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30

忽而今夏 (明前雨后) 11-20


11.  最浪漫的事

  我能想到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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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下午的课程被取消了,全校大扫除。
  何洛负责走廊宣传栏的玻璃和镜框,正擦着,田馨噔噔噔跑来,一边甩着手一边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不要甩啦,你不是洗拖布的?一手黑水。”
  “你还这么镇定!你家章远在操场上勾引小姑娘呢!”田馨跺着脚,“快去看快去看。”
  “不会吧!”擦门框的李云微立刻从垫脚的桌子上跳下来,“借他十个胆子!”
  “去看,去看就知道了嘛。”田馨不由分说,拉住二人飞跑到操场上。
  章远正单膝蹲在一株大榆树下,看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蹦来蹦去。
  “化学老师开周末例会去了,非抓着我给她带孩子。”章远无奈地笑笑,“本来赵承杰是化学科代表,可乐乐一看到他就跑。”
  “那当然,别看人家年纪小,也分得清帅哥和野兽的。”田馨捉弄地看着赵承杰,嘻嘻一笑。他扬着大扫帚就追过来。
  乐乐提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有一包虾条。章远伸手就拿了一根。
  “喂,你怎么吃人家小孩子的东西?”何洛说。
  “她请我吃的,对吧,乐乐。”章远又指指何洛,“去,也请大姐姐吃一根,她嘴最馋了。”
  一群球队的人大汗淋漓地走到树下乘凉,有人问:“章远,是你家姑娘么?”
  “看仔细了,哪儿像我啊?”章远喊回去,抬头瞟了瞟何洛,小声嘀咕,“莫非像你?”
  何洛又好气又好笑,脸一下热起来,嗔道,“你在这儿疯吧,我还要回去擦玻璃。”
  “你把下面那一层擦了吧,上面够不到的留给我。”章远说。
  “咳,原来是个幼儿园小姑娘。”李云微埋怨说,“田馨你太能咋呼了。”
  “多温馨啊!你们不觉得吗?”田馨促狭地笑,“尤其是何洛也站在旁边的时候。”
  何洛伸手去揪她的耳朵,“我有那么老么!”
  “你看,何洛现在都比原来贫嘴了。”李云微说,“近墨者黑。”
  “想想看,如果你们两个有一个小宝宝,肯定比乐乐可爱多了。”田馨在胸前合手,一脸憧憬,“你就从来没想过,以后有一个家,有一个小baby?”
  “你脑子进水了吧。”何洛佯怒,脸颊微热。回头看去,正午的阳光投射一地斑驳树影,章远大大咧咧蹲在喷泉边,乐乐拿起砖头向水中砸去,他就装作很害怕的样子,夸张地一抱头。他倒更像一个大孩子呢。
  绿叶沙沙响着,呼吸间有着植物清香的气息,带着初夏的温暖。这芬芳的午后,何洛莫名惆怅起来,低低地叹了一声气。
  “未来太遥远了。”她说。
  “只说让你想象一下嘛!莫非你这么急着实现?”田馨满脸坏笑。
  “对,我想起今天的电视报上有心理测验!”李云微叫着,“测试你对婚姻的态度哦,快,我们回去看!”
  “透过爱情看婚姻的态度,请选择,你心中最浪漫的爱情是:A、一见钟情,难舍难离;B、锲而不舍,八年抗战;C、天涯海角,誓死相随;D、两地相思,忠贞不二。”李云微念完,催促道,“来来,说说你们都选什么。”
  “浪漫啊,当然是A咯!”田馨说,“何洛应该选B吧,如果你们研究生毕业后结婚,从现在算起正好是八年噢。”
  “选A的话,你可以容忍自己的一半偷偷想着别人,你的婚姻单纯而无束缚,只要名义上的夫妻,你会对他十分宽容。”李云微念。
  “咦,什么什么啊?我老公敢出轨我就劈了他,让我爹毙了他!”田馨的老爸是某军的参谋长。
  “选B呢,你绝对是爱情之上的拥护者,但你的婚姻观却很危险,因为当彼此爱情冷却后,你无法理智面对实际的生活,所以会不断寻找心灵上的慰藉,这也是造成你婚姻失败的隐忧。”
  “哇,柏拉图式的出轨。”田馨忧心忡忡,“女人,精神出轨比身体出轨更可怕。”
  “是啊是啊,可是我又没选B。”何洛想了想,“D吧。”
  “你惧怕婚姻,并不是你厌恶束缚,而是你无法信任婚姻关系真有若干保障。你充满了不安的情绪,害怕受伤,你的婚姻观倾向偏激,人格上有部分缺陷并未填满。”李云微把报纸一丢,“胡说,怎么看都不像你。你有不安情绪?我看你就差把幸福两个字刻到脑门儿上了。”
  何洛苦笑。看来,如果谁把两地相思当作浪漫,就是人格有部分缺陷。怎样的爱情最浪漫?赵咏华唱得好: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她一下午都很迷糊,扫除后众人嚷着去打球,她只是摆摆手,趴在桌子上懒懒地看窗外的蓝天白云。如果可以,真想什么都不去思考。
  章远问李云微:“何洛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李云微奇道。
  “她总不会是吃多了,胃疼吧。”章远敲敲桌子,“你去看看,那不是你好姐妹么?。”
  “你居然命令我?那不是你女朋友么?”李云微嘿嘿地笑。
  “我怕她不是胃疼!”章远不知如何开口,“有些事情,你知道的,男生不能去问,对吧?”
  李云微笑着走到何洛身边,蹲下来拍拍她,把两个人对话重复了一遍,又说:“看他多关心你!回头,看,我同桌害羞了。”
  赵承杰和高放过来拽着章远,“打球去打球去,五班那几个小子不服,要和咱们挑一场!”
  “谁不服?”
  “大壮!总想和你单挑的那个。”
  “噢,打球特别野蛮,还总勾手的那个吧!”章远站起来,比划着勾手的姿势,“去就去,谁怕谁!”他脱下衬衫,在白Tshirt外套上球服,又从书桌里掏出黑色的耐克护腕来。
  何洛枕着交叠的胳膊,侧头望着他,挺拔的男孩子,永远朝气蓬勃活力四射,但比起高一的时候棱角更分明、肩膀似乎也宽了一些。
  一刻也不想离开,每一天都希望在他身边,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不想错过。
  “你没事儿吧?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出教室前,章远走过来探寻地问。
  “很好,就是有点困。”她倦倦地笑,“我等你好了。”
  “那你别出去了,太阳挺毒的,在这儿眯一会儿吧。”章远托起篮球,食指转着,“看,厉害吧!”
  “是是,你是高手。”何洛吐吐舌头。
  风吹进教室,书本哗啦啦地响,谁的演算纸飞起来,飘了一地。纷繁的白色纸片后,章远的背影只窄窄一线,身形隐在光晕中。那时的少年都有种莫名的勇敢,从不怕时空的分离会疏远感情,他们还都可以坚定地唱着:“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不怕相爱的人分两端。”
  十七岁的何洛,只怕不能每天见到他,如此而已。
****
  “我不想申请威尔斯利。”她果断地说。
  “为什么?”何爸问,“还是担心在国外不适应?”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我也舍不得国内的朋友们。”
  “朋友可以再交的。”何妈插话。
  “可是你们不都说,现在的友谊最纯洁吗?我不想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巨大的文化差异,怎么交新朋友?”
  “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何爸表情严肃,“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没……没有啊。”有些结巴,毕竟是不习惯说谎的孩子。
  “你一向都喜欢四处走走看看的,你不是还羡慕舅舅是外交官?”何妈说,“你不能总为了别人牺牲你自己的理想呀。”
  何洛心虚又疑惑,握紧拳头,强作平静,“我还为别人牺牲什么理想了?”
  “你当时不是坚决去文科班么?”何妈嘴快,看到丈夫拼命使眼色时,一句话已经不受控制吐了出来。
  你们怎么知道?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件心事何洛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包括田馨白莲李云微,甚至章远。她的头嗡一声大了半圈,从母亲笃定的质疑中窥见端倪。“谁说我是为别人才不去文科班的?谁说的?”
  “我们也只是猜测,你的决定变化得太快。”何爸解释。
  “为了确认你们的猜测,所以你们看了我的日记,对不对?”
  沉默,他们居然没有否认。
  何洛只想哭,她一向在好友面前自豪地标榜父母有多开明民主,但他们居然这样侵犯自己的隐私权。
  “所以你们希望我去美国,就是不想我们在一起,是么?”
  “我们也是为你好,不希望你委屈自己。”何妈握住女儿的手。
  呵,他们这样义正词严,脸色坦然,丝毫不想为偷窥行为作任何道歉。何洛猛地抽开手,“难道你们偷看了我的日记,我就不委屈吗?”
  何爸说:“这不是重点。关键问题是,你不能为了一个男生,耽误了一辈子的选择。”
  侵犯我的隐私,就这样被轻描淡写?你们又怎么知道,这个男生不是我一辈子的选择呢?何洛又气愤又羞涩,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何妈以为女儿在沉思,又絮絮地开导:“你们这个年龄就是比较浪漫,可能因为某个男孩子长得好些,打了一场球,唱了一首歌,就对他印象非常不错,根本就不考虑以后的事情。都是些孩子,谁了解谁啊,有几个最后能在一起的?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最重要。你就说当初我在工厂的时候……”
  何洛知道母亲又要不厌其烦地忆苦思甜了,她强硬地打断:“当初有很多追求者,但看起来就是没有发展前景的,对吧?所以你等来等去,最后别人介绍了我爸。你到底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那张大学文凭?”
  这一瞬,一家三口脸上都青青白白尴尬起来。
  何妈甩手走开:“我是说不服你了。”
  何爸说:“快,向你妈妈道歉。”
  “我有什么错?”何洛脖子一梗,微扬着头,眼泪才没有流下来。
  本想甜言蜜语,抱着爹妈的脖子撒撒娇,趁他们心软的时候咬咬耳朵;没想到却牵扯出日记的话题,还坐实了早恋的罪名。何洛无比沮丧。
  “这下完了。恐怕爸妈要动用武力镇压,拿枪顶着我上飞机去了。”她想。
****
  “我要去美国了。”何洛对章远说。
  “好啊!路过芝加哥么?记得带乔丹的纪念品给我。”他笑,“这个暑假?和你舅舅一起?”
  居然还有心情说笑,你。
  “不,明年。”何洛低头,“去读大学。”
  “哦。”
  “威尔斯利学院,就是冰心和宋氏三姐妹的母校。”何洛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跳过父母偷窥日记,知晓两人恋情的细节。家丑不可外扬。
  章远还笑:“你爸爸不是打算把你培养成国母吧?那我的压力也太大了。”
  何洛白他一眼,心想,我爸妈根本就不想咱们在一起。
  “四年,如果我去的话,至少要在美国呆四年。”她说,“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章远专注地盯着她的双眼,“要不,我们私奔吧!”
  “别开玩笑了!我认真的!”何洛气得去掐他。
  “那,你自己怎么想?”章远收起笑容,“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决定。”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走?然后什么轻音重音的小姑娘都围上来?”继续掐他的胳膊。
  “咝……你还真使劲儿。”章远倒抽一口凉气,“我也很矛盾啊,你明白吧。老实说,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去。”
  何洛想了想,诚实地点点头。
  “会很开心地去?非常盼望着去?”
  又点点头。
  “这根本就是你的梦想吧。”章远说。
  “不,因为太美好了,我想都没敢想过。”何洛说,“我以为只有达官贵人家的小姐才能去的。”
  “那,如果我强留你,是不是太自私?”
  不要这样看我!不要在这个时候扮君子,好不好?
  何洛躲避着那双专注的眼睛。你开口说留下来啊,只要你挽留我,我就不会走。她满心急躁,绕口令似的想,难道还要我求你求我留下来?越想越有些气不顺。“那我就去好了,没准能当个冰心第二。”
  章远说:“你要是想当冰心第二,当初就应该留在文科班啊。”
  又勾起何洛关于日记的伤心回忆,平平淡淡一句话,听来却像是冷嘲热讽。
  “这根本是两个概念!”她愤愤地说,“出国就出国,然后在那边入籍,把我爸妈接过去。”
  “那很好啊。很多人实现不了的梦想呢。”他依旧只是微笑。

12.  爱你让我勇敢

  屋漏偏逢连夜雨。
  已经和父母陷入冷战状态,现在连章远也有意避开自己,连续两天都没有看到他的正脸了。何洛只觉得自己腹背受敌。
  数学的阶段性测验,何洛考的其差无比。连班主任林淑珍都大跌眼镜,叫她去办公室,问:“你居然有两道大题空着,怎么回事?数学老师还夸你成绩节节高。”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何洛喃喃辩解,“我这就去找数学老师答疑。”
  “喂,别跑别跑。”小林老师拦住她,“你是不是有别的事情,影响心情了?”
  何洛瘪瘪嘴。
  “别看我每天坐在这儿,你们说什么我都知道。”小林老师得意洋洋,“一群半大孩子,无非是今天他和她在一起了,明天他和她要好了。我也是那个年龄过来的。”
  “您觉得我们错了?”何洛说,心中不服气,你家老公不也是高中同学?真是成王败寇。
  “这件事本身没有错,影响到学习,就是错。”小林老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别把事情弄复杂了,我也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了。为什么非要考得一塌糊涂,让别的老师和家长揪住话把儿呢?我要再不找你们谈谈,不就成了包庇么?”
  小林老师无疑是对的。考卷要家长签字,何洛还没有那个胆量,随便在街上拉一个大叔冒充父亲签名。何爸看到全国山河一片红,眉毛拧在一起。他只是叹气,刚想说什么,被何洛拦住:“爸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定然是语重心长地提出,你已经为感情影响学习了,一定要去威尔斯利。
  何洛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甩上门,抓起书桌上一摞新发的数学综合练习册,什么海淀的、黄冈的、东北三校的,恨不得三下五除二撕个粉碎,心中暗暗念叨着:好啊,好啊,你们既然想我去美国,那么高考也不用参加了,我就放开了玩儿一年,考一堆零蛋,看威尔斯利还要不要我!
  可是扭着崭新的习题集,她却下不了手。这就放弃了?将未来统统放弃了?就这样在父母老师面前抬不起头,就这样任由他们反对,和章远一天天疏远下去?
  李云微说:“何洛你最近很闷啊,也不和我们玩儿,也不和我同桌说话,每天就和数学习题没完没了不见不散的。”
  田馨说:“唉,小两口闹别扭,床头吵架床尾和,干吗每天都当对方是透明的。”说完赶紧跳开,怕何洛冲过来挤她的脸,好端端一个女孩变成猪嘴,多影响形象。
  但何洛只挑眉瞪她一眼,说:“我要去图书馆了。”
  “喂,章远他们可是在操场上打比赛呢,你不去加油吗?”田馨大喊。
  “没用的。”白莲无奈地摇头,“她昨天倒是和我说了半个小时的话。”
  “说什么?”
  “双曲线、抛物线、坐标变换、极坐标。”
  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何洛的脚步稍稍迟疑。不能看,要忍住!她抱紧课本和习题册,给自己鼓气:今天不看球,是为了以后有更多的机会看球!
  还是没有控制住,在进入图书馆前,回头搜寻着他的身影。在操场上找到章远并不困难,即使远远的,看不清他五官的轮廓;但是举手投足间,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深深镌刻在何洛脑海中。她的眼睛就是雷达,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锁定目标。
  深深地、贪婪地凝望。
****
  一套规定时间120分钟的卷子,何洛作了将近三个小时,还是有20分左右的题目没有搞定。其间她一动未动,收拾书包的时候才觉得脚都有些发麻。
  七点钟,还有最后一丝天光,操场上影影绰绰还有投篮的身影,只瞥一眼,何洛也知道是谁。
  “过来投个篮吧!”章远招呼她。
  “已经这么黑,看不到。”
  “来,动一动,你这两天都坐着发呆,我看你要生锈了。”
  “我才没发呆,我在做题!”何洛拾起球,猛的一掷,砰一声弹在篮板上。
  “明明在发呆,也不说话。”
  “是你不和我说话的!”何洛愤愤,“好啦,那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章远问:“你有没有看《太空大灌篮》?里面说,一边罚篮,一边许愿,就会梦想成真。”他说着,站在罚篮线上,连着投了三个空心。
  何洛拿过球拍拍,三投三不中。“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我走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没有进么?”章远将球挟在身侧,“出手太硬、没有弧度;女孩子力量本来就小,出手要软一些,角度要高,瞄准篮筐的后沿。要看得远一点。”
  “我近视的,看不远。”何洛说,“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刚才许的什么愿?”章远笑笑。
  何洛摇头,想,是不是希望我不去威尔斯利?
  “我想,以后和你一起看乔丹大叔打NBA,现场的。大不了你先去美国,我大学毕业再申请,不就是四年么?中间你总会回来的吧?”章远说,“你相不相信我,相不相信自己?”
  何洛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认为自己的感情是固若金汤的,但为什么一定要分离?一定要体会思念的苦痛?
  章远又说,“我知道你这次考得不好,我帮你补上来。要是耽误了你的将来,我负担不起呀。”
  何洛生气:“你这两天不和我说话,就是怕现在挽留我,以后要担责任,对不对?”
  “这句话说的,真伤感情。”章远板着脸,“这个责任太大了,我养不起你……你那么能吃。”
  两个人你推我搡,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何洛说:“你刚刚想说我目光短浅是吧?我想过了,从今天起好好学习,如果可以考上清华北大,或许就不用去威尔斯利了。”
  “我不发表意见,我只支持你的决定。”章远说,“这两天我不和你说话,是不想影响你自己的想法。”
  “那你今天还在这儿等我。”
  “我怕你做不出题来四处喷火,再把图书馆烧了。”
  何洛满操场追杀章远。他哈哈笑着,一跃跳过花坛,有人刚刚从教学楼里出来,险些撞在一起。
  “啊,老师对不起。”章远忙道歉。
  何洛惊讶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爸爸……!”
****
  回到家中,何妈依旧唠叨,“在学校做题也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我们多担心你?你看,这菜热来热去味道都变了。”
  偷眼看父亲,他只是闷头吃饭。
  何洛拧亮台灯,将书本一样样摆好,何爸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举着报纸。
  “你不要打扰女儿做作业。”何妈挽着袖子,“去帮我刷碗。”
  “我检查检查洛洛的功课。”何爸叠起报纸,走在书桌前一本本翻过去。
  何洛抬眼看他,小声说,“爸,这是物理题典,你能看懂么?”
  何爸转了一圈,又坐回到沙发上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女儿。
  “爸,你有话要说么?”何洛暗自叹气,怎么男人都这样,愿意把话闷在心里么?章远那个自大狂也就算了,老爸可是当年历史系的名嘴,辩论起来引经据典。
  “是他么?”何爸问。
  “嗯。”
  “挺高的。”
  “嗯。”
  沉默,又沉默。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何爸搓搓手,“这种事情我还没处理过。我还没准备好,你就长大了。”
  “你和妈妈不是已经作了决定?”何洛哼了一声。
  “我们希望你去美国,并不是因为你和他在一起,而是的的确确为你考虑。只不过两件事情巧合了。”何爸说,“去威尔斯利的建议是你舅舅主动提出的,我和你妈事先并不知情。”
  “但你们事先看了我的日记!”想起来就委屈。
  “我们不是故意的,你桌子那么乱,所以你妈妈才来收拾。不过你们两个很有分寸,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们有分寸,那你们呢?”何洛气愤,“还是不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何爸蹙眉,“对不起,我们是侵犯了你的权利,可是,你现在什么都不对我们说,比如你选择去理科班的原因。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被你蒙过去了。”
  “我就知道说了你们也会反对!”何洛说,“好,我现在说我的想法,你要保证心平气和的听完。”她又喊母亲过来。
  何妈摇头,“算了算了,你爸做思想工作呢,我是非党人士,不参加。”
  “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我就说一次。”何洛说,“你们一向当我小孩子,今天能不能耐心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我到一半的时候就不耐烦,很不屑地说我幼稚。
  “你们总说是为了我好,总说父母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真正想要什么?我想去威尔斯利,对,可是去不成的话我也不会难受,毕竟那个太遥远了。”何洛有些想哭,“你们总爱说,不要早恋,以后会遇到更好的更合适的人,但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我的感受?你们有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很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我就是觉得他最好,也不认为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了。而且我知道,如果现在让我和他分开,我这些年都不会幸福的。
  “你们总说早恋影响成绩,但是看看我的理科,一直在走上坡,不是吗?只有这次考得很糟糕,但那是因为我们要被分开了。如果你们执意送我去美国,会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我说不好。”
  何妈又好气又好笑,“你在威胁我们么,洛洛?”
  “我就知道你想笑,想笑就笑吧。”何洛说,“为什么我的想法你们要从日记里找?因为很多事情我不会和你们说,是我心底的事情,说出来得不到支持,只有反对和嘲笑!”
  何爸何妈对望一眼。
  “没有父母会不反对吧。”何爸说,“难道要我们支持你?”
  “看我的期末成绩好了!”何洛说,“我会证明,当初选择理科班,不是错误的;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影响成绩。”
  “好,你说的。”何爸笑,“现在开始,你的名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退后一名,出国的事情都没得商量。”
  那就是现在还有转圜余地了?何洛破涕为笑,恨不得立刻给章远打个电话。“早知道上次我考全班最末一名,以后每次都能有提高。”她嘀咕着。
  回到卧室,何妈埋怨丈夫:“你怎么就放了个活话?”
  “我今天去学校,看到林老师,她说章远是个好孩子,聪明、懂事。”何爸说,“而且,林老师说了一句话我很有感触,她说,这个年龄建立起来的感情,如果最后能走到一起,是非常难得、也非常幸福的。”
  “这小老师还太浪漫,误人子弟。”何妈抱怨。
  “你真是老的都忘了。”何爸拍拍妻子的手,“咱们好像是初中同学吧。”
  “初中谁和你啊?”何妈笑,“你那时候都没我高!”又问,“那出国的事情怎么办?”
  “怎么办,先缓一缓吧。洛洛这两年是挺乖,但其实主意特别正,她认准的事情谁都拦不住。”何爸说,“我们只能疏导,不能堵。万一哪天她再来个离家出走,我们后悔都晚了。”
  何妈也担心起来。
  小时候何洛不愿意去幼儿园,到了门口扯着母亲的衣角不放手。何妈眼看要迟到,全勤奖就飞了,将女儿揪起来扔给老师。小何洛一言不发,隔着铁栅栏向母亲招手告别,说:“要早点来接我啊,我乖乖地等。”
  不到一个小时,幼儿园的小老师就骑着车赶到何妈的单位,说不好了不好了,何洛不见了。满世界地找,连居委会大妈也出动了,后来还是住在市郊的奶奶打发小叔进城,说何洛自己跑去了,怎么也不肯回家。
  何妈重见女儿,先是抱着大哭,又拉过来结结实实赏了一顿竹板炖肉。何洛憋着嘴,脸都青了也不讨饶。以后得了机会依旧再跑,就连幼儿园的老师也习惯了,常常备着自行车,追在她身后喊:“洛洛,回来吧,今天你不用午睡了。”
  “她这臭脾气是遗传咱们谁的呢?”何妈忧心忡忡,“女孩子个性太强不好,我总担心她以后要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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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小提琴配上美妙的弦 和你在一起日子这么甜
  现在就是永远 我不在乎世界变不变
  不会有两颗心比我们和谐 能侃侃而谈 能彼此温暖
  一天不见面 就开始想念
  爱你让我勇敢 什么事都不难 眼角的泪水 总能被你的笑容擦干
  从此一个人 都不会觉得自己孤单


13.  天天天蓝

  这两三个礼拜以来,章远、日记、出国这三个话题,一家人绝口不提。何洛每天点着台灯熬到半夜一点,何爸何妈就各捧一本书,在书房陪到一点。“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了。”他们安慰女儿,“只要你努力学了,考不好我们也不怪你。”
  “我们有赌注的,如果考不好,我自己会怪自己。”
  何洛每天上学时随身携带速溶咖啡,数理化之前连喝三杯,神采奕奕。到了语文课英语课就开始犯困,实在忍不住就把书本堆在桌子前垒个碉堡,潜伏在后面闭目养神,闭着闭着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裘老师正比比划划讲解着琵琶行。何洛小声问同桌:“喂,讲到哪儿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赵承杰答道。
  裘老师走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如实回答。
  “我看你也沦落了。”裘老师敲敲桌子,“我在台上讲,你就非要在台下讲!”
  “是……是……”
  下课时章远说:“沦落人,中午打球去?”
  “靠!什么我沦落。”赵承杰角力一样冲上去,“看我不打你!”
  “为什么打我?”
  “你知道我从来不打女人的!”
  “你中午打球?不是说给我讲题?”何洛问。
  “你看你,打哈欠的时候嘴张得比河马都大。”章远笑她,“还是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吧,你现在这是在透支青春。”
****
  期末考试后何洛大病一场,低烧不退,医生说是疲劳过度。
  田馨打电话来慰问, “一个礼拜作完十七套数学模拟,你简直疯了。不过,这次的成绩肯定比上次测验好很多!”
  “好很多我不敢保证,但肯定比上次好。”何洛说,“因为那是一个坏的极限,只能无限接近,永远不能到达。”
  “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懒得和你说考试。”隔着听筒,何洛都能想象田馨在翻白眼,“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游乐园,好不好?” 特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都有谁?”何洛问。
  “嘿嘿,你想有谁就有谁。”田馨嗲嗲地笑,“怎么样?能出来吗?”
  “我尽量!”
  何妈要去天津开选货会,很放心不下女儿的病情。何爸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保证把女儿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还不如我烙两张饼套在你们脖子上,而且记得吃完了前面的要转一转,后面还有半截儿。”何妈说,“你可以出去大鱼大肉,洛洛病了,要在家吃些清淡的。”
  “真是小看我。”何爸转向女儿,“你胃口还不好么?我煮过水面,然后拍黄瓜、柿子炒鸡蛋,好吧?”
  何洛和母亲看着端上桌子的三碗所谓面条,大眼瞪小眼。
  “这是糨糊吧?”何洛问。
  “你的过水面忘了过水吧。”何妈伸出筷子拨拨。
  “啊呀,光忙着捣蒜拍黄瓜了……”何爸辩解,“还能看出来是面条的,对吧?”
  “看着就没食欲。”何妈放下筷子,“黏黏糊糊的。”
  何洛被热气熏的直吸溜鼻子。
  “像不像何洛的鼻涕?”何爸问。何妈恰到好处地配合笑声。
  “好歹你也是个文人,注意一下形象。”何洛哭笑不得,明白父母在努力缓和家庭气氛。
  何妈的飞机票都订好了,不能退,思前想后,决定送何洛去奶奶家小住。何洛蒙头大睡几天之后,已经好的差不多,但她乐得离开家里一段时间,结束当囚鸟的日子。尽管父母没有明令禁止她和章远来往,但是两个人仍是电话都不敢多打,只能趁白天的时候偶尔问候一声,没准儿何爸视察了一圈办公室,中途就杀回家里嘘寒问暖。奶奶家就自由多了,偶尔出去遛达一圈儿,自然可以拿出挡箭牌:“啊,我给爷爷的红箭、凤尾买鱼虫去。”
  此时多半也会听到婉转的鸟鸣。爷爷有些耳背,问何洛:“听起来是咱们家的绣眼呢!你是不是又把鸟笼布掀开了?”
  “没有啊,我去看看。”何洛跑去阳台,向街对面挥挥手。虬结蓊郁的垂柳下,章远骑着他深蓝色的勾赛,单脚支地,上半身笼在树影中,显得腿越发的长,水洗蓝的牛仔裤,慵懒地像夏日午后的天空。
  风也静了,万条绿丝就那样垂着,他修长的手指在弯弯的车把上打着拍子,不急不徐,清脆婉转的口哨就从如烟的碧柳后一声声荡漾出来。
  何洛在阳台上探身,比划一个OK,鸟鸣声就住了。
  “你学得越来越像了!”她咯咯笑着,“小心我爷爷改天出来,把你捉到笼子里。”
  “就算你想每天看到我,也不用让你爷爷来软禁我吧。”章远腿一迈,单手将车推到身侧,“一起走走吧。”
  “也只能走吧。”何洛有些失望。她刚刚看了《甜蜜蜜》,非常羡慕张曼玉悠悠地晃着腿,侧坐在黎明身后,哼一首歌儿: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而他买力地蹬着,有些歪歪扭扭,扭出一路幸福迤逦的轨迹。
  瞥了一眼章远的宝贝勾赛,细窄的车胎,没有后座儿。
  “为什么赛车没有车筐和后架?”她嘟囔着,“那你的书包和饭盒放在哪儿?”
  “书包背着,饭盒用塑料袋包好,放在书包里啊。”章远笑,“前后那么多累赘,还能显出是赛车么?”
  “噢。”更加失望,“耍帅。”何洛评价着。
****
  隔了两日开家长会,平日里几个活跃分子都被林淑珍叫去帮忙。
  “刚大扫除过,又要收拾。”田馨抱怨,“这么热的天气,我想去江边。”
  李云微打断她:“别牢骚啦。让老师听到,又该说,脸是要天天洗的,让你们爸妈看到这么脏的教室,你们不觉得没面子,我都觉得没面子!”
  何洛买了宝路的薄荷糖,自己先吃了一片,又递给大家。她在走廊找到俯身拖地板的章远。
  “你帮我拿吧,”章远说,“手脏。”
  “我手也不干净,刚刚洗抹布,也没有仔细冲手。”
  “可你自己已经吃了,还活得好好的,应该是无毒吧。”章远笑,“挂得最早的肯定是最馋的!”
  “你说我!”何洛飞快地把手背贴在他后颈上,“冻死你!”
  “你手怎么这么凉?”他问。
  “咱们学校不是用的地下水么,大夏天也凉。”
  “是很凉。”章远说着,握握何洛的手指尖。
  “啊,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田馨正出门,看到走廊转角牵手而立的二人,急忙遮住眼睛。
  “喂,你们收敛点,不怕被家长看到!”李云微嗔道,“在过一会儿就该有家长来了。”
  有几套练习册刚刚到货,需要从办公室搬到教室,发给家长。同学们体谅何洛久病初愈,让她在教室门口发通知书。
  有家长陆陆续续地到了,何洛问了孩子的姓名,将成绩单、排行榜和操行评语一一递上。
  “我来帮你找成绩单吧。”章远搬了一摞子书本回来,“人开始多了,看你手忙脚乱的。”他并肩站在身侧时,何洛有些窘,唯恐自己的父亲忽然冒出。
  “不用啦!”她躲开章远的目光,抬头看着下一位家长,“阿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章远重复了一遍:“阿姨好,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还捏着嗓子,学何洛的语气。
  “开家长会啊,不要闹!”何洛瞪他一眼,小声警告。
  “就是,开家长会,你还闹!”长发阿姨把成绩单卷成筒,在章远额头上敲了敲,“管我叫阿姨?啊?这十多年白养你了!”
  原来是章远的母亲!
  何洛的舌头忽然开始打结,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看你,到了学校就疯玩儿,这衬衫领子,一个里一个外的,一点都不板正。”章妈一边给儿子整理衣领,一边说,“让同学看到了多笑话啊。”说着回过头向何洛笑笑,“诶,你是……?”
  “我叫何洛,高一下学期分班过来的。”何洛毕恭毕敬。要活泼不要嬉闹,要微笑不要大笑,她提醒自己,暗暗挺了挺背脊,又不敢直视章母的眼睛,于是微微低了头。
  “啊,你就是那个想做外交官的女孩子啊。”章母笑着,“我在初中当英语老师,小远拿过你的作文回去,写得真好,我还给学生们念过。真是个聪明孩子。”
  “其实那些见闻,都是听舅舅说的,他是外交部的。”已经不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脑子根本来不及字斟句酌,因为全部精力都用来控制嘴唇和舌头,千万不要结巴,“还是章远比较聪明,他数理化很好,经常帮助我答疑。”天,还能更官腔,听起来更像同学间的革命友谊么?何洛后背开始出汗。
  “我最清楚这个孩子了。”章母拍着儿子的手臂,“他呀,就知道耍小聪明,从来不用功看语法。写出来的英文是半吊子,一塌糊涂。何洛,你也要多多帮助他啊。”
  章远推着母亲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座,还不忘回头冲何洛笑笑。
  “你赶紧出去吧!找个墙脚蹲着!”何洛催促他,“一会儿我爸来了!”
  “啊,那我赶紧走。我也很怕他。”章远想起险些和何爸撞个满怀,也心有余悸。
  何爸看到女儿的成绩单,全班第四,理科成绩明显提高,数学92,立时笑容可掬起来。
  家长多数时候都觉得自家孩子好,金不换银不换;然而家长会除外。
  林老师年轻,语气相当尊重,一条条不足列出来,毋需点明道姓,家长们自然乖乖对号入座。几十号中年人济济一堂,男士们开始谢顶,女士们开始锔油遮盖白发,竟然还要听老师的训话。这时候成绩不理想的,真想把人家的儿女拉来充数。
  何爸一直担心女儿考不好,被老师旁敲侧击当作早恋的反面典型,谁知道居然比每次排名都好。当然,他也清楚考前何洛如何点灯熬蜡奋战到夜阑。看一眼章远的成绩,无论题目多难,理化都不下九十的,数学更是每每接近满分。一时之间说不出应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散会后何爸打算送女儿回奶奶家,在教室门口恰恰又遇到章远的母亲,少不了寒暄几句,互相夸奖一下对方的儿女。
  几个孩子都在门口等各自家长,田馨憋不住,转身背着门,趴在李云微肩上咯咯地笑:“喂,看,看,像不像相亲大会。
****
  何洛很开心又回到奶奶家。何爸临走的时候说:“这次考得好,不要得意;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你要保持啊,记得我们的约定。”
  “只要不退步就好,不用非要进步吧。”何洛掰着手指头数数,“到毕业还有一年,肯定十来次模拟,这次第四,你告诉我,负数名次怎么考?”
  “你怎么越来越抬杠了?”何爸蹙眉。但嘴角仍然笑的,还沉浸在家长会归来的沾沾自喜中。
  “成年人有时候更能幻想、虚荣。”何洛暗笑。
  第二天,爷爷提了绣眼去遛鸟,婉转的啼鸣仍然出现在窗外。何洛飞跑下楼,看见章远推了一辆二八的黑色男车。
  “老式脚闸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他说,“不过很结实。”
  “结实?又不是碰碰车。”何洛笑,“你想去撞谁?”
  “这可是我妈妈的嫁妆啊!”章远拍拍已经有裂缝的棕色车座,“我好不容易从楼道里搬出来,要是让哪个胖丫头压坏了,怎么回去交差?”
  “啊……”何洛噘嘴,“你敢说我胖!”
  “你是不胖。”章远溜着车,一点地,迈腿骑上去,绕着何洛悠悠兜着圈儿,“所以,我也没说要带你啊。”
  “那你要带谁?” 何洛抓住书包架,咯咯笑着。
  章远走不得,长腿支地。“爪子拿开,我要接胖妞儿去了。”
  “不!”
  “那就上来。”
  “……”
  “胖丫头,快上来!”催促着,一脸的笑。
  “二八车啊……后架高,我跳不上去。”胖丫头就胖丫头吧,何洛满心都是张曼玉哼着歌,两条细腿荡荡悠悠的画面,早忘了争辩这些。
  “那你先坐好。”
  “你会带人吗?你都骑赛车。”
  “不会不会,一会儿把你摔到沟里去。”
  “那算了……”何洛有些退缩,“安全第一。”
  “服了你了!大姐,哪儿那么多废话。”章远笑,“我小学学自行车,用的就是这个,总带着邻居的小美女四处兜风。”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啊!”何洛哼了一声,重重地坐在后架上。
  “但你是最‘重’要的一个。”章远咬着一个重字,“绝对的,重千斤。”
  “你废话也真多。”气得打他后背,“喂,走啊。”
  “你倒是坐好呀!”
  “我坐好了啊。”
  “……”章远停了停,拖着长音说,“你要扶稳,小心一会儿下坡掉下来。”
  何洛抓着身下书包架露出的一小部分,手贴近身体,不是很舒服。她试探着,小心翼翼的伸出右臂,擦过章远身侧的衬衫。他那么瘦,衬衫被风鼓起来,衣角蹭过何洛的小臂,有些痒。可她拘谨着,环着章远的衬衫,环着满满一怀空气。胳膊弯出一道大大的弧线,并没有切实的碰触到他。
  “我要走了哟。”章远一蹬地。何洛怔忡间向后一倒,本能地胳膊一紧。
  惯性。惯性?
  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腰好细啊。”这对男生算是夸奖么?何洛想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讲。胳膊并不敢使力,手更是依然翘向手背方向,不曾放在他的腰际。
  她暗暗鼓气,轻轻放下手。
  章远忽然呵呵笑了一声,“喂,你干吗呢!”
  “啊……”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尴尬的脸都红了。
  “要放就放好,别挠痒!”
  清朗的声线,些许膛音,带着细微的共鸣,就这样嗡嗡的从前面传来。
  何洛扬起头。叶子被阳光照的通透,盈人的绿,夏天的阳光微热,皮肤上有温暖的感觉。热风在柏油路上蒸腾起来。青灰的路面起伏着,隐隐抖动,和着何洛的心跳,一拍儿一拍儿起伏的节奏: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
  天空流水一样清澈、海一样湛蓝。
  每棵树都在跳舞。

