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6-30

杜默雨: 和颜悦色 1-5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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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暗沉,烛火昏黄,小屋里,浓重的酒气漫溢其中。



碰!酒坛子重重地放下,桌面的杯盘跳了起来,他抹去满脸的酒水,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是咚地一声,一只拳头用力击上桌面。



「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一径地猛捶桌面,大声嘶吼道:「大哥、二哥!你们告诉我,为什么霞妹不嫁我?我跟她青梅竹马啊,我打从她出生看到长大,整整十八年哪!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要我,要去嫁我的表弟?!呜呜……」



说到最后,嘶吼气势变得微弱,充满怒意和不解的眼眸也逐渐黯淡,拳头却是握得更紧,更往桌面死死抵住。



「姑丈他家有钱,表弟是乡里最年轻的举子,长得又好看,我只是个做买卖的粗人……」他用力眨眼,将眼前的酸涩水雾眨了下去,声音却颤抖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呜,我不哭,我绝对不流泪……」



「三弟,大丈夫何患无妻。」老大拍拍他的肩头,劝勉道:「你才二十岁,还有大好前程,莫要为这等小事丧志。」



「是啊,三弟,今天喝完这一坛酒,等同正式向你那个不顾多年感情的女人道别。」老二也来好声劝说,「人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应该振作起来……吓!」



银光一闪,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握在他手里,将他喝得通红的脸孔映出惨白的颜色。



「我不想活了!」他瞪大眼睛,喀地一声将匕首刺入桌面,悲切地道:「没了,都没了,霞妹说过要嫁给我的,呜!她说过的!」



「三弟,别……别这样。」老二吓直了眼,俯身按住靴筒里的短剑。



「来,刀子给我,你这样会吓死人。」老大见他神情颓丧,忙跟老二使个眼色,仗胆拿开他的右手,将匕首拔了出来,扔到一边去。



双手一空,他无力地趴倒桌上,闭上眼睛,痛苦地低吼道:「霞妹嫁人了,我还剩下什么?!甚至我的亲哥哥也这样狠心待我!」



「唉,我们得了消息,听说你拿不到你父亲的遗产,就赶快过来了。」老大瞄了一眼抛在地上的匕首,又伸长脚将它踢得远远的。



老二语气紧张地道:「你哥哥变造遗嘱,私吞所有的家产,你可以一状告上衙门要求拿回来呀。」



「我能告官吗?」他既是愤慨,又是忧伤,抱起酒坛子灌了一口,红着眼睛道:「哥哥他还有妻子孩子,一家十几口人靠他吃饭,告了官,他们会怨我啊……」他伸手乱揪头发,终于滚出了泪珠,哀哀哭泣道:「呜呜,一年前爹过世时,亲口将田产平分给我们兄弟俩,我忙着外头的生意,将一切事情托哥哥打理。我不希罕我有多少块田、多少座山,哥哥他要的话,我二话不说就给他了,可是、可是……他怎能说爹气我成日在外厮混,是不肖子孙,不要我了,所以不愿分财产给我……呜……」



「这样的亲哥哥真是没情分。」老二安慰一句,抬头望向若有所思的老大,小声地道:「这趟拿不到钱了?」



老大皱眉看着又开始灌酒的老三。既然此人已无利用价值,那他们也无需继续陪这个醉汉耗下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走。」老大才起身,衣角却被扯住。



「大哥,你说,这还是亲兄弟吗?」他睁着迷蒙醉眼,要哭不哭地,努力瞧向对方。「呜呜,你们知道我伤心,特地过来看我……呜,如今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位义结金兰的哥哥了。」



「三弟,你累了。」老大拨开他的手,老二过来将他扶回去倚靠桌子,「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我不睡!」他跳了起来,大手一张,横伸到两个义兄的肩头,将他们紧紧揽住,喷着酒气道:「嘻!我们好比桃园三结义,义薄云天,肝胆相照,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碰到大哥二哥真是我的福气,你们真好,拉着我一起做赚钱的营生……」



「是是是,很好。」老二惊惶地想甩开他的手。



「三弟,要不你再喝一杯,喝完就睡。」老大镇定地移来酒坛子。



「你是刘皇叔,二哥是关老爷,我是莽张飞,呃!」他打了一个酒嗝,笑嘻嘻地指来指去,最后一指戳在自己的胸口,愣了片刻,突然抱起酒坛子,豪放地大口灌下,又溅了满头满脸的酒水。



匡当!酒坛子掉落地面,登时四分五裂,散成片片,充斥小屋内的浓重酒香更令人昏然欲醉。



「没酒了……咦!怎会没了?」他头昏眼花,开始胡乱打转,踩上破裂锋利的酒坛子碎片也浑然不知,困惑地问道:「我那批价值一万两的玉器怎会没了?真奇怪,怎么运到一半路程就不见了?」



老大老二对看一眼。老二极为不安,老大机警地道:「已经报官了。三弟你别担心,大哥二哥派人去追查了。」



「不可能不见的!」他瞇着眼,瞧见地上那把白晃晃的匕首,立即捡了起来,凶神恶煞地狂吼道:「可恶!谁敢偷了我们三兄弟的货,我就要谁好看!」



他披头散发,怒目圆睁,眼红脸也红,匕首乱挥,手脚乱舞,活像是从阴曹地府跑出来取人性命的恶鬼。



「吓!」老大老二想跑到门边,去路却被他挡住了,两人紧张得额头冒汗。「三弟,你快放下刀子,会出人命的,别激动呀。」



「我杀!我杀!杀!杀!杀!」他握紧匕首,往墙壁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戳刺,登时石屑纷纷掉落,坚硬的石墙也被戳出好几个孔洞。



老大老二汗流浃背,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照他这种戳法,要是戳在他们身上,早就千疮百孔,呼呜哀哉去了。



「三弟,刀剑无眼,别乱戳了。」老二抖着声音道:「大哥二哥也在想办法,你现在生气没用,当务之急是先拿出一笔钱赔给卖家……」



「啊!」他大叫一声,转过脸来,将匕首的锋芒直直指了出去,「所以你们要我回家一趟,拿田产抵押换现银……可我不懂,为什么打从我们结义做买卖以来,总是我在出钱、赔钱?你们却仍是坐收利润?」



「三弟,我们是好兄弟呀。」老大压下吃惊的心情,挤出僵硬的笑容道:「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的资金雄厚……」



「不不,不对。」他拿左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颅,似乎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可是他已经醉得迷迷茫茫,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呃……我本想亲自运送那批玉器,你们偏不让我跟,然后回来告诉我,货在半路被土匪劫走了。可我明明跟在后头,亲眼见到货物进了城、收了仓。咦!难道是城里闹土匪吗?我没听说呀。唉唉,怎么回事?呜,偏生听到霞妹成亲的消息,我的心全乱了,我没办法仔细想……有些事不对劲……」



碰!装满酒水的酒坛子重重砸落,发出硬碰硬的撞击声,酒坛破裂开来,他的头颅也裂出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又让当头浇灌而下的酒水给冲得一脸一身的血。



他瞠大眼眸,张大了嘴,满脸的不敢置信,手劲松开,匕首当一声落了地,高大的身子晃了又晃,却是始终没有倒下。



「老二你?!」老大惊骇地望向拿着半边破酒坛的老二。



「吓!」老二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事,吓得立刻丢开凶器,害怕地退后两步道:「他……他怀疑咱了……他会杀了咱……」



「也罢,一不做二不休。」老大冷凝着脸,捡起匕首,噗地一声,猛往他肚子刺入。



「啊……」他低下头,看着插入肚腹、直没至柄的匕首,嘴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天旋地转,伤口好痛,心也好痛。



「三弟,很抱歉不能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自己上路吧。」老大迅速翻看他的包袱,拿出银票和几锭银子揣入怀里。



「大……哥……二……」他再也站立不住,砰地倒落在地,又让散落一地的碎裂陶片给刺出好几道伤口。



再也感觉不到痛楚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好想抬头看清真相,可是醉意加上重伤,酒血缓缓淌下,流过他的眼,朦胧了视线,流进他的鼻,呛得他无法呼吸,流入他的嘴,酒是醇甜的,血是腥咸的,两者揉混,舌尖轻尝,却是苦涩至极。



他仍听得到声音,空空洞洞的,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呜,老大,他死了,我不想回去吃牢饭啊。」



「不想吃牢饭就快走。这里很偏僻,等有人发现他时,早变成尸干了。等等,我给他摆个样子,人家会以为他是为情所困而自杀。」



有人拿起他的右手,让他握住匕首把柄,他想反抗,却是力不从心。



呵呵,他自杀?是啊,他是该自杀啊,人生至此,天道宁论!



青梅竹马的恋人弃他另嫁;亲兄为并吞家产而不顾手足亲情;甚至义结金兰的义兄也可能是处心积虑欺瞒他的骗子……他曾经深深地信任这些人,以为他们能带给他种种的幸福、平安、满足,可是──魂魄缈缈,离恨悠悠,他淌出不甘心的泪水,在他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世人皆不可信、不可信哪。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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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送爽,初秋如画;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红色的瓦,绿色的树,交织成云家染坊上空的美丽颜色。



而在下方的大广场上,各色布料或披或挂,有的在竿子上迎风招展,有的拉展开来等待晾干,纵如飞瀑,横如波浪,五彩缤纷,色色分明,那是比蓝天更亮的天青,比白云更柔的月白,比红瓦更艳的绛红,比绿树更翠的果绿,置身其中,彷若走在炫丽迷幻的仙境里,令人眼花撩乱。



一抹杏黄身影穿梭在这片七彩布海之间,她不时停下脚步,低头专注俯视布面纹理,或是揭起布片一角,对着太阳,仔细检视色泽的匀度。



阳光温润,透过水红透亮的罗纱,将她粉嫩的脸蛋映出浓浓的红颜色,一双黑眸凝定,将那经纬分寸一一看在眼底。



目光流转而过,她终于眨了眨眼,唇角扬起,绽出满意的笑容。



「悦眉,妳很满意这回的成色了?」



身边传来好听的男子声音,她慌忙放下罗纱;微风拂来,红纱翻呀翻地飘荡,吹乱了她一头墨黑的秀发,以及别人看不到的怦怦心音。



「大少爷,」耿悦眉的脸颊仍是泛着两朵红红的云彩,掩不住惊喜神色,略带娇嗔的口吻道:「你来了怎么不出半点声响,吓到我了。」



「我瞧妳看得专心,不敢打扰妳。」云世斌往前走一步,站定在她身前,拿手指轻轻拨开她微乱的发丝,笑道:「妳一忙起活儿来,眼里只有妳的染料和颜色,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年轻男子容颜俊秀,笑意柔和,眸光深处的疼宠显而易见;那温热的指头轻拂而过,轻轻点触到她的脸颊,也点出了她心湖里的圈圈涟漪。



自从八岁随爹来到云家染坊,一晃十年过去了,她几乎可以说是和大少爷一起长大的。虽说上下有别、主仆有分,但爹是染坊最好的大师傅,传承父亲一身好手艺的她在云家的地位自是不同于一般下人。



两年前,爹因急病过世,云家染坊的重担落在她的肩头上,但她并不以为苦,因为她的兴趣就是染出最美丽的颜色,为这苦闷的世间增添愉悦的色彩。当然了,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大少爷一起为云家染坊努力,就算再辛苦,那份滋味也是甜蜜的。



想归想,她终究是姑娘家难为情,于是低下了头,噙着娇笑,转到后面去看一匹新染的绿色棉布。



「大少爷,你今天布庄那边不忙吗?怎有空过来染坊?」她故作若无其事地闲话家常。



「我想看妳,就过来了。」



简单的语句,温柔的语气,却是重重地印上悦眉的心扉。



云世斌站在她的身边,清楚望见她剎那震动的眼睫;他的笑意更深,目光更柔,不自觉地,身随意走,脚步移动,与她并肩而立。



「好颜色!」他捧起绿棉布,学她细细察看,赞赏地道:「这就是妳三天前熬夜调出来的新颜色?辛苦妳了。」



「我很喜欢这回的颜色。」悦眉感觉身边男子的温热气息,忙抑下心头的慌乱,笑道:「这款新色就定下来了,大少爷你看如何?」



「当然好了。」云世斌目光停留在手上的盈盈绿意,将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十分满意地道:「当妳调色时,我就觉得这颜色十分雅致,如今染将起来,淡淡柔柔的,将女子的灵秀气质都衬托出来了。」



悦眉浑身发热。这是他对新色的感动?还是对女子的赞美之辞?



「大少爷打算为这款新色取什么名字?」她轻轻扯着棉布。



「嗯……」云世斌沉吟片刻,抬眼寻思。



晴空明朗,天阔云高,几只大雁振翅飞过,发出嘎嘎叫声。



他抚掌笑道:「白居易有两句诗,「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讲的就是织染的功夫。妳精的是染工,那就起名为江南春绿吧。」



「江南春绿?很有意境的词儿。」悦眉露出欣喜的笑容。



云世斌眼眸柔和,「烟花三月,江南春绿,从今天起,云家染坊又多了一款天下独一无二的新颜色了。悦眉,多亏有了妳。」



这是他今天第几回夸赞她了?悦眉一时之间又是脸红耳热。



这两年来,她染色,他起名,染出了江南春绿、雨过天青、夕雨红榴、新秋绿芋、梨花白雪、金花玉露……等独特的颜色、别致的命名,让原本老字号、了无新意的云家染坊和布庄重新打出名声。



将来,能否她继续染色,而他也继续为她的心血起名,她主内,他主外,两人共同为云家努力呢?



同时,云世斌望着她晕红的脸蛋,思潮顿涌,某些心思呼之欲出。



「悦眉,我想跟妳说一件事……」



「哎呀!这怎么搞的!」悦眉发出一声惊叫。



所有婉转的女儿心思全让眼前的瑕疵给抛到天边去,她顾不得在大少爷面前扮羞涩,双手用力一扯,将整匹棉布揪到眼前瞧个仔细。



「这布染得很好。」云世斌很明白她这种反应。



「不,大少爷你瞧!」悦眉将棉布一角翻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道:「这一小撮颜色浅了些,他们漂染的时候一定没留心!」



那是一块长约半尺、宽约一寸的浅绿带白痕迹,很明显是染布时的疏忽,不是没将胚布洗净,就是浸染时将布面绞住以致无法均匀上色。



「将这块剪掉就成了,当成零码布来卖。」云世斌不以为意,瞄了一眼便道:「染坊难免做出不良的成品,又不是整块染坏,不碍事的。」



「这不是剪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这是染工有没有用心的问题。」悦眉越说越急,抓下棉布就跑,转身挥手嚷道:「古大叔!古大叔!」



在广场另一边整理布匹的古大叔抬起头来,一见到那只跑过来的小母老虎──不,是染坊里最凶悍、最吹毛求疵、最求好心切的当家管事耿悦眉耿大姑娘,急得就想往布匹后面躲去;可是年轻姑娘脚步快,他老人家手脚迟钝,一下子就让小母老虎逮个正着,呜。



「古大叔!你瞧瞧这是怎么回事?」悦眉气势汹汹地将布匹送到古大叔的手里,用力指着那块碍眼的瑕疵,「我说过几次了,请你盯住染布的过程,为什么还是会出现这种不该出现的错误?」



古大叔也不是省油的灯,凭着三十年的漂染经验,立刻看出端倪。



「我说悦眉丫头呀,妳捉摸这块布,这是专做冬衣的厚棉布,妳又是新调的颜色,莫不是妳下的明矾不足,不易上色……」他瞧见小姑娘眼里闪出的薄怒,又看见随后走来的大少爷,赶忙堆起笑容道:「哎哟!一定是新来的阿聪小子不用心,我再教训他一顿。」



「古大叔,你怎能质疑我的技术?!」悦眉最气别人怀疑她的能力,即使古大叔见风转舵,她还是要求他说个明白,「你以为我只是调调颜色而已吗?为了这款江南新绿,我反复试验,每种布料都拿来试染──」



「悦眉,别为这点小事烦心。」云世斌打断她的话,仍是带着温煦的微笑,吩咐道:「古大叔,请你再去检视其它布匹,如果是阿聪的问题,请你一定要教会他。」



「好的,大少爷。」古大叔转身就走,他才懒得跟小母老虎计较,反正她那臭脾气云家染坊里众人皆知,还不知道谁能治得了她呢。但他仍不免嘀咕道:「染坊一天染出几百丈的布,要能全部完美无瑕,我老人家的头砍下来给丫头当球踢。」



悦眉才不管古大叔的抱怨,转头又急道:「大少爷,你要古大叔查看,难道你也认为我的染料有问题?」



「不是的。出货前本该检查成品,妳多心了。」云世斌又为她拢了拢额前的乱发。「还有,老师傅们年纪大,不免有自己的脾性,妳初掌染坊,年纪又轻,他们难免不服气,妳还得想法子收服他们的心。」



「是。」悦眉低下了头。



唉,她就是学不来大少爷温文尔雅的风度,明知自己受重用,应该好好带领染坊众人,但她就是性子急,老是忘了礼数、忘了敬老尊贤──可明明自己的手艺比那些老师傅好呀。



「我以为……嗯,只要靠我的技巧,他们就会服气……」



「像古大叔他们这辈的师傅,仗着经验和年纪,难免倚老卖老。」云世斌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柔声道:「没关系,妳别太在意,我会在旁边帮着妳,毕竟这是我们云家的事业,悦眉,我希望妳能帮我。」



「啊!」悦眉微张小嘴,想要爽快应允他的要求,却让那在她肩头揉抚的手掌热度给烫得浑身无力了。



「妳有这么好的功夫,可是……」云世斌轻拢眉头,俊雅的容貌笼上忧愁,「我们的布匹来源不够充足,质料也不尽精细,这都白白蹧蹋了妳的好染艺。现在是时候了,云家的事业必须扩大,不能永远埋没在绛州这个小地方。」



「大少爷?」她不解地望向他转为着急的神情。



「悦眉,妳了解我的意思吗?」云世斌的语气更急切了,「虽然现在布庄的生意有了起色,可我们不能满足于现况,我们必须走出去。」



「那……那我该怎么做?」悦眉好想尽自己的一分心力。



「妳只需待在染坊,为我染布。」云世斌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滑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语气变得更为热烈,「这只是一个开头。将来我们在江南还要有自己的桑田、蚕房,北方也有棉田和织机房,不管是生丝还是成布,全部让妳来染色,然后我来卖。我在外头忙,妳在屋里忙,我们夫妻同心,一定可以将云家布庄的名号打响全天下。」



夫妻?!悦眉呆了,包覆她双掌的大手剎那间变成火苗,轰地引燃,让她全身着了火,猛烈而炙热地熊熊燃烧着。



她无法言语,只能痴痴地望定那张俊颜,眼底缓缓浮起一层水雾。



「悦眉,我很喜欢妳,妳该明白的。」他亦专注看她。



她是明白呀,他一直是她心所仰慕暗恋的少爷,她期待着两人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只是他还在谈论他的豪情壮志,就这么突然冒出夫妻两字,令她一时难以消受。



「我……我脾气坏,急性子,爱嚷嚷,常常浑身脏兮兮的……」



「不,妳这是心性单纯,天生直肠子,弄得浑身脏兮兮也是为了染坊。」他轻抚她的脸颊,笑颜温煦而疼宠。犹记幼时两小无猜,童言童语,有话直说,反而是懂事后,她倒显得别扭了。



「我们一起长大,我就是喜欢妳这脾性。」



「大少爷……」不行了,美梦果然成真,她快晕倒了。



「现在我还是大少爷,等到了年底,妳就得喊我一声夫君了。」



年底?这么快!她依然痴愣地凝视他。他神情郑重,眸光真挚,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显得格外温柔。



夫妻同心──她全身颤栗,忽然明白了她在他心中竟是占有多么重大的分量。没有她,云家染坊就出不了名,她是助他实现豪情的助力,他需要她的巧工,也需要她的慰藉与支持,他不能没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爷,你想做什么,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娇容嫣红,羽睫轻眨,勇敢地说出心声。



「悦眉呀!」云世斌双手一张,拥她入怀,激动地道:「妳等我,在我们成亲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过了,我们必须找那里的大布商合作,他们有布料和生意来源,我们有独一无二的染艺,若能结合,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益处。」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来。」她将脸埋在他的怀里,羞涩地吸闻他温热的气息。



「悦眉,等我。」他抚摸她的秀发,情不自禁地往她额头亲了亲,仍是豪气干云地道:「我一定会把握每一个机会,绝不让妳失望。」



她也不会让他失望。悦眉暗暗起誓。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当一个享福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与他长相厮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守着染坊,守着他,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绚烂色彩。



让这辈子最爱的大少爷紧拥在怀里,她觉得好幸福、好快乐,扬起的笑靥也更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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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起,云飞扬,路边野草枯黄了头,簌簌地抖动残绿的身躯。



两匹骏马慢慢走在城外道上,不畏冷风,悠哉游哉地欣赏平原风光。



「九爷,咱这回送货兼报喜,这是头一遭。」骑栗马的少年带着期盼的目光,眉开眼笑地道:「嘻嘻,应该可以讨赏拿个红包吧。」



「要拿也是爷儿我拿,你到一边纳凉去吧。」骑黑马的男子笑意盎然,深邃的目光放在前方一整片辽阔的茶蓝田。



那儿约莫散布着十来人,个个蹲在地上,专心拿刀子割下宽大的茶蓝叶片,田中小径已堆满了数十个装满茶蓝叶的竹篓。



「九爷,见者有份,要分红啦。」少年还在嚷着。



「祝福,与其贪财,不如学点本事赚钱。」男子伸长手,扣起指节,给少年当头一个爆栗。



「哎呀呀,九爷欺负小孩啊!」祝福拿双手捂着头,哇哇叫道。「人家贪财也是拿回去孝敬爹娘。再说,跟着鼎鼎大名的和记货行大老板祝九爷,我祝福早就学会很多赚钱的本事了。」



「都十五岁了,还是小孩?」祝和畅摇摇头,端详一派孩子气的祝福,笑道:「想赚大钱,你再跟着爷儿我身边,磨个五六年吧。」



「喝!九爷看不起我?是啦,我就是有欠磨练。」



本来嘛,他年纪小,哪能及得上聪明自信、什么都懂的九爷呀。不过呢,他一定得好好跟着九爷磨练,等到他长到了像九爷三十岁这般的年纪,嘿!他也是祝福祝大爷了。



说起他最崇拜的九爷,祝福不禁挺了挺胸膛,想学那英挺的模样。



呃,他是瘦小了些,当然及不上相貌堂堂、威武挺拔、器宇轩昂的九爷啦,但身为祝九爷的贴身小厮,纵使没啥能干的本事,也该摆个象样的派头,抬头挺胸,走路有风,绝不能辱没了九爷的响亮名头。



「祝福,爷儿我这就教你。」祝和畅敲了敲正在搔首弄姿的祝福,「你知道你那身蓝布衫是怎么来的吗?」



「布庄买的布,我娘缝的衫。」



「嗟,这爷儿我也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棉花是白的,做成衣服却有蓝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



「染的。」



「这就对了。」祝和畅指向那一丛丛低矮的绿叶,「这是茶蓝,叶子摘下来浸泡,可以制成蓝靛染衣服。」



「奇怪?叶子是绿的,怎会变成蓝色?九爷,莫不是你在诓我吧?」



祝福十分好奇,立即翻身下马,蹲到路边翻看茶蓝叶片,想要找出一点点蓝色的蛛丝马迹。



祝和畅任他去看,心存好奇和怀疑总是好的,这样脑袋才会灵活。



他也下了马,负手踱步。天边风起云涌,吹得他的灰布衣袍猎猎作响,他一双黑眸望向更远处已收成的棉田,眼底映出一片干枯颜色。



绛州产棉,可是棉质粗硬,颜色偏黄,只能做出下等的粗布,或是拿来充当棉被的棉絮;云家染坊在这里生存,犹如困在一口枯井内,纵使有再好的染工,也只能染出一般成色的布匹,无法挣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那烟笼含水、似雾如梦般的江南春绿了。



也难怪云家欲和董家联亲,企图更上一层楼,拓展事业版图。



「祝福,你想弄明白的话,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云世斌要他家师傅染几匹我们带过来的丝绢,我请他们染坊让我们进去瞧瞧。」



「好啊!」祝福跳了起来,搔着头道:「我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只僵死的大虫,这绿叶子怎会变成我身上的蓝颜色,不可能嘛。」



「这世上你以为不可能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太多了……」



「古大叔,我叫你别弯腰,你就要弯?!」



娇脆的斥责嗓音随风飘来,硬生生转移了祝福的注意力。



「好凶的婆娘。」祝福吐了吐舌头,望向那个挥舞拳头的姑娘家,惊讶地道:「哎哟,打人了,小姑娘怎能打老人家啊?!」



「哎啊啊,痛啦,我是闪了腰,不是骨头酸,别捶了啦。」古大叔半蹲着身子,左手扶着腰杆,整个右半身几乎靠在姑娘的娇躯上,一张老脸痛苦不堪,皱得眼睛鼻子嘴巴全挤在一起。



「我帮你活络一下筋骨。」耿悦眉才不管他的哀号,很卖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边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闪了腰,明知有这个毛病,就爱弯腰,讲都讲不听,回头我再给你贴张膏药活血化瘀。」



「我瞧瞧这蓝草嘛。你们忙着采收,我总不能坐着闲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悦眉的额头已冒出细细的汗珠,她稍微张开两脚,用力踩稳,藉以支撑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你要是再不安分点,我就不让你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着休自心。」



「人好好的干嘛躺着?我还挺尸了呢。」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顾不得疼,靠着嘴皮子反击回去,「说也奇怪,我说悦眉丫头啊,妳见了大少爷羞答答的,碰到我这个老头子就凶巴巴的,还是妳快当少奶奶了,先拿我们练练主子的威风啊?」



