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从大燕往平谷关而来的官道上。
正是清晨。驿站中,一大列车队整装待发,其中为首那辆车,属于宰相白皎然。可这辆车从外表来看,与其他车子没有任何两样。除了车中多了两个文书帮忙处理公务,也不比其他人多哪怕一个随从。
“问问诸位大人,是否准备好了?我们该启程了。”
“回白大人,别人都准备好了。只是兵部侍郎李大人……”下属看了一眼白皎然脸色,小心地说,“李大人说他身体不太舒服。他说,请白大人在这个驿站多住几日,等他养好了身体再走。”
白皎然一时没有出声。
兵部掌管军权,宰相府掌管民生百务,本来两边没什么冲突。可从杜玉章掌管相权,一力劝说李广宁放弃穷兵黩武开疆辟土的战略,转而重视民生和贸易,两边就开始了激烈冲突。
只是杜玉章当时圣眷极隆,又背负重重骂名。
想要真的将他拉下台,皇帝第一个不干;若是从弹劾官誉上入手……被御史台弹劾早就成了杜玉章的日常,就算再多些舆论风暴,他哪里会在意?只要皇帝不罢免他,兵部还真的难以奈何。
可到了白皎然这里,又不同了。李广宁虽然对他也宠幸信赖,但毕竟没有那一层情爱交缠的关系。而他是翰林清贵出身,爱惜羽毛,那些私下小动作,当年伤不到杜玉章的,如今却真实地对他产生影响了。
比如现在。
白皎然着急去边关,兵部侍郎偏要掣肘。若是杜玉章,大概直接丢下李大人在路上,自己领人就走了。就算被人骂一句跋扈无礼,不肯体恤同僚,他也绝不在乎。
但白皎然却没法真的毫不在乎。
别的不说,他背后还有白知岳,有一整个牵牵连连的家族关系。
“白大人,要不……”这个下属也是白知岳的门生,这时候挤眉弄眼向他暗示,“要不然,到时候和谈时,就给兵部些面子。挤压点边境贸易的空间,让给他们兵部专营吧。这个,也是老大人的意思……”
“看来父亲,已经与他们都说好了?”
“是啊。只要白大人你点头,兵部不但不会给我们找麻烦,以后还会配合我们……这对白家和白大人你的前途,都有极大好处啊。”
“那边关百姓呢?”白皎然语气一冷,看向这下属,“对边关百姓,可有半分好处?”
“……”
下属语塞,脸色也很难看——这个白皎然,为何这么死硬!谁当官不是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偏偏他这么不识趣!若不是因为他是白知岳的儿子,他们背后也能借着他的名义牟利,早就将他赶下台了!
白皎然脸色也不好看。远望边关,他心中突然想起了杜玉章。
——杜大人……当年你在时,我只管放手去推进和谈。却从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多勾当与阻拦,不知道你为了给我们施展拳脚的机会,挡住多少压力!
——现如今我自己坐了这个位置,才知道……是如何风刀霜剑严相逼!可是你,却流落到何方了?
想到流落在外的心中楷模,又有一个痞笑不羁的人,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他心里一紧,目光深沉下来。
——那个只留下一封信,就远走他乡的人……他还活着吗?
正沉吟间,白皎然听到远远有人来报。
“白大人!边关密信,请白大人亲启!”
一阵信燕鸣叫传来。白皎然接过来,看到黄铜信筒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西蛮铭文。他便明白,这是苏汝成的信燕。
难道边关又有变故?可恨自己身边得力人手不多,反而处处被人掣肘……
回头看了一眼兵部李大人的车子,依然没有动身的迹象。白皎然蹙起眉头,按捺住心中焦灼,展开了信笺。
——豪商?在大燕京城、西蛮、西域三地行商?行动莫测,恐对和谈不利?
——有人要阻碍和谈进展?是谁?
短短一句话,并没有说明前因后果,更没有署名。但可看出传信人不徐不疾,淡定从容。这一封墨迹淋漓的手书叫白皎然生出一份信赖感。
怀疑豪商有问题?好,那就从豪商入手,彻查线索!想来,近日来到平谷关,又能称为“豪商”的人不会太多,一个个摸底排查过去就是了!
下定决心,白皎然环视自己身边。虽然掣肘之人不少,但当初那一批坚定推行和谈,拥护休养生息政策,愿意与他并肩作战之人,难道没有?有什么好退缩,好犹豫?
不是将杜大人视为平生楷模吗?杜大人能够排除万难一心向前,他白皎然为何不可!
“来人!”
