘。”承华殿外,侍女夏音迭声唤道,“你可别吓奴婢啊。”
听了内侍转述的旨意,王沁馨脸色惨白。
“夏音,我和卫子夫斗了年余,为地是什么呢?”王沁馨喃喃道。
“娘娘,你不要这么说,无论如何,你还有三皇子啊。”
“我不求我有个能干的亲人,像卫青或是霍去病,为我争光。”她苍凉道,缓缓笑开,“但至少,不要来拖住我前进地脚步啊。”
一滴泪水,从她地眼中沁出来。
【六十二:楚腰纤细掌中轻】
元朔六年的冬天比往年来的都要早,初进十一月,帝都长安便落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走在未央宫的抄手游廊里,刘彻持着手炉,含笑进了宣室殿。
“皇上。”李蔡与桑弘羊皆跪下参拜。
“起吧。”刘彻道,在案前坐下,黑眸扫过二人,含笑道,“唤你们来,是有些事情要吩咐。李卿,公孙弘既身体不豫,外朝之中,你便多帮衬帮衬吧。”
“臣----多谢皇上厚爱,必将竭心尽力。”李蔡深深俯下首去,感激涕零道。无论如何,皇上如今的任命总代表着他对自己的看重。若他年公孙弘故去,这朝上一人之下的职务,便多半由他接掌。
“好。”刘彻应了一声,转首看向桑弘羊,笑问,“桑卿,知道朕唤你来有何意思么?”
“臣受皇恩,愧当大司农一职,虽不敢说颇有成效,但也算竭心尽力。”桑弘羊垂下眸子,貌似恭敬,禀道,“皇上此时召见,定是有财政上的事要吩咐下来。”
“两位都是朕的股肱大臣,”刘彻一笑,“朕也不瞒你们,在明年,至迟再明年,我大汉必与匈奴又有大战。你不必说,”他挥手止住了桑弘羊,起身跨了几步,道,“朕知道,库存尚支持的过去。但战争消耗巨大,桑卿必须尽早想对策。”
“对策早就有了,”桑弘羊一笑,旁边李蔡动容道,“这本是一大难题,桑司农竟有办法么。”
“盐铁归公”。桑弘羊抬起头来,直视刘彻,一字一句道。
“这……”李蔡大惊。“这怎么可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他不似汲黯那样迂腐。自然想到这样的好处。更何况,依他对今上的了解,今上雄图大略,对付诸侯王是迟早的事。自年前三王叛乱,淮南自请除国。在诸侯王间引起不小的震荡,各国风云四起,莫衷一是。正是朝廷从诸侯王手中收回权利地大好时机。今日桑弘羊敢这样说,想是已经抓好了皇上的心思吧。
“好。”刘彻拍掌道,目光闪动,“桑卿对此可有具体打算?”
“自然是有的。只是臣毕竟只掌管财务,对此块胸有成竹,但与诸侯王打交道,却是不行。”桑弘羊含笑道。
李蔡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上前一步禀道,“臣愿负责此事。”
“如此甚好。”刘彻微微一笑,含义深长道。“若促成此事,二位卿家都是大功在身。”
“臣不敢当。”李蔡心中喜忧参半。面上却没有显出来半分。拱手拜下去。
“李卿便回去计议计议吧。”刘彻道,挥手让他退下。却道,“桑卿留下,朕有事相问。”“是。”桑弘羊应道,站在殿下,李蔡退出宣室殿。刘彻却看着殿外的飞雪,良久没有说话。
“这雪下得倒不小呢。”
“是啊,皇上。”
“桑卿份属外臣,这些日子出入内宫是否有些频繁?”
桑弘羊咳了一声,有些好笑。“臣是奉陈娘娘令,因为悦宁公主体弱畏寒,长门宫又地僻偏冷,娘娘便让臣为长门宫修整一些好在冬天暖和些。”他拱手解释,含笑道,“大约已经竣工半月了。”
“初儿畏寒么?”刘彻皱起眉头,却叹了口气,抬头道,“修整需要劳烦你一个大司农亲自督造?更何况据说将长门宫翻了个地,如今战事将来,你桑弘羊从哪里调来地钱?”