「你胡说什么呀!」悦眉倏然满脸通红,轻轻跺了脚,可这一跺却让她失去平衡,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惊叫出声:「啊!」



「小心。」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即时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稳后,随即放开,转为扶向仍是直不起腰来的古大叔。



「喔……」悦眉抬起头,一见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头,一声多谢吞进嘴里。



「大叔,我帮你推拿。」祝和畅也没留心她,一手扶着古大叔,一手轻轻地在他腰杆上揉抚,笑道:「你年纪大,身子骨难免僵硬,以后要看地上的东西,就慢慢蹲下来,别俯身弯腰,这样容易伤了筋骨。」



「像这样。」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卖力示范。



「咦!好像松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脸上神色舒缓些了。



祝和畅又道:「还有,闪了腰时,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会让已经受伤的筋肉发炎,反倒变得更严重,还得慢慢推开。」



「唔。」悦眉抿紧唇瓣,转身跑开。



「臭脾气!」瞧着悦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杆越来越直,说话也大声了。吓!他这把老骨头差点让那小丫头给捶垮了。「你不能说她不对,这丫头片子会不服气的,要不是见大爷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脸了。」



看得出是一个有个性的姑娘。祝和畅微笑不语,继续推拿。



「大爷,你怎么往这儿来了?前头是云家大宅,没路了。」



「我打从京城来,刚在城里头卸了货,这会儿要去拜访云夫人,给她带几封信。」



「悦眉丫头!悦眉丫头!」古大叔不跟悦眉斗气了,忙着喊她回来,兴奋地嚷道:「人家大爷从京城来的,给咱老爷、大少爷带信了!」



「悦眉?」祝和畅记得这个名字,他放开已经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马匹边打开鞍袋,拿出一个油布包裹,揭开取出其中一封书信。



耿悦眉芳启。五个端正的字迹,内容颇为厚重——少奶奶?脑海闪过大叔的玩笑话,他心头一惊,直觉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边传来娇脆嗓音,不复方才的凶悍气势,而是带着紧张的喘气声,也带着羞涩而期待的颤音。



祝和畅转头,顿觉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黄衫裤,上头印染着朵朵菊花,她双颊酡红,眉眼含羞,因着这封信而容光焕发,人比花娇。



「妳是耿姑娘?」他谨慎地问道。



「信……」悦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爷,你别怕给错人,她是悦眉没错啦,你们说是不是?」古大叔转向旁边几个过来看热闹的工人,大家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那我就先给妳了。」早给晚给,还是得让她接受事实。



悦眉小心地捧过信件,仔细地将上头的名字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容;待发现身边几个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将信件揣进怀里,飞快地跑进了茶蓝园的一角,但实在按捺不住了,她还是拿出信封,捏着指尖,神情温柔地撕开封缄。



既然无法得知情书内容,古大叔赶忙向来人探听消息。



「我家老爷、少爷上京城两个月了,应该做到大笔买卖了吧?」



「哇,买卖可大了。」祝福闷了老半天,终于逮到机会说话。「董记布庄在京城属一属二,你们染坊依着它,保证有忙不完的活儿了。」



「大少爷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机。」古大叔也不懂董记布庄有多大,跟着工人们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赚了钱,他什么时候回来娶少奶奶?不然悦眉丫头等得不耐烦了,成天拿我们出气。」



「少奶奶?你们大少爷已经娶了,我们九爷就是来报喜的。」



「娶了?!」众人大惊,全部转头望向悦眉。「少奶奶在这里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远处的淡黄身影,又看看九爷嫌他啰嗦的责备神色,不解地搔搔颈子道:「你们少奶奶不是董记布庄的大小姐吗?」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事情不仅不对劲,而且还是大大的有问题。



「出事了!」古大叔腰杆子又疼了,呜,赶快回去躺着吧。



寒风吹过,飘来十几张有字的碎纸片,众人心惊胆跳地往悦眉那边看去,只见她浑身颤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气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过激烈的撕信动作表露无遗。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彷佛就要让狂风给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厉大叫,将最后撕裂的信纸扔向空中。



纸片飘落如雪,淡黄身影奔过苍绿的茶蓝田,消失在小山坡后面。



祝和畅低下头,拿下扑飞在他衣袍的碎纸片,依然看得出上头残破的端正字迹写着「娶汝为妾」的字样。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帮忙捡着碎信,觉得自己好像惹祸了,忙敲着自己的头,「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来,你们少爷的信还给你们。」



众人纷纷蹲下捡拾碎信。古大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祝和畅再度拍掉飘飞到他身上的碎纸,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们去向云夫人报喜了。」



===  ===  ===

 

云家大厅,云夫人端坐上位,威仪十足,脸色极度不悦。



「悦眉,妳是怎么回事?祝九爷后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妳染好布,托他带去京城,妳倒是搁着不做?」



耿悦眉站在大厅,神色憔悴,眼眶晕黑,她咬着下唇,垂首扯紧指节,不住地咽下喉头酸涩的感觉。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见到大少爷托人带回来的纯白精致丝绢,她就想挂上屋梁,干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诉她,他到京城增长不少见识;原来呢,江南春绿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软罗纱,这才能显出那淡柔如春的绿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显得凝滞,轻盈不起来了。那是她所没见过的上等丝布,细致光滑,柔软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肤,深深吸引大少爷的目光?



「妳有没有听我说话?!妳倒是应个声呀。」云夫人不耐地道。



「云夫人,我听到了。」悦眉抿唇,轻枢指缝里洗不褪的颜色。



「我知道妳因为世斌娶妻而难过,可他也不是不娶妳。」身为主母,为了云家大局着想,云夫人还是转了神情,和缓了语声。「一直以来,世斌就喜欢妳,我也将妳当儿媳妇看待,如今他为咱家染坊和布庄找到出路,妳应该为他高兴,更应该全心帮他呀。」



「我是高兴,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亲家老爷很欣赏世斌,他家馥兰迟迟未有婚配,也是等着像世斌这样文采气质兼备、又懂得做生意的对象。两家既然门户相当,郎才女貌,两家老爷一高兴,就订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庄生意,更是容易了。」



悦眉望向门楣和窗纸上新贴的艳红囍字,顿觉眼睛刺痛。



两家老爷高兴?高兴就可以毁掉她的幸福吗?



「可是大少爷说……他喜欢我……」她颤声道。



「他没有不喜欢妳。等明年春天他带馥兰回来,就会和妳圆房。馥兰很明理,她也知道妳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给我的家书写得很清楚,她愿意接纳妳,视妳如亲姐妹。」云夫人刻意展开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纸,言谈之间似乎颇为满意这个懂事的媳妇。



姐妹?因着一个男人而勉强牵扯在一起的关系,代表的是她永远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头的亲娘留给她最深的伤痕。



「我不当妾!」悦眉猛地抬头,咬牙切齿地说出她最讨厌的字眼。



「悦眉。」云夫人沉住气,一双眼犀利无比。「若世斌一辈子待在绛州这个小地方,他娶个染坊女师傅为妻,我也就算了;可现在他到京城去,干的是大事业,将来还不知要如何发达,好歹也要娶个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况现下董家声望高,财力势力比云家还大,馥兰愿意下嫁世斌,我们云家又怎能让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两个姨娘也劝道:「悦眉,妳要记得自己是怎样的身分,妳是下人呀,大少爷爱妳已经是妳莫大的福气。再说大少爷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书达礼,将来你们相处,就像我们和老爷、姐姐一样,一家和乐,姐妹相亲,儿女友爱,妳还计较什么名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云世斌一颗完整的心!他温热的胸膛犹烧烫着她的脸颊,为什么转眼间就可以去拥抱另一个女人?那声声喜欢、句句温柔算什么?算什么呀!



「悦眉,也许妳需要一点时间想想。」云夫人转入正题,严正地道:「可现在时间紧迫,世斌也希望妳能搭配董家布庄精选的布料试染,好让他和亲家老爷决定来年的新货成色,现在趁着祝九爷回京城,妳就快将世斌指定的颜色和布料染出来。」



一长串的命令听下来,悦眉只觉得昏昏然,唯一的念头脱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帮他?!」



「悦眉!」云夫人怒目而视,扬高了尖锐的嗓音,「云家器重妳,不代表妳就可以随心所欲,至少到目前为止,妳仍是云家染坊的管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妳再这样闹下去,不以云家大局为重,别说我无法疼妳,就连世斌也要怨妳不懂事,懂吗?」



那重重的「懂吗」两字犹如一把利斧,直接劈开悦眉的心脏。



她懂了。云家疼她,是因为她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运用各种染材,套染出无数独一无二的美丽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里姑娘人人喜爱的花布,更有一颗虔诚为云世斌染就光明灿烂前程的女儿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为什么她笨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到底云世斌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手艺?她好想问个明白。



「云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紧拳头,眨下眼眶的湿意。



「妳懂就好。」云夫人松了神色,转头向丫鬃吩咐道:「妳去请老古他们几个老师傅,一起过去帮悦眉,日夜赶工,一定要赶在后日清晨祝九爷上路前送过去。」



悦眉转过身,木然地走过艳红囍字的门板,走进深秋萧瑟的冷风里。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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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燃烧,细碎的火星子不断迸出,架在上头的大铜壶滚着沸水。



「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铜壶,为围在火边的十来个男人冲水,片刻间,茶香四溢,为黑暗肃杀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没想到云世斌家乡还有一个未婚妻。」吃饱饭,大伙儿开始闲扯淡,「为了前途就将她贬为偏房,真是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啊。」



「你不是男人吗?要是换了我,眼前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还有一个有钱、有门路的岳丈,谁还会娶一个小小的染坊师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怜。昨天一早她亲自送货来,哎唷,我还以为见鬼了,白着一张脸,披着乱乱的头发,吓得我差点屁滚尿流。」



离开绛州两天了,货行伙计们仍津津乐道在绛州的所见所闻。



祝和畅端着碗,望向氤氲水气里一张张质朴黝黑的大脸,凉凉地道:「你们吃饱了撑着吗?就尽嚼舌根,比长舌妇还多嘴。」



「九爷,这回兄弟们开了眼界,见识了本朝的陈世美。」



「他没陈世美糟糕啦。」有人帮忙开脱,「云公子没有翻脸不认人,他还是要娶耿姑娘,只怕将来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他也很为难。」



祝和畅将清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子。兄弟们运货辛苦,路途无聊,总爱聊些旅途见闻,对他来说,这些乡野小事顶多拿来塞牙缝,听过就算了,要他记住,还浪费他的脑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别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该睡的睡,该守的守,怕打盹辜负爷儿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叶。」



「是的,九爷!」伙计们声音宏亮,齐声回应。



祝和畅将碗递给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况。



有了这批亲自训练出来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爷的和记,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货主亲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给和记,祝九爷打的契约就是保证,商家也乐得节省人力马匹车辆的成本,全部委托和记代为运送。



祝和畅很满意这趟绛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货,回程也带回云家布庄的布匹,来回皆载满十大车,充分达到他物尽其用的最高原则。



他检视到第八车时,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声响,心生警觉,放轻脚步,竟然就看到一个人影掀开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车。



「哪来的山贼!?」他一个箭步上前,大掌一张,快速而准确地箝住来人的手腕,大声喝道:「竟敢偷我和记的货?!」



「好痛!」黑影传出女子的叫声。



祝和畅惊讶不已,立即将她拉近身边,就着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张惨白如鬼的惊惶脸孔。



「耿姑娘?!」祝和畅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放开了她。



「九爷,有贼?」五个伙计拔剑带刀跑来,其余伙计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护住货物,充分展现出他们训练有素的应变能力。



「不是贼,是见鬼了。祝福,火!」祝和畅带着怒气。



祝福惊疑地瞪着耿悦眉,握住火把靠近马车,帮九爷照亮视线。



祝和畅用力掀开油布,只见马车里头依然整整齐齐地摆放包装妥当的布匹,其中却清出一个小小的「山洞」,约莫只容一个小姑娘坐下的空间,前头歪着一个放置上等布匹的大箱笼,显然就是她拿来遮掩「洞口」的道具。



这样的弹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两天又一夜?!



「这车是谁负责的?!」祝和畅脸色不豫。



糟了糟了,伙计们比见到真正的山贼还紧张。和记货行滴水不漏的防卫措施竟然让一个小姑娘给攻破了,那简直是要了九爷的命!



「九爷,我。」罪魁祸首阿阳苦着脸,出面自首。



「你给爷儿我好好想想,为什么会让她躲了两天,竟然完全察觉不到!她是活的,有气息的,要吃饭,要撒尿……老天!这事要传了出去,教我和记还有何面目生存于京城?!」



「妳……」众人的目光几乎可以杀死耿悦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开改过大会,不只阿阳,你们一个个都要想出预防的办法,爷儿我绝不容许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呜呜,日子不好过了。上回只是磕坏客户无关紧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开上四个时辰的改过大会,这回恐怕得讨伐个一天一夜了。



祝和畅依然滔滔不绝地教训道:「今天只是一个小姑娘,若她真是盗贼,存心破坏,我和记无法平安运抵货物,商誉必然全毁,你们也别想再跟着爷儿我吃香喝辣,就准备另谋高就吧。」



耿悦眉孤单地站立在马车边,本以为他会质问她,没想到他竟视她如无物,而且这位看似沉稳的祝九爷,竟然啰哩啰嗦地像个老妈子。



「祝九爷,你有什么气,尽管找我,不要骂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抬起头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伙计,妳别插话。」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爷讲话,那是仅次于皇上的圣旨,耿姑娘妳就行行好,别惹恼九爷了。」挨骂的伙计们竟也帮着主子说话。



祝和畅心念飞转。这些年来,他用心经营和记货行,货行几乎就是他另一个生命;虽说运送途中难免碰上不可预料之事,但货物中竟躲了一个人,纵使她有呼天抢地的理由上京寻夫,他也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耿姑娘,我们明天中午会到达下一个大城,在那儿,我会帮妳雇车,送妳回绛州。至于车马费,到了京城我再向云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悦眉坚定地道。



「妳不是我运送契约的货物,我不送。祝福,念给她听。」



「和记货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声念毕,自己再加个注脚:「耿大姐,妳是活的,当然不送了。」



「祝九爷,拜托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悦眉长到十八岁,还没有求过人,她将拳头握得死紧,仍挡不住那源源涌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觉颤抖着,忍着气,将话说完,「请你顺路载我过去,我绝不麻烦你们。」



「不成。」祝和畅吃了秤铊铁了心,他没有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破坏原则。



仰望那张绷紧的冷脸孔,悦眉没有被拒绝的难堪,反倒如释重负。



她毕竟是不会、也不愿求人,若非一心急着上京寻人问话,她会昂首走在大道,绝不龟缩车上日夜见不得人。



「好。那就麻烦祝九爷送我到下一个大城,到了那里,我再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眨也不眨。



这么快就弃甲投降?伙计们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她的命苦,并苦苦哀求九爷大发善心载她一程,然后向来不近女色的九爷就会被打动……这样就完了?戏不是这样演的啦,那谁还来看戏!



「妳得回去绛州。」祝和畅已经猜到云家会往北方寻来。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饼,弄糊了染缸,我没办法回去。」



众人倒抽一口气。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毁了一切?!



祝和畅只想摇头。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还来得刚烈,脑袋和脾气又臭又硬,竟然笨到做出这种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气虽强硬,那又薄又扁的纤细身子却违心似地摇摇晃晃,火影闪动,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在发抖,定睛再瞧,喝!不正是在发抖吗!



时序已入冬,尤其在这个小树林边的荒地夜晚,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就连身强力壮的兄弟们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却只穿着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裤,凌乱的黑发扎成辫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着一张脸,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白斩鸡。



「妳吃饭了吗?妳这两天吃什么?」他问道。



「我有饼。」



祝和畅望向车内的那个扁平小包袱。她能带上什么干粮?甚至要去更为寒冷的北方,也不懂得带上一件袄子!



「披着。」他说着,便脱下外袍递了过去,声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给她下碗面疙瘩,让出一顶羊皮帐给她,大伙儿凑合着睡。」



「这……」悦眉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袍子。



「耿姑娘,妳和云家染坊有什么纠葛,我和记货行一概不过问。到了城里,妳我一拍两散。」他一边将袍子塞进她怀里,一边划清界线。「至于妳偷跑上车这一点,违背了云世斌和我签订的运送契约,我会向他收取违约金,权充是妳耗费我们马匹、人力、食粮的赔偿。」



悦眉勉强抱着那一团热气熏人的袍子,咬紧牙根道:「我耿悦眉自己做事自己担当,你要钱,我会付。」



「订约的是云世斌,不是妳。」



这是他的原则,一切以契约为凭,其它不关货运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况是带上一个活生生的、打算进京寻夫或杀夫的小姑娘!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他不想理会,他好人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瞧什么!还不去忙活儿?!等着山贼来劫货吗!」他瞪了眼。



「是!是!」众伙计们赶忙散开。



唉,他们的九爷还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么!好歹也得帮忙披上,况且将人家姑娘扔在城里自生自灭,也说不过去吧。



没办法,这就是让京城的媒婆们怎样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爷喽。



===  ===  ===

 

祝和畅睁开了眼,再也没有睡意。



今晚的营帐真挤!他祝九爷做生意汲汲营营、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算盘打得清楚,可对自己人从来不吝啬;兄弟们长手长脚,路途劳累,他就多置办几顶保暖的羊皮帐,好让大家一夜好眠,补足体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为了那个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缩手缩脚,好比一只只挤在笼子里的困兽,翻了身就压到身旁的人,这样哪能睡个好觉!



他拿开祝福搁在他肚子上的大脚,坐起身子,爬出了营帐。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躯。



「她没事吧?」他望着那顶羊皮帐,向守夜的虎子询问。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后头的小树林。



「解手?」祝和畅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说吃了面疙瘩,闹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从那颗最亮的星子从树顶掉到树枝头……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的星星似乎移动得特别慢呀。



「你给爷儿我做好准备,改过大会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畅话还没说完,已经拔腿跑向林子里,随便绕了一圈,别说没闻到拉肚子的异味,甚至连一点点人味也没闻着。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头,不加思索便往北边山地找去。



一定还跑不远的,凭她两天来的路途劳顿,加上那个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他有自信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干嘛?祝和畅很想回头,大剌剌地往无人的羊皮帐里躺下睡大觉,可他能丢一个小姑娘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吗?他再怎么不管闲事,还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开!走开!」前头黝暗的山坳传来惊恐的叫声。



祝和畅大惊,这里荒凉得连山贼土匪都不屑一顾,她碰到了什么?!他立即拔出护身的匕首,大喝一声。



「谁?!」



两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过来,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嗷吼声音,原来竟是一头咬住姑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样子牠正打算拖走「战利品」。



耿悦眉跌坐在地上,神情惊慌,她忍着伤口痛楚,左手撑在地面不让野狼拖行,右手举起一把剪子,不断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奋力一搏,她不断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还没咬下鲜美柔软的肉片,噗一声,锋利的匕首直接刺入牠的咽喉,一刀毙命。



祝和畅立即蹲下,扳开野狼咬得死紧的嘴巴,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着星光察看伤势。



「好痛……」伤口碰撞,痛得悦眉大叫,又举起剪子自卫。



「放下!」祝和畅大吼道。「妳连人还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点姑娘家的花拳绣腿,拿这么一把小剪刀,就以为可以刺死比你还大只、还凶狠的大恶狼吗!」



他嘴里叨念个不停,手上动作也很快,两三句话之间,已经拿匕首割掉她的裤管,顺手撕成布条,紧紧绑在伤口上方。



「祝……九爷……」悦眉认出他来了,无力地丢下剪子。



「妳为什么要逃?」他拿巾子仔细拭去伤口的脏污。



「我……我不回绛州,你会送我回去。」惊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气。



「妳去打听打听,我祝九爷言出必行,从无虚言,既然应允送妳到城里,就不再管妳,妳还跑什么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妳,可我扔妳在这儿,只怕血腥味会引来狼群,到时候恐怕连妳的骨头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云世斌,省了他的麻烦。」



话一出口,祝和畅就想往身边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铁,没几两肉的小姑娘也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铁啊,说什么风凉话!



他恶狠狠地洒下伤药,再拿巾子包扎起来。



「唔……」药粉刺激伤处,重重的闷哼从悦眉紧闭的唇缝迸出。



「妳伤口很深、很大,我的伤药只能暂时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发了,我必须立刻骑马赶路,送妳进城找大夫缝合。」



「我可以走……」悦眉吃力地按着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畅二话不说,左手抱过她的腰身,将她当成货物,轻松俐落地扛上肩头,长身拔起,右手也顺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悦眉突然被倒挂到他肩头,顿时头晕目眩,想要抗议,却已经是虚弱得喊不出声音来了。



「不知道这儿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们有口福了。」祝和畅脚步飞快,忍不住又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赶路会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阗黑,两人的身影揉成一个,往火光明亮之处而去。



===  ===  ===

 

「烫手的山芋,怎么办?」



「吃了。」



「吃了烫嘴,还吃?!祝福,爷儿我教你,扔了!」



「九爷,你真要扔她一人在这里?」



悦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她床边说话。她全身发着高热,小腿伤口疼痛不堪,浑身无力,疲惫不堪,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隐隐约约记得,她卧在一个大大的怀抱里,马蹄奔腾,风声嘶吼,有如鬼哭神号,从黑夜跑到天亮;进了城,那个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将门板敲得雷响,挖醒了老大夫,接着就是缝伤口、敷药、吃药……



亲眼见到一针一线缝在她的小腿伤口上,她咬牙瞪视,也永远会记得,这是云世斌给她的。当时下了麻药,不怎么痛,可这会儿退了麻药,她整只腿简直痛得想切下来,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脚痛算什么?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无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还是会凄凄惶惶地留在这世间,非得找到云世斌问个明白不可。



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承诺?她要听他亲口解释。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稳。」一个妇人声音传来,同时额头也沾上了湿凉的巾子,顿时纡解了她的燥热。



「大娘,这里有五十两银子,麻烦妳照顾她,给她买点东西补身子,剩下的妳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两银子是给她当盘缠的,呵呵,妳可别自个儿藏起来了。」



「哎哟,九爷真爱开玩笑,你来来去去帮咱药铺送货这么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这儿养病,大娘连你这五十两都不收的。」



「不,请一定收下。这位姑娘伤重,需得好好调养身子。」



「呵!」大娘声音略为扬高。「九爷,你很关心这位姑娘?」



「只是路上捡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声音很僵。



「九爷,你真是好人。唉,她让野狼伤得这么重,很可怜啊。」



她很可怜吗?是啊,她好可怜,先是被云世斌抛弃,再来在路上差点让狼吃掉,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她更可怜、更可悲吗?



不,打从她决心上路,她就不愿自怜自艾。或许她历练不足,但她已经懂得遇到险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让她抵挡野狼的攻势,而她的心头也有一把剪子,谁敢欺负她,她就会反击,给对方颜色看看!



与其待在绛州为妾一辈子怨怼,她要上京争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爷应该了解她的,他们青梅竹马十年了,难道还抵不过两个月的分离吗?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这里,他会忠心于她,他一定还没跟那位大小姐睡觉,他们只是利益联姻,一定是貌合神离……



「姑娘好像在哭,看来伤口很痛。」大娘怜惜地为她拭泪。



不哭!她怎会哭?她的魂魄给了大少爷,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寻回自己的心魂,重新卧进他的怀抱哭诉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牵梦系,思念无尽,在那渺渺茫茫的梦境里,是否有一点点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  ===  ===

 

新春开市,京城街上一片热闹,人来人往赶着拜年。



祝和畅循例拜访几个重要的主顾。虽说和记送货信誉卓著,他只怕客户排不上忙碌的运货行程,不怕没有生意上门,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个早上下来,他已经拱手拱得快断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货行还是开大一点,爷儿我屋中坐,翘起腿,哈碗茶,等着人家上门拜年,多轻松啊。」



「九爷你条件太苛,恐怕还找不到合意的伙计呢。」



「你快快长大,练好体魄,我分派你赶货,别老当个跟班的。」



「当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颇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帮九爷记住拜年的名单,备好贺礼,爷儿你大概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头拜进护城河里去了。」



「嗟!」他双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来舒展一下,当头就弹出一指。「你的本事谁教的?还敢拿来说嘴!好了,下一处是哪里?」



「呜,董记布庄啦。」祝福嘟起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记布庄,祝和畅不免想到那位倔强的耿姑娘。



他后来并没有向云世斌收取违约金,也没提及耿悦眉偷上货车的事情,反正自会有家人通报她失踪的消息,那是他们云家的事。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愿惹上一身腥膻,向来独善其身的他能为她做到安排养病且不告知云家的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就请她自求多福了。



「九爷,鬼鬼……鬼来了……」祝福一脸惊恐,跑了回来。



「大过年的,鬼都去庙里抢贡品了,你又见着哪只鬼了?」



「就是陈世美的老婆啊,她来了。」祝福赶紧指了过去。



顺着那根略微颤抖的指头瞧过去,祝和畅也是大吃一惊。



才想到她,果然又见鬼了。那个小姑娘就站在董记布庄的对街,白着一张脸,抱着一只扁平的包袱,紧紧抿住没有血色的唇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就直直瞧着店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扑扑的,布鞋破损不堪,看来是走了很长的路;头发倒是梳理整齐了,身上穿着的就是他留给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长,她用腰带束起,将多余的部分拉出垂下,这让她的身子看起来显得有些臃肿,和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蛋完全不成比例。



天!一个月还不足以让她撕裂见骨的伤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着这一条半死不活的小命来找云世斌吗?



「九爷,我们还进去吗?」



「等等。」祝和畅正好瞧见云世斌送客出门。



出门前应该翻黄历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董记布庄走去,更别说走在前面紧张兴奋想看好戏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声声恭喜,车如流水马如龙,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多时的小姑娘。



大红春联红艳艳地张贴在门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挥洒应景的诗句,新糊的雪白窗纸折出日头的光芒,站在门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袭崭新合身的宝蓝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衬出他温文尔雅的风采。



悦眉站在对街屋檐下,抱紧小包袱,痴痴凝望,视线变得朦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变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树临风,整个人脱了胎、换了骨,就像是京城里随处可见的贵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吗?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记得她这位旧人?