14.  气象报告

  “要是地球是平的 我就每天开窗
  眺望你在的远方”
  --by Gigi 《气象报告》
  大一甫入学,是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章远晒黑不少,何洛看到他的照片笑得前仰后合,在电话里说:“你晚上出门一定要穿可以反光的衣服,否则司机都看不到,过马路太危险了。”
  第一次班级干部例会,辅导员说:“大家磨合了一个月了,说说看彼此工作上的体会和意见吧。”
  女生班长朱宁莉站起来:“章远太不团结同学了,十一就要到了,他身为本地人,还是班长,居然不组织我们这些外地同学去参观市区;还有,他对我们女生从来没笑脸。”
  章远说:“我以为你们每个周末都去逛街,就这么大点的城市,该看的也看的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如果我天天对你笑,你有安全感么?”
  朱宁莉瞪瞪眼睛,气呼呼坐下。
  “丫头,你说有这种事情么?又不是我女朋友,凭什么指手画脚,让我每天笑给她看?”
  实在想象不出章远黑口黑面的样子。他怎么会不笑呢?何洛又何时见过他板着脸呢?
  读章远的信,看看照片中严肃黧黑的脸庞,何洛还是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不禁急促地咳嗽起来。
  同寝室的北京女孩儿周欣颜提了两壶热水回来,皱眉说:“哎,何洛,让你躺着休息,你怎么又坐在那儿看信?天天看、天天看,都要翻烂了!”她翻着抽屉找出两片VC泡腾片,放在水杯里,“喏,你又吃不下东西,补充点维生素吧,好得快些。”
  药片嗞嗞地冒着泡,像高二化学课上制造乙炔。
  那时候章远还对她说,小时候总去小商贩那儿拿人家零散的电石,在雨天扔到街边的水沟里,一群小孩子兴奋地围着看污水翻泡。
  “又淘气又无聊。”何洛笑他。
  “这叫富于探索精神。”章远扬扬头。怎样飞扬的神色,一切历历在目,恍然之间已经过去了两年。
  何洛的眼睛湿湿的。她想念章远,也很想家。
****
  上午在校医院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陪她同去的周欣颜不停地看表,万分歉疚地说:“何洛,高数课就要开始了,我……”大一的孩子带着高中的思维惯性,尚不敢逃课。
  “去吧,我没关系,不会晕倒在这儿的。”何洛浅浅地笑。她只是很冷,在北京九月依旧溽热的天气里,穿着长袖衬衫和毛线坎肩,皮肤上带着粘粘的汗,浸泡其中,只觉得整个人都发糟发朽了;下一刻却打一个冷战,鸡皮疙瘩也起来了,忽地出一层冷汗,更觉得虚脱无力。
  总算见到了医生,询问病因后,她嗤之以鼻,“前两天那么大雨,你站在外面打半个小时电话,没得肺炎都是你好运了。给男朋友打吧?就说不是给家里打电话。你们这些孩子,从来不知道父母多担心,就知道和男朋友卿卿我我,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
  话是逆耳忠言,可用了尖酸的语气,听起来总是冷嘲热讽的意味更多。
  何洛无力辩解,也无心辩解。
  宿舍没有通电话,校园里的公用电话和用餐时间食堂的窗口一样拥挤繁忙,拖着长长的队伍。那天好不容易排到她,就开始淅淅沥沥下雨,片刻便滂沱地分不清天地。但实在不舍得放下话筒,何洛抱着肩膀站在公用电话亭橘黄色的小帽下,风不断将雨丝刮进来,她说着说着就开始上下牙打架。
  “你的声音都不对了。”章远奇怪,“怎么开始僵了?如果累了就赶紧休息,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你不是说不好打?”哆哆嗦嗦地问。
  “是啊是啊,你们全楼六百女生,就楼长室一部电话,比广播电台的热线还要热。”章远抱怨,“我上次在家按了一下午号码,指头都按扁了也打不进去。”
  “就为这个,你就把自己折腾病了?”叶芝放下书包,过来摸摸何洛的额头,“啊呀,烫得要死!我去打饭,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米粥,咸菜,谢谢。”何洛肚子很空,但想到油腻的食物就反胃,很怀念母亲的鸡蛋羹,一抹嫩绿的葱花儿,两滴澄褐的香油,洒在嫩黄柔滑的蛋羹上,是每次病中最爱的安慰。
  寝室里年龄最大的童嘉颖也探头过来:“何洛,生病的时候更想家了吧?”
  真要命,平素是个内向的南方女孩子,话不多,但此刻专抛重磅催泪弹。
  “嗯,也还好啦。我先睡会儿。”何洛扭头冲着墙,躲在蚊帐后鼻眼一酸,泪珠断线一样滚落下来。
  迷迷糊糊中,好像回到故乡,又走在熟悉的长街,一块一块方砖铺成,似乎有淋漓的雨声,复古的欧式街灯在水汽中笼上一层浑圆的昏黄光晕。何妈说:“走啊,去吃富氏农家菜,卤猪尾。我总觉得你还是妈妈的小尾巴,怎么一转眼就要自个儿去外地上学了啊。”
  又似乎天气闷热,还在准备高考。何洛看着一桌子的复习材料,心惊胆战。“不是已经考完了么?”她问。
  “谁说的!”旁边的同学头不抬眼不眨,“那次是模拟,还有这么多题目呢!快做快做!”
  “这么多,怎么能做的完啊!”四下看去,章远却不在教室里。一定又在操场上打球呢,“快回来,又发了这么多练习册!”她趴在窗台上大喊。
  越想越心急,急得一头大汗,猛然一惊,原来已经在大学的宿舍里了。
  刚刚熄灯,另三个女孩子收拾着床铺,低声抱怨着高数老师一堂课跨越了书上二十页的内容。何洛睁大眼睛,看着上铺的木头床板,一条一条,有树节有虫疤,周欣颜爬上去的时候,老旧的双层床吱嘎嘎轻响,似乎要从木头缝里都出一些陈年的烟尘来。
  窗外是哗哗的水声。
  “下雨了么?”何洛问。
  “你醒了?”周欣颜把着栏杆探头下来,“没下雨啊!是风吹叶子吧。”
  “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啊。”叶芝道,“没有吵到你吧。”
  “没,我一直都晕晕的,半睡半醒。”
  “你刚刚好像做恶梦了,念叨着什么,没听清。”
  “噢……是我烧糊涂了吧。”
  何洛闭上眼睛,头依然隐隐作痛,就要炸裂开一样。她用掌根压住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揉着。窗外传来篮球击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欣颜蹬蹬地爬下来,推开纱窗大喊一声:“别拍了!你三更半夜发神经,我们还睡觉呢!”又回身笑着,“我们这儿还有个病号。”
  “不用担心我啊。”何洛说,“你们都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窗外的篮球声住了,何洛却有些失望。她在信中提到这件事情,对章远说:“那一刻,我真以为是你,拍着篮球,隔了千山万水的来看我。很傻,是不是?于是我就安慰自己,说那就是你拍球的声音,离多远,我都听得到。”
****
  关于淋雨生病的事情,何洛只字未提。她骑车去看田馨,他们学校正在进行新生军训。远远的就看每人举着一支板凳。教官威严地喊:“放小凳,预备,放!”
  “带小凳,起立!”
  乒乒乓乓一阵乱响,草绿色的一群学生,帽檐都挡着小半张脸。何洛一队队看过去,终于找到了田馨。到底是学过美声的,报数的时候无比嘹亮。
  “啊,你真是没良心!这么多天才过来看我。”休息的时候,田馨冲过来,抓着何洛的车把一顿乱晃,“是不是每天都和章同学鸿雁传情,忘记姐妹我还在受苦受难!”
  “什么啊,我前两天生病了。”
  “啊,没事儿吧!好利索了?”
  “嗯。不要告诉别人……”何洛想了想,“我家里和章远都不知道。”
  “你真是逞强。”田馨说,“如果我爸妈知道,肯定哭着喊着,坐飞机就过来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挺精神的?那还干吗要他们担心呢?”
  “真是辛苦你了。”田馨走过来轻轻拥抱了何洛,“可惜我也不能去照顾你,要是章远在就好了。”
  “切记,这话千万不能对他说。”何洛叹气,“他已经……挺郁闷的了。”
  “换了我是他也会郁闷,报了清华,又只差两分。”田馨说,“这家伙,什么时候模拟都是640多,谁想到今年题目简单,大家都是640,他也还是640,一点优势都没有。”
  “我们本来说好,一起考到北京,然后就和父母说我们的事情。”何洛用脚在沙尘上划着圈子,“但他一个暑假都很沉闷,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家伙总是太自大,吃点教训也好。”田馨说。
  这算是安慰么?何洛苦笑。这个教训未免也太大了,意味着四年的分离。
****
  因为落下一周的课程,何洛连着几天泡在自习室,直到熄灯才回寝室。大学课程和高中完全不同,一节课的内容一晚上也看不懂。尤其是高等数学中的极限证明,什么对于任意的“易朴西龙”大于0,都存在一个正整数N,满足如下如下条件,那么某A公式的极限就是B。
  天书奇谈吧!何洛挠头,恨自己不是蛋生。
  “要是章远在就好了。”她想起高一的那个冬天,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大教室,还有雪花纷飞的站台。他笑着说:我记你一辈子。
  当时坐车回家,路过省大,何洛说:“我以后就考这儿算了,离家近。”
  章远笑:“怎么考,都会考到比这儿更好的学校吧!”
  一语成箴。
  两年半之后,拿着省大的录取通知书,他是怎样的心情。何洛不敢猜测,心上隐约有一片黑影。
  回到寝室,叶芝说:“啊,你终于回来了!看,今天大丰收呀。”桌上三个一样的信封,都用熟悉的笔迹写着何洛的名字,还标明了阅读顺序。
  在第一封信里,章远说:上个周末在家,周一出门时忍不住想要右拐,直走,再右拐,然后就能看到你在街口。家里这边已经冷了,看着空中的南飞的雀鸟,觉得它们更幸福一些。
  第二封信里,章远说:给你打过几次电话,全部落空。你有Email信箱吗?去申请一个吧,光速传递。而且更保险,每次你的来信都被同寝室的人扣留,对我加以要挟,就差让我帮他们刷球鞋洗臭袜子了。
  第三封信里,章远说:试验了几次,我又有些不喜欢Email,和写信一样,都是听不到声音的。相比较之下,能拿到手里的书信更温暖一些。我以前从不写信,现在却不断地为我国邮政系统作贡献。去买信纸,站在一群小丫头中间无比尴尬,下次回来,你去买自己喜欢的,预备一麻袋给我。
  其余就是一些零散的琐事,但也密密地写了满纸。何洛忍不住挑有趣的段落念给众人,说到信件被扣的一段,周欣颜大笑:“好,宝贵经验啊,哈哈。”
  “完了,何洛你惨了。”叶芝眨着眼睛,同情地看她,“可怜的Cinderella,以后帮姐姐我们洗衣打饭吧。”
  “看你以后找到男朋友,我怎么报复!”何洛筋着鼻子,吐吐舌,“把你们一个两个都关在屋子里,让他们来赎!”
  “啊?什么关在屋子里,你们在讨论马来西亚绑架案么?” 童嘉颖洗漱归来,不解地问。
  “对对,绑架绑架!”周欣颜在何洛身边晃来晃去,“如果你不给巨额赎金,比如三食堂的红烧鸡腿,我就撕票!”
  “你撕什么啊?”何洛不解。
  “喏~就说你今天大丰收!”周欣颜扬手,“简直是三句半,三封厚的,一封薄的。”
  “啊,拿来!”何洛扑上去。
  “哇,强抢啊。”周欣颜向床上倒去,顺势把手举高;叶芝坐在上铺,探身将信抽走。
  “给我,给我!”何洛跳着脚,鞋也顾不得脱,踩着侧梯爬上去。
  “别过来!”叶芝指着她,“再过来我就扔下去。来,叫大姐。”
  “好像我最大吧。”童嘉颖吃吃地笑,“一会儿赎金给我大头就好了。”
  “快给我,一会儿熄灯了。”好多只小手在心上抓,痒痒的。
  “好啦好啦。”叶芝递过去,“看你都要哭了。”
  “你……”周欣颜清脆地哼了一声,“我们今儿个就发慈悲了,等章远同学来,他就瞧好吧。”
  这封信格外的薄,甚至让人怀疑其中空无一物。何洛翻来掉去看了几遍,背面封口处打着一个叉,深蓝的钢笔,就是章远的。为了保持信封平整,她特意买了拆封刀,银灰色,像小小的宝剑。
  里面只有一张便签,写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然后是一个传呼号码。
  “呀!”何洛惊喜地叫了一声,抓起放硬币的小盒子就向外跑。
  “喂,要熄灯了,你去哪儿!”
  “拜托,我去打电话,一会儿给我开门啊!”何洛说,“就告诉楼长,我跑步锻炼,回来晚了……”后半句已经飘在走廊里。
  穿皮鞋、及膝裙跑步?叶芝和周欣颜面面相觑,觉得不如对楼长阿姨坦白从宽。
****
  “你为什么买BP机?又不能及时回话?”何洛问,“你们学校打公用电话不用排队么?”
  “我可以在十分钟内冲到导员办公室去。”章远说,“谁让他要我整理档案。”
  “我收到你的信了,一口气好多,我们寝室的说是三句半。”
  章远呵呵干笑了两声,有些傻傻地发窘:“我都写什么了?你看到就算了,千万别念,牙会酸倒的。”
  何洛立时想到一个更酸的回复:怎么可能,读着很甜。立时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喂,为什么最后一封信有一个叉叉?”她问。
  “有么?”
  “有啊。什么意思?”
  “噢,太薄了,怕被当作空信封扔掉。”
  “啊,这样啊。”何洛有些失望,“我还以为……”
  她不说话。
  “以为什么?”
  “一首老歌,英文的。”
  “什么歌?那么多,我怎么想?”章远笑,“Right here waiting?”
  “Sealed with a kiss。”
  “你的小脑袋里面,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章远顿了顿,“等你回来,自己主动点吧。”
  热度从下巴直冲脑门。“美的你。”何洛低低地说。
  听见她羞涩的声音,仿佛凉爽的夜风里,盛开出袅袅婷婷的水莲花。

15.  你一直存在着

  田馨军训结束,非要何洛去看阅兵式。
  何洛说:“你爸爸可是仅次于司令的大干部!你也见了不少世面,这样的虾兵蟹将大集合,也好意思拿出来现?”
  “不一样不一样的!”田馨说,“有帅哥,不来悔死你。”
  “我不感兴趣。”何洛撇嘴。
  “对对,是没有你家章远帅。就当帮我参谋参谋,好不好?”楚楚可怜地样子。
  “你不是喜欢高中球队的那个篮板王么?”女人的心思,还真是多变。
  “那家伙和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呀,听说考去广州了,天南地北的,多累啊,在一起也不长久。”见何洛脸上一僵,田馨忙说,“哎哎,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俩不一样啊,你们的感情基础多稳固,郎情妾意,私定终身的。”
  “没正形!什么话,到你嘴里都会变味儿!”何洛轻哂。
  “喂,你们两个谈恋爱,还不许我们说说?”田馨咯咯地笑,挤在何洛身边,蹭她的肩膀,“喂,老实说,你们有没有kiss过?”
  “为什么要告诉你!”何洛白她。
  “你是革命的先驱,要向我传授经验啊!”田馨掰着手指头,“还有以后,结婚生孩子,我都沿着你的足迹前进了!”
  “到底有没有啊?”田馨继续晃着何洛。
  “还没有……”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呀。”
  “我不信!”
  “你看,告诉你,你还不信。”何洛哭笑不得。
  “你们,你们是两块木头啊!至少,我以为你们告别的时候会抱头热吻呢!”田馨打了个响指,“当时还遗憾呢,我比你出发早,什么都没看到。”
  何洛想,如果你看到,会更遗憾。何爸何妈全程陪同,护送女儿来京,月台上挤满送行的七大姑八大姨,章远、赵承杰、李云微,还有其他三五个高中同学也来了,在亲友团的推搡下都跑到了水泥柱的背面。
  拥抱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人只能分别伸出左右手,四指握拳,拳侧轻轻一击,拇指肚顶在一起。指缝紧密贴合,齿轮一样精准。像每次走到回家的岔路口一样,几百次的演练,似乎只为一朝分离。
  想到这儿,何洛有些意兴阑珊。“你先钓到那个帅哥再说吧,现在把关也没用。要是我说好好好你追吧,人家又没有这个意思,那你多难受?”
  “我……”田馨作出欲哭无泪的表情,“我不过问你一个操作性很强的问题,你就这么乌鸦。”
  软磨硬泡,何洛无奈答应下来,“好吧好吧,哪天?”
  “这个周六下午。”
  “周六啊……啊!”何洛猛然想到什么,“不行不行,我们系里有活动。”
  “什么活动?”
  “和经济学院联谊,扫盲舞会。”
  “你完了你完了!”田馨一下下点着何洛的肩膀,“不看我走方阵,去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我非要去章某人那里告状不可!”
  “去就去。上次打电话,说他们也有扫盲舞会。听他摩拳擦掌,期待的很啊。”何洛笑,“你心术不正,想什么都是歪的。”
  话虽然这样讲,但是来到学校工会的舞厅时,何洛还是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周欣颜很愤愤,“这些男生太过分了,刚开学一个月,就唠叨着向外发展,找别的学院联谊。”
  “实在是我们女生少啊。” 叶芝指指身边,“不到十个,还有名花有主的。”又看着何洛笑,“喂,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童嘉颖最抹不开面子,“你们跳过吗?我不想跳了。”转身想走。
  “跳舞,又不是跳楼!”周欣颜一把抓住她,“您这是怕个什么劲儿呢。”
  “我踩不上点儿。”不好意思地笑。
  “那我带你吧。”何洛走过来,学着教练的样子右臂架平。
  “何洛,你怎么走男步?”叶芝问。
  “她看不上这些土豆。”周欣颜凑过来,“小洛洛家的远远那么帅。”
  “好象你看过本人似的!”何洛抿唇,嘴角忍不住微微的翘起。她揽着童嘉颖,“咱们学咱们的。”
  “太浪费资源了吧!”同班的沈列大叫,“得,一下少了两个女生。”他走过去,看看左摇右晃的二人,伸手在何洛面前晃晃,“你成心来捣乱的吧!”
  “别晃,我看不到了。”何洛着急,“哎呦”一声,已经被童嘉颖结结实实踩了一脚。
  “没事儿吧!”
  “没有,没有。”一跳一跳回到场边。
  “那休息一下,一会儿和我搭档吧!”沈列帮她拽过一把椅子。
  “正好踩在大脚趾尖,我看是不行了。”何洛摆摆手。
  “你刚才不说没事儿么?”沈列弯腰看她。
  “何洛所说的没事儿,就是死不了。”叶芝瞟他一眼。
  “没那么夸张,”何洛摆弄着凉鞋带子,“好在嘉颖没有穿刺刀似的高跟鞋。”
  脚趾头不过痛了一下,却乐得找借口坐在一边。何爸何妈是忠实舞迷,每周末都会去附近的公园学艺,回来把客厅中央的茶几挪开,欣欣然演练一段何洛嘴中的“新版二人转。”
  探戈伦巴太妖媚、北京平四太俗气,何洛只爱华尔兹。
  回旋,盛放的裙裾,闪身间彼此的深情凝视,出现在《茜茜公主》或是《白木兰圆舞曲》里。此时的舞伴应该是他,而不是眼前的他、他、他……何洛支着下巴,想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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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远初时打算国庆来北京。然而临近月底,又打电话过来,歉疚地说票已售罄。“我高估铁路的运营能力了。”他说,“早上八点赶去车站,发现全是人,他们多数是半夜就开始排票了。”
  何洛握着听筒,心中无比失望,却只能说,没关系没关系。此时再去买返乡的火车票已然太迟,她想约高中同学一起出去玩儿,但李云微已经和同学说好去野三坡,田馨的父母乘飞机来看宝贝女儿,还有三两个相熟的同学,已经和各自的亲戚说好去小住。
  “当初问你有没有安排,你说某人要来!”李云微嗔道,“现在又变计划。要不然,你和我们去露营?”
  “算了算了,都是你的大学同学,还是不要了。”想来想去,只能随系团委的组织去天安门看升旗,总算还有些国庆气氛。
  同寝室的三个女生都摇头。童嘉颖要去天津看同学;叶芝懒一向是懒人,说:“我要补觉,困……做梦看吧。”
  周欣颜张大嘴,“啊,这你都感兴趣?好不容易上大学解放了,姐姐您就饶了我,好不好?正好三十号晚上我回家,路过天安门。要不咱一道走,您带块凉席,抢一有利地形?”
  何洛无奈,只好独自一人悻悻地报名。校车凌晨三点就出发,头一夜是睡不成了。何洛点着蜡烛,把日记和章远的来信又看了一遍。叶芝睡眼惺忪,看着她投射在床帘上的身影,口齿不清地唠叨:“点灯熬蜡的,又反刍?早晚你把寝室都给烧了。”
  上了校车,赫然发现沈列也在。何洛惊讶地问:“咦,你不也是北京的?周欣颜说,你们恨不得从幼儿园起就每个十一被拉去看升旗。”
  “总要有个把北京人大公无私呀!你看我,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为广大外地同学服务,充当革命领路人!”沈列昂首挺胸,一甩头,“怎么样,感人吧!给点掌声。”
  何洛笑着拍了两下手,心想,章远班长,你是不是也要尽职尽责,带着班上同学游览市区呢?越想越是黯然,心一点点掏空,掐算一下,到期末考试结束还有三个半月,一百多天。
  一百多天,想起他来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不到四点,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沈列拍着胸脯说他知道一个绝佳的观景点,人少,角度好。“你可以看着国旗在朝霞中升起,漫天都是,然后远处是天安门还有延伸的宫墙作背景,绝了!”他在人海中挤着开路,还不忘比比划划,对跟在身后的几个同学解释。
  “那边就是你说的好位置?”何洛看看面前无法翻阅的行道栏,“那我觉得天安门城楼上更好。”
  “诶?原来没有这个挡着的啊!”沈列挠头,“我上次就在这儿。”
  “上次?哪年啊?”
  “呃,记不大清了。哦,肯定戴红领巾呢!”他扬着手,“我还解下来激动地挥,喊,‘国旗,国旗,您的一角在这里!’”
  来来回回一耽搁,反而只能站在人群后,什么都看不清楚。回去的车上沈列一路道歉,何洛频频点头,实在是困得不行。到了宿舍楼下,他说:“我今天回家,三号就回来,如果你们谁想去颐和园,现在就报名。何洛,你统计一下女生这边吧!现在就去。”
  “我回去问问。”只想回去补觉,叶芝真是明智。
  何洛上楼开门,蹑手蹑脚拿了脸盆牙缸,刚要去水房,喇叭震天地响起来:“何洛,何洛在吗?!”楼长阿姨从不吝惜声带。
  “不在!”叶芝腾地坐起,大声喊回。
  “在!”何洛连忙喊一句。
  “呀,你回来啦!”叶芝吓一跳。
  “到底在不在?”楼长不耐烦。
  “在在在,”一迭声地应着。
  “谁这么早?”叶芝嘟嘟囔囔抱怨。
  “沈列,让我统计女生谁想去颐和园,哪儿有这么快!”何洛把盆一放,“不过也不早了,九点了。”
  “午饭之前都是早上。”倒头再睡。
  “对,你的午饭还可以两点钟吃。”何洛笑着,轻轻带上门。
  沈列正在举目四望,一会儿看看报栏,一会儿看看卫生评比公告。“这么快啊!”他问。
  “不是你叫我下来的吗?”何洛奇道。
  “我没有啊……”
  “啊?!那……”
  何洛忽然有一种预感,幸福的预感。这想法太美妙,令她一瞬间挺直了身体,却不敢回头。
  早晨的太阳从大门左上角投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斜斜拉长。缓缓地,光路被挡住一线,颀长的身影推过来,无数纤尘在旁边明亮的光斑中飞舞。
  “懒蛋丫头,刚起吗?”带了一丝疲倦的声音。
  回身,逆光的,是风尘仆仆的他。
  他就那么慵懒的站着,地上一个旅行包。一如记忆中沐浴朝阳的街角,就这样等着何洛,看她一步步走过来,踏着阳光铺就的纤尘之路。
  真的是他,依稀又是梦里好时光。
  “你这个大骗子!”她撅着嘴,抬眼望他。头发有些凌乱,有两撮儿倔强的翘着,下巴一层青黑的胡茬,笑得沉静而疲惫。何洛忍不住抬手,想把他立起的头发按下去。章远顺从地俯身,低头。熟悉的脸庞,倦容满面。
  何洛一颗心像海绵,飞快地被幸福浸润,继而变得沉甸甸,坠得胸口都疼。
  无比爱怜。
  开心地想哭。她扁扁嘴,想去牵他的手。纤细的指头刚刚触碰到章远古铜色的手臂,便无法控制地扑入他怀里。
  “怎么不吱一声就跑来了?”环住他的腰,双手相扣,怕一松开就不在。
  “没点意外惊喜,你能这么主动投怀送抱么?”章远也抱紧她。
  “你就痛快痛快嘴好了。”何洛低声埋怨着,“幸亏我没去野营,要不你就哭去吧!”
  “你不在也好啊,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楼来来往往美女还挺多的,很养眼。”
  何洛侧脸贴在他胸膛上,能感受到他轻笑时气流的共鸣,嗡嗡地震颤着。“你没机会了!”她小声嘀咕。
  沈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绕着一楼门厅转了几圈,“咳、咳”,清清嗓子。
  何洛惊觉还有同学在等,连忙站好。“沈列,我大学同学。”又歪歪头,“这是我男朋友,章远。”
  “高中同学吧。”沈列问。
  “啊……是啊。”何洛应着, “不如,就拜托沈列吧。”
  “嗯?”
  “住的地方啊,你找到了么?”何洛问。
  “我有亲戚在紫竹院附近。我问他在北京什么方位,他说,西北角。我想你学校也在西北,应该不远,刚刚就特意从那边绕了一下。”章远说,“结果出租车用了半个小时,终于从北京城西北角,开到北京城西北角。”
  “这儿比咱家那边大多了!”何洛咯咯地笑,转头问沈列,“对了,你要回家吧,能把床铺借我么?”
  “借我,不是借你。”章远纠正。
  何洛抬肘顶他肚皮,“你眼睛都肿了,还那么多废话。”
  “你眼圈也黑了啊。真难看,熊猫。”
  “你也不好看,金鱼!” 何洛仰脸向他筋筋鼻子,肩膀微微一耸,俏皮地笑,
  “哎哎,我借给你们就是了。”沈列说,“你们二位再互相说下去,我明儿都到不了家。”他挠挠头,“被褥枕头我都有,可是床单被套枕套……统统要带回家洗去,嘿嘿。”
  “不是每人发了两套?”何洛问。
  “一套一套的拿,多折腾我妈啊!”还振振有词。
  章远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我非常理解你。”
  何洛掩嘴窃笑,“就知道你也一样!还好意思说。拿我的好了。”
  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砰”地推开门,忍不住兴奋地长声尖叫,“啊!~~”
  “怎么了?”叶芝一激灵,“耗子!又看到耗子了!”
  “什么耗子,小心我打你!”何洛蹭地站在凳子上,推着叶芝说,“来了来了,他来了!章远来了!”眼睛熠熠闪光。
  “啊?!真的呀。”叶芝也不睡了,“快快,让我看看一天写四封信的偶像。”
  “没时间等你,我还要带他去男生寝室那边。”何洛蹦下来,开始翻箱倒柜,“沈列回家,章远就住那边,这两天多的是机会让你们看。”
  “好呀好呀!”叶芝被感染地兴奋起来,“不过我还是想先睹为快,你一会儿在楼前拖住他,我从窗帘缝偷窥一下……你找什么呢?”
  “拿床单被罩给章远。沈列的要拿回家去洗。”
  “阿~~”这回换成叶芝尖叫,“太,太,太……太暧昧了!想入非非啊!”
  “你往哪儿飞?”何洛抱了一摞东西,又拎出一床新的凉被,回头瞟她一眼。
  “让人浮想联翩啊!”叶芝抱着枕头,盘腿坐在上铺,“何洛的被罩,那可是何洛用过的啊,哎,带着少女的幽香……”自我陶醉,晃着头,下巴蹭着枕头,沙沙地响。
  “去死!”何洛咯咯地笑,“顶多有洗衣粉的味道。”
  “就怕某人不是这么想。”叶芝继续贼笑。
  幸好田馨不在这里,何洛下楼时庆幸,原来女生八卦起来都这么可怕。
  三个人一起走去男生宿舍。走出大门,何洛假装拿不住,停下来,“要掉了,枕巾要掉了。”想起来窗帘后还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她忍不住轻笑。
  “头一次看何洛乐成这样。”沈列也笑,转身看她,“我们还都觉得你特别傲气呢。”
  “她?小迷糊一个。”章远伸手,把一摞东西接过来,夹在身侧,“笑什么笑,说你呢,第一次看到逃荒的啊?”
  “是挺像的。”何洛说,“大过节的,谁拿着这么多被子在学校走来走去?”一边伸手,拿过章远手中的旅行袋。
  “算了,你还是拿凉被吧,这个沉。”章远说。
  “里面放了什么啊?你又不是搬家!”
  “哪个丫头说想看《天是红河岸》的结尾,又不知道北京哪儿卖,死磨硬泡让我去淘?”
  “啊,我是怕脱销么。谁让你带来的?自虐吧。”何洛“哼”一声,“还嫌不够累!”
  “既然我来了,带就带着吧。难道你不想早点看?”
  “不想……”何洛抿嘴笑着,探身过去,小声说,“看你就够了。”
  “越来越有我的风格了。”章远得意地笑。
  大一的十月,他来到她身边,带着昨日未曾完满的幸福。

