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5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189 - 192

【第189章】 飘落的符纸

    据贺予信中所写,当年真正的吕芝书Vivian跑了许多次,都被找了回来。而在最后一次逃跑中,她遇到了周木英。
    当时的具体细节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不难猜想,周木英作为一个母亲,又是一个警察,她很容易留意到那些明显是遇到了困难的年轻母亲。
    不妨做个八九不离十的假设,当时Vivian怀着身孕,狼狈地走在路上,而周木英注意到了她,于是上前询问了她状况。
    Vivian那时很有可能身体不舒服,带在身上的钱也用的差不多了,周木英也许是带她去吃了一顿饭,也许是开了一个宾馆让她先好好休息,总而言之,在一段时间的接触后,Vivian判断出来眼前这个女警官对她并没有任何的恶意。长久以来的情绪在这种脆弱的时候终于决堤了,Vivian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周木英。
    “她当时说出这些话,应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周警官会帮助她,也许她只是想要一点情绪上的宣泄。”贺予的书信中这样写道,“毕竟她手里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以支撑她对卫容的怀疑。她身边的任何人都没有相信她的猜测,她正是因此才逃离沪州的。”
    “可是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我们可以看出来,周木英对我母亲,选择了相信。”
    没人知道那两个年轻的女人是怎样交流的,又是怎样建立了信任。
    不过周木英是个非常温柔的警官,黎妙晴那样的洋场歌女都能被她的真诚和善良所感动,Vivian对她放下了戒备,也是合乎情理的。
    现在这两位母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谁也不能还原当时对话的全貌,但从Vivian的一件遗物里,活着的人还能窥见一斑。
    那件遗物是贺继威在调查中寻到的——
    一封Vivian后来寄给周木英的明信片。
    那是Vivian临产前寄给周木英的,但她当时还不知道周木英刚刚去世,明信片因收件人死亡,被警局的收件室放在了档案箱里。
    其实这种纯粹是人情往来的明信片是应该被随手处理掉的,但周木英平时待人太好了,办公室的阿姨见着这封再也到达不了收件人手里的信,心里忍不住难受,心念一动便随手将它保存在了周木英的档案袋里,后来又随众多过期件一同存封在了长期档案室。这才让贺继威在二十年后有机会看到当年他妻子写给周警官的信件。
    那张明信片的内容很简单,是Vivian邀请谢清呈父母等她孩子出生之后,带着自己的儿女来她家里做客。
    她在明信片上写,谢谢你们帮助过我,我很期待见到周姐姐,姐夫,还有清呈和小雪。
    她在信上将周木英称为周姐姐。
    她甚至还书写过谢清呈的名字,贺予的亲生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曾经一笔一画写过清呈两个字,这种感觉当真是十分微妙的。
    贺予继续叙述之后的事情:“看到了这封二十年前的明信片后,我父亲回忆起来一段关于谢平周木英二人的往事。是的,他也见过他们,而且他确定,周谢二位警官在遇到Vivian之后,曾经于燕州某会所里见过一次卫容。”
    “那次见面促成得并不容易,当时的卫容始终以自己是大官大户的千金为傲,没把谢平周木英放在眼里,认为他们与她并不属于一个阶级,直到他们告诉她,她正在帮贺氏实验室寻找的那个女孩子就在他们身边,她才答应找个地方见一见两位警官。”
    “碰面当天,周木英问了卫容一些很刁钻的问题,还录了音。那些问题让卫容暴露了马脚,令她难以解释,她恼羞成怒,与周木英发生争执。她当时可能是想把我母亲直接带走,过程中发生拉扯,掉落了一枚耳环……”
    很显然,周木英已经确定了卫容不是什么好东西,陷害一事绝不是Vivian的妄想症,而是确有其行。
    因此这次碰面后,周木英亲自陪同Vivian回了沪州,将事情经过告知了贺继威。这就是为什么贺继威会知道真相的原因……
    “但我父亲以前从来没有和我讲过这一段往事。”
    贺予写道:“他甚至曾经告诉我,我母亲一直是认为自己没有保护好我才导致的生化感染。在他之前的叙述中,他始终没有提到过卫容这个人。也许是他内心已有猜疑,但他根本不敢面对,那时候宁愿自欺欺人。”
    其实无怪贺继威心中有鲠,毕竟贺继威曾经是怀疑过卫容,差点就窥破真相的。当时,他得知了卫容确实很有可能陷害了自己的妻子,便又惊又怒。而周木英与谢平说他们会细查这件事,一旦有了证据,就会告诉贺继威,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贺继威谢过了,并保证自己一定会日夜不离,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
    “这件事发生不久后,谢平周木英却忽然被举报诬陷,双双降职,再然后就出了那起货车自启爆燃的意外。两人亡故。”贺予写,“我父亲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凶手会不会是卫容,他担心我母亲悲伤过度,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已经快到预产期的妻子,而是在再三思量后,决定去局里报案。”
    “然而,就在他准备去报案的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彻底打消了他报案的念头,甚至觉得自己是想错了,这只是个巧合而已。那件事就是——卫容居然意外身亡了。也是车祸。”
    “人都已经死了,我父亲便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提防和怀疑一个死人。之后,Vivian在沪临产,生下了我。”贺予写道,“这些事发生的非常集中,我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喘息的时间,也无暇深思,后来他完全沉浸在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当中,更是把这些疑点都抛到了脑后。”
    后面一段就是贺予和谢清呈相处时,曾经和他讲过的他母亲婚后因为容貌逐渐走形,继而性情大变的故事。
    书信上写道:“这些年,父亲对她的态度由最初的怜爱不已,到后来的只剩同情,其实并非是因为她的样貌走了形,而是因为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妻子完全地改变了。”
    “他们从前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后来渐渐都聊不到一起去,他从前喜她纯直,如今在她身上只瞧见油滑,他一直以来都顺着她,照顾她的心意,她偏爱什么,他便全然遂从她的选择,他们甚至有了第二个孩子,吕芝书很宠次子,他因极爱妻子,也与她尽量保持着一致……可是日复一日,他发现她根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她好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他所陌生的女人。”
    “我想,他心里怀疑的种子是很早就种下的。只是他从来不敢去叩问那个真相。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真相一定是他自己所承受不起的。”
    “要人承认自己做过的错误不容易,要人承认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错的,更是难上加难。他就这样一直逃避躲藏着那个看不见的幽灵,直到最近,一件件案子频发……黄志龙杀妻,非法研制的听话水,跨境的药物研究,远超目前科研技术的发明……这些事将他逼到了一个死角,和他内心深处的那个猜想不断地贴合。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他终于下定决心去查实了当年的真相。而作为卫容的直接上司,Vivian的丈夫,甚至是曾在周木英谢平牺牲前接触过两位警官的人,他手里的线索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详全。他将手中所有的拼图凑在一起,终于瞧见了当年整个事件的全貌——”
    信纸又翻一页。
    “原来,早在卫容当年于学校学习时,就因成绩极优,家境又好,被澳洲那个跨境非法科研组织的人盯上了。卫容看到了那个组织能给予她的诸多好处,在主要理念上又与他们不谋而合,于是很快被该组织吸收,成为其中一员。”
    “而这个组织的高层,往往都是与他们进行了极大利益交换的人,比如黄志龙,组织帮助他销匿杀妻辱妻的证据,这既是一种能力的证明,又是一种同流合污的深度捆绑。卫容也是一样的。她与组织完成深绑的那些脏事,是杀人,杀警,整容……一言蔽之,就是组织利用自己的高科技手段,替她完成了一次完美无瑕的‘狸猫换太子’。”
    这是一场经过时间推练,精密布局的计划。
    卫容得知了周木英谢平在调查她故意陷害Vivian的事情,便迅速向组织汇报情况,寻求帮助。
    为了让她脱罪,也帮助她完成嫁给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的心愿,同时除掉她深恶痛绝的那个“穷丫头Vivian”,卫容与那个组织的人实行了一系列疯狂的行为。
    他们先利用关系,给谢氏夫妇施加了降职威慑,发现夫妻二人仍然没放弃为Vivian查案后,他们干脆利用自燃货车,杀死了掌握了第一手证据的谢氏夫妇。
    而后,这个组织在贺继威报案提供更多证据之前,又精心策划了卫容的假死。
    卫容这个身份虽然高贵,但卫家当家老头是个非常正直的老干部,一旦让他知道家里出了这么一个杀人犯败类,他是一定不会护着卫容的。
    何况,组织给卫容安排的后续身份也不低,他们也指着卫容换了身份后,能够长久地成为组织在内陆的药物试验与制造基地负责人。
    所以两相比较,“卫容”这个身份,已经不再具有什么诱惑力了——按照计划,卫容“死”了。
    她的死亡被设计的很惨烈,相撞后车子起爆,大爆炸将她的尸体几乎化灰,当时的技术手段不是很先进,法医只有那些简单的设备,哪里玩的过澳洲的那个科研组织?鉴定结果自然说死的是卫容本人。
    而事实上,真正的卫容已在组织在沪州的私家庄园里藏匿了起来,组织里的人在对她进行着一场惊人的容颜易改手术,用的全是他们内部那些科学家发明的药物,设备……能够实现正常社会绝对达不到的转变。
    几天之后,卫容恢复了。
    她从修复溶液仓里湿漉漉地走出来时,看到的是一具极优美的胴体,乌黑的头发黑绸似的垂下来,遮掩着她赤裸的胸脯,镜子里的女人睁大了曼妙的杏眼,露出惊愕又狂喜的神情——
    她和贺继威的妻子Vivian变得一模一样。
    这是堪比科幻电影换脸的恐怖手术。
    整改皮囊后的卫容在庄园内伺机等待着,就像一条随时准备游出岩洞的毒蛇。
    机会终于来了。
    在Vivian预产期前几日,是卫家主家三公子卫冬恒的生日。请柬发到了正在医药领域崭露头角的贺继威手里。
    贺继威当时虽然已经很有名望,实验室也在迅速走高,但他还不是后来的贺总。卫家的请柬是求也求不来的,沪州所有的生意人都知道拒绝他们家的邀请不是疯了就是傻。
    于是贺继威去赴宴了。
    而Vivian后来一直在用rn-13保胎,她和贺继威当时都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死马当活马医,他们并不知道连这救星似的药都是组织刻意安排推荐的。宴会当天,那个暗属于组织的科研员把给她注射的RN-13,换成了催产的药,Vivian破了羊水,被当时就在旁边的科研员紧急送往了安排好的医院进行生产。
    鸠占鹊巢的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在那个私人病院生产室,Vivian诞下一名男婴,她流着泪要医生接丈夫打来的电话,那时候贺继威正在疯了一般赶来的路上。
    “我希望他叫贺予……这是老天给予我们的最好的孩子……你记得吗?我们早就想好了,要叫他贺予……”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我马上就到了!我马上就过来!”