「大少爷!」她颤声喊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转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随即撇下还赖着不走说客套话的客人,奔到了对街这边来。



她喊他,他就来了,她顿时泪盈于睫。



「妳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条街面距离,云世斌的脸色已由错愕转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这边人多,进去里头说。」



「不,我不进去。」悦眉望向「董记布庄」的招牌,用力摇头。



「悦眉,妳不要这样。」云世斌急切地道:「家里来信说,妳不见了,我知道妳心里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问我,可我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妳不能体谅我?非得将染坊弄得一塌糊涂来报复我吗?」



声声焦虑,步步惊心。悦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么?她就这么见不得人,他们不能在街上将事情谈清楚,一定得拉她进屋躲起来说吗?



「我……我不是报复,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亏,急急解释道:「我弄坏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们也做得出来……」



「就算他们做得出来,也耽误了出货,妳这样做太过分了。」



「大少爷,我很抱歉,我心情乱,很伤心……」



「妳这样胡来,何尝不是伤了我的心!」云世斌痛心地道:「悦眉,我真心对妳,妳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悦眉突然觉得他的手劲好强,几乎快将她细瘦的骨头捏碎了,不禁吶喊道:「你若有真心,就不会弃我另娶!」



「妳不能这么说。我为的是云家,为的是让妳有更好的生活,妳有定下心来看信吗?妳不仔细读,撕了信,又怎能了解我的苦心?!」



「大少爷,那么你是被逼的了?」悦眉燃起了希望,几近发狂地道:「我知道,是老爷逼你娶妻,这才能结合两家的利益……」



「不是!」云世斌立刻打断她的话,向来温和的目光出现从未有过的愠怒。「这桩婚姻情投意合,不是妳想象的那样。」



「可你说……你喜欢……」悦眉仍试图把握住一些什么。



「是的,我依然喜欢妳。我不能弃守我对妳的承诺,所以我求馥兰让我纳妳为妾,她也答应了。妳想要的都有了,妳到底还想求什么?」



「为什么……她是妻……我是……」那双降了温的眸子令悦眉失去力气,那个难堪的妾字,她永远也说不出口。



「悦眉,我娘跟妳说过门当户对的道理,妳向来聪明,如果妳爱我,那么为了我,别再闹了,我还是一样真心待妳……」



「大少爷,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欢我就来说喜欢,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算什么?!你问过我了吗?!」悦眉用力挣开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恋那双曾经给予她温暖的臂膀,当众嚷了出来。



「悦眉!」云世斌不安地瞄向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群,语声变得激动,「妳不要再耍脾气了,妳到底怎么了?!妳以前不是这样的,妳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对我百依百顺,为什么这次就不能顺着我呢?」



也许他不擅发怒,因此质问的话在围观群众听起来,竟仍像一篇温和的劝世文,和煦关切,句句诱导,简直令人为他的耐性而感动了。



悦眉却是明白他生气了。打从见面开始,他的话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没见过好脾气的他生气,但他从来不对她发怒,他总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还说她是直肠子……



既知她是直肠子,有话搁不住,难道她就不能向他大声问话吗?



可问过后呢?悦眉一颗心直落深渊。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对恩爱夫妻,她又能挽回什么?!



「世斌,不要生气。」一个女子从人群中施施然了走来,她先是轻抚云世斌的衣袖,抬头给予他一个温柔的微笑,随即走到悦眉身边。



「悦眉妹子,妳总算来了。」她拉起悦眉的手,神情亲切,声音悦耳,「妳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妳。妳一定累了,我们先回家休息。」



她是谁的妹子?又回谁的家了?悦眉瞪着那双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缓慢往上移动,那是一件银红织锦比甲,几朵同色的精绣牡丹灿烂地在那女子身上绽放,红红的一团喜气不见俗艳,倒显出端庄淡雅的气质,人如其衣,她亦是带着娇美晕红的笑靥。



董大小姐?!悦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么?不施脂粉,蓬头垢面,罩着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头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裤,衬得她脸色更为黯淡;一双黑缎绣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还有一双袜子,否则就让街上众人见笑她的脚趾头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还熟稔地喊世斌,她却只能喊一声大少爷。



「我不需要妳的同情!」她猛然甩开董馥兰的手。



「悦眉,妳做什么?!」云世斌脸色骤变,马上扶住董馥兰,再也不客气地道:「她才刚发现有身孕,妳这样会害她受伤的!」



好了,这下子连孩儿都有了。悦眉欲哭无泪,整个身子簌簌发抖,只能用力将身子倚靠墙面,不让他们看出她的绝望和软弱。



「耿姑娘,妳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严正,带着教训的口气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难道妳以为他娶妳为正室后,就不会再纳妾吗?」



「爹,现在什么都别说,我先带悦眉妹子回去吧。」董馥兰流露出明显的关怀之意,又要去拉悦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双柔白小手伸过来之前,悦眉转身就跑。



「悦眉!」云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头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急急嘱咐道:「妳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会看到一间尚宾客栈,妳先住下,尽管挑最好的房间,我再去找妳。」



「我不要!」悦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银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闹烘烘的,一场闹剧宣告结束,董老爷铁青着脸走回布庄,云世斌则是温柔地扶着董馥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两人谈了几句,她回头望了一会悦眉离去的方向,再让丈夫带进了董记布庄。



人群逐渐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语声已经在市井间传了开来。



「九爷,还进去拜年吗?」祝福拿起拜年礼盒,晃了晃。



「看来他们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儿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畅说着就走。



直觉告诉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见她已用尽盘缠,更有可能是撑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走来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两给她当路费,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希望她养病时可以静心想想,上京来闹是没用的。既有一技之长,不如寻个安稳的差事,找个好人嫁了,不值得再为云世斌耗费心神了。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领他的情。



「九爷,她不是烫手山芋吗?」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态。



「她再怎么烫,来到这天寒地冻的北方京城,也都冻僵了,更何况还是一颗受伤的芋头。」



「喔,这我明白,她的心受伤了。」祝福哀号一声,摸上心口。



「你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东施效颦,难看!」祝和畅大摇其头,「你忘啦?她的脚让狼给咬了,这会儿恐怕还没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爷怎么想当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运,他不能让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头,好歹再施舍一些盘缠,开示她一番道理吧。



「嘘,九爷,她在那里。」



从大街拐进小巷,转了几个弯儿,就见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着人家围墙一角,头脸埋在膝盖弯里,小包袱弃置在一边,犹如被人抛弃似地,一人一物看起来孤伶伶的,颇为凄凉。



「九爷,她在哭吗?」



「好像累得睡着了。」哭泣会有明显的身体抖动,不像。



墙边还有残雪,她就这样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觉得冻,但冰雪湿冷,恐怕一会儿她就得换裤子了。



「喂,耿姑娘,别坐在这里。」祝和畅走近唤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妳还认得我吗?我下过面疙瘩给妳吃呢。」



没有回应,只有微弱而沉缓的呼吸声回应他们。



「不对!」祝和畅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脸蛋。



那是一张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脸,惨白得比任何白颜色还要白,一双眼睛紧紧闭着,身体冷得像是护城河里打起来的冰块。



晕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晕死了?!



天哪!他为什么老碰到这等麻烦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畅懊恼地喊道。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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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隆冬的脚步慢慢走开,空气中仍带着一丝冰凉,却已不再冻得令人缩脖子遮耳朵。趁着今日太阳露脸,祝添和祝婶夫妻俩搬出潮凉的被子,摊开在院子边上的围栏,可怜兮兮地汲取屋顶斜射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可以晒日头了,九爷就是要占住院子。」祝婶抱怨道。



「待会儿还得多烧几壶茶,备些点心,这改过大会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呢。」祝添见怪不怪,帮忙老妻摊被子。



祝家大院里,几条长桌长椅摆成ㄇ字形,十八条好汉愁眉苦脸地落坐,瞪视眼前的纸笔,有的人已经认命地磨起墨来。



缺口空处,摆放一张大桌,祝和畅坐在桌后,十足大老板的睥睨神态,威严地以指节敲了敲桌子,宣布道:「改过大会开始。按照惯例,先得把和记货行的行规诵记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赌,禁嫖。」兄弟们声如洪钟,正确无误地喊了出来。



「写!」



呜呜,九爷真是要人命了;要他们赶车送货、拿刀耍拳、打虎擒匪都没问题,偏生每隔几个月就要他们练字,这小小的一管毛笔为什么比关刀还沉重,怎么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么写?哈哈,你拿笔好像拿鱼叉刺鱼。」



「这样写啦,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是这个禁,我有学问吧。」



「喂,大锤,你写错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爷当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门。咦!借瞧一下,三点水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伙计们彼此交头接耳,伸长脖子瞄来瞄去,互相指正改错,祝和畅早就写好字,扠着双臂等兄弟们写完。



练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们是粗人,他不强人所难;向来纪律严明、容不得一丝错误的他竟也公然让他们作弊。



简单的六个字,写了将近一刻钟;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三绝。」祝和畅继续喊出货行的规定。



「绝不结拜,绝不作保,绝不求人。」



「三练。」



「练武,练气,练字。」



「三多。」



「多看,多学,多记。」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这就样,足足耗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大伙儿终于写完几张大字。



犹如和盗匪做了一场最激烈的追逐打杀,兄弟们汗流浃背,气虚体弱地摊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婶为他们送上热腾腾的清茶和香喷喷的糕点,也没有力气去拿来吃了。



「呜呜,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机撒娇。



「别偷懒,写错字,爹还要叫你重写。」祝添一点也不留情。



祝和畅伸个大懒腰,站起身抖抖手脚,忽地一掌推出,袍襬一掀,左脚跨出马步,就开始自个儿练起功夫来了。



伙计们见了,精神为之一振,个个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地跳起来。



「嘿!论起念书写字,九爷是天,咱们是地,可比起功夫来,咱们是绝对不会输给九爷的。」



祝和畅眼不抬,眉不动,手脚继续慢条斯理地比划着,凉凉地道:「小李子,讲话很大声喔。来,过来跟爷儿我过个几招。」



「我来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纵跃上前,不客气地摆出架势。「九爷,小李子可是天天练功精进,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厉害!」



「尽管来,打赢爷儿我的话,有赏。」祝和畅笑咪咪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们围观叫好,完全一扫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样。



接下来,只见两人结结实实地过招,身影闪动,拳打脚踢,虎虎生风,再加上伙计们的助阵吶喊,偌大的院落简直像个热闹的江湖卖艺场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改过大会?!



长廊的屋角边上,站着一个姑娘,她已经旁观好一段时间了。



阳光洒落,透亮的金色光雾令她瞧不清院子里的一张张人脸,她困惑地瞇起眼睛,想将那个身形飘动、谈笑用兵的祝九爷瞧个清楚。



过去几次会面,她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不是躲着他,就是昏迷,就算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里休养,也只听过一两次他的声音而不见其人。



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可是,救她于狼口之下的,是他;为她奔波延医治伤的,是他;在她以为就要绝望冻死京城,又让她活回来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带给她晴天霹雳的地狱信差。他是菩萨,却也是勾魂使者。



为何跟这人有了瓜葛?她摇了摇头。不管是谁带信,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改变;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声感谢救命之恩,然后,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里?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条长路遥遥无尽,没有一个归处,她该何去何从,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悦眉,妳怎么起来了?」祝婶正往厨房走去,一见她倚着栏柱,痴痴发愣,忙过去扶她。「快快,回去躺着,要什么跟婶儿讲一声。」



「婶儿,谢谢妳。」面对和善亲切的祝婶,悦眉舒解了眉头。「我很好,我躺了一个月,也躺累了,起来走走。」



「说的也是。」祝婶望向她红润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却又轻声责备道:「妳怎不加件外衣?天还很凉,妳身子刚恢复,莫再冻着了。」



「婶儿,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大片的阳光洒进了走廊,将披在栏杆上五颜六色的被子晒得更加光采夺目,悦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灿烂的金色。「我在这儿晒了好一会儿,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婶亲自捏了捏悦眉的臂膀,确认她不再老像个冰块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头走了,妳一定得回房休息。婶儿今天帮妳炖了一锅补气血的四物鸡汤,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吃了。」



「婶儿……」悦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去瞧瞧水滚了没。」祝婶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开。



在她刚醒来之际,她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理会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们何事?世人都要遗弃她了,他们又干她何事?



但她没被遗弃,她盖着暖和的被子,看祝婶耐着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药、吃饭,她的心受到激荡,再也没办法向比亲娘还疼她的祝婶摆脸色。



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她无事可做,每次醒来就瞧着窗外枯槁的花园和灰蓝的天空;她甚至以为,也许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儿婶儿,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发呆、烧饭洗衣、看他们拌嘴也甘愿。



然而随着伤势和体力好转,她的意识也逐渐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避难的桃花源,她不只会烧饭洗衣,她还是一个有绝活的染坊师傅,她有一双巧手,能为世间男女调染出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裳。



可她却无法为自己染就一袭纯然鲜红、不掺一丝杂色的嫁衣。



她放开手心里的阳光,收拢起拳头,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砖。



「哇呜呜,九爷,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边传来哀号声,有人跌在地上捧着屁股打滚。



「王五已是爷儿我手下第三个败将,还有谁要上来?」祝和畅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指头。



「九爷,你就别再折腾咱啦,封你当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爷每次都是这样,先叫咱哥儿们练字练到手软,再捉几个小子过去练拳脚、下马威,我再也不上当了啦。」



「呜,九爷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爷是九爷,咱们还是伙计。」



「好了!大家休息够了。」祝和畅放下扎在腰间的衣襬,做了一个收功动作,再拍拍手道:「谈正经事了。」



重头戏来了。伙计们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个个乖乖回座。



祝和畅也坐了下来,拿巾子拭去头脸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们,爷儿我很久以前,就打算开这场改过大会了,偏生过年前忙着送货,接下来又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如今得空,还是得坐下来,咱们得好好谈出个结果才行。」



伙计们猛点头。幸好有那么几趟货要赶,改过大会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闲之际,彻底检讨各项疏失,有关如何防备贼人潜入货车并及早发现的问题,早已经列举出一百零八条解决和改进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过大会可以提早结束。



「爷儿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么跑进车里的?」祝和畅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满意地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天色还早,这日头晒得也挺舒服的,你们可以慢慢说。」



伙计们一听,还得了!立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言。



「耿姑娘身子扁,该不会从油布缝里钻进去吧?」



「不可能。我们怕布匹受潮,盖了两层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来打一个结,除非她有缩骨功,这才钻得进去。」



「还是阿阳你承认吧,就是你可怜人家,偷偷放她进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这种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还得赖我抱住九爷赏下的饭碗呀。」



「吓!还是……其实耿姑娘早就伤心过度,自杀身亡了?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亡灵?这鬼魂是来去自如的啊。」



「你才见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谁?初五大闹布庄的又是谁?」



「咳,我知道,耿姑娘会妖术,她只消咕噜咕噜念个咒语……」



「别猜了,我告诉你们答案。」一个娇脆女声突然出现。



众人诧异地齐齐转头,往后头瞧去。



「妳是谁?」祝和畅更是惊异万分,猛然站起,先是车子里躲了人,再来他的宅子也闯进陌生人了?这……太折损他祝九爷的名声了吧。



但就这么站起来的瞬间,他已经认出那个姑娘了。



太不可思议了!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原本苍白枯瘦的脸蛋转为红润饱满,嫩白肌肤透出嫣红色泽,总泛着黑晕的眼睛变得明亮灵活,大大的,好像两汪湖水,身子明显地长了肉,衬出她穿着裙装的婀娜身段,长泻如瀑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拢起,拿条巾子扎着。



黑发、素颜、黄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黄菊,只是容颜虽清秀,神情却是淡漠得可以,眼里的湖水也凝结着一层薄冰。



祝和畅跌回椅子上,不是惊艳,唯一的念头竟是:原来婶儿天天向他挖银子,全拿来养胖小姑娘了。他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镇定地道:「耿姑娘,请妳告诉我们,为什么妳有办法在严密的戒备下躲进了车子?」



伙计们原是面面相觑,暗暗猜测是否九爷金屋藏娇、好事将近?一听他喊出耿姑娘,全部啊地惊叫了出来,个个睁大眼睛瞧了过去。



那个凄惨可怜的病丫头竟是个小美人儿?云世斌是瞎了眼吗!



「耿大姐,妳的病好了?」祝福兴奋地问候道。



悦眉站在原地,冷冷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顿时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场鸦雀无声。



「祝九爷,那天你们上好了货,准备出发前,你将所有的伙计喊到前头训话,我就趁机解开油布的结子,躲了进去。」她简单扼要说明。



训话?!祝和畅很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就是爱叨念、爱显显当爷儿的威风,看来不改掉这坏毛病是不行了。



阿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赶忙问道:「可是我们时时察看结子,看来都没有问题啊。」



「打紧的结子,任谁都可以解开。」悦眉拿双手比划着,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边一尺的空隙,我就钻得进去,然后伸手到外面,照样打了结,谁也看不出来。夜里我要下车小解,照样伸手解开。」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们脑袋太硬了,总想打结需得从外面打,原来也可以从里面打结啊。可我们手粗,恐怕油布扯紧了,伸也伸不出来。」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畅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客套。「多谢妳解开我们货行最大的疑问。」



「带给祝九爷麻烦,我很过意不去。」悦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爷救命之恩,悦眉无以为报,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去。」



怎么不是以身相许?伙计们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们的九爷。



「如果妳想见云世斌,我立刻派人请他过来。」祝和畅乐得不挽留她,趁着叔儿婶儿不在旁边啰嗦,他说什么也要送走这尊佛。



「我不见他。」悦眉的神色更冷,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的一贯回应。



「他来好几次了,妳都不见,如今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我也背了黑锅,董记布庄的董老爷很不能谅解我收留妳。」



「所以我说我会走,绝不再牵累祝九爷。」



「好,我会送妳一些盘缠,妳路上好走。」



「谢谢,我不需要。」悦眉有她的傲骨,说走就走,绝再不牵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医药费、食宿费、旅费,我再想办法还你。」



「不用了。」祝和畅淡淡地道:「妳养好身子再说。」



真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姑娘啊。无论是谁和她说话,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肠也会跟着冷硬起来,也莫怪云世斌会移情别恋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为她伤重未愈、身体衰弱,婶儿见了她就心疼不已,坚持亲自照顾,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头,雇个老妈子就成了。



也许云世斌还是爱她的吧,不然怎会跑了那么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见他,他就在房门外徘徊,不时仰天叹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爷,外头有人要找悦眉。」祝添匆忙跑过来喊人。



「是云世斌吗?」



「不是,是吴文彩。」祝添双手一张。「他带来这么大的礼呀。」



「他是谁?」悦眉本已走向后院,不禁停下脚步。



「他是文彩布庄的大老板,是董记布庄最大的死对头啊!」祝福兴匆匆地告知,结果立刻遭到九爷一记最大的白眼。



「我去见他。叔儿,请你带我过去。」悦眉毫不考虑地走向前。



「喂,妳等一下!妳不能去。」祝和畅一惊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悦眉冷冷地回他,自顾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畅大步踏出,想要赶在小姑娘之前去见吴老板,忙挥了挥手,嚷道:「改过大会结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结束了,这是和记货行有史以来最短的改过大会啊。



伙计们兴奋不已。天色还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厅外边,听听接下来京城的布庄将会掀起什么惊人的滔天大浪吧。



===  ===  ===

 

为什么这颗烫手山芋怎么扔也扔不掉?!本以为就要切断牵连,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他竟陪她一起滚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畅再怎么懊恼,仍得摆出一张惊喜笑脸。「吴老爷,你是想请耿姑娘到贵庄染布,不用送我这份大礼吧?」



「我瞧九爷平日喜欢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张帮你挑了这款银灰色的绸布。春天快来了,正好给你裁制春日新衣。」



吴文彩笑脸迎人,指示两个随从打开大箱子,露出闪亮的色泽。



「再说了,如果耿姑娘愿意到我的布庄,她要什么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这匹布只是多谢九爷这些日子照顾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顾她了?他只不过是财大气粗,有钱出钱罢了。



再瞧见那匹交织银线的伧俗绸布,祝和畅不禁为之气结。穿在身上不就活生生像一块大银子,告诉贼人说我是大老爷,快来抢劫呀。



「吴老爷,你说的事,恐怕还得耿姑娘自己决定。」



「这当然了。」吴文彩堆满笑容,和蔼可亲地道:「耿姑娘,董记布庄已经开始贩卖云家从绛州运来的布匹,我见了妳的夕雨红榴、新秋绿芋两款新色,惊为天人。我家染坊师傅就做不出来这种颜色,所以我很希望妳能来到我的布庄一展长才,至于在待遇方面,绝不会亏待妳。」



悦眉坐在一旁,始终低头翻看吴文彩带来的布样,直到这时才抬起头,眼眸里有了踌躇,唇瓣微动,却是没有开口。



「还不知道吴老爷所说的待遇是怎样呢?」祝和畅立刻插话,「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来待在云家染坊,不知外头行情,我是怕她吃亏了。」



「九爷考虑的是,那我就明说了,一个月十两银子。」



悦眉心头一动!她在云家染坊只拿一两,虽说包吃包住,但她也约略知悉这样的价码偏低,以前因为当云家是自家,也就罢了……



「二十两。」祝和畅没有问她,随即出价。



「是的,二十两。」悦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价,才能代表她的尊严,她绝不让云家踩在脚底下。



「这……」吴文彩出现一丝犹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贵的颜色,价码还会更高。」



竟然答应了?祝和畅扼腕不已,看来只添十两银子实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吴文彩又问道。



祝和畅抢着答话,「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拆线,她一时没办法过去,需待伤口愈合了,这才能再度干活儿。」



悦眉瞪视着祝和畅。这男人怎么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线了,腿上一裂再裂的伤口留下一条扭曲而狰狞的疤痕,见证她这趟路途的艰辛。



正待说明,祝和畅又抢进来说道:「还有,口说无凭,还请吴老爷拟定一份聘工契约,我先派人过去取来审阅,如果没问题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条件。」



「九爷口口声声欲留耿姑娘,莫非是为了董记布庄?」吴文彩仍是笑得一团和气,眼睛瞇瞇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祝和畅赶忙解释道:「董记布庄虽是我货行的主顾,可我向来只管货物安全,有关货主的营运和私事一概不管。至于耿姑娘之所以在我这儿休养,是因为她昏倒在路上,刚好被我遇上罢了。」



「耿姑娘,妳意下如何?」吴文彩不再理会祝和畅,直接出击。



「我……」悦眉呼之欲出的决定,在出口的那一剎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这一点头,去了文彩布庄,代表的就是与云世斌正式决裂,再无退路。



云家既然不给她活路,她就必须为自己找出路。吴老板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记的死对头,她正好藉此机会予以云家、董家一记重重的反击。



报复?!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她为之震骇,全身不寒而栗。



她可以找云世斌抗议,也可以拒绝听他自圆其说的解释,但报复啊,这不是一时气愤弄毁几块染饼的小事,而是战场厮杀,拚个你死我活,她想赢,他就得输,连带云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将一起拖进去陪葬。



「吴老爷,很抱歉,我的伤口还疼,请再让我考虑几天。」



「好,那就三天。」吴文彩一口答应,一副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后,我备好契约、打理好住处,等耿姑娘妳过来。」



祝和畅送客出去,悦眉继续低头看布样,指头轻轻翻过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块,五颜六色并没有在她的瞳眸里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个没有终点的远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儿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布样翻了一遍,又翻了回来,她依然毫无头绪。



「大伙儿很闲哦?」门外传来祝和畅数落的声音,「蹲在石头后面挖你爷儿院子的宝藏吗?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你们以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只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吗?门边想溜的也给我回来。」



悦眉这才抬起头,望向门外那个嗓门格外响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爷儿我今天心血来潮,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哈?!」伙计们传来惊喜的叫声。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我们姑且喊他小钲吧。这个钲你们一定不会写,左边一个金字,右边一个正字,这是古时候用在战场上的乐器,钲以静之,鼓以动之……喂,王五,我掉两句书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题。这个小钲呢,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妹子,两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发过数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齿白呀,嘴巴笑那么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钲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始终不肯将妹子嫁给小钲,于是小钲发奋图强,决心出去闯个事业给未来的岳父瞧瞧……」



「九爷,这位小钲就是你吗?」祝福兴奋地圆睁一双眼睛。



「啐!再吵,爷儿我就不说了。」一记闷拳往那个多嘴的头颅揍下去,「小钲这一离家就是两年,虽然中间也回来几次,住个十来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爷儿我缝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来一个小钲的表弟,他温柔体贴,安慰了寂寞的妹子。这表弟既有才干,长得又英俊,于是妹子就嫁给表弟了。」



「啊!」伙计们长长的一声叹息。



「小钲听到两人即将成亲的消息,只觉得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门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断声声呼喊妹子,就算刮风下雨,全身淋个湿透,伤风咳嗽也不为所动……小李子,你那是什么怀疑的表情?说书不就要讲得越夸张才扣人心弦吗?好,回到小钲。他见妹子执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爱爱要成亲了,干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闹自杀,想让表弟和妹子一辈子难过愧疚。不过呢,他因为三天没吃饭,没有力气,刀子拿出来就让家丁抢走,然后将他丢了出去。」



「人家要成亲,就祝福他们嘛,干嘛去搞破坏?」阿阳发表意见。



「对咩,我祝福就是生来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后来是九爷大彻大悟,帮我取个好名……」



「祝福!」又一记更猛的闷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后来……那个小钲怎么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帮大家发问。