16.  浓情化不开

  情越浓 越会化不开 看不清那未来
  情越长 越快要放开 怕一拥抱难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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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远把床单被罩放下:“长这么大,没干过这活呢。”又说,“早知道,应该把我妈也带来。”
  “啊,那我来吧。”何洛把他推开,“整理你的行李去。”
  章远坐下,把旅行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然后指指何洛,笑着对一脸惊讶的沈列说:“女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贤惠的机会。”
  “男生,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偷懒的机会!”何洛冲他吐舌头,一边铺床一边问,“你到底怎么来的?买到票了?”
  “走来的。”
  “别开玩笑了!”
  “真的是走来的!我一直在火车上走来走去。”
  “啊?站票啊……”又开始心疼,十八个小时的旅途。
  “错,少了一个字!”章远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纸片,“站台票。”
  “你……逃票?”
  “上车再补啊!我聪明吧。”他哈哈一笑,“还当了把雷锋,进站时帮旁边大妈提行李,检票员都以为我真的是送站的呢!”
  “那你回去怎么办?”何洛蹙眉,“还要站回去吗?现在票也不好买。”
  “我来试试看吧。”一直在翻抽屉的沈列抬头说,“我小舅妈就在铁路局工作,也许能买到退票。”又递过一个信封,“门钥匙、饭卡、澡票、图书证……都先放你们这儿,或许用得着。”
  沈列家距离学校不远,他说拿到票后就赶过来。“也不用去排队,要是我小舅妈搞不定,那你头天晚上带着帐篷在车站等票也没用。”
  “大兄弟,啥也不说了,眼泪哗哗的。”换上一口小品里的东北腔,“啥时候去俺们那嘎嗒,一起整两杯呗?”还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沈列走后,章远笑道:“你这个同学真是好人。”
  “我也才发现。以前就觉得他贫嘴,又能显摆,好像无所不能,关键时刻就出糗。今天早上看升旗,差点把我们几个带丢了。”何洛整理好被褥,问,“你饿不饿?在车上吃东西了么?”
  “还好,买了车上的早餐,非一般难吃。”章远打个哈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困。”
  “那你先睡一觉吧,醒了去找我。中午吃烤鸭,还是日本料理?还有批萨。”
  “去食堂随便吃点吧。”
  “好!食堂的炒饼和酱肘子一级棒!”何洛兴冲冲地说。
  “可以啊,决定权交给你了。”微笑,语气平平。
  沈列的室友江至尧推门进来,带了三五个同学,七嘴八舌讨论着十一游玩的路线。何洛不好意思在男生宿舍久坐,起身打个招呼,便要离开。
  “我送你下去。”章远说。
  “不用,四楼呢,多睡一会儿吧。”何洛扯扯他的衣襟,想要拽平衬衫上浅浅的褶皱,“你困得都没精神了,沈列一走,你话都不多。”
  “话多,怕你觉得贫嘴么……”章远微笑,“的确困了,已经睡着了,我在说梦话。”
  何洛走在林荫道上,总觉得章远有些意兴阑珊。真的是累了么?一夜奔波,的确看来憔悴很多,但初初相逢的拥抱,却是热情有力的。就是那一忽,他骤然低沉,虽然依旧说说笑笑,但神情闪烁恍惚。
  在一起将近两年,何洛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有些纳罕,莫非章远不高兴自己和男生一起熬夜去看升旗?但他对沈列又似乎并无醋意。她想,沈列也是个清秀的男生,但比章远矮了小半头,举手投足也没有那样的洒脱;对于个人形象,章远应该有足够的自信吧。
  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信对方的感情和品性。
  真是,想这些做什么?她希望是自己多心,章远只是累了,十八个小时的站票,下车后能坚持到现在才倒头大睡,已经很了不起,你还要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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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洛回到寝室,简单洗漱后就直挺挺倒在床上。叶芝很惊讶,“这么快就回来了呢?以为你们会二十四小时长在一起呢!”
  “啊,他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现在困得很,我让他先睡一觉。”何洛说,“正好我也熬夜了。”
  “那你直眼瞅着上铺的床板干什么?”
  “这就睡。”何洛侧过身,继续盯着白墙。
  “你也真睡得着。”叶芝摇头,“看人家坐那么久火车,满脸胡子拉碴,还不就像和你多呆一会儿?”
  何洛不言语。其实很想抓住叶芝,将心中顾虑疑惑一吐为快。但刚刚相处一个月,很窝心的话还是不能毫无顾虑的讲出来。
  迷迷糊糊睡到中午,楼长又在大喇叭里喊起何洛的名字。她一激灵爬起来,喊着来了来了,忙乱地去抓镜子梳子 。叶芝说,“我先下去仔细看看,刚刚都没看清楚。”
  “他说改天请你们几个吃饭,你着什么急?”何洛嘴里叼着发卡,含糊不清地说。
  “我好奇啊,想先睹为快!”叶芝咯咯笑,“我去仔仔细细形容你的相思之苦。”
  “别!”何洛一急,放开梳了一半的头发,“我可没告诉章远我生病了。”
  “那我去夸他是个帅哥,你还不吃醋?”叶芝嘻嘻了两声,顺手提了热水瓶,“算了算了,我去打水,一来一回,能看两次。”
  章远在楼外等着,笑着说,“北京怎么还这么热,我都要中暑了。”阳光下,又恢复了粲然的神色。何洛睡得不够,头有些晕,开始怀疑他先前的淡漠语气是场梦。
  两个人一起去食堂,自然而然地牵着手。叶芝迎面过来,擦肩后忽然转身,大喊一声:“何洛!”强忍着,似笑非笑。
  “啊……”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这么快就打回来了?对,我下午不回去,晚上也许会晚点。”
  “你不回来也没关系。”叶芝促狭的神情昭然若揭, “我不会报案的!”
  “吃什么?”何洛问。
  “你不是推荐炒饼和酱肘子?”
  “但是你刚下火车,胃里不胀气吗?喝粥比较好吧。”
  “那是‘坐’火车,站火车不存在这个问题,还是吃肉比较恢复体力。”
  “一晚上没睡,不上火吗?绿豆粥吧。”何洛眼疾手快,指挥章远抢到两个座位。
  “大姐,你也知道我一晚上没睡,就不舍得让我吃口肉?”章远笑,“来,饭卡给我。”
  “我去吧。”何洛准备起身。
  章远按着她的肩膀,“还是我去吧,想看看你每天都能吃到什么。”
  “那……我要二两米饭,一份红烧鸡翅。”
  “你不说炒饼最好吃?”
  “啊,是啊……我上个月连着吃了一个礼拜……”
  章远笑着看她:“我说比从家走的时候圆了很多,等冬天你就不用从学校订票,沿铁轨轱辘回来吧。”
  不多时章远端着托盘回来,两个人并肩坐着。何洛问,“哎,饭卡呢?你没有忘记拔吧。”
  “怎么也在大学混了一个月啊。”他说着,伸出手来,卡片正嵌在掌心。
  “刚才居然一点边角都没露出来。”何洛拿着饭卡,横过来竖过去,怎么都不可能完全包裹住。
  “你爪子太小。”
  “谁说的!”颇不服气,“小学时,少年宫的琵琶老师来我们学校选人,让大家把手放在桌子上,当时第一个就挑中我,说我的指头长而有弹性。”
  “你会琵琶,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没让我去……她说,抱着琵琶像卖唱的。”何洛立起手掌,和章远的比在一起,“看,不是很短吧。”
  “脸都吃圆了,手还没胖,真难得。”章远故作严肃,四指微弯,将她的指头向着手背方向轻轻一推,“大缸,就是我们寝室那个内蒙哥们,贼胖,手这样一翘,指根就是四个小坑。我们都说他酒窝长错地方了。”
  “拿我和他比?”何洛吃吃地笑,抽回手,转身向着玻璃窗,“这可是我对自己最满意的部位。”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边际染着暖暖的橘红色光晕。她捏了个兰花指,“喂,你说呢?”
  “我怎么说……又没见过全景。”章远缓缓地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你说什么?再说,再说!”何洛戳着他的侧肋,“流氓!”
  “怎么流氓了,你离我这么近,我当然看不到全景了。”忍不住笑出来,“你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啊,还sealed with a kiss。我总觉得这次的北京之行没有人身安全保障,危机四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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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午饭,两人去学校附近的超市购物。何洛坚持要给章远买拖鞋。日前沈列寝室大扫除,发现球鞋十一只,而且有七只左脚的,四只右脚的。早晨回来的车上他刚刚宣扬过,何洛记忆犹新,“他们就是得谁穿谁的,万一谁有香港脚,交叉传染。所以还不要用他们寝室的拖鞋好了。”
  “其实也无所谓,我们也差不多,男生寝室是最早实现共产主义的地方。”
  “我也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了。”何洛叹了一声,“不过在北京,就要听我的。”她拿了一双深蓝色的,鞋底相对拍了拍,转身说,“诺,姑念你千里迢迢披星戴月,这个打赏给你了!”
  “啊,这么容易就打发我了啊。”章远佯装失望,旋尔又笑,“才发现你毛病这么多,唠唠叨叨,和我妈似的。”
  “我们都是关心你。”吐吐舌头。
  “我每次说我妈唠叨,她也这么回答。”章远说,“你们观点一致啊,难怪她看你比看我都顺眼。”
  “啊?谁说的?”
  “我妈啊,就是那次家长会。”
  “我们就见过那一次吧。”
  “对,但那天回家,她说了你好多好话。”
  “真的?都说什么了?”来自他家人的肯定,让何洛心中甜甜的。
  “那么早的事情,谁还记着,反正都是一些夸奖女孩子的话。”
  “那你当时不告诉我!”
  “怕你太骄傲,尾巴都翘起来了!”章远说,“唉唉,你们两个女人一旦联手,我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以后,什么以后?何洛看着他的背影,吃吃地偷笑。在日用百货区转来转去,看着锅碗瓢盆,偶而捡一两个敲敲打打,和章远说笑一番,好像自己就是个家庭主妇。
  就是这个人吧,以后可以共同有一个家的人,可以和他妈妈一起数落他的人。仿佛已经看到那一天,在厨房里忙碌着,探头喊:“你就知道看电视,也不来帮忙做饭。”曾经由父母上演一千次的无聊场景,主角换成自己和他,竟然是气势逼人的幸福,让何洛低下头笑着,不愿醒来。
  章远从前面的货架转回来,“你磨磨蹭蹭,在这儿干吗呢?”
  “噢。”何洛忙抬头,四下看看,顺手抓过一包猫粮,“看这个,这小猫多可爱。”
  “哈,我还吃过,他们骗我是新型饼干。”章远说,“那你干吗笑得这么开心?难道你也吃过?”
  “啊,我想到一个笑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何洛说,“一个老太太去买猫粮,店员不卖给她,说,你要证明你自己有猫……喂,听过吗?”
  章远摇头。
  “没办法,老太太把猫抱来,店员才卖猫粮给她。后来,她又买狗粮,同样被店员要求验证。第三天,老太太拿来一个盒子,让店员伸手进去摸……店员照她说的做了,问那么今天你买什么。老太太说,手纸。”何洛咯咯地笑,一低头,看见章远拎着两卷手纸,一联纸巾。
  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
  章远哼哼冷笑。
  心虚,目光慢慢移上来,正看到他微眯双眼斜睨着自己,点点头说,“很好笑,是吧。”又把纸筒立在何洛头上,“去,罚你去交款,并且证明给他们看。”
  “你真恶心。”
  “你才恶心。”章远笑,“来北京都被毒害成这样了,让我怎么放心带你见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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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寝室放下大包小裹,何洛带着章远在学校里转了一圈。“行政区这边都是老楼,风景好,但是路也很绕。”
  “没关系,以后我常来,保证变成你们学校地图的另一种版本。”
  两个人去麦当劳坐到快打烊。总有很多话要讲,哪怕是信里曾经说过的趣闻轶事,也要翻出来再说一次。何洛喜欢看章远说话的样子,看他比比划划神采飞扬,具体讲了什么,她并不是很在意。只想真切地看到这个人,听到他清朗的声音。
  叶芝正焦急地等在宿舍楼口,看到何洛和章远释然一笑。“我真怕你不回来了。”她拍拍胸口说,“差点儿忘了,今天咱们宿舍排自行车,那两个死丫头都不在。我以为今天要孤军作战了。”
  “啊,我们还有一个劳力。”何洛笑,“小催巴。”
  “什么意思?”章远问。
  “就是让你干活去。”
  章远请缨去整理散落在路对面的车子,一辆辆抬过来,放在车棚里。灯影处,一个男生背对他,弯腰扶着车子,也挡住身后的几辆。章远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同学,麻烦让一让。”
  男生回头,惊讶、羞惭、愤怒……
  被他挡住的娇小女生早已不好意思,埋首在男友怀里。
  章远愣住。
  何洛在车棚口看见,扶着铁栅栏,笑得肩膀直抖。
  章远摇着头走回来,低声抱怨,“谁让那个男生块头那么大,他女朋友又矮,我以为他在开自行车锁。”
  “我还不敢大声笑,都要憋出内伤了。”何洛去翻章远的下眼皮,“你看到什么了,长针眼没有。”
  “找打了是不是?”伸手去拉何洛的胳膊。她闪身跳开,做个鬼脸,压低嗓音,模仿章远的语气,“同学,麻烦让一让。”
  “看我不抓住你,就地正法!”
  两个人孩子一样奔跑追逐着。何洛灵活地绕到自行车架另一边,章远哂笑,单手撑着铁架,侧身,轻松一跃,便落在她身旁。
  “还往哪儿跑?”捉住何洛的手肘。
  “不跑了,不跑了。”摆摆手,又捂着肚子,“刚才笑得岔气,现在跑得岔气。”
  “没事儿吧?”章远扶她坐在旁边自行车的后架上,抚着她的头顶。
  “还好。”何洛抬眼,看见章远一脸关切,忽然又忍不住笑出来。
  “都岔气了,还笑。”
  “你这样弯着腰,也很像在开自行车锁。”
  章远忽然不说话,凝视着何洛的眼睛,唇角微微弯着。夜风微凉,目光穿越似水荡漾的皎洁月色,仍有无法过滤的温度。她忽尔窘迫,一撑车座站起来,“啊,走啦,要熄灯了。”章远也不做声,跟在她身后,将将差了半步的距离。
  如果他刚才问一句“那你说,开不开”,又该如何回答?仅仅是想到这个问题,已经足够让何洛面红耳赤。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转过楼角,门廊雪白的炽灯跳一下,整座宿舍楼骤然黑下来,伴着众多女生“啊”的长声叹息。原本借以照明的,无非就是窗帘后渗透出的灯光,一旦消失,眼前立时一片黑暗。
  “啊!”何洛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多亏章远及时抓住她的胳膊。
  她在人行道上,回身,发现自己更接近他的高度,无需抬头,便几乎平视。
  他和她的脸,投射在彼此眼中,这样真切,披着月光的清冷银辉。她飘散的刘海,他挺直的鼻梁,演出斑驳的影,浓黑色,让人想要不断凑近,一探究竟。是这样爱着他,在他面前宁可不呼吸。只要这样凝视着他,就仿佛所有幸福都可以被预期。
  幸福的想要落下泪来。
  从没有这样勇敢,甚至没有闭上眼睛,何洛微微踮脚,飞快地在章远唇上啄了一下。速度如此之快,让她自己都无法确定,那种温润湿凉的感觉,来自双唇的触碰,还是不小心染上了散逸在夜风中的雾珠。
  下一刻,面颊开始灼热燃烧,心突突跳着,跌跌撞撞堵在喉咙口。不知如何,章远的唇便已经覆上她的。来不及细细品味,何洛本能的闭上眼睛,向后微微倾斜着。无处可退,结实的臂揽在身后,他探身,不容许她躲避。
  鼻尖轻轻蹭过,冰凉,双唇却是温热。他的胡茬有些扎人,却从没料想,男孩子的唇也这样柔软。
  这样柔软细腻的感觉,像淳厚的黑巧克力,馥郁芬芳,中间夹杂着太妃糖香醇的碎屑,丝丝缕缕,在唇齿间慢慢溶化。
  细细抿着这份甜美,漫是芬芳。

17.  两个冬天·一

  李云微野营归来,怕何洛整个十一形单影只心情抑郁,打电话说要过来看她。恰好沈列不辱使命,成功买到车票。何洛索性叫上叶芝,新朋旧友,一同到校外的小餐馆吃饭。
  见到章远,李云微大笑:“老同桌,你要来也不早说,害我白白担心何洛!”
  他拿了菜单,“怎么能是白担心?这不清你吃饭?章远北京第一次放血。”
  “赶紧吃!”李云微说,“我们学校在郊区,晚了不安全,啊,听说前段时间还有年轻女孩被打劫。”
  “今天我路上买的法制晚报还写了。”沈列掏出来。
  李云微拿过来瞟了两眼,问何洛,“我一直有个问题,很多报道都写过,被攻击的女性将嫌疑犯的舌头咬掉,然后破案。奇怪,怎么会?顶多是咬破人家的嘴唇了吧。”
  何洛险些趴在茶碗里,忙捧起来咕咚咕咚喝着,热得出了一脑门汗。“你看完菜谱了没有?”慌慌张张从章远手中抢过来,开始埋头研究,只觉得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脊梁。“既然你来北京了,就吃烤鸭吧,还要鸭架汤,加三花,很好喝。”她说。
  “好,那就要一套烤鸭。那你要什么,羊排煲和清炒莴笋丝,好吧。”
  二人抵头商讨,偶尔眼神交汇,嘴角都挂着笑容。李云微忍不住打趣:“你们原来很少这么腻在一起,怎么这次这么含情‘迈迈’。”
  “量变到质变。”章远说,被何洛的胳膊肘当胸戳了一下。
  “我也觉得何洛这两天特别开心。”叶芝认真地点头,“在走廊晾衣服的时候,开始举着架子跳三步。”
  “还是男步。”沈列补充。
  何洛帮大家倒茶。章远拿起一幅方便筷,说:“筷子掰的好,会有桃花运。”一掰,果然很整齐。何洛冲他吐舌头。章远把筷子放在她碟子上,“会有桃花运,但这是你的筷子,看看我的怎么样。”
  李云微说:“有贼心,你有那个贼胆么?”
  “我有心无力啊。来看一个何洛,就要站十八个小时;再多两个,这个十一腿就折掉了。”章远笑,“所以今天一定要好好和沈列喝两杯。”
  “算了算了。”沈列摆手,“早听说你们那儿的人喝啤酒特别牛,一夏天的总销量等于一个西湖。我还是来教大家如何吃烤鸭吧。”他在碟子中铺一张面饼,肥瘦肉、鸭皮各捡一片,葱白黄瓜条沾好面酱放在最上面,“下面,是地道的北京烤鸭卷法。”说着,用筷子压着边缘,一点点裹起来,然后将筷子抽出,鸭饼变成了规规整整的圆柱。
  几个外地人开始学。
  何洛没拿住,一下又散了,险些流了一手油,颇为懊丧,“到底怎么弄啊!”
  “再看一次。”沈列飞快地示范,卷好后咬一大口,“很容易。”何洛好学不倦,仔仔细细弄起来。章远笑着拍她的脑袋,“真是认真的孩子吃亏。再示范几次,你还一口没吃呢,鸭子就都落到别人肚子里了。”
  “对!”沈列扬扬筷子,“一定要学会,以后吃饭人多的时候,你就表演,趁机吃掉整个鸭子。”
  “你们还真有出息!”何洛哭笑不得,“我回去慢慢练。”
  服务员迟迟不给羊肉煲加汤,酒精炉的淡蓝火苗一蹿再蹿,眼看就要干锅了。章远喊:“服务员,加水,给你十秒钟!”
  “字数太多,没用的。”李云微说着,大喊一声,“小姐!!”
  隔了两桌的男生都回头望,其中一个头发短短的男生盯着李云微上下打量,在她恼怒地要骂人之前,起身走过来,“你是……李云微?”
  “你怎么认识我?”她蹙眉。
  “我是常风的黄金搭档啊。”男生爽朗地笑,浓眉朗目,“不认识了?”
  “啊!!!许贺扬!咱们一个小学,你是四班的吧!”李云微拍手,“我想起来了,啊,你不是初中毕业就来北京了?”
  “对,来这边附中的数学竞赛班,后来就保送到这个大学了。”
  “就说好久不见,你都是一口北京腔了。”李云微笑,“这儿还有两位老乡呢,都是我的高中同学。”一一介绍过,一指何洛的方向,“你们两个,现在还是大学校友呢。”
  “你是章远?”许贺扬讶异地看,“我早听说过你,一直没有见到。”
  “你是……”
  “许贺扬。”又回头向李云微解释,“我常常在小学奥赛的获奖名单里看到你这位同学。有一次,我得了全市一等奖,听说总共只有两个,乐得屁颠屁颠的,谁知道一看,靠,居然还有一个满分奖!喏,就是这个家伙。”
  “哦,好像有这么回事儿。”章远想了想,“已经是七八年前了。”
  何洛啊一声,“这么威风,从没听你说过。”
  “好汉不提当年勇。”章远微笑,学小马哥的语气,“我不搞竞赛很多年。”
  “但如果初中你继续走竞赛这条路,也许就是你来北京上高中了。”许贺扬抬手,佯作擦汗,“万幸!”又说,“不过现在也一样,殊途同归,我们又跑到同一个学校了。对,你哪个系?”
  “我来看她。”章远翘起拇指,点点何洛。
  “人家是三好男朋友,特地来看何洛的。”李云微笑。
  何洛问了许贺扬的专业,说:“哦,咱们一起上毛泽东思想,那个班任也是东北的,上课说小米步枪的同时,总愿意补充一句,解放了,就可以猪肉粉条。”几个老乡兴致勃勃回忆起家乡特色菜,又交换了联系方式。
  回去的路上,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何洛头发上。章远伸手择下, “银杏一黄,北京的秋天就来了。”
  “怎么忽然这么煽情?”何洛笑,“想起《故都的秋》了?”
  高三学此篇课文时,二人刚刚研究了北京地图,何洛以清华园为圆心,10CM为半径,在1:100000的图上画了个圆,“呵,都到香山了!”她笑,“以后我们一起去看红叶好不好?”
  “可惜,我食言了。”章远捻着叶梗,“这个带回去,作书签。”
  何洛片刻无语。“以后,总还有机会的。”她说。
****
  十一长假转瞬即逝,章远走后,何洛无限怅惘。
  开始怀念他在的每一天,校园内处处有影子,在食堂里、树荫下、超市中……甚至每每路过宿舍楼门厅的宣传板,都会有听到他声音的幻觉:“懒丫头,才起吗?”
  周欣颜说,“章远不如不来,何洛不过偶尔叹气;现在倒好,天天唠叨,简直是祥林嫂。每次进了食堂,非要坐在他们上次吃饭的地方。”
  校学生会招新,沈列跑去当了一个小干事。课间他说,“干事,真是干事儿,天天被支使着跑来跑去,复印打印分发传单,民工啊。”众人笑,问他那又何苦。沈列一挺胸:“有好处的,下周体育部组织去看男篮国家队和美国前NBA代表队的比赛,我就是联系交通事宜的工作人员,也许能搞几个签名。”
  “啊,那能带我混进去吗?”何洛问。
  “前段时间发票,你怎么没领?”
  何洛不好意思说自己一直在发呆,于是笑着叹一口气,“算了,那我就不去了。”
  “我再帮你问问吧。”沈列飞快地应下来,“交给我好了!”
  他交到何洛手中的却是一张工作证。“这么牛?”何洛双眼一亮,“那我不是可以混到球员身边了?谢谢啦!”
  “当然要谢,这可是我自己的。”沈列双手插兜,脚跟一踮一踮,“没有多余的票,我就不去了,反正我对篮球兴趣不大。”
  “啊,这怎么好意思?而且,你不是还要联系交通?”
  “部里其他人会搞定。”沈列不好意思地搔头,嘿嘿一笑,“其实啊,我就是一革命螺丝钉,还是边边角角作装饰的,少了我,社会主义大车一步也不停。”机关枪样的语速。
  何洛实在很想去,也不多谦让,说,“好!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吧!”还特意带了三五个胶卷。比赛结束后,她和章远在电话中说起这件事。
  章远说,“看你兴奋的,我还以为你见到乔丹大叔了呢。”
  “我也以为会有老牌NBA明星来,谁知道都是当年的三线球员。”何洛笑,“不过看现场还是挺爽的,我冒着被清除出场的危险,一直混到VIP座席区,照了很多很清楚的照片,改天寄给你吧。”
  “那你自己的门票是多少排的?”
  “我没有门票,沈列把他的工作证给我了,他现在跑去校会混了。对了,你们那边的社团没有去拉新生么?都没听你讲起。”
  “我对社团、学生会什么的不感兴趣,也特别不想去给某些学生官僚捧场。”
  何洛忍不住笑,“也有为民请命的干部,对不对,章、大、班、长。”
  “其实很累。我想我不大适合。”章远顿了顿,“你知道,我其实是个散仙,不大喜欢这些条条框框,整天嬉皮笑脸玩世不恭,而且又懒又没时间观念……也不善于团结在导员周围,入党也不积极……被迫辞职是早晚的。”
  “很深刻的自我批评啊。”何洛说,“其实学生会和社团组织的活动也很多,不都是官僚。”
  章远又补充一句:“生活精彩的只是你们学校,我们这边比较无聊。”语气凝滞,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来几日,也没有电话联络,也没有书信。
  何洛忙于期中考试,一周无暇分身。入学时系主任曾语重心长地说,三门课不及格,就是要退学的,我们系课程重,每一届大概都有百分之十的人拿不到学位证。何洛掰着指头,抛去竞赛报送的,抛去其他省份比自己分数高的,抛去高考理科优势大于文科优势的……怎么算,自己都在余下的百分之十里,心情高度紧张。心惊胆战地过了考试周,发现没有想象中恐怖,但整个人已经累得不行。晕头胀脑沉沉地睡过一个周末,才意识到一直没有章远的音讯。
  或者他也在期中考试。何洛想着,预备给章远打一个电话,打算选几个话题,兜兜转转能想到的,都和学业有关。
  彻底被考试洗脑。
  故乡已经北风萧瑟,两三日后下了那一年第一场大雪;北京依旧晴空万里,透过银杏金黄树叶的罅隙,天空更显深幽。
  夜来何洛独坐在寝室里,临近九点时去电话亭前排队,哪怕只讲三分钟,问问天气也好。
  前面的一个女孩子似乎也是大一新生,带着哭腔形容化学实验上,如何捏碎了一只小试管,何洛听得真切,想到掌心一片片小碎玻璃,头皮发麻。对方应该是她的男友,软言安慰,女孩子哭哭笑笑地撒着娇,一会儿又压低声音窃窃地说起缠绵的话来。“想不想我啊,有没有每天抱着我留给你的熊熊……”
  渐渐轻不可闻。
  似乎从没有用这样娇嗲嗲的声调和章远讲过话,何洛想,不知道如果这么说,他会起一身鸡皮疙瘩笑骂自己神经短路,还是会哈哈一声,然后学回她的语气……都很像他的风格,或许可以试试看。终于轮到她,给章远打了传呼,站在小黄帽下等着回话。
  有同学过生日,将一身臭汗的章远从篮球馆拉到饭馆。他被熏了一身的烟酒气,回到宿舍已经赶不及去浴室,于是打了两壶热水。在水房里洗头洗到一半,同寝室的“阿香婆”站在走廊大喊,“你的传呼响了,北京号码!”
  章远顾不得冷热,急急忙忙随便调了一盆水,三两下把泡沫冲掉,一边拿毛巾抹着头发,便跑进门抢起桌上的BP机。
  秋风惊起落叶,已经带着凉意。时间一分分流逝,何洛拉高衣领,望着漫天寂寥的星。
  后面的男生不断问:“同学,还要多久。”
  “再等五分钟,好不好?”
  “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你不打,就不要占着地方。”男生开始抱怨。
  不停地念,“唐僧!”何洛愤愤地想,转身说,“你是想我等五分钟,然后说上五分钟;还是现在就打给家里,说上半小时?嗯?”毫不客气。
  “五分钟,你说的啊……”仍然碎碎叨叨。
  何洛冷冷瞪一眼,他才不甘心地闭嘴。
  嘀嗒嘀嗒,似乎听到时间的脚步。男生不再抱怨,但时不时掏出打火机,啪地揿亮,照着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何洛初时愤怒,但一转念,或许他的家人或情侣也在远方焦急等待着,心便软下来。
  一闪一闪,细微的火苗伶仃摇曳,终于被一阵风吹灭。
  “我不等了。”她低低地说,那男生幸灾乐祸地“戚”一声。
  已经二十分钟。
  章远一路跑出去,刚刚下了雪,几乎没什么人在夜里吹风打电话。很快找到一个,塞了电话卡进去,发现机器居然冻得连液晶屏幕都不亮了。还是跑去系里的导员办公室,按照号码一遍遍拨过去,总是忙音。章远这才仔细看了传呼的时间,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前。
  北京应该也降温了,谁会在冷风中等这么久?章远有些怅然。
  此行去北京可谓喜忧参半,重逢的喜悦来不及细细回味,便被种种烦乱的思绪掩盖。当何洛说沈列“又能显摆,好像无所不能,关键时刻就出糗”时,对他无异于当头棒喝。章远心中明白,何洛不会指桑骂槐,她甚而是刻意回避着自己高考失利的话题;但无心之间,便流露了心底的想法。何洛是脚踏实地的人,这样咋咋呼呼的自己,对她而言是否太幼稚太跳脱?
  章远尽量将不快藏在心里,然而他感觉得到,自己语气间的犹疑终究还是被何洛捕捉到。为什么喜欢的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孩?他不禁想起“阿香婆”天天倡导的高论,“女子无才变是德”,找一个完全仰视自己的女孩,感情比较轻松。
  然而何洛偶尔迷糊偶尔慧黠,羞涩沉吟,浅笑轻颦,在他眼中都是难以言述的好。回想当年,与她一应一答之间如沐春风,少年矜持是唯一障碍。
  章远痛恨此刻的疏离与隔阂。
  走在回去的路上,才发现自己仍然拎着毛巾,身上却只有一件薄绒衣,寒风一吹即透。头发挂上冰棱,呼吸之间呵出白烟,想着何洛爽朗的笑,藉以取暖。