“自然是息岚阁的营运。”桑弘羊扬眉道。刘彻又好气又好笑,想说些什么,最后淡淡道,“你也退吧。”
“是。”桑弘羊退后一步,跪安。
宣室殿廊下,杨得意看见刘彻走了出来,连忙迎上去,道,“皇上,外面雪大,还是……”却在刘彻一个冰冷的眼神中骇然闭了嘴。
“吩咐下去,备车。”刘彻冷冷道。
“是。”杨得意躬身答道,正要转身吩咐,却听向来英明果决的帝王犹豫了一下,道,“算了。其他人都留在这里吧,杨得意,你跟朕来。”
“皇上,”杨得意连忙接过内侍手中的伞,跟了出来。迎面地北风吹拂,一些破碎的雪花打在颈项上,杨得意机灵灵的打了个冷颤。自从成为御前总管后,他已经很少在这样的天气在御苑里行走了。然而前面的帝王背依旧挺的笔直,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印痕。
待向西到了柏梁台,杨得意已然明了,皇上原是要向长门去的。当日在长门宫般若殿里,陈娘娘的话语,他虽站在殿外,也勉强听到了一些。其中有一句,便是“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伺候皇帝这么多年,杨得意以为,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帝王。因此,他知道,对于重新归来地陈娘娘,皇帝心中是颇记挂的。可是,在北风凛冽的雪地里,他却发现,原来他还是低估了皇帝对陈娘娘地看重。
待看见长门宫挑出的尖尖地檐角,杨得意全身已经被雪浸透,相比之下,刘彻却只有脚踝上地一幅衣袂打湿了一些。
莫愁端着热水走出般若殿,看见殿前的身影,几疑是梦,脸色一变,水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连忙跪拜道,“奴婢不知皇上驾到,冒犯圣驾,罪该万死。”
“免了。”刘彻却不在意,走进般若殿,迎面便扑来一股温暖,半丝寒气也无。他挑了挑眉,这才注意到殿中多了几根铜柱,泛着明亮地铜红色。竟将有着几分清冷的般若殿,点化出一片温馨。
“参见皇上。”殿中奴婢尽皆跪下。
“你们主子呢?”他淡淡问道。
“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近天明方睡下,如今还未起身。”绿衣胆战惊的回答。
刘彻挑眉。诧异道,“还未起身?”向寝殿走去。绿衣在身后道。“皇上,娘娘昨夜并未安歇在里面。”
寝殿空荡,猩红色的地毯有着柔和地触感,果然没有陈阿娇的身影。倒是刘初听了动静,匆匆赶来。喊道,“父皇。”面上有几分欢欣。
她只穿着件不是太厚的裘衣,脸上泛起红晕,并没有半分冷地样子。刘彻心下稍安,含笑问道,“初儿,怎么只有你一人在这?”
“哥哥早起去了博望轩,”刘初皱皱鼻头,颇多抱怨。“要我说,这么个天气,待在长门宫多好。还要去那么远挨寒受冻。”
刘彻淡淡一笑,这样的天气啊。刘据多半是不愿意出门地。只是如今有刘陌在前。只怕再冷,卫子夫也是要刘据赶到博望轩的。
“你娘亲呢?”
