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5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193 - 196

【第193章】 似是故人来

    谢清呈按着卫家的安排,在纽约那家疗养院住了下来。
    卫冬恒像是怕他想不开忽然跑了似的,与其说是24小时监护,不如说是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他,确保他会好好地活着。
    其实卫冬恒大可不必那么紧张,谢清呈既然答应了谢雪会配合治病,他就不会食言。尽管这具躯体对他自己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但只要漫长黑夜里还需要一盏蜡烛,他就能继续将自己的残躯烧下去,直至成灰。
    治疗日复一日地继续,药成把地往下吞。
    然而疗效并不算太理想,谢清呈的精神已经垮了。一个人的身体就像容器,当容器已经碎裂,无法修补,那么再多的汤药灌进去,都是无济于事的。
    唯一能让谢清呈身上重现些活人气的,就是替秦慈岩整理资料这件事。这似乎是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了。
    人在国外之后,国内的事便犹如前尘隔海,山遥水远相差的不止是路程,还有时间。谢清呈的日子变得极度的无聊,乏味,甚至是消沉,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仔细地整理和修复秦慈岩的笔记,然后去进行治疗,治疗结束后挂着点滴回来,继续面对一桌子的数据……
    治疗师让他不要过度用眼,他就给自己定了很多计时器,每隔半小时休息一次眼睛,休息的时候他就会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大片大片的绿茵草地,人工湖泊。他的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树,开的是淡粉色的细碎花朵,风一吹花就落了,飘在他的书桌上,书桌上除了书和笔之外,就只有那个破碎过的小火龙。
    “没想到你喜欢这样可爱的东西。”有个护士尝试着和他聊天,“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谢清呈合上书,安静地看着她:“抱歉,这个请不要碰。”
    他是那么的无趣又寡言,盲了的眼和没有盲的眼都沉落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寂雪。来美几个月了,他没有露出过哪怕一次微笑。
    诚然,这段时间以来,他接受到的,也都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广市军警对曼德拉岛的攻击失败了,伤亡惨重,段闻那边有超出正常科技水平的武器,无论是热武还是化学武器都非常先进。
    据生还的人描述,曼德拉岛被改造成了一座处处都是陷阱的堡垒,它就像一头浮在海面上的怪兽,张开腥臭的巨口,准备随时吞没胆敢靠近它的人类。
    没过多久,沪州看守所内又传来消息,卫容在供讯时因精神失常,肆意抖露与组织相关的重要信息,触发了她体内植入的保密芯片,那芯片瞬间向她体内注射了毒素,卫容抽搐着口吐白沫,在短短十余秒内就失去了意识,抢救无效身亡。
    她虽死得痛苦又丑陋,但到底还是得了便宜,毕竟她还没有向社会,向被她害死的人公开谢罪,就已经毙于非命了。
    诸如此类的消息让谢清呈眉目间的冷意越来越深重。
    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微皱着眉,就连睡着时也未曾舒展。
    来美三个月,行尸走肉,唯躯体独活,魂已不知随何人去,更兼忧虑打击,眼眸失明……分明在人间,却与地狱无异。
    而贺予呢,不知是不是太恨他,在最初那个摩天轮下作别的梦之后,谢清呈再也没能梦见过他。
    圣诞的时候,疗养院终于答应让谢清呈出门走一走。
    当然,暗中是一定有人跟着的,他们不敢让卫家交代过来的人出事。
    谢清呈穿上黑色毛呢大衣,那衣服似乎比他的人还厚重。他走在闹市街区,天空中飘着微雪,圣诞树亮着彩灯,路上是成群结队的人们——夫妻、情侣、亲子、一家数口……他们忙着节前采购,拎着大包小包地在街上走过,脸上洋溢着的是对谢清呈而言非常遥远的灿笑。
    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来到布鲁克林区,那里更是热闹——他终于到了这里,秦慈岩年轻时曾经求学过的地方。
    老秦曾经和他形容过一家花店,说他除了去海洋馆之外,最喜欢的就是那家花店。老秦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笑眯眯的,带着些老头子的调皮,他说他读书时,最欣赏那个花店里的姑娘,艳丽的红头发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长着一点可爱的小雀斑,常年爱穿一套宝蓝色的连衣裙,外面系着刺绣着花店logo的亚麻色白围裙,姑娘在刷成孔雀绿色的店铺外忙忙碌碌,看到他路过总会高嗓门地招呼他来买一束百合花。
    这家店是家族守着的小店,已经开了六十多年。
    谢清呈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那家店铺,店主正在为顾客预定的圣诞花束而忙碌不已——她在万花丛里,就像是老秦说的故事里走出来的童话人物,依旧两条粗麻花辫,宝蓝裙,有雀斑,眼睛炯炯有神。
    只是已经老了。
    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脸上生着皱纹的婆婆,只有眼睛里的光没旧去,依然满载着活力与芳香。
    谢清呈在那一瞬间忽然很羡慕她。
    “先生,买花吗?”
    “是啊。”谢清呈走进那布置温馨的花房,看着周围,最后说,“要一束百合花。”
    婆婆拿金红色的纸将花仔细包了起来,递到了谢清呈手里。他拿着花又坐上了出租,报了一个手机上的地址。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城郊的一座白色小房子前,看了看报箱上的名牌,穿过了屋门前小树篱围着的花园,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里面站着的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小姑娘,睁着湛蓝色的大眼睛望着他。然后秦容悲的丈夫从屋内走了出来——他和女儿来疗养院看过谢清呈,都认得清楚人——他上前拥抱了谢清呈,接过了那束淡粉白的百合花。
    “她这些年没有过得太痛苦。”生着壁炉的温暖起居室内,秦容悲的丈夫端来了茶和点心,他打量着谢清呈越来越消瘦的脸,说,“但她的痛苦似乎都加在你身上了。谢生,来吃一点生姜饼干好吗?是我们自己烤的。”
    谢清呈谢过了,从印着小熊的饼干盒里拿了一块慢慢地吃。
    “她活着的时候,做的饼干比我好吃的多。”这男人提到自己的妻子时,神情非常的温柔,“事实上,她做什么事情都很优秀。虽然以前有许多人很讨厌她,她做科研,就有人笑话她说实验室不是女人该进的地方,女孩子就应该早点嫁人。她揭露过我们这里一个慈善基金会的黑幕,就有人说她居心叵测,另有所图。她为妇女和儿童奔走演讲,有人质疑她作秀——就连她和我因为爱情结婚,来到了这里,还有疯子说她是数典忘祖,怎么学有成就结果嫁给我这个外国人了。但我是她的家人,我明白她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坚持了自己想要做的正确事情。所以谢生——”
    男人给他的茶杯里续上热茶。
    “她当初被人绑架,却依然选择了保护你们的秘密,我想她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她后面还能清醒着和你说话,她必然会告诉你,她不后悔。她没有为她的任何一个决定而后悔过。”
    “如果我早知道你在为她做这样的实验,那些药是你折磨自己的身体得来的……”男人摇了摇头,“我们不会答应的。”
    “妈妈说,她是个科学家,她不畏惧死亡,她畏惧的是错误。”秦容悲的女儿在一旁装点着圣诞树,忽然回头这样对谢清呈道。
    男人温和地笑了一下:“你听到了,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
    “谢生,我们没有做任何让自己悔恨的事情,所以你不必自责。你要好好地治病,然后,替岳父把他生前的笔记都整理下去。”
    谢清呈临走时,父女俩送了他一件圣诞礼物。
    他打开来,是一副用橡木框装裱起来的画,正是秦容悲生前画的,夹在相册里的那副《我的家人》。只是画面里那个原本空白的,属于谢清呈自己的面庞,现在已经被填补上了。
    “是我画的。”秦容悲的女儿道,“妈妈在清醒时没有见过你,她画不了你的脸,但我可以。”
    谢清呈仔细地将这礼物收好了,与两人道了别,坐上了出租。
    他一路上看着那相框里的素描画,直到返回了疗养院附近的街道。
    “就在这里下吧。”谢清呈说,“还有一点路,我想自己走回去。”于是结账下车。
    他去这附近的一家饰品店买了些可以把相框固定在墙上的粘胶带,回到病院内,他将相框固定在了床边的墙上。
    《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在我身边。
    我的家人,在今夜之后,在夜夜之后,终与我常相伴了。
    我们隔着生死相聚,唯独少了他。
    因他未错任何事,唯独爱了我。
    因我未负所有人,唯独负了他。

    窗外月影皎洁。
    雪消融了,花绽开了,转眼间,人间已至温柔春天。
    谢清呈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的,谈不上有好转太多,只是没有再恶化下去,他也一直这样恹恹地活着,眉目之间也从未有什么波澜。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直到有个下着小雨的傍晚,谢清呈从布鲁克林区的那个花店买了一束百合回来,正准备抬手打车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卫冬恒打来的,接通了之后,扩音器内传来了卫冬恒按捺不住激动的声音:“哥,提早了些……完全没有准备……今天早晨出生的……”
    谢清呈蓦地站住了脚步。
    因为谢雪突然临产,比预产期早了许多,谢清呈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现在,会是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晚上。
    远处花园餐厅里有人正好在过生日,生日歌声从细雨朦胧中飘来。
    路边的灯火映在了他的瞳眸中,谢清呈的眼睛在这几个月来,终于第一次有了些明光。
    电话那头似乎有很多人在庆祝欢呼,喧闹中,手机被递到一个人手里。谢雪温柔而虚弱的声音跨越大洋大海,传抵至谢清呈耳畔。
    “哥,是个小丫头……你当舅舅了。”
    ……
    一通电话不知是怎样结束的,这是这些时光以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几乎是想浅笑了,嘴角却像生了锈,牵动不了。
    雨水打在他的伞面上,滴答滴答的声响在叩击着。
    风一吹,忽然间,装点覆盖在他花束上的轻纱被吹开了,那轻纱腾空扬起,落在了马路对面,被一个穿着雨鞋撑着透明小伞的男孩子捡起来。
    那男孩子约莫七八岁大,左顾右盼地穿过马路,迈着小短腿来到谢清呈身边。
    他仰起头,握着那一块轻纱,在童伞下望着他,然后他像初见时的贺予一样,对他说了一句:“先生,你的东西掉了。”
    就是这一瞬间。
    谢清呈拿着电话,在新的生命的出生,与旧人的倒影中,他的残躯里好像被忽然粗暴地塞揉进了许久不曾有的属于活人的情绪。
    他的唇角,他的眉眼,他近一整年不曾有过什么表情的脸庞上,忽然浮现了极大的悲恸——明明是应该高兴的事啊,可是他看着眼前那个惶然无措的小家伙,不知为什么就再也忍不住,在细雨濛濛的春日暮色里弯下了腰,终于失声恸哭……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男孩子见状,上前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能帮助你吗?”