18.  听说她爱你

  章远上午没去上课,空掉了一堂英语听力,一堂线性代数,前者是因为没起来,后者是因为新来的博士老师口齿不清,讲起课来云山雾罩,仔细看笔记,发现他不过是照本宣科,不如自己翻翻书看得明白。
  偏偏这位老师还最爱慷慨激昂,第一排同学恨不得以书掩面。下课时总有后排男生跑过来,摸摸第一排受苦者的脸,说:“来,看看淋湿了没有。”
  “台上一个神仙,台下一群白痴。”“阿香婆”说,他披着棉衣,在馒头上抹着心爱的辣酱,抹一层咬一口。
  大学新生们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逃课,开始只是迷恋那种“亡命天涯”的感觉,后来发现并没有谁追究,于是便慢慢成了一种流行趋势。
  其实也无事可做。章远赶完作业,扔给翘首以待的“阿香婆”,拎着相机跑到校园里拍了一些何洛想要的雪景。在学校服务社冲洗胶卷时,想了想,买了一张20元的IC卡。
  白天长途是全价。中午时分,人流涌向食堂,电话亭前空荡荡的。话筒那边也是一片嘈杂,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声音清脆,像一群快乐的雀鸟。在沸沸扬扬的说笑声和纷沓的脚步声中,章远努力分辨属于何洛的那部分。想听到她的声音,一分钟的等待也漫长;又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场,如果楼长说她不在,他便得以如释重负。
  这样矛盾,在耳机中听到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然而她踢踢踏踏地跑来,有一点不均匀的喘息:“喂,你好,请问是哪位?”
  “是我。”努力平静,让语气听起来欢快些。
  “嗯……你最近也挺忙吧。”尾音有些挑高。
  “还好。你生气了吧。”
  “生气?”
  “嗯。”
  “我也挺忙,前两周都在期中考试。”何洛说,“忙得都没时间生气了。再说,谁说我生气了?”她笑了两声,有些勉强,稍作沉默,“你是不是怪我?”她轻声问,像做错的孩子。
  “没有,我在怪我自己。”章远说,怅怅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有什么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何洛扭着电话线,想要触摸他的叹息。
  “我会的,你也不要想太多。”章远说,“有些话我随口一说,你随耳一听,不用太担心。”
  20元的卡只能支持10多分钟,直到出现断线的嘟嘟声,何洛仍舍不得放下听筒。
****
  十一月中北京出奇的冷,已经到了零下十度。可说到三十三年一遇的流星雨,凛冽的寒风便无法阻挡一颗颗热切浪漫的心,校学生会特意订了两辆校车去郊区。田馨听说后羡慕不已,跑来找何洛一同出城,说,“你们学校就是贴心。”
  “多谢多谢。”沈列说,“同学的称赞,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肯定。”
  “她又不是咱们学校的。”何洛笑。
  “这就是你狭隘了吧!为人民服务,永无止境啊。”
  “你这个同学嘻嘻哈哈,很自来熟啊,典型的北京男生,贫嘴。”田馨附在何洛耳畔,“好在人还清清爽爽。看我们班那个北京的,油嘴滑舌,还邋邋遢遢。”
  “你总愿意一棒子打翻一船人。”何洛笑她,“诶,既然你对沈列印象不错,介绍给你怎么样?”
  “好啊好啊!”田馨点头,“对,我还正想问你,如果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肯定会主动追求吗?还是会欲擒故纵?”
  “要看他的性格、喜欢的程度,有时还有外界因素的影响,很难说。”忽然瞪大眼睛,“有人追你?还是……你喜欢的人没来追你,你想知道人家的心意?”
  “犀利!就知道你是爱情专家,有时间带你去看他。”田馨嘻嘻地笑,“像你们这样水到渠成的不多,你情我愿、干柴烈火。”
  何洛伸手去戳她的软肋。田馨笑着躲避,“喂喂,说老实话,当时是怎么看对眼的?传授一下经验吧!”
  “刚开始根本没有对上眼。他一看我,我就不看他。章远说,最初觉得我很矜持,就好奇,更想仔细看看。他看,我就躲;他看,我就躲。”何洛甩头,作着躲开的动作。
  “你这简直是钓鱼呢。”田馨啧啧称奇,“亏我以为你是特别一本正经的,原来是少男杀手。”
  “哪儿呀……”何洛急于辩解,嗔道,“我是心虚,以为他发现我在偷看他,吓死我了。”拍拍胸口。
  “啊!原来芳心暗许啊!交待交待,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次篮球赛吗?”田馨恍然大悟般,“噢~~我说么,当时他一直拿你当示范,摸来摸去的。”
  “说得真难听,不过是捉着我的手而已。”看来还是要对这个八卦女王有所保留的坦白。
  “我们原来都是障眼法。捉着手还不够?要是我们不在场,那是什么后果!”
  何洛又掐又拧,两人笑成一团,絮絮地说了很多高中趣事。田馨感慨说:“你们那么心有灵犀,羡慕死我了。”又握着何洛的手,“这已经很难得了,就算现在辛苦点,再过三年多,在一起读研究生或者工作,不就好了?”
  “你怎么一下这么现实?”
  “章远给我写过Email,问我你是不是不开心。”田馨说,“本来我不该透露他的信,但实在有些担心你们两个。你那天和我说你们两周互相没联系,我还以为是吵架了;但又没有。如果不是你分析了一大通,我真不觉得你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就好象你说你们和好了,我也觉得你们的对话在打哑谜。”
  她又说,“有矛盾就吵出来,想念对方就哭出来,这很难吗?”
  “……其实你一点都不幼稚。”何洛说,“他们总说你像个孩子。”
  “我就是个孩子,孩子多好,又简单又可爱。”田馨撇嘴,“你们纯粹是感情太好了,没事儿找事儿。俩人都是高手过招,空气刀呼呼的,不见血就杀人,”
  何洛莞尔,“对,我们吃多了撑的。”
  “可不,我说让章远和你把话挑明了说,结果他说我添乱。天,怎么又成了我是吃饱了撑的。”田馨翻白眼,“要不是一路看你们走到现在,都成了咱班校园情侣的样本,我才懒得理你们呢。”
  半夜下车,等到两点多的时候,众人已经被冻透了。有人围了一圈点篝火,烧完零星树枝,就开始烧身边一切可以暂时抛弃的书本。
  “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生命。”田馨搓着手,上下牙打颤,“喂,那个沈同学,你那儿还有知识么。”
  “知识没有,手纸倒是还有。”掏出一卷来。
  “别,这能烧多一会儿?”何洛拦住,“还是留着擦鼻涕吧。”
  “流星怎么还不来?它可晚点了,航天部要追究责任的。”沈列说,“哎,我来讲个笑话吧。”他一扬手,“关于手纸的,听过吗?”
  甜蜜温馨的对白霎那涌现。
  何洛捏着衣角,仰头,流星尚未出现,心愿已经许好。
  夜空宁静,比夏天的夜里更深邃。
  记忆中蛙叫虫鸣的如水夏夜。
  一颗已经足够,看一颗星,许一个愿,便是章远的目的。
  “啊,流星!”张葳蕤蹦蹦跳跳地大喊,指向空中缓缓滑过的光点。
  “那是飞机……”“阿香婆”不留情面地打击,转身和朱宁莉说,“看你这个老乡穿这么少,脑袋冻坏了吧。”
  “啊呀,都很像的,等这么久,自我安慰一下吧。”张葳蕤哈哈大笑,耳朵和鼻尖都是红的。
  朱宁莉把自己的帽子递过去,“我穿得多”。“不要啊,那你怎么办?”张葳蕤问。两个人推推搡搡之间,第一颗流星飞快地划过天际。围观的人“哇啊”叫成一片。
  并没有想象中烟花般满天盛开的流星雨。
  章远摘下围巾和帽子,塞在张葳蕤手里。“这才像话!”朱宁莉说,“如果刚才不是你死命地催,葳蕤也不会跑得那么匆忙。”
  “车不等人。”章远说,“喏,你带着,回头让朱古力给我。”
  “你再叫我朱古力!?”朱宁莉挥着拳头抗议。
  “谁让你起这个名字?”章远揶揄,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我走了,你们慢慢看。”
  “那我们怎么回去啊?”
  章远呵呵一笑,“我只答应带你们来江边,说过带你们回去么?”
  “你!”朱宁莉气结。
  “我在这儿也没有用,又没开车。”他耸耸肩,“反正都要打车回去,你们三个坐一辆还松快些。”
  隔天张葳蕤去等朱宁莉下课,人都快走散了,她还踮脚向教室内张望。“你们班长呢?”她问,“还想要把围巾还给他。”
  “给我也一样,我也是班长。”朱宁莉一把抢过手中的纸袋,撑开一看,“噢,洗得干干净净,还用了丝毛柔顺剂。”
  “当然,滴水之恩么……”她一甩手,继续探头。
  “别看了,没来。”朱宁莉说,“缺课大王,还班长呢。谁知道真在寝室自学,还是跑出去瞎逛。”
  “那为什么选他做班长?”
  “他全班成绩最高啊。清华上线645,他考643,背吧。”
  “啊!这么厉害!”张葳蕤一脸惊讶,“居然和清华只差两分!简直是偶像啊!”
  朱宁莉蹙眉,“你花痴了,我可以介绍班上其他人。唯独这家伙不行。”
  “为什么?难道你先看好了?”
  “去死!”好心当驴肝肺,“他有女朋友的,在北京。十一的时候,他站了十八个小时去看她。”
  “唉。”张葳蕤重重叹气,“就说,好男人都是名草有主的。”
  “这么快就认定人家是好男人了?真是天真。”朱宁莉哂笑。
  “什么天真!?我又没说自己对他一见钟情的。”张葳蕤吐吐舌头,笑着说,“有一个这样的哥哥也不错么!反正我们都姓张。”
  “拜托,人家是立早章,你是弓长张!”
  “哈,反正写成英文就一样啦。”张葳蕤眯着眼睛笑。
****
  学校组织秋冬定向越野赛,要求各系队伍中有至少两名女生。何洛报了名,周六一大早去圆明园跑了一圈儿。回到学校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还当当地敲着饭盒。“你怎么穿得这么运动?”原来是沈列。
  “我去踩点儿,熟悉一下地形。”
  “嗯,一般女生都没什么方向感。”沈列笑,饭勺悠悠地划着圈儿。
  “可惜我不是一般的,是二班的。”何洛说,“啊,你身为队长,就这么打消队员的积极性?罚你请我们全体吃饭。”
  “不就吃饭么?来来来,现在就去。”沈列招手,“第一食堂的米饭,随便吃,管够。”
  何洛笑着摇摇头。她站在楼长室门前,把周围几个寝室的信都挑拣出来。章远的来信也如期而至,翻过来,封口处画了一只小猪头,大鼻子占了圆脸的二分之一还多,旁边写着一行小字,“Would you kiss me?”
  何洛哭笑不得,她已经收到过龅牙老鼠、满头羽毛的印第安人、机器猫叮当……寥寥数笔,精炼传神。有一次周欣颜拿了信,乐不可支,绕着何洛左一圈右一圈,然后搂着她的脖子问:“Shall we kiss?”又大笑,“十一的时候没有kiss够,还是你抵死不从?害得章同学隔着一千多公里地索吻。”
  何洛面红耳赤,打电话嗔怪章远。他哈哈一笑,说:“那是她们嫉妒你,男朋友多才多艺。”此后依然故我。
  猪嘴就猪嘴吧,何洛还是忍不住将信封放在唇畔轻轻一吻。牛皮纸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子里,仿佛带着北国清冷的气息。
  何洛本来想读信之后午睡。放下床帘,只余一道缝隙,阳光钻进来,洒在带着雪花纹案的信纸上。 她忍不住微笑,纤长的手指在阳光中透明一样,抚过熟悉的字迹,好像他将身边的事情一件件娓娓道来。
  然而读到后来,她的面色凝重起来。拉紧帘子,倒下,辗转反侧。又起身刷地拉开,坐在桌前想了半晌。
  田馨正要去洗澡,看到何洛有些惊讶,“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来看看你还不成?”扬扬手中的糖炒栗子。
  “得了吧!咱们前两天不刚刚一起看了流星雨。”田馨撇嘴,“我又不是你家章远。你有这么想我?”
  何洛跑了一上午,灰头土脸,跟着田馨一起冲了澡,回来时冷风一吹,发稍有些发硬。想起章远解释为何夜里没有回电话,她又心疼又惆怅。
  “我是不是太小气了?”何洛把路上买的牛奶放在暖气上,坐下剥栗子。田馨正聚精会神抹着面膜,哼哼哈哈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章远说,有个女孩子非要认他做哥哥,他没答应。但是那个女孩子每次见面都喊他‘哥’,他不知如何答对。”
  “唔、唔、唔……”田馨点着何洛,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
  何洛猜测了一下她的语句,苦笑,“你说是我教唆的?没错,我是和他说过,在外地上学不容易,让他不要再和那个女生班长起摩擦。那是因为我觉得,他高考之后沉默了许多,我不希望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我可没有让他答应做人家的什么大哥二哥啊。”
  一口气说许多话,何洛有些口干舌燥,拿了田馨的橘子剥起皮来。不管田馨怎样示意她讲下去,都只是一瓣瓣慢慢吃着,不再开口。田馨心急,跑到水房洗脸,回来时嘴角额头还有点点绿泥的痕迹,劈头就说:“你傻了?让他和班上女生搞好关系!?这用搞么?没有人缠着他就不错了!哈,现在后悔了?!”
  “团结本班同学是应该的,可是,这次,那个女生不是……”
  “这也没什么希奇的,人家看不到他有女朋友,就当作是没有。”田馨说,“平心而论,虽然自大点、有时候话多点,但总体而言,章远是个好同学,长得也,这个,也对得起观众。当年你一转来,就看你们眉来眼去,周围女生自然对他没什么想法了。但是,你忘了郑轻音么……”
  “章远拒绝了她啊。”何洛插话。
  “章远拒绝她作女朋友,可并没有拒绝她当朋友。”田馨说,“不能大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尤其是这样看似单纯的女生,什么都不畏惧。我建议,为防患于未然,做掉她!”
  “我相信章远。”何洛低头。
  “既然相信他,那你还大老远来和我说这些?”田馨撇嘴,一笑,“你是觉得,每天出现在他身边的,应该是你。这样的地位被别人抢了,虽然不是章远同学主动,是别人缠着他,但你心中仍然很不舒服吧。”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何洛叹气,抱腿坐在床沿,下巴放在膝盖上,“我们只有很多回忆,当他真正需要别人支持关心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我心里……很……唉,你说怎么办?我想起他就会心疼,但是我不敢说,我怕他知道了会比我还难过……”
  田馨点点头,说:“你这个柔弱的样子,可怜兮兮的,都不像我认识的何洛了。”
  “我应该什么样子?”
  “坚强、独立,又很有主见。”田馨说,“那时候你说想做外交官,我还说那你不如作吴仪第二。”
  “我根本没有什么人生计划……”何洛说,“我只想把手边的事情做好。至于以后,我的未来是……”
  “作贤妻良母吧?”田馨大笑,“章远啊章远,就这么扼杀了我国的吴仪第二。”
  何洛说:“我都讨厌这样的自己了,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的。遇到和章远有关的事情,我的顾虑就特别多。”
  “这就对了。”田馨感慨,“这样才真实,像个恋爱的女孩子,我喜欢这样的你。”
  “我也好喜欢你。”何洛笑。
  “我可争不过章远。”田馨摇头,“以后让他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吧,就能天天在一起了。你看我们这儿,什么犄角旮旯学校考来的都有,只要从现在开始,把题路摸透,他肯定没问题的。”
  “也是啊,回去我就看看相关专业的招生信息!”何洛点头,“我去信息栏贴广告求考研提纲。”
  “哎!那也不用现在就着急走吧。”田馨拉住她,嘿嘿地蹭来蹭去,“帮我个忙吧。”噌地掏出一张纸来,“喏,把这个誊写一遍。”
  “什么?”何洛伸手要看。
  “哎,保密啊。”田馨忙把手背在身后,“而且,答应我不许笑。”
  “保密,我保密!到底是什么啊?”何洛着急。
  “当当当!田馨十八年来宝贵的第一次……”还是不放心,跑去把门锁了,“情书……”
  “阿~~”何洛叫了两声,“为什么要我写?”
  “他见过我的字啊,我不好意思啊。你可是我最亲,最信任的人了。”
  “谁说的,要爱就大声说出来?”何洛揶揄,“你的勇气呢,你的直白呢?”
  “到底写不写?”
  “好,好。”何洛说着,拿过来通读一遍,咯咯笑着,“你文采真好,这些这些,我决定背下来。”然后塞回给田馨,“你有没有诚意?这种事情,就算你伪装笔迹,也不应该让别人代笔吧!”
  “那你不早说?”田馨大叫。
  “我早说了,你怎么会舍得给我看?”何洛嘻嘻一笑,心情已经大好。

19.  我要的幸福

  定向越野比赛前,学校组织了一次培训会,讲解如何识图,并给每位选手发了一个简易指北针。沈列问何洛和周欣颜:“你们两个女生,会看地图会用指北针么?”
  何洛瞟他一眼,“小看我们啊。这不过是最基本的野外用具,说起来,或许我知道得比你还多。”
  “我倒真不知道什么。”沈列呵呵一笑,“我是没想到你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还喜欢这些。”
  “因为章远他很喜欢,所以我也知道一些。”何洛说,“而且确实很有意思。”
  “主要还是因为爱屋及乌吧。”
  “主要是因为确实很有趣。”
  “爱屋及乌。”
  “就是有趣!”
  “你可真犟,爱屋及乌!”
  何洛挥挥手,“算了算了,随你说吧。爱屋及乌有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沈列斩钉截铁地说,“怎么就没有女生对我这么死心塌地。”
  周欣颜探头过来,“因为你没有人家男朋友长得帅。”
  “男人,不是靠一张脸混的。”沈列说。
  “你什么意思?”何洛瞪着他。
  “哎,我是说,我没有那么受欢迎,不光因为我长得不够帅,其他综合素质也不够好。”沈列急忙解释,“我又没有说你男朋友只是长得好。”
  “哼,本来,章远高考分数一点都不比你低,只不过你是北京的。”
  “我知道,我知道。”沈列说,“你怎么了,这么敏感。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是啊,这是怎么了?何洛问自己,怎么像炸开毛护雏的老母鸡?
  回寝室的路上,周欣颜也说:“你刚才真凶,至于吗?”
  “我是不希望听别人说他一个不字。”何洛说,“我想,自己能体会他的心情,被别人这样看来看去,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可刚才章远又不在,他也没有顺风耳。”周欣颜笑,“你是不是害怕,如果你男朋友只是帅,别人会笑你花痴,对你而言也很没面子?”
  何洛脚步一滞,心中震撼,果然是这样的么?果然……当初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家里抗争,可以挺胸仰头地面对周围人的眼光,并非因为足够勇敢,而是因为章远和自己两个人足够风光,只要不出格,老师和家长都不会横加干涉。而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畏惧,章远还是那个章远,然而非但他不能直面失败,自己也不敢坦然面对这个现实。
  她喜欢章远,但更喜欢那个自信张扬,身披一圈光环的章远。
  周欣颜仍在讲着笑话:“对对,说到花痴,我那天看了一个综艺节目,里面女嘉宾说她的愿望就是有一个白马王子,自己穿着白色婚纱拿着白捧花……主持人说,哦,你真是个白色的情痴,简称,白痴……”她咯咯地笑,何洛只是应景地咧咧嘴角。
  她被自己刚刚的念头吓坏了。
  何洛一直相信自己的爱情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怎么,在一个小小的高考面前,就瑟缩着粉饰太平呢?
  我相信章远,相信他的能力。她想,一切会好起来的。
  何洛知道,周欣颜心直口快,说过了也不多想。晚上洗漱完毕,她踩在桌沿问上铺的叶芝:“睡了吗?”
  “没,给家里写信呢,有事吗?”
  何洛爬上去。两个女生披着外衣靠墙坐着,叶芝拉过棉被围在腿上。何洛把事情重复了一遍,说:“欣颜是无心,但我觉得心里总是疙疙瘩瘩。”
  “我以为多大的事情。”叶芝笑,“这也正常啊。如果章远真的就是一个草包帅哥,你又怎么会喜欢他?他就是方方面面都优秀,才让你心动。而且你觉得他现在屈才了,希望他做得更好,也不是不合理的幻想。”
  “我怕他总是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失败。”
  “所以才需要你正面的疏导和开解。”
  “怎么开解?”
  “我怎么知道?”叶芝说,“我又没谈过恋爱。”
  “早点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呢。”传来童嘉颖迷迷糊糊地声音。
  何洛叹口气,踩着侧梯爬下去。
  她觉得自己是祥林嫂,把和章远的事情挂在嘴边,有机会抓到田馨或者叶芝,就要絮絮地说上一段。或者是回忆当初点点滴滴的趣事,或者是探讨现况和未来。
  爱情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现在却需要别人的首肯?何洛有些怅然惶惑。她举着手电,在日记写下一行字:“是不是我们的爱情太完美,所以容不下一粒沙?”
****
  张葳蕤收到家里的包裹单,中午下课后跑去学校邮局。小小的内厅已经排满了人,她只能挤到一个墙角。忽然听到男生清朗醇厚的声音:“师傅,麻烦把盒子钉一下,再给我一张包裹单。”
  “等会儿等会儿,没看这边正忙着么?”
  挺拔的身形,深蓝色的短大衣。“哥!”张葳蕤大喊,摇着手,“嘿,章远!”
  回身,蹙眉,缓缓地踱过来。但步子大,片刻已经在面前。“我可没答应你。”
  “嘴是我的,耳朵是你的。我喊我的,你可以选择不听啊。”张葳蕤一笑,瞥见他手中两个小木盒,“嗯?这是什么。”探头看看,“啊,录音带?”忍不住抢过来,每个盒子里放了四盘。“梁咏琪,莫文蔚,徐怀钰……”抬头,“都是最新的,你听的还很杂么。”
  “有人喜欢听。”章远拿回盒子。
  “难道北京没有卖的?”
  “她们附近都是盗版的,还卖正版价钱。”
  “也是,不如直接买盗版的。”
  章远嗯一声,又问营业员:“麻烦……”
  “来来来,锤子和钉子,自己钉去。”
  “为什么要用木盒?纸壳盒不成么?”张葳蕤问。
  “会压碎的。”章远拿过锤子和小木钉,找个人少的地方蹲下,乒乒乓乓地敲起来。
  张葳蕤凑过去,“咦,你还挺专业的,要是我,肯定会钉歪的。”
  “别离这么近,小心木屑崩到眼睛里。”章远说,“来来,张草草同学,请站远一点。”
  “什么,草草?我这么好听的名字,你说是草草?”张葳蕤抗议,“葳蕤,就是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
  “还是草草。”章远说,“全国几个人能写出那两个字?”
  “厉害!你还真是未卜先知呢。”张葳蕤嘻嘻一笑,“小学刚学写字,每次我都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连语文老师都不大会写那个蕤。于是我的作业封面就是张、草字头、草字头。”她便说边比划着,章远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都谁要包裹单来着?”营业员摇着手中的一沓,“今天就这些啦,再就等明天喽!”
  “哎,我!”章远忙起身赶过去,仗着身高臂长,夺下两张。回身,看见张葳蕤正在摆弄着锤子和钉子。嘭、嘭,颤颤巍巍,每一下似乎都冲着自己的手指头招呼。
  “你放着吧。”忍不住喊她。
  “啊!啊呀……”砸偏了,锤子也仍在一旁。
  “没事儿吧。”章远分开众人,在她旁边单膝蹲下。
  张葳蕤仰头,看见他澄澈深邃的目光,不禁咬着嘴唇偷笑,垂下眼帘晃晃头,“没事儿。”还带着笑音。
  “还说没事儿!”章远伸手。
  啊,不会是要拉我的手吧?张葳蕤心中紧张。
  “你呀,帮倒忙。”章远惋惜地看着手中的小盒子,侧壁的三合板裂了长长一道缝,“这叫没事儿?让我怎么用。”
  “发什么脾气!大不了我赔你一个嘛。”张葳蕤噘嘴,“你是在这儿买的吗?”
  “算了,来不及。”章远说,“他们没有合适的大小,这两个是我自己改过的。”
  “啊,这么大的工程!”张葳蕤大叫,抓过盒子上上下下研究一番,果然,三合板边缘是新截断的,露出浅色的内芯,“有这时间、这工本、这邮费,在北京多少磁带都买了。”
  周欣颜也说,“真是,中国就是人多,大学生的劳力也不值钱。这labor,多少磁带都买了。”
  “但这份情谊啊,是买不来的。”叶芝笑,“你看何洛美的,躲在帐子后自己听。刚才我要先拆一盘,她死活都不肯。”
  “千里送鹅毛。”童嘉颖总结道。
****
  沈列来找何洛,“明天下午没课,还去不去踩点?周末就比赛了。”
  何洛摇头:“不了,我都去了两次了。定向的乐趣就在于寻找,如果都熟悉的和自己家后花园一样,还有什么劲儿?”
  沈列诧异,“不像你的语气啊,你不是什么事情都喜欢尽在掌握么。”
  “有些事情是输不起的。但这个比赛乐在参与,不赢房子不赢地,玩得开心就最好了。”何洛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列说:“那你就打算什么都不准备了?那可是撞大运。”
  “谁说的?”何洛说,“还要比速度啊,这两天我都在练习跑步。”
  “你刚才还说乐在参与,玩得开心就好。”
  “开心的同时,能得奖不是更好?”何洛笑,“提前踩点是投机主义的,自己跑得快,才是本事。”
  这句话是章远说过的,何洛认为很有道理,这家伙常常会蹦出一些精辟字句,她便一一记下。有时听她提起自己的话语,章远就问,“我说过这句么?”
  何洛开始翻本子,说:“某年某月某日,章远于某地发表如下演说。”
  “伟人就是这样诞生的,自己不记得的事情,都有崇拜者一条条记录。”
  “对,这就是《章氏语录》。”
  “好,等我也写一本你的《何氏语录》,”章远笑,“啊,不,应该是《章何氏语录》。”
  边跑边想,忍不住笑出声来。空气冷洌、清爽,有家乡的味道。啊,不能笑啊,会岔气的。何洛的脚步越来越轻松,耳机里徐怀钰欢快地唱着:
  “ring a ling~叮咚 请你快点把门打开
  ring a ling~叮咚 be my hero ,be my knight
  ring a ling~叮咚 请你听听我的表白
  ring a ling~叮咚 我想和你谈恋爱”
  张葳蕤也在听歌,摇头晃脑,把登门的朱宁莉吓了一跳。“听说最近迪厅里很多嗑药的,你不是也吃了摇头丸吧?”她问。张葳蕤打着响指晃过来,在朱宁莉身边左一下右一下的摇摆着,荒腔走板地唱着。
  “哎,跑调啦!真难听,就和没电的录音机一样。”朱宁莉笑她,摘过耳机:
  “感觉就象跑完一千尺障碍 我等在门外越抖越厉害
  赶快回想我最爱的电影对白 怕见到你话就说不出来
  ring a ling~叮咚 请你快点把门打开
  ring a ling~叮咚 be my hero ,be my knight
  Woo Yeah~别让一个女孩 痴痴站在大门外
  Yeah~就算有别人在 至少说声byebye~”
  “好听吧!”张葳蕤随着音乐节拍点头摆肩,作了两个hiphop的姿势,“啊,be my hero be my knight!”她向着朱宁莉伸长双臂,吃吃地笑着。
  “停!疯丫头,吃错药了吧。”
  张葳蕤兀自笑了一会儿,说:“你见过章远的女朋友么?长什么样子?”
  “没。她们有人在男生寝室见过照片,据说一般,没你漂亮。”
  “但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吧。”张葳蕤说,“一说话就脸红,很害羞,让人忍不住想保护的那种。”
  “谁说的。”
  “我猜的。”张葳蕤说了一下在邮局的见闻,“你看,章远多宠着她。”
  “那也轮不到你。人家的录音带是买给女朋友的,你的就只能自己买。”朱宁莉不遗余力地打击,“你就是那个一个女孩,痴痴站在大门外,有别人在,顶多对你说bye-bye。”
  “我只是没听过徐怀钰的歌,看着有趣,买来试试,用不着这样挖苦人家吧?”张葳蕤跺脚,“我都说了,我不是对别人一见钟情的小女生!”
  “我是为你好!一见不能钟情,那二见、三见呢?”朱宁莉说,“你这样的小女生对章远这样的男生是没有免疫力的。”
  “那你呢?”
  “我?我冷眼看世界。”朱宁莉说,“他不和我斗智斗勇,已经谢天谢地了。”
****
  定向越野当日,大家领了各自的地图、号码牌和打口卡。每队的两名女生分别编入女子AB组,何洛和周欣颜约好先到先等。班级的同学都来加油,江至尧说:“你们两个行不行啊?开学第一天就找不到教室,还在路边问我。”
  “那是地图不清楚!”周欣颜反驳。
  “且,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怎么不说你是附中的?高中时候就天天过来蹭饭,就和现在学校里那些小p孩儿一样!”
  吵得不可开交。
  何洛和沈列两人的起跑点在同一方向,从检录处出来,沈列递给何洛一块巧克力,“一个小时呢,充分补充热量。”
  有女生笑着问:“沈列,三天不见,学会向女生献殷勤了?”
  “我原来就会,只不过某些人不问问自己,是不是女生。”沈列嘿嘿地笑。
  怎么不是女生?还是个美女。何洛心想。高挑苗条的女孩儿,瘦削的肩线,骨瓷一样细腻的皮肤,象牙白。严肃时冰凉傲然,笑起来嘴角微微偏向一侧,三分俏皮三分讥嘲。像高山积雪融下的泉水,沁凉,让人精神一凛。女孩说:“你个沈阳列车,我懒得和你计较!咱们赛场上见真章。”
  “啊呀,我怕了大姐你还不行?你看,我都没敢和你领一样的地图。”沈列递上男子B组的场地图。
  “得了吧得了吧,当着美女的面,我就不打击你了。”她转身问何洛,“你是沈列一个系的?我叫蔡满心,是他高中同学。”
  “你好。我们一个班的,我叫何洛。”
  “你就是何洛?!”笑中颇有深意,“今天的头号强劲对手就是你啊。”
  “我?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能找到北就不错了。”
  “沈列可不是这么说,把你夸得天上地下的。”
  “你说我什么了?”蔡满心走后,何洛问。
  “她总夸口,说经管学院女生多,这次的女子组冠军誓在必得。”沈列撇嘴,“我总不能说咱们系女生少,朝中无人啊,就把你说成一代侠女了,你可要争气啊。”
  “我压力真大。”何洛笑,“你说她经管的?我想问问她考研究生的问题。”
  “咱们学院不好么?你还打算学经济?”
  “不,我想帮章远问问。”何洛说,“他们学校保研的名额非常少,我希望他能考到咱们这边。相关专业我都会去问,金融、经济、应用数学,或者计算机。”
  “现在开始准备,太早点了吧?”
  “还有三年而已,越早下手,胜算越大。”何洛微笑,“我和你说过吧,有些事情输得起,同样,有些事情,我们可输不起。”
  发令枪响。
  何洛没有着急和大队人马抢跑,她拿着地图,慢慢跑出起跑区,在视野开阔处极目四望,迅速推算比赛的最佳路线,然后才好整以暇地向着选定的方向出发。一转头,蔡满心采用的也是同样战略。
  磨刀不误砍柴工,二人相视一笑。
  周欣颜最倒霉,刚出起跑区,一扬臂,“我要翻过这座大山。”攀上起伏的土坡,冲下来时不小心踩到一个废弃的树坑里,立时痛得龇牙咧嘴,走不动路。班上同学七手八脚把她扶到路边,江至尧笑:“你旁边的选手肯定特别奇怪,怎么跑了两步,这个女生一下子矮了半截,土行孙遁地么?仔细一看,嚯,原来是掉到坑里了。”
  “你再笑,挖坑埋了你!”无力的恐吓,忘记自己刚刚从坑中爬出来。
  江至尧笑得更大声,但最后还是用自行车把她送去校医院。
  何洛跑得不错,个人第四。但是女子组少了一个人的成绩,本系的名次自然一落千丈。蔡满心速度很快,但是有两个检查点的顺序弄反了,只得了十一。她淡淡地挥手:“何洛,还有机会,咱们下次再比吧。”
  “我还想问你,你们系研究生考试专业课的问题。”何洛追上去。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蔡满心挑眉,“你想,每年30%出国,40%保研,百分之二十多的人去外企。剩下的,都是毕不了业的吧,有几个人考研啊?”
  “哦……我是帮同学问的。他不是咱们学校的,学金融数学,所以,我想问问你们学院有哪些专业可以选择。”
  “这你要问教务,或者问今年考研的人。”
  “教务还好说……”何洛蹙眉,今年考研的,去哪儿围追堵截?
  “对了,正好有一个要考研的人,每天和我们一起上基础课,我问问她有什么复习资料吧!”蔡满心扬扬下巴,“现在开始准备就对了,我们学院的竞争满激烈的。”
  “张狂吧!”沈列说,“她好多年,一直这样。”
  “其实很热心的。”何洛笑,“你们高中出产热心的人,她也是,你也是。”
  “这孩子本质是不坏,就是有些傲气。”
  “是不坏,人又漂亮。”何洛压低声音问,“不考虑考虑?”
  “她?眼光太高!”沈列说,“能看上我就怪了。”
  “看你说的,那以后活该没有女朋友。”何洛笑,“哪个女生看上你,不等于承认自己没眼光。”
  “她眼光高到头顶上!”沈列大叫,“除非我是电线杆。”
  蔡满心隐约听到几个字,斜乜着沈列,“小子,你死定了。”