“娘亲昨晚与陵姨不知道折腾什么。弄的有些晚,便歇在书房去了。我刚刚去看,还在睡呢。”刘初的眸子一片冰雪通透之色,含笑道。
“是么?”刘彻便神色淡淡,牵了她的手出来。
书房便在般若殿东侧,自阿娇与刘陵搬回长门,对书房是极看重地。从寝殿便有一条长廊,可以直通。刘彻穿过长廊,推开书房的门。
“可是皇上,”绿衣这才反应过来,讪讪道,“飞月长公主也歇在里面啊。”
凛冽的北风穿过门扉,带进些许的雪花,立刻融化在室内的暖意中,却掀起放下的纱帘,只一眼,他便看见阿娇。阿娇侧身睡在里侧,长长的发蜿蜒披散在枕间。许是因为殿间很暖,穿的并不多,也只用了一条不厚的衾被,盖在身上,却在腰间那截缓缓地凹下去。
他忽然就想起了楚腰纤细掌中轻这七个字。
阿娇善歌舞,只是并不常展示。便是歌姬出身的卫子夫,登上后位之后,也渐渐的很少为他歌舞一曲了。何况当初,阿娇那么尊贵地身份。
在倾城曲名动天下之后,酒楼茶肆里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即墨城倾那一夜,红颜绝色一舞。他从来不知道,阿娇也会跳那么魅惑人心地舞。倾城,那可真是倾了一座城池地女子呢。
虽然对刘陵,他并不避忌。但是,毕竟如今名分已定,且这是在阿娇的长门宫,只得转脸吩咐道,“唤她们起吧。”
绿衣苦着脸进了里间,他独自站在书房外间,看着满地落纸,有些狼藉,杨得意换了衣裳,忙捡起一张,递到他手上。
那是一张重弩地草图。画的并不是寻常重弩,有多个弩孔,可以一次发射十支。边上用篆字题书,连环弩,笔力清秀,却不似阿娇的字。刘彻一怔,他虽不懂机械制造,却也看得出,画图的人对弩的了解颇深,草图作图手法,也是未见过,只觉清晰明了,竟胜当时匠人所画多矣。
如果真的能打造出这样的弩机,他在心中计量,对汉匈战争倒是颇有帮助,只是,增加了弩发射的数目,难免会影响劲道和准头。
他拾起另一张纸,展开看,却不再是弩机,而是首饰设计图,画上首饰,似簪非簪,似钗非钗,通体翠色,轻薄如烟,形如飞燕。
“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昨夜就是在画这些,方折腾到近天明。”莫忧莫愁在一边道。
满地落纸,有弩机,有头饰,也有衣裳草图。刘彻不禁好笑,这两个人,未免太天马行空了些。
书房里间悉嗦,刘陵披了件轻裘出来,行了礼,面色尚困倦。
“娇娇呢?”刘彻淡淡问道。
“阿娇姐向来是睡不够脾气很大的,绿衣唤不醒她。”刘陵微笑道,打了个哈欠,若非是刘彻亲自前来,便是她也唤不醒的。
殿外的飞雪渐渐停了,刘彻望着满苑的雪色,沉默了一阵,忽然道,“陵儿,你陪朕到外面走走吧。”刘陵一怔,听刘彻吩咐道,“杨得意,你不必跟来了。”杨得意躬身应道,“是。”再看时,刘彻却已经负手出殿,无奈跟了上去。
此时已经近午,路径上的雪已经被勤劳的宫人扫去,又落下薄薄的一层。路下却已积了近半尺厚。雪地松软干燥,刘彻踏在上面,靴底琅琅作响。
刘陵便起了偷懒的心思,踏在他的脚印上,良久,听见前面刘彻的声音,“陵儿,如果不是有阿娇,我便真要觉得,你也是很好的了。”一怔抬头,原来已经到了长门宫的竹林。
“皇兄在说什么呢?”她浅笑着挽起鬓边的散发,故作不懂。
竹上落着积雪,北风扑朔,落下来一些,在她的额,冰冰凉凉的,终于清醒过来。
【六十三:无关风月总是情】
“皇兄在说什么呢?”刘陵挽起鬓边的散发,笑的灿烂。
“朕尚记得,”刘彻盯着刘陵的眼睛,笑容淡淡,语气却极魅惑,“建元元年,陵儿初来长安之时,尚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美丽可爱。”
刘陵叹了口气,“可是都过了十多年了,那个可爱的刘陵,早已经变的不再可爱了。”
“怎么会?”刘彻含笑负手在雪地上踱了一步,“如今的陵儿,可比当年要美上三分。”
“美丽和可爱,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刘陵低下头去,声音萧索,“不过,皇兄大约是不清楚的。”
“不提这个了,”她抬起头来,眸光晶璨如星,“皇兄寻我出来,有事么?”面上的笑容虽如花,刘彻却觉出了疏离的味儿,积雪簌簌落在林间,他悠然接住一片,捻起,看它迅速融化,留下指间一抹凉意,“朕记得,”他淡淡道,“陵儿和娇娇不同,最爱的是桃花吧?”
