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9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243 - 245

【第243章】 献身

    段闻整了整西装,站到了落地窗边,窗台上开着的红花摇曳着,窗边一桌国际象棋,走了个胶着平局。
    那是他和李芸之前下的。
    他把装置转移的任务安排给了得力的下属后,就和李芸手谈了一局。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谁这么痛快地下过棋了,李芸的水平很好,足够让他有棋逢对手的愉悦。他贪爱这种感觉,想要将之无限延长,这时隔二十年的棋下了一半,留一半,晚上再接着下也没关系。
    李芸已经昏睡过去了,改造人的大脑虽然植入了李芸的意识,却极容易疲惫。
    段闻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从卧室里出来,一个人在客厅里站着,听完了卢玉珠克隆人的紧急汇报。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卢玉珠克隆人道,“段总,他说他就是初皇。他想见您。”
    段闻慢慢地把一支烟抽完。
    卢玉珠克隆人小心翼翼地:“您看……”
    “你去把他带来吧。”段闻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我在这里见他。”
    “是。”
    卢玉珠克隆人退下了。
    段闻指间夹着烟,看着窗外。
    这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很多,除了他自己的私事、刚刚卢玉珠来报谢清呈忽然承认自己的初皇身份之外,安东尼也完成了对贺予的最终洗脑,并将他投放战场……
    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曼德拉和破梦者的激战,血蛊已经在刚才去了前线。通过虚拟成像做出的机甲的背影犹如一座燃烧的山岳,足够震慑人心,再加上贺予被大幅度提升的力量,不难想象那些正在与贺予对峙的破梦者们有多魂飞丧胆。
    他从安东尼传来的监控中就可以看到,贺予的实力十分惊人,血蛊力量一出,便是哀鸿遍野,血流漂杵,同伴们举起枪械自相残杀,残酷里又带着病态的悲剧美感。这是与激速寒光冰雪武器之美完全不一样的,犹如东方巫术般的杀戮之美。
    段闻观赏着战争,像观赏一副壮烈的油彩画。
    从某些方面来说,段闻其实比段璀珍更沉冷——段璀珍是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段闻却是自幼这样病态地长大的,他从一开始就是段璀珍精心培育出的,不正常的存在。
    正因如此,他和岛上所有人都不一样,岛上的人求名求财求权势,段闻只求一个科研成果。
    血蛊无疑是很成功的。
    可惜当时给薇薇安研发特殊rn-13的那个美国实验室来的科研员已经死了。段闻还记得那人临死前一天,丢了一根复古相框项链,是被段璀珍捡到了。段璀珍唤那个科研员来拿,对方说相片里的是他祖母,项链是他祖父的遗物。
    段璀珍盯着那黑白老照片看了一会儿,没有丝毫波澜的:“他们如此鹣鲽情深?”
    那美国长大的科研员在这方面不存在任何避讳,笑道:“我祖父的实验室都是用祖母的名字命名的。”
    “哦。”段璀珍把手伸到那个科研员掌心上,攥着项链的手顿了几秒,松开,“多土。”
    “什么?”他没有听清,因为她的声音很轻,嗤笑带嘲。
    段璀珍说:“没什么。”
    第二天那个科研员就离奇死亡了,不知道实验时出了什么问题,他脖子上戴着的项链绞进了机器里,机器牵引力极大,等有人发现时,他的颈部几乎都被绞断了……
    段闻一眼就看出那是太婆的手段,但他对那人的具体死因没有什么兴趣,他只是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医学人才就这么没了。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寻找一个更优秀的代替,他曾经非常想要秦慈岩,也在暗处做过一些努力,可惜秦慈岩活得太固执,最后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这之后,谢清呈就成了他非常属意的人选。
    段闻在和谢清呈谈完后,其实是成竹在胸的,以他对人性多年的观察研究来看,谢清呈对贺予充满了愧疚和喜爱,很难抛下贺予不管。投靠曼德拉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他没想到谢清呈手里还有一张他意想不到的底牌。
    初皇。
    卢玉珠克隆人刚才惊慌失色地来报,说谢清呈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回贺予的自由。同时谢清呈给了一张曼德拉所有人都无法拒绝也不敢妄动的通行证——他说他是初皇。
    段闻不禁感到奇怪,自己和太婆为什么一直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初皇不是数据,初皇是人。
    为什么没想到?
    其实他最初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谢清呈在车祸之后又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沪州,但秦慈岩装演得太像了,那老头儿临死前做了一堆假数据误导他们的调查,老头儿的女儿秦容悲,被折磨疯了都还一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丝毫没有表露出初皇是个人的端倪来,美育的院长更是老奸巨猾,在之后二十年时不时地制造出一些他也在试图寻找秦慈岩留下的初皇数据的假象。
    这些个坚定的、不可摧折的人们,组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垣,护住了一个其实他们本该早些发现的真相。
    到底是什么让人类这么脆弱的东西,组成了这样坚固的城墙?
    是什么让这些本不相干且性格迥异的人,能十几二十年守好同一个秘密?
    又是爱吗?
    他曾经觉得自己将爱这个课题研究的很透彻了,他看过很多学术和文艺类的作品,观察过身边人的感情,实验过亲情友情,也亲自体验过两性之间的关系——那种被形容成“原罪”又被奉为极乐的床事。
    和很多人。也就是换过许多对照样本。
    但在这些实验过程中,他从来没有体会到所谓的满足。渐渐地他觉得很失望,对此再无兴趣,他甚至觉得人类的繁衍行为是一种比开会更无聊的事情。他不理解这为什么是爱的一部分。
    或许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一直没有完全参透的课题,直到刚刚和李芸……
    “咚咚咚。”
    门在这时被叩响了,打断了段闻的沉思。
    段闻回过神:“请进。”
    先入的是卢玉珠克隆人:“先生,人被带到了。”
    “让他进来吧。”
    镣铐窸窣,谢清呈被推入了房内。
    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克隆人卢玉珠值守在外,卧室的门锁着,客厅里只有段闻和谢清呈两人。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段闻回过头,目光幽沉,上下打量着对方,“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谢清呈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立刻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一路上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贺予被唤醒了。
    但他之前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战况,这时候被转送到了段闻房中,他才瞧见了曼德拉和破梦者的交火。
    “你的眼睛瞧不见血蛊机甲吧。”段闻也不挡着谢清呈,走到客厅办公桌边,开始热一壶水倒茶,“初皇能看到的,应该是真实的景象。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谢清呈没有转开目光,他知道贺予就在那里。
    他说:“无人机。”
    “嗯。”段闻扬了一下眉,淡笑,“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你的话就是真实的。贺予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他有的是机会告诉你。”
    “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信任。”段闻倒了一杯茶给谢清呈,“同样一杯雪地冷香,这一次,你是喝还是不喝呢?”