20.  沉淀

  12月30日傍晚,何洛无比狼狈地挤上火车,满头大汗。
  北京连日来很暖,中午甚至有零上十二、三度,何洛去买脐橙的时候都没有穿棉衣,东南风迎面而来,钻过棒针毛衣的孔隙,将人吹得飘飘然。好似春天。何洛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也很舍不得北京。
  “我要错过在这里的第一个新年了。”叹一口气。
  “别假惺惺的了。”周欣颜飞她一眼,“看你大包小裹那么多东西,真的就回家呆三天?”
  “她哪里是回家?”叶芝笑,“千万记住,她是被邀请去你们家了,别说露了嘴。”
  “你买到回程票了么?”童嘉颖问,“3号就有毛概考试,你什么时候准备啊?”
  何洛拍拍书包,“都带着呢,来去三十个小时的路,足够复习了。我把章远的传呼号码贴在门后了,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第一时间call我。”
  “好,我们抠你。”周欣颜瘪嘴,“抠,抠,抠死你!为什么非说去我家?让你爸妈发现我是共犯就惨了。还有二十天就放假了,不回去难道会憋死么?”
  叶芝大笑:“何洛的心思你还不明白?看看她旅行袋里的衣服,就知道她是示威去了。”
****
  想到十多个小时候便能看到章远,心跳唱歌一样。公车、地铁,一路周折,跑到火车站时热得想吐舌头。
  怪不得别人。为了走路方便,脚上穿着旅游鞋,长靴放在背包里;穿着牛仔裤,毛裙放在背包里;旅行袋满满的,羽绒服塞不进去,只好穿在身上……坐在火车上,何洛掏出毛概笔记扇风,头脑渐渐凉下来,心中忽然有些空荡荡的。为什么,非要元旦三天假期赶回去?真的这样的想念么,连二十天都忍耐不了?不,不是这样的。
  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吗?章远是打眼的男生,可以想见必然有女生明里暗里对他心怀好感。何洛自然不会站出来大声喊,他是我的,你们统统退后。然而,她想让别的女孩看到,章远凝视自己的眼光是如何深邃温柔,让她们知难而退。
  炫耀是不自信的表现,自己不相信的,到底是什么?何洛不愿深想。
  不敢深想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多。但有一件事情从来不需要想。她爱章远。
  很爱恨爱。
  爱到根本不曾想过会失去这份爱。
  尽管新生活的新鲜感时时将思念掩盖,但是他的身影常常在不经意间跃入脑海。一片落叶一阵风,一轮夕阳一阙歌,想到他了,甜蜜酸涩的滋味便瞬间纠结起来。
  他是我的,我是他的。
  我们应该在一起,幸福的让全世界都看到,都羡慕。
****
  故乡清晨的空气清新冷洌,何洛深深吸气,凉凉的一线从鼻子钻入肺里,刺刺的。这种久违的感觉,叫做寒冷。冷空气和辣椒的灼热气息一样可以刺激鼻粘膜,她想要打喷嚏,转头看见章远翘首以待的身影,急忙忍住。
  何洛在12车。她从紧临11车的一侧下来,章远却在另一侧靠近13车的门前张望。有些焦急,有些期盼,踮着脚的高个子,看起来傻傻的。
  何洛喜欢他这副样子。随着拥挤的人流,她遮遮掩掩绕到章远身后,比着手枪的姿势,戳到章远后腰上,压低声音:“举起手来,不许动!”
  “啊!”带着笑意地惊叹声,“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女侠饶命啊。”他顺从地举起双手投降,“劫财劫色?劫财的话,小人实在囊中羞涩;劫色的话,我就勉为其难,从了你吧……”
  “呸,那是谁劫谁啊!”何洛嗔道,握拳锤了他后背一下。
  章远呵呵笑着,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转身接过何洛的行李,背在肩上,牵着她的手。出站的人很多,何洛捉紧他的胳膊,“你有些变了,”她说,“怎么成了方下巴?”
  “是不是比原来更帅了?”章远说,“你也变了,怎么成了圆下巴?还是双层的。”
  “啊,有吗?”何洛伸手去摸,“哪有?骗人!”
  “我看这是历史趋势。”章远笑,又问,“火车上人多不多?”
  “还好,我有坐号,旁边还有空座呢,挺好的,就是暖气太热,我一身汗。”
  “看你拿那么多东西,不出汗就怪了。”看一眼手中的纸袋,“嗬,我说什么这么沉?橙子啊,这么多。”
  “对啊,血橙和脐橙,都很好吃的。”何洛说。
  “这边没有卖的么?”
  “那不是我常吃的么。”何洛抬眼,笑着看章远,“想让你也尝尝。”
  “真是傻丫头。”手握得更紧。
  省大的女生楼管理严格,男生禁止踏足半步。两个人拎着大包小裹站在门房外,恰好朱宁莉出来,看见这一幕有些惊讶。章远主动招呼她:“喂,朱古力,来看看你的救命恩人。”
  “你再叫?!”朱宁莉扬着手中的保温杯,“打得你女朋友都认不出你来!”
  “要杀要剐待会儿再说。先帮个忙。”章远举了举手中的行李,“我进不去。”
  “我拿得了,没关系的。”何洛说,“3124室,对吧?”
  “我对门啊,你冲谁借的床位?怎么没下来接一把?”朱宁莉说,“我要去自习。”
  章远把钥匙交给何洛,“这不是回家过节了么,要不然哪儿来的空床。”他掏出两个橙子,“拜托拜托,我请你。”
  何洛扯扯他的衣襟,“别麻烦人家了,我真拿得了,从学校到火车站不也是我自己背的?”
  “那算了。”章远瞥一眼朱宁莉,悻悻然耸肩,“橙子也没了。”
  “你可真……”何洛笑着拍他一下,拿过橙子看了看,从袋子中换了两个出来,“这样有圆肚脐的母橙子比较好吃,特别甜。”
  “啊,橙子还分公母啊?”朱宁莉接过来揣在大衣口袋里,“谢谢啦!无功不受禄,我带你上去吧。”又转头瞪章远,“这是看在你女朋友的面子上,可不是送你的人情!”
  她又想起班干会上,章远缓缓站起来,“如果我天天对你笑,你觉得有安全感吗?”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然而,刚刚他拿着橙子伸出手来,嘴角弯起,是发自内心、快乐幸福的微笑。眼前的男生是那个桀骜的冷漠的章远吗?表情温暖,满面寒霜融成了春雨。带何洛进门时,朱宁莉鬼使神差般回了回头,原来章远笑起来也很好看。
****
  张葳蕤摊了一床的衣服,朱宁莉推门而入,“哈”地大叫,“我以为自己走到金太阳商业街了。今天你要开个唱么?”
  “是你说你们系女生少,找我们去舞会充数的啊。”张葳蕤亮出一件纯白荷叶边衬衫,“这个,外面穿那件淡粉色的条纹针织衫,加上粗花呢百褶裙,好不好?”
  “第一,这一身是挺可爱的;第二,是我邀请英语系的女生时你听到了,可不是我拉你去充数。”朱宁莉哼了一声,“你不要去比较好。”
  “为什么?”
  “何洛来了,刚刚下火车,就在我们对门。”
  “何洛?”
  “对,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葳蕤“嗨”地吐了一口气,短促轻浅,“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我早就知道章远有女朋友,都说了,有这样一个哥哥也不错。你以为,我为了他去你们的舞会吗?”
  朱宁莉沉思半晌。“好吧,你去吧,”她弯弯嘴角,“不去都不行!”
  出了宿舍,朱宁莉有些懊恼,总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残忍。长痛不如短痛。她尽力说服自己,蛀牙不拔,每次发炎都痛得受不了,不如一劳永逸。张葳蕤是怕牙医的小孩子,那么把她推到病床上,也不算对不起她。
  “你会跳吗?”章远问何洛。
  “会一点点吧,扫舞盲的时候学过男步。那你呢?”
  “会,当然会跳!”章远笑,“大秧歌,够交谊吧。算了,我们走吧。”
  何洛不置可否,捉紧他的手,轻轻摇着。“我还没有和你跳过舞呢。”
  “不就是搂搂抱抱么?”章远附耳道,“一会儿让你为所欲为,还不成?”
  何洛瞪他,“不成。”
  “那换过来,你让我为所欲为?”脚面被踩了一下。
  何洛抬脚,亮出鞋跟,“你再说,我就踩实了!”
  章远叹气,“大姐,我真的跳得难看,会粉碎你心中所有的浪漫幻想的。”两个人站在场边,都有些僵硬。系里特地请了三五位高年级国标协会的来做示范。章远瞟了两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何洛自然而然地架起右臂,伸长左手,发现自己和章远的姿势一样。猛然醒悟,赶紧换了女步的姿势。
  “丢人就丢人吧。”章远说,“豁出去了。我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开始走那个最基本的。”
  “方步,是吧。”好歹学过,还记得两个名词。
  “一、二、三。”章远和着音乐的节拍,“走。”
  “哎哟。”同时大叫。何洛竟然也走起男步,两个人撞在一起,左脚结实地踩在对方右脚上。“看人家,你要后退的!”章远说,“真笨!”
  何洛尴尬地脸红。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一同笑出声来,轻轻地拥抱一下。
  张葳蕤退到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有些累了。悠扬的乐曲,飞扬的裙裾,深情的双眸,让人窒息的浪漫的空气。一切都不真实了。他心不在焉的表情,他的冷漠,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不羁与沧桑。这才是章远,不是么?
  而她一出现,他的冬天就结束了;她一扬嘴,整个世界就为她微笑。艳阳当空,南极冰川一旦融化,便化成汹涌的浪涛,将张葳蕤淹没……心底刺痛,有什么咬啮着她的心,让她把拳头攥的紧紧的。
  嫉妒,是嫉妒。
  张葳蕤一转身,冲到门外。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凌厉的北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痛。努力擦擦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出的眼泪已经结成了冰晶,粘在睫毛上,把朗月的清辉折射成五彩的光斑,恍如午夜的霓虹,绚烂却冷清。
  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
  章远的冷漠更冷。
  可是,他对别人的笑才最冷。
  或许,只一个灿烂的笑,便打动了张葳蕤的心;从这一刻开始,她明白,什么兄妹一样的感情,不过是自欺欺人。那个叫做何洛的女孩,把一个新的章远呈现在她面前,又风似的把他带走了。她打开了天堂的大门,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吧,看哪……”之后又把它阖上。
  从此人间成了炼狱。
****
  五分钟,十分钟,那个精致漂亮的小姑娘都没有回来。何洛有些担心,她瞟一眼,薰衣草色的长羽绒服还搭在角落的衣架上。
  “你在看什么?”章远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没什么。”何洛勉强一笑,低下头来,心中并没有想象的得意和满足。她像一个战士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一路赶过来,心中的假想敌是娇媚的女孩,嗲声嗲气缠在章远身边,一口一个拖长尾音的“哥~”。
  赶走她。
  心中颇有收复失地还我山河的豪气。
  然而她不是。水样的双眼渐渐起了雾气,惶惑、不安,她就那样不发一言地转身跑开。
  她也有真诚的笑,真诚的泪,你又有什么权利来炫耀,用你的幸福伤害她?何洛咬紧嘴唇问自己,可是,和章远共舞、拥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就算是故意让她看到,自己又有什么错?
  乱,心里乱作一团。
  “你们谁看到葳蕤了?”朱宁莉从洗手间回来,四下找不到她。
  “可能回去了,你去看看吧。”何洛鼓起勇气,走过去说。
  朱宁莉凝视片刻,将信将疑地向门口走去。
  “哎,还有大衣。”何洛把张葳蕤的衣服拿过来。朱宁莉接在手中,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狠狠地剜了何洛一眼。
  “我们也走吧。”何洛期期地望着章远。
  “你刚才一直在看张葳蕤?你认识她么?”走在楼梯间,章远忽然问。灯光延伸过他的头顶,一阶、两阶、三阶……黑黑的影子蔓延下去,似乎无限伸展,就要覆盖到窗外的白色雪野上。
****
  朱宁莉在寝室里找到张葳蕤的时候,她正捧着一碗方便面暖手,热气蒸腾,钻到鼻子里。她鼻子吸溜吸溜的,拿过纸巾擤擤,说,“外面真冷,你要不要也来一包?”
  “你吓死我了!”朱宁莉把她的大衣摔在床上,“真怕明天早上找到你,都冻成冰棍了。”
  “我是想四处走走的,可外面太冷了,所以我就回来了。”竭力想笑,“在外面哭,眼、眼睛都会结、结冰的。”声音哽咽,红了眼眶。
  “想哭就哭吧。”朱宁莉挨着她坐下,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女人,够恶毒。”片刻无语,又叹气,“不过,她也没做错什么。人家两个是一对儿啊,这种环境这种气氛,拥抱一下又算什么?还是你自己,不争气,说什么不会一见钟情。”
  “你,你还说我!”张葳蕤气结,“我已经够难受得了,你信不信我去跳主楼!”
  “你去啊!”朱宁莉推她肩膀,“快去快去!要是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想不开,那还不如死了干净。这算什么?人一辈子不顺心的事情多去了。”
  “你还说是我的朋友!”
  “我没有这么心理不健全的朋友。”朱宁莉说,“看你以后还发不发什么兄妹情深的春秋大梦!现在梦该醒了,OK?”
****
  何洛和章远走到一楼大厅。棉门帘掀开一条缝,冷风嗖地钻进来。
  “何洛……”章远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对不起。”她低低地说,“我不该太招摇。”
  “你并没有招摇。”但你是故意的。
  “但我……是故意的。”她承认了,“大方,体贴,亲密……是我想要她们看到的。”
  章远太明白何洛的想法。大学里有众多高中同学,难免会有谁将身边的事情八卦给何洛,包括甜美的小女生每日追着自己叫“哥哥”。所以写信告诉她,亲口说出,总比道听途说添枝加叶的版本要好。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都告诉你了。还要怎样?何洛啊何洛,你不相信自己,也不信任我。
  “我们本来就这么亲密,何必故意做给别人看?”章远缓缓说。
  你回来,很好,我很高兴,我也想每天和你在一起。我乐得一夜睡不着,等在车站时连北风都觉得是暖的。可是,你千里迢迢的奔波,是源于思念,还是源于怀疑?
  这些话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盘桓,终究没有脱口而出。带着凉意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渗进来,丝丝缕缕缠绕着。冷地一激,脑子清醒许多。听到何洛叹气,“那是因为我在乎你,我喜欢你。”她的额头抵在他肩上,“我爱你啊。”
  心在这一刻柔软无比,章远转身将何洛抱在怀里。“我知道,我明白。”他说。她终究是回来了,不是么?示威也是在乎自己,不是么?我们彼此不能失去对方,不是么?!
  吻着她的额头,“我也爱你。”章远说。是的,非常爱,一点都不比你少。
  “我吃醋,我嫉妒,我小心眼……”何洛的声音细如蚊蚋。
  “啊,我喜欢你吃醋的样子。”章远低低地笑,“我说过,你吃醋的样子特别可爱。”他的确说过,然而那时候章远不怕何洛吃醋,他藐视对自己的一切怀疑。
  而现在,他有畏惧的东西了。
  何洛的不信任。
  因为在何洛心中,自己已经不是万能的、无敌的了。这个想法让章远寒冷,冷得全身都要打颤。
  绵绵的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回去加件厚衣服吧。”章远说,“一会儿还要守岁呢。”
  何洛回寝室换了牛仔裤和平底靴,刚走到大门口,一个雪球飞过来,打在后颈上。捏得松,嘭一下散成细密的雪雾,尽数灌到领子里,被体温融化。
  “呀!”冻得打个哆嗦,转身看到章远,不紧不慢地挥手笑着。
  何洛“哼”了一声,飞快地弯腰,双手捧起一把雪,一错,一团,扬手掷过去。章远抬手挡在面前,三两步就跨出很远。何洛又团了个雪团扔过去。
  “还打啊!”他笑,“看我都不还手。”
  “啊,那你白白灌了我一脖子雪了?”
  “我站这儿不跑,你也打不着。”章远笑,面对着不断飞来的雪球只闪闪身。探身抓了一把雪,捏一小团,随便扔出,便打在何洛衣襟上,“看到了吧,这就是差距!你太没准性了,只能委屈你当移动靶了。”
  “哈,敢情你是篮球队的,欺负人!”何洛掂着手中的雪团,“可是你说自己不跑的哟。”一脸坏笑,“远的打不着,近点儿还不行么?”
  眼看她举着雪团塞过来,章远敏捷地侧身,“宁当小人,也能不能束手待毙啊。”哈哈大笑。
  何洛眼前一花,滑了一下。“鞋底没沟儿,太滑了。来,扶我一把。”
  “诱敌深入?没门儿。”章远笑,“你看你,一摇一摆,像企鹅似的。对了,胖企鹅摔一下也看不出来,比如我们寝室的‘大缸’,站着倒着都是无差别的圆球。你也差不多了。”
  “不和你玩儿了!”何洛佯怒,转身要走。
  “那我堆的雪人也不看了?”
  “在哪儿?”
  “想看么?”章远指着她手中的雪球,“放下凶器,双手放在脑后,慢慢地走过来。”
  “这么快?”何洛望见楼后空场上的两个雪人,还没有安鼻子眼睛,只是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她有些不敢置信,“我上楼去多久?二十分钟?”
  章远微笑着牵她的手,绕到另一侧。煤球眼睛,胡萝卜鼻子。原来雪人面向围墙,刚才看到的是背影。“上去很久了,看,人家孩子都生出来了。”一指,两个大雪人中间还有一个袖珍的雪娃娃。
  何洛咯咯笑着,“我想起去年冬天来了,操场上一排雪人,都是高三的人推的。越到高三,越是童心未泯。”
  “谁说的,我高一高二年年都堆。”章远笑,“你要不要试试,我告诉你堆得快的诀窍。”
  “好啊。”
  章远蹲下来,拍拍雪娃娃的头顶,“乖,妈妈来了,马上就会有兄弟姐妹了。”
  宿舍楼后面背风,听着飕飕的呼啸声在楼侧扫过,昏黄的路灯下,更觉温暖。何洛的手套被雪水打湿,索性摘下来塞在衣袋里,手指肚和掌心都开始泛红,她依然兴冲冲雕琢着自己的作品。
  微笑着凝视她,仿佛可以不想过去,不看未来。
  而时钟片刻无休,忽而风静,又是一年。

忽而今夏 (明前雨后) 1-10


0.   序   我爱过的男孩,有世界上最英俊的侧脸。
  朋友们都说,何洛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二十六岁的初春,好友李云微嫁人,新郎是她的青梅竹马。何洛工作的小镇临近费城,不能回国观礼。彼时最后一场寒流袭击美东,由南而北,大雪纷飞。
  翌日傍晚,雪停,堆起将近一米。镇公所的清雪车从窗外隆隆开过,推开房门,有勤快的邻人铲过雪,从家门前挖出一道壕沟来。她刚从美西的阳光加州搬来不久,看着几乎等身的雪墙,童心大发,回身抓起Northface的长风衣,拉高风帽,沿着战壕迤逦前行。
  三五个褐色卷发的波多黎哥少年大声喊着,前后跑过。最后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何洛,带得她一个趔趄。少年回头粲然一笑:“Sorry.”惯讲西班牙语的唇舌,略带生硬的“r”音,听来直率热忱。
  “That’s all right!”何洛真诚地笑。
  “There’s a nice restaurant ahead!”少年点点街角,竖起大拇指。
  或许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潦倒,大风雪刚过的夜晚,一个人单薄地走在街上,像觅食的寒鸦。何洛想着,肚子叫了一声。
  店面占据了街边转角,门脸很小,进去却发现别有洞天。左手边向南是一进咖啡厅,波多黎哥咖啡浓郁的香气散开;右手边向东,是一排高椅的酒吧,Happy Hour刚过不久,但因为是雪天,顾客寥寥。正中是灯火辉煌的家庭式快餐,玻璃柜内一排何洛叫不上名字的食物。
  “Ribs, please.”她点了一客排骨,只有这个她可以大方的叫出名字。
  老板热情地捞一大块红澄澄的排骨给她,配饭是细长粗糙的米粒,上面浇一勺熬得浓稠的豆羹。
  何洛捧着托盘临窗坐下,桌上有一只翘首的公鸡模型,墙边也是公鸡的贴画,还有波多黎哥的国旗。这个加勒比海上的小岛,有着国家的称号,却是美国的一个自由邦。若即若离,名分不清,像疏远的爱人,时而彼此需要,时而彼此厌恶。
  看着将将八点,到了Unlimited Local Call Time。拿出手机来,先第一千三百四十七次抱怨针对美国佬的设计厚重有余,精巧不足,拨通,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找云微么?今天是她的婚礼,她现在忙着化妆啊。如果是公务,您改天再打好么?”
  “哦,我叫何洛,是她在美国的朋友。”
  听筒中没有说话声,依旧嘈杂。那边李云微的Sumsung从一只手递到下一只,中间谁没拿稳,啪地摔在地上,震地何洛险些将自己的手机丢了。
  “恭喜恭喜,二十六年恋爱长跑终成正果。”她笑。
  “喂,你要不要再把我们娘胎里那一年加上呢?”李云微哈了一声,又低声说,“某人今天也来了!”
  “哦。”都是老同学,意料之中。
  “何洛……你,还在飘来荡去啊。”李云微顿顿,“你知道,女孩子,还是不要太逞强。”
  “一要嫁人,性子都变了。”何洛揶揄她,“你要洗心革面,做贤妻良母了?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吧,谁先嫁人,别人不用送她红包哦。”笑的狡黠。
  “切,你现在在美国诶,逃避!本来你要给我美元的。”李云微依旧大大咧咧。
  “新娘怎么躲在这里打电话,赶紧出来啊。”那边有人吆喝。
  “哎,是何洛的越洋电话呢,章远,你要不要和她讲话啊。”李云微招呼着。
  “不,我不要和他讲。”何洛的大拇指放在红色按钮上,“祝你和常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bye bye哦。”她飞速说完,揿下键子。
  与其被拒绝,不如先拒绝对方。
  既然已经分开,至少还留住尊严。
  然而爱总是没有什么尊严。仓皇逃避,比较简单。
  或许,下一站可以去波多黎哥。
  何洛埋头吃着豆饭,想,希望那里除了排骨牛肉,还有蔬菜可以吃。
  离开章远之后,何洛已经忘记,该如何爱一个人。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会爱上别人。
  爱上章远之外的人。
  十六岁时,何洛爱上章远;此后十年,她的世界只有他。

1.  我多么羡慕你

  Forever turned out to be too long……
  ====
  高一寒假。
  何洛不喜欢数学竞赛班。可她还是来了。
  因为下雪,教室里空了很多座位。何洛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坐下。旁边的暖气热得烫手,早有人捷足先登,把一副深蓝色的绒线手套放在上面,大大咧咧的,像一双摊开的手掌。何洛摘下自己的,放在旁边。浅浅的茄花紫,手腕处镶一圈白色的兔毛,缀着两粒小小的毛球。小指有意无意搭在深蓝色手套上,更显得纤细秀气。
  何洛看着两副手套,心满意足地笑,好像自己的小指真的握在那只宽大的手掌中一样。
  这一堂课讲极限原理,已经是大学高等数学的内容了,但据说全国数学联赛中会有所涉及。前两周的课何洛都没有仔细听,这堂自然不懂。她也并不在意,刚刚高一,大学还是一个无比遥远的概念,而且爸妈一向鼓励她投考北京一外,似乎和数学扯不上边。
  她来上课,是为了自己未完的心愿。掏出笔记本和铅笔,抬眼,前座的模特儿保持着和上堂课一样的姿势,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双臂叠放在脸颊下。何洛有些失望,这个姿势她已经画了三堂课了。她很想画他的侧脸,短而平整的头发,略凹的眼眶,挺直的鼻子,还有轮廓分明的下巴。比一般的东方面孔深刻,又比西方人柔和。
  这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侧脸。何洛想,不画下来太可惜。
  可他纹丝不动地熟睡着。老师布置了几道习题,教室中安静得只能听到纸笔演算的沙沙声,还有,前排男生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睡死吧!何洛诅咒着,保准你起来时两只胳膊都麻掉。
  黑板上的题目她不会做,于是从书包中拿出一袋手指饼,悉悉簌簌拆开。怎么回事?第一层好像少了两根。何洛把袋子放在书桌膛里,一根根摸过去。一、二、三……数了几遍,都是二十八根。太过分了,居然克扣!何洛皱眉,决定下次换一个牌子。
  这时,前面的男生懒洋洋起身,手在桌沿一按,身子向后靠过来,浅灰色毛衣上的网纹在何洛眼中瞬间放大。她呼吸一滞,本能地向后闪躲,同时,看到了那张期盼已久的侧脸。
  那张侧脸的主人睡眼惺忪,面颊上红了一片,还印着毛衣的纹样。他说:“同学,请你小声一点,很打扰别人的。”可他自己声音洪亮,还带有男孩子变声末期的尖锐,在安静的教室中无比突兀。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原来他塞着耳机。何洛忍不住笑了一声,忽然又觉得尴尬。明知道那些眼睛都是看他的,可自己却紧张得如坐针毡,好像那个洪亮的声音是从自己喉咙里跑出来的,又或者,她和他是一国的,是他的共犯。
  台上的老师是市教委重金礼聘的全国特教,年逾花甲的老先生很有涵养,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只是淡淡地说:“那两位同学,来讲讲你们的思路,大家讨论一下。”
  何洛捏着粉笔,紧紧的,不小心掰成两半。暖气是不是太足了,额头上的汗都要渗出来。她偷眼看旁边的男孩子,他飞速地推演,发尖上沾了一层细薄的粉笔灰。
  那我又要写什么呢?何洛望着题目出神,写下一个lim,x趋于无穷。无穷符号怎么写来着?她画了两个携手并肩的小写“o”。不知道老先生有没有吐血,但是台下确实传来同学吃吃的笑声。
  身旁的男生扫了何洛一眼,回头继续推算,在写到无穷符号的时候放慢了笔速,然后又特意擦了,重写一遍。何洛这次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是一笔,一个侧卧的8。
  还不是长得都一样。何洛嘟囔着,声音轻的只有自己听到。或许,她以为只有自己听到了。那个男孩子转头冲她笑笑,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老师,我做完了。”他言简意赅地分析了思路。老先生频频颔首,“不错,请回座位。”
  何洛头皮发麻,她只写了两行字,都是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公式。莫非,这就挂在黑板上了?她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嵌在黑板里。
  贴墙挂画。她自嘲地耸耸肩膀,想起一项传说中的少林绝学。
  忽然,身后的空气停止流动。何洛很怀疑自己的后脑有一只奇妙的天眼,似乎已经看到了男孩子脸上促狭的神色。心跳急促起来,但是肺叶中的氧气供应明显跟不上血液循环加快的节奏,何洛一张脸憋得通红。
  “这个方法太繁琐了。”他一大步迈过来,拍拍何洛的肩膀,示意她站在一边。然后扬起黑板擦唰唰地抹掉那两行字,何洛没有认真听课的罪证就此被毁尸灭迹。
  他一边写,一边讲解着。三两句话,字字点题。
  “对不起,我性子急。”他把粉笔放回何洛手中,背向众人,眨眨眼,“其实,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何洛心虚地点头。
  就此逃过一劫。
  下课时,两人一起伸手去拿手套。
  “谢谢。”何洛诚挚地说。
  “怎么谢?”他扬眉,眼睛亮闪闪的。
  “喏,都给你。”递过一包手指饼。
  “女生。”他撇撇嘴,还是拿了一块,嘎吱嘎吱嚼着,“嗯,味道不错,难怪你上课就忍不住了。”
  “我的声音很大么?你带着耳机都听到了。”
  “我没有听歌,只是为了睡得更安稳。”
  “啊,那你是故意说那么大声的!”恍然大悟。
  “你数了三遍二十八。我数一的时候你数一,我数二十九的时候你数一,我数五十七的时候你还在数一。”他说得飞快,绕口令一样,“但是我数八十五的时候,你忽然不数了。这样很干扰我的自我催眠。”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天真得像个孩子。那时的他就是一个孩子。
  你也在关注我吗?何洛低头,咯咯地笑,“那……为什么帮我?”
  “怕你挂在那儿,给我们学校丢脸。”已经做好准备,一闪身,飞来的暗器轻飘飘拍在他肩上,捡起来,是何洛淡紫色的手套。
  “你认识我?”她侧头。
  “二班的么,何洛。”佯装撕扯着她的手套,“恩将仇报,我记你一辈子!”
  “你说我叫什么?”
  “何洛,不对么?单人何,洛阳的洛。”
  当然是对的,只是这两个字在他说来格外的好听。何洛想听多几次。
  “那你认识我么?”他问。
  何洛微笑不语。
  “我叫章远,六班的。立早章,不是弓长张。我们班任也是你们的英语老师。”
  “章。远。”她慢慢念着,烂熟于心的名字,第一次在嘴里打了个转儿,从柔软的舌尖滑过。小心翼翼,有些生涩。还是忍不住地想笑,嘴角开出花,酿成蜜,一直流到心底。
  两个人一起等车。
  冬日傍晚五点,北国的天空彤云密布。桔黄的路灯温暖了头顶的夜色,大片的雪花扑簌簌坠下来,漫天舞着。何洛的睫毛上挂了雪花,融一些,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又立刻冻结,于是眼前凝着细碎的冰晶,整个世界缤纷起来,流光闪烁。
  她偷眼看章远的侧脸,要忍住了才不会傻笑出来。
  “你学文学理。”他忽然问。
  “呃?”
  “寒假之后,不是要分班?”
  “嗯,还在想。”假话,不是早就打算好了?何洛咬着嘴唇,“你数学这么好,理科咯?”
  “当然!”章远颇有些自得,“笨人才学文。”
  “偏见……”她低声抗议。
  “哦,对不起啊。你八成学文的吧。”他说,“我们班任总提起你,说你英语很好,听说你伯父是外交官。”
  “是我舅舅,他在希腊呆过二十年。”何洛说,“我爸妈是希望我去读外语,或者国际关系的。”
  “那你为什么来数学竞赛班?”
  “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笨得没边儿了。”
  “那还吃饼干,不认真听课。”果真笨得无极限,都不知道要先飞。
  “喂,你也在睡觉啊!”
  “我都会。年级组长推荐我来的,总要给个面子吧。”
  “……”
  “真的,为什么来?”宜将剩勇追穷寇,章远又问。
  “无可奉告。”地球人都知道的外交辞令。何洛瞟他一眼,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一长一短,斜斜地重叠在一起。
****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会不会跳起来?你跳得那么高。我还记得,我一直记得。”
  何洛摊开日记,压在课堂笔记上。
  “放假就不要这么辛苦,来看会儿电视啊。”妈妈端来一杯热果珍。
  “哦,整理完今天习题的。”何洛应着,哗啦哗啦翻着纸,合上日记本,翻开两页笔记挡住。
  “你不是要学文么?数学竞赛班就不要去了。”妈妈探头瞅一眼,满纸天书,“不如这个假期开始学法语好了。”
  “笨蛋才学文。”脱口而出。
  “谬论!”何爸是学历史出身的,虽然前两年退了公职投身商海,仍有倍受侮辱的感觉。他不是在关心国家大事吗?新闻联播那么大声,他都听到了。耳朵比豌豆公主还敏感。
  何洛忽然想到另一位听觉敏锐的。他说,“结果你就不数了,严重干扰我的自我催眠。”
  “他是一个自大狂,我早就知道。”妈妈离开后,何洛接着写,“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聪明,别人都是笨蛋。可他的确很聪明,我在他面前也总是个手足无措的笨丫头。”
  闭上眼,是初见他的样子。迅急的奔跑,敏捷的闪身,高高跃起,后仰。篮球在半空画了一道优雅的弧线,刷网而入。而他在球出手后便迅速回防,胸有成竹,对自己的准确性坚信不移。矫健灵活的男孩子,匀称修长的四肢,还有何洛眼中,世界上最漂亮的侧脸。
  他这样英俊、聪明,刚刚就生动地站在她面前,说:“何洛,我记你一辈子。”
  那就记着吧。她一直笑,傻傻的,一直笑。