“恩。”刘陵含笑点头,“难为皇兄记挂小妹的事。”
“哦,那陵儿最爱的桃花在何处?”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却仔细盯着刘陵面上每一处细微的反应。
“自然是淮南的桃花啦。淮南王府我住的地方,父王---哦,不,是父亲特意为我植了一处桃林,每到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满园缤纷,灿若云霞,当真是美极了。”刘陵忽然叹了口气,掩起眸底的怀念,“只可惜。再也看不见了。”
刘彻负在身后的左手便紧了一紧,旋即松开,道。“最初他们禀报说,陵儿因毒失了些记忆。朕本是不信的,今日见了,倒信了几分。”
“皇兄,”刘陵委屈唤道,“我也不乐意啊。谁会愿意将自己的一段记忆埋葬,仿佛多了一个不认识地自己。刘令命苦,只好认了。”
“朕不管你失忆是真是假,”刘彻转过身去,冷漠道,“也好。当年的事,朕也不希望有人再提起了。”他便没有看见刘陵眸子闪过的一丝怒意,转眼忍住,生硬道。“知道了。”
“不过,皇兄说地到底是哪件事呢?”
他讶然回身,盯着刘陵一会儿。徐徐道,“陵儿若忘了。便罢了。”
“陵儿遵皇兄意旨。”
刘彻垂眸。淡淡道,“如今陵儿与娇娇倒是极亲密的。”
“是啊。”转眼间。刘陵随口答道,心中忽然起了恶意,笑靥如花道,“皇兄说陵儿可爱,其实论到可爱,陵儿如何敢与当年地阿娇姐比肩?”
当年的堂邑翁主陈阿娇,眉若春山,煊赫京华,鲜活如烈火般的性子,喜怒哀乐皆出于本心,是长安尔虞我诈的贵族世家难得的一抹清流。自元光五年罢黜长门,风霜几易,虽然磨地圆润通透了,却再也不复当年烈焰红唇的风情。
刘彻心中微微一恸,面上却冷笑道,“当年的事,朕以为,淮南翁主也脱不了干系吧?”眼光极冷,彻如冰雪。
刘陵却含笑转了身,半分也不惧,悠然道,“刘陵刚刚谨遵圣意,当年的事,是当真半分也不提,也记不得了。”
刘彻盯着她一会儿,忆起般若殿书房中的连环弩弩图,收回目光,淡淡道,“陵儿若能始终记得这点,自然最好。”
她便缓缓低下头去,道,“自然。”却察觉刘彻目光深远,似乎越过她,投向某处。心中一动,回头去。正瞧见般若殿窗前,阿娇背了身子,长长的青丝如水般垂下,在北风间缓缓扬起。惊鸿一瞥间,依旧眉如远山。
“娘娘,”帘外,杨得意躬身,诚惶诚恐禀道,“皇上特意来长门宫来看望娘娘,不料娘娘尚未起身,这才……”
陈阿娇坐在镜前,淡淡吩咐道,“绿衣,帮我把那件宝蓝色的滚边缎衣取来。”
绿衣低低屈膝,应了声“是”,自去取了来,为阿娇换上。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脸色,阿娇噗哧一笑,道,“怎么,莫不是我脸上生出一朵花来?”
“那倒没有。”绿衣讪讪道,却又忽然口齿灵活起来,“娘娘本就生地人比花娇,何须甚么花来增颜色?”
刘初从殿外踏雪进来,推开门,带进一片寒气,莫忧站的离门进些,生生打了个寒战。“娘亲,”刘初唤道,“哥哥要回来了。”
“嗯。”陈阿娇含笑应了一声,蹙起眉,道,“早早,你莫要冷到了。”侧身吩咐道,“替我把头发挽起来。”
“知道了。”刘初笑道,“只在外面看了一下,不会有事的。”
廊下,成烈远远见了刘陌踏雪回来地身影,连忙迎上去,道,“殿下回来了。”
“嗯。”刘陌应了一声,将貂衣换下,交给他,看着长门宫外缓缓走来的两个人。当前一人负手,一身黑锦冠服,披着坎肩披风,宽大地衣袖在风中摇摆。神情淡淡,却有种难言地尊贵气势。
“皇上,陵姨。”他束手致意,暗暗皱了眉,思忖着这两个人在一起的含义。
“陌儿回来了?”刘彻含笑,眼底却没有进温度,语气温和,“今日在博望轩,先生讲了些什么?”