“白大人?”那下属还等在一边,听到白皎然开口,忙迎上来。他早就收了兵部的好处,要劝说白皎然屈服。这时候看白皎然眉目坚定,他心中一喜,以为白皎然终于决定退让,“大人,如何?是不是……”
“告诉大家,即刻启程!这才是开始,到了边关,公务更多,任务更重!若有身体不行,跟不上我宰相府行事节奏的……”白皎然冷笑一声,“便请他回京城休养就是!公务不必担心,我自然会找人代替他们,和谈的事,绝不会耽误半点!”
“这……”下属脸色一僵。这么说,可就把那些人彻底得罪死了!
“怎么?”
白皎然的眼神却向他投来,审视目光叫他心中一惊!
“你也身体不适,走不了了?莫非,我也需要找人代替你了!”
“属下不敢!”下属慌忙行礼,“属下这就去传令——叫他们赶紧启程,不可耽误!”
很快,浩浩荡荡车队从驿站出发,一路烟尘滚滚,惊起飞鸟阵阵。
赶在车队前头的,是几名快马加鞭送信的信使。他们手握着白皎然亲笔书信,一封送给苏汝成,另一份则送给徐将军。
除了苏汝成那份附上了杜玉章那份手书的原文,其他内容,却没什么两样——
请他们暗中查访近日来到平谷关内外的豪商,整理一封清单,抄送给他白皎然。然后暗中监视,但凡有所异动,一网打尽!
……
晚饭时,杜玉章默默坐在餐桌边。他捧着碗,没有什么胃口。他突然有点后悔,昨日不该一时心软的。
昨天晚上,那个年轻侍卫秦凌借着门外站岗守卫的机会,偷偷潜到他窗下,将他叫了起来。
“杜公子,是我不对。我自作主张,想着替公子出气。你不高兴,就冲着我来,却不要再为难公子。”
杜玉章有几分无奈。他叹了口气,“秦侍卫,你夜半三更将我唤醒,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么?”
“我是来认错的。杜公子,我脾气差了些,做事情也会冲动。但确实是我的错,就该自己承担。杜公子,你千万不要迁怒我们公子啊。”秦凌犹豫了片刻,又轻声道,“杜公子,当初可是我在西蛮人集市将你背回来的。你昏过去了不知道,那时候那么乱,平谷关那个偏将疯了一样见人就砍,我为了保护你,挨了好几刀。我们这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你看看……是不是该给几分面子?”
“……”
“你要是不信,我进去给你摸摸——我后背上那么长的刀口,现在还没全长好呢!”
杜玉章有些哭笑不得。这个秦凌还真是大胆,但他搬出救命恩情,却让他一时没话好说了。
“秦侍卫,原来是你救了我。既然这样,该我跟你赔礼道歉——今日是我失礼了。其实,我也并不讨厌你。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主人,性子也直爽。若换个场合,或许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呃……杜公子,你要这么说……我也觉得你这人有点意思。说实话,敢在我们公子面前这样张扬的,我这辈子也就见了你一个。不过啊,救命之恩,这个你不能都安在我一个人头上。是我们公子下令救你,一路抱着你回到府中,又想尽办法替你救治,讨你欢心。你看……”
“莫非,是他叫你来找我说这些?”
感觉到杜玉章口气一下子冷下来,秦凌赶紧辩解。
“并非如此。是我看我们公子愁眉不展——杜公子,你不知道。今晚他在这院子里徘徊许久,方才才回到住处去。不光是今日,自从你来了,他一颗心都在这院子里了。可最初你们关系好时,他眼睛也是亮的,面上也有笑容。我在他身边也呆了有一点时间,从未见他这样高兴过。可是前几日你们不好了……”
听到这些,杜玉章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就像他说的——不曾心动过,就是不曾心动。别说还有那样巨大的过去的阴影横亘在二人之间,就算宁公子不曾让他时刻想起李广宁,他也不可能因为同情,就同意这种事情……
“我三日后要走,这是一定的。很抱歉,秦侍卫,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
“那就三日!”秦凌却好像嗅出机会,忙开口,“这三日里,也不用你以身相许!你别不理我们公子,还如常与他来往,这样总可以吧?杜公子,三日而已,好歹有一份救命恩情在——不对,双份的恩情!我那一份也算给我们公子了!”
——话说到了这个程度,杜玉章还有可能开口说不行吗?