2.  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够被预期

  大年初三,何洛在庙会上遇到英语老师林淑珍,她正和男友挽着手,一个个摊位看过来。
  “林老师过年好。”已经面对面,何洛毕恭毕敬地说。
  “何洛,是你啊。”林老师忙甩开男友的手,挤眉弄眼示意他走远点。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谈论起开学分文理的话题。林老师说:“你们班要变成文科班,教师配置也有调整,应该不是我教你们英语。”
  “我不一定学文的。”何洛转着手中的糖葫芦,想了想说。
  “上次那篇英语作文,你不说要当外交官的么?”林老师笑,“写的很好,很真实。”
  “老师,作文么,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那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随我。”何洛顿了顿,“林老师,如果能去你们班,我就学理。”她又赶忙补充,“我最喜欢您的课了,气氛轻松,您就像个大姐姐似的,知识面又广。”
  都在说什么啊?何洛举着糖葫芦,却开始咬起手指头。
  “好啊,如果你学理,欢迎来我们六班!”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何洛有一种阴谋得逞的幸福感。
  开学那天,何洛如愿以偿到六班报到。夜里她睡得很不安稳,总担心睡过了,一大早闹钟还没响,她就腾地坐起来,再也睡不着。
  何妈起来时,发现女儿已经洗漱完毕,并且热好牛奶,煎了荷包蛋,正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吃早饭。
  “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笑,“要是你天天这么勤快就好了,我也能睡个懒觉。”
  “这不是去新班级么,第一天就迟到,多难看?”何洛擦擦嘴,抓起书包,“我走了啊。”
  “你们有十个班吧,最好你每天换一个。”何妈站在门口,向女儿的背影招手。
  何洛站在教室门前,发现自己来早了。班任林淑珍还没有到,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儿,只好踱到门后。六班同学走过,一张张半生不熟的脸,偶尔在她面前放慢脚步,好奇的看上一眼。何洛有些别扭,好像自己被罚站。
  章远和几个男生一起从何洛面前经过,比比画画说着寒假里的NBA全明星赛。他走到门前停住,倒退几步,探身说:“嗯?我走错班了。”又抬头看看班牌,笑道,“还是你走错了?过年过迷糊了吧。”
  “我转来你们二班了,哦不,是六班。”该死,又紧张!何洛攥紧书包带,给自己的表现打个不及格。
  章远弯着腰,何洛正好可以平视他的双眼,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视他,连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干吗这么紧张?我们班也没有老虎。”章远都看出来了,右手的大拇指翘着,点点自己的鼻子,“放心,我罩着你。”
  “要保护费么?”何洛问。
  “上次那种小饼干吧。”
  同行的男生看着章远,“新来的女同学你都不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
  又有人说,“咱们年级有章远不认识的女生么?”
  “是没有女生不认识我吧!”某人大言不惭。
  几个人嘻嘻哈哈走进教室。
  长廊上又安静下来,何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仔细在教室嘈杂的人声内分辨他的声音。以后可以每天看到他呢。只要这样,何洛已经心满意足。
  她的座位在第五排,章远就在她斜后方。新同桌赵承杰是个热情直率的男孩,半天下来,就把班级上的情况讲了个七七八八。
  中午,何洛取了饭盒回到座位上,短发女孩李云微风风火火跑过来,将赵承杰挤到一旁。 “去去,上我那儿坐着去。”她挥手,“你霸着何洛一上午了。”
  “你说话真难听,好像我欺男霸女一样。”抗议归抗议,赵承杰乖乖地拎着饭盒水壶走到后排去,在章远长腿上踢一脚,“靠,也不管管你同桌,越来越猖狂了!”
  “你有能耐,你管。”章远懒懒地说。
  “我同桌才不需要管。”赵承杰偷换概念,“看起来就是很通情达理的女生。”
  “你说谁不通情达理!!”李云微转身怒喝,“你今天要是再吃了饭不擦桌子,等我收拾你。”
  何洛喜欢这个大嗓门的女孩儿,佯怒时眼睛瞪得溜圆,带着三分豪爽的江湖气,小兔牙,像年轻时的米雪。
  事实证明,李云微的确是个豪爽的女孩儿,她无论做什么都拖上何洛,上体育课她站自己旁边,买零嘴会带她一份,甚至每堂课间都要问:“何洛,洗手间,去不去?”
  章远捂住耳朵:“你不用什么事情都大声喊出来吧?”
  李云微吃吃地笑,大力拍他肩膀:“同去同去啊,反正都一个方向。”她这样毫无芥蒂地和章远开玩笑,何洛不是不羡慕的。
  何洛并不是拘谨内向,和男生说话都要面红耳赤的女孩。不几日放学后,就有原班的男孩子在教室门前喊她,“何洛,这一期的《大众软件》有仙剑的攻略,你要不要看?”
  她跑到门外,和男生絮絮地说上两句,回来时看见章远抱着书包,坐在她座位上,翻着桌子上的演算纸。
  “不要乱看!”何洛急忙跑回去,按住。
  “已经看到了。”阴险地笑。
  “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何洛这句话说的心虚。满纸八头身,侧脸,削肩长腿,他能看出是自己么?
  “你都看什么漫画?画的很像《双星记》。”他说,“少女漫画我也只看过这个,线条很干净,不过故事节奏太慢了。”
  “是,是《双星记》。不要和别人说呀。”何洛飞快地收起本子。就算这个每天嚷着智商140的家伙看不出,不等于别人也看不出。对于自己的形象特点,当事人观察得最不仔细。
  “我从没有揭发过你上课走神啊,好几次了。”章远摊开双手,说得她像一个惯犯。
  “是是,你罩着我。不过,今天我可没带饼干。”
  “《大众软件》借我吧!”
  “我没要。”
  “为什么?”
  “我已经通关了。”
  “好多支线!你都玩遍了?”章远痛心疾首,“哎,门口报亭卖完了,这期销路特别好。拜托借来看看吧。”
  “嗯,好吧,晚上我打电话给他。”
  “谢了!我请你喝冰红茶吧。”章远等着何洛收拾书包。
  “不,酸奶。”
  “为什么?红茶解渴。”
  “酸奶助消化。”何洛坚持,又补充说,“我妈说的。”
  “嗯,的确,你吃那么多零食。”章远呵呵地笑。
****
  “洛洛,吃饭了!”何妈大声喊着,“回来就在那儿乱翻,也不过来摆碗筷。”
  “噢,哦!”何洛应着,仍不停手,一只只箱子找过去。
  “找什么,又有什么宝贝不见了?”何爸举着报纸踱过来,“还不洗手去,看你弄得尘土飞扬。”
  “爸,我的《双星记》呢?”
  “双星……那不是鞋么?你找书看么?”何爸叹气,放下报纸,从书柜上层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幸亏你没去学文,喏,《双城记》,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代表作之一。”
  “唉呀,我知道,《双城记》背景是巴黎和伦敦,讲一个高尚的男人为爱情牺牲。”何洛推着父亲,“来来,别挡着书柜,我要找的是一套漫画书。”
  “你那些小人书,我都扔到阳台上去了。”何爸蹙眉,“多大孩子了,还看漫画!”
  “天,那都是我的宝贝啊。”何洛哀叹一声,推门直冲阳台。
  “穿件衣服,外面冷!”何妈在厨房探头,“这丫头,还看漫画,怎么也长不大。”
  “长不大倒好。”何爸小声和妻子咬耳朵,“她一说《双城记》,第一反应就是伟大的爱情故事。”
  “难道不是?”何妈挥着菜铲,用手背敲敲丈夫的额头,“就你,能看到什么折射出的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我们娘俩都是小市民,可不是历史系的高材生。”
  何爸“呵呵”笑了两声,不无担忧。“最近是不是总有男生打电话找洛洛?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又不是洛洛打给别人,你怕什么?”何妈一挺胸,“我信得过女儿。”
  “是,你们娘俩总背着我说悄悄话。”何爸有些凄凉,两个女人总挑他看新闻的时候躲在书房中叽叽喳喳,分明趁他无暇分身,将他从家庭讨论中三振出局。
  “那个男生是何洛早先的同学,留在文科班。”何妈尝尝西红柿牛肉汤的咸淡,“如果洛洛对他有什么意思,哪能那么坚决去学理?”
  何爸想起女儿学理的理由,再一次感到很受伤。
  “学理出路多,全年级前三十名,哪儿有学文的?”何洛亮出全学年榜单,“北大清华一共招收几个文科生?”
  看来今天需要多吃一碗肉汤。
  早春的阳台还能当天然冰箱。何洛翻开几棵白菜,在纸箱中找到自己的珍藏。她鼻子通红,捧着《双星记》,如获至宝。
  大笑的赛瓦,穿宽大白衬衣的赛瓦,斜背着书包的赛瓦,满脸黑线的赛瓦,的确很像章远。尤其是第四册,赛瓦和安妮选修同一堂体育课。Tshirt短裤的赛瓦,夹着篮球,微笑站在场边,神态和章远如出一辙。
  真羡慕安妮呢。何洛举着书,仰面倒在床上。
  “我借给你《大众软件》,你要教我打篮球。”何洛心中默念着,把手中的水杯向前一送,佯装是一本卷起的杂志。不行,这个表情太横了,好像别人欠自己钱一样。她一边刷牙,一边对着镜子摆出各种笑脸。
  还是把书背在身后,然后歪头,眯着眼睛笑,这样够俏皮吧!何洛嘴角还带着白沫,摆个姿势。太嗲了,已经出一身鸡皮疙瘩。
  “丫头,你刷牙也要十分钟么!”何爸砸门。
  “洛洛,快出来吧,急死你爸了。”何妈忍不住笑,“他今天晚上汤喝太多了。

3.   微笑的预感

  by 侯湘婷
  因为风都会转弯 有个微笑的预感
  吃冰淇淋的嘴唇有柠檬香
  甜甜的迷惘 酸酸的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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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远真的要教何洛打球。
  四月底开始举办各年级的女篮比赛,在李云微大力怂恿下,何洛半推半就参加了本班队伍。一众男生乐呵呵作了名誉教练。
  红星幼儿园史上无敌皮球女王——何洛,宝刀未老。和赵承杰比赛原地运球,她的速度更快,坚持时间更长,拍到兴起还唱起儿歌:“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五个女生围上来叽叽喳喳,连挖苦带起哄,赵承杰的头一瞬间大了许多圈。他气鼓鼓走到篮球架下,“这帮丫头太嚣张。”
  “要讲策略。”章远起身,脱去校服外套,“擒贼先擒王!”
  “对,灭灭你同桌的威风!”赵承杰扬起右手,眯着眼,比划一个射击的姿势。
  “不,是你同桌。”
  章远将衣袖挽高,走到场中心,“你来拍球,我来断。”
  他站得这样近,何洛捧着暗褐色的篮球,视线沿着黑色的缝线来来回回,在他炯炯的目光下开始紧张。才拍两下,球就砸上脚背,滴溜溜滚到一旁。
  章远捡球回来,“没上场,先被自己吓死。”
  这次何洛拍得认真,篮球“嘭嘭”撞击着水泥地面,红褐色的影子几乎连成一线。
  “断!”章远大喝一声,下一刻篮球已经在他手中。
  “那么大声!好人都会被你吓出心脏病!”众女生在场下张牙舞爪,“这次不算。”
  章远微笑,不再出声,向前探身,微微屈膝。何洛学他的样子,压低重心,将击球点从身前转到右侧,依然没有逃脱连连被断的命运。
  “我认输啦!”右臂已经酸痛,不如乖乖投降。
  “我集中精力才能断你,已经很不错了。”章远将篮球单手抱在身侧,左手一把捉住何洛的手腕。“你们几个丫头都过来。”他和何洛并肩站着,摊开她的手掌。
  右手落在章远宽大的掌中,他修长有力的指头滑过她的掌心。“你们看,这里最脏,说明她完全是用手心控球。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五指持球,要有弹性,切合球面的弧度。”他调整着何洛的手指,“不要这么僵硬,现在不是练习九阴白骨爪。”
  怎么可能不僵硬,就连后颈上的皮肤都被抻紧,转头也变成难度系数4.0的高危动作。何洛机械地点头,装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
  章远已经松开手,边示范边讲解:“喏,运球时膝关节微屈,重心压低,刚才何洛已经注意到了;还有,目视前方,不要只看球……”
  他还说了什么?何洛记住不多。只记得章远的手大大的,暖暖的,虽瘦,却很有力量。她攥紧右手,掌心潮湿。
  “看女篮比赛是一种娱乐!”比赛当天,章远乐呵呵地说,“球一直在地上滚,像不像捉鸡下酒?”
  “我看好咱班女生。”赵承杰说,“高婷婷有海拔优势;李云微这个大前锋,剽悍的很!白莲打球很镇定,用脑子;何洛最认真,运球也很稳。”
  “那田馨呢?”章远问,“她可是你亲自拉上场的。”
  “嗓门大啊!以前练美声的,别人过来就可以高叫‘非礼’呀!”
  “这你都知道。”章远故作严肃,“总有女生对你喊非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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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班女生得了十分,已经是压倒性胜利。因为对方总共只有四分入账。林淑珍笑逐颜开,请女篮队员和陪练们喝饮料。章远去跑腿,选了一袋子红茶绿茶、可乐雪碧。他站在雪柜前想了片刻,回身在架上取下两份草莓酸奶。“老板,这个也算上。”
  何洛打球的时候比上课认真;吃东西的时候比打球认真。她揭开塑料封顶,把背面沾上的酸奶舔的干干净净。鼻尖上沾了一点,尚不自知,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手舞足蹈地形容着比赛时的感受。
  赵承志问章远:“你看什么呢?”
  “何洛的白鼻头。”
  众人望过去,大笑。
  白莲说:“章远眼神真好。”不无揶揄。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平日里很用功,也不大声说笑;但在赛场上果断利落,总会抢到对方的空当。今天她摘掉框架眼镜,把平日的麻花辫拆成马尾,一扫浑身学究气,竟然是个高挑靓丽的女孩。
  这样的女孩子,聪明内敛,再有一张漂亮面孔,谁会不喜欢?
  白莲又写得一手好行楷,常常被老师们叫去刻钢板。章远的数理化虽好,但英语成绩向来走势低迷,语文成绩像坐云霄飞车。他最头疼各类基础小测,看到白莲捧着一摞作业本从办公室回来,便走上去问:“听说周五要测验,透透口风吧。”
  “你第一天认识我啊。”白莲从不徇私,她把本子递过去,“拿去让课代表发了,我钢板才刻一半。”
  章远伸出的手又缩回:“不怪高放总说你,不够义气!”
  白莲本以为他会接过,托着的手一松,作业本散了一地。老师向来用她的作批改样本,放在最上层,此刻惨兮兮跌在值日生刚擦过的地面,封皮迅速洇上深灰浅灰。
  章远知道她一向爱惜自己的书本,心中连说惨了惨了。
  果然,其他几个女孩买了冰激凌回来,看到白莲面色铁青,纷纷过来安慰。
  “哼,平时的绅士风度都是装的!”李云微冲他吐舌头,“回头我就和你画三八线。”
  “哈哈,还是告诉高放吧!”田馨眼睛一转,“你说,他会不会为了白莲两肋插刀,不过,是插在章远两肋上。”
  “不要乱讲!”白莲有些懊恼,“不要总把我和高放扯在一起!”
  为什么着急要撇清和高放的关系?何洛想着,咬一口红豆沙冰,一线凉意从最后一颗大牙钻进去,微微酸痛。
  这是怎么了,她很看不起自己。白莲也是这两个月来新结识的好友,此时不是应该说两句宽慰的话么,怎么乱吃飞醋。
  啊,吃醋?何洛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没错,章远是又聪明又阳光的男孩子,谁都喜欢多看两眼。但吃醋不是很小肚鸡肠、很世俗的么?
  自诩开朗豁达的何洛想不明白。但她立刻决定站在白莲一边,和庸俗小女人心态说再见。
  “我也最看不上小气的男生。”她笑笑说。
  “我也不需要你看上。”章远飞快地撇下一句。他本来一直陪着笑脸,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四个女生就是六千只鸭子,叽叽嘎嘎吵完也就算了。但某人的话听起来就是刺耳,什么叫小气的男生?他章远什么时候和女生红过脸,吵过架,甚至给过女生冷言冷语……
  这个问题有些底气不足。
  刚刚这句话就很冷,很斤斤计较。他看到何洛的目光挪到窗外,嘴角耷拉着,吃棒冰的时候居然都心不在焉。
  章远拿过白莲的本子:“回头我给你买一个本子皮。”
  “不用了。”白莲看气氛变得沉闷,连忙打圆场,“哎,又不是什么大事,算了算了。”
  “大姐,你是要我背上小气鬼的恶名了?”章远笑着,看看何洛。她置若罔闻,仍然在看窗沿上跳来跳去的麻雀。
  章远拿着本子研究了半堂课,提起钢笔在封面勾了几下。有了叶脉和花茎,斑驳的灰色变成一副墨荷。花苞下端端正正两行字:
  高一六班
  白莲
  他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将本子一路传过去。
  经过何洛手中时,她眼睛亮一下,飞快地扫了章远一眼。白莲拿到本子,笑着扬扬手,唇边有一个好看的酒窝。何洛看一眼她,又想想他,心中莫名的委屈。
  放学后何洛和几个女生一起打羽毛球。章远拍着篮球过来:“打得不错么。”
  白莲把球拍递给他,努努嘴,“你未必打得过何洛。”
  “哦?比比看啊!”章远转转拍子,挥了两下。
  “你们打吧,正好我累了。”何洛将球拍塞给白莲,回教室拿书包。
  她又驳了自己的面子。章远有些气恼,挑球的时候险些错手将拍子扔掉。他看着何洛从教学楼出来,穿过操场,一路笑着和相识的同学说再见。
  田馨乐颠颠跑到操场上,“可算扫完除了!谁分我一个拍子?”
  “给你!”章远将球拍塞到她手里,急急忙忙抓起书包。跑出校门,站在路口四下张望,哪条人行道上都没有何洛的身影。他站在街角,犹豫半晌,极不情愿地回校园内拿单车。一转身,看见何洛就站在校门口的书摊旁,举着一本漫画看得津津有味。
  “何洛!”章远喊她。
  “有事么?”语调冷淡。
  “呃,没事儿。”他一愣,自己为什么追出来?刚才想了很多话来揶揄何洛,怎么都忘到爪洼国了?“你怎么两边脸不一样?”看得出她右侧面颊鼓起来。
  “能有什么不同?”
  “这边,含着糖呢?”看起来像嘴里塞满坚果的松鼠。
  “牙疼!”何洛嗔道,莫非脸都肿起来了?她摸着脸颊,把漫画放下。真丢人,没有地缝可钻,赶紧去赶公车。
  “去看医生了么?”章远追上来。
  “你家不在这个方向吧。”何洛捂着脸,抬眼看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不是牙疼?还这么多问题。少说两句吧。”章远笑着。
  何洛故意不与章远并排,走在他斜前方一步左右。沉默着,谁都不说话。
  五月份的北国,正是烟柳满城,花圃里碧桃和连翘交错的开着。嫩绿、粉红、明黄,种种色彩都在夕阳中温柔起来。两个人越走越慢,似乎都留恋路边风景。
  停在站牌下,何洛说:“我在这儿等车。”
  “我每天骑车。”章远说,也停在公车站,“要记得看牙。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医生,原来是我家邻居,改天把电话给你吧!”
  “好,谢谢。”
  “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吧。”章远说,又急忙补充,“回家就问我妈去,第一时间告诉你,万一你晚上疼得睡不着呢?”
  “止疼片咯。”何洛报了一遍自家电话,“又不是急性阑尾炎,哪有那么要命。”
  “阑尾可要开膛破肚。”章远托着下巴作沉思状,“这我爱莫能助,谁让我不认识屠夫呢?”
  “什么屠夫?”何洛一愣,跺脚,“只有你割阑尾才找屠夫!”
  也忘了牙痛。
  2路汽车每三分钟一班。何洛上了车,想起章远认真地说“那要找个屠夫”,忍不住笑起来。因为那一句多嘴,都不敢再看他,生怕再说错什么,令他讨厌自己。可他似乎没有,还追过来,嘱咐她要看牙。
  何洛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看上”,又算什么呢?这句话变成一颗蒺藜,勾在何洛心上。“那你需要谁看上?白莲么?”真想千万次的问!
  “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写着日记,何洛一会儿笑得合不拢嘴,一会儿又开始唉声叹气。
  何爸何妈对望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4.  处处都有你

  by 范晓萱
  教我怎么放 你那温暖的手掌
  教我怎么放 和你走过的昨天
  走进随意门 如果真的可以
  我要永远和你住在那段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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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理单元测验的卷子发下来,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何洛两只手捂上,没有胆量去看右上角的分数。“认命吧,或许你天生不是学理的料。”她沮丧地想,“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同桌,第二道大题的答案是什么?”赵承杰探头问。
  何洛飞速趴在书桌上,将整张卷子压住,“别问了,我考得砸锅卖铁。”
  “能惨过我?”唰地亮起来,47分。
  “呵,彼此彼此。”何洛掀起一角,“我也没及格呢。”
  “这次小测,全班只有四个人及格了,平均分是43。”物理老师说完,全班一片“啊”声,大多数人释然地长长出气。
  “曲线运动这部分是比较难,但大家多多练习,一定能掌握。”他神色间颇为自得,“全学年唯一的两个九十分,都在我们班。”
  “唯一的两个……”何洛忍不住吃吃地偷笑。
  “你也考了九十分么?不错啊。”下课后,章远走过来问。
  何洛指指同桌,“我们两个加起来倒是有九十九分了。”
  “那还笑得那么开心。”
  “裘老师听到会气死,唯一的两个耶。”语文老师裘平焦躁时,就把眼镜不停地戴上摘下,鼻翼两侧压出明显的红印。再搭配文学青年的忧郁长发,何洛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诶,”她忽然醒悟,“‘也’考了九十?”把那个字拖长。
  “啊!我一猜就有你小子。”赵承杰跳起来,“什么都别说了,请吃冰激凌!”
  “为什么?”章远问。
  “你比我分数高啊!等我比你考得好,我也请你吃!”胸脯拍得山响,反正是无限期的空头支票。
  “我要绿色情人。”
  “冰激凌三明治。”
  ……
  “请带一个脆皮蛋筒给我,多谢!”
  说这么礼貌,就不是勒索了?章远早明白,左邻右舍是一群饿狼。“一个个说,我记不下来的可就没有了。”他又问何洛,“你刚才说什么?红豆沙冰?”
  “嗯?我没说话啊。我牙疼,就不要了。”
  “那给我买两个吧!”立时有人补上。
  三五个男生拥着章远去杂货店,生怕他和他的荷包长翅膀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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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洛想去看牙,又很怕牙医在嘴里捣来捣去。细头电钻搭上牙釉,嗞一声,满嘴冒烟,张口就能喷火;粗头的嗡嗡磨过牙冠,全身206块骨头都要颤一颤。右上最后一颗牙肿胀着痛,她就用妈妈说的土方法,捏住左手的虎口。
  回家打开文具盒,多了一张扭成又字型的纸条,打结的地方画了一片羽毛。
  拆开,飞扬的笔迹,“十万火急鸡毛信”,下面是一家牙科诊所的联系方式。
  不是说要打电话么?何洛将纸条展开,仔仔细细读了几遍。不过也好,第一次拿到他写给自己的东西,虽然寥寥两行字,也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历史时刻呢!翻出日记本,浅棕的封面上有一把吉他,像泛黄的老照片。
  将纸条夹进去,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校报公布的数学联赛优胜者学习经验、两人一同从竞赛班回来时的车票、他分给大家的小块德芙黑巧克力的糖纸……一天天胀满,本芯几乎从封面上掉下来,渐渐厚得快要无法放进带锁的套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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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班已经进入女篮决赛,李云微大呼小叫,张罗着放学后再去联系。何洛一直在犹豫。“我想回家看书。”她说,“如果期末考这种分数,我爸妈会杀了我。”
  “偶像,你已经考得很好了!”田馨夸张地比划着,“比平均分高10分啊!”
  “是9分。”一板一眼的纠正。
  “哎,都差不多了。我们这些拉班级后腿的都没着急。”李云微拉住何洛的书包,“不是人人都是白莲或者章远。”
  章远从体育组借来四五个篮球,用大网兜提着,“你们怎么又磨磨蹭蹭的,练球还需要梳妆打扮啊?真是女生!”
  “何洛要走!”田馨毫不留情地揭发,“她说物理没考好。”
  “我要去给唐逸臣送笔记,他今天又没来上课。”白莲揉揉太阳穴,“要不然我可以帮你讲讲这章的重点。”
  “学委真是负责。”章远笑着竖起大拇指,“那我给何洛讲吧。”
  “啊?”
  “我给你讲题,你留下来打球。”不容置疑的语气,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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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女篮就是笑料频出的代名词。练习半个小时,每个人都笑得岔气。田馨在中场得球,抱起来一路跑到篮下。
  “你那是橄榄球!”章远哭笑不得,“要是多走一两步,裁判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不过一口气跑十来步,太藐视裁判权威了吧!”
  “规则我懂!”瞪圆眼睛,“手脚不听话怎么办!”
  “不听话就不要,剁了。”赵承杰接过话茬,立时被追杀,两个人绕着操场跑起圈来。
  “别光看着别人笑。”章远转向何洛,“你练得怎么样了?”
  “喏。”摊开双手,这次掌心是白的,五指灰黑。
  “这就对了!”一双大手在她掌上拍一下,“加油哦!”
  “明天的对手是一班,她们整体平均水平未必很好,但是有一个从初中开始练篮球的高手。”几个男生分析着。
  “让何洛打组织后卫。”章远说,“田馨变成小前锋。”
  “田馨太矮了吧。”赵承杰说。
  “你很高啊!不过是根号三!”睚眦必报。
  “什么是根号三?”何洛对同学们的外号还没掌握全面。
  “1.732。”田馨笑着,“某人总自称1米76,结果开学体检,发现是根号三。”
  “你是根号二!”
  “别呛呛了。”章远挥手隔开两人,“再高,起跳时也够不着篮筐,而且一个两个都没什么命中率。”
  “不要太打击我们吧。”何洛哀叹,“抱球的人刚站稳,对方五个人就都拥上来了。”
  “为什么一定要停?可以跑三步篮啊。”章远说。
  “那还不如买福利彩票,胜算还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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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时,何洛负责带球过半场,按照男生们商量的战术,尽量求稳,不给对方打快攻的机会。一旦对方的高手得球,五个人就一拥而上将她围住。
  “其他人不用管。”章远说,“让她们投!我们负责站在篮后干扰。虽然很不正大光明,总比你们几个输了球哭鼻子好。”
  “美男计。”高放飞个媚眼,摆出兰花指,去勾章远的下巴。
  “靠!脑积水。”一把推开,“大喊两声不就完了?”
  上半场双方打成5:4,六班暂时领先一分。
  “这是我的功劳吧。”田馨鼻子上塞着纸卷,咯咯笑着。在平局情况下,对方传球,不知怎的就扔在她脸上,鼻血立时涌出来。
  “呀~~”田馨自小学美声,嗓音极具穿透力,“她们故意伤人!”哭得梨花带雨,颤音都是民族唱法。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赵承杰在场边捏着嗓子哀戚戚地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是田馨每次班会的保留曲目。
  裁判是高三的师兄,被吵得头都大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好,一班技术犯规,六班罚球。”
  田馨报仇雪恨,两罚一中。场边同学鼓掌,“好,夺过鞭子揍敌人。”
  下半场开赛五分钟,双方仍在僵持。五月末漫天飘着杨絮,众女生的脚步也开始轻飘飘。何洛抹一把额头的汗,四个姐妹已经将对方主力团团围上,她到底经验老到,好整以暇地运着球,牵着对手从场地左边跑到右边,颇为自得……
  “你可以尝试从后面偷她的球。”何洛想起章远的嘱咐,“她比你们强好几个数量级,一定会自大轻敌。但这个方法要把握机会,用过一次,她就会防范了。”
  就是现在吧!那个女生向右虚晃一步,将篮球从背后传到左手,就要突围。电光石火间,何洛用力挥手!
  碰到球了!下一瞬,篮球已经到了她手中。不要持球走步,控制节奏,击球点在右脚前方……章远的话一句句涌入脑海。何洛从没有这样迅速地运球,将拦截的对手一一抛开。她一路突破到三秒区,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夹杂了田馨的清越嗓音。
  是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只看见章远的身影在篮架下晃动。深蓝的条纹衬衫,黑色的牛仔裤,黑色的耐克篮球鞋。
  勇气倍增。双手捧住球,一步,两步,轻盈跳起,自然地将球送出。
  进了!耶!何洛满面笑容,举着“V”字,向章远晃晃。
  怎么没有欢呼声?
  “真要命。”他说,转过身去,一边叹气一边搔头。
  诶,他不是在对方篮下施展美男计呢么?何洛一愣,猛然醒悟。
  下半场,双方已经交换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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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赢了输了?”一进教室,就有没去看球的懒人探头问。
  “自己看。”何洛没好气。
  章远也说,“问什么问。”
  丢人丢大了。何洛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胳膊中。刚刚一路上观众都在笑,“六班那个女生太逗了,投到自己篮里。”
  “最搞笑的是,居然还有一班的球员去拦她。”
  裁判师兄拍着章远的肩膀说:“过一个月,让师妹们打一场表演赛吧。我们也能笑着去高考。”
  “何洛,别这样。”白莲坐在她身旁,软言安慰,“输就输了,我们技不如人,又不是你的错。”
  “我是不是很糗啊。”头埋得更低。
  “不,你是很幽默。”是章远的声音。
  脖子上沁心的凉,何洛一声惊呼,猛地坐直,正对上他的笑眼,举一支红豆冰沙,塑料纸上还结着冰霜。
  “这次女篮比赛里靠三步篮得分的,你和她是唯一的两个。” 章远笑着挑眉,夸张的东北腔,“真的,大妹子,贼幽默!”
  何洛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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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远如约,帮何洛复习物理。“你的练习册这么新,难怪考试不及格。”
  “你的也很新。”何洛瞟一眼他的。
  “我已经会了啊,干吗还要浪费时间?就好像我上课睡觉,但一样会写极限符号。”章远又想到冬天她出糗的样子。
  “又嘲笑我!”何洛去抢他的练习册,“我随便挑一题,看你会不会。”
  “喂,是我辅导你,怎么成了你考察我。”
  “唉呀,出血了。”何洛的食指被锐利的纸边划破。
  “笨!幸好不是抢刀,否则你就变成女杨过了。”章远从笔袋中拿出创可贴。
  “怎么你什么都有,这是叮当的百宝箱么?”
  “还不是练球时被你们害的!”章远帮何洛贴好邦迪,又撸起自己的袖子,“谁的爪子那么长,好悬没抠下肉来。”
  “啊,都没听你说起,出血了么?”亮出自己的手指,平平的,不是凶器。
  “打球不要留长指甲,会劈,很疼。”
  “噢,我替她们向你道歉了。请你吃点补品吧。”
  “这才象话,吃什么?”
  “吃什么补什么。”何洛狡黠地笑,“皮冻吧!好多猪皮呢。”
  “那你的手指,岂不是要吃猪蹄?”
  小小的OK绷缠在食指上,血液流过压紧的伤口,突突的,能感知心脏的节拍。何洛的拇指撑着下巴,嘴唇恰好贴在邦迪上。呼吸之间嗅到浅淡的药香,是近在咫尺的呵护。
  一瞬间精神百倍,何洛也撸起袖子,一拍习题册。“敢划破我的手,和你拼了!”