    他微微笑着,看着他,那笑意却令人背后生寒。
    谢清呈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早看出我们在房间里是在演戏了?”
    “早看出了。”段闻说,“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我知道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逃出我们的控制,但我想看他能挣扎到哪一步。”
    “其实你也未必就如此运筹帷幄。”谢清呈道。
    段闻:“什么意思?”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在你的计算之中,你不至于到我们已经破坏了激速寒光之后才赶来。”
    段闻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旁边的棋盘,又理了理自己未扣好的袖扣。
    然后他抬起眼,微微一笑。
    “那时候有一点私事。”段闻说,“耽误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件事刚好碰到另一件,必须做个选择。所谓人算不如天。”
    茶斟得很香,段闻自己饮了一口,杯盏放落之后,他说:“来聊一聊正事吧。谢清呈,你告诉守卫,说初皇不是数据,是人,你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对象。”
    “是。”
    “能否证明给我看看。”
    “你必须先让贺予停下杀戮。”
    “……你是在和我谈二选一的要求吗。”段闻微笑着,“初皇殿下?”
    “你没听错。”谢清呈冷坐在那里,眉睫凝霜,“我就是在和你谈二选一。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有些事就是一个碰上另一个,不能两全,毕竟人算不如天。”
    段闻不笑了,淡道:“你哪儿来的筹码。何况这次我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谢清呈没有去直接否定他,而是抬起那气质仍然锐利的眼:“小男孩的身体不好用吧。”
    “……”
    “排异反应很痛苦,让她连出现在人前都很难做到,不是吗?我想她用那个孩子的身体,也已经到极限了,或许她这几天还病得很厉害。否则开战这么久,她不至于连个面都不曾露过。”
    段闻坐直了身子,瞳色幽冷,盯着谢清呈。
    他们俩谁都没有提段璀珍的没名字,但彼此都知道“她”指的就是段璀珍。
    段闻慢慢道:“贺予果然是什么都和你说了。不过现在是你在我们手里,我其实可以利用任何的手段逼你就范,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曼德拉谈条件?”
    谢清呈:“我既然能直接和你摊牌,你觉得我真的是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吗。”
    听他这样说,段闻的身子微绷,目光一掠,扫过他全身。
    谢清呈:“我没有武器,带我来的人已经搜了不下十次。但如果我不愿意配合,你们也无法那么快掌握初皇的秘密。我可以控制它,甚至可以主动停止它的力量。你清楚的,一旦我自毁,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
    “段璀珍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要初皇还是要血蛊。”谢清呈说,“你们自己选。”
    简简单单几句话,让段闻陡然间沉默了。
    过了好几分钟,段闻才忽然仰头笑了起来:“谢清呈,你可真不愧是谢平的儿子,什么情况下都能处变不惊……!”
    “你过誉了。”谢清呈道,“我处变不惊的能力是拜曼德拉所赐。在和精神埃博拉斗争的这二十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是你们亲手导致的结果。”
    外面的硝烟战火还在继续。
    谢清呈说:“把贺予放了。否则就算我人在这里,你们也得不到初皇的能力。”
    段闻不响了。
    毕竟初皇和血蛊不一样,他们对初皇的很多了解都是不确定的,二十多年的信息混合在一起,难辨真假。目前他还真不知道谢清呈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抑制自己体内的力量,于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反复思考后,段闻开了口:“谢清呈,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什么意思。”
    “现在就放弃血蛊是不可能的,他一旦清醒了,万一又来夺你,我们会很被动。而且你也不一定就会在他走后说话算话配合我们。”段闻道,“但我可以让他停止攻击,先减少破梦者的伤亡,也减少对他自己的损耗。等到你成为段璀珍的供体之前,我会让你看到他被安然无恙送还回破梦者舰船上。”
    “如果你不送呢。”
    “那你也可以在最后一刻终止你的能力,不是吗。”
    “……”谢清呈其实并没有什么能力可以遏制初皇属性,一旦段璀珍获得他的身体,就可以完完全全地获得初皇的力量。但这是绝对不能在此刻让段闻看出来的,属于能骗一刻是一刻的秘密。
    谢清呈觉察到段闻是在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似乎想从他的表情当中,捕捉到他内心深处的心绪。
    谢清呈将自己的心城严丝合缝地关闭了。
    段闻窥了很久,却什么也窥不清。
    “看来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最后,谢清呈面无波澜地说道,“你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高兴你能很快明白这一点。”段闻说,“你比当年的贺予识时务得多,不必像他一样,被关那么久才决定与我们合作。”
    “……他曾经在那个地下室待了多久?”
    “地下室?”段闻道,“他那时候伤得太重了,不适合在地下室待着。我们给了他一个很干净的房间。”
    段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了想:“恐怕现在再将初皇殿下关到地下室也不合适了,在手术之前,你就住在他从前住过的那一间房吧。”
    谢清呈说:“可以。”
    “如果你没有别的异议,我现在就下令让贺予结束战斗。然后我们会尽快安排供体移植的手术。”段闻道。
    谢清呈的反应很冷静,好像将要牺牲掉的不是自己:“手术会是什么时候。”
    “各项检测做完之后,不会太久。”段闻打量着谢清呈,“你没有一点害怕或者遗憾吗。”
    也许是知道一切终将尘埃落定了,谢清呈身上带着一种类似与长途跋涉后的疲倦与沉和。
    他用那双视力衰微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段闻,说:“我知道哪怕你们获得了初皇的能力,这些黑暗也终将会结束在我们的人手里。”
    段闻沉默半晌:“你何以这么相信着。”
    “一个人心里总要有些磨灭不了的信仰的。我是这样,你或许也一样。”谢清呈道,“你和段璀珍不同,你不是一个像你自己认为的那样,完全无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对守卫说,我需要见的人是你,而不是段璀珍的原因。”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段闻注视着自己面前的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好像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囚犯,他们也不是在这危机重重的曼德拉岛。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傍晚,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和一个不亲不疏的人,进行了一段不痛不痒的对话。