可是真的到了宁公子面前,他却怎么呆怎么别扭。这一顿饭吃得度日如年。杜玉章好后悔,不该一时心软,就答应了秦凌的。
……
桌上没人说话。屋子里安静极了,连侍女轻软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杜玉章能感觉到,这位宁公子身份绝不一般。他身边那些侍女训练有素,进退极为得体,上菜时候连杯盘擦碰的脆声都不会有。他带着的护院也都规矩森严,没人随意喧哗。杜玉章觉着,比之他当年在皇宫里遇到的宫女和侍卫,都不算逊色。
“公子早安。”
杜玉章听到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桌边,低声请安,“公子,这封信请您过目。”
“嗯。”纸张窸窣,宁公子略一沉吟,“拿笔来。”
纸笔似乎都是现成的,很快呈了上来。沙沙几笔,宁公子放下笔墨,“去吧。再有问题,他全权处理就是。”
“是。”
那人退下了,整个过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可这好像才是开始,接下来整顿饭的时间,来汇报事情的、递送文书的、传递信件的,络绎不绝。杜玉章生出几分好奇——今日宁公子怎么这么忙?这样下来,他哪有机会好好吃顿饭?
又过了片刻,没人再来了。杜玉章低头喝着粥,听到宁公子声音响起,“逸之,实在抱歉。我不知你今日愿同我一起吃饭,事先安排不周。总有人来败兴,你没有不高兴吧?”
“不,宁公子如此勤勉,杜某佩服。”杜玉章客气道,“如此说来,其实宁公子原本就这样忙碌。之前都是我占用了宁公子太多时间,耽误了宁公子的正事。”
“这是什么话?陪你才是正事。”
一言而出,二人皆静。
对面人好像察觉失言,忙笑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日日坐在桌案后处理这些,人生还有什么兴味。倒是与逸之这样知己好友在一起,才算是人生真正得意事。我说这才是正事,逸之觉得呢?”
“宁公子所言极是。”
杜玉章微笑着,可他能感觉到宁公子的小心翼翼。
其实之前宁公子带些强势的逼迫,叫杜玉章心中极为不快,自然就硬碰硬到底。反而今日这份小心讨好,叫他心中一阵难过,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沉默着,宁公子几次想要挑起话头,又好像不知如何开始。
很快,早点用完,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将杯盘撤下。杜玉章才要起身,却被人按住了手腕。
耳边,是宁公子带着讨好意味的低声询问——
“晚上……你还能跟我一起吃饭吗?”
杜玉章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了样,“可以,只要不耽误宁公子的正事。”
“当然不耽误!”李广宁简直大喜过望,一把握住杜玉章的手,语气殷勤极了。“你想吃什么,你只管……”
然而他话头突然刹住。
杜玉章用力一挣,从他手心里抽走了自己的手。李广宁胳膊悬在原处,笑容还停在脸上,可嘴角却渐渐抿起来了。
“逸之……我只是一时失态。你别生气。”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晚上,还一起吃饭吗?”
听到这问话,杜玉章心里更沉。宁公子这样家世显赫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卑微?
虽然看不到,杜玉章依旧能感觉到宁公子目光带着点恳切。他慢慢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可心里头,他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心软——要是一开始就没有答应秦凌就好了。
不知道白皎然收到自己的信燕没有?三日后……西蛮人会如期来将他带走吗?
说起来,今日来到平谷关附近的豪商,应该只有宁公子一个吧。白皎然那边,能查出问题吗?
……
杜玉章却不知道,真正的关外豪商另有其人。此刻,这人也正享用着丰盛早餐,听着自己手下的汇报。
“主人,近日,您有没有感觉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说来听听。”
莫干一脸紧张,韩渊却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面前几样精美小食,他信手拈起一枚点心,丢进口中。
四周是繁盛的草木,几乎看不到天空。
这是平谷关附近唯一一处树木繁盛的好地方,也是西蛮一位王爷的私宅。论起来,这王爷还是苏汝成的伯父。当初苏汝成父亲继承王位,这位伯父一百个不服气,几次内讧,几乎将西蛮折腾得支离破碎。
最后,苏汝成父王以西蛮之主的身份,亲自下场挑战自己哥哥。二人按照西蛮传统,摔跤定家族继承权。结果,这位大伯在摔跤场上,直接被苏汝成他爹掰断了一根腿,从此成了瘸子。西蛮人尚武,他再也不可能继承王位。于是,他开始专心骄奢淫逸,残暴无度。
但再怎样,这位依旧是西蛮人里权势滔天的一方部落首领。
韩渊最初求见时,这位王爷牛气哼哼,连看都不曾看韩渊一眼。
可在接连收了韩渊几十斤黄金,上百匹西域骆驼,还有数件价值连城的西域至宝后,他再见韩渊,笑得脸上褶子比菊花都灿烂,直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为了表示诚意,他还将这座宅子送给了韩渊。
当然,那位西蛮王爷并不知道,韩渊这位从西域远归的大燕豪商,居然早在数年前,就跟他恨不能一刀捅死了事的侄子,有着不浅的交情。
“主人,最近几日我出门办事,总觉得有人暗中盯梢。你说,我们初来乍到,是不是有人看中我们出手阔绰,起了歹心?”