5.  不一样的夏天

  ——“青春若有张不变的脸,但愿它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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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洛期末考得不错,中上游的数理化成绩加上发挥良好的语文英语,也排进全班前五。何爸难免唠叨一句,如果学文,或许就拔得头筹了。但他还是很开通的免除了所有假期补习。
  悠长的夏天,一群男孩女孩走东家串西家。处在生长期的男 生们蝗虫一样,到哪儿都吃人家一锅一锅的饭,过境之后,这户的冰箱也就空了。也常常约在学校打球,然后一起骑车去江边划船。
  班任林淑珍联系了市郊一处度假村,带着报名的二十多个大孩子去远足。
  等火车时,赵承杰目测一下何洛背后的大书包,说:“带着帐篷和睡袋呢?真以为去野营啊!”
  “哈,宝藏啊!”章远不声不响站在她身后,把书包拉开一条缝,居高临下检查着,“乐百氏、虾条、朱古力豆、羊羹、果冻……你洗劫了几家小卖部?”
  “不要乱翻!”何洛跳脚,“这可是我们几个女生的。”
  “你只给她们带,没有我的份么?”章远问。
  “我们各有分工的。”何洛递过一根柠檬味棒棒糖,“给你,免得一会儿口水都滴在我包上。”
  “真小气!”他笑着,把糖叼在嘴里。
  他似乎比去年还要高一些。何洛和三五个女生说笑着,余光瞟到章远背影。他叉腰站在月台边沿,穿行的风吹鼓他敞开的格子衬衫,衣襟翻飞,白Tshirt亮得耀眼。因为每天都耗在球场上,章远晒黑很多,看起来更结实健康,逆光时微扬的侧脸是一道漂亮的弧线。路基侧旁的灌木丛是深深浅浅的绿,在风中沙沙响着。
  章远的变声期基本结束,洗去稚气童音的尖锐,干净的音色,醇和入耳。何洛最喜欢听他笑着叫自己的名字。
  何洛,何洛。
  清越的开始,圆润的尾音,那一瞬,感觉阳光洒满全身。
  火车缓缓进站,铁轨无限延伸,临风的少年。像一组MTV中的优美长镜头。
  画中人忽然回过头,含着棒棒糖,清朗的五官揪在一起,“何洛,你给我的糖泡过陈醋啊,酸得牙都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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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班提供给铁路员工的通勤火车,基本每十分钟就要停一站。
  李云微看着旁边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哀呼,“我们坐的是火车还是牛车?你看,那个拖拉机都不比我们慢多少。”
  “这样挺好啊!”何洛喜滋滋地笑着,“我们来下跳棋吧。”章远就在过道那边的座位,正在和高放比赛转魔方。他低着头,无比专注。
  何洛喜欢他认真的表情。
  她又问自己,章远什么表情是你不喜欢的?答案是空集。
  “不要玩累脑子的东西,放松一下嘛。”田馨趴在茶几上,“起个大早,好困。”
  “啊,我们来算命吧!”李云微亮出扑克牌,诡秘一笑,“测姻缘哦。”
  困的不困的,发呆瞅别人的,立时都两眼发亮,竖起耳朵。
  “综上所述,最爱你的是A,他也最帅,但是你嫁给B,B最有钱。”李云微说,“白莲啊白莲,没想到你也是拜金的女人。”
  “开玩笑,我都不知道B,C,D是谁。那字母来凑数的。”白莲咯咯地笑。
  “那……最爱你的A是谁?”田馨凑上前呵痒,“哈,是不是我们认识的人。”
  “对啊,是谁?”章远转过身,长腿横在过道。
  “又不是你。”何洛冲他吐舌头,“不要偷听我们女生说话。”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呃……”何洛哼一声,哈一声,一颗心揪起来。
  “你信么?”章远忽然问。
  “什么?”
  “算命啊。”
  “不信,好玩儿呗。”何洛问,“你要不要算?”
  “好啊。”
  “你想四个女生吧。”李云微摊出四个花色。
  “喏,就你们四个好了。”随意一指。
  “喂,说了就不准了。”何洛脸上发热,虽然自己只是四分之一。
  算到学历最高最聪明的是何洛。“这个不准吧!”何洛和章远一起置疑。
  “看最后章远花落谁家。”何洛洗牌。
  “是看我摘到哪朵花儿。”章远纠正。
  每三张翻开一张,看第一个出现的K是什么花色。头两轮都落空。
  “最后一轮了。”何洛手心有些出汗。
  “紧张吗?同桌。”李云微哑着嗓子低声问,“也许一辈子当光棍吧!”
  “搞笑,章远打光棍,还让不让我们活?”赵承杰也凑过来,“我赌是白莲,刚才算她最有钱吧?德财兼备啊。”
  “你自己猜是谁呢?”田馨问,“别说是我啊,我会跳火车的!”
  “这么开心,这么激动啊!”章远目光扫视一周,嘴角带笑,“谁说是你了?”他停了片刻,说“何洛……”
  啊,他在喊我的名字么?何洛心一颤,险些将满手扑克扔掉。不敢抬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你倒是快些算啊!”跟上一句,“观众都等着呢。”粲然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坏。
  果然,最后也没有出现适合的纸牌。
  “唉,天涯何处无芳草,兔子不吃窝边草。”李云微说,“别伤心啊,世界很大,女生很多,又不是只有我们四个。”
  “不会是看破红尘立地成佛了吧?”何洛说。她想,够恶毒,宁愿他出家,也好过最后的选择不是自己。
  “这辈子又不是一副纸牌能决定的。”章远笑着拂乱一桌扑克,“如果我认准的,管它天涯窝边,通通移植到窝里。”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不采白不采。”
  众人笑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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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度假村建在山坳里,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便能看到本市最大的红旗水库。林淑珍再三叮嘱学生们远离水域,恨不得每个人都写下生死状,才放心他们自由活动。
  这一带是张广才岭的余脉,山势平缓,仲夏山花竞放,点缀在起伏的丘陵上。大孩子们童心未泯,在山坡上玩起儿时的丢手帕。
  “真不应该建议输家唱歌。”赵承杰皱眉,“田馨就和学校广播电台似的,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还一定要有革命歌曲。谁知道开关在哪儿?赶紧关了。”
  高放也附和,说:“对对,搞不好有些人故意输掉,借机开演唱会。”
  轮到章远拿手帕。何洛拍着巴掌,和大家一起唱“轻轻放在小朋友的后面,不要不要告诉他”。总觉得章远对她笑了一下,警觉地回头,连忙推推身边的李云微,“快,到你了!”
  李云微起身,显然已经追不上。章远迈开长腿,两三步赶到空挡处坐下。他侧身盯着何洛,表情严肃:“丫头,你出卖我。”
  “哪儿有?”
  “狡辩。”他右手撑在柔软的绿草上,指尖几乎出碰到她的。几茎野草折断,清新的气息一缕缕飘上来,弥漫在面前,美好的让人窒息。
  “我没有。”
  “就是你。”
  两个人还在争辩着,只听李云微“哈”一声扑过来,“让你们聊天,抓到了!”手帕正正地躺在章远身后。
****
  笑闹一天,吃过晚餐后众人叫着推麻将打升级,何洛却没有出现在娱乐厅。
  章远说:“我这个高手还是不上了,否则你们今天谁也别想开和。”他又问李云微,“何洛呢?你们那么多吃的,都带回去多沉?拿下来大家帮忙消灭。”
  “吃的呢,就在这儿。”李云微把书包从牌桌下拽出来,“我们早拿下来了。”
  “噢。”章远欲言又止。
  “还有事么?别耽误我们打牌。”李云微开始码牌。直到章远心神不宁满屋绕了两三圈儿,才勾勾手指,附耳说,“以后轮到咱们值日,你一个人擦黑板。”
  “凭什么?”
  “我总不能随便说何洛去哪儿了。”
  “谁关心她去哪儿啊。”
  “也是,又不关你事。”
  “……”
  章远又走了两圈,踱回来,“成交,擦就擦。”
****
  何洛冲了凉,很想看看郊外的星空,又不敢一个人走远,便站在远离门灯的灌木丛旁。
  “喂蚊子呢?”章远长手长脚,分花拂叶走过来。
  “我有花露水。”何洛从斜挎的小包中拿出,“六神的。我在看星星。”
  章远上下打量她,“看猩猩?你也没拿镜子啊。”
  何洛白他一眼。
  “你都认识么?”他又问。
  “北斗七星,北极星。”何洛说,“还有猎户座,最好认了。”
  “这里看不清。”章远说,“还是有灯。”
  两个人走出几百米,坐在田埂上。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所以那边是南。”章远指着,“银河南边有天蝎座α,也就是心宿二。”
  “啊,心宿呀。”何洛想起漫画中的金发男子,“你知道二十八星宿的名字么?”
  “只知道几个。”
  “我都知道,南天朱雀有井鬼柳星张翼轸;东面青龙……”何洛得意地一一背出。
  “你不会是熟读《西游记》吧。”
  “是少女漫画啊。《魔幻游戏》,我看完之后,就把二十八星宿的名字都记住了。”何洛抱怨,“我爸还总说漫画无用。”
  “没看过。我最喜欢《城市猎人》,不过女孩子应该比较喜欢《阳光少女》吧。”
  夜色酽酽,青山成了黛色剪影,水渠淙淙轻歌,偶尔有明灭的绿色光点飘过。
  “鬼火呀。”何洛拿着手电,光柱向上打在脸上,“给~~我~~梳~~头~~”
  “看你披头散发,也像个吊死鬼。”章远拿过手电关上,“是萤火虫。”伸手从旁边的灌木上拢住一只,摊开来,小小的虫尾部一亮一亮,“它翅膀沾上手心的汗了,飞不走,仔细看看吧。”
  “这么凉快,你手心还出汗。”何洛凑过来。她头发湿淋淋的,月色流光在青丝间倾泻,素净的脸庞通透润泽。
  “何洛。”章远忍不住喊她的名字,“其实……”
  “嗯?”她抬头,对上一双晶亮的眸子,深邃地像夜空的星。啊,这是章远呢,刚刚说到何洛喜欢的话题,她兴致高昂,一点也不拘束,还拿出一包甘草杏,两人边吃边聊。
  而现在,世界在一瞬间归于宁静。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她又手足无措起来。
  “和你在一起……”章远将目光移向起伏的水稻田,悠然说,“我就会很开心。”
  何洛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跳出来。她咬着嘴唇,低头,胸膛中空空的,失重的感觉,好像漂浮在幽蓝深邃的夜空中。如水的夏夜里,河汉皎皎,蛙叫虫鸣,树影婆娑。而何洛满心只有一个人的身影,他的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响着。
  不是幻听吧。何洛揪着身边野蕨菜和三叶草的叶子,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你总会带各种好吃的!”章远清朗地笑。
  原来这样啊,何洛从半空重重跌下,不过还好,心脏总算也回到原位。只是血液仍然涌上面颊,有夜风也吹不散的热度。
  “我们回去吧。”她有些失望,起身沿着来路走去,踩碎一地月光。
  章远把萤火虫放在草茎上,大步追上何洛。
  可怜的小虫儿终于得到晾干翅膀的机会。
  鹅黄色夜来香的芬芳暗暗浮动,慢慢渗在时光的罅隙里。不知何时便会伸出一只柔软的触角,撩拨心弦。

  我淡淡地想着你 那年夏天 最后的那一天
  你轻轻地唱着歌 未曾感受的温柔 模糊我的双眼

6.  恋人未满

  友达以上
  甜蜜心烦,愉悦混乱
  我们以后会变怎样
  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再靠近一点就让你牵手
  再勇敢一点我就跟你走
  不过三个字别犹豫这么久
  只要你说出口你就能拥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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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就要结束时,在亚麻厂作出纳的小舅妈送给何洛一件连衣裙,米白底色,经纬间夹杂一些浅棕。何妈很喜欢,连说典雅大方,要女儿穿着去开学式。
  何洛坚决反对,差点就说这可是一件麻衣啊,多不吉利。然而母亲再三坚持,威逼利诱,“好啊,要么你穿这件;要么穿别的,但所有你穿过的都要自己洗。”她只得妥协,垂头丧气换上新衣。
  今天看完电影,大家一定会回学校打球的。何洛想着,看看自己及膝的裙摆,脚上的细带凉鞋,和篮球格格不入。
  章远骑着单车本已飞驰而过,猛一刹车,转身打量半天,诧异地说:“何洛,真的是你?”
  “当然啊。”她一怔,抬头,“过了一个暑假就不认识了?”
  “怎么过了一个暑假反而蔫儿了?”章远将车推上人行道。
  “带孩子带的吧。”何洛抱怨,打开话匣子。自从第一个亲戚找上门,就成了一种滚雪球的力量,隔三差五,就有爸爸的朋友、妈妈的同学、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六婶将自家孩子送来取经。何洛是亲友眼中的好孩子,虽然他们对她的爱好脾性知之甚少。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学习好。
  学习好,是众多家长衡量好孩子的唯一标准。
  “就说你自己还要学习啊。”
  “我说了。”何洛叹气,“我爸就摇头,说前两天你看漫画、打球郊游的时候,也没听你要学习?”
  “难怪后来没见你和我们去玩。”章远挑眉,又说,“怎么没人找我?如果是我,就天天带他们在家里看漫画、动画片、武侠小说,准保过两天看不到一个家长送孩子过来。”
  “是是,然后开学你也看不到我了。”何洛说,“如果何家书香门第的招牌砸在我手里,我爸一定拆了我。”
  “我家在开暑期补习班,不仅免学费,还奉送丰盛午餐。”她总结道。
  “嗯,看得出来。”章远笑容灿然,露出整齐的牙齿。他倒戴着一顶棒球帽,神采飞扬。
  许久不见章远。假期中何洛心中空空的。无论闭上眼睛,或者盯住一面白墙,他的身影便会在面前晃动。此刻他的笑容真切地在面前,反而像梦境一样虚幻。
  但章远从没打过电话。
  我只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吧,有我不多,没我不少。何洛懊丧地想。自然也不会打电话给他。说什么呢?假期问习题太虚伪;难道直来直去说一句,我想你?
  是的,我想你。
  何洛时常想,在那个宁静的夏夜,应该停下脚步,转身微笑说:“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他的表情会是欣喜、惊讶,还是躲闪?何洛无从可知,但总不是像现在这样忍俊不禁,说“你今天穿这么庄重,远看我还以为是小林老师呢。”
  这就是期盼多日的重逢吗?真失败。
****
  到了影院门口,章远去存自行车。
  李云微凑到何洛身边,说:“嘿嘿,这么巧,一起来的啊。”
  “刚刚才遇到的。”
  “我还以为今天你穿这么淑女,迈不开步,这家伙特意骑车带你过来呢。”田馨挤到何洛另一边,“云微可是什么都告诉我了。”
  “什么什么都告诉你了,有什么好说的。”何洛的心事可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我同桌对你很好啊。”李云微诡笑,“就为知道你在哪儿,甘愿当包身工。”
  “他对你们不好吗?”何洛反驳,“云微,你一说他妈妈做的酱排骨好吃,他以后就都带双份,连我们都沾光;田馨,上次校园英语歌曲大赛,他把中间的好位次换给你,自己第一个出场,你不是一个月都在夸他有绅士风度吗?”
  “被你一说,我同桌好像是贾宝玉。”李云微摊手,“不过我觉得,你不一样。”
  “谁说的?”
  “她有女人的第六感。”田馨吃吃笑着。
  “还第七感,小宇宙呢。”何洛撇撇嘴。
  “你们怎么一凑面就叽叽喳喳,一群麻雀。”章远经过时回头笑笑,“放假这些天都憋坏了吧。交换新八卦呢?”
  “什么啊,”李云微眼睛弯成月牙,哈哈一笑,“我们在夸你是个大帅哥。”
  “嗯,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章远故作严肃,“但还是可以奖励你们每人一个冰激凌。”
  又是红豆冰沙。何洛举着棒冰皱眉,章远一把就抓了这个,其实今天她很想要一个冰激凌三明治。
  “不想要这个?”李云微说,“我同桌比较笨,他应该直接买‘真爱’。”
  田馨慢慢舔着冰激凌,据说这样可以保护声带,“管它是什么,章远本来只想请何洛一个人的,我们都是顺便沾光。”
  “我看应该给你们买个‘真逗’”何洛嗔道,心中却是甜蜜。
****
  开学后市教委来检查,学校要求抓好教室卫生。一切设施在高一入学的时候都是齐备的,现今高二六的窗帘仍在,只是已经看不出最初的白色。有同学中午一边吃饭一边看杂志,又怕手上的油弄花书页,于是靠窗而坐,吃一口,在窗帘上抹一把手,再翻一页书。
  林淑珍哭笑不得:“有同学用窗帘擦手,你就不怕之前有人刚刚擦过鞋?”
  众同学醍醐灌顶。一些男生开始脚踏在暖气上,用窗帘擦鞋,末了还很有公德心,把踩脏的暖气也擦一下。抹布是懒得洗的,当然还是用万能的,窗帘。
  现在它们的颜色柔和渐变,最上是白的,慢慢过渡到黑灰。
  李云微是生活委员,当仁不让,被派去买窗帘。她想拉章远做苦力,他故作不耐烦地挥手:“别理我,烦着呢。”
  刚刚公布了上学期期末生物和地理的会考成绩。大多数同学把复习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自然是全优;章远的生物是优,地理只有良。
  “我以为自己平时学得挺好,但有些题目真无聊,”他说,“比如‘下列各组国家中,人口未超过1亿的是’谁和谁。我又不是计生委的,怎么知道。”
  “提纲上都有,你倒是背啊。”李云微笑他。
  “有时间不如做点别的。”
  “做什么?物理题库?”
  “打球,睡觉,玩游戏。”章远说,“知道《大航海时代》么?多好的世界地理教材。”
  “这是哪国的电影,还是电视剧?”李云微问。
  章远说:“同桌,我可以鄙视你么?”又问何洛,“你知道么?”
  “啊,是电脑游戏啊。”
  李云微笑:“我对这个一窍不通。你们有共同语言,来来,一起去买窗帘吧。”
  何洛说,“好啊,班费给我吧。反正我回家也路过第一百货的。”
  “那同桌你去吗?”
  “去就去吧。”章远笑,“监督何洛,免得她把窗帘变成零食。”
****
  在校门口等车,正好赶上放学下班的高峰期。章远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就皱眉,说:“要不走路去?”
  何洛说:“肯定能挤上去,一看你就是不常坐车。”
  “那你自己上去?上去了我也要把你拉下来!”章远笑,把她护在身后,“还是我打头阵吧,小心你小胳膊小腿,被挤成照片。”
  何洛很想告诉他,现在已经算人少,每天自己都是这样浴血奋战的。可她站在章远身后,忘记开口。
  两个人都穿着学校统一定制的运动服,雪白的底色,图案是硫酸铜溶液一样纯净的蓝,何妈说真是蓝天白云,土得掉渣。然而章远却是穿什么都帅气的男孩,袖子挽高,敞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随意地站在初秋金色的夕阳中,说不出的洒脱。
  何洛整个人落在他长长的背影中,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运动服,她很怕鼻头上渗出汗珠来,蹭在他脊背的蓝天上,洇出一朵乌云。
  2路车靠站,一开门,里面的人就往下掉。章远已经挤到门边,伸伸舌头:“哎呀妈呀,咱们还是走吧。”
  何洛点点头,有些惋惜。
  公共汽车式封闭的沙丁鱼罐头,人人接踵摩肩,和身边的乘客作零距离接触。
  她和他,从没有这样靠近的机会。
****
  在商场里路过瑞士军刀的柜台,章远流连忘返。“我有一把这样的,迷你的。”他指给何洛看,“等考上大学,让俺爹买新的。看,兰博这个系列多酷,可以做砍刀,还有指南针,鱼钩鱼线。”
  “啊,听起来不是第一滴血。”何洛咯咯地笑,“更像鲁宾逊漂流记。”她还是留心了一下价钱,将近600元。何洛零花钱不缺,但每一笔都要报账,能自由支配的,每个月不超过二十元。她只能暗暗记着,自此无论路过哪家大商场,都要在军刀专柜前转上两圈。
****
  李云微后来一直非常得意,说自己的推断不会错。“你看,我同桌一听说和你去逛街,什么烦啊,会考啊,统统不想了。”
  “不是逛街,是班级工作。”何洛纠正。
  “哎,无所谓无所谓。”李云微趴在何洛肩膀,“我会给你创造机会的。”
  每周有两堂英语听力课,在学校的阶梯教室放一部原声电影。李云微抢占了中间一排最好的位置,和田馨白莲坐在左边,又招呼章远几个男生坐在右边。何洛从小林老师那里拿了VCD交给教工师傅,发现预留给自己的位子就在章远旁边。李云微大呼小叫地招呼她过来,赵承杰刚要起身,被何洛拦下:“电影要开始了,别起来挡住后排同学,我坐第一排好了。”
  中场换光盘时,李云微跑过来:“怎么啦,害羞?”
  何洛拉着她走到教室外,“我可不想让大家不看电影,就看我和章远。你是我的好朋友,最近总明显地拉拢我们两个,好像是我的授意一样。”
  “那我还是章远的同桌,怎么不说是他的主意?”李云微看着操场,“真不明白你们两个,彼此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胆小。”
  “谁说我和他彼此喜欢了?又是你的小宇宙?”何洛哑然失笑,“你假期言情看多了吧。”
  “关心一个人的眼神,是隐藏不了的。”李云微认真地说。
****
  “我是真的胆小啊。”何洛在日记上写着,“章远对所有的人都好,他的微笑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我总觉得他在关心我,他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可谁能告诉我,这不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幻想呢?不想被虚假的甜蜜蒙住眼睛,看不清真实的未来。现在这样很好,每天说说笑笑,很好。”
  一切很好,只因为章远身边还没有出现那个黏腻的影子。

7.  深呼吸

  深深深呼吸
  不让泪决堤
  我最爱的你
  深锁在心底
  心碎 在扰嚷的街
  我的伤悲你没发现
  心碎 下着雨的夜
  整个世界都在流泪
  雨不怕风吹
  梦不醒最美
  by 范晓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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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秋天走得急。到了十月末,碧空高远,澄澈如洗。天气已转凉,蜿蜒在青灰色校墙的爬山虎染上沉醉的酒红,清晨蒙一层白霜。钻天杨和白桦开始转黄,风一过,落叶翩跹,哗啦啦飞起满天蝴蝶。
  每到下课便有人捡拾有长梗的叶子,两个人拉扯着,比赛谁的更结实。这里的孩子称之为“杠杠子”。章远挥舞着一条叶梗,大笑:“连赢三十三根!”又跳到花池的水泥坛上,“不服气的过来比比!”
  田馨推推李云微:“看你同桌笑的,恨不得把第八颗大牙都露出来。居然还有高一小孩儿说他像流川枫。”
  “外形像流川,笑容很樱木。”李云微哈地笑一声,“但那些傻孩子们看不到他冒傻气的时候,球场上章远多严肃啊。”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再说一件事情,你们可要保密。那天我同桌收到一封信,我不小心扫到开头,写着‘章远学长’。”
  “这么搞笑!以为是日本漫画还是台湾言情啊。” 田馨催问, “后面呢,后面呢?”
  “我也觉得搞笑,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没看下去。”李云微耸耸肩,“就看到信纸很花哨。”
  两个人对望一眼,一起看何洛。
  “最近在播《灌篮高手》,小女孩会在日常生活中找一个可以带入的形象,没什么好奇怪。”何洛说,“林老师还找我说竞赛的事情,我去一趟英语教研组。”
  “何洛这家伙怎么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李云微跺脚,“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现在人家都拿锥子顶到她窗户下面了,她还当没事儿人。亏我还为了她出卖我同桌的个人隐私。”
  “或许何洛真的不喜欢章远,当他是好朋友?”田馨半信半疑。
  “你以后不要只唱革命歌曲,去唱两首情歌就都明白了。好朋友和喜欢,是完全完全不同的!”
  “看你,好像经验丰富似的。”田馨揶揄道。
  李云微哼一声,不再答话。
  经过转角时,何洛回身远远望向章远。他依然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阳光,暖暖的铺在他身上,毛茸茸的一层金黄。
  她忍不住微笑,这样的章远,和球场上判若两人。男篮比赛中的他,严肃、潇洒,镇定自若的外表下,有着执著坚定的获胜心。他运球突破时,黑色的瞳仁中闪着清冽的光,狐一样狡黠;他高高跃起时,协调地调整着滞空的姿态,鹰一般优雅飞翔。
  男孩在这里挥洒汗水,演绎着最生动的青春,就好像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何洛最欣赏的,就是这一份自信。
  她明白,这样的章远,吸引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目光。
  前两日半决赛,何洛和班上同学一同站在场边加油。对手输得惨,一个愣头青传出臭球,向着观众飞扑过来。章远大步跑上,挡在何洛身前。她只觉得一阵迅即的风经过,瞬间抽光自己面前的空气。
  真空,安静的,无法呼吸。
  章远长臂疾探,不过是指尖微微碰到球,就像磁石一样将它整个勾过来抱在怀里。但右脚却踩在白线上,出界。
  “真帅,你看到没!9号真帅!”旁边一个女孩儿兴奋地叫着,晃着同伴的胳膊,“呼,一下就跑过来了,要不然那个球就砸到我了!”
  “是啊是啊。”一群人起哄,“英雄救美呢!”
  赛后,女孩子买了一瓶可乐冲过来,塞到章远手中,“刚才谢谢啦,我请客!”
  “不客气。”章远把可乐递回去,“这就不用了,运动后喝碳酸饮料会胀气。”
  “那你喜欢喝什么?”锲而不舍地问。
  “红茶绿茶吧。”随口应道,又立刻补充,“不用麻烦了,我们预备了淡盐水。”转身却不见提壶的何洛,回到教室忍不住抱怨,“你想渴死我啊?”
  “我看你聊得开心就不打扰咯,而且人家送可乐过来,你不收下,太不给面子吧。终究是个高一的小女孩儿。”
  章远撇撇嘴,问,“壶呢?”
  后来那女孩子又在训练场边出现几次,递上冰红茶就跑开,回头一笑,甜甜的。
  那时恰好田馨也在痴迷邻班一位篮板王,总觉得人家上课间操时也在有意无意瞟着自己。何洛一边做着操,一边仔细观望,说:“我看是你的花痴导致眼花,他分明是没戴眼镜,目光游离聚焦不准。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潜意识里自然希望他每个眼神都深情款款,每句问候都别有深意。暗恋,其实是你和自己的幻想在交流情感。”
  田馨崇拜地看她,说:“姐姐,以后你学心理吧!”
  扭转之间,何洛似乎看到侧后方的章远似乎正听得入神。她明白,自己是个马列主义大电筒,照别人容易,却找不到自己。对着田馨讲了一大通,何尝不希望,章远分秒不停地关注着自己呢?
  如果是那样子,按照言情和漫画的传说,酷酷的帅哥应该只对心上人万般柔情,对其他示好者横眉冷对,是吧?可章远每次都点点头接过那女孩子的红茶,后来更是微笑着回应,甚至站在篮球架下和她说几句话。
  她叫郑轻音。走路轻盈地像跳舞,语声清脆,惊讶时会掩住嘴巴,乌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是吗?真不敢相信呢。”
  李云微说她又假又做作。
  何洛明白,这是在安慰自己。郑轻音并不是忸怩作态,她的娇憨是浑然天成的。因为她是父母娇宠的掌中珠吧,何洛看到过她上学,黑色的奔驰,毕恭毕敬的司机。
  含着银匙出生的小公主,精致、璀璨。
  何洛想想,关于外貌,自己收到过的最佳评语,端庄、大方。感觉有些像形容三四十年代苏区的妇女代表。
  章远常常在放学后打球,又怕肚子饿,便随身带一块巧克力。郑轻音看见,嚷着要吃,从他手中抢过就咬了一大口。
  何洛抿紧嘴唇,明白自己的感觉叫嫉妒。
  很多同学不愿意写副科作业,临到检查时就走东窜西的去别班搜罗。午休时,原班的男生来问何洛借历史作业,她看了一眼,说,“咱们不是一个老师,第二道填图题和第三道大题我们没有留。”
  “哪儿有图?”
  “第九课。”
  “大题呢?给点提示吧。”
  “我真的没有看啊。”
  “你爸爸当年是历史系教授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何洛想着赶紧打发走他,一会儿好去操场上看章远他们打决赛,忽然瞥见郑轻音蹦蹦跳跳地过来,在门前一探头,笑眯眯地问,“章远在吗?”
  “这道题,让我看看……”何洛拿过练习册,斜靠在门边,那男生站在她身边絮絮地问东问西,她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
  章远面无表情地走出来,从二人中间侧身穿过,“聊天的时候不要挡路,可以么?”
  何洛的余光跟上,看到他和郑轻音站在走廊的窗旁,才说两句话,女孩儿就清脆地笑出声来。听不大清他们再说什么,何洛努力支起耳朵,目光机械地扫过手中书本。
  他们压低声音,私语甚久。“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她的嗓音甜而不腻,“一会儿比赛要加油哦!”
  “绝对没问题!”章远也笑,右手中指食指比在眉际,利落地行个礼。
  不过几分钟,对何洛而言漫长的如同几小时,她心不在焉地念叨着那道大题的考点,几次将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起义说成西伯利亚起义,那男生一头雾水,问“你地理会考真的及格了?”
  章远终于一脸笑意地走回来,低头瞥一眼,“还讲题呢?滔滔不绝啊,你可真厉害!”又抱拳,笑道,“小的佩服。”
  何洛白他一眼,心想,彼此彼此。
****
  这一场比赛看得无趣至极。郑轻音就站在场边,拽着身边的人说:“那个九号打得很好吧,我认识的,就是高二六的章远!”
  “小丫头,我真想噼啪打她两巴掌!”田馨咬牙切齿,“说的好象章远是她的一样。何洛,你真的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章远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何洛无辜地笑,“这场比赛赢定了,没什么悬念,我回去做题了。”
  高一的男篮比赛随后举行,郑轻音就是来请章远给她们班队作指导。她常常在放学后等在教室门口,和每一个出门的同学打招呼。赵承杰上下打量她,问:“你天天来我们班这儿,是不是喜欢你们章教练啊。”
  “对呀!”郑轻音爽快点头,“他打球好,又耐心,我们大家都喜欢他。”
  一群男生大笑,喊着章远,“冬天到了,春天已经不远,哈哈。”
  “章教练,桃花开了,桃花开了。”
  何洛说要准备十一月的全国英语联赛,每天放学后就急匆匆回家,也不和朋友们打球逛街。
  “章远不会真喜欢那个高一小孩儿吧,似乎也挺愿意为她们班出谋划策。”白莲看着何洛的背影叹气。
  “男人,都需要被崇拜的。”田馨斩钉截铁地说。
  十一月初,天气阴霾,日夜温差遽增。晚上不到五点天色就暗淡下来,何洛经过操场,望见章远和一群高一的孩子,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郑轻音佯装生气地抛球去砸他,一个、两个……他大笑着侧身,轻轻闪过。傍晚的风已经这样凉,带着凛冽的味道,章远却只穿一件灰色的毛衣,他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外套被郑轻音穿在身上,宽大的几乎垂到膝盖,袖子挽了几层才露出手掌。
  她记得那件毛衣,灰色高领,纹样曾经印在男孩的脸上,那时他微笑着捡起她的手套,说:“你恩将仇报,我记你一辈子。”戏言就是戏言,只有自己这样傻傻地写在日记里反复咀嚼。原来已经春去秋来。
  何洛忽然觉得冬天已经这样近,上下牙磕磕地扣出声音来。
  走在回家路上,忽然下一场小雪,细密的白色冰砂。何洛的睫毛上都沾着冰碴,每次眨眼间上下眼皮都仿佛粘在一起,撕扯是疼痛的,痛得想哭。站在车站前,她扯起运动服挡在头顶,又想起他的那件正穿在别的女孩身上,细密的琐事从心底发芽,无比清晰。
****
  深深深呼吸,不让泪决堤,有你的往日,一幕幕涌上心底
  心碎, 在扰嚷的街,我的伤悲你没发现
  心碎, 下着雨的夜,整个世界都在流泪

  何洛趴在床上听范晓萱的歌。曾经认为是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现在听来每一首都描述心情。
  我是他的白开水,他是我的热咖啡。
  她打起精神想练练听力,但没几分钟,又恹恹地想睡觉。
  不几日后就是英语竞赛的初赛,何洛一直无精打采,好在底子好,将将打一个擦边球,跻身决赛。
  她很懊恼,对父亲抱怨说:“这次没有复习好。林老师说我的实力可以拿特等奖,我不想输。”
  “不要太计较结果。就算真输掉决赛也没关系,只要你尽力了。”何爸拍拍女儿的头,“人最怕输给自己。何洛,这次预赛真的是你全部实力吗?自己的方向,应该有自己来把握。如果沦落到让别人主宰你的喜怒哀乐,就太容易失望受伤了。”
  话到后来,何洛总觉得父亲一语双关。然而真的不能这样下去了,我爱你,你不爱我,我就黯然落泪心如死灰,那是小说中的痴男怨女,才会为了爱情抛弃一切。
  更何况,现在这份心情是喜欢,“爱”这个字眼还太沉重。何洛想,我不会为了感情悲悲戚戚一蹶不振,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拿出日记本,和一摞《双星记》一起,又放回到阳台的箱子里。

  戴佩妮《怎样》
  我这里天快要黑了 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凉凉的 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变的懂事了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 而那你呢
  我这里天快要亮了 那里呢
  我这里天气很炎热 那里呢
  我这里一切都变了 我变的不哭了
  我把照片也收起了 而那你呢
  如果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我们是不是还是深爱着对方
  像开始时那样 握着手就算天快亮
  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会是怎样
  我们是不是还是隐瞒着对方
  像结束时那样 明知道你没有错
  还硬要我原谅
  我不会原谅 我怎么原谅