    段闻在命人将谢清呈带去贺予曾经住过的那个囚室之前,最后一次叫住他:“谢清呈。”
    “……”
    “我很遗憾你就是初皇,她不得不靠你的身体才能继续活下去。我原本想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我们效力,而不是让你成为一个脑移植的供体。我答应过他不杀你,但现在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谢清呈侧过头来:“我也很遗憾,你为什么非要跟着她不可,陈黎生。”
    段闻:“……”
    他没有回答。
    但他心里知道,他不是跟着段璀珍,而是自幼已与这座诡谲之岛生长在了一起,它之上有太多他渴望得到的答案,见到的成果,以及他不想失去的东西。
    大到那个未来的曼德拉世界。
    小到,他手边这一盘未下完的棋。
    “这二十年前你对李芸立下的誓言。”谢清呈回头,看着面色阴沉的他,平静道,“终究还是要被你打破了。”
    “……”
    “初皇换血蛊,一命偿一命。我等着你们带我去见段璀珍。”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这里。


【第244章】 挖目

    谢清呈被带到了楼顶的一个房间内。那就是曾经用来囚禁贺予的地方。
    贺予刚刚被组织带回岛上的时候,反抗激烈,情绪波动,手术过后几次发病暴走,又极不配合,曼德拉不得不把他反锁在这间像囚室一样的房间里,直到他在他们的恩威并施下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直到他表示愿意为组织效忠为止。
    现在谢清呈也被囚于此处,度过他人生的最后十几个或几十个小时。
    他摊牌不久后,战火最激烈处的交战声就停了下来。曼德拉和破梦者暂时停火了。
    谢清呈坐在塔楼囚室内,闭着眼睛,让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
    段闻派人来对他做过多次检查,抽血化验时,那些人都显得非常紧张,明明谢清呈身上已经被搜了百八十次,是绝不可能携带任何武器的。
    谢清呈知道段闻他们提防自己,只是不管信不信,曼德拉都得冒险接收他。因为初皇的高适应性躯体实在是段璀珍梦寐以求的东西。
    现在,谢清呈靠在冰冷的房间墙壁上,侧过头,看着窗外的远山近水。从这里可以将曼德拉岛的东海岸尽收眼底,此时正值黄昏,金乌沉落,海面上一片动荡不安的粼粼脆金色,像身披金甲的万马千军在波涛中交战着,很快地,随着残阳薄暮,晚霞横泼,那些金色里又泛起了大片大片的凄红,当真如战场上的鲜血般壮烈。
    这个房间的风景是很好的,但如果日复一日地看着,却哪儿都不能去,再好的风景也会成为噩梦。
    谢清呈安静地坐在窗边,他知道这个位置贺予从前也一定坐过,墙上有一些零散的涂鸦,是拿小石子刻上去的,他进来没多久后,就发现了这些东西。
    这些涂鸦一看就是贺予被困在这里时留下的。
    谢清呈看到了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看到了一个举着热气球的布偶熊。
    看到了莲花灯蜡烛,无尽夏绣球花,龇牙咧嘴的小火龙……
    谢清呈抬起手,指腹摩挲过那些已经有点变淡的痕迹,耳边好像又响起了旋转木马的歌声,摩天轮晃动的光影。
    他看到了贺予孤独地蜷缩在这个房间内,眼神空洞,拿细碎的小石子在墙面上画着这些他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的东西。
    他看到了贺予从摩天轮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说,哥,你抱抱我好吗。
    谢清呈缓缓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却不放过他,依旧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现着……旁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懂墙壁上面的内容,但谢清呈却全都能明白。
    他将掌心贴在了那只小火龙的尾巴火焰上,好像贺予的手才刚刚离开那样。
    当时贺予那么恨他却也没有背叛他,时日今日,他只想用这具残躯体成为贺予的桥梁,让他能回到正常的社会中去。
    他的计划——危险,成功率低。
    但是只要做到了,那将是损失最小,也对曼德拉破坏最彻底的办法。
    谢清呈等着。
    又一管血抽去了,曼德拉的人忙里忙外,为他的初皇身份确认做准备,不过仅仅凭借血液样本就想马上确定谢清呈的体质还是太困难了,初皇体质毕竟不比其他,高适应性让他的身体细胞在显微镜下很善于伪装。
    谢清呈看得出那些实验员的焦躁。
    一切都在更加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今晚又没有月亮,他彻底失去了计算时间的工具。
    这样的关押其实是能把人逼疯的,因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又将要维持这样的状态等待多久。正常人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变得精神脆弱,神志崩溃。
    但谢清呈不一样。
    他比寻常人要能忍耐很多。
    何况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会觉得三年前的贺予仍然在他身边,而他此行的最终目的是要把贺予带出去,因此他的心脏里有了一把不会轻易熄灭的火炬,那火炬的光和热让他不会在这极度压抑的氛围中失去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囚室的门再一次打开。
    谢清呈抬起眼,向门口看去,只一眼,便转掉了。
    他一点也不意外,那人是安东尼。
    安东尼是肯定会来找他的,估计也就是这个时候了。
    那与他有着微薄血缘关系的男人独自走了进来,脸上乌云密布,看起来相当阴沉。
    他穿着一身实验室白大褂,先是将谢清呈被镣铐锁着的双手和足踝扫了一圈,然后才靠近了他身边。
    安教授还戴着实验室里的塑胶手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他把谢清呈的脸强行地掰过来,逼他堂哥看着他。
    “干什么要把头转走,看到是我很失望?”
    谢清呈转动眸子,唯一那只可以视物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安东尼的影子:“那你要我说什么。晚上好?欢迎光临?”
    没有想到谢清呈在这当口还能如此平静,安东尼一怔,随即眯起眼睛,恶狠狠道:“死到临头了还耍嘴皮子,你是真的骨头硬。”
    “那是自然的,骨头软了怎么当你哥。”
    “你不是我哥!”安东尼像被触到了什么痛处,朝他怒喝起来,“你只是一个抢走了我东西的贼!贼……!走到今天这步是你咎由自取!是你的报应!”
    “……”
    “你马上就要死了,谢清呈。”他紧紧掐着谢清呈的面颊,盯着这个自己无数次在梦里恨不能掐死的男人,“这么多年我想杀你,段闻一直不允许,现在他终于松了口了——原来你就是初皇……!我说你怎么磨磨蹭蹭的一直死不掉,但是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你的尸体了……我终于可以看着你消失在这世界上!”
    “我先提前恭喜你了谢离深。”谢清呈在他的指掌之中,依然非常的沉静,“多年心愿终于能够实现。”
    见他如此反应,安东尼脸色更是难看:“你装什么镇定。”
    “你要觉得我是装的也行。”谢清呈顿了一下,说,“但我清楚你的秉性,对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没有任何意外,我只是觉得自己在浪费人生最后的一点时间,因为这次来的人是你。”
    安东尼蓦地将手一松,将他狠狠往后掷到窗边:“废话,你清楚我秉性?我是曼德拉的高级研究员,移植手术将由我进行操作,我来是为工作!你在期待什么呢谢堂哥,你觉得你的垃圾时间用在谁身上不会浪费?贺予吗?别笑死我了,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能天真到以为贺予会主动来看你吧!”