    谢清呈自记事起,就再未这样崩溃地哭过。
    而在纽约街头,在这个没什么人会认识他,也终究没什么人会记住他的地方,在他失魂落魄了足足一年之后,他终是受不住了,眼泪不住地顺着他的面庞淌下。那滚烫、炽热的泪,就像他心里流出的血。
    他用那看不见的眼睛和那还看得见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孩子。
    孩子的身影模糊了,他好像又看到他的小鬼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谢清呈,你看呀,新的生命会来,而我,走了已经一年了……”
    已经过去一年了,谢清呈。
    死去的人已经作灰。
    新的生命终于来到了身边。
    是该到了放下的时候了……
    对任何人而言,都该是到了放下来的时候了。
    可是谢清呈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抬手遮住自己湿透的眼睫,他心痛如绞,如鲠在咽。
    谢清呈哽咽着,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将这一切释然。他可以为新生的降临而喜悦,但他注定永远都活在死去的人之中。
    他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忘记掉贺予的过去。
    就像此时此刻,他接过那湿透的轻纱,说了一声谢谢——却仍是对着记忆中的,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小鬼。
    那个十几年前,第一次在草坪上唤了他一声的男孩。


【第194章】 回国

    两年后。
    “谢先生,这些药你需要按时服用,注射针我们会提供给美育私人病院,两个月必须打一次。”纽约疗养院内,棕发碧眼的医生戴着口罩,这样对谢清呈交代道。
    “虽然你现在的情况有了一些好转,但如果不仔细照顾自己,目前的治疗成果很容易就会被毁掉。我们这边的建议是等你处理完那些事情,你要再回我们这里继续住院治疗……你不要放弃希望,我们一直在研发能够根治rn-13并发症的特效药,你多活一年,等到药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地增加……”
    “谢谢,我知道了。”谢清呈打断了医生的话。
    两年接触下来,他知道这医生是个话痨,如果任由他一直这样说下去,简直就是没完没了。
    谢清呈裹着一件素色黑毛呢风衣,拉着行李箱,侧身进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内。
    他准备回国了。
    持续的精准治疗确实让他保持住了一些器官机能,虽然他身体仍是非常差,但只要好好吃药,这几年暂时不至于会死于器官衰竭了。不过他的视力仍然是日渐衰微,他现在必须戴着眼镜,不然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主治医师是个有些信奉唯心主义的人,不谈科学的时候,他就会和谢清呈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知道你眼睛为什么一直治不好,甚至愈来愈糟吗?肯定是因为你的心封死了,你内心深处就不想再看到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所以你的眼睛也放弃了自救。
    谢清呈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对他的话只报以了冷淡的一眼,看上去还有点像是个白眼。
    纽约疗养院的医生也建议过他做个手术,说他们合作的研究院里,有个科学家发明了义眼,那义眼做的非常漂亮,植入后甚至能达到和患者原本的眼睛一样的效果,完全可以乱真。
    谢清呈也拒绝了。
    他现在没什么心情去操心自己的眼睛,反正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能活几年。
    这次回国,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得去做——当年海战爆发后,段闻那个被称为“曼德拉组织”的团伙,包括rn-13的事,就都归军警们直接侦破追查了。这两年内,谢清呈配合过他们的几次调查,除此之外,案件何如,在他们看来,就都和他无关了。
    然而,前一阵子,美育院长和负责与他接触的郑队忽然打电话给他,说国内出了件很严重的医疗案。有不法分子通过私人渠道,向白血病患者出售仿制药。这种药如果通过正规途径购买是很昂贵的,很多家庭不得不购买所谓的“替代品”,结果有人就利用了这个空子,出售了大量的实验性药物。
    这药的成分和rn-13衍生出的听话水非常类似,目前官方将它命名为“服从2号”。服用过服从2号的人,随时都会出现被精神操控的状况,但服从2号应该只是一个试验品,受害人被操控不久后,就迅速变得疯狂,失智,谁的话也不听,只能被关入精神病院里。
    警方发现这一状况后,及时切断了服从2号的供应链,并击毁七个犯罪嫌疑团伙,抓获涉事犯罪嫌疑人上百名。
    只可惜这些人都只是从金三角区出货的走私犯,他们与中间层的联系完全是被切割的。警方虽知道这一定是段闻在大面积投放试验药,却苦于没有任何证据。
    服从2号的药物影响给警方带来了极大困扰,因为有的人不敢承认自己服用了这种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想把事情隐瞒过去,结果一发病就根本无法控制——过去这一个多月,社会上出现了六起服从2号服用者发病后的恶性伤人事件,舆论已经压不住了,必须尽快给得病的那些人研究出有效治疗药。
    而对于rn-13的熟悉程度,谢清呈是最高的。所以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他回去。
    病人和国家需要他,他自然义不容辞,飞机在沪州国际机场降落,谢清呈拖着行李箱出关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卫冬恒一家人,还有黎姨。
    黎姨稍微老了一些,但精气神还是很好,她现在经常帮着谢雪搭把手带一下孩子,几乎算是孩子的半个外婆。她一见到谢清呈,眼泪就下来了,又哭又笑的,谢清呈刚想开口安慰她,眼前就忽然一花——
    “哥!”
    原来是谢雪飞奔上前,快得像一道闪电,明明都已经是两岁孩子的妈妈了,她却还是如同姑娘时一样紧抱住了他。
    尽管谢雪曾在去年飞美国看望过他,但她没有留太久,毕竟已经成了家,还有刚出生的孩子需要妈妈照顾。因此这次谢清呈回来,她仍是激动不已。
    “哥,累了吗?快和我们回家吧,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我让小卫给你装了个特别舒服的按摩浴缸,咱们马上回去,你好好泡个澡,先休息休息……”她喋喋不休的,而卫冬恒走过来了,怀里抱着两岁的卫萌芽。
    “哥。”卫冬恒笑着和谢清呈打招呼,又抬起女儿的手,让她和谢清呈招手,“来,芽芽,叫舅舅。”
    卫萌芽这两年没少在父母的淫威之下被迫和远在美国的舅舅视频,虽然她连什么是视频通话都还不明白。
    她见到谢清呈,黑豆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口水先流了出来,忽然咯咯笑道:“舅……揪!”