“歹心?”韩渊嗤之以鼻,“你也不看看我们住的是谁的宅子——能住西蛮王爷的别院,谁敢来谋财?不要命了?恐怕,是有别的缘故。”
他沉思片刻,“你去苏汝成那里,给他送个口信。叫他替我们查查。”
“苏……苏汝成?主子,难道你说的是那位西蛮少主?”
莫干下巴差点掉了下来。他家主子给他的“惊喜”太多,几乎成了“惊吓”——当初面都没见过,直接上门找西蛮王爷攀交情。给莫干吓得腿发软,害怕主仆两个直接被西蛮王爷砍成肉酱丢出去。
没想到,主子大笔钱财流水一样地砸过去,居然真的砸成了。攀交情算什么?人家现在直接送了私宅给主子,西蛮王爷手下见了主子,都称“小爷”了——在西蛮这可是异姓兄弟才有的待遇!
现在,主子又要去攀西蛮少主的交情了?
莫干忍不住算了算,他们这次带来的金银珠宝,还够砸几次的……
“主子,这次去找西蛮少主,咱们带多少东西好啊?”
他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要是主子太败家,他也好规劝一下。
“你带八口空箱子,大一点,装东西多一点的。告诉他,老子这里为了替他打探他大伯的动向,家产都亏了一大半了。叫他看着往里装吧。”
“啊?”莫干愣住了。什么意思?这是不但不送礼,还想往回收礼的节奏?主子怎么了,脑子突然出问题了?西蛮少主手里可是有兵权的!说砍死你,就可以砍死你,他们带的这点商队护院根本不够用!
“啊什么?”韩渊却不以为意,从面前浅琉璃盘中拎起一串葡萄,张嘴咬了几颗。“西蛮少主怎么了?他要是不给,你就问问他,三年前跟他回来那人,身体可还好么?故人来了,要不要私下见个面啊?当年为了他的事,老子半辈子经营亏了个干净,今天跟他要点零钱用用,怎么,不给吗?”
莫干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可韩渊叫他去,他只能哆嗦着硬着头皮去了。
却没想到,苏汝成竟然真的将八口箱子都装得满满得给送了回来。
随着箱子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封信。信里说——要找豪商麻烦,这是白皎然特意叮嘱的。谁知道查来查去,行动最让人怀疑的外来豪商,居然是你韩渊?
不仅如此,苏汝成还用力羞辱了他一番——怎么回事,夫纲不振么?自己家的人,什么事不能自己家床上解决?偏偏跑到他们西蛮地界来搞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老子还要去接阿齐勒回家,本来人手就缺的很。既然这样,监视豪商的人手我就都撤掉了。至于你和白皎然——据说他三天后就到。有什么事情,你们自己见面说吧!
“少主,这五日之后接杜先生回来,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不可以!”苏汝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用不到你,我自己去就行了!”
图雅讪讪地坐在一边,小嘴一瘪,有点想哭。
他的药出了问题,害杜玉章在西蛮集市病发,又被人掳走。他心中自责不已,眼睛哭得肿成个桃子。之后那么久,杜玉章连点音信都没有,他都想以死谢罪了。此刻,好容易知道了杜玉章的下落,少主却不肯让他一起接人。他想,少主一定是怪他弄丢了杜先生,这是不肯原谅他了。
“哭什么?我们西蛮男儿,哪有这么容易掉眼泪?”
却不想,苏汝成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以为本少爷是嫌弃你没看好阿齐勒,才不带你去?你不想想,若我真的怪你,怎么会还让你留在我身边?嗯?”
“那,少主你……”
“你还问?阿齐勒与我久别重逢,万一他心中激动,要扑到我怀中的时候,却看到了你——他脸皮多薄,难道你不知道?你这不是要坏了我的事么!”
“……”
图雅很想如实告诉苏汝成,恐怕他想太多了。杜先生主动投怀送抱这种事,估计这辈子也别想看到。
但是他不敢。算了。反正少主被打击惯了,多失望一次也没什么……吧。
图雅却不知道,一脸笑嘻嘻的苏汝成,在离开他视线后,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用力攥住手中的密信。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他却早已读出了不同寻常处——杜玉章这一次失踪,只怕没那么简单!
之前,苏汝成才从草场上猎雪狼归来,本来收获颇丰,想到杜玉章面前好好嘚瑟一把。谁知道看到眼睛都哭肿了的图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他,杜玉章失踪了?!连续几天,音信全无!失踪之前病得厉害,还喝了什么可能失明的药!
若不是看图雅还是个孩子,他当场就会揍人了!