「小钲走了。」



「走了?」



「后来小钲又碰到一些事情,此为后话,暂且不表。可小钲终于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苦苦单恋一枝花呢?人家不爱就是不爱了,再强求,不但是困扰对方,同时也绊住了自己。更何况男儿志在四方,他应该开创更大格局的事业,怎能为情所困,白白赔掉一条大好性命呢?再说,后来表弟考上进士,当了官,妹子过得幸福又快乐,小钲更是觉悟到,世上没有一定的道理。也许在当初看来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况,再回头瞧瞧,哎呀,见山不是山,山还在那儿,但已经不是原来挡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吗?可是山还在啊。」伙计们抓耳挠腮,百思不解。



「如此古同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儿还得回去参详参详,来日必证得正果。好了,爷儿我说到这里,怎么没有鼓掌叫好?」



「喔……」伙计们还在想那座山。



悦眉站在门后,心里也想着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她移不开。



她当然明白,他这个故事是说给她听的;但小钲也要一段时间才能觉悟,她此刻满心的伤心、悲痛、无奈、愤怒、不甘,一时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个定点,直到隐隐觉得好像对上了一双深邃眼眸,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剑眉飞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总是轻轻扬起,彷佛对这人间带着一丝讥讽,又带有那么一点傲世的味道;一袭单色朴素的灰袍不见暗旧,反让他那挺拔的身躯给撑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仔细看清楚了祝和畅这个人。



「耿姑娘,我后天一早就要赶货上路,在那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妳尽管说。」祝和畅语气平静地告知。



「九爷,有事的话,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帮忙。」



「我不是帮妳。我还是老话,希望妳不要造成和记货行的困扰。」



「我明白。九爷,你忙。」



悦眉握起拳头,她自知不受欢迎,转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来,我认识很多商家,可以帮妳安排去处。」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庄?悦眉惊讶地回头望向那张似是漫不经心的男人脸孔,他既嫌她碍事,为何还帮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盘里,一定有一个属于她去处的打算,然而这并非为她着想,而是为了他的利益考量。



罢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只是男人的一颗棋子,难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为什么要留她?祝和畅望向她突然跑开的纤细身影,也问着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丢开的烫手山芋,如今却还拿在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样,随意翻了翻。



也许,她很像当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饱受折磨难以超生的无间地狱;他曾沦落过,几经挣扎才爬了出来。



不忍?!天哪!他祝九爷的词儿里有这么慈悲的两个字吗?为了不忍她的沦陷,他还不惜出卖陈年旧事唤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样,仰天哈哈狂笑了起来。



===  ===  ===

 

夜深人静,董府书房里,岳婿俩秉烛夜谈。



「世斌,你留不住耿悦眉吗?她就要去吴文彩那儿了。」董江山一张方脸,流露出极度不满的神情。



「可是已过了三天期限,她并没有应允吴文彩。」云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见她。」



「这一个多月来,京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几趟祝府求见养伤的耿悦眉,全让她给赶了出来,你叫我这当丈人的脸面往何处摆?」



「对不起,岳父,是我办事不力。」



「当初你信誓旦旦说她没问题,我也答应你娶她为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甚至她还要跑去帮吴文彩来对付我们?」



「岳父,很抱歉。」云世斌一再地谦卑道歉,一脸惭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这样,她以前很听我的话,什么都依我……」



「别提以前,我讲的是现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请岳父教诲。」



董江山收敛怒色,感慨地道:「世斌,当初我见了你,就认定你是一条困在浅滩的小龙,或许你历练还不足,但有朝一日,终究会飞黄腾达。我膝下无子,就馥兰这么一个女儿,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这样可以助我家业的好女婿,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丘山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轻识浅,还望您指点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那就绝不能成为我们的阻力。」



平淡无奇的字句说了出来,云世斌陡地抬起了头。



「别人挡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碍事的石头,扫了。」董江山哼了一声。「我今日可以挣到京城大布庄的地位,不光只靠着卖几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尽权谋。你不踩别人,别人就来踩你上去,明白吗?」



「小婿明白。」云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头却在微微颤抖。



「虽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严肃地道:「但好的染匠到处都是。而且你过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该知道一些秘诀,我董记想发达,不一定要有她;更何况她脾气不好,我可不愿你娶个让馥兰委屈受气的小妾。」



「我一定会好生疼爱馥兰,绝不让她有丁点委屈。」



「很好。现在你该做的就是,不择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庄。」



烛影跳动,将两个人影拉得扭曲变形,门外的下弦月让云雾遮了脸,透出诡谲的血红色,像一把丢在天边的带血镰刀。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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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手山芋,烫啊烫啊,烫得他双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货回来,茶还没喝到口,屁股还没沾上椅,他就给叔儿婶儿催命似地赶出了门,接着像一颗陀螺似在京城转啊转的,一夜又一天没有合眼。



悦眉被送去官府了。她被关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绛州审案。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当然要由他这个面子最大的祝九爷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带走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他祝九爷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个硬脾气的伤心姑娘,不是一个强盗小偷,云世斌怎能告她捣毁云家染坊造成巨额损失并偷走祖传的染方秘笈呢?



子虚乌有,什么理由都编得出来!陈世美果然现出真面目了。



祝和畅坐不住,起身在大厅里乱走,夕阳余晖照进了屋里,在地上拉开一块橘黄带红的光影,也将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层燥热的红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进去一柄玉如意了,难道还得鉴定真伪之后才肯出来见人吗!



唉!他竟然打破三绝原则,跑来求人了,而且求的还是……



「祝和畅是谁?」一个疑惑的声音从布幔后面传了出来,接着他要见的人终于出现,仆役也点上了油灯,大厅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畅,叨扰您了。」他拱手拜个揖。



「你?!」汪舜禹拿着拜帖,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钲表哥?真的是你!我还说你这拜帖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钲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



「坐坐坐!」汪舜禹热络地挽住他的手,将他压到上位去,满脸的惊喜之色。「钲表哥,你怎么见外了,就喊我名字呀。快!你们快去我书房拿那罐御赐的龙井春茶。哎哟,表哥呀表哥,你这些年怎么老不回乡?我们还道你死了呢,原来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残喘于京城,做一个小小的货商混口饭吃,还不够脸面衣锦还乡。」祝和畅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让大家失望了。



「表哥还记挂当年的事?」汪舜禹热络得近乎矫情,就好像带着一个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时年轻气盛,惹恼了表哥,还请你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啊。」



「呵呵,当年有什么事,我早就忘了。大家年轻嘛,小时候也是一起穿开裆裤打架的。」祝和畅也跟着打哈哈。



他不会记恨,但被当成狗一样扔出了大门,任谁都忘不掉。



「钲表哥还是一样风趣啊,现今你几个孩子了?」



「我尚未娶亲。」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干脆顺着情势,垂下眉眼,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么?!」祝和畅震骇地按住椅子扶手。「什么时候?」



「死了约莫半年了,我还得去请师爷翻翻白帖子,都有记载的。」汪舜禹召来仆役。「要不,我现在就请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畅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实在该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语谆谆,一副慈蔼父母官的关切神情。「铭表嫂一直惦记着你,你也该看看三个已长大的侄儿侄女。还有,碧霞也惦念着你呢。大家都是亲戚,可别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乡?祝和畅抑下接二连三而来的震惊。的确,十年时空会发生很多事情,然而潮来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晓,毋需牵念。



「等得了空,我会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为户部侍郎,上京赴任的这一年里,为兄的知道你公务繁忙,一直不敢上门叨扰,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请你费心了。」



清雅茶香飘散,那是赶在新春发芽就摘下的龙井茶叶,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贡给皇帝,皇上龙心大悦,就赏给了几个认真贴心的官员。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谈的却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龌龊事。



「云家诬谄耿悦眉,若真要查起案来,我力保她无罪。」祝和畅说完前因后果,打开了一直摆放在桌上的木盒。「这里是一千两现银,这回麻烦表弟大人,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嗳,钲表哥,这不行。」汪舜禹赶忙盖上盒盖,装腔作势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当然要帮忙疏通,这是绝不能收的。」



「大人觉得还不够的话,我再补上。」



「够了够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盖上,不胜唏嘘地道:「朝风败坏啊,实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点,需要银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畅冷着眼,嘴角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时间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头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过你放心,我和巡抚很熟,我请他转达交办下去,这需要费上一点时间……这样吧,子时,你到大牢门外等着。钲表哥,这是最快的了,也许还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



「没关系,我去等,祝某千恩万谢多谢大人了。」



「老爷!」一个窈窕女子跑了进来,也不管客人在场,就赖到汪舜禹的身边,风情万种地道:「听说你有亲戚来了,要不要留他吃饭?」



「呵,妳来得正好。来,见过我的钲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钲表哥,这是我的四夫人。」



「见过四夫人。」祝和畅微笑拱手。哼!原来已经娶四个了。



「碧霞在家乡帮我照顾爹娘和孩儿。」汪舜禹似是为眼前情况做解释,笑得一脸灿烂。「她真是个贤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会接她过来,全家团圆。妳呀,多学学大姐的温柔,别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娇笑道:「人家陪着老爷也很辛苦的,没空学了。你快说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饭?」



「啊,不行,没时间了,我得赶去巡抚大人那儿。钲表哥,咱们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请你到府里吃个便饭。」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边暗红镶金的破碎云彩,大地边缘笼上一层幽黑,蒸腾着扑朔迷离的夜雾,一群乌鸦拍翅飞过,提早为天际点上斑斑夜色。



祝和畅长长地呼出一口胸臆闷气,走进了沉沉暮霭里。



===  ===  ===

 

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终于见到那个瑟缩的身子。



犹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势,依然是头脸深埋膝间,一个小小的身躯几乎被牢墙黑影所吞噬。



祝和畅再怎么冷然处世、再怎么独善其身、再怎么自扫门前雪,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杀的董记布庄!该死的云世斌!是大男人的话,就光明正大竞争,一个伤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胁?!就非得把已经遍体鳞伤的她再推下炼狱才肯罢休吗?!



他不敢想象,若她被押解回绛州,一旦罗织的罪名成立,她还要受多少年的冤狱之苦!



「耿姑娘,耿姑娘。」他着急地唤了两声。「没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声息,但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怎么了?」一触及她冰冷的手臂,他惊讶地抬头问狱卒。



「她不肯吃饭。爷你家的叔叔婶婶送饭来,她也不吃。」



「妳怎么不吃……」祝和畅叨念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连他也会生病!于是他迅速地脱下外袍,将她紧紧裹住,轻易扶起那随时都可以像羽毛一样飘走的身子。「我扶妳出去。」



「九……九爷?」悦眉已察觉来人,虚弱地低头喊着。



总是冷言冷语又自大的祝九爷来救她了?她在作梦吗?



她全身虚软无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个温热的胸膛上,整个人好像飞了起来,不知道手脚要往哪里摆去,而头在哪里?心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总是那么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说她还没死,她不相信,因为她早就堕入永不见天日的地狱了。



然而在黑暗中,却有一抹幽光,静静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里的细弱烛光,而是一对带着暖意的瞳眸。



这里不是地狱,是人间。好一会儿,她才知觉那是九爷,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现在带妳回祝府。妳安心,都没事了。」



没事了?鼻间犹充斥着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儿就迎上了干爽的夜风?身子又卧进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大怀抱里,她的视线被掩向有着沉稳搏动的心口,避开了不断扑面而来的风沙,马蹄声得得,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紧她,彷佛正无言地护卫着她,她再也不怕被凶恶的差役给硬生生地拖到黑牢里去了……



是吗?那些人肯善罢甘休吗?她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



「九爷……我……」她不觉扯紧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说。」他专心看着前面的道路。



「我爹说……这是一个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别人要夺,你没有的,别人也不让你有……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啊……」



「这个道理太难懂,妳现在不需去想。」



「我毁了染料,是我不对;我因此让染坊晚了两天出货,是我不好,我该赔他们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毁了,谁来赔给我?」



「妳不要嚷嚷,妳身子虚,小心呛了冷风,着了风寒。」



「我没害人,他们却还是要吃我,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啊……」



「没有豺狼虎豹,就不是这乱七八糟的人世间!妳以为每个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鸡小鸭,整天客客气气地跟妳摆家家酒呀,作梦!」



祝和畅莫名其妙上了火气,摆起爷儿的威仪,劈头就训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块似的小姑娘竟也这么呱噪?



「妳不被算计就要偷笑了。妳不是第一个明白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永远会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后,这才懂得重新学会做人!」



「野狼吃兔子,坏人咬好人,我还做什么人?」那迭声的吼叫没有吓退悦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么外来的威胁恐吓,她也无力应付了。



难道就该束手就擒、乖乖地让豺狼虎豹撕咬吗?然后他们抹抹嘴边的血渍,继续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而她的尸体丢弃荒野,日渐腐烂……



「九爷,小钲应该杀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么?!」祝和畅惊得差点摔下马。



「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



「妳想怎样?」祝和畅缓下马匹,冷冷地看着她。「我不会帮妳。」



「我也要九爷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悦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对带着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对,互不退让。



夜风吹乱她披散的头发,长长的发丝扬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蓦地一惊,意识到她正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



「我……起来……」她欲振无力,依然软软地靠着他的胸膛。



「下马。」祝和畅面无表情,拂开缠绕上身的长发,将她扶下了马,无视她那微弱的「挣扎」,再打横抱起。



「九爷,你回来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门,高兴地迎上去。



「九爷,我来牵马。」祝福立刻过去拉缰绳。



「悦眉呀,妳吃苦了。」祝婶满脸忧心,快步跟在身边,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婶儿帮妳烧好热水、煮了热汤,快进来休息。」



听到熟悉的关切声音,悦眉顿时心头一松,眼眶微热,忘了挣扎。



长街那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挥手叫道:「祝九爷,等等啊!」



「这么晚,是谁来了?」祝和畅警戒地望向马车。



「哎,是吴文彩。」祝添立刻认出有着刺眼金色车篷的马车。



「我不见。」祝和畅一脚跨进了大门的门槛。



「他是来找我的。」悦眉扯住他的衣襟,试图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来找人?找鬼还比较容易。」



「让我下来。」



「我知道妳在想什么。」祝和畅从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图。



「既然知道,就让我下来。」悦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对。



今夜他们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畅还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双眼睛还满漂亮的,眼珠子那么黑,睫毛那么长,眨起来像一把扇子搧呀搧地,却只拿来瞪人?



扇子已将她的心火搧得更旺,大火窜烧,无法可挡,除非他使出叔儿当年的绝招,否则绝对阻止不了她。



他终于轻轻地将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门墙,这才放手。



「唉,妳小心些。」他不觉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还是小心走好接下来的路。



「耿姑娘,妳还好吧?」吴文彩一跳下马车,登登几步就赶到大门边,神情担忧得好像天快塌下来似地。「我一听到祝九爷全力营救妳出来,就赶快过来看妳了。唉!那个董江山真不是东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随便买通知府就关了人呢,实在太可恶了。」



「吴老爷,谢谢关心。」悦眉淡淡地道。



「没事就好。耿姑娘妳得多多休息,我给妳带来一盒人参……」



「吴老爷带人参给我,还是希望我过去你的染坊吧?」



「嗳,这以后再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啊?」吴文彩眼睛发亮,扯开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给妳备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时休养够了,我再派车来接妳。」



「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悦眉!」祝婶惊讶地扯住她的袖子。「妳身子很虚,先休养个几天,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婶儿。我很明白我该去哪里。」悦眉垂下了眼,轻轻将祝婶的手拿开,冷漠的动作却带着微哽的声音。「婶儿,多谢妳这些日子的照顾,悦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会回来报答妳和叔儿。」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瞧妳这手冷得像什么似地,还是先进来……」祝婶担忧地道。



「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让她去。」祝和畅冷冷地道。



「婶儿,我不冷。」悦眉不自觉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谁也不看,只是低头迈出脚步。「祝九爷,叔儿,婶儿,我走了。」



「祝九爷,感谢你的鼎力帮忙。」吴文彩不忘做个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着家人送来一份厚礼,以答谢九爷对耿姑娘的费心。」



呵!俨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脸。祝和畅假惺惺地推辞道:「不敢当。是我家叔儿婶儿着急,我不想让老人家担心罢了。」



悦眉正由车夫搀扶,准备爬上马车,一听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再将袍子拉紧了些,掀起车帘子就坐了进去。



祝和畅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人家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这京城的黑夜里,车轮辘辘,马蹄踏踏,声声刺耳,彷佛回响着嘲弄笑声。



好了,他费尽心机、拉尽脸皮、辗转求官救出来的人,走了?!



他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本来就不关己事,硬是蹚了浑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还不领情,甚至没道一声谢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呗。至于她想怎样,那是她的事,她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冷血复仇的女魔头,也不关他的事。



「九爷,你怎么不留住悦眉呀。」祝添祝婶齐声抱怨。



「我不当九爷了,以后叫我傻爷。」他头也不回,拂袖进门。



「傻爷?」祝福安顿好马匹跑了回来,还摸不清怎么一回事。



「叫什么叫?!还真叫!」祝和畅猛地回头,双目圆瞪,恼得捋了袖子,一只拳头就伸了出来。「爷儿我——」



「傻爷,我帮你揍。」祝添近水楼台,先敲儿子一记。



连叔儿也叫他傻爷,祝和畅只觉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骂叔儿,只好一路揪着头发进门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习惯叫九爷了,改叫什么傻爷!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婶将丈夫儿子赶进了门,一边掩起大门,一边还是担忧地望向已经不见马车踪影的街道,长长一叹。「九爷这孩子呀,我是不再担心他了,可悦眉她……唉,真像是当年的二少爷。」



门板合起。天上高挂一颗星子,孤寂地眨动明灭不定的星芒。



===  ===  ===

 

昏暗烛光下,悦眉愣愣地望着飘浮着一堆叶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试染,重新再来,夜以继日,即使累了也只是趴着小眠片刻,为的就是调制出她最拿手的颜色。



江南春绿啊,她曾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景,有鸟啼垂柳,有小桥流水,还有姑娘家娇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绝的春风轻拂而过,绿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么颜色?一样的绿,却掺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灰败,彷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摊烂草泥。



「哼,原来咱老爷找过来的高明女师傅,也不过尔尔。」



后头的师傅们大声说话,摆明着就是说给她听的。



「唉,光听传闻不准的啦,还得见见真实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说,是咱老爷给这小姑娘唬了。」



「吓!说不定这是董记的阴谋,他们故意放出风声说她很厉害,让老爷想尽办法找她过来,其实呀,嘘,小声一点,我说她可能是来打探咱家染坊虚实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来打探,好歹也笑一笑,这边看看,那边问问,成天摆个晚娘脸孔,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似地。」



「哈!不就是云世斌欠她的吗!老爷就是看中这一点,她气在上头,正好拿她来打董记,一箭双鵰,老板赚钱,她也报了仇啊。」



「呿!她来这么多天了,也没看她染出一个屁!别说赚钱,连报仇的本事都没有,论美貌论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还争什么争!」



「人家千金会织、会绣、还会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会什么?」



「好啦,说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闹烘烘地出去,独留悦眉面对染房暗黝黝的墙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浊了?



至少倒掉二十几盆染料了。她没忘记熟记在心的染色窍门,也如数找来所有必备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来那澄灿的金花玉露,记不起清朗的雨过天青,留不住在黄昏彩霞里迎上飘飞小雨的红榴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无力地摊坐在椅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烛影。



只因为那全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共同回忆,里头有欢笑、有期待、有恋慕,她有一颗开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来。



而现在的她,只有满腔的怨恨,做出来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连自己看了都想呕吐的色泽。



这就是她三天牢狱之灾的颜色,黑暗,陈腐,死亡。



没错,她想报仇,她想出一口气,她想藉由自己的一双手,再透过吴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对她落阱下石的云世斌,让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没本事啊……一颗彻底失去颜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样的丝线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欢喜的颜色?曾经是那么喜爱看别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却畏惧看到他们幸福的笑容。



她的确没有能力报仇。她以为剪子锐利,可以刺伤袭击她的恶狼,但恶狼毕竟是恶狼,剪子顶多刺牠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若无人及时救她,她终究还是会让恶狼给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缓缓移动,凝定在一袭披放在桌边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觉裹着这件袍子来到这儿,吴老爷又送来几件好看保暖的袄子给她,但她仍然习惯穿上这件过于宽大的衣袍。



也许,穿着这件抱子,就好像有一个熟识的人陪在身边,一起度过冰冷孤单的夜晚;就算脱掉,也要摆在看得见的地方。



呵,素不相识、总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爷竟是她所熟识的人?



她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颜色的染料。



===  ===  ===

 

一大早就见鬼了!



祝和畅才走出后巷小门,就被站在大门前的黑影给吓了好大一跳。天色犹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门前放下一团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个小婴儿认他为爹?祝和畅大惊,就要出声喊人,一见那个转身走到月光下的惨白脸孔,他的声音立刻吞进喉头。



赶到大门前,捡起那团事物,原来是他那件当作丢了的外袍。



她单单为了还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绕了大半个城过来他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他的脚步声这么大,她却没有回头,是装作没听到吗?还是边走边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将袍子折放在手臂上,准备往另一边的货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载货,负责的伙计们应该已经在做准备了,即使他这回不坐阵押送,但仍得过去察看,并做一番行前的训话……去他的训话!



「九爷,呜……等等我啊。」祝福揉着惺忪睡眼,拉着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祝和畅大掌一张,按在他的睡脸上,眼睛鼻子乱揉一通,快速地嘱咐道:「我不过去货行了,你叫他们留意,货物要扎得牢靠。」



「九爷,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过来。九爷竟然不去训话?



祝和畅早已走出好几步,目光紧紧跟在前头转过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阳关道和他的独木桥再也搭不上边,可是……天还黑啊,一个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头,不怕遇到坏人吗?



再说,她走的路径也不对。文彩布庄在城西,她却往东边走;清晨这么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吗!



天际逸出灰蒙蒙的亮光,点卯的官员轿子出现在街道上,城门打开,外头送菜送鸡的农民蜂拥而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热闹,而小姑娘夹在人群之间,更觉形单影只,几被淹没不见。



祝和畅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间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恼她的奇异行径,更恼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过来问个清楚,这样跟踪算什么大爷的作为?!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在他念过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为例时,前头的她终于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好像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祝和畅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连绵不绝的广袤田野,有的刚刚翻了新土,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时日头微微露了脸,黄土,绿芽,红云,闪动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这儿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温暖光明的晨曦里,那个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发抖。他心头莫名一拧,双手捏紧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会她一次吧,哎,谁教他祝九爷心肠好,越来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岂料才走出两步,小姑娘竟往前冲去,噗通一声就跳下池塘。



「喂!妳不要命了啊!?」祝和畅吓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这种池塘为了储够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农家还兼养鱼为副业……



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顿时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气,双手乱捞,再往下潜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气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给他闹自杀,这是存心死给他看的吗!?他奋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紧了那个剧烈挣扎的身体。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悦眉开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畅一边得制住她,一边还得游水,幸而他身强力壮,又是气得全身肌肉贲张,倒也顺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悦眉趴跪在地上,认出了来人。



「做什么寻死?!」他绞着衣袍的水,凶恶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显然呛了水,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晒在身上,祝和畅也机伶伶打个冷颤。他垮着脸,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边,往她的头发揉去。



「不……」悦眉才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将整个身子带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吗?」祝和畅顺手搂住她,胡乱抹了一下她的湿发,一惊觉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脱掉。」



「不……」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护住前胸。



「我叫妳脱妳就脱,再不脱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吗!把生命看得这么容易?!」他发了狠,直接扯开她的衣襟,干脆帮她脱起衣衫来了。



她惊恐不已,吃力地抵抗,无奈身体实在太虚弱,近半个月来的疲惫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这边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了。



双手徒劳地轻颤着,却是抵挡不住那双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开……让我死……」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给妳当色胚无所谓,妳是想让我一个人看,还是等妳尸体浮起来,让打捞的、埋尸的、看热闹的看个精光?!杵作还会来验尸,瞧瞧妳是不是被先奸后杀,这样妳还要死吗?!」



他一边骂,一边将她剥个干净,再迅速拿外袍将她裹个紧实。



「不……」悦眉心头一紧,也不知是说不要他救,还是不要死。



「这是农家用水,要来吃喝,要来种田,妳泡了尸体在里头,人家还要不要生活?种出来的麦子谁敢吃?妳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啊。」



那声声叨念令悦眉更加混乱。他是什么人呀?他凭什么说她?!



「都没人要我了,我还管别人?」



「谁说没人要妳?吴老爷不是礼遇妳,巴巴地请妳过去吗?」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废染料,悦眉顿觉心窒难耐,所有郁积的痛苦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断地在搅动、在翻腾、在撞击,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狂潮巨浪,终于放声大哭。



「我做不出来!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颜色!我没办法染色了!」



这样就想死?祝和畅望着她的泪水,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为她还够坚强去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可走到这个地步,她是彻底崩溃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还有的,是可以拿来谋生和报复的染布技艺,一旦连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还剩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小钲也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来,他太了解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来这么一遭,狠狠地将身心折腾过了,老天才会善罢甘休,放他们一马?



他不忍呀,她毕竟是一个单纯的小村姑,虽是顽固了些,但也不过是执着追求真爱;即使伤心,仍不忍遽下决定过去帮忙对手。谁知人心险恶,昔日最爱的人硬是将仇怨塞进了她的心,让她走上了绝路。



唉!他曾试图拉回她,但她还是坠落了他所经历过的无间地狱。



如果他能多一分怜悯、多一点安慰,或许就不至于让小姑娘自个儿去碰撞命运;然而,他越是不愿牵扯,命运就越是将伤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视她的伤口,也要他去正视自己曾有、且结了疤的伤口。



他心头蓦地重重一揪,双眸依然凝望那张绝望的泪颜。



「吴老爷赶妳出来的吗?」他小心问道。



「不是……」她抽噎着。



「既然妳出来了,就没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儿。」



「不……我衣服还你了……」



「又穿回妳身上了。」



他将她垂落地面的长发拢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须臾不离。



她倔强的脸孔不见了,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无助和悲伤,他心底不觉涌起深深的怜惜,拿指头试图截住她那不断滚落的泪水。



手指在她脸颊停留片刻,却是挡不住洪水决堤般的泪河;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袍子拢紧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走回去。



「我不去……」她感觉他脚步的振动,才一开口,就是泪下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没意义……」



「反正救妳好几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没有损失。」他恢复惯有的讲话语气,脚步一刻不停,几乎是跑了起来。



「九爷,我还不起……」



「还不起就拿命来抵呀!」他忽然又发了狠,口无遮拦地道:「以身相许啊!这个道理妳懂不懂?从现在开始,妳的命就是属于爷儿我的,我再也不准妳自寻短见!」



什么以身相许?悦眉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能不能让她再死一次,好能摆脱这个乱七八糟、令她无所适从的世界?