    谢清呈:“……”
    谢雪从他哥微妙的表情当中就可以看出来,他哥的DNA动了。
    哄谢清呈好好活着的最佳人选已经不是她了,而是芽芽。谢清呈这爹系男,看到企图扑倒他怀里的小孩子,脸上虽然没任何表情,但心里却是很喜欢的。他习惯了照顾人,也习惯了带孩子,何况芽芽长得还很像小时候的谢雪,他看着她,就有种当年抱着妹妹,期待妹妹长大的错觉。
    谢雪见势,趁热打铁,把芽芽往谢清呈怀里猛地一塞。
    谢清呈猝不及防,但还是立刻条件反射地把孩子抱住了,抱的姿势比孩子亲妈还标准:“干什么……”
    “舅揪!”谢清呈还没来得及瞪谢雪,芽芽就高兴得抬起藕节似的粉嫩小手,环住了谢清呈的脖子,软软暖暖的小家伙伏在他怀里,那么娇嫩,仿佛稍微用点力她都会化掉。谢清呈锐利的眉眼自然而然地就软了下来。
    谢清呈低头应了:“嗯。”
    小孩子是能感觉到一个人身上究竟有没有那种让她安心的气息的,芽芽只往谢清呈怀里一靠,就欢喜得不得了,她摇摇摆摆地在他怀里动着手,忽然嘟起嘴,在谢清呈微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揪……”
    谢清呈:“……”
    谢雪期待地看着他。
    谢清呈叹了口气,把自己的黑色风衣松开来,里面是简约的白衬衫,他把孩子拢进自己的外套里,由小家伙靠着自己的胸膛:“天那么冷,就给她穿那么一点,你这个妈妈怎么当的?还有你。”
    他瞥向卫冬恒:“抱孩子的时候托着点颈椎,知不知道?”
    芽芽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父母窘迫的气息,她觉得很滑稽,在谢清呈怀里笑得叽叽咕咕,不停地嚷着舅揪抱抱,要舅揪抱。
    旁边黎姨笑了起来:“我一下子就想到小谢你以前带小雪的时候了。”
    谢清呈轻咳一声,然后道:“都哪一年的事儿了,您就别提了。……回家吧。”
    接下来几天,官方留给了谢清呈一些休息的时日,并没有来打扰他。但谢清呈其实并没有歇息得太舒服,问题就出在芽芽身上。
    他虽然又爹又冷漠,眉目之间尽是天生的锐气寒霜,可是孩子很喜欢他,恨不得24小时都要他抱着,扑在他怀里就很长时间不肯下来,一下来就哭,有了舅舅甚至就连妈都不需要了,更别说亲爹卫冬恒。
    卫冬恒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比你哥差在了哪儿?为什么孩子只要他,不要我?”
    谢雪也很茫然:“你问我我问谁,她也不要我,我早上看我哥抱着她太累,想把她接过来,说妈妈抱,结果她就哭,一个劲往我哥怀里赖,说要舅舅,不要妈妈。”
    “……你哥也没奶给她喝啊,你哥铁血纯爷们,也没什么母性光辉啊,怎么回事?”
    黎姨一边织毛衣一边笑着说:“这大概就是人类幼崽本能地感觉到的安全感吧。他呀,确实是比你俩靠谱多了。”
    谢雪:“……”
    卫冬恒:“……”
    黎姨说完又很叹息,她看着远处窗边抱着孩子的谢清呈,芽芽正伏在他怀里睡得香甜,谢清呈似乎很疲惫了,不过仍然没有放下她,他坐在阳光房的温莎椅里,抱着小家伙闭目养了会儿神,同时好让依偎着他的芽芽晒足太阳,他看上去强大又柔软,冷峻又沉和,那些原本死也进不了一家门的词汇,竟都能在这个抱着小宝宝的男人身上齐齐栖落。
    黎姨眼神黯了下来:“可惜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然他或许也不会消沉成这样……”
    阳光下的谢清呈很宁静,和芽芽在一起的时候,他终于显露出了这三年来都没有过的平静与温和。

    谢清呈回沪一周后,陈慢终于结束了手上的任务,来约他见面了。
    他在广市两年历练,成长了不少,现在又调回了沪州,进入了他大哥以前所在的那个刑侦队。他和郑敬风一样,现在都是参与了段闻案的刑警。而应对段闻案的专案组因为太过庞大,已经不适合“某专案小组”这样的命名方式了。
    他们沿用了当年击溃吕芝书时的任务代号,叫做“破梦者”。
    段闻的组织被命名为“曼德拉”,代表“幻想”,“虚无”,“狂热的相信”,而正方的组织就成了破除这种梦幻的利剑,非常贴切。
    陈慢自然是“破梦者”的主干成员。
    那么长一段时间没见对方了,谢清呈在约定的咖啡馆瞧到他本人的时候,略微怔了一下——陈慢晒黑了一些,脸上多了一道不算太明显的疤痕,肩上的警衔也已经变了,但变得最厉害的还是这个年轻人的气质。
    从前的陈慢看起来总有种学生气,尽管是个警察,但眉目间仍脱不去稚嫩青涩,现在他却很有男子汉的气概了,眼睛里甚至透出了一股子锐利的光。只是目光对上谢清呈的脸时,那双眼睛又变得柔和了。
    “谢哥。”陈慢说,“好久不见了。”
    谢清呈:“坐吧。”
    陈慢在他对面坐下。
    按照医疗建议,谢清呈在美国静养时几乎不用私人手机,就偶尔去机房上个网和家人视频,或者干脆就复古到以打电话的方式联系。所以陈慢基本都是从谢雪那边打听一些谢清呈的情况,这还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见到谢清呈的脸。
    陈警官盯着谢清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都好吗?”
    谢清呈点了点头:“你呢?”
    陈慢:“谈不上好与不好,段闻一天抓不到,我们就一天不安心,这三年尽耗在和他交锋上了,但他这人奸猾得要命,自己再未踏入过国境,很多事情都是交给别人去做的。而那些人没有什么案底,甚至很难取证他们和段闻是否有接触,总之大大小小的冲突发生了很多次,牺牲的战友也已有五十七名……还是没能将这案子做个了结,反倒让他干出了假药投放的事情。”
    他说着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觉得海战只是昨天发生的意外,全心投在这个案件里的时候,时间真的过得很快。”
    谢清呈道:“看得出你的变化很大,长进了很多。”
    陈慢望了他一会儿:“……但有的东西是没变的。”
    谢清呈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谢清呈说:“那么,我也一样。”
    “……”陈慢的眼眸微微地黯了。
    这两三年来,他一直也没有放下谢清呈,他还是很喜欢他,尽管谢清呈盲了,疲态俱现,没以前那么英俊了……这些他都知道,他都看在眼里,他也很清楚谢清呈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另一个男人,但他还是喜欢他。
    不过略微值得庆幸的是,在那么漫长的日夜轮转中,陈慢的心态已经比当年好了很多,他没有那么崩溃了,也不再像最初知晓谢清呈和贺予的关系时那样不甘心。
    陈慢是个正常人。
    一个正常人会对一份感情有深重的不舍,执着,心意难平。但他是能够慢慢地走出来的。
    没有谁会像曾经的贺予那样,为了得到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为了一份感情可以把自己的生命都燃尽,执念深入骨髓,与灵魂盘根错节。无人再病入膏肓,无人再似他一样。
    陈慢黯然了许久,重新打起了精神,勉强笑了一下,说:“那我们先不谈这个了吧,我想和你说一说正事。”
    “你说吧。”
    陈慢就把目前服从2号在国内的扩散情况和谢清呈讲了一下。
    “我们初步统计,至少有300多名受害者,但目前自行上报的只有一半不到,他们本身都是癌症患者,很多人所剩时日不多,他们内心感到恐惧,不想被关到精神病院隔离,失去最后与家人的相处时间,这种心态我们其实都能理解。”
    顿了顿,继续道:“但如果由着他们这样下去,社会上不断出现服从2号的服用者忽然发疯伤人的案例,只会越发加重大家对于这类人的恐惧,甚至会导致人们直接开始歧视白血病患者,因为群众是具有盲目性的,是很容易被煽动的,他们会自动将这种病与‘服从2号’相连……这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看见的结果。”
    谢清呈皱起眉,情况确实如此。
    一旦让这种恐惧在社会上蔓延到一定程度,必然就会诞生极端狂热分子,而狂热分子的典型表现就是内部病态团结,对外则进行假想敌妖魔化。他们就像纳粹一样,不会思考,缺乏理智,像信仰宗教一样信仰自己的理念,并且不断地编造谣言,哗众取宠,旨在把矛盾夸大夸张,然后裹挟更多的人进入这个团体……如果不尽快解决服从2号的问题,这些狂热分子便会打着“保护社会稳定”的旗号无恶不作,他们远比服从2号的受害者更可怕,给社会造成的危害将是难以估量的。
    “我们需要以尽可能快的速度研制出服从2号的治疗药,能节省下来的每一天都是至为重要的,所以破梦者组织才会请你归国帮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在这两天带你去录入我们组织的生物识别系统,所有的实验室、实验装置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陈慢说着,拿出了一封翡翠绿的牛皮信封袋,上面盖着纹章。
    “这是我的上司让我交给你的邀请函。里面还有破梦者组织所有部门重要联系人的联系方式。”
    谢清呈接过了,打开来一看,见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从陈慢到郑敬风,还有院长……
    “段闻的势力现在越来越可怖了,卫容死后,他在内陆的组织大换血,整个重新洗了牌,我们一直很难把握住现在与他合作的究竟都是那些企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曼德拉组织现在有了个新的高阶领导者,那个人特别厉害,完全把握住了当年卫容和黄志龙两个人才能稳定的局面。”
    谢清呈听着,锁眉抬眸:“是谁?”