8.  手心的太阳

  接连下了几场雪。学校在运动场中心浇了冰场。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赵承杰呼天抢地,“完了完了,又要被摔成八瓣了。”
  “你不总是自诩体育好么?”何洛笑他。
  “但我个子高,重心也高,不适合滑冰。”赵承杰一板一眼地说,“算了算了,你这样的身高是理解不了我的痛苦的。”
  “歪理。”何洛说,“我们小学开始上冰课,从没听说高个儿吃亏。”
  章远探身望一眼她手中的速滑赛刀,“难怪这么专业,我以为女生都用花样刀的。”
  “小瞧女生么?比比啊!”何洛一扬下巴。
  “我哪有这个意思?”章远笑,“比就比!”
  刚刚站在冰场上,郑轻音就跑过来,隔着护栏向章远招手:“你还骑车呢?早上我看到你啦,刺溜一下就从我们车旁钻过去了。”
  “车技高超,是吧!”章远滑过去,侧身急停,溅起飞扬的冰屑。
  “什么啊,多危险。”郑轻音噘嘴,“呐,以后不许骑得那么快。”
  “不骑快些不就迟到了?”章远转身,“我先去老师那儿点个卯。”
  郑轻音趴在护栏上,伸手扯住他的大衣,一迭声地说,“答应我答应我。”
  “好好,你先放手啊。”
  何洛不说话,飞快地滑了两圈。“滑得不错么!”教语文的裘老师路过操场,称赞道。
  体育老师自豪地说:“那是!也要看谁带的学生。”
  “那是人家以前就会吧,你教的都是这样的。” 裘老师一指赵承杰,他木木地站在场中央,两腿打颤,渐渐向两侧滑开,站成一个越来越大的八字。
  何洛摇摇头,滑过去说:“要不要我带你?”
  “怎么?不是要和章远比赛?哦,他又被小姑娘缠住了吧。”赵承杰在同桌的帮助下站稳,目光越过何洛的头顶,“啊呀啊呀,快看快看,拉拉扯扯呢,一会儿是不是就要搂搂抱抱了!”
  “关心那么多干吗?好好学滑冰!”何洛呵斥他。
  “女孩子不要这么凶,和田馨李云微她们混久了,脾气都变坏了。”摇头叹气,“你看,那样小鸟依人的女孩儿比较受欢迎。章远这小子真有桃花运。”
  “你废话真多。”何洛猛地甩开他。
  赵承杰站不住脚,前仰后合“哎哎哎”地大叫,扑一下坐在冰面上,痛得龇牙咧嘴,“吃枪药了?说你凶你还真凶!”
  章远滑过来,拉起赵承杰,“何洛你怎么跑到这儿喷火来了。不和我比赛了?”
  “比什么比啊。”何洛恹恹地说,“你聊天的时候我滑了这么多圈,早没体力了。”一转身荡开。
  “也好,免得你说我胜之不武。”章远追上去,“你的围巾帽子呢?”
  “不是说比赛?带着累赘。”
  “那就别滑了,耳朵都红了,碰一下就掉了。”
  “上课呢,又不是出来玩儿。不滑会被老师骂死。”何洛搓搓手,捂在耳朵上。
  “他顾不过来。”章远一抬手,“喏,一个老赵摔下去,千千万万站起来。”何洛一看,几个初学者摔得此起彼伏,体育老师走东奔西讲解动作,累得气喘吁吁。
  章远探下身,小声说:“生气了?烤地瓜,好吧。”
  刚出炉的红薯有些烫手,剥开微焦的外皮,露出深黄的内瓤,香甜的气息和热腾腾的白雾一起升腾,钻进鼻子里。
  “再要一个。我来付钱。”何洛对小贩说。
  “这么能吃!”章远说,“我还特意把大的给你,都不够?”
  “给我同桌,刚才害他摔跤。”
  “你为什么冲赵承杰发脾气?”
  “我发脾气了么?”
  “没有么?你一向不这样急躁的。”章远咬一大口,烫地直跳脚。
  “我本来就这样的。”
  “越说你越犟了。”
  “就这么犟。”
  沉默,两个人低头吃着烤红薯。章远不驼背,但是和女生说话的时候总会微微弯腰,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对谁都是这样体贴礼貌的,何洛想,只是一种习惯,并不是对我格外优渥。
  红薯依旧很烫,章远咝咝倒抽冷气,呜呜噜噜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
  “你说什么?”
  “野蛮丫头。”他埋头继续吃。
  “再说一遍!”
  “野、蛮、丫、头!”章远一字一顿。
  何洛转着烤红薯,低下头,忍不住微笑。“呆瓜小贼。”她说。
  “野蛮丫头。”
  “呆瓜小贼。”
  彼时,《仙剑》囊括各大电脑杂志游戏榜的冠军,何洛和章远都打过三四次通关,熟知游戏地图中每个角落。“呆瓜小贼”、“野蛮丫头”,是李逍遥与林月如初初相见,恶言相向时彼此的称呼。“我最喜欢的不是灵儿,是月如。”某日说起游戏中的女主人公,章远道,“有血有肉,更真实可亲。”
  想到这里,何洛笑意更浓。
  章远说:“这么快你就阴转晴,食物的力量是无穷的。”
  “明天开始,给我占座吧。”他说。
  “什么座儿?”图书馆自习?有那么用功么。
  “2路车啊,你不是从终点站上车么,我在第三站。”
  “你不骑车了?小妹妹的话还真有用。”自己都觉得酸,何洛不小心咬到舌头上。
  “路这么滑。你想我每天骨碌到学校么?”章远说,“万一缺胳膊少腿的,你负责么?”
  “肉联厂负责。”专门生产俄式红肠的。
  章远扬扬拳头,“不会亏待你的。晚上我帮你往车上挤。”
  “嗯?”
  “放学后呀,以后我们每天都一起走了啊。”还没有征求何洛的意见,章远已经自作主张。
  真希望这个冰雪覆盖的冬天长些,再长些。
****
  高一冰课的时候郑轻音跌倒了,后脑勺重重地摔在冰场上,做CT检查,发现有一小片淤血。医生说不会有后遗症,可以正常上学,但短期内不能从事剧烈体育运动。
  “我本来想学你那样急停的。”她很委屈地对章远说。
  “不要搞盲目崇拜。”章远笑着,“这是几?”他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又说,“来,去托儿所学套脑体操,开发婴幼儿智力的。”
  郑轻音摆出踢他的架势,咯咯地笑,“你再气我我就疯了!快快请我吃蛋糕赔罪。”
  “啊,会蛀牙的。头壳坏掉了,牙可不能坏。”
  “擦个黑板都这么慢,不回家了呀。”田馨问,“看什么呢?”
  何洛擦着黑板,目光不时飘到教室门外,她一努嘴,“自己看吧。”
  “我看她不是疯了,是摔傻了。”田馨说,“要不要我拿个棒子冲过去?”低头瞥见地上的拖布,“要不,把这个扔过去?”见何洛还不说话,她怯怯地问,“喂,你不是受打击了吧。”
  “没什么可打击的,一个大孩子在逗一个小孩子。”何洛说。刚刚章远出门时塞给她一张纸条,嘱咐说:“马上回来,等我一起走啊。”展开来,两只背着书的小猪在拼命挤公汽,下面写着,“猜猜看结果如何,它们会变成:A.猪排;B.猪肉松;C.火腿肠。”寥寥几笔,看得出是上课时匆匆涂就。
  何洛笑着,发现冬天的夕阳原来也是那样暖。
****
  冬日的车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白霜。何洛握拳,拳的外廓在窗上按一个印,加上四点。“看,小脚丫!”她对章远说。
  “你的爪子不怕冷么?”章远用指尖在窗上画了一个加菲猫的头像,“像你吧。” 他就在她侧旁,两个人接踵摩肩,这样进的距离,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说话的内容不重要,听到他的声音,何洛已经很快乐。
  “那个小姑娘没摔坏吧?”她问。
  “没有,她还担心自己失忆来着。”章远说。
  “如果哪天她失忆了,你捧着篮球在她面前晃悠两圈臭显,她就能想起来了。”
  “啊,她自己也这么说的。”章远拍手,“你还真是个算命的半仙。”
  “真是个直率的小孩子,想到什么,都有勇气说出来。”
  “那你想到什么,没有胆量说出来?”章远忽然问。
  “我……”我想到你啊,想和你在一起。何洛翕动嘴唇,微微一笑,“那你呢?你想到的都敢说出来么?”
  “不是。”
  “那你在想什么呢?”何洛继续问。
  章远清了清嗓子,悠悠地说,“和你想的一样。”
  “啊……”何洛的脸一下热了,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纷至沓来,映在面颊上,“要是,我说我们想的不一样呢?”她喃喃道。
  “那一定是你想错了。”干脆的回答。
  “我,总怕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何洛轻声道。
  “我就说你想错了。”章远笑。公共汽车一站站行过去,乘客上上下下,嘈杂着,推挤着。把她的手推进他的手心里。
  两个人都带了手套,十指交握,依然可以交换绵绵的热度。何洛眩晕着,双腿都开始轻轻颤抖,顾不得心跳,顾不得呼吸,所有的神思都凝结在和他交错的掌心里。
  章远单手支住车壁,为何洛构架起一个相对稳固的小空间。所有的喧嚣也被隔绝了,呼吸之间,何洛只听到鬓发摩擦着他深蓝色羽绒服。冰凉顺滑的料子上,细小的绒发沙地一声掠过。仰头,章远正略有窘色地看着窗外,嘴角却弯成漂亮的弧度。无法言述的令她迷醉。
  倏、倏……路灯一盏盏扑过来,又一盏盏后退,他的侧脸在闪烁的昏黄光影中明明灭灭。每一次明灭,都将棱角分明的曲线印在何洛心底。蜡染一样,斑驳的、简朴的,深入到布纹深处的色彩,是渗透在一根根经纬之间,无法磨灭的色彩。
  公车掠过梦一样的北国冬夜。零下二十度的空气几乎凝滞,车灯刺破暗路,光柱中是隐约的白烟。仿佛可以这样颠簸着,一生一世开下去的。也并不需要张口说些什么。
  此刻是幸福的。
  章远也按下一双小小的脚印。一大一小的两双小小脚印迤逦在车窗的白色霜花上。
  你可见过凝结在玻璃上厚厚的霜花?浑然天成的精致,一切现代科技都无法模拟的精巧细腻,一大朵一大朵绽放在冬夜里,首尾相连蔓延着。于是玻璃窗上蜿蜒出一条开满凌霄花的小路,通向未知的童话国度。他们小小的脚印镌刻在未知旅程的起点,靠的那样紧密,向着同一个方向。
  似乎全世界的幸福都可以被预期。
  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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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手心的太阳 只轻放在我背上
  委屈就能笑着落泪被释放
  你手心的太阳 黑暗里特别明亮
  让远路好像是一种分享 而不是漫长……
  你手心的太阳 有种安定的力量
  就算世界再乱我也不心慌
  我手心的太阳 或许只像个月亮……
  却用所有爱 为你投射我最暖的光芒……


9.  放在心里面

  你和我所有的回忆全放在我心里面
  到永远
  by 孟庭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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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到操场上来,我的第一个进球是送给你的。”
  何洛拿回英语笔记,里面夹着一张便签,蓝黑的天坛墨水,流畅的勾勒出Q版少年,表情严肃地转着篮球。她忍不住微笑。
  “你笑什么?”赵承杰问。
  “哪儿有?”
  “分明在笑。”
  “笑你的咖啡发型!”
  “?”赵承杰不明所以。
  “雀巢啊。”何洛再忍不住,咯咯的笑出声来。
  “最近吃错药了,总抽风。”赵承杰翻过文具盒,用背面的铁皮照着,不断按头发,“有那么狼狈么?”
  同桌对不起了,我真的很想笑,开怀大笑。何洛趴在桌子上,笑地眉毛眼睛嘴唇都弯起来。
  漫长的冬季已经过去,路边的、屋顶的积雪都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干燥的空气中因此有一丝潮湿水汽的味道,清新、润泽。落叶乔木依旧是光秃秃的,枝杈纵横,但沉积一冬的灰暗已经被被湿润的空气溶解,深褐的颜色稀释在微醺的春风里,浅浅淡淡反出嫩青色来。消融的冰雪下,枯草悄然探视着季节的变迁,干黄的草茎一点头,从空气中蘸染一丝明媚的阳光,春天便驻足在叶尖,柔柔一点绿,渐渐向下扩散开来。
  刚刚开学,男孩子们就又活跃起来,借着各种名目相约打球。为了迎接五一后的全市高中篮球联赛,各年级的校队成员常常在中午打练习赛。午休只有一个半小时,上午的课结束后,章远掏出巧克力和牛肉干,咬两口,毛衣脱下塞在书包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教室门口,高高跃起,作了一个后仰投篮的姿势。
  值日生抬了盛饭盒的铁皮箱子回来,何洛拿了自己的,正要进门,险些和章远撞个满怀。她红着脸,小声嗔道:“吓死我了,跑那么急去投胎啊。”
  “你这么慢,会看不到第一个进球的。”他飞快地眨眨左眼,比划一个OK的手势。
  “第一个进球有什么好看?”李云微不明就里,哈哈笑着,“莫非你有预感,今天只能进一个球?”
  “别说一个球,我看有人是一秒钟都不想错过。”田馨搡了搡何洛,“哦,对吧,你们两个最近很暧昧啊,上学放学都一起走,章远同学不是骑自行车的吗?”
  真的,一秒钟都不想错过,篮球场上的章远。奔跑,行云流水一般,带着一丝桀骜的冷峻神色,这样的他看起来遥远而难以亲近,却磁石一样吸引着何洛的目光。即使操场上人声鼎沸,何洛也可以一眼锁定他的方向,雷达一样精准。
  或者说,当他出现的时候,披一身粲然的阳光,灼亮的,映得全世界都暗淡黑白。他是人群中的发光体,不容忽略。
****
  今天的对手是高三联队。何洛来到场地时,比赛进行了五分钟,章远依然毫无建树。他本来在全神贯注的防守,忽然放松地站直身体,指指对手散开的鞋带,又冲其他队员扬手,示意他们不要撞过来。镇定自若的表情,隐隐透出一股威严。
  真是一个大气又有风度的男孩子。描述章远时,何洛从来不吝惜自己形容词。
  他发现了她的存在,没有笑,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章远轻松地摘下一个篮板,运到中场抽一个空当,迅速地传给队友。继续切下去,跃起,在半空接到队友的长传,轻轻一托,篮球刷地射了个空心,白色的篮网不过轻轻晃了两晃。漂亮的空中接力!他也只是跑到队友身边,轻快地击掌。
  第一个进球,是送给你的。何洛想到这句话,要不住地大口呼吸,才能压住嗓子眼里兴奋的尖叫。
  球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汗水流下来,用衣袖在脸上抹一把,脸上画了花一般。并没有什么浑身清爽的美型少年。
  “我同桌肯定渴了,我看到他撇嘴了。”李云微说,“何洛,还不赶紧去买水。”
  “她哪儿走得开?!”田馨咯咯地笑,“眼睛上面长着钩子呢。我去吧。”
  何洛一把没拉住,田馨已经飞也似的跑去小卖部买了矿泉水回来。“他们今天打得很辛苦啊,又没有暂停可以休息,心疼吧。”
  何洛干笑两声:“你们都说什么呢。”又看李云微,“要买多买两瓶,场上还有咱们班的呢。”
  “看我干什么?又没有我的心上人。”
  “什么心上心下的,你是生活委员啊。”
  “嘴硬吧,你就死鸭子嘴硬吧!”田馨拼命推着何洛,“去去,赶紧送水去,你没看有人拿着冰红茶虎视眈眈么。”
  “喂喂,都说了我们没什么。”拼命向后抵着,脚尖都压到场边的白线了,裁判的目光不时飞过来。
  “那也不能便宜了高一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好,那也等终场结束的好不好,再推我就变成最佳第六人了。”
  球赛结束,章远走到场边,撩起Tshirt的下摆擦汗。何洛被推倒他面前,田馨还不失时机地把水瓶塞在她手里。“打得不错。”何洛笑笑,把手背在身后。
  郑轻音笑吟吟跑上来,“嘿,今天真神勇!华丽的空中接力啊。”
  “如果是空中接力扣篮,才真的很华丽。”章远扬眉一笑,转身摊开手说,“给我吧。”
  “抓紧时间洗脸洗手吧。下午第一堂政治课,有随堂小测。”何洛把矿泉水塞在他手里,微笑着转身。
  “啊,你不是最喜欢红茶的。”郑轻音嗖地抓过矿泉水,“我这儿有。”
  “白水挺好。”
  “红茶好!”倔倔地就是不还。
  “那你喝吧。”章远笑笑,“我带了这么大的水瓶。”他比划着,“一升呢,菊花胖大海,润肺养颜。”
  “你看,都要上课了,他们还在那儿说个没完!”李云微气鼓鼓地说,“你怎么转身就走。”
  “我觉得没什么。”田馨老神在在,“何洛的表现太棒了,自信、大气,这才是正室元配的风范。”
  “你胡说什么呢?”何洛扑过去扯着她的脸,笑骂着,“小心把你舌头拽出来。”
****
  放学后还有不少人在教室写作业。何洛桌上摆着绿色的小圆盒。
  “哦?苹果味道的粒粒糖。”李云微捡一颗放在嘴里,“真酸啊!”眉毛鼻子拧在一起。
  “我也有。”章远走过来,亮出一个一样的糖盒,是淡紫色。
  “你那个是空的吧?”
  “谁说的,都是钱。”章远晃着,咣啷啷的响。他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露出一盒硬币,又迅速盖上,“看到了吧,小金库!”一脸孩子气,像努力攒钱买铜锣烧的机器猫。
  白莲削了一个苹果,分一半给何洛。“来,帮我看看这道完型填空。”
  “哎,你插队!”章远接过苹果,咬一口,又递给何洛,“她答应给我讲语法的,卖身契都签好了。”
  “欠揍啦?”何洛瞪他一眼,“我帮白莲讲题还有苹果,你给什么报酬?”
  “给你小费。”章远边说边笑,从李云微铅笔盒里拿出几枚硬币。
  “拿你自己的啊。”李云微跺脚。
  “我要攒老婆本,很费时间精力的!”章远正色道。
  “反正都是给同一个人的,有什么关系。”田馨笑着,被弹了一个爆栗。何洛又把苹果塞回给章远,“看你牙龈都出血了,多吃蔬菜和水果吧。”
  “受不了你们了,卿卿我我的酸不酸?”李云微叹气,“回家回家,回家吃饺子不用蘸醋。”
  “章远,我能在你们班写会儿作业么?”郑轻音探头,“我们的教室向北,太冷了。”
  “小姑娘,我们这儿很暖和,是因为灯泡很多。”田馨点点自己的鼻子,“而且都是超大瓦数的。”
  “我怎么没看出来?”郑轻音蹙眉。
  “你还小,少儿不宜的,看不到。”田馨笑着,后脑勺被纸团精确的击中。不用看,也知道何洛和章远二人已经面红耳赤。
  郑轻音咬着嘴唇,呼吸的声音沉重。她仔仔细细看着教室里零星落座的男生女生,又探寻地看看章远,“你为什么不回家?留下来做灯泡吗?”
  “还没看出来?他们是电极。”田馨懒懒地说,向身后一指。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郑轻音看到两个并肩而坐的女生。她跑到白莲面前,看了半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就是因为她比我漂亮吗?”
  白莲险些被喉咙里的苹果卡到,她咳嗽两声,摆摆手,“你认错人了。我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是她?”郑轻音打量着何洛,轻轻一哼,又看着章远,“出来一下好吗?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章远微笑无语,望着何洛。
  “我先回家,明天再给你讲语法好了。”她开始收拾书包。
  “你听着也无所谓。”郑轻音道,“我不怕你听到。”
****
  “是不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和你说的女生,你不好拒绝?”三个人在麦当劳的高脚凳并排坐下后,郑轻音脱口而出。
  “不是。”章远摇摇头。
  “是不是因为她总给你讲英语,你很感动?”她又问。
  “也不是。”
  “那她有什么好?她又不关心你。”郑轻音眼眶发红,“你打球出那么多汗,她也没有递给你一块毛巾;你穿得那么少,比赛后她也不给你送外套;你中午肯定没有吃饭,我看你下午就出去买了一个面包,过马路的时候边走边吃,她根本就不体贴你。”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要、要是换了我,我、我就从、从家里带保温饭盒……我、我比她更喜欢你……”她抽泣着,盯着何洛,“你、你知不知道,拥有却不珍惜,也……剥夺了别人喜欢他的权利。”
  “你,也看刘墉的书吧。”何洛微张着嘴,只想到这一句话。
  “不珍惜么?我没觉得。”章远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我们都不想在学校做一些黏黏糊糊的事情。”
  “你还护着她……”郑轻音哭得更委屈,“你真得这么喜欢她?”她倾身想要靠在章远怀里,被他扶着肩头拦住。
  “对不起。”他说。
  “一点安慰都不给我吗?”她泪眼婆娑。“那你会拥抱她么?”
  “当然会。”
  “你会kiss她吗?”
  “暂时还没机会,以后争取。”手背被某人掐了一下。
  “那……你以后会和她结婚吗?”
  “这个太远了吧。”章远哑然失笑,想了想说,“列入计划中吧。”
  “如果,你愿意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也许是真的喜欢吧。”郑轻音哀哀地说,趴在桌子上嘤嘤的啜泣。
  这又是哪个作家的人生语录?何洛叹气,绕到她旁边,“你很直率,很可爱,也很勇敢。”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但是,对不起,这件事情,我只能自私一点。”
  “你讨厌,我恨你!”郑轻音把额头顶在何洛胸口,捶着她的胳膊,“我恨你我恨你。”
  “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何洛抚着她的后背。
  “你可占便宜了。”章远笑,“我都没有抱过她。”何洛瞪他一眼。他连忙说,“我去买点吃的,都饿了吧?”
  郑轻音哭累了,闷头吃了两个炸鸡翅。奔驰车已经在门前等了多时,她一言不发低头上车,忽然又摇下车窗,对章远说:“我喜欢你!现在喜欢,以后也喜欢。如果哪天你不要她了,一定要告诉我。”
  “好。”章远笑笑,“不过,我想你等不到二十二世纪。”
  “你……”郑轻音筋着鼻子哼了一声。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么猛?”章远看着车影摇头。
  “我挺同情她的。”何洛说,“喜欢一个人也没有错。”
  “你还真大方。”章远故作严肃的点点头,“嗯,有原配正室的风范。”
  “谁和你说的?”撕烂这小丫头的嘴。
  “打死也不能出卖我同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原配正室,那就是说还可以有侧室,老二老三老八老九。”
  “美死你了,正室都没有,忘记算命的时候啦?你一辈子没老婆。”
  “真的没有老婆?”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真委屈你了。”章远深情款款,“就甘心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我。”
  “小心我打掉你的牙。”何洛扬扬拳头。
  “本来,是你说不公开我们在一起的消息。”章远说,有些郁郁,“其实大家都看出来,我们越走越近。”
  “云微和田馨她们很八卦的。”她低头,扯扯他的袖子,“我不是不想关心体贴你,只是不想沸沸扬扬,早晚老师和家长都会知道的。”
  “怕什么,我们耽误学习了么?”章远奇道,“似乎上个期末我们都比原来考得好。”
  何洛心想,你不知道我老爸的想法,他总以为我是个文科女状元。她一想到何爸的殷切希望就头大,他指着全学年大榜说,“第40名,如果把那个0去了多好。”
  章远看她不说话,忙道:“好好,你说保密就保密。可是总有小女生来找我,你不要吃醋也不能生闷气哟。”
  “自作多情。”
  “啊,你没发现么,”章远摸摸下巴,“我还是很帅的,你要看紧点儿。”
  “那你不能自觉点?”何洛哑然失笑。
  “噢,那我就自觉点吧,看在你给我带菊花胖大海的份上。”章远也笑,“哎,我都没吃饱,再去吃点吧,苹果派如何?我最喜欢了。”
  “你不是最喜欢红茶么?”何洛眉毛一挑,霎霎眼睛揶揄道。
  “还说你不吃醋。”章远哈地笑了一声,躲开何洛的流星拳,侧身弯腰,附在她耳边说,“不过,你吃醋的样子特别可爱。”

10.  少了你该怎么办

  谁跟我吵吵闹闹 谁让我觉得骄傲
  一个人有多悲惨你知道
  少了你的我该怎么办
  少了你的天该怎么蓝
  你我的甜蜜暗号 今后将没人知道
  只有在我的心里 天天听到
  by 曾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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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林淑珍在五一长假时结婚了。同学们送她一个婴儿大小的洋娃娃,小天使造型,还带着一对儿淡蓝的薄纱翅膀。
  “现在的玩具真了不得,一个娃娃就要一百五。”李云微咂舌。
  “一分钱一分货。”何洛说,“这娃娃可不是橡胶的,它各部分都是陶瓷,就连脸上的腮红、嘴唇都是烧陶瓷的时候就加上的,老板说放上十几年都不会褪色。”
  白莲笑,“小林老师也就是摆着两年新鲜。等她有了真娃娃,假娃娃就顾不过来了。”
  “唉。”田馨看到林淑珍从操场经过,语出惊人,“上个月还是处女的女人啊。”
  几个女生瞪大眼睛看她:“你说什么呢?!”
  “难道不是吗?”田馨摊开手,“别告诉我,你们上保健课的时候都睡觉了。”
  “懒得理你。”李云微挥手,问,“谁见过林老师的老公?”
  何洛想起年初的庙会,说:“我见过。两个人本来亲亲热热的,一见到我,林老师立刻把男朋友甩开了。”
  “知道为什么吗?”田馨鬼鬼地笑,“那天我去英语办公室,老师们聊天时说,林老师的男朋友是她高中同学。虽然她们声音很低,可我是受过专业辨音训练的啊!”
  “啊,这样啊!”众人恍然。
  “唯恐上梁不正下梁歪。”
  “怪不得她从来不在班上强调不许早恋,原来自己就是反面典型。”几个女生笑得开心。
  “也不算反面典型。林老师当年也是省大英语系的高材生。”何洛冲林淑珍粉红色的背影努努嘴,“看她现在不是挺幸福?”
  “嫉妒吧,羡慕吧!”田馨揶揄着,“那就迎头赶上啊!”
  李云微说:“何洛,你和我同桌都是特别老竹腰子的人(作者注:大家懂吗?),怎么现在真真假假,前怕狼后怕虎的。”
  白莲也说,“就是。两个人还可以取长补短,咱们小学的时候不还有什么‘一帮一,一对红’吗?”
  想到取长补短,回家时何洛问章远,“昨天的英语考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卷子的字太小,答得我都对眼了。”章远转个身倒退着走,做一个斗鸡眼。
  “咦,我的眼睛怎么就对不上?”何洛说。
  章远伸出左右食指,“两眼分别瞅一个。”他说着,缓缓将两只手指移近,“来,好,慢慢就对上了。”
  “不行,眼睛都花了。”何洛憋了半天劲,只把眉毛拧在一起,“我放弃,我放弃。”她摇摇手,“真不明白,你们是非人类吧。对,还有人会动耳朵。”
  “我就会。”章远演示着。
  “你没进化好,每天蹦蹦跳跳像个大猴子。”何洛努力运动面部肌肉,耳朵还是纹丝不动。
  “别练了。”章远大笑,“你口眼歪斜的,我怕看多了晚上做恶梦。”
  “哎,本来说英语的!”何洛拍了拍僵硬的脸,“你觉得哪部分答得不好?”
  “都还可以。”章远想想说,“但老师肯定觉得我哪部分答得都不好。”他无奈地摊手,“似乎文科的真理总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狡辩,你从来不复习语文和英语。”
  “大姐,语感是天生的。”
  “谁说的,就和球感一样,多练习才会有进步。”何洛认真起来,“我最初运球的姿势不也很难看么?总被你断掉。”
  “傻丫头,现在不也照样断你。”章远忍不住笑,想起一起打球时,何洛连拽带抢从自己手中把篮球夺走,还一脸满足。
  “只能说明你这个师傅教导无方。”何洛筋筋鼻子。
  “谁说的,你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手把手,嗯?何洛忽然想到一件事,伸手拉住章远的书包,“喂,你等等,我问你……”话到嘴边,忽然忸怩起来,“算啦,饶了你。”
  “嗯?什么事?”
  “你……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是故意的?”章远马上明白何洛在问什么,却依旧装傻,笑着看她。
  “故意给我纠正运球姿势啊。”
  “当然是有意识的,难道我当时在梦游?”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何洛气鼓鼓低下头,踢着路边石子。“哎唷!”不小心撞上路边的电线杆,痛得大叫。
  “看来是你在梦游。”章远笑着把她拉过来,按住她捂在额头的手,“别揉,越揉越肿。”
  “好痛啊,都青了吧。”带着哭腔。
  “让我看看。”掀起刘海,“还好,就是脏了一块。”章远忍不住呵呵地笑,“两个礼拜没下雨,这点灰都没浪费,全在你脑门上。”
  “太丢人了。”何洛伸手去抹。
  “我帮你吧。”章远执着衣袖,轻柔地拂过何洛的额头。
  在哪里看到,情侣间的最佳身高,是女孩的鼻尖正对男孩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这样拥抱的时候,恰好可以枕在他肩上。何洛目测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矮了五公分,站在他身前,隔着一个拥抱的距离,要抬眼才能看到衬衫里Tshirt的领口。
  “你会拥抱她么?”
  “当然会。”
  “你会kiss她么?”
  “暂时还没有机会,一定争取。”
  那么,在这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他会拥抱我么?这样海拔差别的kiss,应该他弯下腰来,还是我踮起脚尖?何洛想着,脸上开始发烧,不敢再看他的海蓝格子衬衫和纯白Tshirt,头越来越低,盯着人行道上深红暗绿相间的路板。
  “哎,别低头啊,擦不到了。”章远的食指一勾她的下巴,“小妞儿,抬头呀,让老爷我仔细看看!”一幅痞子腔。
  “别闹了。”何洛咯咯笑着,打开他的手,“还在学校附近呢,小心被老师同学看到。”
  “光天化日的,我们又没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怕什么?”章远抱着胳膊,半侧着头,眯眼打量何洛,“噢……你心里想什么呢吧?脸都红了。”
  “我能想什么啊?”何洛狡辩。
  “你故意的吧!”
  “嗯?”
  “故意撞到头,然后……”章远嘿嘿笑着,“好在我坐怀不乱。”
  “你皮痒了吧!”何洛掐着他的胳膊,“亏我觉得你挺君子的,现在怎么这么流氓。”
  “喂,以前你不是我女朋友,我总不能调戏民女吧!”章远乱躲着她的魔爪,“现在都是我的人了,是圆是扁还不是随我发落?”
  “你敢!”何洛推他的肩膀。
  “有什么不敢!”一把抓住她的手,“靠,又不是一年前,还得打掩护。”
  “噢……你果然,去年果然是故意的。”何洛挣一下,没挣脱,手依然被他牢牢握着。
  “我就是故意的了,又怎么样吧!”霸道的语气,尾音带着笑意。
  “车辆出站,请扶好站稳。2路汽车,开往铁路文化宫方向。”走吧,随你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下一辆,再下一辆。
  “啊,你们!”挡在面前的公车驶过,路对面等车的赵承杰和高放齐刷刷看过来。高放挥着手中的烤鱿鱼,大喊着,“完了,你们完了!告老师,明天就给你们告老师!”
  “吃你的吧!”章远喊回去,“撑死你。”手握得更紧。
  何洛忍不住笑着,学他的语气,喊,“吃你的吧,撑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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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的时候依然满面堆笑,唇角按耐不住的上扬。何妈也是满脸喜色,笑着给女儿添饭,问,“怎么这么开心?”
  “哦,没事。”何洛飞速地想着借口,“老师今天讲了期中考试的答案,我觉得答得很不错,应该会比上次期末的排名还好。”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爸走漏风声了呢。”
  “风声?莫非老爸你在纳斯达克上市了?”何洛咯咯笑着,“那带我去纽约吧!我想看双子塔、中央公园,还有大都会博物馆!反正《双星记》的外景地我都要看。”
  “真的想去?”何爸笑笑,“再等一年吧!”
  “一年后在美国上市?”何洛夹了一筷子虾仁放在何爸碗中,“老伙计,蒸蒸日上啊!祝贺你。”
  “看把你乐的,没大没小。”何妈笑着嗔道,“是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何洛一头雾水。
  “对。”何爸放下碗筷,“你舅舅说,要帮你申请威尔斯利学院。”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水面闪烁着点点的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Lake 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的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将落的金光,到了树梢,散在湖面。”
  仿古欧式台灯下,何洛翻看着威尔斯利学院的招生介绍。美国最著名的女校之一,冰心和宋氏三姐妹的母校,似乎一直作为一个传说存在着。桌边摊开一本《冰心全集•寄小读者》,童年诵读无数次的文字,此刻化作油画一样浓郁的色彩,沉甸甸流淌在厚重的铜版纸上,近得就在指尖。
  何洛如坠梦中。
  “100%能去吗?”她问父亲。
  “应该没什么问题。”何爸说,“还记得去年你舅舅带了几位希腊朋友来看冰灯么?那位女士叫什么来着?就是一直夸你英语好,聪明伶俐的那位。”
  “Natassia。”何洛提醒,“圣诞日降生的意思。”
  “哦,对,娜塔西亚,她就是威尔斯利的校友,现在是希腊开放大学东方研究中心的负责人。你舅舅一说你想去美国读大学,她马上同意推荐你去威尔斯利。”何爸满面得色,“以后你就是冰心先生的校友了。”
  “我什么时候说想去美国读大学了?”何洛蹙眉。
  “难道你不想?”何爸不解,“上次说有学生高中就考托福出国,你不是羡慕了很久?”
  不想么?威尔斯利,宿舍是童话中城堡一样的尖顶;新英格兰地区秋日如火的缤纷红叶;凯尔特庆典上穿着格裙吹风笛的金发帅哥……这样一页页摊开眼前。
  还有,那是美国。流光溢彩的纽约时代广场、阿甘和珍妮重逢的华盛顿Reflection Pool、奥兰多的迪斯尼、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大峡谷、黄石公园、尼亚加拉大瀑布……说不想一一看过,那是假的。
  然而,有些什么,是何洛放不下的。
  “我可以不去么?”她说,“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
  “我没独自出过远门。”
  “以后上大学,不也是出远门么?你这么大,应该锻炼一下了。”
  “我吃不惯西餐。”
  “你舅舅的老同学在波士顿,同意你去homestay。据说那儿的龙虾特别便宜!”
  “我会很想很想你们的。”
  “你每个假期都可以回来啊。”
  “我……”何洛想了半晌,“你们不担心我在美国学坏?”
  “哈,所以不申请别处,就去威尔斯利。”何爸大笑,“著名的女校,估计挺严格。ABC是我能接受的底线,你千万别找个金发碧眼的女婿回来,我和你妈会犯心脏病的。”
  不是这些,最令我放不下的不是这些。何洛在心中大喊。
  她彻夜难寐,反反复复想着书中的另一段话。“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我在湖上光雾中,低低的嘱咐它,带我的爱和慰安,一同和它到远东去。 不知这几百个字,何时方达到你们那里,世界真是太大了!”
  这世界真是太大了。如果我在地球的那一边,你在地球的这一边。我的心又将如何飞扬而凄恻?

  一个人活着的人生,感觉上漫长而又枯燥;而若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忽儿就来到岔路口。——《在世界中心呼唤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