    贺继威不曾想到,那是他和他真正的Vivian最后的对话。
    母亲年轻,胎位正,孩子生的很快,生产完毕后她要被推入监护室监看。Vivian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双手搭在了她病床的护栏上,把她往专用电梯方向推,但Vivian没有看到,那个人按的电梯键,并不是正常的产妇监护楼层。
    而是——
    负二层。
    太、平、间!
    整个过程中,科研员利用早就准备好的最初代的听话水迷晕了医护,完成了谋杀,混淆了视听。
    与此同时,早已做好准备,被调整到和产后的Vivian相似状态的卫容躺到了移动病床上。
    电梯门再一次打开,推车进入。
    电梯上升,带来轻微的失重感,卫容插着那些管子,戴着呼吸面罩,脸色苍白异常,但她知道,那不是因为生产的痛苦,而是因为她的极度兴奋又极度心虚。
    她睁着眼睛,看着电梯内苍冷的灯。
    那个组织派来的人在她病床边轻声说:“卫小姐,出了这个电梯门,前尘过往,一笔勾销,你要记得,你就是吕芝书,你就是贺继威的太太,贺予的母亲,你就是Vivian。”
    她点点头,紧紧攥着自己冰冷的手。
    叮的一声,电梯门再一次打开了。
    她被推出去,这一切因为有组织的瞒天过海,没有任何人发现异状,她被推进了监护病房,护士接过了推车扶手,和接应每个产妇时那样,职业性地确认了句:“产妇姓名?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一开一合,心跳像擂响了一张看不见的战鼓。一场长达二十年的骗局就此拉开了序幕。
    “吕芝书。”她说,“我叫吕芝书。”
    “这些东西,贺继威都有留下证据。”卫二见谢清呈读到了这里,便说道,“我们对吕芝书进行了审讯,她供了一些内容出来,与这份书信中讲的内容也能对上。”
    “………”谢清呈闭上眼睛,明明只是在阅读那么几页文字而已,他却好像把浑身的力气都抽空了。
    卫二:“假吕芝书做的全身速整,虽然让她暂时拥有了Vivian的相貌,但是他们的技术也非完全成熟,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容貌开始迅速衰垮,这让她变得很焦虑。她发了疯一般地想要Vivian的美貌,又极其地厌恶Vivian留下的一切东西。贺继威说她有一回发病似的烧毁了以前的很多旧物,他当时以为她是精神受到了刺激,但事实上她是真的想毁掉那些痕迹。”
    谢清呈想到贺予曾经和他聊起过这件事,贺予当时说——“我妈几乎烧掉了生我之前全部的衣物,照片……”
    贺予还和他提起过,说自己母亲年轻时很喜欢穿当时流行的复古港式红裙子,非常喜欢红色,但是生完自己就再也没有穿过。
    当年承办卫家婚姻的山庄内的老人,也提起过卫容非常厌恶红色。
    其实这个女人厌恶的根本不是红色,而是Vivian这个人……一切都对上了。
    “她的心态并不难理解。”卫二道,“她一面极度想拥有Vivian的一切,成为贺予的亲妈,一面又看不起贺予这个出身寻常的真正的母亲。她把真正的Vivian杀了还不够,还要抹杀她曾经生活过的一切痕迹……她唯一抹不掉的是贺予,她既需要以贺予的亲妈自居,完全地占有这个孩子,又不想看到这个孩子身上属于Vivian的影子,这二十年贺予就是在这样畸形的家庭环境下生长的。”
    谢清呈闭着眼,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卫二说到这里,顿了顿:“贺继威最后和贺予坦诚一切的时候,应该表达了他极度的愧疚与懊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假吕芝书蒙蔽了那么长时间,还和她有了真正属于他们的骨肉……也就是贺予的弟弟贺鲤。他为了照顾‘妻子’的感情,顺着她宠了贺鲤那么多年,却几乎不曾靠近那个真正属于Vivian的孩子。甚至……他当年在贺予两岁时与之补办婚礼,郑重其事娶进门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他深爱的姑娘,而是杀死Vivian的凶手卫容。”
    “贺继威非常爱Vivian,远胜过爱贺予,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所以他知道真相后,才会在短短几个月内迅速病朽下去。”
    “这种痛苦完全将他击溃了,他感到万分的恶心,恐惧,悲痛,但又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不知该不该再去把真相披露……他几乎被逼疯了,为了逃避这一切,他在极度的自我厌恶中选择了喝下百枯草自杀。”
    谢清呈闭了闭眼道:“他很难确定真相……因为吕芝书一直在骗他。她连睡觉时都不忘演戏,会说‘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这一类的话,这些事贺继威曾经对我说过。但他说的时候有些犹豫,也许他心里确实怀疑过这一切都存有问题。”
    “是啊。”卫二叹了口气,“可惜贺继威并不算一个太勇敢的人,不是吗。”
    “……”
    “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有勇气面对自己这二十年的的过错。其实他差一点就要把这些秘密带入坟墓了,但或许人在做天在看,这样的罪恶终究不能被掩盖掉。贺继威喝下百枯草后被暂时性地抢救了回来……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在等待死亡的那几天里,终于把贺予留在了身边,和他说出了所有的事情。”
    卫二说到这里,顿了片刻:“而贺予……他比他父亲要勇敢得多。”
    谢清呈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想起来自己和贺予在陌雨巷度过的那最后一晚……那个时候,贺予表现的是那么反常,那个时候,贺予抱着他,抱得那么紧,却和他说,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当时以为贺予是做了决定,从今往后要负担起贺家的责任。
    却不知道,原来……
    原来那时候的贺予,已经从贺继威处了解了一切真相。那时候的贺予快被痛苦逼疯了,快被真相逼死在绝境里。
    可贺予……这个本身就罹患着精神孤例病的男孩,却得一个人扛着,什么都不能说。
    贺予的“最后一次”,并非是因为他选择了家族,而是因为他知道了一切,他知道了自己必须赴汤蹈火去求一个真相昭彰。
    他想爱他一辈子,可是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谢清呈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尽是那一晚贺予悲伤又平静的脸,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心里其实已经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了。
    他都已经猜到了……
    可是他还是拿着那一叠书信,慢慢地,把贺予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锥刺入自己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
    不出他所料。
    贺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的母亲,给周木英和谢平报仇,都是为了查清楚这些年吕芝书手里所有的违法营生,并留下令她无可辩驳的证据。
    甚至连这次出海交货,都是他设计好的,他交给曼德拉船的那批货物里,被他秘密放置了他特别设计过程序的定位录音追踪器,对方在海警随时可以会抵达的情况下不会太认真地进行检查,追踪器就会被他们带回到段闻的老巢,更可以搜集到更多的犯罪信息。
    “段闻的老巢非常不好找,那座岛屿是经过信息屏蔽的,我们一直在设法寻它,却从来无功而返。那么长时间以来,什么突破也没有。”卫二道,“但现在……它的经纬度数据,已经通过贺予留给我们的频道传回来了。”
    “贺予做到了之前谁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
    谢清呈依旧是一声也不吭,不说贺予做得好,也不问贺予为什么不愿意把消息提前告诉他们任何人。
    遗书上写的那些目的,他都明白。
    而遗书上未写的,他也能懂。
    谢清呈知道段闻那个组织在寻找“初皇”,而贺予并不想让他冒这个险,他只想尽快地把这个组织从深海泥沼中挖出来,彻彻底底地摧毁掉,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好奇于初皇究竟是什么……他是想保护他。
    那个才二十岁的小鬼,知道了所有真相,就这样执着地想要保护他……
    遗书只剩最后一页了,谢清呈想往下翻,但翻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本以为是纸页粘在了一起,可是卫二叹息着走过来,帮他翻到了最后一页。他麻木地看向自己的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最后一页的内容很少很短,交代的事情很简单。
    那个熟悉的字迹写着:
    “如果这次交货定位顺利,我能平安回来,这份遗书应该就派不上用场了,等你们拘捕了卫容,等你们审讯我的时候,我便会设法亲口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们。但我知道,这件事步步惊心,环环易错,我或许再也洗脱不了罪名,又或许会直接葬身于汪洋大海里。如果是这样的话………”
    谢清呈看下去,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的热气了,他感觉不到自己血管里还有活人的热血在淌流。
    他看到了最后一段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们不要将这封书信交给谢清呈。如果我真的死了,我不需要正名,不需要翻案,请你们就以我选择了投靠段闻的罪名将我的事情结案。因为如果我的死亡已既成事实,我不希望这世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替我感到伤心。我宁可他对我失望,唾我无德,我也不想见他难过自责。”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贺予 2022年8月19日深夜 留书”
    屋子里静的可怕,谁也没有吭声。
    最后是卫二打破了这沉默。
    他说:“我很想替他完成他最后的心愿,但没有人能做到。这件案子直接上报上级,不久之后很多信息将会对全国公开,没有谁可以隐瞒住这一节真相。而且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如果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也在他死后对他失望,视他为罪犯,那么他这一生,就好像真的没有存在过一样,没有一个人会记住和在意他。”
    “………”
    谢清呈慢慢地放下了那一纸遗书。
    他没有再将卫二说的话听下去。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都不再重要。
    他只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其实贺予不用死的。
    如果不是警方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追上了他,贺予其实是不会死的……而警方原本并没有那么容易追上的……是自己主动站了出去,站在了贺予的对面。
    那个亲手把刀刺进了贺予胸膛里的人,那个没有及时阻止陆厅长的人,那个没有尽力给贺予争取一次机会的人——是自己。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他与贺予的最后一通电话。
    那时候他对贺予说:
    你到底在哪里?你真是糊涂了你……!