“东方先生今天为我说地是《过秦论》。”刘陌毕恭毕敬答道。
“哦?”刘彻沉吟,“那么陌儿觉得贾谊的《过秦论》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刘陌毫不迟疑的答道。成烈掌了门,刘彻进得殿来,殿内宽广,呼出的气化成白雾。温暖如春。
阿娇依约地身影在帘内里间,恬静安稳,正如绿衣挽发的手。
“阿娇姐信刘陵。正如刘陵信阿娇姐。”在刚刚的雪地里,刘陵微笑道。神情闲适,“所以,刘陵不担心。”
刘彻便忆起元光二年长安城外地淮南别院,亦是一园桃花,灿若云霞。他从别院里出来。看见阿娇苍白的脸,心底忽然一片烦躁。挥袖道,“都下去吧。”
今日阿娇唤梳地是望仙环髻,最是繁琐不过。绿衣也不过方挽起一半,听了这话,执发的手不由一顿。陈阿娇拢起另一半青丝,道,“你先下去吧。”
“是。”绿衣低低应了,随众人躬身退下。刘陌张口欲言。却被刘陵拉着。刘陵望了一眼帘内,目光里含着深意。
阿娇起身回眸,淡淡道。“皇上有什么事么?”
隔着珠帘他看见她矜持疏远的神情,青丝一半挽起。一半放下。慵懒的妩媚。
“娇娇,”他含笑踱进来。“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陈阿娇垂眸,“我该说些什么么?”
“若是在昔年,”他挽起一束她垂下地发,“阿娇姐定是不愿与朕善罢甘休的。”
她一怔,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早已变了心境了。”
“娇娇,”他把玩着她的头发,漫不经心道,“当年追杀你的人,你有没有印象?”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阿娇嫣然,“难道皇上还打算为我追究此事么?”
他欲含笑道自然。却看见镜中她通透明媚的眼,竟吐不出来。
原来,她竟是全部清楚的。
如此清楚的陈阿娇,如何会和当年在她废后的巫蛊事件以及之后的长门追杀中起着关键作用地刘陵,倏然间亲密有如姐妹?
“皇上。”她起身,散发从他指缝间溜走,“既然不可能,便不必说了。更何况,我也未必愿意追究。”
“皇上,”陈阿娇含笑走到窗前,回眸道,“你知道么?”她指着长门宫正殿月浮,语气森冷,“当年,我就是在那儿,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在自己脚下。”
“娇娇……”刘彻有些无言,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刘陵与卫子夫着人追杀她那晚,还是,他下旨将她罢黜长门那日。
“那么多人,血将月浮殿都染红了。”她淡淡抬眸,眸中尚有着悲悯,“所以,至今,我都不敢踏足月浮殿。有时候在夜里,我都仿佛能听见月浮殿里传来地哭嚎。”
“子不语怪力乱神。”刘彻淡淡道,“阿娇姐难道信这个?”
“皇上这话问的奇怪。”陈阿娇微笑看着他,“我若不信,又如何会行那巫蛊之事?”
刘彻地面色有些变了,“说到最后,你还是记得那个楚服么?”他拂起衣袖,冷冷转了身,淡漠道,“你要知道,就算当年,没有这些事,楚服也是要处死地。朕的后宫,容不下行分桃之事地妃嫔。”
陈阿娇一怔,有些想笑,又有些悲哀。
阿娇,那么那么爱刘彻的阿娇,如何见疑到这种地步?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朕今日便一并说了吧。”刘彻冷冷道,“当初刘陵受封长公主,入住长门宫,乃权宜之计。如今长安安定,朕会为她在长安建长公主府。让她择日搬出长门宫。”
“这,”陈阿娇张口结舌,直接道,“不要。”
可是她还是忘了,她面对的是刘彻。那个从不接受别人拒绝的大汉君主。
“由不得娇娇你说不要。”他回过身,神情阴骘,“刘陵身为长公主,却住在后宫,到底不能长久。”
陈阿娇的面色变了,长门宫作为前皇后的罢黜之地,历来是属于后宫之外的。
【六十四:辞树最是露井桃】
皇次子刘据从博望轩下了学回来,远远便间椒房殿殿外站了好些下人。
“参见据殿下。”卫皇后的贴身侍女采薇跪拜道。
刘据挑眉,“是谁在殿内?“
“大将军卫青今日进宫来看皇后娘娘。“采薇禀道。
“知道了。“刘据大踏步的走进椒房殿内。采青有些迟疑,采薇拉住她。“纵有天大的事,也不用拦据殿下的。”采薇这样说。
“母后,”刘据扬声喊道。殿内,卫子夫止了言,含笑看着刘据走向她。
“下学啦?”她爱怜的抚过刘据的额头。
“嗯。”刘据颔首,“今天下了好大的雪。在博望轩还好,回椒房殿的路上,可冷了呢。”
“殿下,”卫青不由皱了眉头,“怎么能这么娇气?”