    “……”
    “那个装置佩戴在他身上,他的大脑就会被曼德拉完全控制,他现在就是我们的战斗机器,他没有什么资格来看你,他也不会有任何想法来看你!我告诉你……这些都是我做的!!”安东尼的神态扭曲至极,“我做的!是我把他洗成了终极血蛊!本来我是首功!!你为什么在这时候要和段闻说你是初皇啊谢清呈?你知不知道你又坏了我的大事!”
    “我刚洗脑完血蛊,你就自爆初皇!你为什么永远要夺我的风头,抢我的好处!?!”
    “现在好了……你得死了!等贺予恢复神智的时候,你的身体就已经归太婆所有了,你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些全是你的报应!报应!!你一辈子再也见不了他!你也没得痛快!”
    谢清呈轻咳着,余光瞥见墙壁上贺予留下的涂鸦旧痕,他缓了口气,近乎是平静地对安东尼说:“我们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
    安东尼面庞微一皱缩,但他在思索完谢清呈并没有任何机会见到贺予后,森然道:“疯了吧你,臆想症?你再也见不到清醒时候的他了,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他恢复过来的时候就是你死了的时候——!”
    谢清呈注视着安东尼在他面前表情狰狞的样子。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谢离深,我只觉得你很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安东尼仿佛大受冒犯,“你一个要死的人——你觉得我可怜?”
    “我的死是我自己选择的。”谢清呈神情淡然,说道,“我这一生都在追求我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有理想,有家人,有朋友,有自我,有想要保护的人,有渴望做到的事。我活得很有尊严,哪怕是在这场死亡中,我也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结果,段闻是个比你有底线的人,我知道他会在我死后把贺予送回破梦者身边去。而你根本阻止不了他。你只是一个给他打工的人。”
    “…………”安东尼简直要气疯了,他的俊脸都扭曲了,“我是个博士!!我离开你家之后,靠着我自己的能耐去了国外!我读了和你一样的专业做了和你一样的工作!我在美国那么穷却那么优秀所以曼德拉才会向我递出橄榄枝!你能做到吗?啊?我为了成功,我能在最卑微的时候向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出卖我的一切!你能像我一样豁得出去吗?你不能!”
    “我从来都不比你差!”他瞪着血红的眼睛。
    那些岁月,有多不易?
    想从头来过站上社会顶层,有多不易?
    他十八岁时靠着五十八岁的干爹才能出国去!就因为谢清呈报警,他的档案上有偷窃污点!他不得不在那几年媚笑着哄那个满脑肥肠左拥右抱肚子比八月孕妇还大的死肥猪!
    他那时候恨极了谢清呈,他皮囊和灵魂都不要了也想要卯足一口气出人头地,在未来成为比谢清呈手段更硬的人。
    “我是在美国读的博士……我的母校比你的还厉害得多!可你竟然敢说……我个是打……打……”
    谢清呈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打断了安东尼的疯狂,他说:“谢离深,你疯成这样,你想过吗。”
    “……想过什么东西!?”
    “我死了之后,你活下去的动力还能是什么。”
    安东尼的肩膀忽然一僵。
    谢清呈抬起一双眼眸看着他,因为房内光线的原因,在安东尼看来,他那瞎了的眼睛竟然也像没瞎时一样冰冷澄澈。
    “我听完真可怜你,你一直都活在失去当中。当你父亲失去了继承的遗产时,他就把这种失落像癌细胞一样转移到了你身上。你总是想着你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为之计较不已,却从来不去看看路的前面还有值得去追求的东西。”
    “……”
    “谢离深,你从小到大,想着的就是怎么不择手段地搞垮我,怎么夺走我的东西——你在意过你自己吗?你在意过你自己活着的尊严,活着的意义,在意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吗?”谢清呈在窗边微微咳嗽着。
    这一刻安东尼竟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俩又回到了陌雨巷的小屋内,年岁略长一些的哥哥在一脸严肃地对他讲着道理。而他哪怕再不服气,都无法迈开步子离开那间小屋。
    谢清呈问:“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所拥有的很多东西。你不喜欢学医,却成了安东尼博士,你不喜欢白色,却要穿上实验室的制服——你也不喜欢贺予。”
    安东尼:“……”
    “你不喜欢他,你只是在利用他来达到让我难受的目的而已。我承认你确实成功过,可是现在我知道你说的全是假的,你之所以知道那些只有我和他清楚的事情,是因为你利用催眠术,窥见过他的记忆。”
    谢清呈病恹恹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味:“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谢离深。你就不能把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去看一看自己的未来吗?你的生命就非得架构在对另一个人的仇恨上吗?你能不能尊重一些自己的人生,将它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这场战役之后,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安东尼面色斑斓,青一块紫一块,他被谢清呈说的恼恨至极,内心深处却又极为窘迫。
    他切齿道:“你在假惺惺些什么东西?!别搞得好像你还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一样!”
    “事实上。”谢清呈冷道,“我这些话,就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的。”
    安东尼仰头大笑,然后狠狠朝谢清呈啐了一口,厉声道:“荒唐!你?为我考虑?你真以为我是傻子,还是初皇殿下真的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你凭什么为我考虑,你不恨我吗?你不恶心我吗?谢清呈!你别永远活得那么虚伪!”
    谢清呈漠然看着他:“我从未说我不厌憎你。但是这或许是你我最后的单独谈话了。谢离深。这也或许是我最后的时间,我不想真的把它完全浪费掉。”
    “……”
    “你至少叫过我一声哥哥,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我也还记得我父母曾经让我多让着你一些,因为你真的受过很多苦。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一双眼睛似乎依然能够窥见人心的最深处。
    “我想起来,你至少曾经保护过一个人。”
    安东尼的表情忽然凝冻住了。
    谢清呈:“这件事我以前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我知道你在为曼德拉组织效力,我才捋明白了它的原因——谢离深,你救过谢雪。”
    “在她的婚礼上,卫容原本是想要给卫冬恒和我下药的,但最后中招的人只有我,而卫冬恒因为喝了掺有安眠药的茶水,反而躲过了一劫。”谢清呈道,“我一开始以为有人在暗中保护卫冬恒,毕竟比起谢雪,卫冬恒看起来更像是某些势力会重视的对象。其实事实正好相反。”
    他不错目光地望着安东尼。
    “下安眠药的人,是与卫容同属于曼德拉组织的你。”
    “……”
    谢清呈秀长的手指交叠着,他说:“你只是最怨恨我,并没有牵连到谢雪身上去——因为她那时候年纪很小,性格又好,待你一向比我更亲切。印象中,你确实也唯独和她没有起过什么争执,在她误入成康精神病院,差点被江兰佩杀害后,你还曾打过电话给她,问过她情况。她也许是我们全家之中,你唯一不讨厌的那一个。”
    安东尼绷着脸,不置是否。
    但他心里明白,谢清呈说的是对的。
    谢雪那时候太小了,不管逮着谢清呈还是谢离深都叫哥哥。
    他最初并不高兴,都是哥哥,这个和那个又有什么区别?他便总是在暗地里欺负她,往她的牛奶里泡毛虫,在她的小鞋子里塞蜘蛛,趁着家里没人,朝她脸上吐口水。谢雪时常被他弄得嚎啕大哭,可是哭完了又不长记性地伸出手要他抱。
    谢离深有一次是真的起了歹心,在一次全家郊游时,想把她推到公园的水塘里去。那个水塘上生满了绿萍,看上去就和草地一样,她掉下去了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是他干的,大家一定会认为是小朋友不小心把水萍当做了绿地所以才酿成了悲剧。
    这个计划太蛊惑他了,谢离深情不自禁地从她身后慢慢地靠近,伸手……
    他当时想,如果谢雪不小心失足落水死了,谢平全家的表情该有多精彩?他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手也即将推向谢雪的背,然而——
    “哥哥!”