    贺予……
    你到底在哪儿?
    你真是糊涂……
    谢清呈紧紧地闭上眼睛——
    贺予说,他是在这世上,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而这竟然就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人,在这世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谢清呈伸出手,略微颤抖地,抚摸着这些文字,就好像贺予的手才刚刚离开纸面那样。
    可惜纸面是冰冷的。
    谢清呈于是知道——
    那张苦苦支撑着破旧熊偶活在人间的温柔符纸,终于……在这腥甜凄冷的海风里,失去了最后的力量……
    它很累了吧……那么多次,那么多日月,它那么尽力地去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去止谢清呈的血,去敷谢清呈的伤。结果自己被浸得湿润而猩红。
    现在它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
    火光颤抖,油尽灯枯,他爱他至最后一刻。
    当生命结束……那紧贴在布偶熊心口的符纸,终于也随他一起,蓦地……
    飘落了。


【第190章】 失明

    之后几日,沪州犹如发生了一场地震,震源有成千上万个,都是丹红齿白的——人嘴。
    拘捕,审讯,澄清,再审,公布……
    公职的嘴在一开一合,嫌犯的嘴在一颤一顿。
    老百姓的嘴在忙于应对一日三餐时,也是一定要抽出空闲来嚼一嚼这里头的秘辛的。
    吕芝书成了段闻的弃子,她心里也知晓这一切,可她和蒋丽萍一样,身上都有组织的防泄密仪器,她的仪器甚至比蒋丽萍的更高级,蒋丽萍的仪器是戴在手上的,她的则在当初做整容手术时被直接搭入手腕里。除了那些已经被段闻放弃的东西,她并不能够泄露出什么太核心的机密。
    但其实她的口供价值也已没有那么高了,贺予存下的证据,留下的陈述,远比她能给的有用的多。
    更别提他最后的定位突破装置,直接让警方掌握了段闻的巢穴——“曼德拉岛”的具体位置,甚至还录到了几段极有价值的,段闻手下的对话录音。
    人们对吕芝书的更多期待,是希望她亲口说出当初陷害Vivian,整容换身份20年的经历,以及亲口招供自己当年犯下的几起故意杀人事件。
    各大媒体争先恐后地托关系,想要得到一次采访正在被羁押的吕芝书的机会。
    “偷天换日的情杀案,枕边人竟是杀妻仇人。”
    “贺继威被骗二十年,与杀妻仇人育有一子。”
    “科幻级整容——神秘组织的疯狂之举。”
    记者们就连标题都拟了几百条了,却还是得不到一次与吕芝书见面的机会。这些时日,除了相关公职人员外,唯一与吕芝书见过面的人就是贺鲤。
    贺鲤从身世显赫的药厂阔少,一夜间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嫌犯的儿子,他不似贺予那样有韧劲,短短十多天下来,他精神已经跨了。
    他与吕芝书见面的那一天,是由警方的车子全程接送陪护的,警方已经尽量减少了他与外界的接触,可是到了拘留所下车时,他还是被蹲守在门口的官媒和自媒体逮了个正着,闪光灯狂打,吓得他犹如一只从岩洞中被掘出的地鼠,惊恐地就要往回钻,不出半个小时,他仓皇失措的照片就成了各大平台疯狂转载的第一热点图,沸爆了整个网络。
    可除了这张图之外,贺鲤与吕芝书的这次见面,就无任何媒体知道更多细节了。
    有传言道,贺鲤在拘留所连吼了吕芝书三遍,我是无辜的,你让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亦有传言,母子俩见面过程中,贺鲤一声妈都没有对吕芝书喊过……
    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郑敬风及20年前周木英谢平战友,前往监狱录下口供,证实周、谢二人确实是被吕某所杀。包括之后陈黎生之死,也是她为绝后患,一手策划。
    这些供述向社会公布的时候,报道上已不再使用“吕芝书”三个字,而换回了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的本名:
    卫容。
    卫家主家的老头子知道此女竟是多年前他们家里的卫容,震惊万分之余,更觉颜面扫地,主动配合调查,以证卫家与此女并无任何勾结,对此事亦是全然不知。在他们眼里,“卫容”早已死了,而这个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丧心病狂到不惜陷害自己亲侄卫冬恒的女人,根本不能算是卫家的血肉。
    至于卫容的父母,则因丧女之痛,早已过世,众人都言,卫容连对亲生父母都无甚感情,可见其已全然泯灭人性,心中只有自己。
    更讽刺的是,她的儿子贺鲤被她宠爱了多年,这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问母亲的境况,与她当年的绝情可谓如出一辙。
    谢平、周木英的衣冠冢在烈士陵园奠立的第二日,警方特批了受害人遗子谢清呈与卫容见面。
    此时距离二位警官被杀害,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见面室很暗,唯一亮着的是卫容头上的一盏白炽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状态非常差,几乎像是要发疯,十多日来的打击令她迅速消瘦下去,她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上,让她似极了一张披着画皮回来的恶鬼。
    “她现在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区别,言语会相当过激。”郑敬风在让谢清呈进去之前,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谢清呈在防爆玻璃门外就已经看出来了她的癫狂,他说:“我知道。”
    门开了。
    卫容从自顾自地发呆中回过神来,盯着在她面前的谢清呈看,怔怔地打量着他,打量了最起码有几十秒,然后她仰起头,突然大笑了起来。
    “谢教授……?哈哈哈哈……我真是要认不出你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高兴了不少……哈哈……哈哈哈哈……”
    “卫总,你也实在变了很多了。”
    卫容没想到他开口竟是如此态度,狞笑猛地一收,微微龇着牙:“你……你居然还能这样佯作平静地和我说话?”
    谢清呈说:“我能。”
    卫容:“……”
    几秒钟之后,她磨着牙齿,毒辣的目光似乎能将谢清呈的血肉剥下一层:“可笑!那个贱货的儿子……就是为了你这种人……自毁式的变态……把什么都算计了……可笑!可笑!可笑!!你有什么是值得的?你又老又无情,整个人就像一个烂布口袋……破烂货!果然贱种的儿子只能看得上同样是贱人生出来的种!”
    旁边的警官厉声喝道:“卫容!”
    “我呸!”卫容朝那警官吐出一口口水,要不是她被审讯椅勒着,不能离得太近,就真要吐到对方身上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这样说话!”