    “目前只知道他的代号,是从拦截到的一次信息中得到的,叫Devil。”
    “外国人?”
    “从各种行事风格看,应该是个华人。Devil前一段时间开始负责替段闻处理所有境内业务,但从未露过面,这人据说没有任何黑底,和段闻的合作也都是在澳洲建立的,澳洲对华连引渡条款都没有,更别说跨境查案,所以我们哪怕知道他是段闻的爪牙,也完全无法将他定性为段闻的同伙,属于大家心知肚明,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干瞪眼的那种人。”
    谢清呈听完沉吟道:“他很有能力。”
    陈慢点了点头:“不过Devil好像已经完成了他必须保持神秘身份做的所有事情,接下来他就打算以明面身份回国了,他因为把自己摘得太干净,没有任何违法记录,所以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踏入国境,甚至做出优秀归国企业家的样子,我们接下来会重点盯着他——他敢把自己这张暗牌翻成明牌,那就说明他做好了滴水不漏的准备。但再是滴水不漏,我相信时间久了他也一定会有破绽。”
    谢清呈:“这个人打算什么时候入境?”
    “下周。”陈慢说,“他发了邀请,请了很多企业家在他斥资落成的会所里举办宴会。我也会去,作为例行公事的警察。如果我在他的宴会上得到任何与服从2号相关的消息,我就立刻告诉你。”
    谢清呈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没关系,他不敢妄动,他知道自己刚回国,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陈慢道,“但我会注意的。”
    茶喝尽了,杯中余热袅袅。
    谢清呈和陈慢谈完了所有事情,谢雪正好来了电话,问谢清呈什么时候回家,芽芽没舅舅哄居然都不肯睡觉了。
    谢清呈:“……”
    陈慢:“哥,我送你回去吧。”
    谢清呈顿了一下,说:“不用了,我打个车,你早点休息。”
    在离开咖啡馆回家的路上,谢清呈想着陈慢说的话,他感到有一股恨意与不安在心中涌流——两年了,段闻重整旗鼓,不但没有伏法,还招兵买马,不知道哪儿找来了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大有要和破梦者组织干到底的意思。
    那个Devil……
    谢清呈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名字,心里有一根隐秘的弦就在突地发颤,连带着太阳穴都轻微地抽疼。
    破梦者们接下来要交锋的那个Devil,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答案在一周后就揭开了。
    “劲爆消息!劲爆消息!……从澳洲归国……是他第一次露面……马上揭晓……”
    周末晚上,谢清呈在家里对完手上的试验资料,起身去茶桌前冲一杯热姜茶时,屋内的电视机里断续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他正好休息,一边喝着姜茶,一边回到电视机前,准备换了个台。
    然而手指还未在按键上按下,他就意识到这个台是在实时转播沪州商界的新闻——那个Devil回国的事。
    等在机场举着话筒的记者一脸按捺不住的震惊,不止是他,所有第一次见到Devil真容的人都在目瞪口呆后沸腾了。
    仿佛时间倒流,谢清呈的手猛一颤,茶杯落在了地上,半烫的茶水泼溅在了他的前襟,他也毫无所觉,他用那未失明的眼睛紧盯着屏幕,荧幕的幽光反照在他瞬间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
    镜头切换,推近,伴随着刺目的闪光灯,回过神的记者们激烈的叫嚷……谢清呈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这些年来,连梦里都不曾出现过的身影——
    一个高大的青年从海关走出来,一身铅银色西装,同色系领带,里面是高定的简约款素白衬衫。他看起来比海战发生前更成熟了些,也更英俊了,他无伤无病,仪态温文尔雅,神情无懈可击。当镜头完全推向他的脸庞时,他给予了摄像一个机械的微笑,一双杏目抬起来,眼眸中却无半点真实的笑意。
    这个人竟然是——
    贺予!!
    谢清呈脑中嗡的一声,好像被万钧的海浪击中,霎时间整个意识一片空白……


    老天爷:贺宝,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该回来了。
    贺予:你说的对!今天就上线!


【第195章】 我们重逢了

    贺予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坊间自然不用多说,有什么比当年孤身入险的勇者死而复生更让人沸腾的消息呢?
    认识贺予的人们则更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尤其是知道了Devil真面目的那些破梦者们——他们一直和段闻斗智斗勇,而最近这个Devil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损失和麻烦,他们虽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Devil就是段闻的同伙,但这个人是在给段闻办事,并且已经完全顶替了从前吕芝书和黄志龙的位置,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现在事实却告诉他们,Devil是从前豁出性命帮着警方破案的贺予?
    他怎么会变成彻头彻尾段闻的人?!
    当然,因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支撑贺予在替段闻做事,作为当年“牺牲”了的英雄,死而复生的贺予自然是得到了民间大量的支持,以及非同寻常的优待。
    据他所说,当年他并没有被炸成灰,而是在气流爆冲之下落入了海中,最后被一艘澳洲的船舶发现获救。警方发现了他海难时被爆炸尖锐物割裂的断肢血肉,认作了他尸骨损毁后仅剩的残躯。但那不是致命伤处,他最终在足部搭了钢骨进去,完成一床非常先进的手术,活了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健康方面的影响。
    这两三年,贺予一直都住在澳洲,因为想安心休养避免麻烦,所以从未抛头露面,直到养精蓄锐,恢复了精神面貌,这才回到了国内。
    不过他这套说辞,哄一哄不明所以的群众足够,在警方面前却完全站不住脚。
    郑敬风第一时间给谢清呈打了电话,让他一定要注意——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贺予现在已经变了。”郑敬风在电话中如是和谢清呈说道,“我认为他回来之后一定会找你,你不要与他接触太密,那样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不止是郑敬风,破梦组织更高层的人员也专门叮嘱了谢清呈,强调如果贺予来找他的话,千万不能把破梦组织的任何事情告诉他。
    他们想多了。贺予出现后,并没有给谢清呈打过哪怕一个电话,没有发过哪怕一条消息,更别说登门来找了。其他人不明所以,只有谢清呈心里很清楚,当年海战之中,自己的选择已经伤透了贺予的心。
    人心是他伤的,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结果怎么样,谢清呈都还想见贺予一面。
    这天晚上,谢清呈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对着手机出神——手机上是他和贺予的聊天框,只要按下发送键,他就能和贺予取得联系。
    他一贯是个很有勇气很自信的人,但是这一刻,他竟感到自己病朽的身体里,生出了近乎于“情怯”的东西。
    这几年,谢清呈没有更换过手机,他和贺予从前的对话记录都还在。
    除却最痛心的那一段海战对话,再往前翻,定格在屏幕上的都是过去那个对他痴心一片,毫无掩藏的少年。
    谢清呈根本无法将他和电视里的那个淡漠优雅的“贺总”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被怀疑与段闻勾结的“Devil”。
    谢清呈思来想去,想该怎么和贺予说话,但他的思维太老套了,发的消息当然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他斟酌了一个晚上,输入框里来来回回打了无数次消息又删掉,甚至拿纸笔在书桌上写了稿子。
    可是到了最后,他发觉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能有的开场白,也仅仅只是一句:“你好。你还好吗。”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迟疑着,最终还是横了心,一秒,两秒——按下去。
    咻地一声,信息发送成功。
    谢清呈往后一靠,疲态俱现地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想到只是发这样一条消息,竟已汗湿重衫。
    发出短信后,谢清呈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他等了一天一夜,手机一有动静他就去看,看到不是贺予便又消沉下去。
    他就这样守着,一直等着。
    从希望等到失望。
    到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黯然。
    整整一晚,谢清呈躺在床上,攥着汗湿的旧手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也许从前贺予等他回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贺予曾在痛苦时不断地和他发消息说:“谢医生,我病了……我病了。”
    那个时候,谢清呈没有理会他。
    如今这种绝望都尽数落回了谢清呈心里。
    后来,天亮了,云层间透出了熹微的光,那光芒越来越辉煌,照彻了漫长的黑夜。
    日升月落,慢慢地,天又暗了。
    当太阳再一次被黑暗所吞没,天地重归于一片混沌时,谢清呈终于知道,贺予再也不会回复他的消息了。