之后,整个西蛮集市他都搜寻遍了,问出了那一天的变故。杜玉章相貌太好,那一日又是一波三折,周围人印象都深,很快苏汝成就知道了事情全貌。知道杜玉章是被一群大燕人救走了,他稍微松了口气,但听说那些人居然与徐家军动了手,这口气又提了上来。
徐家军,原本还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铁骑。虽然与西蛮人是死敌,虽然讨厌徐骁秋跋扈的风格,但苏汝成也不得不承认,他还算治军有方,是个将才。
可自从换了主帅,那些原本在徐骁秋手下的旧部升迁无望,就变成了疯狗了!见人就咬,故意惹事,就想与西蛮人搞出一场大规模火并,然后借机搅黄边贸集市!
但不管他们再神经,战斗力却是不容小觑。尤其在平谷关,这就是一群地头蛇。听说这些大燕人还杀了人,绑走了徐偏将——徐偏将可是这些徐家军旧部的核心人物之一!
杜玉章跟他们混在一起,能安全吗?
眼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苏汝成心急如焚,想快些将杜玉章从这些大燕人手里接走。偏偏这时候,平谷关城门关闭了。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关上城门?第二次和谈在即,杜玉章陷在里面——于公于私,他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前前后后,其实他已经放出了十几只信燕,在平谷关上空盘旋,只要杜玉章接到其中一只,都可以给他回信。
可杜玉章没有回信。若没点缘故,苏汝成才不信他会不马上回信!
若不是今天接到了回音,只怕他就要点上人马,硬冲进平谷关找人了。
苏汝成知道杜玉章为人孤高,平生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拖累旁人。虽然他极其不愿意承认,可他心里清楚,现在杜玉章心里依旧只拿他当做挚友——再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杜玉章心里,他依旧是“旁人”。所以杜玉章不可能让他担心受怕。他本该第一时间给自己传讯——拖到现在,要么是因为他一直没机会传讯,要么是他传出的讯息,没能按时送到自己手上。
不论是哪一种,都预示着杜玉章身边有人在控制他。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上,这个人的存在就很耐人寻味的。
可没想到,接到回音后,他不仅没有安心一点,反而更想杀人了。
——杜玉章,居然给他回了这种没头没尾含糊不清的信?
——不光是含糊不清的问题……这封信,居然还不是给他的!而且,里面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杜玉章现在何处,安全与否!
——那个“姓宁的豪客”,究竟是什么人?
“阿齐勒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竟然连把话说清楚都不敢……”苏汝成越想越焦躁,用力一拳砸向墙壁。“还有好几天,才到五天的期限……这个节骨眼上,平谷关居然关闭了城门,这么久也没有动静!昨日我去质问他们徐将军,那小子居然给我避而不答,说是有大人物直接下令——鬼扯的大人物!整个平谷关他姓徐的最大,以为我不知道?白皎然还在路上,根本管不到这边。若说谁能在平谷关这块命令他,除非李广宁御驾亲征!”
“少主,杜先生这信是给白皎然的,而且重点是搜查而不是救人。所以,他应该没事的。”苏汝成的伴当图勒进言,“少主你看,他笔迹散乱,像是已经失明了。但看样子写得不算急迫。我猜,杜先生不是有危险,只是因为不想被人知道他送出这信息……杜先生绝非常人,少主你别太担心了。”
“嗯……”
苏汝成觉得有道理。但无论如何,能让杜玉章忌惮的大燕人,只怕背景也不简单。
苏汝成一挥手。他面容冷峻,下了决心,“再放信燕!回信说——五天后,我一定准时去接他!还有,这一次给信燕涂上硫磺,让猎犬记住这味道!跟紧了,信燕到底在何处停留,给我好好排查!万一真有阴谋,我也要找到阿齐勒的下落!”
一个猜测,一封信笺,却好像蝴蝶翅膀煽动的微风,引发苏汝成、白皎然、韩渊三方都行动起来,最终形成了一场飓风。
但此刻,风起于青萍,尚未酿成风暴。杜玉章并不知道他们的行动,他也就更不会知道,他的这一次猜测却是歪打正着——他身边的“宁公子”并非意图破坏和谈,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可这并不代表,现在平谷关内外,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平谷关内一座不起眼的民宅,门窗紧闭,看院子里的荒草高高,似乎荒弃已久了。
但若细听,能听到屋内有人压低声音,正在交谈。
“哥哥,你真厉害!苏汝成真的发了回信,被我们蹲守着捉到了!”