    警官怒然上前,站在门边的郑敬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和这疯女人多啰嗦。
    谢清呈没有什么愤怒的意味,事实上自他进来,他就显得非常得冷,那种冷并不是释放给任何人的压力,而似乎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已经没了什么热血。
    他睫毛垂落,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她。
    “你都……这样了……你还能这样盯着看我……谢清呈……你是真的疯……你是真的疯!”
    谢清呈慢慢地,在审讯椅前坐下了,他的面色苍白,冷寂,棺中人似的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理会她的咒骂,而是动了动枯槁的嘴唇,对她说:“卫容,你这一辈子做过一件好事。”
    “……”
    “你没有管过贺予,你让他长成了和你儿子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吕芝书盯着他,她知道眼前这个形容憔悴却依旧冰冷的男人在面刺她,她的脸颊微微抽搐,几秒钟后她以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刺了回去:“对!是啊,我是没有管过他,让他长成了一个傻子,如果我管他了,他就会知道什么东西值得,什么东西就是垃圾!他就不会为了一个垃圾,把他全家都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然后自己被活生生炸死!!就为了你!——很得意吧,谢清呈?你那个爱管闲事的母亲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虽然你是靠着躺在床上让男人搞你才做到的,你这贱货,下贱胚子!你这娼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敢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她这骂得实在太过粗野了,这回连郑敬风都听不下去了。
    这竟然还是一个名门望族出身的女人……
    郑敬风忽然在这一刻想到了蒋丽萍,蒋丽萍是从山村里灰头土脸走出来的女性,可她面对命运的时候,姿态却远比卫容高贵得多。
    人有尊卑,但人的尊卑并不是能用金钱和社会地位来衡量的,是贵是贱,全在一颗心上。
    他忍不住对谢清呈道:“要不然算了,你先走吧,你现在这样……”
    谢清呈说:“没有关系。”
    他看向那个女人,以一种惊人的寂冷,透骨的麻木,说道:“卫容。是你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导致了你今天坐在这里面对我的结局。”
    “当年,你喜爱贺继威,便故意泄露实验密闭装置,想要让她失去孩子。而Vivian忍了下来,并发现了你做的手脚,你因畏惧罪名,就把帮她调查真相的警察设计谋杀。这是你手上的,第一第二条人命。”
    他坐在椅上,十指交叠,病态苍白的面容笼在阴影里,他近乎是机械地,在诉说着卫容的往事。
    他像是在替死人说话,让逝去的人借着他的血肉之躯,在二十年后向这个罪魁祸首索一个公道。
    “你不想一辈子活在杀人被发现的阴影中,于是金蝉脱壳,你杀了Vivian,顶替了那个你所嫉恨的人的身份。这是你手上的,第三条性命。”
    “你要让贺继威相信你是真正的吕芝书,于是日夜作态,夺走了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孩子。你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却为了你的目的要让他认贼做母,你以他母亲的位置自居,却从来没有给他过任何母亲的温暖。这是被你缔造的,第四条受害人命。”
    “你想要更多,于是你生下了属于你自己和贺继威的儿子,从此之后贺予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你待他还不如待一条狗,直到你知道段闻需要他,你才对他虚与委蛇,结果又伤了你亲儿子的心……你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你毁掉的,第五条性命。”
    “陈黎生调查当年真相,被你谋杀陷害,这是你害死的第六条命。”
    “而最后知道了全部真相的贺继威自尽了,你畸形的爱欺骗了他二十年,他死了,他是你手上的第七个牺牲者。第七条命。”
    “……七个人,还有那些违禁药的受害者……卫容,你做的所有事都没有底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达到你自己的私欲。现在你等到了你自己的结局。你这是咎由自取。”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我什么时候害过我儿子!我也没有害过我丈夫!”卫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神情狰狞到恐怖,“我爱他们……我爱他……是你们毁了我的一家!只要你们不从中挑拨,本来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她越说越癫狂。
    “咎由自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咎由自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害了七条人命……谢清呈,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没有!”
    “我告诉你,贺予是你害死的,是你利用他!你逼死他!你和我的狠心,可谓彼此彼此!”
    她是真的恨极了谢清呈——都是因为他!
    她当年差点栽在周木英手里,她逃过了,但兜兜转转,二十年之后,她竟然没有逃过周木英的儿子……
    卫容愈想越恨,狞笑道:“你没有资格嘲笑我……看看你,你也等到了你的报应。是不是?对……我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只有像我这样的什么都能豁出去的人,才能把我弄下台去——谢清呈,你其实和我一模一样。你以为你对贺予有多好?你无非就是在利用他的感情,给你父母报仇罢了!”
    她说到这里,极为狰狞地盯着谢清呈:“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真应该恭喜你。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替你爹妈来看我的下场的吧?你就是为了来落井下石,来嘲笑我的,是不是?!”
    谢清呈非常静地看了她,足足有好几分钟。
    这二十年,他一直在苦苦寻求一个答案,而现在这个答案就摆在了他面前——让人杀死了他父母、陈黎生……甚至雇凶要把他撞死,让他罹患了精神埃博拉病症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这些年间,他无数次和她单独相处,却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凶手。
    他一字一顿地说:“是。这二十年前你谋害的所有人里,只有我还活着。我必须用我的眼睛来看你的结局,虽然你令我觉得万分恶心。”
    “恶心……?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恶心!你一个被男人玩的东西……”
    郑敬风:“卫容!你给我够了!!”
    “他就是被男人玩的东西,怎么了,我说错了?”卫容掀起眼皮朝着郑敬风龇牙道,然后又把脸转向谢清呈,“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都和那婊子的儿子干过什么不要脸的事情吧?我真恨没买个头版头条,把你们俩的裸照发头版去!臭婊子,你们这种出身的人,为了点荣华富贵,什么都能做,只有那个贱种是个情圣,会为了你牺牲到那个地步……”
    “卫容!!”郑敬风声如洪钟,豹喝道。
    谢清呈:“让她说下去。”
    “……”
    “你说吧。”谢清呈道,“贺予为了我做到了什么地步。”
    郑敬风面色难看,却再劝不动谢清呈——谢清呈如今就真的像一座冰雕般冷硬,冰凉,谁也动他不得。
    卫容好像满口都浸了毒蛇的汁液,她露出一口牙,阴森森地,无声地盯着谢清呈笑着。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谢清呈,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贺予为什么能那么快地被段闻相信,让他替组织做事吗?啊?”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看着他似乎没有任何感情的一张脸。
    “段闻从来都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哪怕他是血蛊,是我‘儿子’,他对他的抉择也一定是充满怀疑的。他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尤其是贺予这种曾经与他对立的人!除非……”
    她幽幽道。
    “除非对方做出足够的牺牲,多到完全可以令段闻信服……多到可以让段闻确定,这个人百分之百不会背叛他……也无法背叛他!”
    谢清呈:“……”
    就是此刻了。
    卫容猛地落了口,把那些毒液全部都注入这个人的血液里。她大笑道——
    “是!你们谁也不知道,段闻信他,那是因为贺予为了做到这件事,自愿被植入了监测芯片!!”
    “!!”
    这是卫容之前从未对外说的,连郑敬风都震愕了。
    “你们谁也想不到吧……你们谁也想不到!哈哈……哈哈哈哈!!……他和我一样!和蒋丽萍一样!他在佯作配合他的时候,就被植下了和我们一样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那些遗书也好,供证也罢,恐怕都是他在那之前留下的!他植入芯片之后他就根本没有办法开口提示警方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办法替自己多做解释,他很有可能会因此背负着罪犯的名声去死,他这是绝了自己的后路,选择了走那么一步凶险的棋,就是为了完完全全地获取段闻的信任,为了替他亲妈……替你做事!”
    或许是谢清呈脸上终于掩藏不住的刺痛表情深深地取悦到了卫容,卫容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咧嘴笑得更可怖了。
    “谢清呈……那个手术,是我亲眼在旁边看着的……蒋丽萍的监测带在手上,是最普通的,而我的是在手腕……至于贺予的,他真是被段闻看得起,段闻在他身上用了最高级的,最难以被蒙骗过去的那种芯片,这些年仅仅只制造出了一枚——植在他的心里!!”
    “就在他出海之前,他刚刚完成了这个手术……哈哈哈……可笑吧!?谢清呈?你一定在想他为什么不把真相多告诉你们一点——因为他做不到了!”
    “他做不到了,谢清呈。”卫容越说,脸上的光芒越炙热,神情堪称疯狂。她知道自己终于把刀子钻到了谢清呈的心脏深处。
    “甚至他在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冒着随时会被监测芯片判为死刑的危险在完成的。他唯一能够洗清自己冤屈的东西,就是他留下来的那一份并不一定会被人发现的遗书,而他唯一可以抱有希望的人,就是你!也许他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还在天真地相信你,相信你能够无条件地信任他,就像他信任你那样。”
    卫容每个字都在往谢清呈心里狠凿。
    “可你背叛了他,为了你的正义——你杀了那个下贱地深爱着你,去替你孤身犯险的人!——你背叛了他。你杀了他!他不是我手上的人命,是你的!!你才是最后一个彻底摧毁了他的人!是你干的!!”