    他麻木地躺在床上,最后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谢清呈说:“贺予。对不起。”
    信息发送成功。
    这次他没有再报什么希望,他发完了,就放下了那个已经被他握了一天一夜的,沾满了汗水的手机……
    他知道,贺予是再也不会回他了。
    就这样,他见不到贺予,也得不到贺予的回应。后来试着打过电话,也从无人接听。
    但谢清呈还是很关心他,每一天回家,他都会准时打开电视,想要看到一些与贺予有关的新闻。现在贺予是商界新闻的吸睛利器,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电视上。
    谢清呈想,自己还能在荧幕上看到他,那也很好。
    只要他还活着,还能微笑,无论那微笑是不是属于自己的,都很好。
    哪怕看着会痛,也是好的。
    这天,谢清呈从实验室回来晚了,返回陌雨巷时已快九点。
    他没有在卫家住太长时间,毕竟那是谢雪的夫家,哪怕卫家地大房间多,根本不在意这些,但谢清呈自己并不习惯。
    外头下了一点小雪,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谢清呈轻咳着,回到了屋内,将空调打起来,电视打开,然后脱了外套走到茶台前吃药。
    拿药盒的时候他略微愣了一下,他这人生活习惯很好,东西都习惯于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像整洁的手术操作台一样。他记得自己早上出去之前,是把药盒整齐地放在桌角边的,可是现在这些盒子都是乱的,随意摆在了茶台中央。
    也许是黎姨来过了,她有他家的钥匙。
    谢清呈没有太在意,将药吃了,打开电视,然后去洗手间迅速淋了个浴。
    等出来时,晚间新闻已经开始了。
    今天贺予接受了沪州地方台的专访,大致聊一聊他目前在做的生意。
    谢清呈就坐在屏幕前一直看着。
    节目长达一个半小时,他就这样用半盲的眼看了他一个半小时。看那个曾经无比灿然的男孩子,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各种各样刁钻的问题。
    到了节目的最后,主持人不甘心于只谈商务,铆足了劲想刨出些私人信息。
    主持人:“贺总您这几年在澳洲是否感觉到孤独,有没有思念过什么人呢?”
    “孤独是我已经习惯的。至于思念……”贺予笑得很温柔,竟有种甜蜜的感觉,“如果我在海战前就认识您这样动人的女性,我应该就会有值得思念的人了吧。”
    他答的很自然,又讨人喜欢。
    谢清呈在电视机前安静地看着,静得几乎没有什么活人气,他看着贺予微笑,他也想试着跟着笑一笑。
    可是嘴唇牵动不了,心也像是在被刀割一样。
    不知是不是太煎熬,那天晚上看完节目睡下后,谢清呈发了烧。
    他躺在床上,浑身都烧得滚烫,模模糊糊间他好像听见贺予温软地对他说:“哥,你怕冷的话,我可以抱着你睡呀,我给你暖床,免费的,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被子都被他的体温烘得滚烫,他恍惚有种贺予真的上床拥住了他的错觉。
    谢清呈轻轻地说:“我不赶你走……贺予……我不赶你走了……”
    可是你还愿意回来吗?
    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再无人回应。
    一夜浑噩,谢清呈不知道自己的眼睫间是否有热泪盈着。
    第二天醒来,身边自然什么人也没有,唯独那只小火龙还在书桌上憨态可掬地静立着。
    谢清呈闭了闭眼,手指轻轻抚过温热的被褥,将梦的余韵抚平,然后彻底地,回到了现实中来。
    他得冷静,连伤心的资格,都只能在梦里拥有。
    谢清呈收拾情绪起身,见手机上有一条消息。
    他打开,是个无关痛痒的人发过来的。打听贺予有没有来找过他。
    这人甚至和谢清呈都不太熟,连关心都不算,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窥私欲,假借问候窥探他们的私事罢了。
    好像认识他们的那些人都以为贺予会来寻他,时不时便有人询问他情况,得知贺予从未与他联系之后就都是一副惊诧不已的样子,然后嗟叹说贺予是真的变了。
    其实用不着这些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
    谢清呈明白得比谁都清楚。
    如今他要找贺予很难,贺予要寻他却容易,他的号码,邮箱,微信……什么都没换。甚至他已经住回了陌雨巷里。
    只要贺予想见他,随时随地一脚油门就能和当年一样来到这幽静的老巷前,可是贺予没来过。
    曾经那个炽烈的少年已经死去了。
    现在回来的那个人,好容易捡回一条命,自然是离得他越远越好。

    谢清呈最后一次宁愿自取其辱也要去找贺予,是因为一个新闻采访。
    新闻里专门讲了贺予当年在海战时落下的脚伤,贺予笑笑说没什么,修复得很好,完全看不出任何问题,他很健康。
    但是主持人问他真的一点也不疼吗的时候,贺予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真要说的话,下雨天还是有点难受吧。
    主持人说:“其实还是需要多休养是吗?”
    贺予:“也没什么,都痊愈了。”
    “可以给我们看一下伤口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贺予不是太在意,配合着给了一个镜头。
    他的小腿脚踝以下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但推近了,可以看到那是永久式不可拆卸的高仿生义肢,与真实血肉紧密结合的地方,有不易察觉的缝合嵌接。
    谢清呈知道,哪怕手术再成功,这种衔接处都是会痛的,都是需要养的,而贺予最近总是出席大大小小的商会,仿佛片刻也不得停。
    于是他还是去了新贺氏集团的总部门口,想给贺予送一点他问老医生寻来的特制伤药。中医在长期治疗和病理安慰的方面,往往能给予病人最大的帮助。
    他不指望贺予能够原谅他,能够再理他。但他希望贺予能够好受点,能够接受一些他的关照。
    药膏和中药放在纸袋里,谢清呈原本并没有想打扰贺予,只说袋子里还放了写了姓氏的纸条,送过去贺予应该就知道了,但保安说一定需要通报才好安排。
    谢清呈最后只得报了自己的名字。
    保安去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就挂了,回来时脸色显得很冷淡,甚至带着些戒备。
    “你好先生,贺总说和你不熟,你的东西,他东西不收。”
    “……”
    “你回去吧。我们大厦不能随便进的。”
    谢清呈苍白着脸,轻轻咳嗽着,没再说什么。
    对于这个结果,其实他也不是想不到。但不知为何明知会被拒绝,还是这样去做了。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残酷而明确的答案。
    他离开的时候,听到保安在后面和同事议论:“真是莫名其妙,哪家老板会喝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是啊,还说他们俩认识……贺总怎么可能和他认识,别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吧。”
    “看起来好像还是个半瞎,你没注意吗?他一只眼睛都没焦点……”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他走的时候,把腰背挺直了些,尽管知道没有人会在意,但因为这是那个人的地盘,一想到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贺予会瞧见他,他也就不想在那个人面前显得自己太衰老又狼狈。
    他很在意他,只是在贺予心里,他已经是个不必要单独再见的人了。甚至于他的出现都会使得贺予厌烦。
    尽管他很想和贺予当面说一声抱歉,他想要贺予无论如何不要再和段闻深交下去,但他知道贺予不会在意他了。
    谢清呈清楚,自己如今唯一可以替他做的,就是不再叨扰。
    贺予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痛苦,现在贺予走出来了,他的道歉也好,关心也罢,贺予都拒之门外,疏冷溢于言表。
    他揣着心口的温热,用残损的躯体和所剩不多的生命,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如今他终于鼻青脸肿识了趣,那个归来的青年仿佛在无声地告诫他,说你走吧,你应该给我一个与过去全然无关的——
    新的生活。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别说谈及旧爱,谢清呈如今连见他一面的资格,似乎都不再有了。

    意外发生在年末的时候。
    卫家的一户朋友举办了一个小型聚会,设在那户人家新开业的高奢庄园酒店里,因为那家人和卫家关系很亲密,所以邀请了卫家全家,自然也包括了谢清呈。
    谢清呈身体好时就对此类活动兴致缺缺,如今体质那么糟糕,就更是懒洋洋地提不起什么劲来。
    最后是谢雪和黎姨一起劝他,让他不要整天闷在家里,偶尔出去走走,散散心,那也是很重要的。
    谢清呈这才去了。
    酒会来了至少千号人,每人都获得了酒店的顶级贵宾卡,大家聚在一起一来是放松心情,但最重要的还是来给这家人捧个场,然后在宴会上拓展一些今后或许用得上的人脉资源。举办宴会的大厅是酒店的老板自持区域,场地宽阔,装饰极奢,上下一共三层,一楼在举办大型宴会,二楼有各种娱乐室和休闲厅,三楼则是一些方便客人谈事的豪华包房。
    人们三两成群,或热络或客套地谈笑着,各有各的目的。
    谢清呈不喜与人交谈,他刚好替卫冬恒夫妇带孩子。
    芽芽很乖,是那种难得一见的天使宝宝,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实在太喜欢谢清呈身上的气息了,一被他抱到怀里,就乖乖地趴在舅舅胸前,一双小手环着他的脖颈,安静地东张西望,望累了就直接窝在舅舅怀里香甜地睡过去,谢清呈带着倒也完全不累。
    会场里音乐太响,芽芽的小脚丫不安地在谢清呈身上动了动,谢清呈垂了睫毛,觉察到了她的不舒适,他轻声问:“困了吗?”