    谢雪忽然一下子回过头来,那么小的小女孩,站都站不稳,径直扑到他怀里,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嚷道:“哥哥!”
    谢离深很恼,以为她又是想让他抱她,他老大不耐烦,甚至想把她就势往水里扔。
    可是就在他把她提溜起来的时候,她却伸开藕粉色的小小双臂,做了个保护的动作,挡在他面前,鼓着脸冲他紧张地喊了一声:“哥哥小心!”谢离深愣了一下,错过她的肩头,朝她背后看去,然后他看到了——
    小水塘对岸,有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子在玩仿真狙击枪,那玩具枪做的逼真异常,谢雪又非常年幼,辨不清真假,她只知道这好像是个很危险的东西,她在电视上看到过,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就回过身来,反扑在她的家人面前……
    安东尼憎恨谢平一家人。唯独因为这件事,谢雪成了例外。
    谢离深怎么也忘不掉她那时候的眼睛,亮闪闪的,那么漂亮,那么坚定,那么纯澈……那一双桃花眼,就像永不褪色的宝石一样,成了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闪光点。
    “你救过她,而我不想欠人任何东西。”谢清呈说,“所以我希望你能重新找到你活下去的意义……这是我最后一次作为你的堂哥,和你说的话。”
    安东尼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接茬了。
    “……哼,是啊,我是很在意谢雪。这些年她能够平安顺遂,不仅仅是因为你在明处保护着她,还有我在暗处一直盯着她的安全。我想我们俩只有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的目的的。”
    “我这些年唯一的一次失误,就是成康病院那次,我没想到她差点会被江兰佩当做人质杀害。”安东尼说到这里,却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可怖,“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永远在暗处,你永远在明——她最感激的是你,最依赖的是你,只要你还活着,她在你我之间,会且永远只会选择你这个哥哥。所以我说嘛,你一直都在抢走我的东西。”
    “……”
    谢清呈呛咳着,呼吸因为咳嗽太甚而有些急促,他慢慢地使得自己胸膛的起伏缓下来。
    谢离深看着他病朽的样子,冷笑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了,等你死了之后,我有的是办法可以让她乖乖地站到我这边来。”
    谢清呈第一次因他的话而色变,他蓦地抬头,因为刚剧烈咳嗽过,桃花眸还沾染着微红和水汽。
    “你想拿她做什么?我告诉你谢离深,你别他妈打暴杀的主意!”
    因为有李芸的前车之鉴,谢清呈几乎一下子就从安东尼的那种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渴望:“你以为你把她做成暴杀,她还是原来那个谢雪吗?”
    安东尼眯起眼睛:“怎么不是。能保留着她的一部分思维,又能剔除掉我所不想要的思维,还能让她老实听哥哥的话——”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谢清呈在这一刻,才终于流露出愤怒的神色,“谢离深,她是个活人!你要剔除她的什么思维,让她听你的什么鬼话?”
    谢清呈自见他以来,一直都是克制着情绪的,这个时候怒火上涌,一张苍白的脸庞才终于鲜活起来。
    安东尼端详着他的面容,忽然有些怔忡。
    谢清呈咬牙道:“你醒一醒吧谢离深!做了那么多混账事,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你内疚吗?还想着什么暴杀——你看不到段闻的李芸,卓娅的艾娃吗?那些人造人根本就是假的!是黄粱一梦——你有一个活着的妹妹,你却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疯了吗你?!你他妈是在这个组织里越陷越深了!”
    安东尼的身子微微地震了一下。
    他盯着谢清呈的眼睛——
    泛红的,带着水雾的桃花眼。
    眼前忽然闪过谢雪的面庞。
    那是向来开朗的谢雪最后一次在他面前流泪。是在谢清呈父母出事后,当时,他其实趁着谢清呈不在,回过两次谢家。
    第二次是去偷钱偷东西,第一次……
    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回去看看。
    他踩过点,当天谁也不在家,他在空荡荡的屋子坐了一会儿,看着墙上曾经挂过自己与他们一家合影的地方。合影已经取下了,那些位置只留着一些去不掉的痕迹。
    他抬手摸了摸那些痕迹,露出一个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扭曲的笑——然后他离开了,走到巷子拐角处,忽然听到有一个稚嫩的嗓音,在叫他——
    “哥哥。”
    他吃了一惊,蓦地转过头,发现是骑着辅助儿童小自行车的谢雪。
    只有谢雪一个人。
    那时候的谢雪对很多事情仍然不那么明白,她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谢离深,还以为他是要回来了,就用力蹬着低矮的脚踏车,努力骑到他身边,仰着头唤着他:“哥哥,你回家了吗?”
    “……”
    他呆呆地站着,没来由地,忽然觉得很怕。
    他感觉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在问自己,他好像看见死了的伯父伯母也站在小女孩的身后,满脸哀伤地问,离深,你回家了吗?
    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竟转过身,夺路而逃。
    谢雪愣住了,小孩子不理解那么多曲曲绕绕的东西,她只知道谢离深见到她像见了鬼一样地跑了,这让她非常地伤心,她已经那么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的小自行车是三个轮子的那种辅学车,根本骑不快,可她卖力地蹬着小短腿在他后面追着,一边追一边大哭起来:“哥哥,回家吧!回家吧……”
    哥哥……
    哥哥!!
    谢离深蓦地从回忆中惊醒。
    他回过神来,脸色苍白,盯着谢清呈的眼。
    就是这双眼……
    这双和谢雪那么像的眼睛。
    竟在这一刻,仍能让他心神恍惚,让他惴惴不安,让他听到那仿佛从地狱深渊里传来的悲伤的呐喊。
    回家吧……
    谢离深,回家吧……
    那声音来自于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那个死去的男人和女人,那个伪善的男人和女人……那个……那个善良的男人……和女人……
    他好嫉妒……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他的父母?!!