    女人笑得癫狂,却又声色俱厉。
    “我知道我肯定是要死了,死刑,是你赢了,谢清呈。但你记着,你剩下的所有时间,你都要活在这份痛苦里,你和我是同一路人,你甚至比我还无情。”
    “是他信错了你。等我下到了地狱去……谢清呈,我一定要看看,他会有多恶心你,那时候我一定要好好地耻笑他——再托梦回来,清清楚楚地把他对你的恨,全部都告诉你!是你破坏了我的人生……是你和你那多管闲事的爸妈破坏了我的人生!”
    她笑到最后,大睁着那双充斥着血丝,瞳仁暴突的眼睛,噙着不甘的泪,带着疯狂的笑,似狂喜似极恨,表情极其恐怖,森森然啐出最后几个字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耳中嗡嗡,似是失聪。
    结束探监,与郑敬风一同出来,郑敬风原是他的长辈,却惴惴地,不敢轻易与他说话,只安静地在旁边陪着。
    过了很久,他才对谢清呈道:“你也不要想这么多,她说的未必就全是真的,我看她是想刺激你,人心如蛇蝎,什么也都不好说……”
    话至一半,被谢清呈打断了:“郑敬风,你觉得我心如木石吗?”
    郑敬风神情十分难过:“……你不要听她鬼扯,你……你要心如木石,又怎会短短几天变成现在这样?”
    他说着,非常难过地,转头向谢清呈的脸庞望去。
    那便是吕芝书之所以在第一眼看到谢清呈时仰天大笑的原因了——
    谢清呈的额前缠着雪白的绷带,绷带末了斜绕,遮住了其中的一只眼睛,前有细碎的额发落下来。
    他的一只眼睛,竟已盲了。
    在闻知贺予死去的当天,谢清呈没有发疯,没有波澜,甚至没有落泪。
    他控制心绪二十载,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失去清醒和理智。
    那天晚上,他甚至依然在做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于床上躺下了,很平静,根本没有所谓的彻夜难眠,恸哭至天明。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一具躯壳,一具尸体。他睡了,梦里再没有摩天轮,玩具熊和笑着向他走来的那个少年。
    他睡下了。
    整整一夜,无梦无光,阖着眼,眼前一片黑,捱着分分秒秒,度秒如年,头痛欲裂。
    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本就因心衰力竭而逐渐模糊的视力,似乎忽然变得更不清晰,他麻木地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足够收拾自己的力气,支撑着他走下床去,去面对外面那个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又因为一个人的缺失,而其实什么都已经变了的世界。
    他慢慢地,撑起身子,走去了洗手间的镜子前——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左眼下的一行血泪。
    那赤朱的流痕已经凝结。
    是什么时候流下的?他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干涸的?他也不明白。
    是因为什么而流的?
    这个答案是他唯一知晓的,只是,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谢清呈抬手,举到自己的左眼前,轻轻地晃了两下,片刻后,他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指尖。
    黑的。
    游乐园的光熄灭了,那个人走之后,竟连梦里都不再有色彩留下。
    而他那只在长夜里无声无息地淌出了最后一行血泪的眼睛,也已经彻底地……
    看不见了。


【第191章】 你觉得我会恨你吗

    谢清呈的一只眼睛失明了。
    他在配合着把与这个案子相关的调查都终于做完了之后,去美育接受了一次检查。
    检查是院长亲自做的,说他身体原本就很不好,那只眼睛应该是因为流了太多的泪,又因他本身受到的刺激太重,这一切叠加在一起,最终让他左眼视神经完全受了损,再难恢复了。
    谢清呈平静地听着,他说自己没有流什么泪。
    院长停了一下,看着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还有那瞧不见任何光点的眼睛。他说:“有的眼泪是不会淌出来的。但那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甚至从未停止。”
    “你说的很玄乎。”
    “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实。”
    谢清呈不再与他多费什么唇舌。他现在似乎已经懒与和任何人争论了。他就像个倔强的老头子,一言不发地独自回了家。
    怕他难过,谢雪和卫冬恒,黎姨和郑队……他们都去看望过他,试着想要安慰他。
    但是谢清呈很平静,好像那失去光明的,并不是自己的眼眸一样。
    他记得以前贺予说过他的眼睛很好看,也许贺予走的时候真的很恨他,带走了他的一只眼眸,他的眼睛就成了随他而去的血红色玫瑰花。
    贺予摘走了这朵玫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他喜欢的话。
    谢清呈想着,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比之前更容易累,或许是紧绷了二十年的那根弦终于松了。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答案,卫容被收监择日宣判,毫无意外的便是死刑,在贺予的资料里,指认了市局里那个一直在给卫容和黄志龙等人当保护伞的市局大黑警,经郑队长期以来暗中搜集的证据,三证俱全,大保护伞落马,双规收押。公安部通过贺予最后留下的信息,定位了曼德拉岛,截取了许多有效资料,准备对段闻的老巢进行一次突袭。
    牺牲的人被正名,墓碑进入烈士园区。
    一切的不甘好像都有了结果。过去的黑暗好像都陆续等来了光明。
    可他怎么就那么疲惫呢……
    好像卸下了重担,失去了目标,如同罹患了雪盲,眼前和脑中都逐渐地变为空白——他现在唯一活着的意义,就是替秦慈岩整理完那些著作了。
    除此之外,这破了天的事的各个环节都已有专人去处理,他再也管不了,也没有什么心力再去拾掇。
    谢清呈剧烈咳嗽着,坐在窗前,窗台边放着那只尾巴上的火焰被重新黏过的小火龙盲盒周边,他用冰凉的手碰了碰它的火焰。
    树脂做的偶,什么温度也没有。
    那只真正能给他一点温暖的小火龙,已经不在了。
    谢清呈后来自己去了一趟被查封的贺宅,站在贴着封条的铁门门口往里面看了很久,入秋了,别墅院中的无尽夏已经开至气息奄奄,那个他与贺予初遇时见面的大草坪因好一阵子无人修建,已经显露出鲜明的疲态。
    谢清呈恍惚间听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谢医生。”
    可是转过头去,什么人也没有。
    他又去了学校的操场,此时正值暑假,校园里没什么人,偌大的体育场只有他一个坐在看台上。
    他想起他们分手之前,贺予在操场上跑完千米,咧嘴灿烂笑起来的模样。
    那才真的像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追着风在阳光下,跑过去的身影都成了蓬勃的青春。
    “谢清呈,你来看我的比赛,我一定给你拿个第一名。”
    他又听到他的声音了,比刚才在别墅门口时更清晰,他侧过头,瞧不见人,再转头望向塑胶跑道时,他却好像看到了贺予在一圈一圈飞奔的身影。
    他跑的那么卖力,好像这样就可以追上他想要的那个陪伴,那个梦想。
    一圈……两圈……
    他发足狂奔,年轻人最可贵的一点就是他永远有那么一口心气在,不到灯枯油尽不会放手。
    谢清呈看着那个空无一人的操场,他很想让贺予停下来,不要再那么傻地往前去了,不要再这样坚持……
    前面没有路了,贺予。
    前面是海,你不要去……
    你不要去。
    浑浑噩噩间,不知何时,有校工走过来,告诉他体育场要清场了,夜间校园不开放。
    谢清呈这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打上了一辆出租,本应该回家,可是当司机问到他要去哪里时,他慢慢说出口的,却是外滩边那家爵士酒吧的名字。
    谢清呈这辈子都没有自己单独去过酒吧。
    这是第一次。
    他回到那仿佛从一百年前的欧洲穿越来的小酒馆,坐在了从前他和贺予坐过的位置。爵士乐队日复一日演绎着同样的歌曲,他听着,好像他人生中最松快的那一天又在此回魂。
    台上的老头儿在唱爱你恨你,问君知否?
    他在酒影灯花中微笑着听着。
    真奇怪,他竟依然笑得出来。他抬手支颐,昏黄的灯光都落入他的眼里。
    真奇怪,他仅能视物的一只眼睛视力也日渐衰微,可他如何又那么清晰地看到了外面走来了一个少年。
    那是十三四岁的贺予,拿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份证,借着身高和气场骗过服务生,从容而熟络地在吧台前坐下。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台上的爵士乐队在演唱那一首首耳熟能详的老歌,曲终的时候他笑起来,斯斯文文地拍手鼓掌。
    我看到你。
    问君知否……
    我听见你。
    问君知否?
    夜色渐深了,谢清呈喝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他抬起头,他瞧见那一天的贺予过完生日,穿着正装,笑着向他伸出手。
    先生,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谢清呈望着他,望了很久,良久后,喝酒喝到眼眶都已完全湿红的谢清呈,轻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
    对不起……
    最后是我亲手害死了你。
    你知否?