“舅舅,”刘据回身,不满的看着他,“据儿又没有说不去,只不过抱怨几句,也不可以么?”
卫青不由语塞,自失一笑,可能是因为卫家放了太多的希望在这个孩子身上,不自觉间就要求他更完满。可是金壁辉煌的未央宫里宠溺出来的孩子,要多么完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据儿说的也对。”卫子夫含笑,问道,“今日石先生讲了什么了?”
“石庆先生讲的是《论语》,我都听懂了。”刘据奶声奶气道,却低下头来,“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给陌哥哥讲学的东方先生。”
一刹那间,卫子夫的脸色有些苍白。僵硬道,“据儿乖,去里面换了衣服。找大姐去吧。”
刘据点点头,知道这便是母亲要遣走自己。与舅舅商议大事了。其实在他内心里,非常不喜欢这样,觉得这时候的母后很陌生,没有平常的甜美温婉。可是他也能隐约察觉到母亲在这座未央宫如履薄冰地处境,心下茫然。道了一声好,悄悄退下。
“据儿太良善,为人也不够果决。”卫青叹了口气,道,“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他到底还小么,”卫子夫勉强笑道,“仲卿,便拜托你多多教导他了。”
“臣自当尽力。”卫青拱手道。忧心的簇起了眉,“前些日子,皇上已经吩咐了司礼大臣。要在年前为皇长子刘陌祭拜太庙,正式登入皇族族谱。我们便没有办法可以阻止了么?”
“皇上不让我们阻止。我们便不动。”卫子夫冷笑道。轻轻颔下首去。“仲卿,你可知道。在这个未央宫,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皇上地心意是真的。你瞧王沁馨,当日那么受宠,一介美人,胆敢与我这个皇后抗衡,如今人在哪里?”
“可是明面上看,王婕妤失宠是因为外戚嚣张了。”卫青不动声色道。
“圣宠在,恩义在。圣宠亡,恩义则亡。”卫子夫叹道,“不是王叙章连累了王婕妤,而是王婕妤连累了王叙章呀!”
她起身,踏下殿来,握住卫青地手,“好在你和去病不是王叙章之流,你们的功名,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便是皇上,要罢黜你们,也得细细思量。”她的眼中滚下泪来,“若是它日,我和据儿也走到如此地步,望仲卿念着这些年的姐弟情分,照看据儿则个。”
“皇后娘娘,”卫青惶恐跪下去,“你说哪里地话,没有皇后娘娘,哪有我卫青的今日?哪有卫家的今日?卫青,甚至卫家,与皇后娘娘和皇次子殿下,都是一体的。”
“仲卿,”卫子夫含笑拭泪,凄然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便不要唤我皇后娘娘了吧。唤我一声三姐,好么?”
卫青亦心下一酸,想起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上,姐弟相依为命的境况,轻轻唤了一声,“三姐。”
“好。”卫子夫恢复了温婉中正的模样,道,“有时候真的怀念过去的日子,虽然没有如今的地位。可是欢乐却多地多。”
“皇后娘娘说哪里话?”卫青皱起了眉头,“到了如今这地步,早就不容我们退了。何况,我们也不会退。”
“这是自然。”卫子夫悠然走在殿上,“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娘娘,昔日你说对待如今长门宫那位,须得以静制动。可是如今我们守,她攻,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她日益得圣心,却束手待毙么?”