一个有些阴柔的男声传出。这声音的主人身形消瘦,相貌更有些女相,看起来还是个少年。可他说话时,眉目间却带着阴毒神色,与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少年手中擒着一只信燕。那信燕被他用力掐住翅膀,不住扑腾。少年却随手从桌子上一排药瓶中拈起一个,指甲从里面沾了些药粉,点在信燕鸟喙中。很快,信燕就不再动了。
少年从信燕足下取出小筒,展开信笺。读了读,他唇上绽放一冷笑,“原来苏汝成真的与杜玉章关系暧昧。这一对不要脸的贱人,怕是当年在大燕京城就勾搭上了!怪不得苏汝成那时候配合杜玉章坏了我们的事……什么与徐家军冲突,牵扯了兵力,让七皇子的军队有了可乘之机!都是诡计!怪不得当年西蛮这么轻易就与大燕签订合约,当日的战斗来得不明不白——原来,早就算计了七皇子!这个杜玉章……该死的叛徒!”
骂完了,他却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柔柔地瞥向对面男子。
“不过,之前截获那封信只有两行字,又是墨迹淋漓的。哥哥确定那个人就是杜玉章?”
“是啊。虽然他字体变化很多,但那封信一到我手里,我立刻就认出他的笔迹了。——他启蒙字帖还是我给他写的,就算他再怎么变化字体我也认得出他的字!这个狗东西,忘恩负义……”
“哥哥,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阿清会心疼的。”少年抿着唇笑了,眼角斜斜看着男子,继续说道。“可是报应不爽,这不是又撞进哥哥手里了么?”
这两人就是木朗和木清两兄弟。
李广宁这三年来剿灭七皇子余党,几乎将当年叛党里面重要人物都一网打尽了。但孰能想到,竟然还叫这两人逃脱了,还跑到了平谷关?
“阿清,上次截获那封信,看到杜玉章约定三日后去接他,我就在三字上加了两笔,改成了个五字。果然,苏汝成是信了。只要到时候出其不意,将杜玉章抢到手里,还怕这仇不能报吗?”
阿清听了这话,眼底闪过一丝阴毒笑意。“哥哥,这一次咱们来联络徐家军,想要东山再起。偏偏,就得了这个杜玉章的下落——哥哥,这可真是苍天有眼,是叫阿清替哥哥报仇呢!哥哥,阿清手里那么多新药,却还没有用武之地。既然他撞在阿清手里,那阿清一定要让他死得凄惨无比!咯咯咯,咯咯咯……”
话音未落,便是一串娇笑传来。那狠毒话语,叫人听了就毛骨悚然。可对面坐着的男子不仅没有异样,反而舒心地笑了。看他的意思,倒好像对这少年的话极为满意。
“好。我木朗一生汲汲于七皇子雄图霸业,也好成就我从龙之功。可两次都毁在杜玉章手上——阿清,到时候一定要将你最厉害的药拿出来!何止要让他死得凄惨无比?那之前,我还要他受尽折磨,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哥哥,你放心,都交给阿清就好了。”
“阿清做事,我自然放心。”
木朗一阵冷笑,换了话题。
“这次我们来,一定要鼓动徐家军,在集市上掀起一场屠杀。我知道白皎然在此,苏汝成也在此,只要将这两个人中一个杀了,边关必然掀起腥风血雨,再不可能有什么和谈机会!那时候,我们控制了徐家军,直接造反,先在边疆独立——西蛮和大燕如果打仗,必然顾不上我们。这是我最后的机会,这一次,我不用借力什么皇子,太后——我木朗,自己来做这个皇帝!”
话音未落,木清又笑了,脸上神情几乎可称为天真。他磨了墨汁,展开一张纸,木朗顺手写下一行字——与苏汝成原信字体,居然模仿得八九不离十!
只不过苏汝成被他诱导写出的那个“五天后”,被他改回了“三天后”。这样,杜玉章就不会起疑心,两人之间的时间差,正好给他中间下毒手,创造出机会了。
木清将信笺卷好指尖又从那一排药瓶里点出一个,打开了,拈起药粉点入僵直的信燕口中。
很快,信燕再次扑动翅膀,从窗口飞走了。脚上依旧绑着小小信筒,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三日之期,转瞬而过。
杜玉章坐在院落中,感受到强烈日光照在他身上,晒得肉皮都有些烫。应该已经是午间了。
按照之前约定,过了午后,宁公子就该将他送到平谷关外那栈道边,让他回家去了。
门外,李广宁沉着一张脸,看着淮何指挥侍卫们准备马车。淮何亲自检查后,向李广宁拱手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秦凌呢?”
“今早他说身体不舒服,我叫他去休息了。公子找他有事?”
李广宁摇摇头。他用手重重拍在马车壁上,深深吸了口气。
“淮何,你去请杜公子吧。”
“是!”
很快,杜玉章来到了马车边。此时李广宁早就坐在马车中了。他眼睛盯着杜玉章,一句话也没有说。
“公子,现在启程么?”