好累。她想挣开这个大男人的怀抱,但她从来没有一次挣得成功,除非他主动放开,否则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么……下雨了吗?她疲惫地抬了眼,却见他头发上不断地滴着水,衣裳也完全湿透。是了,他刚刚下水救了她,可她为什么全身暖呼呼的,一点也不觉得湿冷呢?



她无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许她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等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她仍待在云家染坊里快快乐乐地染布,闲来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着大少爷回来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愿醒来。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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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夏蝉唧唧,空气干燥,人们换上清爽的麻纱夏衫,闲来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热。



悦眉手捧托盘,上头放着切片的半颗西瓜和一壶清茶,往书房走去。



午后阳光将院子里的树木和花朵晒得闪闪发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绿的、红的、黄的、紫的影儿又映照到悦眉素白的衣衫上,彷佛为她过度朴素苍白的衣衫妆点年轻姑娘应有的缤纷颜色。



经过细心的调养,她已完全恢复健康,手脚长了肉,脸庞浮现血色,可那神色却始终冷若冰霜,从来不见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许」了,既然身不由己,难道她还得强颜欢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吗?



悦眉努力捧稳托盘,心中难得地涌起一丝波澜。



她以为自己是个暖床的丫鬟,可他从来不使唤她,只叫她练字;叔儿和婶儿也不让她忙宅子的粗活儿,还反过来处处关照她的生活;祝福见了她,就是笑咪咪地喊她一声大姐,大家全将她当成了娇客。



婶儿唯一会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爷没有出门的日子,请她为他送茶、送点心。



来到敞开的书房门外,她抛开所有的心绪,抿唇,低眉,敛目。



「人不学,不知义——」祝福的朗诵声中断,兴奋地道:「九爷,我早就懂得讲义气了,所以我不用学了啦。」



「不行,你要继承我的衣钵,就得多点学问,明白道理,不然以后怎能出门和人谈事情?」祝和畅板着一张俊脸。



「又不是当和尚,托什么钵。」祝福干脆耍赖道:「我生下来就是当小厮服侍爷儿你的,你想有人继承和记,还是自己去生儿子吧。」



「可恶!我要能生,还辛辛苦苦教你这个不受教的小子!?」



「九爷本来就能生,是你不肯娶个九奶奶罢了。嘻嘻,我说真的,九爷再不娶的话,外头那群媒婆已经在传说你好像有点问题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让爷儿我拿来练拳吗?」祝和畅瞪了眼,终于跳了起来,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爷一威胁,祝福的绝招就是哭爹喊娘,这回喊到一半,眼睛一亮,呵,碰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们九爷打人啦。」他一溜烟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后面。



「啊……耿姑娘……」祝和畅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忙缩回袖子里,正了正脸色。「东西放着就好。」



「我不打扰九爷了。」悦眉没什么表情,放下托健,再从怀中口袋掏出两大张纸,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课。」



二十个大楷,一百个小楷,可以多写,不能少写。



祝和畅拿起纸张,瞧见那整齐的小字,心念一动,不像以往任她离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请等一下。祝福,外头吃西瓜去。」



「是!」祝福乐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大快朵颐去了。



书房内,空气陡地冷却下来,彷佛炎炎夏日只留在门外。



「妳知道我为什么要妳练字吗?」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问道。



「九爷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悦眉还是面无表情。



「我给妳瞧瞧两个月前写的字。」祝和畅转过身,从书架格子抽出一迭纸,递给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妳稍稍恢复元气、刚下床时写的。」



悦眉一张张翻阅过去,里头写的什么东西,她从来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买来的碑帖拓文或诗词歌赋,然而越往下头,她的字迹就越显凌乱,笔划歪扭,有气无力,往往一个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见了。



「练字收心,我希望妳继续练下去。」他始终注视着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蛋,见她翻到下面,语重心长地道。



「是。」



收什么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么收得回来?



她将纸张迭好,递了回去。



「妳有什么打算?」祝和畅谨慎地问道,也是时候该好好谈谈了。



「我欠九爷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一切遵照九爷的指示。」



「就算一辈子待在我这宅子也好?」



「九爷要我走,我随时可以走。」



问也是白问。祝和畅很肯定,若叫她去撞墙,她定是二话不说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个紧闭的蚌壳,将自己关得牢牢的;这种情形当然不能放她离去,会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继续让她「以身相许」下去。



「这样吧,妳也该找点事做做……」他故意一顿,状似沉吟,好一会儿才道:「过几天我们要走一趟货,妳一起去。」



悦眉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对送货一窍不通,更别说骑马长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颠簸,支撑不住,反而带给货行莫大的负担。



但九爷要她去,她就得去;命运随人拨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爷。」她木然地回答。



===  ===  ===

 

「哇!好漂亮的花儿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祝福兴高采烈地吼叫,瞧着前方满山遍野的鲜黄带红的花朵。



「呵呵,今天爷儿我心血来潮,改走这条路,竟然大开眼界了。」



祝和畅很满意地拉住马缰,望向山头一朵朵碗大的鲜艳红花。



「九爷,幸好这趟回程没货,不然这山路难走呢。」阿阳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干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里喂蚊子?



「就是没货,爷儿我心情轻松,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祝和畅说着就下了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阳,祝福,就这儿休息一会,喝碗茶,要痾要放小心别让蛇咬了,今晚天黑前应该可以赶回京城。」



「九爷,别忘了还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对喔。」祝和畅望向后头的马车,笑道:「耿姑娘,下来走走,天气热,可别在车里闷坏了。」



帘子掀动,一个灰褐色的纤细身影跳下车;她并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马车边,视线搜寻着,很快就寻着了开遍红花的山坡。



祝和畅很习惯她的淡漠,自顾自地走到山边,俯身赏花。



花茎高约莫三尺,花瓣细长似菊,蓬蓬地开了一大团,颜色鲜黄,中间掺有几抹火红色的细瓣,黄红相间,刺艳艳地扎人视线,整片山坡连绵而去,彷如天地所织就的一张美丽地毯。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突然想留住这个火热的颜色。



「红花有刺,小心。」后头传来悦眉的警告声。



「哦?」他伸到花朵下头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细一瞧,果然花朵绿萼处长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这会儿手指也跟着花朵的名字一样红了。



悦眉不再说话,站在他身边几步之遥,低头默默望着花朵。



「红花?」祝和畅好奇地问道:「这花几乎是黄色的,怎么叫红花?而且玫瑰、莲花、牡丹也有红的,可以统称为红花吗?」



「这花就叫红花。」悦眉仍是凝视着花朵。「专门用来做红花饼。」



「红花饼?好吃吗?」祝福冒了出来,迫不及待弯了身,凑上鼻子用力嗅闻。「嗯,有股香味,这饼儿一定很好吃。」



祝和畅抓了他的领子,将他提了开去,凉凉地道:「红花饼是拿来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话,准备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饼没关系,祝福更惊奇地拿指头扯了扯花瓣,转头问道:「大姐,原来我娘过年才拿出来穿的那件红袄子,就是这种花儿染的?黄花怎么会变红的?好神奇啊。」



悦眉点点头,径自走进红花丛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习惯她的态度了,继续去玩他的花儿。



祝和畅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里随意扯下几片花瓣,无聊地揉捻着,很快地,随着花瓣的烂碎,指间有了湿黏的感觉。



「咦?!」主仆俩同时张开五只红红的指头,原来黄色花瓣揉出来的汁液竟是红色的。



「洗得掉吗?啊?!」祝福拿干净的左手去搓右手的红指头,结果双手都红了。



「给你开个光。」祝和畅福至心灵,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咪咪地道:「这会儿你成了善财童子了,善哉善哉。」



「呜哇,九爷你画花我的脸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觉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两下,惊觉不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趁着九爷耻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爷脸上一抹,吐个舌头道:「我给爷儿你点颗痔,你最好再长一撮毛,这样看起来才像有钱的大爷们。」



「祝福你给我站住!」祝和畅脸上一凉,亦是伸手去擦,待指头碰到脸颊时,已经来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脸孔乱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爷儿我今天还没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别让我追上!」



一大一小两张花脸就在山坡花丛间追了起来,坐在树下的阿阳乐得没事,喝了一口茶,打个呵欠,拿斗笠掩了脸,准备小眠片刻。



悦眉的视线抬起,望向在红花绿叶间奔跑的灰色和蓝色身影。



这三个月相处下来,她常常觉得,这两人不像主仆,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闹的兄弟。九爷年纪那么大了,还老爱追着祝福练拳脚,而祝福则是天生的九爷克星,总能激得那故作沉稳冷淡的表情瞬间变了脸。



察觉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她又低下头,抿紧唇瓣,盯着红花。



她也惹九爷生过好几回的气,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这种无关紧要的玩笑,但自从三个月前,他从池塘里捞回她,要她「以身相许」之后,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气了,而是客客气气地待她,甚至这回送货,她根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出来游山玩水。



她不会骑马,也不会驾车,于是她分得了半个马车的空间,另一半则放了一张仔细包裹扎牢的精雕红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员外家。在出发前,她就了解到这趟货只需两个伙计一天一夜来回,根本不需九爷亲自押送。结果,他们却是送完货,又慢慢晃了两天,这边逛逛市集,那边看看古城墙,住客栈,吃山珍,阿阳哥也不时颇有兴味地朝她微笑,说他沾了她的光。



九爷带她出来「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的身体?她的服侍?她的手艺?她的全部?她的一辈子?



她的命靠他捡回来好几次,他想要,就给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头一痛,原来她竟然让红花给刺着了。



怎么会?她是那么熟悉红花,只要摸着了花朵,闭着眼睛也能轻易掐下红花,掷进挂在腰间的竹篮里,再送回染坊制作红花饼。



去年的初夏清晨,犹如此时,风很轻,云很淡,初绽的晨光晒得她两颊通红,她掐下带着露水的红花,一抬头,就见到云世斌站在红花园的外边,朝她挥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开的红花,向他绽露最甜美的笑靥,一双手仍灵巧地继续采下红花……



她用力压住渗血的指头,恍恍惚惚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那儿没有一个温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爷和祝福。



她心头一惊,立刻醒转过来,用力咬住唇瓣,再一次让自己清醒。



再也没有云世斌了,这人已永永远远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没有力气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败坏的染料里。



她用力扯下一朵红花,拿在手指之间,细细凝看,一时竟是无所适从,不知是该丢弃,还是拿个篮子搜集起来。



不知不觉,依着过去惯有的动作,她左手兜起衣襬,将红花放了进去,右手又熟稔地掐下另一朵红花。



再抬头,那个方向有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脸孔,一双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过来,带点孤傲意味的薄唇轻轻扬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诉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个拳头挥向他的俊脸,他巧妙一避,露出一个大笑容。



「祝福,想偷袭爷儿我,回去再练三年。」他与她四目相对,手脚却没有停歇,仍继续拿祝福练功夫。



「哇呜,九爷你是长了几双眼睛啊!」祝福手忙脚乱地出招。



那双眼眸太锐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彻。



她低下头,抿紧唇瓣,继续掐采一朵又一朵盛开的红花。



===  ===  ===

 

「哎唷,九爷怎流了这么多血啊?」祝婶惊慌地扯开巾子。



「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红色痕迹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爷终于开窍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这是姑娘的胭脂?」祝婶不洗衣服了,抓着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圆睁。「我十八年没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还有什么东西红红的?盖印章的红印泥?」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哪里见过胭脂了……哎哟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呜,他年纪还小,九爷怎能带他去那种地方!」



「去见识一下也不错……妳做什么?好痛!别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个家居的悠闲早晨,悦眉卷了袖子,帮忙婶儿晾晒洗好的衣服,双手正在扭转一件湿衣物,目光却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视挂在旁边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们昨夜才刚回来,九爷又出门了,听说这回要去更远的关外,一个月才回来。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闹声,似乎变得有些寂静。



还好叔儿和婶儿也很会「吵」,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听到有人在身边喧闹,彷佛这样才能证明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叔儿,婶儿,那是红花的汁水。」她赶忙制止他们再吵下去。



「红花?」



悦眉将路上采红花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简单地道:「红花可以拿来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儿猜得没错。」



「咦!染衣服?」祝婶恍然大悟,又张开湿淋淋的市甲子瞧了瞧。「难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揉了揉被捏红的脸皮,苦着脸道:「悦眉妳早说嘛,叔儿瞧妳老绞着九爷的裤子,看着九爷的衫子,魂儿都不知丢哪儿去了。」



「啊?」悦眉这才低头看清楚手里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这条已绞得干透的灰黑色裤子,就让它掉下了地。



「对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婶儿,我来洗。」



祝婶早她一步检起裤子,扔回洗衣盆里,帮她将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来,叨念道:「悦眉,妳身子才刚养好,别来碰冷水。唉,九爷不该带妳出门吹风的,我还没将妳补个结实,怕风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婶儿的口吻略带责备,却又包含着浓浓的关心,悦眉心头一热,眼眶微湿。打从她落水受寒后,婶儿又像上回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的感动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让婶儿麻烦、担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意。「婶儿,我没事的,我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门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婶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妳跟着九爷那颗硬石头,还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坦到哪里去?莫不是一路受他们的气了?没关系,有话跟婶儿说,等他们回来,婶儿再一条一条跟他们算帐。」



「不,九爷待我很好……」话一出口,悦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义这个「好」字?她一人睡一间房,他们三个男人挤一间,这是待她好?还是每回歇脚点菜,他总是要她先叫自己爱吃的菜?或者是在满山遍野的红花里,那一双深深凝视她动静的黑眸?



她猛地一惊!不是每个山头都会绽放她所熟悉的红花,那么巧,他们就遇上了,更何况她也听到阿阳哥咕哝着说绕远路了……



他特地为她寻来这座红花山头?



「九爷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婶仍在唠叨着:「要吃、要睡,都跟他们干粗活的男人不一样,不小心就让悦眉吃苦了。」



「没问题啦。」祝添很认分地蹲下来帮忙洗衣服,笑道:「老伴,妳瞧悦眉的脸色,她这回出门,晒了几天日头,黑了些,红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说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婶左右端详,忙将悦眉拉到树荫下。「脸红红的?暑天日头毒辣,可不要才驱走寒气,又中暑了。」



悦囗眉不觉摸尚斗脸颊,入手火烫,那座红花山头在她心里熊熊燃烧。



红花似火,撩起了她过往的记 ,是快乐也好,是痛苦也罢,那毕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红花汁液,无法轻易洗净。



那日,每掐下一朵红花,她就彷佛拾回一点破碎的自己。没人催她赶路,她掐着、采着,九爷不知从哪里递给她一只大篮子,她就放了一篮子满满的红花,同时也将支离破碎的自己捡了回来。



以为已经虚空的躯壳,就这样慢慢地,全让红花给填满了。



她活过来了。



「婶儿,我很好,妳不要担心。」近半年来,她头一回放松了语气,不再刻意强笑,而是打从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自婶儿见了我,我总是病着。其实我从小到大,身体很好呢,偶尔流鼻水,多喝几壶温水就好了,我现在真的全好了。」



「呵!见到妳笑,婶儿就放心了。」祝婶舒了一大口气,她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凉的手掌,开心地笑道:「走,过来帮婶儿擀面,我们中午吃牛肉面疙瘩。」



「呜,等等啊。」祝添惨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号道:「这红印儿洗不掉啊。老伴,妳不能叫九爷用这像娘儿们的巾子啊。」



祝婶走过去,又将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么娘儿们的巾子!一点点红颜色而已,再说九爷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给他添点颜色吧。」



「要去掉颜色,拿稻灰水来浸就成了。」悦眉说道。



「咦!悦眉妳看,这红印儿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婶倒是不舍地将巾子绞干,一再端详。「别去掉颜色了,反正这巾子也旧了,既然嫌这是娘儿们的颜色,我拿来自己用吧。」



悦眉将巾子接了过去,上头有着拭去脸上红花汁液的痕迹,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红色,果然像是一朵盛开饱满花瓣的荷花。



再看婶儿一袭简单的蓝布衣裙,却不忘在鬓边别上一朵柔黄色的玉兰花——人人喜爱为自己添点鲜活的颜色,而她在这个片刻,记起了她亦喜欢为自己、为别人妆点颜色。



她很想看到婶儿从口袋掏出一条漂亮巾子,满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净了,站在阳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风晾干。



「婶儿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给妳。」



「呵,怎么做?」



「我有一篮子的红花。」



===  ===  ===

 

旅途劳顿,阔别一个月后,祝和畅终于回到京城的家。



「吓!九爷,咱走错屋子了。」一踏进大门,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畅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环视走了样的院子,没好气地道:「不是走错,是爷儿我的屋子被人占了。」



「开起布庄来了?」祝福惊异地四处张望。



「我看不是开布庄,是开染坊了。」



可不是吗!只要可以披挂的地方,屋梁、栏杆、椅子、石头、树枝、还有临时架上的几支长竹竿,全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巾子、被单、枕巾、衣物、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皆有,或浅或重,或是晕染,或单一色,或有花样,简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无数碎片,再一一洒到这些叫做「布」的玩意儿上头。



原是只有绿树灰砖的院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好欢乐的七彩花园?



「叔儿婶儿在哪里?!」祝和畅恼得大踏步走进大厅。



「我去找爹娘!」祝福赶紧跑向最可能的厨房。



才跨进大厅门槛,祝和畅又是倒抽一口气,差点没晕死在地。



他简单古朴的大厅哪儿去了?柱子是旧了些,他买的是别人住过的宅子,难免有岁月和虫蛀的痕迹,又何必刻意系上红帘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货色,还被来玩的伙计孩子们刻得鬼画符似的,但能用就好,盖上那湖绿巾子是怎样?蒙头蒙脸的,见不得人吗?还有挂在窗边挡住强烈日晒的灰色纱帘,怎地全变得绿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雾似梦——呃,江南春绿?!



他心头一跳!他永远记得,那一回去董记布庄谈绛州运货的细节时,云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绿的棉布,让略识布料的他眼睛为之一亮。



她又染出来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驱走眼前乱七八糟的五颜六色,可再一睁眼,所有的颜色还是一古脑儿跌进了眼底。



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置身于清风徐徐、红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红帘子不见燥热,反倒是那浅淡带柔的红,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边的江南春绿,就是一片片飘浮水面的荷叶,两相映衬,他也好比是一只栖息荷塘边的大青蛙——见鬼了!那块湖绿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应该像是水塘里的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爷,你回来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婶打断了他的恍思,笑着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喝完去冲个凉,抹抹脸,换下这身衣服。」



祝和畅先拿手抹抹脸,抹出了一张冷脸。「婶儿,这怎么回事?」



「这还有谁做得出来!」祝婶很得意地拿手顺了顺桌巾。「婶儿要能这么厉害,早自个儿出去开店了。」



祝和畅瞇了瞇眼,忽然发现婶儿好像有哪边不一样了。同样是穿着干活儿的蓝衫,也习惯摘一朵小花别在鬓边,可是……他看出来了,蓝衫不再是单一厚重的蓝色,而是在衣衫和裙边画上几朵生动的白色花叶,这让身材略微福态的婶儿看起来轻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婶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满意地笑道:「我不是说婶儿我好看啦。瞧悦眉的手艺多好!这还是原来的旧衫子,她帮我画花样,又抹蜡,再染上什么说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儿来了。」



不是画的,是染的,这才不会掉色。祝和畅猛灌了一口茶。



「婶儿,妳……妳变年轻了。」



「哈!」祝婶笑咧了嘴。「认识九爷二十几年,头一回听到你说好话。好了,你别瞪帘子了,都是婶儿我的主张,你可别去怪悦眉。」



「外面那些花花绿绿又是怎么回事?」祝和畅指了出去。



「那天阿阳他家的过来借柴刀,瞧见悦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后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两个闺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计们的女眷传来传去,就全来了,这些都是大家染出来的。」祝婶见到他的臭脸色,忙补充道:「等晾干了,她们就收回家了。」



「婶儿,你知道我喜欢简单、清净……」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婶轻易驳了回去。「你说灰色耐脏,可我看脏了也灰,不脏也灰,一间房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我怎么打扫都不干净,不如像现在这样,添点颜色不是很好看吗?」



祝和畅苦恼地按揉额头。叔儿婶儿最大,他只是名义上的主子。



「九爷,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兴匆匆跑了进来。



噗!祝和畅喷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着祝福,呛得说不出话来。



瞧这小子成了什么样!一件衣衫交错染着淡蓝和淡绿两种颜色,绿中有蓝,蓝中有绿,彷如是映入绿水的蓝天,又像是接连青空的绿色草原,互融互初叫,丝丝入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和舒爽。



真是见鬼的好看啊!



「这是哪来的稻草人?」他嘴里还是不留情地道:「爷儿我随便到草堆里一滚,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爷,我们去滚滚!」祝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衣襬,笑咪咪地道:「看是爷儿你沾上的草泥好看,还是大姐帮我染的颜色好看。」



可恶!她帮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帮他染?!



「祝福,你叫耿悦眉到我书房,我有话跟她说。」



===  ===  ===

 

他的书房和睡房是这间宅子里唯一没有「沦陷」的地方。



婶儿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间,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并未换掉灰色的帘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单、灰色的桌巾……还有一身灰的他。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书房,灰褐的书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纸、灰青的椅垫,等等!那个靠枕有颜色?



一方拿来垫背的靠枕,还是黯然神伤的灰色,可中间却镶上一张绿水红荷的布巾——江南春绿,初夏荷开,交相渲染,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九爷,那是你的旧帕子缝上去的。你不喜欢,我就拆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淡然声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他转身注视那双低敛的眉目。



「我听婶儿说了。」悦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妳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帮妳找个合适的染坊。」



「我不染了。」



「妳不染?」那过度平淡的语气令祝和畅莫名上了火。她对叔儿婶儿祝福阿阳都可以和颜悦色,唯独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墙!



他不觉拉高了声音,「那外头那些红的绿的蓝的又是谁染的?妳不要说是阿阳他老婆染的,那都是妳教她们的!」



「是的,我教她们,是因为她们想学。」悦眉抬起头,迎向他紧紧逼视的眼眸。「婶儿想要一条漂亮的巾子,我染给她;她想让这屋子更好看,我就将旧帘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会为了谋生而去染布了。」



「妳只会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儿,又要如何谋生?」



「我就在这儿终身为奴。」



「谁要妳在这儿终身为奴了!」祝和畅终于吼了出来。



恼啊!他为何会让一个小姑娘惹得七窍生烟?她并没有做错事,外头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净了,他也可以叫婶儿将红帘子绿帘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见为净,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对她生气?



难道只是她的无心之举,将颜色投掷到他刻意涂灰的生命里吗?



他为她找到红花,她就还以颜色……啊呵!老天对他真好啊,这叫做善有善报?!不,他的善念到此为止,够了,该送走她了——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朵出水红荷上,他的气恼忽地烟消云散。



亭亭玉立、带水清凉,犹如眼前的女子,淡染莲红衣衫,盈盈月白长裙,脸庞红润,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处,映出一个执拗倔强的他。



倔强的不是她吗?为何变成他了?



悦眉定定地瞧着九爷狂野的怒容,不为所动。她并不怕生气的九爷,因为这才像是她所认识的他,待她太客气的九爷反倒显得疏离了。



九爷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来,她整整想了一个月,有了决定。



「九爷因我得罪董记布庄,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长程货运生意,还花了很多钱救我,我应该弥补九爷。」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这是我货行的事,我自会再去找其他主顾。」他没好气地道。



「我欠九爷的,就该还你。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来还。」



「妳有什么能耐承诺到下辈子?」



「我说了,就是了,我耿悦眉不想别人骗我,我也不会骗别人。」



「那妳到底想怎样?」



「我想进九爷的货行干活儿。」



「妳?!」祝和畅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纤细的身子,一口否决。「货行全是需要力气的粗活儿,这种吃苦的事妳做不来。」



「我搬得动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样泡冷水做染料。」悦眉坚决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爷的关照,跟着游山玩水了。」



祝和畅心脏猛地狂跳,好像有个秘密被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不!不能再让一个小姑娘扰乱他平静无波的生命了;他一再违背原则,将自己订下的规定当作狗屁,他还当不当独善其身的九爷啊!