    “嗯……还饿……”芽芽软声道,打了个哈欠,“舅揪,想喝睡前奶……”
    “妈妈出来的急,没有带来。”谢清呈一个铁血纯爷们,对孩子倒是很耐心,“舅舅先带你去楼上睡一会儿好不好?”
    “唔……那好吧。”芽芽说着说着,眼皮子就已经打起了架,几乎已睡过去了。
    谢清呈于是轻轻拍了她两下,带她去到了三楼的包厢休息。
    结果谢家大哥一边温和地抱着哄着孩子,一边走到楼上,刚转过一个弯,过道里迎面就走来了五六个刚刚谈完生意的男人。
    谢清呈的脚步顿住了,一时间竟像被无形的剑刺中了心,刹那透不过气来。
    他没有想到贺予也在。
    贺予走在那群男人的最中间,身后和身边跟着的人明显都在讨好他,脸上挂着新鲜出炉的谄笑。
    “是吧,贺总在澳洲那两年,肯定……”
    忽然,贺予停下来了,目光穿过铺着厚重织花地毯的走廊,径直落在走道口的谢清呈身上。那一瞬间,神情僵硬,连时空都好像静止了。
    他们竟然在这里碰到。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直接了当。以至于他们两个,谁也来不及装出没有看见或不认识对方的模样。
    一瞬间,他们周围仿佛什么人都不存在了,光阴也没有流失那么多年。
    仿佛他还是三十三岁那一年的谢清呈,贺予也才二十岁,仅仅只是个在读书的学生。
    他们就那么对望着。
    旁边有宾客见状,忙道:“哎呀,贺总,这是您的旧识吧……”
    仿佛冰面碎裂,这一声骤然把梦一般的恍惚打破了。
    贺予回神,落在谢清呈身上的目光略微收敛了些,变得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出情绪,然后他笑了笑,对那宾客说:“……要不是被张总您提醒,我差点都认不出人了。真是失礼。”
    然后他才慢慢地走到谢清呈跟前,距离比正常社交稍微近了那么一点。
    他向谢清呈伸出手,倏然展颜,言笑晏晏:“好久不见了,谢先生。”
    一句开场寒暄,不提之前的消息和被拒绝的拜访。
    一声谢先生,奠定了他俩重逢后的关系。
    谢清呈没有立刻把手伸给他,他抱着芽芽,很不方便,于是抬眸用那双看似沉静,其实已镇压了太多情绪的桃花眼先望着他——一只眼睛有神,一只眼睛却再也聚不拢光芒。
    贺予在他面前主动伸出手,彬彬有礼。
    但,也就这样了。
    谢清呈尽力让自己回过神,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才勉强腾出一只手来,但他一触碰到贺予的指尖,怀里浅寐的孩子就醒了,蹬着小腿动了动软洋洋的身子。
    “嗯……揪……”小孩子刚睡醒,说不出太连贯的话来,只用小拳头揉着眼睛,磕磕巴巴地,“要妈妈……喝奶奈……”
    谢清呈担心她乱动掉下去,又将那只手半路收回,成了扶抱住她的依托。
    他把孩子重新抱好了,才对贺予说了一句:“……抱歉。”
    贺予顿了一下,微微一笑,眉眼间看不出阴晴,不过很配合地把手撤回了,他的目光在谢清呈和芽芽之间来回逡巡,过了几秒钟,淡道:“这是你的孩子?”
    谢清呈:“外甥女。”
    “哦。”贺予顿了一下,又笑了笑。
    其实以他们现在这种关系,谢清呈是不必要和贺予解释太多的,但不知为什么,他仍然那么直接地和贺予说了。
    贺予温声道:“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您再婚了,所以……”
    贺予说着又笑了一下,没再讲下去。
    他们俩谈话,其他人没有靠的太近,因此贺予的一言一语,都只落在谢清呈一个人的心里。
    谢清呈抱着芽芽,小孩子很暖,仿佛能焐去他此刻心口的冰,他用那无焦距的眼眸看着贺予,尽可能平静地去面对他。
    良久之后,贺予还是把说了半截的话似是不那么在意地问了出口。
    “谢先生还没有结婚吗?”
    谢清呈:“……没有。”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寻常的关系,其实是不该过问的。可是贺予还是问了。
    隐隐地,谢清呈心里好像有种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期盼似的,让他的心逐渐有了一丝温度。
    然而贺予接下来的话,却好像在他脸上冷冷掴了一掌。
    贺予笑道:“那真可惜了,要抓紧,您的年龄条件毕竟在这儿,再迟一些,好的妻子也就找不到了。”
    谢清呈望着他,贺予仍对他报之以温柔的神情,可谢清呈心口的那一点热气就这样冷了下去。
    其实不仅仅是冷,几乎是从沁入骨子里的发寒。
    谢清呈静了很久之后,说:“一个人结不结婚,和年纪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我知道,只是您看上去身体也不太好,老了还是有个人照顾比较合适……不过这些都看谢先生您的个人意愿,您就当我多说了吧。”
    谢清呈沉默地看着他。
    又过了一会儿,贺予忽然盯着他的脸,问:“对了……”
    “嗯?”
    “之前就碰巧听人谈起过,我也不确定,谢先生您的这只眼睛,是不是……”
    “是看不见了。”
    “……因为什么?”
    谢清呈在众目之下,安静了片刻,最后说:“我忘了。”
    对话到了这里,又陷入了胶着。
    身后有宾客试探着问:“贺总,您要和谢先生再多聊一会儿吗?那要不我们先下去?”
    “……不用了。”贺予立刻微微笑了一下,温声慢语,斯文从容地道,“我们已经没什么可以聊的了,我和你们一起走。”
    说着就对谢清呈点了下头。
    “谢先生,很高兴再见到你。”
    他离开了。
    谢清呈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没有设想过自己和贺予的重逢会是这样的。
    贺予没有任何直接的埋怨,没有重提半点当年的旧事,好像过往一切都随着海面上的硝烟一样,早就吹散去了。但是——
    “舅舅……”怀里温热的小东西动了一下,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真心实意地关切着他,“舅舅……你为什么要难过……你不要难过,好吗?”