    其实这才是他的真心!!这才一直是他的真心!!他咒骂着谢平和周木英,说他们抢走了他的人生,可是他真正记恨的只有谢清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父母不是他的?为什么他得不到他们,得到的只有一个赌鬼爹和一个婊子妈!
    为什么……
    为什么?!!!
    “谢离深,回家吧。”男人说。
    “离深,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家了。”女人把手伸给他。
    他不敢碰。
    假的……
    他心里一直都那么笃定地认为着——假的!假的!!
    他们根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亲生父母都不要他,都对他那么恶毒,这对男女只是他的伯父伯母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一直对他好?他们怎么可能一直给他一个家!总有一天会收走的……他们总有一天会露出真面目,只把谢清呈带走,再留下他一个人……
    对,都是假的……虚伪……假的!!
    画面皲裂了,破碎了,谢平和周木英的身影散落一地,倒映在地面上的碎片中,全是他小时候受过的凌辱。
    父亲的耳光,喝醉了酒之后对他无止境的唾骂,邻居的指指点点,碗里干硬到像玻璃渣似的米饭——
    只有这些才是真的。
    他没有家。
    谢清呈父母不可能是真的对他好。
    但是……
    但是直到他们死了,谢离深也没有找到他们对他不好的证据。
    他很难过。
    压抑了二十年……全是命的错,要是谢平和周木英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爹妈,那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要是……要是没有谢清呈就好了……
    地面上无数的碎片像违抗了地心力像被施了魔法又重新拼凑起来,成了一面光辉而完整的画面,谢离深仰起头,瞻仰着自己内心这伟大的杰作。
    他看到这散发着光芒的画卷里,他站在谢平和周木英中间,他代替了谢清呈,成了他们的儿子,他挽着他们的手,身边是笑得露出一颗奶牙的谢雪。
    谢离深的内心为之深深震颤,几乎就要在这画卷下面跪拜下来……
    然后——
    突然,耳麦里的AI催促响了。
    安东尼猛地惊回过神——什么画卷都没有。
    他面前,只有谢清呈一个人,用那双他剧烈地渴望过又憎恨过的桃花眼,平静地望着他。
    “……”安东尼和那双眼一对视,竟是浑身战栗,恨之入骨……!这才是现实……这才是现实!!
    这……这是他的魇,是他的软肋,是他不能轻易与之对望的东西。
    他和他,正如他和他的眼,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一样!……恨!真恨!!
    他心里有积压三十多年的恶意在熊熊燃烧,像鬼火似的,激烈地在他的胸臆中蹈舞着,他忽然又好像成了当初在水塘边,那个准备把谢雪推下去的孩子。充满了阴狠、恶意,以及不计代价的冲动。
    “谢清呈。”他开口了,声音压得很轻,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恐怖。
    因为那疯狂的冲动,他的手指在微微地发抖,他咽了咽口水。
    安东尼逼近谢清呈,紧紧盯着那双眼。
    谢清呈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用他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这一刻他仍然显得很静,是那种让谢离深妒恨的,他认为只有拥有过完美的童年的人,才会显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强大与镇定。
    谢离深愈发被这种镇定给伤害了,刺痛了。他的脸离他堂哥的脸越来越近,他在窗前,俯身盯着谢清呈那双差点让他失了心的桃花眸。
    对……绝不能再有这样的东西。
    这世上,绝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和他这么像,却比他要好看的眼……不能有!
    安东尼想着,那张漂亮的脸庞渐渐显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他用一只手狠狠掐住谢清呈的下颏,猛地固定住那个病至骨髓的男人!另一只手抖得愈发厉害,却也在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双指离谢清呈的眼睛越来越近……
    谢清呈终于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了。
    谢清呈的身子一绷,脸色倏地白下去,这个反应让谢离深顿生一丝愉悦:“你怕了吗……?你终于怕了……堂哥,你也有畏惧的时候吗?”
    但当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几秒后,谢离深笑容消失了。因为他没有从谢清呈那双眼睛里看到恐惧。谢清呈好像并不是在为自己的躯体即将受到伤害而失去血色。
    果然,这个男人透过散乱的额发,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对他说:“谢离深,你别让自己的人生破碎的更厉害。”
    他不害怕吗?死到临头也不害怕?
    “……我的人生是你打碎的。”谢离深恨极了,充满恶意地喃喃。他的声音在发抖,豆大的汗珠往下冒,眼里闪着激越的光,他抖得是那么得厉害,比起谢清呈,好像他才是那个即将要受刑的人:“我的人生是被你打碎的……!”
    他不住地低声重复。
    汗珠不停地往下滚,谢离深的眼神是,不正常的,变态的。
    “谢清呈,我告诉你……我这样做……不是我嫉妒你!是血液样本太少了……我们时间很紧的……你知道吗,啊?”他好像是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行为找一个理由开脱,他的喉结在疯狂地上下翻滚,他吞咽着唾沫,眼睛几乎瞪成了斗鸡,呼吸喷在谢清呈微凉的皮肤上,“我们必须得到你更多的血肉来做术前解析……明白吗?这是必须要做的。不是我害怕你不是我嫉妒……不是!!”
    他说着,猛地把谢清呈拉近了,手高高地举起——往下——对着那双眼睛——
    “……这是我……必须要做的……!”
    狠心往下——!
    指尖已经触上眼睫,抖得厉害,却没有收回。
    这双眼睛就像铜鉴,照着谢离深几乎连自己也不再认识的身影。
    谢清呈直至这一刻仍是平静的。
    他不会不平静,到这一步,他连命都豁出去了,什么折磨对他而言都不是不可忍受的。
    他知道谢离深不会收手了。
    那双手指颤抖地按向谢清呈的眼,在最后这一瞬间,谢清呈忽然把眼眸侧过去——
    如果这是对人间的仅剩一眼,他想看到什么?
    那琉璃似的漂亮眼珠自己有了答案。
    他已望向了囚室的墙壁,望着墙壁上那斑驳的涂鸦……
    他望着墙上的英文,望着无尽夏。
    望着小火龙,望着那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在墙边拿石子刻画着这些的少年。
    谢离深在他耳边恼羞成怒地喊着什么,他再也没有去听,也不在意了。他就那么望着那些简单的线条,却突然觉得那些线条都活了过来,白石子画出来的图案,也一下子被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灿烂最鲜艳的颜色所填满。
    他闭上眼睛。
    “我必须要做……必须要这么做!”嘶嚎已如魔鬼的诅咒。
    疯了一般……
    而后终于——“嗤”地一声!