「妳难道不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帮叔儿婶儿做家事吗?」



「如果九爷当我是丫头,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妳不是丫头,妳是客人。现在作客完了,我给妳一笔钱,请妳离开,可以吗?」他横了心,冷冷地道。



「我没有亲人,我无处可去。」



简单十个字,轻易击溃他的铁石心肠,登时乱石崩云,方寸大乱。



他握紧拳,瞪了眼,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让妳试试,妳做不来的话,爷儿我就……就……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吧。」

好饿哦: 掉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放了寒假的晁顏很无聊,大学生的他本来每天都要奔忙於课程和团工作之间,而现在寒假了一下子闲下来,他倒也有些不习惯。
  他百无聊赖地点开了平时常常混跡的“草坪网”,刷著看有什麼新鲜资讯。
  草坪网是一个同志交流的网站。
  晁顏在中学时期就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然后他很快堕入了这个深邃的论坛。
  刚上论坛,就收到了基友的站短:“右右大人发自拍啦!快去看!”
  右右大人算是草坪网的知名人物,最擅长的是写同志向的成人文学,也常与粉丝们打成一片,不过这种发自拍的举动倒还是头一遭。
  晁顏满心期待与好奇地戳进了帖子。
  【右右:羞涩地伸头与大家打个招呼,马上就要出个人志了,购买的弟弟们可以问我要全照哦。
  [图片]】
  后面则跟了一眾“跪舔”的粉丝们。
  靠!!!
  晁顏生气地一拍滑鼠。
  原来,右右只拍了一小部分的龟头放上来,而不是整根。
  不过那龟头饱满而顏色鲜红,马眼也拍到了,正是湿润的,一看就是打硬了才拍的。
  “…小气鬼!”晁顏低咒了一声,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是个没开过荤的处男,又年纪轻,随便看到一张图片就会把持不住,更何况是右右的龟头照片。
  要知道,他看著右右写的小说,打了多少次飞机。
  他想著右右的小说,性器更加硬了。
  他突然非常的不甘心。
  於是晁顏决定披上双眼皮的马甲到交流区开了个树洞贴发洩!
  【= =:有些大大发了J照又不敢发全是怎麼回事 要麼别发 有本事全都放出来啊 你这麼拍是因為JJ小呢还是因為JJ小呢还是因為JJ小呢?】
  晁顏越写越气,连带著喷了右右楼下一眾抱大腿的粉丝。
  【= =:还有楼下跪舔的都什麼心态 死心吧你们的右右大人是满足不了你们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晁顏的指向性其实还是挺明显的。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右右的亲友团找上了门。
  晁顏哼唧了一声想,反正披著马甲,谁怕谁!
  没想到回了几贴之后,因為手机操作失误,他居然掉马了!!
  晁顏心一凉。
  掉马这件事其实是非常常见的,而百般遮掩的人掉马之后群眾则会尤其的喜闻乐见。
  但他这回可是披著马甲开黑,所以他想,这次肯定要被掐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人来勾搭他,把他拉到了右右的群裡…!
  本来他掉了马甲之后是想乾脆息事寧人了,但这麼一被勾搭,他瞬间不理解这群人什麼心态了。
  进了群之后,他一开始还有些拘束。没想到群裡的眾人都对他很是热情,甚至热情得有些吓人了。
  晁顏看著一直被刷的手机萤幕,一时有些无言。
  渐渐地,晁顏也放开地和大家聊了起来,而且还聊得挺高兴的。看著大家开著无伤大雅的玩笑,晁顏不仅弯著嘴角笑了起来。
  说著说著,“情节人”的话题突然被提了上来。一干人都表示非常鄙视!
  这时,群裡的萧泓突然提道:既然大家都是单身,不如情人节我们群聚吧!
  【单霸:对对!小朋友也来!】
  因為群裡的大多数都已经是社会人了,所以都把晁顏称作小朋友。
  晁顏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攻:这…不太好吧…你们都那麼熟了… …】
  我是攻是晁顏的ID。
  【皓厄:小碰友不准不好意思!!
  苏白:就是就是!墙裂要求小朋友参加!
  阿草:哈哈哈小朋友来当吉祥物~
  凤武:没有小朋友不性福!!
  顾玛:小朋友快来给苏苏们TX~】
  看到这一排的刷屏,晁顏也只能乖乖打上“好、好吧… …”
  第二天,他按时到了约定的KTV。
  心跳有点快呢。
  毕竟是第一次网聚,本来晁顏对这种事情是非常谨慎的,曾经有几个聊得不错的基友也邀请他出去过,但他始终不放心。但既然这群裡的人都这麼热情大方,而且有那麼多人,总不会出什麼事情…
  这麼想著,晁顏踏进了大厅。
  “是小朋友吧?”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笑容俊朗的男人从旁边走过来,礼貌地伸出了手,“初次见面,我是单霸。”
  晁顏呼吸一窒,只觉得面前的男人带给他强烈的压迫感…和吸引力。
  没想到在网上说话那麼霸气的单霸在现实中也… …
  晁顏向来喜欢高大帅气有气场的男子,此时更是呆住了。
  过了几秒,他才想起来,单霸的手还伸著呢!他赶忙把手握上去:“你你你好…!”
  对方则毫不介意他的失礼,只宽慰地笑笑:“怎麼称呼你啊,总不能一直叫小朋友吧?”
  “我…你们可以叫我小顏… …”晁顏盯著单霸露齿一笑的表情,几乎又要灵魂出窍了。
  “好,那我带你去房间吧?”
  … … … …
  “各位,我把我们小朋友带来了,对了人家叫小顏哦。”单霸把他领进房间,介绍给眾人。
  房间裡的气氛看上去并不乌烟瘴气,反而挺缓和的,有个男人在唱歌,剩下几个在三三两两轻声地聊天。
  但面对这麼多英俊男人的注目礼,晁顏却更是紧张了,手脚都不知道怎麼放,还好有单霸一直搭著他的肩。
  “大家好… …”他羞涩地笑了笑。
  一眾人呼地围了上来:“小朋友来了啊!”
  “看上去这麼嫩!成年了吧?”
  “爸爸妈妈知不知道你出门啊~”
  “单霸有没有吃你豆腐啊!”
  晁顏面对这麼多人的“打招呼”,当然应付不过来,还有人伸手轻轻刮了他的脸、摸他头髮,更是让他紧张了。
  “好了好了!”单霸把人群拨开了些,“裤子都提好啊你们这帮人!吓著人家小朋友了…来,我来给你介绍...”
  单霸很体贴地一一给他介绍了群裡的人,有些他已经在论坛裡见过自拍,有些还是第一次把脸和马甲对上。毕竟人也不少,晁顏记得有些辛苦,还好有单霸一直在旁边提醒。
  “这位是顾玛哦。”
  “咦?女、女孩子?”
  “讨厌啦…”穿著高领毛衣的顾玛羞涩地一笑,短髮也俏皮地晃了两下。
  单霸勾起嘴角,凑到晁顏耳边:“顾玛是女装正太。”
  “哎哎?”光看外表的话,还真会以為顾玛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呢。
  “这位就是萧泓。”
  “你、你好…”晁顏战战兢兢地打了招呼,心想著:哇!虽然在笑,但看上去好凶呢!
  萧泓也和他回了招呼,上下扫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这是皓厄。”
  “你好啊~”皓厄凑上前去,一手捏上了他的脸,“小顏长得好可爱。”
  “谢、谢谢你哦…”晁顏觉得被他捏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这是苏白。”
  “黑、黑人!!”
  老实说,晁顏刚才都没看见他,所谓的“苏白”长得实在太黑了,简直和KTV的背景墙融為一色。
  再说,他怎麼也想不到群裡中文流利的苏白会是个外国人。
  “你好啊小顏,”苏白带著些口音,露出两排大白牙和晁顏打招呼,“Surprise~”
  晁顏觉得自己简直陷入了什麼养成游戏,认角色认得晕头转向的。
  …………………  
  虽然面前一直有一群人在围著,但晁顏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包厢角落,独自坐著的一个男人。他一手夹著烟,一手举著红酒杯,眼神飘渺,身形消瘦,一脸忧鬱地看著KTV萤幕上正在播放的《荷塘月色》。
  “啊…!那是!”
  单霸随著他的眼神望过去,随即笑笑:“嗯,是五爷。”
  五爷也是草坪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他本来的ID叫爆射,但其实人却是非常冷清、高贵,又听说他在家中排行老五,因此大家都叫他五爷。
  晁顏以前也见过五爷的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当时就觉得那人很有灵气,没想到面对真人,那气质更是引得人欲罢不能。
  他只听说过五爷认识右右,没想到他今天也会来,晁顏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哎,对了,右右大人呢?”晁顏坐到沙发上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右右好像并不在包厢裡。
  他昨天也只是短暂地上了一下群,在晁顏道歉后,很温柔地回了一句“没事的啦,哪会计较,你不要太在意”,就又匿了。
  毕竟右右其实也是他的偶像,晁顏还是很想见他一面的。
  “他迟到了,”皓厄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笑著看他,“不过没关系,也不会迟太久的。”
  “嗯,对,应该也快到了…我去接他好了。”单霸笑著拍拍晁顏的头,“小顏先在这裡玩就好。”
  唯一稍微熟悉一些的单霸一离开,晁顏就又紧张了起来,毕竟他才入群一天。
  他有些尷尬地朝他旁边的皓厄笑笑。
  老实说,他看到皓厄还是有点缩的。虽然他人看上去很亲切,但却有些轻佻,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对他动手动脚的。
  这会儿也是一样,他正趁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把手绕到他肩上,还时不时地抬手玩他的头髮、耳朵,轻轻摸他的脸颊。
  晁顏脸有点红,害羞地缩了缩肩膀:“很、很痒啦…”
  “会痒吗…”皓厄紧盯著他的脸,手竟慢慢地滑了下去,穿过他的腋下,隔著单薄的汗衫準确地摸到了他的乳头,“那…这裡呢?”
  晁顏的乳头很敏感,突然被男人摸了,不禁浑身一颤,伸手轻轻推开皓厄:“喂!别这样啦…”
  “怎麼样?嗯?”皓厄手臂一用力,就让晁顏撞回了他怀裡,同时他的指尖又牢牢按住了晁顏已经挺立的乳头,“不喜欢被男人摸乳头吗?…不可能吧。”说著,他用指甲抠了抠晁顏的乳粒,然后又用指腹绕著它打圈,让晁顏半边身子都酥了。
  “嗯…”晁顏被一个刚见面的男人搂在怀裡玩弄乳头,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但同时竟然还觉得很舒服。
  他有些生气,两手握住了皓厄的手腕,狠狠地把它拉开了些,轻声警告道:“别弄了!”他还不想惊动房间裡的其他人。
  没想到下一刻,晁顏自己的手居然也被别人握住了,而且那握力很大,拧得晁顏快要痛呼出声。
  他皱著眉头转头一看,原来是萧泓坐到了他的另一边:“他想玩你哪裡,你就得给他玩,不要反抗,懂麼?”萧泓的眼裡泛著冷酷的光,威胁地掐著晁顏的双手。
  晁顏早就听说萧泓处处向著皓厄,没想到这会儿也会来助紂為虐!
  他又气又怕地瞪向萧泓,对方却丝毫不為所动,嘴角的微笑竟是冰冷而残酷。
  晁顏还来不及害怕,就感觉到了皓厄的手已经钻进了他的汗衫下摆,摸上了他光裸的腰和肚子。
  “啊啊……皮肤真好…”皓厄一脸陶醉,手胡乱地往上摸著,一会儿捏他的胸,一会儿掐他的腰。
  晁顏很不适,屡屡想要躲开,却都被萧泓牢牢制住。
  皓厄越摸越激动,嘴也凑上了他的脸侧,咬上他的耳朵,下流地舔了起来:“唔…小朋友…有奶香味,嘿嘿…”
  晁顏很害被人看见这一幕,但因為他们坐在角落,另外几个人都在各玩各的,没人朝他们看。
  “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也有奶香味…”像是摸够了他的上半身,皓厄竟然开始解他的裤头。
  晁顏既害怕被公然地露出,又担心皓厄会发现他其实已经有反应了…
  这样在KTV裡被人半强迫地吃豆腐还能勃起,未免也太淫荡了。晁顏唾弃著自己。
  於是他又激烈地挣扎起来,甚至用脚去踢两边的人。
  萧泓一手压住他两手手腕,又一手狠狠拧了一把他的乳头。
  “啊啊!”晁顏疼得叫了出来,挣扎的动作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萧泓手劲实在太大了,这麼一拧简直让他怀疑乳头会不会出血。
  “安静点不准挣扎,不然把你两边的骚乳头都拧肿,疼得你自己都不敢碰。”萧泓靠在他耳边,小声地威胁。
  皓厄已经迅猛地解开了他的裤子,手急吼吼地伸进了他的内裤裡,把晁顏的小鸡巴抓了个满把,上下揉捏:“好可爱…已经硬了!”
  萧泓冷笑:“真浪。”
  皓厄的另一手则往晁顏的后面伸去,萧泓立刻按著晁顏的肩膀让他弯腰下去,方便皓厄的中指狠狠地挤进他的臀缝。
  “啊啊…!”晁顏惊喘了一声,后穴第一次被自己以外的男人摸到了,竟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是和自己玩弄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效果。
  “好棒,小穴已经在缩了…!”皓厄激动地按压那小菊穴。
  “不、不要啊…”这会儿,晁顏是真怕了,小声地哀求著。
  “要不…换个地方?”萧泓向皓厄打了个眼色,他们就坐在包厢厕所的旁边。皓厄心领神会,他和萧泓两人把晁顏半拖半就地就带到了厕所裡。
  “好了小骚货,这裡不怕被人看到了吧?你可以好好发骚了。”
  晁顏两手拽紧了自己的裤子,贴著墙壁,警惕地看著面前的两人:“不要这样!你们…”
  萧泓懒得和他废话,拎著他的领子就把他按到洗脸臺上,皓厄两手立马摸上了他的屁股,并把自己勃起的性器隔著裤子贴上他的臀缝上下耸动著。
  “唔…小顏的屁股,好有弹性…!”
  晁顏感到屁股上有根硬棍一直在戳来戳去,脸都羞红了,轻轻扭动挣扎道:“真的别弄了啊…”
  “好,不弄了…”皓厄火热的鼻息喷在他耳边,“直接插好不好,小顏是不是等急了…”
  皓厄手忙脚乱地把晁顏和自己的裤子剥掉,两指在晁顏嘴裡搅了一圈就塞进了他的屁股裡。
  “啊啊…!”被撑开的奇异感觉让晁顏瑟缩了一下,但后穴竟不觉疼痛,而是传来一阵奇异的瘙痒,“…呜、你们…难道在饮料裡、下了药吗?!”他悲愤地转头等著萧泓。
  萧泓也是一愣,询问地看著皓厄。
  皓厄正忙著扩张晁顏的处男穴:“我怎麼可能用那种下三滥的招数…”
  萧泓闻言,冷笑地看向晁顏:“不好意思啊,我们并没有下药,是你…自己发骚了呢。”
  “怎麼可能…啊啊!”晁顏突然觉得肉穴深处被顶到一处,传来一阵酸麻,让他站都站不住了,“不、不能碰那裡!”他惊慌地往前逃去。
  此前,他都以為自己是个1号,没想到身体会这麼喜欢被插入的感觉。
  皓厄一把圈住他的腰:“小顏别走,我好喜欢你。”然后就扶著胀大的鸡巴插了进去。
  “呜…!好大…不要、不要再进来了…”晁顏双腿颤抖,屁股被一寸一寸佔有的陌生感觉让他紧张不已。
  “小顏果然是处男…紧成这样…”皓厄缓缓地插进最深处,舒服得叹了一声,然后小幅度地抽动起来。
  “嗯、嗯…”已经被钉牢的晁顏无处可逃,只能努力地放鬆自己,减少疼痛,“啊…顶得好深……插到、好裡面了…呜!”
  皓厄边抽插,边陶醉地舔咬著晁顏雪白的脖子:“那小顏舒不舒服…嗯?喜欢哥哥这样插你吗…”
  晁顏强忍著呻吟,咬著牙拼命摇头。
  萧泓抓住他的手臂,一把把他扯到自己面前:“这麼温柔干嘛,快点把他干得发骚了才好。”说著,他解开了自己的西装裤,掰住了晁顏的下顎,就把自己勃起的性器送进他嘴裡:“给我好好舔。”
  “…呜…!”第一次吃男人鸡巴的晁顏差点没被呛死,挣扎著想把他推开,却一再被萧泓顶到喉咙深处。
  在网聚时,被两个男人拉到卫生间一前一后地插牢,这种事情晁顏做梦也没有想到。
  更可怕的是,他发觉他的屁股被男人操干著,竟然还渐渐生出一股酸麻的、不满足的感觉。
  他开始渴望著更猛烈的抽插,情不自禁地跟著皓厄的节奏摇摆自己的腰臀,甚至觉得连嘴裡含著的那根也无比的美味…
  “嗯!嗯!…呜嗯…!”晁顏逐渐被插出了感觉,肠子也润滑了不少,喉咙裡发出了欲求不满的呻吟声。
  萧泓扣住他的后脑,鸡巴插得更深:“呵,早说过他是个骚货了。”
  皓厄也忍不住了,抓住他的腰胯就猛力地顶了起来,次次都撞到他刚才摸索到的G点上。
  “呜!…呜…!”晁顏被顶得痉挛发软,但又叫不出来,没人照顾的小鸡巴随著抽插的节奏晃著,甩出一股股精水来。
  “小顏…越绞越紧了…是不是要高潮了啊…?”皓厄迷恋地抚摸著他光滑的背肌,加快了抽插的速度。
  萧泓好心地把性器抽了出来。
  “啊啊…!要射了…呜、再插那裡…就要射出来了…”嘴裡没了遮拦,晁顏立刻哭喊出来。
  “那小顏想不想射…嗯?想不想我再用力干?”
  “嗯…!想的…好想高潮…”晁顏紧紧皱著眉头,满脸通红。
  皓厄紧紧抓住他的腰,用力地插了好几下,每次撞到前列腺,晁顏都会可怜地颤抖。而最后一次,他终於一边抖一边射出了一股精液。
  “啊……被…插射了……”晁顏软软地倒了下去。
  萧泓立刻扶住他,把他放到马桶盖子上,举起他的大腿就干了进去。
  刚才打了那麼久的嘴炮,又看到晁顏淫荡的神色,怎麼可能还忍得住。
  “呜、啊…怎麼、又被干了…”高潮后敏感的身体又被猛烈地操弄,晁顏既难受又舒服,脚趾都蜷了起来,腿根不住地痉挛著。
  刚才皓厄留在他身体裡的精液则发出了咕揪咕揪的声音。
  萧泓干著干著,觉得不够,於是他俯下身去叼住了晁顏的一边乳头,狠狠咬下去。
  “啊啊!!”晁顏尖叫一声,身体弹了起来,“好痛…!”
  萧泓却丝毫没被他求饶的声音打动,继续兄狠地啃咬著他的乳头。
  “啊…真的好痛…”晁顏捧著萧泓的头,眼圈都红了,“别、别咬了…”
  萧泓抬起头来,吊著眼睛看向晁顏红扑扑的小脸:“我怎麼觉得,越痛…你就越爽呢…”他一把抓住了晁顏不知道何时又勃起了的性器,捋动两下,又用拇指去抠弄顶端的小眼。
  “呜……”弱点被人抓住玩弄,晁顏的身体一下子又软了下来,只能乖乖挺胸让萧泓啃咬。
  “啊、啊啊…!乳头好痛…又好舒服…嗯…”过了一会儿,晁顏的腿又环上了萧泓的腰,声音也越来越媚了。
  “哼,骚货…”萧泓的喘息也逐渐加重,在那湿润裹紧的肉穴裡,逐渐加快了操干的速度。坚硬的龟头屡屡磨过他的前列腺,让肠子可怜兮兮地颤抖,夹得他更加爽。
  “不行啊…不能再、操…那裡…啊啊…!”晁顏浑身出汗,紧紧搂著萧泓的脖子,才没一会儿,他好像就又要射了。没办法,那根粗长的大屌实在是捅得他浑身软了,萧泓还一直帮他手淫,擼得他快舒服死了。
  “呜、又要…射了…!!”晁顏轻轻叫了一声,又在萧泓手裡喷出了精液。
  萧泓趁著他高潮时小穴剧烈的收缩,猛干几下,也射进了他身体裡。
  还没等晁顏回过神来,厕所的门就被“砰”一声踹开了。
  单霸气势汹汹地跨了进来,狠狠瞪著还在晁顏身体裡的萧泓。
  萧泓拔了出来,带出一股精液,耸耸肩道:“别看我,是皓厄先干的。”
  单霸二话不说,转身拽住皓厄的领子就把他往墙上一甩,狠狠压住。
  晁顏看著他帅气的背影,感动得眼圈发红,想,太好了,还是有人回来救我的…
  没想到单霸恶狠狠地说:“又抢我的处男穴!”
  “哈哈哈…”皓厄讨好地笑笑,“你知道我肯定忍不住的嘛…”
  单霸哼了一声,放下皓厄,看了瘫软在马桶上的晁顏一眼:“把他拖出来,我才不会在卫生间裡上他。”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怎麼会这样……”晁顏盯著单霸的背影,绝望地瞪大了眼睛。
  晁顏被萧泓连拖带拽地扔到了KTV厅裡的沙发上,他一抬头,发现刚才还在各做各事的眾人现在竟全部都直勾勾地看著他,还带著讥讽而色情的笑意。晁顏一下子觉得,刚才的和平景象简直都是假装的,这才发现事情比他想像中还要严重。
  "你们...这...什麼意思...!"
  "你觉得呢?"单霸悠閒地坐到他旁边,优雅地点上了一支烟,"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懂?"
  说著,他仰靠在沙发背上,一手架在沙发上,一手夹著烟,指了指胯下:"来吧。"
  晁顏不敢相信他怎麼能这麼自然地说出这麼下流无耻的话,瞪圆了一双眼睛,呆呆地看著他,一脸难过。
  单霸见他不动作,一手扣住了他的脖子,往自己这裡带了带,诱惑地笑著喷了一口烟在他脸上:"你觉得,你今天要是不满足我们,还能回去吗,嗯?"
  晁顏也终於明白,自己是彻底入了狼口了,但也只能怪自己...太容易相信别人。
  他随著单霸压他脖子的动作,任命地把头凑到他胯下,抖著手去解他的裤子。
  深灰色的棉质内裤已经被顶出了一个大包,并散发出一阵腥臊的雄性气味。
  晁顏明明上一秒还失望灰心不已,却在闻到这味道之后,突然觉得身体又开始发热了...
  怎麼会这样呢...
  他伸手扯下单霸的内裤,小心地把那根东西含到了嘴裡,用嘴唇裹著尚柔软的龟头,用舌头舔弄著。
  单霸一手夹烟,一手温柔地抚摸著他的后颈,时不时往下压一下,让他含得更深些。
  "呜...嗯、呜..."
  其实晁顏到现在,连裤子都没穿上过,一直松松地掛在大腿根部,被射过两次精的屁股则侧放在KTV的皮质沙发上,明明应该感觉冷的,但不知怎麼,一想到有那麼多男人再盯著他半露半藏的小穴看,晁顏就感到屁眼敏感地发热著...
  单霸一根烟抽完,在沙发上按灭,然后一下子拎著晁顏的后领把他拽起来扔到沙发靠背上,让他趴好,再把他的裤子剥掉。
  晁顏跪在沙发上、主动分开双腿的无辜样子真是让人想要凌虐。更何况他上半身害穿得好好的、下半身却已经光溜溜,看上去更深淫靡。
  单霸再也无法自製,扣著他的腰就把被他吃到硬挺流水的鸡巴狠狠顶了进去。
  "...啊啊!"晁顏软软地叫了一声,腰都没了力气,更是方便了单霸的侵犯。
  他由下往上操著,每一次都进得很深,坚硬的龟头不断破开晁顏缩紧而湿热的肠道,操到最深处。
  "啊、呜啊...不行了...!要...操死了...轻点儿......"晁顏可怜兮兮地趴著,不断轻声呻吟。
  "怎麼样...嗯?...小顏是不是...其实很喜欢这样...?"单霸边变换频率地操干,边凑到他耳边,蛊惑地问著。
  "嗯...!啊、啊啊...不是...不是......好难过..."晁顏把脸埋在臂间,不肯承认其实单霸的操弄已给他带来巨大的快感。而且他自己的性器随著身体的动作也在沙发背上摩擦著,早就又勃起流汁了。
  单霸突然停了下来:"我知道了,小顏一定是觉得这样太无聊了,想表演给大家看,对不对?"说著,他搂抱著晁顏猛地转了一圈,自己坐在沙发上,让晁顏坐在自己身上。
  "啊啊----!"体位的变换让大龟头又深入到前所未致之处,晁顏尖叫一声,性器顶端又挤出一股股精水,"啊啊...不行...太、太裡面了..."
  不等他缓过来,单霸就又扳著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大家都在看著你呢..."
  晁顏这才发现,那一圈人正懒洋洋地坐著,而眼神却都火辣辣的射向他裸露而潮湿的下体。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以一个何等羞耻的姿势暴露著。
  "不!!不要看...求你们了..."他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小幅度地扭动挣扎著。
  但他没想到,他这麼一扭,弄得他身下的单霸简直舒服死了。
  他两手穿过晁顏的腿弯,把他的两腿拉高并打开:"小骚货,这就叫你装不下去。"
  单霸抱住晁顏的腿,由下往上地狠狠往他的敏感点操弄,龟头每一下都重重磨过他的前列腺,让他的小穴一次次缩紧、流出更多的汁水。
  "啊、啊啊...!呀啊...!!好酸啊...呜、舒服死了...啊啊...操到了、最骚的地方..."
  "哥哥的大鸡巴厉不厉害?"单霸知道他又发情了,叼著他的耳朵,边舔边问。
  "厉、厉害啊...呜、啊啊...再用力...操我..."
  "那小顏想不想自己摸摸?"说著,他带著晁顏的手,放到他已胀红无比的性器上。
  晁顏很听话,沉醉地开始手淫:"嗯......要摸的...小顏,最喜欢自己玩了...在家也、一直打...射精...最舒服了...呜......"
  "嗯?那小顏觉得,是自己打出来舒服,还是给哥哥们操到射舒服?"
  "啊啊...啊、嗯嗯...操射...更舒服...!"晁顏突然开始哭起来,双手放开自己的鸡巴,转而掀起自己的上衣,去拧自己的两个红肿的乳头,"我...不要自己摸了...啊啊、嗯...哥哥把我操射吧...呜...好不好......"
  "小顏这麼乖,当然好了..."单霸心情好,操得更加卖力,"小顏,你把哥哥咬得这麼紧,是不是真的快射了...?"
  "呜...对的...哥哥、太会操了...又、又要射了...!啊啊、啊!不行了...!要高潮了...!!"
  单霸感到晁顏又是一阵胡乱的扭动挣扎,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於是捧住他的屁股狠狠操了两下:"射吧...大家都想看你射呢..."
  "啊、啊啊...高潮的样子、大家都看见了...!怎麼办...呜...射了!啊啊!!"晁顏整个人被单霸插得一上一下颠动,性器也随之甩著,边甩边喷出了一股白精。
  高潮之后,晁顏脱力地瘫软下来,单霸箍住他的身体,又操了一阵,也射在了他体内。
  "啊......好烫..."晁顏颤抖了两下,一脸的满足。
  "右右呢?"单霸还没拔出来,就有人跟他扯淡。
  他微喘著,笑得淫邪:"还要再过一会儿,让我们...不用客气,呵。下一个,谁上?"
  单霸话音刚落,已经有一隻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让我来看看小顏……”
  单霸挪了挪屁股,让出一个位置,把已经射了好几次,有些神志不清的小顏托了一把,伸手的人非常适时地接了过去。
  女装的美少年伸手拍了拍小顏的脸颊:“别晕过去啊,睡著了可就不好玩了。”说著还眨了眨眼。
  小顏被他一拍之下,清醒了几分,他发现,整个包厢裡,除了已经上过他的皓厄、萧泓和敞著裤子露鸟,吸著事后烟的单霸,剩下的几个人裡,一开始他就最有好感的顾玛正抱著他。
  “我……我不会睡著的……”小顏像第一次对著自己心爱的女生告白----虽然是在幼稚园----一样,脸上泛起含羞的红晕。“如,如果是顾玛的话。”
  “小顏还真可爱啊……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一样可爱……”说著,顾玛的手指已经毫无阻碍地从小顏的臀缝裡伸了进去。“挖……这麼湿……小顏真是小骚货,被干地这麼湿。”
  “我……我不是……”
  “还说不是,”顾玛伸手在小顏光滑柔腻的臀瓣上轻轻拍了一记,小顏的屁股在这样的刺激下微微一缩,一股白色粘腻的精液,毫无阻碍地被挤了出来。“都馋得口水流个不停呢~”
  “不……咕~~(╯﹏╰)b……啊”小顏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顾玛已经并著三根手指伸了进去,模拟性交的姿势,来来回回操干著小顏的后穴。“啊…………啊……恩,好,好舒服……”他禁不住搂著顾玛的脖子呻吟起来。
  “还说自己不浪……扭得这麼厉害……”顾玛舔著扭动中把自己的胸口送上来的,小顏淡粉色可爱的乳头,“喜不喜欢大哥哥们的大肉棒……嗯?”
  “喜……喜欢……”小顏刚射过的鸡巴再次翘了起来,后穴也紧紧吮著操干著他的手指,“呜呜……不,不够……”
  顾玛原来搂著小顏腰身的手暂时放开了他,小顏一惊之下双手搂著顾玛的脖子更紧了。顾玛的手也没闲著,牵著小顏的手慢慢摸入他迷你超短裙的裙摆……
  “没……没穿……”小顏的手毫无阻碍地摸到了一根巨大跳动的肉棒。
  “没穿才方便好好干你啊……喜欢不喜欢大肉棒?”
  “喜,喜欢……快干我……”小顏一想到这样硬热粗大的肉棒狠狠干入自己的后穴,一定会让自己爽飞到天上去,立刻将顾玛没穿内裤这样带著违和感的小事忘去了一边。
  “哦?那小顏要自己动哦。”如果不是顾玛下体露著一根狰狞巨大的肉棒,说这个话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他是招人怜爱的美少女。
  “好……好的……小顏自己动……”
  顾玛将自己的手指从小顏的后穴裡抽了出来,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一小股液体跟著流了出来。顾玛伸手把它们都抹在小顏的乳头上,来回揉捏著。
  小顏脸上流著泪,被顾玛都噥了一句“就这麼爽啊~”一边自己跪坐在顾玛身上,伸手扶著顾玛那根比之前三根都更粗更大的肉棒,缓缓坐了下去。
  