    若那一天的你知晓未来,还愿共舞这一曲吗?
    对不起……贺予……
    对不起……
    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只是他头很晕,耳在鸣,那一丝支离破碎的哽咽,便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
    他垂下模糊湿润的视线复又抬起,他想再看一眼贺予温柔微笑的样子。
    可是周围暗下去了,他眼前什么也没有。
    黑漆漆的一大片。
    只有一朵无尽夏在黑暗中落下来,触在地上,花团蓦地碎了,像碎了一场回不去的好梦。

    谢清呈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美育私人病院的专护病房内。
    他慢慢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爵士清吧昏过去了,然后被热心市民送到了医院。估计自己这身体状况,别的医院也没法收,最后兜兜转转,又给送回了美育。
    谢雪趴在他床边睡着,因为哭过,眼睛肿胀得像个粉皮核桃。
    她现在已经显怀了,孕妇需要好好休息,但她做不到,这些日子,媒体曝光了太多事情,还有一些媒体不能曝光的,她也从卫家和警方那里知道了情况。
    曾经那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东西,在这些天都变得无比清晰。
    她心疼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这样尽可能地陪伴在她哥哥身边——她希望她的大哥还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温热。
    自他昏迷送院后,她握了他一夜又一夜的手,那手指很冰,就像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那样。
    卫冬恒心疼,来劝她去睡,换他守着,她却哭了。
    她攥着谢清呈的手,无助地回头望着卫冬恒,她哽咽不已:“怎么会捂不热啊……我怎么会捂不热他……”
    谢清呈体质特殊,一具病躯活在世上,每一次治疗都要经历比化疗痛上千倍的疼,他完全是在靠他自己的一口气在强撑。
    现在那口气已经没了。他的热血,便也和那个为他而死的人一样冷去了。
    谢雪紧紧抱着他,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面庞尽是泪痕:“哥……”
    卫冬恒劝不动她,她就这样哭着在谢清呈病床边趴着睡了过去。
    谢清呈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干涩,发不出声,他看了一会儿谢雪睡着的脸庞,然后抬起手指,轻碰了一下她的头发。
    谢雪一下子醒了:“……哥?!”
    病房内没有别人,谢清呈缓了一会儿,对谢雪道:“……怎么在这儿睡着。卫冬恒呢?”
    “他去买早点了。”谢雪擦了擦眼睛,忙握住谢清呈的手,“哥,你怎么样?感觉好一点没有?我给你去叫医生……”
    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东西。
    谢清呈看着她,却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知道了很多事情。”甚至都不是疑问句。
    谢雪先是哑然,然后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她在按捺着自己的情绪,但是她没有按捺住太久,忽然之间,她便哭了,她扑倒谢清呈怀里,她不住地问他:“哥……很疼是不是……你很疼……是不是……”
    “……我没事。”
    “你撒谎……”谢雪顿了顿,忽然嚎啕大哭。“你撒谎!我知道你因为贺予的死难过,我也……我也难过啊……可是你不能这样下去……你不能这样下去啊哥……!”
    她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走了我知道你痛……你连眼睛都看不到了……可是……可是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
    “不要再骗我们说没事……不要再瞒着我们说没关系……你身体快不行了,你的脏器都要衰竭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部都知道了!!”
    谢清呈顿时不语了,愕然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唯一还能看清东西的那只眼睛里的光,也渐渐地黯淡下去。
    “院长告诉你的?”
    谢雪抹泪,点点头。
    谢清呈沉默很久,对自己的痛苦最后只报以了一丝轻笑:“又算得了什么呢。”
    和贺予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的人生而言,他有的已经够多了。
    这点痛苦在他看来,已不不足为提了。
    可谢雪颤了声,完全地不敢置信,她看着她的哥哥,仿佛以为他疯了:“又算得了什么?怎么会又算得了什么?哥……这些年,你有多疼呢……”
    这些年,他有多疼呢?
    拼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回来。
    独自承受着父母被谋杀的痛苦,却遮挡住妹妹的眼睛,不让她知道这些罪恶,正是因为他的保护,她无忧无虑健康快乐地长大了,而他则承受了所有的黑暗。
    一路走来,好疼。
    妻子离开他。
    老师走远了。
    病痛忍了二十多年,不能与人说。
    谢雪是直到昨天,才在美育看到了谢清呈的治疗室,那还是老院长在她与卫冬恒知道了很多事情之后,终于经不住她的恳求,趁着谢清呈还昏迷,带她去看的。
    那间冰冷的治疗室——冷铁,寒水,拘束带,金属床,唯一能和外界沟通的就是那个紧急呼叫铃。
    院长虽然讲了rn-13,却没有和她说初皇的秘密,只含糊描述了一下谢清呈的精神埃博拉病症,以及治疗时的苦。
    但这些已经够了。谢雪最终在那治疗室里失声痛哭,跪坐在地上,嚎啕落泪。
    有多疼……他有多疼啊!!
    “其实你哥哥是在离婚之后,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院长说着,将初皇的概念模糊过去,只对谢雪说,谢清呈希望找到一种能够活化思维,并拖延器官衰竭的治疗方式。
    “谢清呈这样做,一方面是他想为秦容悲研制药物,另一方面是只有这样做,他才有精力,可以反复斟酌,恢复秦慈岩生前遗留下的笔记残卷。那些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医疗资料,他知道那可以救很多人的命,可是他没有保管好,被人损毁了他老师最后的东西,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说他一直都活在愧疚里。”
    谢雪最后在卫冬恒的搀扶拥抱下才勉强站了起来。
    尽管已经那么悲痛了,她还是朝院长鞠了躬,然后说:“对不起,院长……我知道我哥的收入支撑不了这样高昂的治疗费,这些年你替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些钱……我们现在都可以给了,我一定——”
    她话还未说完,院长就连忙摆了摆手:“这家医院的创办人是我和老秦,老秦去世那阵子,医院乱作一团,遇到了经营困难,一度周转不过来,是你哥哥找到了我,把他那些年下来的几十万积蓄捐赠给了医院。我怎么还好意思要你们的钱?我这脸往哪儿搁?”
    谢雪大吃一惊。
    “他……他……那——那当时……”她的脸色愈来愈白,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谢清呈与李若秋离婚时,谢清呈把能给李若秋的一切都给了,并且从来也没有说过李若秋任何不好,更不让谢雪在外说她出轨的事。
    他拿钱捐给老秦的医院时,都还没有和李若秋离婚。而以他的性格,他是绝不可能隐瞒妻子擅自拿钱的。
    谢雪脱口而出:“他当时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啊。”院长道,“他是和他当时的太太李女士一起来的。两人都在捐赠书上签了字……”
    谢雪怔住了,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那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她哥是怕丢面子,所以不肯说妻子出轨,离婚也没有认妻子为过错方。却原来……是因为谢清呈一直忘不掉李若秋当时支持他做的这件事。
    “他应该是没有和她说太多,李太只知道他心里愧疚,因为易北海母亲是通过谢清呈才把病案递到老秦手里的。她在他出去抽烟的时候还问了我,问我她丈夫和老秦交情深吗?我说不深。”院长道,“我有问她后不后悔,如果她不愿意,完全也可以不必捐这笔钱,她又发了很久的呆,最后说那就捐吧,这是做一件好事,她毕竟和他夫妻那么些年了……”
    谢雪越听越情绪崩溃。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的事会是这样……
    李若秋那时候已经不爱谢清呈了,但谢清呈还不知道,他在感情方面很迟钝……而李若秋呢,谢雪一直以为李若秋贪婪到了极点,出轨离婚,还要带走他们家最后的一些余钱……但她根本不知道李若秋其实心底也没那么坏,她没有设任何阻碍地替谢清呈完成了他当时最想完成的事情。
    那么多年的积蓄,她都答应他捐出去了。
    她不爱他了,她怨他太木,毫无情调,她甚至出了轨……
    可是人是很复杂的,人心就像一镜万花筒,这世上有哪有什么一生不出错的好人,又哪儿有一件善事也没做过的恶人。
    李若秋给与了谢清呈全部的支持。她心里其实已经知道,那是她作为他的妻子时,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想必后来,谢清呈终于也知道了她签写捐赠协议时那种近乎于负罪补偿的心态吧。
    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又该有多难堪呢……
    谁都不要他了。他们一个个地从他身边离开,留下的是悬案、自责、内疚、以及怜悯。
    此时此刻,谢雪抱着谢清呈,泪珠子不断地往下滚落:“哥……你有多疼啊……这二十年……你有多疼!”