    毛骨悚然。
    血肉分离的粘腻声音,还有从眼眶内爆发的剧痛,成了这场对话最后的休止符。
    筋膜断裂,异物入眼,粉碎了还栖息在他视网膜上的五光十色,手指用力,扯断了他的视觉与世界最后的链接,那痛一直狠刺入颅入骨入心,深埋在他血肉中再蓦地撕裂拔出!!
    带来光明的肉,离了骨。
    看过人世一切好与不好的眼,离了他。
    血肉都离了他。
    曾望过父母、恩师、小妹、友人,曾望过贺予的眼,离了他……
    他的双眼,曾给他带来过很多痛苦,见过许多不想见的东西,但他仍感激它,因为它让他看到过那些人。
    他看到过爱和善。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忘记……
    血,慢慢地顺着他的面庞流下来……
    “……呼……呼……”
    屋子里回荡着谢离深急促的呼吸。
    谢清呈咬破了下唇没有吭声,谢离深却发出像困兽一样的恐怖呜咽,他盯着自己掌心里血肉模糊的东西……他看着谢清呈淌下了血泪的眼眸……
    半晌,他不知道是出于恨还是别的什么目的,用非常古怪的,虚弱的,扭曲的声音,问了一句:“……谢清呈……谢清呈你不痛吗……啊?!!你不痛吗……!!!!”
    “你不痛吗!!你说话啊!!你哭嚎啊!你求饶!!你向我求饶!!你他妈向我下跪啊!!!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连死都不怕!我恨死了你!贱人!!说痛啊!!!”
    谢清呈始终紧咬着鲜血淋漓的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他没有让谢离深如愿以偿。
    哪怕此时此刻,他的双目被自己的堂弟生生挖去,剧痛穿心,什么也看不到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着。
    他的眼眸已向他作别,可它待他仍是温柔的。
    因为在鲜血落下的那一刻,他看到的是墙上的无尽夏——
    三年前贺予画的无尽夏,在他最后能见光明的一瞬间,它竟开出了只有他能瞧见的,姹紫嫣红的繁花……
    那蓝色是正直的,就像父母警服沐在阳光下。白色是光明的,就像老师衣上的洁白。而粉色很娇艳,像在小妹笑靥里潋滟着的粉,还有那些属于贺予的色彩,五光十色……当他注视着他说“谢清呈,我喜欢你”的时候,那双杏眼就这样流着光,溢着彩。
    他们都在那绚烂无极的无尽夏之中,向他温和作别。
    原来,他们一直都定格在他的眼睛里。
    从他还是小谢的时候,到他如今已鬓间斑白。因为有他们长存于他眼中,所以直至他的双眼与他血肉分离的这一刻,也没有积下任何黑暗。
    只有桃花潭水清澈,照见他们的面庞,向他微笑着。
    这是他对世界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所有他爱的人。
    是贺予给予他的镇痛。
    “清呈,你很勇敢……”慢慢地,蓝色消失了。
    “哥哥,不疼了……”粉色沉入了幽潭。
    “小谢,我知道你不会屈服的。”白色也归入他的心底。
    “哥。”
    他们不见了,但他们的容颜都转进了他的心里。他最后听到了贺予轻轻的呼唤,很温柔。
    那一瞬间,血潸然落下他已不再年轻的面庞。
    谢清呈好像看到贺予从窗边回过头来,对他说:
    “你看,无尽夏,花开了……”
    那是只有你能看到的。
    花开。


【第245章】 准备移植

    黑暗。
    眼前是永无止境的黑暗。
    谢清呈的双目空了,挖去了他的双眼的安东尼喘息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囚房。安东尼连他的伤口都不敢处理,过了十多分钟,才有卢玉珠克隆人进来,替他清创,缓慢地、一圈一圈地绕上雪白的绷带。
    素白缠绕,额发垂落,嫣红缓缓浸出。
    痛是自然的,然而谢清呈这一生遭受了无数苦难,挖目之痛,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了。
    曼德拉的人对他放了些心,瞎目断爪的苍龙又能做些什么呢?终不过是俎上鱼肉罢了。
    卢玉珠克隆人来了又走了,囚室内变得更寂静,时间的流速变得更难以捉摸。他现在连天色也看不到了。
    有一瞬间,谢清呈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零件在不断往下掉落的机器,之所以还在运转,只是想要赶在彻底报废之前,把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完。毕竟那之后就将是永夜,万星熄灭,他也将陷入人生的沉眠。
    他没有替自己悲伤的空隙。
    谢清呈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睑,他现在彻底盲了——但是,不要紧的。
    曼德拉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他真正携带的武器,而他们已经因他的失明而放松了戒备。
    他冷静得就像一个疯子。
    事实上,他也就是个疯子。
    这二十年来,为了让自己冷静,他学会了无喜无悲,习惯了不惊不怒,他做什么都在一个让自己不失控的框架内,然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私人感情极其匮乏的男人。
    然而冷静到他这种地步,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痼疾?
    他失去了父母、恩师、兄弟、妻子、梦想、健康……这些苦难虽然都没有将他击溃,可他已经在这日复一日地折磨中,与痛苦生为一体了。他好像自父母和老秦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一天真真正正地感受过快乐,没有一天实实在在地有过放松。
    后来生命里那为数不多的鲜活,那雪泥鸿爪般的波澜,似乎都是贺予给的。
    他看到的最后的光明,色彩,与所有人做的告别,也都是借着那一束无尽花开。
    是贺予让他发现自己心底还有那么多柔软的东西,藏着那么多不曾离开他的人……
    贺予在不断地往他冰冻三尺的心里丢石子,固执而激烈地要砸开一个窟窿,然后往他内心深处钻。
    那个青年在他心里重新燃起了火。
    他失去了双眼,却也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清他心里的那些人,那些光芒万丈。
    因为有着那些光和热的存在,他就能瞧得见眼前的路。
    他知道该怎么把这局棋走下去。
    他不是一个人,始终都不是。

    “药呢?药!!再给我药!!”