“嗯。”
马车驶离大门,向着平谷关外栈道方向而去。沉默笼罩在马车内,杜玉章心头越发不自在。
——这个宁公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这几日的举动越发异常,惹得杜玉章心头也沉甸甸的。
其实三天前,杜玉章与他说好的是一起吃晚饭。可是宁公子整个下午都没有走,吃过饭也不愿离开。但他再没说错话,杜玉章也答应了秦凌,总不好平白赶他走。
于是两人就一直尴尬无言地坐到了晚上,杜玉章要睡觉了。宁公子替他吹熄蜡烛,推门而出的时候,杜玉章简直大松了一口气。
他却没想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宁公子就跑到他屋子外面报道了。而且,整整一天,他都没离开过。
从早间起身开始,一直晚膳之后。宁公子就这样沉默地陪在他身边,杜玉章不开口对他说什么,他也就不开口。若不是能听到那人轻缓的呼吸就在身边,杜玉章几乎以为他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到底想干什么?
杜玉章一想到昨天的尴尬就头疼。却没想到,此刻马车中的尴尬更胜于昨日。等到马车终于停下,到达平谷关外栈道时,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他却没想到,他身边坐着的李广宁,视线丝毫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脸。这一份如释重负,一点不差地落入了李广宁眼中。
李广宁两手用力攥着拳头,指甲陷在掌心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轻声道,“逸之,今日下午你我分别,说不定许久都见不到了。”
“……”
“我该还会在平谷关待一段时间。逸之,你住在何处,我可以去看你吗?”
“宁公子,你不是来做生意的么?”杜玉章声音清冷,“我叨扰你太久,耽误你不少时间。现如今我走了,你正该大展宏图。何必要继续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怎么能叫做浪费时间?逸之,你我相识一场……”
“宁公子!你苦苦纠缠,究竟想要做什么?”杜玉章忍不住打断了他。“宁公子,无论如何,我下午都是走定了!你摆出这样姿态,叫我心里难受,却是没用的!我是不忍看你这样讨好我,可我不会因为这个就留下来——更何况,你一个男人,手下人数众多。他们那样拥戴你,想必你也是位高权重、能力出众!你怎么能为了我这样一个废人这样颓唐?这算什么?为何不留待有用之躯,做些有为之事!”
“逸之,你这是……在替我着想?”
杜玉章脸色刷地一下僵硬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说了那么多,宁公子居然得出这个结论?
宁公子的语气居然还带了几分欣喜。
“你真的是在替我着想,是么?你在规劝我?”
“这并非重点!”
“可对我来说,这就是重点……”
李广宁声音弱弱。他看着杜玉章脸色,有点迟疑。可又不能不说话——不然,等一会杜玉章走了,他满腔的话又能跟谁去说?
“逸之,我不是为了叫你难受,叫你垂怜我。我只是想对你好些,叫你高兴些——毕竟过了这几天,我就没机会看到你,更没机会对你好了。逸之,我当然希望你留下来,但这和你无关,你千万别有负担……”
“宁公子你说话好没道理!什么叫做我千万别有负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
“宁公子,你这样待我,我无以为报!若你是我,你该怎么办?你能就这样安心地受着?”
“……”
“更何况,宁公子你行事诡秘,前后矛盾,更叫我心中难耐,寝食难安!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何不能明说?别再这样作态——叫我心里时刻绷着一根弦,这滋味太难受了!”
“我……我有什么矛盾处?我对你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杜玉章重复这几个字,似乎想要冷笑,却又咽了回去。
“怎么,你不信?
“你非要这样讲,我有什么好不信?”
杜玉章抬起头。他两眼明明无神,可依然让李广宁觉得心里一慌,就好像自己的心事被看光了一样。
“只是宁公子,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逸之你讲。”
“宁公子不是有一位故人,你心中对他怀念至深,而我不过是因为与他有些相像,故而宁公子爱屋及乌,才肯对我施以援手,照顾我的么?”杜玉章语气逐渐冷下来,“怎么此刻,宁公子对那位故人却是绝口不提,反而对我‘真心实意’起来了?!”
李广宁后背刷地一下冒出冷汗。
杜玉章所言无错,这是他的一个绝大破绽!怪不得杜玉章说什么都不肯接受他,甚至不给他一点机会!换做是谁,前几日还说自己心中有个一往情深的人,过几日却突然向另一个人求爱,别人也都会觉得背后必有勾当,绝不会轻信!
可他当真冤枉——他该怎么告诉杜玉章,他从头到尾难忘之人,就只有他一个啊?
“宁公子,你说话啊?”