    谢清呈感受着那温热,但是很奇怪,那温热好像再也流不进他的心里。
    他轻轻地拍了拍谢雪的背,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我没事。”
    “已经不疼了……”
    他没有骗她。
    他的心已和贺予一起死去了。
    而死去的人,又哪里还会感受到什么痛意。
    卫冬恒回来的时候,谢清呈刚刚安抚着谢雪收拾好了情绪。
    卫冬恒给谢雪带了饭,谢清呈是不能吃外面的东西的,他就和卫冬恒一起,要让谢雪把粥都喝了,然后再回去好好休息。谢雪虽很想留着这里看着谢清呈,但她双拳难敌四手,尤其其中一个还是她哥哥。
    她只得坐在旁边,红肿着眼睛,把粥一点一点地都喝掉了。
    卫冬恒看看谢雪,又看看谢清呈,他忽然说:“谢哥,我们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谢清呈:“你说吧。”
    卫冬恒起身,郑重其事地:“我们……我们想带你去美国看病,院长和我们说了,那个最初研制rn-13的州,有现在最好的治疗设备,我想……我想你为了谢雪也好,为了还没出生的外甥也好……”
    他说到这里,眼眶微微地泛起了些红。卫冬恒是个心思很粗的人,极少有什么柔软面,但这一刻,他生忍着嗓音里的颤抖,才开了口:“……我们想……想让你活下去,想请你不要放弃你自己。”
    谢雪也抬起了头来,这是她之前和卫冬恒商量的,但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她甚至担心自己无法开口,一开口,声音就会破碎不堪。
    事实也确实如此,她咽下粥,开了三四次口,才勉强发出了带着哭腔的恳求:“哥……我们想办法活下去好吗……你要是这样走了,我会很难过,你知道我很笨,我不会带孩子,你活下去吧……我们去治病……然后你再帮帮我,你教我怎么带他,怎么帮助他,怎么安慰他……你都一点一点地教我,就像你曾经带大我那样,好吗……”
    谢清呈没有吭声。
    谢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擦着眼睫上的泪:“哥……求你了……”
    “现在爸妈的案子已经破了,秦姐姐不在了,只有秦爷爷的书需要你继续整理下去……我们慢慢地来,好吗……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没有你。
    谢清呈的心蓦地一颤。
    其实曾经已有一个人和他说过这句话,那个人那时候那样用力地拥抱着他,在火海中,灰头土脸地拥抱他。
    谢雪:“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贺予知道,他也会……他也会伤心的……哥……你想想贺予吧……他为了这些事情,已经付出了生命,所以……你能不能……你能不能不要让他泉下有知,感到难过……哥……”
    谢清呈慢慢地合上眼眸。
    他心里明白,不会的。
    谢雪不知道他与贺予的最后一番通话,她也不知道贺予究竟是踏入了因谁心如铁石而设下的陷阱。
    他想,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么贺予再见到他时,也一定是恨他的。


【第192章】 远走他乡

    谢清呈最终还是要去美国了。
    谢雪体检出来,身体状况并不好,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医生说她有了明显的孕期焦虑症,症状很严重。如果谢清呈这个时候再不配合,她可能就真的支撑不住了。
    从十四岁那年开始,谢清呈再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哪怕现在案件已经水落石出了,他的命运好像也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改变。
    因为手续都是由卫家的人在处理的,办起来很快,谢清呈出院之后不久,就要准备出境治疗了。离开前的那一周,陈慢约他见了一面。
    海战中陈慢也受了重伤,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才痊愈。
    他原本发给谢清呈的见面地点,是那家他们曾经去过的素餐馆,但谢清呈收到消息后,过了几分钟,回复他说换个地方吧,于是重约了一家禅茶馆。
    陈慢是先到的,在屋内等了一会儿,谢清呈来了。陈慢回头见到他,尽管心里早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而后万般不是滋味。
    “哥……”
    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没见,谢清呈看上去就好像老了十多岁。
    他以前的气质是很锐气,很硬冷的,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悍劲。而现在,他眉目间的那股萧索冷意还在,但支撑着他的那种狠劲却好像消失了。这让他显得非常地疲倦,病态,形容枯槁,整个人都显出些不正常的苍白来,像是勉强被挽留在人间的鬼。
    以前谢清呈和陈慢坐在一起的时候,虽能看出年龄差,却也没有到让人瞧来悬殊的地步。现在却非常明显了。
    谢清呈在他面前坐下,陈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未说话,眼圈就先红了,他把脸转到一边,将泪忍了回去,然后才重新望向他。
    谢清呈:“久等了。”
    “也没有太久……”
    “伤好了?”
    “嗯。”
    “那就好。”
    两人之间的对话异常生疏,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阻隔在了他们中间。
    最后是陈慢忍不住了,打破了那层薄膜——触碰到那个对两人而言几乎算是禁忌的内容:“哥……对不起……如果、如果我知道他不是段闻那边的人,那我一定不会……”
    “杀了他的人不是你,不是你的队友。不是你们。你们只是依法行事。”谢清呈靠在椅上,双手抱臂,一双眼睛望着陈慢——尽管其中一只已经没有了任何焦点,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说:“杀了他的人,是我。”
    陈慢:“不是的,哥……你不要这样想……”
    谢清呈垂下眼睫,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一盏热茶在两人面前袅袅蒸腾,无声地流溢着蒸汽。
    陈慢擦了擦泪:“哥,你的眼睛……”
    “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谢清呈没有在意自己的眼睛,而是忽然和陈慢说了这句话。
    陈慢:“……嗯。”
    又是几秒的寂静。
    然后谢清呈问:“那他的最后……是怎么样的。……你能和我说说吗。”
    陈慢没答话,过了一会儿,一滴泪落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贺予最后在船上仰天大笑,神情又疯狂又伤心,任谁都能瞧出他当时的绝望,他甚至要陈慢亲手开枪击毙他。陈慢的出现让他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欲望,他觉得谢清呈是为了保护陈慢才做的那么决绝。
    最后的那几秒钟,贺予眼睛里透着的完全都是伤心与恨意。
    可陈慢怎么告诉谢清呈呢?
    谢清呈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经变得那么枯朽破败,陈慢怎么还能再往他的心口插一把尖刀。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谢清呈闭上了眼眸。
    陈慢哀声道:“哥……你是……真的喜欢他,是吗?”
    “……”
    “我从前以为你是迫不得已,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你才不得不和他在一起,可是……”陈慢没再讲下去,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
    谢清呈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喜欢是什么……
    是他这样无法给与贺予百分百的信任的人会有的感情吗?
    他曾见过真正的喜欢,在那种喜欢里,他见过这世上最热烈的眼神,听过这世上最真诚的告白,受过这世上独他受过的守护。
    他在那爱情里,见过什么叫无怨无悔,什么叫飞蛾扑火,什么叫痴心一片,什么叫矢志不渝。
    那些都不是他所拥有的。
    他什么都没有给过贺予,他怎么配说喜欢?
    陈慢揪心地望着他的眼:“哥……你不要再这样了……你去美国之后,要好好地治病……好吗?对段闻的调查追捕都还没有结束,那个最大的黑手还没有被绳之以法,我想要……我想要你能亲眼看着害死了伯父伯母,我的大哥……还有……还有贺予的那个组织,能够全员伏法,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知道,这或许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你能看到的……只要你还活着。”
    陈慢顿了顿,又道:“哥,你知道吗,最新的调查里,他们发现了当年易北海杀人的真相……连易北海都是段闻抓住了机会,顺手用来测试最新听话水效果的试验品!他那时候去赌坊,喝了一杯酒,他本来没有那么坚定的杀心能够向秦老动手的,是那杯酒里有东西……那一版的听话水改造的很失败,卫容招供说,段闻原本下的命令是让他去给母亲寻仇时一并威胁秦慈岩,迫使他讲出一个研究报告的秘密,结果易北海不慎失手……”
    谢清呈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秘密报告。
    ——初皇。
    易北海原本就有杀医的念头,段闻将他利用,旁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如果换作以前,这一层真相的揭秘无疑会让谢清呈心神大震,可现在他也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好像不再会为任何事情惊讶,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喜悦,不再会为任何事情生起任何的情绪。
    他就是一具枯木,里面装载的一切都空朽了。
    “哥,段闻总有一天会站在审判台前被定罪的。我希望……你能坚持着看到那一天。”
    “我知道失去了贺予,你一定很难过,但是……你还有谢雪,还有即将出世的外甥,你还有……”他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望着他,踟蹰半晌,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你还有我。我们也都很需要你,我们也都不能没有你。”
    谢清呈终于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慢:“……哥……”
    谢清呈说:“陈慢,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爱过什么人。也许我也从来就没有爱过贺予。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不喜欢。”
    陈慢:“……”
    “但我说过,他的位置,是没有人再可以替代的了。”谢清呈说,“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生或者死,那个地方都会一直属于他。只属于他。”
    “直到我也离去的那一天。”
    陈慢泪盈于睫。
    谢清呈起身,唤来服务员结账,在离开之前,他对陈慢说了一番话。
    他说:“陈衍,我并不值得你去留恋。你往前走吧,你会遇到比我好得多的人。而我。”顿了顿,“我已经把最爱我的那个人给亲手害死了。往后这些时间,都是我应付出的代价。”
    他离去了,独自一人回到陌雨巷。
    路上,谢清呈遇到了一个卖小面人的摊子。
    现下秋意渐深,马上就是中秋了,传统老匠人的行脚铺子又开始躲着城管出现在街头巷尾。老匠人的摊子上已经拿可乐瓶插着做好的七八种面人,有最常见的孙悟空,嫦娥,还有喜羊羊,哆啦A梦……谢清呈看着那面人摊子,就像在看一场镜花水月疑真疑幻梦。
    “先生,要买什么呀?”