    “……舅舅没有难过。”谢清呈道,“走吧,我带你去屋里休息一会儿。”
    芽芽却抬起手,碰上他那只再也瞧不见东西的漂亮眼睛。
    那里没有什么湿润,也不再会淌血了。
    但是芽芽拿手轻轻地摸了摸,隔着他轻颤的眼睑,然后说:“舅舅,乖……不哭了。”
    包房布置的都很舒适,谢清呈找了一间窗外风景最好的,在房间内坐下来,这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说话。
    他终于见到了贺予,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贺予语气温和,却一刀一刀地往他心里刺。
    芽芽很识趣,舅舅不说话,她也不吵吵,反倒是笨拙地用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想要安抚他似的。过了大概十多分钟,她便又一次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谢清呈也感到非常疲惫,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心力交瘁感。
    他便坐在躺椅上,将芽芽抱着,歇了一会儿。
    也许是他的心脏实在太痛了,每一次跳动都觉得万分疲惫,他这一歇,竟然就变成了沉睡。沉睡中他模糊做了一个梦,梦到贺予回到了楼上,找到了这间包厢。
    贺予在他躺椅边看了很久,低下头,轻轻将压在他怀里的芽芽抱起来,放到了旁边的大床上。然后他返回自己身边,低头凝视着他,一只手抚摸上了他被孩子睡得衬衫凌乱的胸膛,正贴着心脏的位置。
    “我没有办法不恨你当时那么绝情。谢清呈……我无法不恨你。”
    但是随之落下的,是一个颤抖着的亲吻,落在了眉心间。
    停了很久……
    很久。
    这是个很好的梦了吧,哪怕说着恨,他到底还愿意回来,到底还低头吻了他。
    谢清呈觉得喉咙里生涩,苦如咽榄,以至于他想唤贺予的名字,都发不出声来。出口的只是含混的破碎声音,很低沉,落在寂静的休息室里……
    醒来的时候,手机上的提示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他手机调了静音,来电显示五个,全部是谢雪和卫冬恒打来的,最后还有一条信息,说他们联系不上谢清呈,但是得先回主宅了,让谢清呈看到消息回个电话。
    谢清呈动了一下胳膊,可能是因为睡姿合适,居然不怎么酸,芽芽当然还在他怀里躺着,刚才的梦终究只是一个梦而已。
    “舅舅,我们要回家了吗?”
    “嗯。”
    “那好……太困了……回家洗香香……”芽芽打着哈欠,依偎在谢清呈怀里,两人下了楼,一楼还零散有些客人在举杯言欢,他寻到主人,与主人告了别,然后联系了谢雪,说自己准备回去了,然后就来到了酒店停车场外。
    主人家是准备了接送车的,不过这时候是散客高峰,用车有些紧张,需要稍微等一等。
    谢清呈问:“累了吗?”
    芽芽懂事地摇了摇头,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边位置偏远,时间又已经迟了,叫个车并没有那么容易,谢清呈正思虑间,一辆崭新的库里南缓慢地停靠在了他们面前。
    车是新买的,车窗降下,意料之外的,却露出了贺予轮廓分明的脸。
    “真巧。”贺予说,“又遇到了。”
    “……”
    “这里等接驳要十五分钟以上。”青年见谢清呈立着不说话,便继续淡道,他掀起睫帘,眉眼里无甚明显的感情,“谢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上来吧,我送你们一程。”


    啊……谢清呈带娃……抱着还喜欢喝奶的孩子和贺予重逢………真的容易让人脑袋里真的有很多不好的想法啊……
    贺予,你有吗?你看他这样抱着孩子站在你面前,我就不信你没有什么念头……
    贺予:所以你没看到我马上就走了吗?
    宾客:贺总,你去哪里?
    贺予(微笑):我去洗手间洗个手。


【第196章】你有了替代品

    新购置的车,即使再豪,也免不了有些刺激鼻腔的皮革味。
    谢清呈坐在副驾驶,贺予的车上当然没有儿童安全座椅,他只能把芽芽抱在手上。
    尽管知道贺予如今很可能是在与段闻同流合污,旁人也反复叮嘱过谢清呈尽量不要与贺予单独接触,但他还是上了贺予的车。
    一路上很安静,贺予没有开电台,只是平稳地驾驶着,时不时侧过脸看一下后视镜。
    “谢先生上一次坐我的车是什么时候?”
    “贺予,这些年……”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对话如浪潮碰上,彼此都归为寂静,只是那歇下来的浪潮下仍有暗流汹涌,漩涡打转。
    很久之后,谢清呈问:“……你还好吗。”
    贺予机械地微笑:“我吗?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那很好。”
    “我有了新的人生。谢先生你呢?”这话湍然出口,贺予忽然就有些后悔了,他好像在急于像谢清呈证明什么似的。
    幸好谢清呈有些神思不属,并没有注意到贺予的这一点不稳重。他兀自想了想,他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人生,不过这也没有必要和贺予说了。
    他说:“我回国给谢雪带孩子。”
    “之前出国了?”
    “去了美国。”
    “什么时候?”
    “……你走之后。”
    路灯的光影淌过贺予英俊立挺如同雕塑的脸庞,贺予静了一会儿,目视前方,忽然笑了笑,问:“你当年是不是没有想过我还能活着?能从那场海难里捡回一条命来。”
    谢清呈没有答话。
    贺予死讯传来后,他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中,一直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他甚至有时候看着贺予的聊天框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贺予还没有死,如果发个消息和他说话,他也一定能看到。
    可这些话贺予是不会信了。
    于是谢清呈也没有再说。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前,贺予慢慢停下,等灯变绿的时候,他又一次打破了岑寂。
    “其实我有点好奇,以我们之前的关系和过节……你这样抱着孩子上我的车……”他微笑了一下,“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这一次谢清呈很快回答了:“你没有想过害我。”
    贺予安静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有信心了?”
    “……”
    谢清呈见芽芽又睡着了,沉默片刻,对贺予道:“因为初皇。”
    贺予一手搁在车窗边,一手握着方向盘,微侧过脸来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说:“初皇不是数据而是真人这件事,除了老秦,我,院长之外,至今就只有你知道。”
    “……”
    “贺予,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变了,是不是真的在给段闻做事,但这两年来,没有人打搅过我的生活,这说明你并没有把我是初皇的秘密告诉给段闻。”谢清呈道,“也许你很记恨我,可是你没有选择害过我。”
    贺予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窗檐上轻轻地敲击着:“……你说错了,谢清呈。我不是记恨你。”
    青年唇角的笑容瑰丽,他正是最好的年纪,长得又极俊秀,随便动一下唇角都是勾魂摄魄的美。
    他盯着谢清呈那双光彩不一的眼睛,慢慢地说:“我只是对你……非常失望。”
    “……”
    “恨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可我现在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不恨你,谢先生,你不值得我去浪费这样的情绪。我现在活得很好,从前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我才二十多岁,人生还有很长,不必辜负在你身上。”贺予笑笑,考究的衬衫底下透出幽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承蒙你的教诲,我已经醒了,现在再看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过分愚蠢的笑话。”
    谢清呈安静地听着贺予所有锋芒毕露的言语。
    他一直很沉和冷静,不会因为别人的尖牙利嘴就失了自己的气度。何况那个人还是他爱着的。
    他爱着的人停了几秒,对他说:“至于初皇——我是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但谢先生也不必太自作多情了,我不说自然是有我的打算,那么珍贵的情报……得用什么才能从我这里交换?”
    他的目光在谢清呈身上踅摸。
    “初皇没准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大用场,告诉别人是蠢人作为,在我看来……”他轻笑一声,“我当然是要自己藏着,静待时机,然后慢慢地独享。”
    “……”
    “谢先生不会真的认为我会对段闻唯命是从吧?”
    红绿灯换了,车子再次稳步启动。
    谢清呈胸腔上似乎压着一块巨石,他靠在包裹性极好的真皮椅座上,眼睛望着前面的路:“所以你真的是和段闻在一条线上了。”
    贺予淡道:“这辆车里有录音录像屏蔽系统,所有的话出我之口入君之耳,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你也无法取证,再一次把我卖给警方。所以——”
    他说:“是又如何?”
    谢清呈的心冷得就像冰窖一样:“贺予,段闻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清楚,他利用完黄志龙,利用卫容,利用完了卫容,就开始物色下一个人。他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与他合谋?他的手上沾满鲜血,那其中甚至还有你生母的血。”
    贺予:“如果是过去的我,确实不会愿意。”
    车子转了个弯,按着导航提示行驶,目的地就快到了。
    贺予的车速缓下来,他说:“但是过去的我已经死了。”
    他朝谢清呈笑了一下:“是被我曾经最信赖的那个人害死的,他在我和另一个人之间,选择了保护另一个人。”
    车子停了下来,贺予打开车门,示意谢清呈下车。
    “到了,谢先生,停在车里你应该就方便进去了。”
    谢清呈回过头来望着他,他其实很想和贺予说,我当时并不是因为想救陈慢而急于找到你,我是不希望你误入歧途才急于寻你。
    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在贺予听来,大概都像是毫无意义的争辩了。何况贺予也说了,现在的自己对于贺予而言什么也不是,连恨都不再有。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他讲什么,而贺予已经微微扬起了漆黑的眉。
    “怎么,谢先生还要我送你进地库吗?”