  【番外】
  
  晁顏已经不是处男了。
  自从上次他被那群人骗去KTV之后…他就完完全全不再是处男了。更可悲的是,后面虽然不是处的,前面却仍是。
  但晁顏一直认為自己是个乐观开朗的人。
  人生嘛,总有那麼些坎儿。他相信他一定能让这些事情过去的。
  “晚安~”在和父母打了招呼之后,晁顏回到自己的房间準备睡觉了。
  今晚正是寒假的终点——明天他就要回学校寝室睡了。
  他格外念念不舍地,和床上的毛绒玩具们道别。
  啊,对了,晁顏是个有许多毛绒玩具的大男孩。
  别误会,他并不娘,事实上,他认為自己虽然有许多毛绒玩具,但仍是个1号。
  “明天就要掰掰咯,小白、小黄、耳朵、萌萌… …”晁顏挨个亲吻了床上不同款式的轻鬆熊,摸了摸他们可爱的脑袋。
  然后,他抱著最心爱的小鸭子躺下了。
  晁顏摸了摸小鸭子的头和喙:“要想我哦… …晚安?”
  那天晚上,晁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双腿大张著,腿间正在被什麼人舔弄。他心裡一惊,以為又梦到了那天的轮奸,但抬头一看,却是一张陌生的、萌萌的脸…
  “啊…你是…谁?!… …别舔了…呜、嗯…!”晁顏无力地挣扎著,下身传来的快感让他简直浑身酥麻。
  “小顏,不认识我了吗…?”那个男人笑得十分可爱,还歪了歪脑袋,“我是你的小鸭子啊,主人~”
  这时,晁顏才注意到,男人的头上有一撮黄毛。
  “什、什麼…!”晁顏左右一看,他确实在自己的卧室,而他床上的毛绒玩具则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腿间的男人,和… …床边另外四个棕色头髮、长相相似无比的青年。
  “那、你们几个…!难道是??!”晁顏震精地指著那四个青年。
  他们一齐点了点头。
  晁顏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个春梦,而且是一个非常荒唐的春梦,因為他的潜意识性幻想物件,竟是他家的毛绒玩具们。
  在他发呆的时候,小鸭子又一口把晁顏的性器吞进了嘴裡,舌头裹著他的龟头狠狠吮吸著。
  “呜…别弄了啦…!”晁顏M字开著脚,却仍奋力扭动挣扎,“我是你们的主人啊!我应该是攻才对!…嗯!那裡、不要舔…”
  “怎麼了,”小鸭子抬头说著,但舌尖还抵在晁顏湿润的马眼上,“小顏这裡很敏感吗?”
  “放开…!放开啦… …我是主人…我是…攻…啊啊、哈啊…好舒服…!呜… …吸死了… …”晁顏的腿情不自禁地分得极开,手也扯著小鸭子的头髮。
  小鸭子也很配合地继续舔弄:“那我们来开发小顏更敏感的地方,好不好?”
  说著,他灵巧的舌头顺著晁顏粉嫩的柱身一路下滑,在他可爱的阴囊上转了一圈、舔过他的会阴,最终在他粉嫩的菊穴周围逗留著。
  “哈啊…好痒… …那裡不能、呜…不能舔啦…”
  小鸭子不但没有听他的,还把他一把拖到床边,方便另外四个青年同时玩弄他。
  轻鬆熊们也非常懂小鸭子的意思。
  两人分别抓住了晁顏的手,放到了自己的性器上,让他為他们搓弄;一人跑到他身后,边玩弄他的乳头边和他接吻;另外一人则靠在他身侧,继续為晁顏口交。
  在加上小鸭子的舌头已经霸道无比地钻进了他的小菊花,晁顏浑身的敏感带都被男人们侵犯著。
  “呜…呜… …”晁顏边被深吻,边浑身颤抖著,搁在小鸭子肩上的两条细白大腿也不住痉挛。
  小鸭子很狡猾,用手指把他的后穴撑开了些,粗糲的舌头顺畅地伸了进去,反复勾弄、舔舐著裡面的媚肉。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的肠肉是怎样被他玩弄得颤抖、湿润起来,甚至还在夹他的舌头,真是…太羞耻了… …
  听到晁顏有些可怜的哼声,小鸭子终於抬起头来:“小顏,别害羞,每天晚上你抱著我睡觉时,我都想这麼做的。因為你是我的主人,我好喜欢你。”说著,他又轻轻舔了一下:“我想让你舒服,好不好。”
  吻著他的轻鬆熊也放开了他,晁顏抬脸,看到小鸭子正一脸认真的看著他,那眼神,分明就是他每晚抱著睡觉的小可爱。而另外几个轻鬆熊也停下了动作,同样地看著他。
  哎,没办法,谁叫他这麼喜欢它们呢…
  反正是个梦啊… …
  “…来、来吧… …”晁顏羞红了脸,低头默许了他们的举动。
  於是那几隻又继续了手上嘴上的动作。
  一旦放纵自己,身体上的快感就好像更明显了。
  被前后夹击、多点刺激的晁顏根本忍不住那一波一波汹涌的浪潮:“啊… …再、再深一点…小穴裡面痒死了…呜、前面…别吸了啦…轻一点,要射了… …”
  小鸭子抬起头,抚摸著晁顏轻颤的细腰:“小顏想不想要更粗的东西,插到小穴裡…嗯?”说著,他插了两根手指进去,直直按在了晁顏的前列腺上,轻轻地来回按摩著:“比这个还要大、还要舒服… …”
  “啊…!啊啊…呜…舒服死了…来吧、要…更大的… …”仅仅是手指就让晁顏爽得快流泪了,当然会更加期待更粗长的东西。
  但当小鸭子亮出他的胯下之物时,他却吓得连连后退,瞪大了眼睛:“怎、怎麼这麼大啦!”
  “就是这麼大啊…”小鸭子把流出精水的坚硬龟头抵在晁顏收缩的穴口上下磨著,“小顏不喜欢吗?又长又粗,龟头还很硬…可以顶得你爽死哦。”
  晁顏虽然被他说得有些痒了,却还是害怕地微微摇头,边观察著另外几位的下身:“…怎麼…这样… …平时…你们胯下不都是一片光的… …”
  小鸭子凑上来轻轻吻他的眼睛:“但是,是主人潜意识裡想要我们长出大屌,我们才会长出来呢… …现在反而讨厌我们了吗,真是过分的主人…”
  “啊、不…”晁顏被他温柔的呢喃弄得有些晕头转向,想到他又是自己一直喜欢的小鸭子,更是怎麼也无法拒绝了。
  他大著胆子捧著小鸭子的脸,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却搞得自己满脸粉红:“并不是…讨厌… …那个、我…
  “…进、进来吧… …”晁顏低著头,有点彆扭地拿脚跟蹭了蹭小鸭子的后背,“我喜欢你…”
  然后他又害羞地笑著看了一圈周围的轻鬆熊们:“我也好喜欢你们,所以…”
  “小顏…真是太犯规了,”小鸭子握住自己的性器,一下子顶到了晁顏的最深处,“我忍不住了…”
  “呜… …太大了…全部、填满了…”晁顏仰著脸,身体都崩了起来,“啊!啊啊…别操啊…轻一点… …”
  “唔,小顏放心,我一定会温柔的。”说著,他轻轻地抽动起来。
  晁顏禁欲多日,刚才又被他口手并用地开垦了这麼久,其实也早就饥渴了起来,没等小鸭子抽插几下,就已经被操出感觉来了:“啊…舒服… …好厉害…”
  “那我可以用力了吗?”
  “嗯…!用力操吧…顶我…最骚的那一点… …嗯啊…!”
  小鸭子卖力地动起了腰,龟头一次次地操开了紧缩的肉壁:“放心吧主人,我们五个人,会好好服侍你一晚上的… …”
  他这麼说著,四个青年也认真地开始进行他们手上嘴上的工作,直弄得晁顏喘息连连,高潮迭起。
  这个色情夸张的梦十分清晰,又持续了许久,到最后,晁顏终於是在他们的轮番伺候下晕了过去。
  这时,他的肚子裡已经鼓鼓的被射了许多精液了。
  第二天早晨,晁顏醒得比平时晚上许多,而且身体沉沉的,翻身都困难,好像很累。
  “唔… …怎麼…回事… …”他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昨晚的春梦。
  他有些愧疚地望向床边的轻鬆熊们,果然都一排好好地坐在那裡,表情还是那麼可爱。
  低头一看,他的小鸭子也躺在他的臂弯中。
  “…真是对不起…居然还…把你们梦成那样…”晁顏怜爱地摸了摸小鸭子的头顶,“以后一定不会了!…嗯,我儘量…”
  说著,他想起床收拾东西了。
  但刚一起身,腰就传来了一阵酸软。
  “啊…!… …”
  更夸张的是,他一动弹,后穴裡就好像有黏黏的液体流了出来。
  “什麼!”晁顏吃惊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那裡竟真的一片湿黏,后穴像被灌满了一样。
  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毛绒玩具。
  “你们… …!”
  并没有人回答他。
  但不知道,哪个夜晚,他们就又回来了。
  
  【番外完】
  
  
  “唉……嗯……啊啊”小顏忍不住哭了出来,“好……好大啊……”
  “顾玛看著挺萌的,鸡巴倒是不小……小顏,舒服吗?”已经抽好事后烟的单霸不知何时来到了小顏的身后,“需要叔叔帮你一下吗?”
  “啊啊……嗯……”顾玛的龟头猛地挺进,刮挠著小顏敏感的肠壁,“别……别进来了……会破掉的……呜呜呜”小顏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麼,一边说,一边身体却继续试著吞吐顾玛的巨物。
  单霸从身后摸上小顏裸露的嫩腿:“是不是很想看看顾玛的肉棒把你的小穴撑得多大?嗯?”
  “不……不……嗯啊……”小顏胡乱地扭动身体,嘴上有些害怕单霸接下去的举动,身体上却把顾玛咬的更紧。
  “我看你不是不要吧。”单霸手上发力,从小顏的身后把小顏的双腿捧了起来,小顏发出被深深顶入的急促喘息声。“别害怕……会让你更舒服的。”说著从小顏的背后施力,让小顏的小穴把顾玛的肉棒完全吞没了。
  “呼……”顾玛的肉棒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舒服地长出一口气。“小顏的嘴上说不要,裡面紧紧的吸著我呢。”说著牵著小顏的手去摸两人相连的地方。“你自己摸摸看,小顏流了好多出来。”
  深深的插入刺激地小顏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原本射过几次的柔嫩肉棒也很快再次站了起来,滴下的液体打在顾玛裙摆上。“啊啊……呜呜……嗝……太深了。”小顏仰著头喘气,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单薄的胸膛不断起伏,胸口的两粒乳头越发嫣红诱人。
  “还有更舒服的呢……”单霸说完,对著顾玛使了个眼色,顾玛从下托著小顏的柔嫩臀瓣,两人轻而易举地把小顏举起来了一些,不等小顏适应,单霸又把小顏往顾玛的大肉棒上按了下去。
  “啊啊啊!!!坏掉了!!小顏……小顏要坏掉了……”少年在眾人的注视下崩溃地大声哭了出来。
  单霸邪气地笑了一声,继续发力把小顏举了起来,再次猛地按了下去。
  “啊……啊……呜呜……”双腿打开被两个人提著操干的小顏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顏真棒……还从来没有人……能把我吞得这麼深……”顾玛也发出满足的叹息,“裡面又湿又滑……小顏紧紧地吞著我不让我出来呢……”果然这些话引来小顏又一阵颤抖,小穴更湿润了。
  “嘖,他这个样子……害老子又想干他了……”单霸放下小顏的双腿,伸手擼起了自己的欲望,“真想射得他上下两张小嘴都满满的。”
  “这有什麼难的……”顾玛大方地示意,把跌坐在他身上紧紧搂著他的小顏,就著坐在自己肉棒上的姿势,转了过去。
  “啊啊啊……别……啊啊……太……”小顏的内壁被丝毫不体恤地照顾了个彻底,已经硬到不行的小肉棒顶端渗出一股液体。
  顾玛从背后搂著他,让两个人都趴跪在沙发上,像野兽交构一样从背后插入著小顏。少年全身泛著粉红,低著头轻轻啜泣。
  单霸已经发洩过一次的肉棒又硬了起来,在单霸的擼动下发出液体的粘腻声。
  “啊啊……嗯……”顾玛按著小顏的后腰,猛地抽了出来,立刻又狠狠插入了进去,迅猛的啪啪啪的肉体撞击声和两人挤弄间液体被挤压的声响,都被淹没在小顏的喘息呻吟裡。
  “啊啊……唔唔”小顏的脸被单霸捏著抬了起来,单霸狰狞紫红的性器弹跳著打上他的脸颊,接著单霸一挺腰,就塞进了小顏的嘴裡。
  顾玛能够感觉到塞在少年后穴的肉棒被狠狠绞紧了,但是又在精液的润滑下“咕唧咕唧”含不住似的缓缓滑动。
  顾玛也不再克制,紧紧扣著小顏细瘦的腰身越发兄狠地顶弄了起来。
  小顏被顾玛弄得直往前冲,但是他嘴裡的单霸又正好迎了上来,腥骚的肉棒被顶上来的小顏含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
  “这骚货的小嘴也不错……嗯嗯……嘴张开些……对,吸得再紧……嗯……含得再深……”单霸奖励似的拍了拍小顏鼓囊囊的脸颊。
  “嗯嗯……呜呜……”前面都被塞得满满的小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眼神已经失去焦距,身体叫嚣著要更多更多,下身迎著顾玛的抽插挺腰摆臀,嘴裡将单霸的肉棒吞得越来越深。
  “嗯嗯……小妖精……”顾玛动作越来越快,伸手掐著小顏的臀瓣,倾身整个人趴伏在小顏的身上,另一隻手深入小顏的嘴裡,用手指去勾弄他的嘴角。
  小顏的口腔裡火热湿润,被顾玛一摸,顺著嘴角脖颈流下津液,把顾玛的指缝和单霸的耻毛弄得湿漉漉的。
  “嗯嗯……唔……”顾玛每一次火热抽插都狠狠擦过少年后穴裡最敏感的那点,小顏的身体发烫,后穴裡越绞越紧,不自觉地对著单霸的肉棒的含弄越来越快……
  “想……射麼……”单霸掐著小顏的下巴问他。
  “呜呜……呜……”满脸泪痕的小顏胡乱地点著头。
  “那就把我吸出来,就让你爽……”
  “呜呜……”少年晃动头部的频率更快,紧紧吮著单霸的狰狞肉棒,双手也讨好地爱抚起男人的肉囊,小心又温柔地来回擼动。
  小顏的这种讨好行為让男人获得极大地满足感,“嘖,那就……全都给你……”男人伸手抓住小顏的额发,让他头向后仰去,顾玛的手指从少年的嘴裡拿了出来,但是却又开始流连起少年的乳首。
  另一隻手捞著少年的腰身,顾玛伏在小顏的身上,对著他的肩颈不住舔弄,小顏发出含糊的呜咽声,脸上都是泪,极大地颤抖起来。
  “嗯嗯……妖精……全,全部喝下去……”单霸抓著少年的头髮,摆腰狠狠衝击了几十下,毫无保留地射在了他的嘴裡。直到最后一股滚烫的精液射完,才把自己的下体从少年的嘴裡拿了出来,少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单霸的肉棒舔了乾净,才意犹未尽地松了口。
  “啊啊啊……呜呜……嗯嗯……别……操坏了……操死我……”少年的嘴裡滴滴答答流下混著精液的口水,临近高潮的时候死死抓著顾玛的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麼。
  “给……都给你……”顾玛也到了极限,少年频频收缩的后穴,让顾玛终於忍不住,全部射到了少年体内的深处。
  “啊啊!!!”被滚烫的精液直直喷射到肠道深处的少年,终於也在这场性爱裡发洩了出来。
  “嘖。”旁边的人也开始跃跃欲试。“第一次就这麼放荡,多操几次,只怕以后要日日夜夜想我们是怎麼操他的了。呵呵。”

  “哈…哈……”晁顏被连著操了几轮,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在顾玛和单霸放下他之后,他侧躺在沙发上,颤抖著喘了半天。
  “来,窝的friend,喝口water吧。”这时,黑人朋友苏白温柔地端著一杯水,走到他的身边。
  晁顏抬头看了看那杯水,觉得确实很渴,而且嘴裡都是鸡巴和精液咸腥的味道。
  但视线往下一扫,当他看到了苏白撑起的裤襠时,他就知道,这并不是什麼单纯的示好,而是说明他是下一个而已。
  素问黑人的性器大得吓人,晁顏此时已经被操得脱力了,怎麼可能还受得了呢。
  他痛苦地皱著眉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很想开口说,“求求你,不要了”,但是却没力气,而且嗓子好像也叫哑了。
  “不要water吗?why?这可不行啊…”黑人帅气而粗獷的脸上露出了為难的表情,“Iknow,一定是你太tired了,窝来喂你吧!”
  说著,他含了一大口水,蹲下身捧著晁顏的脸,便吻了上去。
  “呜、呜…”晁顏怕呛到,也就不太敢再挣扎。随著黑人的厚舌霸道的搅弄,他也渐渐把水喝了进去。
  就这样,黑人像是逗弄玩具一般,将整杯的水都喂给了晁顏。
  “对,goodboy,就是要这样。”黑人边说边起身开始脱衣服,三两下就把上衣脱了个乾净,露出黑巧克力色的皮肤和健美的肌肉,“你们中国有句话说得好——多喝点水,我听了觉得很受用啊…小顏,你就应该这麼做嘛。”
  晁顏气得要死,却没力气骂人。
  而等到苏白吧自己的裤子也蹬掉之后,他就更骂不出口了…
  真不愧是…种族优势…!
  看著那粗长霸气,青筋满布的大屌,房间裡的另几个男人都忍不住心虚地“切”了一声,因為真的是太大了!配上那坚硬而怒胀的龟头,更是显得十分有气势。
  “不…不行的……”晁顏则吓得连连往后缩。
  “小顏,别be scared啊,陆琪说过,‘生活就是可以做一切人,但没有恐惧’;陆琪还说过,‘女孩的害怕,只是对於将来的悲观,是对未知的恐惧。但不管你走不走出这步,未来总会来。还不如鼓足勇气,用力向前走,也许有一天,你会遇上心想事成的自己’……”
  “闭、闭嘴!!”晁顏听著这颠三倒四的外国人在那裡唧唧歪歪,终於气得弹了起来,吼了他一句。
  “唔…这不是还很有精神嘛。”苏白顺势抱住了他,嘿嘿一笑,性感的厚唇便又吻了上去。
  这次接吻没有水从中作梗,两人的舌头紧紧地互相缠绕著,吻得越来越黏稠。晁顏的舌头一会儿被挑逗,一会儿又被狠狠地吮著,简直爽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不知什麼时候,苏白的手摸上了他湿淋淋的性器,结束了一吻,笑道:“Here也很精神…”
  晁顏已经连续高潮好几次了,身体敏感无比,被苏白粗糙的大手随便一揉弄,便在他手下扭动呻吟起来。
  “啊、嗯啊…别弄了啊…真的不行了……”
  苏白亲了亲他的脸,便把他压回到沙发上让他趴著,然后往他的后穴裡塞了两根手指。
  他在裡面随便搅了搅,便捞了不少白白的精液出来,沾在他黑色的手指上,更显得淫靡无比。
  “Nice,简直像淋了crème的chocolate棒啊…”他把手指塞到晁顏嘴裡,“请你吃crème。”
  玩够了舌头之后,苏白终於捞起晁顏无力的腰臀,贴向自己的胯部:“乖孩子,一开始可能有点疼哦…”
  说著,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那根雄纠纠气昂昂的巨屌终於一寸寸陷入了晁顏肉红色的菊穴内。
  “…啊、啊啊——”晁顏半是痛苦半是迷醉地呻吟著。
  有道是,今朝花败,何日再开。
  “嗯、嗯啊…啊啊…!哥哥轻点儿、轻…呜啊…!”
  KTV的包间裡,只听拍肉声与少年可怜而嫵媚的呻吟,不绝於耳。
  房间的正中间,一黑一白两个热汗淋漓的躯体像在进行著色情表演一样——苏白一开始是让晁顏趴著让他干,过了一会儿,他就把他整个人翻了过来,后又把他抱了起来…
  总之是翻来覆去,花样百出。KTV裡的眾人也都看得嘖嘖称奇。
  可怜晁顏已经体力透支,怎麼跟得上他的节奏。只能被他可怕的大龟头连连撞得哭叫不已。
  最后,苏白让晁顏站在地上,但腰却向前弯去,并用手撑著地板,像狗一样被他扣住胯部猛操不止。
  “啊、啊、啊…!不行了…站不住了啊…呜……求你了…”晁顏一阵阵地腿软,要不是苏白抓著他,恐怕早就要被操到地上去了。
  “Bad boy!”苏白啪的一巴掌打在晁顏屁股上,“乖乖站好,让我继续fuck。”说著,他猛地一下顶到了晁顏的前列腺。
  “呜啊啊——”饱受蹂躪的前列腺被突然攻击,晁顏觉得腰上一酸,挺立的性器竟射出一道淡黄色的尿液来,“啊啊、不行了…呜……尿出来了啊…!”
  眾人都享受著他失态的这一幕,哈哈大笑起来。
  苏白则淡定地在他的性器上摸了一把,凑到嘴边舔了舔:“Hmmm…非常delicious,这就是中国人说的童子尿吗,小顏,你自己也taste taste。”
  晁顏被人捞住腰,想逃也逃不掉,苏白的粗长手指又在他嘴裡霸道地搅弄著、和他的舌头玩耍。一股淡淡的腥臊味道在嘴裡漫延开来。
  “呜……”晁顏的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不禁委屈地流起了眼泪。
  “怎麼了,我的babe?”苏白把他扶起来,亲了亲他的眼角,“我知道了,你是不想stop,对不对?”於是他立刻圈住他的上身,下体又疯狂地顶弄起来。
  “啊啊——呀啊…嗯…!”多次强制高潮的身体像是坏掉了一般,竟涌上来一阵一阵的强烈快感。
  苏白操弄了一阵,发现了晁顏两眼失神、甚至快要淌下口水的反常样子:“Babe,你还好吗?”
  “嗯…好……好著呢…”晁顏反手搂住苏白的脖子,“快点、继续……”
  听他这般示好,苏白也就不再顾忌什麼,大开大合地干了起来。
  一房间的人也都直勾勾地看著他们充满肉感的表演。
  萧泓却有些不专心,他扫视了一圈,默默地坐到五爷身后,凑到他耳朵旁边:“喂,黑人是不是很厉害,干起来这麼带劲…”
  五爷微微转过身,抵著萧泓结实的胸膛轻轻推了一把:“那又怎麼样。”
  萧泓却不依不挠地继续环抱上去,手也覆上了他的胯下:“我是想说…看了这麼久,你也该有反应了吧…?怎麼,不打算也来一炮吗。”
  五爷的性器确实有些硬了,但也没到剑拔弩张的程度。他定定地看了一眼晁顏粉红的小脸。
  虽然被萧泓猥褻地揉弄著,但五爷脸上还是一片冷清,看都不看他一眼:“没兴趣。”
  “你还真是老样子…”萧泓也放弃了继续逗弄他,只是捏了捏他的肩膀,就继续看那场香艳的表演。
  晁顏嫣红的乳尖翘著,像是邀请人来品尝;下体也正挺得硬硬的,併合著苏白抽插的节奏一甩一甩;苏白浑身的肌肉都在发力似的,每一次插都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气,直顶得晁顏又爽又难受,边哭边还求著他再用力些。
  两人的热汗不断洒到地上,像是给房间也升温了不少。
  “Oh baby,我要射了…!”苏白说著,紧翘的臀部耸动了两下,整个人便激动地绷紧了。
  “啊啊——射进来了、好多…好烫啊…呜……”
  眾人虽然看不到精液射进晁顏屁股裡的场景,却也能从他的表现中略知一二。他夸张地扭著屁股,整个人在苏白的臂弯裡轻微地挣扎著,脸上的表情比先前更加欲仙欲死。
  过了一会儿,甚至有装不下的白浆,顺著晁顏的臀缝滴落到地上。
  