    恍惚间梦醒了,是老手艺人在和他说话。
    谢清呈发现自己不自觉间已经走到了对方面前:“……能捏龙吗?”
    “可以啊。”老人笑得很慈祥,皱纹间都是岁月沉淀下的温柔,“那你想要捏什么样子的呢?”
    “要两条龙,一条是红的,一条是银色的。放在一起。”
    老人若有所思地:“这样的要求以前也有人和我提过啊……”
    谢清呈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在微微地蜷缩着,他甚至不用再问,就已经知道了是谁曾经在这个摊子前,笑着提过同样的意愿。
    他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说:“是吗……”
    “也就是除夕的时候吧……”老人想起来了,笑眯眯的,“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呢。”
    谢清呈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些哽咽,他说:“麻烦您照着当时的样子做吧,因为……”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因为那一对小龙,是送给我的。”
    老人很惊讶,又很高兴:“那它还在吗?”
    谢清呈喉间似有苦榄,他轻声说:“……我把它弄丢了。”
    小龙做好了,和除夕那一晚贺予送他的一模一样,谢清呈接过了竹棍,握着竹棍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最后郑重其事地谢过了老人,将那小面人揣在了自己风衣衣兜里,最靠近心脏的那个位置——他把它带回了家。
    离国前的一天,谢清呈去完成了在国内的最后一件事。
    他独自去了墓园。
    贺予在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谁会为他立碑,除了谢清呈。
    碑已经置好了,这一天,殡葬员等着顾客来把亡人的遗骨安放。
    可谢清呈没有贺予的遗骨。
    警方找到的遗物也仅仅只是碎肢血肉,更不会交给他,他不是贺予的任何人。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也不是爱人。
    他所拥有的,只是那一双小小的泥龙。
    他把它装在楠木盒里,轻轻地搁进了墓穴里。殡葬员见过千奇百怪的未亡人,因此什么也没有多问,配合着他,把墓封上了。
    “先生,这是您要的工具。”封了墓,殡葬员把刻字的刀具递给了谢清呈。
    墓碑上没有字,空的。
    定了碑的客人从一开始就说不需要他们刻任何东西,只请他们把凿石刀带给他。
    这样的要求也并不算孤例,有的人会想亲自把逝者的名字刻在碑上,仿佛可以就此刻入活着的人心底。
    谢清呈接过了刀具。
    “谢谢。”
    殡葬员浅鞠一躬,离开了,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这一对生死相隔的人。
    谢清呈慢慢地在冰冷的墓碑前跪下来,手指抚上那空白一片的白玉石。他没有流泪,失去光明的眼睛仿佛再也落不下泪来。
    他说:“小鬼。”
    “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怨我。是我不好……一直待你狠心……我总是希望你一个人也能好好地,能够独自走出阴影,可是我忘了你需要一座桥……而我没有把那座桥给你。”
    “你恨我吧。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额头抵着冰凉彻骨的碑。
    谢清呈轻轻低语,声散在风里:“对不起。你和我说过那么多次喜欢,我却一次也没有告诉过你,小鬼,其实我也……”
    他停了下来。
    我什么?
    似乎再也没有资格说下去。
    谢清呈闭上眼睛。过了好久,他把那无法说出口的字句咽下去,那些无形的字句仿佛割破了咽喉,他咳嗽着,肺腑间隐隐的都是血腥味。
    “……我不会活太久了。”他轻声道,“最后几年,整理了老师的书,我也就该来见你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愿不愿意看到我。”
    谢清呈的手指轻抚着石碑,就像曾经抚摸过贺予的额头。
    “对不起……让你喜欢上我这样一个人……”
    “到了最后,我也什么都没能给你……”
    “我令你很伤心吧……”
    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握上了刀具,他看着那石碑空荡,他要凿刻上贺予的名字了……可是在落刀的一瞬间,竟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贺予小时候偷偷背着他去纹身,然后又被发现时的样子。
    那时候贺予嚷嚷着说:“我才没有学你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崇拜你!”
    他其实从来也不值得贺予去崇拜。贺予做的比他更好。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好得多。
    谢清呈闭上眼睛,苍白秀长的手指抚上石碑,凿下了第一道笔画……
    夕阳西沉,远钟响起的时候,他跪在满地尘灰里,他的手臂本就受过伤半残了,只有一只可以使上全部力气,刻字的时候很艰难,手指上斑斓见血。
    他没有在意,只看着那一行行新刻下的字。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缠绕着济慈墓志铭的手,为贺予刻下生前无法留在手腕上的雪莱遗词,仿佛了却了一个从少年时就种下的孽缘与遗憾。
    谢清呈垂下眼睫,墨黑的睫毛像是枯谢的蝶翼,在暮色血光中再抬不起。
    他抬起手,贴上冰冷的碑。
    “小鬼……再让我抱一抱你……”
    “最后一次了。”
    请求你,让我给你那一个你从前渴望着的拥抱,好吗……贺予……我抱一抱你,好吗?
    心口贴上的是硬冷的石碑,他彻底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想到的是摩天轮梦境里,那个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真冷。
    可他却额头轻抵,拥了很久很久。
    他在想,贺予从前抱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就像拥着一块永远不会回应的冰或石,吻着霜和雪。
    那么冷,现在终于也轮到他体会了。他只是抱着这么有限的时间,就觉得四肢麻木,胸口冰凉。
    贺予是怎么坚持了那么长,在始终得不到回应的等待里执着着,一日复一日,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呢……
    谢清呈很想问一问那个少年为什么。
    他很想追上摩天轮前贺予的脚步,追上去,不让他消失。追上去——
    问一句究竟值不值。
    问一句,小鬼,你那时候……你一次一次地恳求我却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到底有多难过。
    问一句你为什么还要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再随着我往前去,到头破血流,到油尽灯枯。
    问一句,贺予……贺予……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地不肯停下脚步?
    为什么……
    要为我这样的人,做到这个地步……
    可少年已经不在了,那一腔澎拜的热血永远也回不来。
    唯有这一座无名之碑,与他在逐渐沉下的夕阳里长伴着,以缄默与死亡相对。
    对,碑是无名的,除了那一首诗,谢清呈什么也没有留下。
    正如他们之间的关系,生死纠缠,却始终无名无份。
    谢清呈最后遗落的,只有指尖一点斑驳的血迹,但他在离去前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便连这一点红也消失不见。
    墓碑很干净。就像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双温柔漂亮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好像在说,谢清呈,谢医生……谢哥,你抱一抱我,好吗?
    我很年轻,但我真的很爱你,请你相信我。
    我没有骗你……
    谢清呈跪在墓前,斜阳终于完全从地平线沉下去了,他在最后的血色里佝偻了身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天际有昏鸦嘲哳似呜咽,最后一丝光明也在这啼血似的悲声中颤然滑落云层,如泪潸然,顷刻坠落,消失不见。

    第二天,谢清呈要走了。
    机场送行,来了很多人,陈慢,黎姨,院长,卫家一行人……甚至连李若秋也来了,她已经和后来的那个丈夫离婚了,如今独自一人开了家非常浪漫的小酒馆,她在酒馆电视中看到了新闻,谢清呈他们的事情她就像一般的群众一样,知道的不算太多,可结合种种往事,她也猜到了些许。
    李若秋是最后一个与谢清呈道别的。
    她没有说什么话,只看着他的脸,怔怔地流下一行泪。只是这么短暂的一年,谢清呈失去了左眼的光明,失去了健康的手臂,失去了身上的锐气,失去了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可他还是得活下去。
    她看着他,几乎认不出他来,他还是那个谢清呈,却已经残损的不成样子。
    她哽咽道:“谢哥,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
    他看着她,说:“你也是。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李若秋:“过去我做的事都太幼稚了,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只是想要正常的感情而已,可我没有给你。”谢清呈说,“是我做的不好。也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若秋擦着眼泪望着他,她觉得他说着这些的神情令她很难过,其实他的生命已近灯枯了,去美国治疗的效果也未知,或许并非就能达到理想的结果,他是抱着以后或许不会再见的想法,与她说的最后一番话。
    谢清呈与他们道了别,进了关,他出国,收拾的行李却比一次最简单的出行还要少,只有一个箱子,里面放着一些衣服,一些没有整理完的笔记……
    而那一只贺予曾经送他的小火龙,他重新粘好了,放在自己的风衣衣兜里。
    在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抬手轻触在了心口的位置,触上了那只了无生气的小龙儿。
    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云流在机舱外奔流而过,一如江河入海——他过去的一切,他所有的执念……
    终这样,都随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