    “不用了。”谢清呈下了车,他站在车门外,车门即将关闭了,他说,“贺予。”
    贺予抬眸看他。
    谢清呈:“其实如果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了,又何必因为这件事,让你自己走到段闻那一边。”
    贺予的脸色微微地沉了:“……”
    “至于海战那一次,我很抱歉。”
    “……”
    “我知道你还活着之后,就一直想和你说这句话,但是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回,我去你公司找你,也见不到你的面,我想你是不愿意再联系我了。今天终于有这个机会,我还是想当面向你道歉。贺予,我不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我看到了你别墅里的留书,我也知道了你的心脏里被段闻植入了不能泄露他秘密的芯片,当年在海上你什么都不能直说。”谢清呈道,“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失望。”
    他停了片刻,那只盲了眼,那只未盲的眼,望着贺予的眼睛。
    “……贺予,那个芯片,现在还在吗?”他说着,近乎流露出了一些藏不住的哀伤和关切——那些,原本从来不属于谢清呈的软弱感情。
    车内车外都很寂静。
    贺予没有回答,他垂眸凝视着谢清呈的脸,看着他失明的眸子,鬓间的一丝刺目白发,还有那张在黑夜里显得分外苍白的脸庞。
    贺予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微弱地流动着……
    可忽然间,他的手机响了,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喂。”
    贺予回神,接了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谢清呈站得远,听得不那么清晰,但那嗓音似乎有些耳熟。
    贺予和那男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道:“……嗯,好,我会按时回来的。”
    通话结束了。
    他重新抬眼,眼眸中又只剩和之前一样疏冷的光泽了:“抱歉,是我私人医生。”
    谢清呈:“……”
    “我的病,他治的很好。”贺予说,“比你要好得多。包括那芯片,现在也已经被摘除了。谢谢你迟来的关心。”
    “……”
    “其实放下了之后再回头琢磨,比你优秀的选择大有人在。那时候是我太年轻,看不开。明明有那么多可以替代的对象,我却非得执着在你身上,想起来觉得挺幼稚的。”
    半晌后,贺予又说:“对了,我换号了。以前那个号看着觉得很可笑,我早就不登了。”
    “……”
    他问谢清呈:“要重新和我加一下吗?”
    谢清呈垂了睫毛,说:“……不用了。”
    贺予依旧微笑着,那笑容就像纹饰上去的一样:“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骚扰你,我对你已经腻了。”
    他太残忍,于是谢清呈的那种软弱感情,也就在对方这样的嘲笑里消失了。奔四的男人背脊挺得很直,他又残废,又衰老,又心神熬尽,又形如枯木,但他还是很有自尊的,他依然还是那么冷静,被剥夺活人气息似的冷静。
    “嗯。我知道。”
    “……”
    “但我想说的,我能说的,都已经和你说完了。更多的话,你也不会想要听。”谢清呈说,“所以不用了。我手机里存着的一直是你过去的号,多加了,不习惯。”
    贺予:“……”
    谢清呈:“谢谢你不计前嫌特意送我回来,贺予。你回去吧。”
    说完之后,谢清呈就转过身,抱着芽芽,独自一人,慢慢地朝着小区内走去。
    贺予看着他的身影,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既痛苦,又缠绵,既厌憎,又痴迷……
    三年了,因为许许多多的原因,他在澳洲几乎得不到什么与谢清呈有关的消息。他也尽量地切割与谢清呈的关系。
    他被伤的太深,曾也想让自己心死。
    可是……
    贺予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手轻轻覆在了谢清呈坐过的副驾驶位置,摩挲着椅面,像是要切骨地捏握住那个已经离去了的人的皮肤血肉……那疯狂病态的劲儿只增未减。
    他就这样目送着谢清呈,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完全地消失不见。然后他关上防窥窗,往驾驶座上一靠,收回了贴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只手。
    那手仿佛还带着谢清呈身上的余温和气息,贺予闭上眼睛,残温裹上,蔓延至心……
    库里南的星空顶划过一道流星,像是多年前雨夜纠缠的幻影。
    贺予在这片寂静中,发出的悲怆低音,他张开眸,自我折磨着,眼中尽是疯狂。
    “谢清呈……”他声若蚊呐,心却震颤,“谢清呈……我为什么……不能只是怨你?”
    另一边。
    谢清呈回到卫家,先把芽芽安顿好了,然后自己去常用的客房淋浴间泡了个澡。
    他躺在浴缸里,想着刚刚发生的对话——他心里其实有很多东西想和贺予说,但那些话既然都已经对贺予毫无意义,甚至会让贺予厌恶了,谢清呈便也知道自己不必再辩解。
    毕竟贺予说了,他现在,连恨他都不想费力。
    谢清呈想着贺予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病恹恹地睡下去,身上很冷,因为一种类似于伤心的情绪盘踞着,他好像连最后一点胸口的余温,都散尽了。
    他床头还摆着那只小火龙,它被他从中国带到大洋彼岸,又陪着他从纽约回到了沪州的床边,只是送他火龙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笑着说一句:“冷吗?我可以来暖你。”
    谢清呈打开微信,不用翻页就找到了贺予的联系框,他把它设为置顶已经两年多了。
    他看着它,看了很久,慢慢地,他是被什么蛊惑似的,手移到了语音发送键上。
    他说:“贺予……”
    “……”
    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他轻声说:“……小鬼……回来好吗?”
    手按着录音键,却最终没有发送,谢清呈的手颤抖着,上滑着取消了。
    他给贺予的备注还是“小鬼”,但是,他已经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小鬼了。
    谢清呈把手机放在心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本以为这次之后,两人就不会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谢清呈想阻止贺予做事,只是他已经办不到,贺予如今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他有了新的思想,新的目标,新的私人医生……谢清呈连过问的资格都不再有。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在破梦者中静观其变,如果有任何他还能做的事,他都会去替贺予去争取,他会在组织内盯着,尽量地去阻止贺予犯下更多的错。
    贺予是个非常聪明的人,除了在谢清呈面前,他承认了自己与段闻确有瓜葛,在别的地方他都处理得很完美。没有任何材料可以举证他是曼德拉组织的人。
    既然没有证据,那么对贺予的审讯也好,打压也罢,都是空谈,再加上他从前还有替警方卧底的光辉,很多不明所以的民间组织都紧着去捧他,贺予一时间可谓风头两无,成天忙着接触大大小小的合作方。
    于是在沪州年终的一次医学峰会上,谢清呈又遇到了他。
    贺予是主办方请来的特邀嘉宾,坐最前排,他进来的时候,谢清呈一眼就看到了他。但令谢清呈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次贺予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双排扣考究西装的男人,生得很俊雅,眉眼柔和里带着些狡黠,他走在贺予身边,一边走,一边笑着侧过头和贺予说话,神态亲密,举止自然。男人入座时往会议厅后面随意一瞥,谢清呈看到了一双和自己非常相似的桃花眼。
    一瞬间,有如雷殛。
    ——是他?!
    谢清呈脑袋里嗡嗡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但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掉这个人——
    他怎么会在贺予身边?!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这次会议,谢清呈全程面无血色,心不在焉,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待到会议结束之后,谢清呈来到了贺予面前。
    贺予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会场,余光瞥见他,顿了一下,直起身子,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谢医生。您也在啊。”
    听到动静,原本在和别人寒暄的那个桃花眼男子也转过了头。
    谢清呈与之目光交汇,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极微妙的神色。
    贺予:“哦,介绍一下。这位现在是我的私人医生,安东尼。”
    谢清呈的神情非常古怪:“安东尼?”
    安东尼笑吟吟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往贺予身边靠过去,然后将手伸给谢清呈:“好久不见了。”
    谢清呈:“……”
    贺予没有任何吃惊的样子,看来他早已知道了安东尼和谢清呈之间的关系。果不其然,见谢清呈一直没动,贺予微笑着开了口:“谢医生,你们俩虽然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但你应该认识他才对。”
    安东尼眯起眼睛笑道:“是啊,虽然我们总有个十多年没联络了。不过从前发生的事情,我可是历历在目,你别说你不记得我了,你看,我都还很清楚地记得你当年的样子呢——你那时候是真的英俊啊,不像现在。”
    他笑得更温柔却也更危险了。
    “看起来都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实在是岁月催人老,不是吗?”
    他那双漂亮若琉璃的桃花眼,望着谢清呈那双业有一只已经失明的眼,远比谢清呈显得年轻的脸庞上盈起更深的笑意,而后一字一顿道:“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