却在此时,马车猛地停了。车门被从外面推开——平谷关外栈道,已经到了。
一阵热风卷着沙尘从车外席卷而来。李广宁呼吸不稳,强自镇定道,“逸之,我们到了……”
“宁公子,你怎么不说了?你这样软磨硬泡,示弱讨好,究竟是什么缘故?若你说得清楚,日后未见得不能再见;可你依旧这样吞吞吐吐,将我像是傻子一样耍弄掌心之上,叫我怎么相信你?”
杜玉章站起身,又逼问一句。李广宁向后仰身,呼吸越发急促。
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如我说得清楚,你真的还会给我再见的机会吗?
李广宁眼睛里只有杜玉章。他口干舌燥,喉咙都在冒火。
眼前人身姿卓卓,立在他面前,却像是离他万丈远。就算伸出手去,也再难触碰。
“……若我说得清楚,你就会给我机会吗?”
李广宁喃喃着,竟不知是在问杜玉章,还是在自言自语。他一阵目眩。他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一股强烈的冲动袭来——
倒不如将真相和盘托出!一了百了,好过这样步步退让,就像被利刃凌迟,不得不将深爱之人送到别人身边!
“若你说得清楚,就说来听听好了。”
杜玉章依旧神态倨傲。他迎面对着马车外,长长栈道边,是广阔的草地。风从那边来,卷起杜玉章衣袍下摆,在李广宁眼中猎猎舞动。
杜玉章就好像一只飞鸟,即将展翅而去。
李广宁突然明白过来一件事——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能将杜玉章留住,恐怕此生,他也再没有机会将这个人揽在怀中了!
呼吸越发沉重,李广宁就像输红了眼的赌徒,终于孤掷一注。
“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特意接近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接受我。我曾经酿下大错,失去了一生挚爱……可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逸之……不,玉……”
嗖地一声,一支长箭破空而起,将所有人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半空!
不过是一瞬停顿。杜玉章很快转回头,“宁公子,你方才说什么?”
阳光透过树梢照下来,在杜玉章脸上勾勒出俊朗线条。烟尘朦胧,几乎给杜玉章的轮廓勾出一道金边。
这一副美人回眸图,竟好像似曾相识——那一日,杜玉章在东湖上跳湖自尽前,似乎也曾这样回头看过一眼!那时候他的神情……于今日一般无二……
李广宁突然打了个哆嗦。
他的勇气丧失殆尽。
他的眼中涌出泪水,眼角红了起来。远处,随着那支箭破空而起,数十人骑在马上,已经往这方向来,是越来越近了。
——那是来接走杜玉章的人吗?
——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可真的说了,他会留下吗?还是会更决绝地离开?……那是死路啊!东湖水那么深,你怎么就跳了呢?……不行……不能放开他……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他会不会自寻死路……我是罪人……害了他……留下他……害了他……留下他……害了……害……自寻死路……救救他!
“宁公子,你说什么?”杜玉章似乎也听到了远方马嘶阵阵。他神情淡漠,“宁公子,若你不说,我就走了。”
“你要走了……”
李广宁一声哽咽。他声音嘶哑,嗓子里像有把刀子在割。
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无边无垠的湖水。那么清,那么蓝,却那么深,能够吞噬掉眼前这个人,尸骨无存!
李广宁浑身一震。幻觉中的湖水消失了。眼前只有一个杜玉章,他身后是越来越近的骑兵。李广宁只有这一刻了——那之后,他将永远失去他此生挚爱。
可他笑了,真心实意,哪怕眼眶已然通红,“好,你走吧。”
杜玉章一怔,像是没想到他未曾纠缠。他甚至有些迟疑,“方才,宁公子似乎说要与我讲清楚……”
“却没什么能讲清楚。我喜欢你。你就当做我……一见钟情,见色起意吧。”
“……”
“你就当我从前所说,都是骗你的。没有什么永难忘的故人,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刻骨情深。我骗你的,我只是想留下你……可我说喜欢你,却绝不是掺假。”
马嘶声更近,马蹄阵阵,夹杂着淮何的呼喊——“前面的人停下来!是来接杜公子的么?”
喧闹中,杜玉章沉静点头。
“那好吧,我走了。”
他扶着马车门,缓缓走下去。光线夹杂着灰尘,迷了李广宁的眼。泪水夺眶而出,李广宁却用力睁大眼睛,睁得酸痛无比,也不舍得眨一下。
“……逸之!”
“什么?”
杜玉章回头。李广宁哽咽了。还好,他嗓子嘶哑得厉害,听不出哭腔。
“……保重。”
杜玉章一愣。他心头突然茫然,眼底竟有些酸楚。但下一秒,他恢复常态,微微一笑。
“宁公子,你也保重。”
——说是这样说。两人心中却都清楚,这一别,怕是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