  苏白一拔屌离开,阿草和凤武就一左一右搂住了晁顏。
  “我先上。”阿草完全不想商量地把晁顏往自己身上带了带。
  但显然凤武也不服气,仍紧紧拉著他:“凭什麼你先,老子也忍很久了…”
  两个人有些尷尬的看著对方撑起的襠部,不知如何决定。
  这时,掛在他们俩身上的晁顏突然抬头一笑,微微喘著说:“…别争了……嗯…一起嘛…~”
  “…!”阿草和凤武有些吃惊地看著晁顏。
  对方却好像已经有点失神了,他用湿漉漉的嘴唇左右各亲了两人一下:“反正我也被苏白哥哥操开了…嗯……小穴还想要呢…”
  阿草和凤武对视一眼,只得同意这个想法。
  凤武坐到沙发上,让晁顏面对著自己分腿跪好。
  “呜…没有力气了……”晁顏一被放开,就软绵绵地靠在了凤武的身上,整个人瘫软下来。
  他的屁股也一下滑到了凤武的胯部,湿润红肿的穴口正轻轻压在凤武暴露出来的性器上。
  “唔…!这妖精…”凤武闷哼一声,再也忍不住,握住晁顏的腰大力地把他提了起来,龟头在他穴口磨了两下,便深深地埋了进去。
  “…啊啊——”晁顏仰著脖子,略带嘶哑地叫了一声,背脊颤动了两下,“小顏又被…哥、哥哥填满了…呜…好幸福……”
  他自己动了两下腰:“嗯…插住还不够…要操嘛……”
  此时晁顏身后的阿草也踢掉了自己的裤子:“小顏别急,我们两根大肉棒一起让你爽!”说著,他扶著自己的性器,把已经流出精水的龟头抵上了晁顏的穴口,慢慢地插了进去。
  晁顏浑身颤抖著,双腿有些无助地扭动挣扎:“啊、嗯啊啊——…进来了…第二根也、全部…进来了……”
  三个人同时长长出了一口气。
  晁顏的小穴紧紧包裹著两根怒胀无比的性器,肠壁还颤抖收缩著,阿草和凤武的龟头又互相触碰,还没有开始操就已经爽死了。而晁顏则是觉得被插得满满当当,下体感到一阵一阵的酸麻,弄得他丝毫不敢动弹。
  休息了一会儿,阿草握住晁顏的腰,稍稍开始抽出自己的性器…
  “嗯嗯…!”晁顏弓著背,紧紧搂著凤武的脖子,发出猫咪般的嚶嚀声。
  “操,裹得好紧…”阿草抽到了只剩一个龟头在裡边,又一口气狠狠顶了进去。
  “啊啊——…不行不行…小穴要坏了……”
  但插在他身体裡的两人则完全不理他,凤武也边揉著他的臀肉边开始操干起来:“小顏天生神器,绝对不会坏的…放心吧。”
  阿草和凤武开始一进一出地抽插起来,两个龟头轮流顶到晁顏最骚最敏感的那点,几乎不给他休息的空隙,撞得他喘不过气来。
  “呜…嗯、嗯啊啊……慢、慢……点…啊啊…!”晁顏攀著凤武的肩膀,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音。
  凤武顺了顺他的背:“怎麼了小顏…疼吗…”
  “呜、不是……啊啊、啊嗯…是、舒服…好、好爽…啊啊——”
  “呵,看来小顏以后可不是一个男人可以满足得了的了…”阿草轻笑一声,加大了操弄的力度,疯狂地摆动著腰。
  凤武也不甘落后,同时狠操起来。
  “……!!”晁顏张著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被操得叫不出来了。
  两根肉棒在晁顏湿润的穴裡野蛮地翻搅、顶弄著,还互相磨蹭,旁人看不见这三人下体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却可以从晁顏的肉穴裡发出的越来越响的淫靡水声中猜出个大概。
  三个人的淫乱,快感总是累积得很快,不久,他们就都有些憋红了脸。
  但男人在别的雄性面前却总是要逞强的。
  “阿草…你这是、快要射了吧…?”凤武边干挑衅地看著他。
  阿草则毫不示弱:“呵,才没有呢…我再干1个小时都行…”
  “哦?那我就是再干2个小时都没问题…!”
  “哼,刚才我是随便说的…其实、我再干3个小时都…”
  “哈哈,那我就…”
  晁顏被夹在当中,又气又急:“别吵了啦…啊啊、嗯…不要再操了…射进来、射进来吧……小顏的骚穴想要吃精液了啦……”
  阿草和凤武对视一眼,达成共识:“好吧,那就射给你这小骚货!”
  两人又高频率地抽插了一阵,把晁顏的小穴顶得痉挛收缩不已。明明是高潮的反应,但是他却什麼都射不出来了,只能蜷著身子一声声地呜咽。
  “操、操死你这小骚货…!”
  “射给你,全部…射到你的小洞裡!”
  阿草和凤武几乎同时喷出了精液,又一次地灌满了晁顏的身体,让他沾上了更多的男性的味道…
  
  “嗯……嗯……”晁顏躺在沙发上休息,眼睛迷茫地看向前方。
  又被…射精了呢……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费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被撞得发麻的屁股和穴口。
  包间裡的人基本上都轮过一圈了,大家都安分了下来,喝喝酒、轻轻地聊聊天,不再那麼有攻击性的样子。
  晁顏却忍不住抬头看向那个沉默了一夜的男人。
  他还在那裡,一手夹烟,一手举著红酒杯,神色忧鬱地望著电视屏上的《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唯一…没有上过他的男人。
  晁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总之他费力地从沙发上翻了下来,然后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他爬过去。
  眾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齐齐盯著晁顏看。
  晁顏其实已经手脚都没力气了,却仍一步一拖地往那边挪著,膝盖都蹭得红了,那副落魄的样子却更是诱人。
  他终於爬到了五爷的腿前,跪在那裡,抬头望著他。
  五爷也像是终於注意到了晁顏,头微微转动,垂下视线看他。
  “五爷……嗯…做不做…”晁顏用汗湿的额角蹭了蹭五爷的膝盖,活像只发情的小猫。
  五爷又挪开了视线,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答道:“我…只喜欢E胸的女人。你…有麼。”
  晁顏并不气馁,伸手抓了抓自己薄薄的胸肌:“来试试看嘛…我的胸也不差的,而且…我的乳头好像很敏感呢,一定比女孩子好玩啊。”说著,他两指魅惑地揪起自己被男人吮得嫣红肿大的乳头,在五爷面前揉来揉去。
  看到五爷仍是不為所动,晁顏只能去给他最直接的刺激。
  他钻到五爷两腿间,用脸隔著他高质的西装裤料在他的襠部蹭了两下,然后準确地咬住了拉鍊的一端,慢慢地扯了下来。
  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看著这一幕。他们听到拉鍊的“滋”一声,接著晁顏就把头埋了过去,舌头伸进了裤襠裡,找到那根沉睡的性器,卖力地舔著。
  晁顏的头一上一下,还发出“嗯嗯”的淫叫声,好像只是帮男人舔屌也会有无限的快感。
  五爷的性器终於被舔硬,从裤襠裡面钻了出来。
  晁顏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叼住那龟头,把整根都吞到了嘴裡,边吃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五爷的脸也渐渐红了起来,他终於正眼看了一眼这个头髮上都沾了精液的男孩子,缓缓说道:“既然你那麼想要,我就大发慈悲地……”
  晁顏一下子抬起头来,两眼湿漉漉地看著他。
  五爷放下了烟和酒,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皮带和扣子,扯了扯裤子,让下身敞露出来:“你自己坐上来好了。”
  晁顏其实连跪都已经跪得很辛苦了,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五爷…你、你来操我好不好…我实在没力气了…求你了…”
  他擼了擼五爷的鸡巴,在他改变主意之前转身趴到茶几上,努力抬起屁股:“来吧…小顏好想被五爷操啊……”
  “哼…”五爷有些不耐烦地扯松了衬衫领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上前扶住了晁顏的腰,“没用的东西。”
  说著,他一挺腰,顶了进去。
  “呜…!”
  其实五爷的屌并不大,简直是普通中的普通,但晁顏一想到这是令自己心动的男人,就觉得身体无比地兴奋。
  “嗯…!插进来了…”晁顏扭了扭屁股,催促道,“快操嘛…”
  没想到五爷操人也和平时那副样子一样,整个慢了半拍。只见他一手撑著腰,优雅地进进出出,哪裡能满足刚刚经歷过黑人和双龙洗礼的晁顏。
  “啊啊、嗯啊…痒啊…还要再快一点…嗯……!”晁顏不满足地晃著屁股。
  五爷只是眯了眯眼睛,冷淡道:“少萝嗦。”
  “爆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萧泓不知道什麼时候跑了过来,突然从五爷身后环住了他,嘴唇凑到他耳朵边上,“怎麼能让我们的小朋友欲求不满呢。”
  五爷身体一僵,随即轻哼一声:“我没有满足他的义务,是他求我上的…还有,你给我放开。”
  萧泓不但没放手,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地舔上了五爷的耳廓:“不如我来帮你…怎麼样?”说著,他飞快地把掛在五爷胯上的裤子一把扯到了脚踝,露出了他形状漂亮的臀部和清瘦的双腿。
  “你做什麼!”五爷的脸上一下子飘起了慍怒的红晕,但他的鸡巴仍插在晁顏的屁股裡,不方便动弹挣扎。
  萧泓一手从他的衬衫裡放肆地钻了进去,找到了他的乳头;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裤子,用勃起的性器顶了顶五爷光滑的腿根:“不是说了嘛,帮你啊。”
  “你…放肆!”
  “我们之间也不是第一次了,何必呢。”萧泓坏笑著,把龟头卡进了五爷的臀缝内。
  “唔…!你、你敢!”
  眼见五爷真的要生气了,萧泓只好退一步而求其次,把性器放到了五爷的腿间:“好了好了,不插进去就是了,就这样弄,好不好?…把腿并起来。”
  五爷感觉到了大腿根部一片火烫,甚至有些湿润,知道今天是逃不过萧泓的骚扰了。
  没办法,谁让他裤子都脱了呢。
  五爷皱著眉头,任命了并了并腿,让萧泓胀大的鸡巴嵌在那两块软肉中。
  “呼…”萧泓试著抽插了一下,“…这样操你就已经很舒服了。”
  “闭嘴。”五爷不耐烦地轻轻吼了一句,然后尝试著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
  可怜的小顏已经许久没有得到激烈的疼爱,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五爷一开始抽动,他就放声地叫了起来:“啊、啊啊…!再用力嘛…嗯…!”
  五爷表面上冷清,其实鸡巴也被晁顏的嫩穴裹得很舒服。虽然夹得并不紧,但是裡面很湿润、很有弹性,而且还会收缩。他渐渐地加快了抽插的速度。
  萧泓在他身后也握著他的腰,一下比一下插得猛,像真的在干他似的,甚至把他不断撞向晁顏身体的深处。他的龟头也不断磨蹭到五爷的囊袋和会阴,让他觉得下身被磨得火辣辣的…
  五爷皱著眉头操干著,有些纠结地享受著身前身后的两份快感。
  “呜、嗯啊…!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啊…!嗯、挨操舒服死了…”
  “……”
  “你知道吗,今天你进来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你穿衬衫的样子真是性感…”
  “啊啊…啊、嗯啊…要死了、嗯…!好棒…”
  “……”
  “其实你的乳头也很敏感吧,怎麼样,要不要我為你服务一下?”
  “你们两个怎麼这麼萝嗦!”五爷终於忍不住了,用力夹住了腿,又狠狠顶了一下身前的人,让他们两个人一下子襟了声。
  接下来,这场淫乱的混战终於安静了一些,房间裡只听到晁顏的哭音和阵阵粘腻的水声。
  没过多久,五爷终於在晁顏的穴裡射了出来。萧泓也抽动两下、在五爷的腿间喷发出来,他接住了自己的精液,然后尽数抹在了五爷光洁的大腿上。
  “…你这变态。”五爷无奈地轻声抱怨。
  萧泓笑著亲了亲他的耳朵:“下次做全套的。”
  “…谁要跟你做全套。”
  
  三人还叠在一起休息,KTV包间的大门就被“砰”的一声踢开。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横著走了进来:“我右太郎终於来了!哈!哈!哈!!”
  “…迟到狗。”单霸在旁边轻声吐槽道,“怎麼才来啊。”
  右右帅气地撩了撩刘海:“迷路了。”
  他眯著眼睛笑著走到了晁顏面前:“唔…就是你,对吧。”
  萧泓搂著五爷默默退开,只留下晁顏一人虚弱地跪在地上,与他对峙。
  “……我…”晁顏有些呆滞地抬起头,迷茫地看著眼前的青年,“右右…大人…”
  “嗯,是我没错。”右右勾了勾嘴角,“知道你為什麼会在这儿吗?”
  晁顏沉默著摇了摇头。
  “因為你说我鸡巴小,懂吗?”
  不等晁顏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捏住了对方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另一手则灵活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右右并没有穿内裤,他把裤链往下一拉,一条神龙般的大屌就“啪”的一声甩到晁顏脸上,甚至拍出许多精水来。
  “怎、怎麼已经…!”晁顏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这根充分勃起的巨根,吓得傻了眼。
  “老子随时都在备战状态。”右右骄傲地抚了抚自己的大鸡巴,扶著它,让龟头戳到了晁顏嘴边,“怎麼样,这根小麼?”
  晶莹的前列腺液从那根缝隙裡冒了出来,右右扶著鸡巴小幅度地左右晃著,让那些腥臊的液体均匀地涂在了晁顏的嘴唇上。
  晁顏闻到那充满雄性气息的味道,就觉得头都晕了,而且馋得很,赶紧摇了摇头。
  右右笑了笑:“那还不快吃?”
  於是晁顏迫不及待地把它含了进去,吊著眼睛看著右右,然后认真地吞吐起来。
  右右的性器真是神勇,光看形状,竟比刚才那根黑人的大屌还要长上一些,更难得的是,它的顶端有些向上挑的弧度,一看就是能把人操得爽死的那种。那龟头则有些三角形的形状,全部暴露在包皮之外,看上去也攻击性十足。
  “呜、呜…!嗯…”晁顏边舔弄边用手搓弄著无法吃进嘴裡的部分,另一手伸到下边,抚摸著自己被操得有些麻木的穴口。
  那裡今天已经塞了不知道多少根鸡巴了,现在竟仍在一收一缩…
  难道自己真像那些人说的,是天生神器…生下来就是用来给男人操的?
  正当晁顏心神不定,右右就拍拍他的脸道:“够了”,然后拽住他的头髮,一把把他拎起来:“人要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我不仅要让你的嘴知道我的鸡巴不小,还要让你的屁股知道。现在,去沙发上趴好,自己把你的骚屁股给我掰开。”
  晁顏激动得浑身颤抖,一想到自己要被这样一根大屌操,他疲惫的性器好像就又勃起了。更何况刚才五爷操得他根本不满足,更是让他渴望面前这根东西。
  晁顏乖巧地爬到沙发边,上半身趴伏在沙发上,双腿勉强支撑著让屁股抬起来。他双手发抖地抓住了自己的两瓣臀肉,向两边拉开了些。
  右右充满压迫的气息来到了他身后:“这样怎麼够,再掰开一点。”
  “…呜……”晁顏呜咽一声,又用力分了分。
  “呵…”右右轻笑一身,两指摸了上去,“看来大家都已经爽过一遍了啊,骚穴已经被操开了。”
  “嗯……”晁顏嚶嚀了一声,屁股又往上顶了顶,一副渴望著疼爱的样子。
  “还想要吗?”
  “呜…想的,想的…!快点进来啊,右右大人…”
  右右把龟头贴了上去,对著那肉红色的穴口磨了两下,一挺腰便直直插到了底。
  “啊啊——!”晁顏虽然半边脸埋在沙发裡,却仍发出了嘶哑而魅惑地尖叫声。
  他的大腿根部也不住地痉挛著:“嗯、嗯啊…!好大啊…插到、最裡面了…!”
  “被操了那麼久,倒是一点也没松。”右右调整著动了两下,那热情的肠壁便紧紧地裹了上来,包住了他的龟头收缩著,“这屁股还会吃鸡巴呢,真是厉害…”
  晁顏被他压在沙发裡,满脸粉红地扭动了两下:“嗯嗯…快、快点…”
  “催什麼催,屁股痒吗!”右右毫不客气地打了他一巴掌。
  “啊!…痒的、嗯…痒死了……要大鸡巴给我解痒…”
  右右哼了一声,扣著他的腰,飞快地抽插起来。
  “啊、啊啊!…啊!…嗯啊…!”晁顏被插得尖叫连连,整个人不断被朝著沙发裡面撞著。
  他手指紧紧抠著沙发的皮坐垫,双腿无力地掛著,整个下半身像被右右拎在手裡似的。
  “怎麼样,还痒吗?”右右边操边问。
  “呜…嗯、啊啊!…不痒、不…痒了…嗯!求求你…慢点…小顏要被、操死了…”
  “嘴上说著要慢点,这裡倒是开心得很。”右右握住了他勃起的性器,放在手心揉弄,然后又玩了玩他的睾丸,“我看你已经射不出来了吧?”
  “嗯…对的…小顏的、牛奶…已经全部被哥哥们挤出来了…所以…!嗯啊…”
  右右笑了一声,俯下身子抱住了晁顏,然后带著他整个翻了个身,自己坐在沙发上,晁顏则被他的鸡巴钉住,坐在了他的胯上。
  “啊啊!!……”这样的姿势样那根巨屌插得更深了,晁顏一瞬间爽得都有些两眼翻白了。
  右右捧起他的两条大腿,向两边打开著:“没有奶也没关系,表演射尿给我们看就好了。”
  “不、不要…”晁顏哭著摇头,无力地推著右右的手,“不要再…射尿了…嗯啊!啊啊…呜!…好难过……”
  右右胯下用力,狠狠往上一顶:“没你说话的份,快点摸自己的鸡巴给大家看。”
  “不要、不要啊……”晁顏虽然一边哭,但也有些变态的期待,因為刚才被操到射尿的时候,确实都是爽到了极致…
  他靠在右右有力的胸膛上,手犹豫著摸上了自己的性器。那裡湿湿黏黏的一片,但却真的勃起著。
  “嗯…嗯啊…!”他试著手淫了一下,配合著后穴的抽插,快感更是加倍,“不、不行啊…真的要尿出来了…!”
  “那就给老子尿!”右右把晁顏的腿又抬起来了些,以给小孩把尿的姿势把他抱在了怀裡,加快了操干的频率,龟头也狠狠碾过前列腺所在。
  “呜!啊啊…!好酸、裡面…难受死了…!嗯!…真的要被操死了…!!啊啊…”晁顏一边哭喊,一边凌虐似的快速擼动著自己的性器。
  突然他大腿开始夸张地颤抖,眼睛也有些失神:“啊啊……要、要射了…!…小顏又要被…操得射尿了…!呜…嗯嗯!!”然后他整个人痉挛了一阵,一股浅色的尿液便从龟头的前端喷射了出来。
  “嘖,骚穴居然还在夹我,真是够爽的…”右右说著,狠狠地把晁顏高潮紧缩地肠壁操开了。
  “呜……呜嗯…”脱力的晁顏软软地倒在了右右的怀裡颤抖,只有两条腿还高高举起,“舒服…嗯啊……舒服死了…小顏喜欢高潮、喜欢射尿…”
  “哈哈哈,喜欢就好,因為这可不会是你的最后一次。”右右笑了笑,又猛力操起来。
  虽然他今天还没爽够,但晁顏看上去已经快虚脱了,要是他操到过癮,非把人弄死不可。
  哎,谁让他迟到了呢。
  右右只好以最爽的方式大力操干著,儘量快些射出来。
  晁顏本来都以為那边已经被操得没感觉了,但他体内的大鸡巴居然操著操著,又胀大了一圈,顶得他叫都叫不出来了。
  “…太、太大了……!”
  “嗯?太大了吗?…都是你这小骚穴的功劳,把我的鸡巴越吸越胀了啊…”
  “不行、呜…别顶了…小穴会、被操破的…哈啊…!要、要坏了……”
  “刚才还让我快点操,这会儿又让我别操了…还真把我当按摩棒用了咯?”
  “不…呜……不是的、右右大人…不是按摩棒…”
  “那是什麼,嗯?”
  “是…嗯啊!超级厉害的…真人…大鸡巴……呜…”
  “哈哈哈,好了别急,大鸡巴马上就射给你了…!”
  晁顏感到那坚硬的龟头变得更大了,死死卡在他柔软脆弱的肠壁深处,兄狠地颠动著。
  突然,它颤抖了两下,一股热烫的浆液抵著他的内壁喷射出来,耳后都是右右粗重的喘息声…
  “啊啊!!…好、好烫…好多…!”
  那热浆一股接著一股打在了他的肠壁上,像是射不完似的。晁顏有些痛苦地夹著腿,好像内臟也被射到了…
  “啊啊…不要射了…嗯、求你……我、不行了…!…烫死了……”
  右右扣著他的腰,仍不满足地向上顶了两下:“呵,我可是攒了一阵了,今天全都射给你…”他伸手摸了摸晁顏充满男人精液而鼓起的小腹:“小顏,你说…你会给我们生个儿子出来吗?”
  “不行的…不行的……”晁顏的脚趾都在颤抖,“小顏是…男孩子啊……”
  “哈哈哈!”右右一把把晁顏推到在沙发上,利索地穿起了裤子,笑著看著他不断流出精液的屁股,“你是男孩子?你看看你,哪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屁股都被人操肿了…我看你也别做人了,就做我们专属的小母狗吧。”
  此言一出,KTV裡又是一阵嬉笑声,纷纷说著“好主意啊”。
  右右整了整衣服,帅气地说:“别急,我这儿还有一位特殊嘉宾。”
  他打了一通电话:“隋冰,进来吧。”
  那个叫隋冰的男人拎著一个小箱子走了进来,一身阴冷的气息:“已经到我出场了吗…呵呵呵。”
  右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上前把晁顏翻过身来,同时也有人打开了他的双腿。
  隋冰蹲到晁顏身前盯著他的胯下笑出声来:“呵呵…哈哈哈!少男的毛髮…!!”他快速地从箱子裡取出一把镊子一张手帕,随手便用镊子夹住了一根湿漉漉的阴毛,往外一扯——
  “啊啊!”晁顏痛得缩了一下,但随即身体又被更多只手按得牢牢的。
  隋冰眼疾手快,几秒内又扯下了好几根毛来。
  “啊啊…!啊、呜啊啊!”晁顏又是一阵惨叫,整个人都可怜地扭动著,“不要拔了!…不要、啊啊!不要再…!好痛啊…!”
  右右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好了好了,剩下的就用剃的吧…我看他快昏了。”
  隋冰咕噥了一句“没劲”,默默地掏出了泡沫和剃刀。
  房间裡安静得只剩“嘶嘶”的剃毛声,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著晁顏的下体越变越光滑。
  终於,那裡一根毛都不剩下,回到了仿佛初生婴儿的状态。
  他的腿也终於被放了下来。
  隋冰收集著剃下来的毛,剩下的人也各自收拾著衣服…
  右右又走到晁顏面前:“把你剃了就是告诉你,你,以后都是我们的东西,懂了吗?”
  “…懂…了……”
  “那就重复一遍。”
  “晁顏…是哥哥们的…小母狗……”
  大家都笑了。
  他们鱼贯地走出了包间,房间裡一时又陷入了沉默。晁顏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再也…回不去了…
  撒有那拉,过去的生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