“仲卿,”卫子夫推开窗,望向长门宫方向,“你看,如今这形势,与当年多么相像。”
当年,陈阿娇是皇后,她是刘彻心中疼宠的人。
如今,她坐上后位,刘彻的心,却渐渐移给了别人。
其实,如果她愿意承认,就算陈阿娇没有回来,刘彻地心,也早已不在她这里了。但是,只要不是陈阿娇,她拥有据儿,拥有仲卿和去病,后位便不可动摇。
如果,当年,陈皇后能够容得下她在这后宫生存,她也不会有那样高的想望,此生此世,会有一朝,登上后位,母仪天下。
但是,既然她已经坐到这一步了,便再也不可能放手,重新回到那个一无所有,任人践踏地卫子夫。“仲卿,你知道么?”她指着般若殿地方向,声音萧瑟,“至今为止,皇上尚未在长门宫留宿。”
“是么?”卫青皱眉,深思道,“这样的话,陈皇后在皇上心中地地位,不轻啊。”
他在心中自嘲,还是飞扬跳脱的去病说的对,大丈夫只愿策马沙场,却来算计这等帷帐之事。
可是,他若想要保住去病的飞扬跳脱,保住自己策马沙场的愿望。便不得不算计这样的事。
何况,卫子夫是他地姐姐。
“仲卿,”卫子夫走到殿中央。用手扣着案上压着的上好雪花笺纸,“你知道。我不是陈阿娇,我没有她的资本,也看到了她地下场。从我登上这个位置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必须容忍一个又一个的新人。在皇上地怀抱里。”
“哪怕,这里面,也有她陈阿娇。”她的指甲,在纸上掐出一套印痕。
“我明知道,我应该忍。”
但是,我毕竟是皇上的正妻,我无法看着,他那样的疼宠另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他从前的妻子。
如果这未央宫,有天生不能并存地人,便是我和她了。哪怕是我们自己。也不能改变。
“但是,我还是动手了。”卫子夫冷笑着扬眉。看见卫青惊异的神情。
“你不要担心。”她淡淡道,“我清楚皇上的底线。有对我的,也有对她陈阿娇的。我会在这底线之上,小心行事。”
“皇后娘娘,”卫青沉默半响,方才开口,“你是如何动手的?”
“时候到了,你自然知晓。”卫子夫垂下头,漠漠道,“我不是不信你,却怕你反对。而且,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目前,你需要知道的,首先是,”她收回手,冷笑道,“我会尽力促成皇上留宿长门宫。”
“娘娘,”卫青讶然,“怎么可以……”
“你放心,”卫子夫笑的完美,“我早已经学会了,不在意。”
卫青默然,良久方道,“娘娘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如果不做,”卫子夫苦笑,“就算陈阿娇出了事,皇上也会回护的。”
男人啊,总是这样得不到地最珍贵,一旦得到了,也就弃之鄙履了。“臣能帮上娘娘什么么?”
“自然。”卫子夫施然道,“我要你帮我分化陈阿娇与刘陵。”
“飞月长公主,”卫青一怔,那个先帮助卫家登上高位,后又弃之,投向陈阿娇的女子。“娘娘不是试过了么?”
“本宫从来就不信,两个女子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友情。何况她们之间有如此错综复杂地关系。”卫子夫微笑道,“就算这份感情是真的,当刘陵嫁了人,夫家与陈阿娇起了冲突,你说,她是向着谁?”
元光年间,卫青尚为建章尉地时候,曾经跟在刘彻身边,见过那个从淮南来地女子。印象中,她的身上似乎带着淮南特有地江南烟雨的气息,笑起来的样子,薄如桃花。
刘陵却不是命薄如桃花的女子,在如今帝都的格局,走到这样的地步,圣宠隆重,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如果可以的话,”卫青斟酌道,“臣愿意迎娶飞月长公主。”他虽已有三子,但正妻之位,一直从缺。以他如今长平候与大将军的地位,迎娶飞月长公主,倒也算身份相当。
“不行。”卫子夫寒了脸,“仲卿,”她烦躁的走了几步,“你难道不明白,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迎娶刘陵的人,却注定得不到皇上的青睐。”
飞月长公主刘陵,名分上是皇上的堂妹,实际上却曾是皇上的枕边人。
这些年,刘彻以乱伦的罪名,处置了几位诸侯王,自己自然不能再与刘陵来往,落人话柄。但是君王的心里,对得到刘陵的人,必定不会有好感。
卫青是这一代卫家的家主,如日中天,颇得圣宠,卫子夫自然不会拿他来冒险。
“我们必须找一个身份相当,心向我们,却又在朝局上不会起太大作用的人。”卫子夫抬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