    守护重重的曼德拉主楼地下室内,穿红色高跟鞋的小男孩正瘫倒在椅子上尖叫着。
    安东尼匆匆赶来。
    他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挖走谢清呈的眼睛这件事,给予了他莫大的刺激,他内心的某一处好像被这种残忍的刺激给填满了,但又有一处永远地塌陷了下去。
    他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迅速响应段璀珍的呼叫,和其他几个研究员一起,手脚麻利地给“他”插上管子,推入药剂。小男孩尸青色的脸慢慢地恢复正常,段璀珍猛烈地吞着口水,喘了几口粗气,闭上眼睛,胸口剧烈震颤着。
    “太婆,好些了吗?”安东尼问。
    段璀珍摆了摆手,并没说话。
    安东尼就往后退了一些,站在她身后侍立着,同时,他打量着这间地下室——
    这里比十几个小时前更拥挤了,作为曼德拉堡垒最深最安全的一间实验室,它担负着守护核心力量的重任。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段闻现在已经命令手下把那些最重要的东西都移到了这个地下室内。
    于是放眼望去,这个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地穴内,陈列着曼德拉组织这几十年来堆积的罪恶倒影——
    十余台工业水塔似的装置,每一台都有三人高,里面装满了成吨的RN-13、听话水、服从者2号,以及其他曼德拉组织的禁药。这是违禁药的根巢,所有的主反装置和岛上最大的药物储存点都在这里了。此时此刻,这些运转了几十年的罪恶源泉,依然在滚滚不熄地翻沸着,进行着反应循环。
    除了这些药物之外,地下室内还搬入了大量的复杂机械,那些是让段璀珍进行元宇宙试验的装置。她最近越来越疯狂地沉迷于将意识与肉体剥离,沉迷于把活物的意识通过这些机器,转移到其他活物脑内。
    与这些反人类的实验装置一同搬到这间地室的,还有几具对段璀珍而言很重要的尸体。大部分是她已经做了一半的生物实验,正在观察反应。
    其中有一具比较特殊,已经化冻了,此时此刻,她被精心保存在恒温恒湿的生物仓内,面颊上甚至还有淡淡的血色。那就是贺予的亲生母亲薇薇安。
    这是这座岛上,段璀珍看得最珍贵的一件稀世珍奇。如今坚壁清野,她自然要随身把薇薇安带着。
    “倒点水给我,这破身体……真是一时半会儿也撑不下去了。”段璀珍喘息道。
    安东尼立刻给她递水,边递边说:“太婆,这具男孩身体在您移植时,就有了一定的腐坏,所以使用时间才会不长。”
    段璀珍没吭声,还在平复着急促的呼吸,那只微有些发青的小手紧攥着玻璃杯,最后啪地把它砸在了桌上。
    “……我当然知道它撑不了多久。”段璀珍咬着后槽牙,抬起一双孩童的眼,但儿童的眼睛只让她瞳中的光变得愈发恐怖,“我当时不是在等着你给我找初皇数据回来吗?结果那数据就是你哥!你却无功而返!废物!”
    病痛使她易怒,她把桌子拍的震天响。
    安东尼低着头,脸色微微地泛着白。
    段璀珍当然知道自己对安东尼的指责是全然无意义的,保护着谢清呈的那些人,人心太过坚定,连她都刺不到真相,又何况是安东?
    但她就是忍不住发了火。
    太痛了……这具破身体……她现在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只想赶紧摆脱这肉身。
    “你还没确定他百分之百就是初皇吗?!”
    “还没,但是各项测评也都在抓紧做了,很快就都能出结果。”安东尼对她道,“……只是初皇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哪怕他真的是初皇,您刚移植进去的时候,也不会太舒服。”
    “再不舒服能不舒服过这具?!”段璀珍因为忍得太辛苦,脸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而且初皇的适应性很好,我先进去,然后再做器官移植手术,以他的身体……根本就不会出现任何排异反应!我可以杀最年轻最健康的人,把那些健康的脏器都换到初皇身上去!如果再坏,我就再换,无非杀几个人而已……反正他的身体什么都能适应!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完美了……”
    她说着,脸又皱了一下:“不,也不算太完美,唯一的缺陷是他是个男人……我讨厌男人……都是一群愚蠢的东西,进化不全的产物,恶心!连小孩都不例外……”
    安东尼一个大男人就站在旁边,她也根本无所谓。
    她是曼德拉之母,是整座岛的力量运转之源,她知道他们谁都不敢动她。
    安东尼欠了欠身子道:“我想,初皇的身体对您而言也只是暂时的,等您彻底建立了曼德拉宇宙,完成了意识的自由分离和上传,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您就可以用薇薇安的身体活着。她可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就像您年轻时的照片里那样。”
    “……你说得对。”段璀珍把目光投向了生物仓里的薇薇安,那眼神就像一只蜘蛛看着落入了网中的蝶,“你说得对……”
    段璀珍贪婪地垂涎着这具躯体。
    很完美。
    漂亮。
    穿着红裙的时候,和自己年轻时一样优雅。
    段璀珍好像从这具身体上瞧见了自己时光溯回的青葱岁月,那真是再好不过的光阴啊……
    青春是怎么也过不够的。
    她厌恶死亡和衰老。
    “我会尽快为您安排移植手术的。”安东尼说,“我已经拿了谢清呈的眼睛来做样本分析,数值出来的很快。至于他的双眼……等您成功移植,我们也完全可以再想办法。他那双眼睛本来也就快瞎了,换体之后原本也是要摘了再换新的。现在能被用来做实验,也不算太浪费。”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太婆的表情。
    虽然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摘谢清呈的眼睛是他的一时控制不住做下的事。
    他太恨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拿着血蛊向太婆邀功,可谢清呈直接祭上了初皇,他做的血蛊最后便只能沦为和谢清呈谈判的筹码。
    不过好在太婆并没有在意他挖眼这件事,坏了的东西早换晚换都一样。她只在意什么时候能动手术。
    “到底还要多久。”
    安东尼悄悄松了口气,看了一下表:“就这几个小时了。换上他的身体之后,您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可以好好地面对那些破梦者,一切问题就都可以解决。”
    “行。那你去盯着,要越快越好。”段璀珍语气凌厉道,“迟则生变。”
    安东尼又欠了欠身子:“是。”
    然而就在他刚刚直起身,准备告辞去实验室看样本的时候,外面忽然滴滴地连续打开了三道防御门。
    安东尼一僵——竟然是贺予!
    尽管知道贺予现在不会再关心任何有关谢清呈的事情,但自己刚刚生生挖出了谢清呈的双眼,这样面对面地撞上贺予,他仍会本能地心虚。
    贺予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眼神很麻木,手上沾血,脸颊上也有点点血渍,心口处的装置则在一下一下地闪着光。他现在和岛上的任何一个改造人都没有区别了,也和卢玉珠克隆人没有区别。
    他没有了自我思想,有的只是控制着他的曼德拉的观念,他是一个绝对的服从者。
    “怎么了。”段璀珍从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但见他身上笼着一股子杀伐之气,还带着血,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安,“发生了什么?”
    贺予屈单膝躬身,垂下睫毛,用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声音道:“太婆,段总命我前来通知您,移植必须尽快提前了。”
    “为什么?”段璀珍睁大眼睛。
    “激速寒光解除,那些被冷冻的士兵都恢复了正常,现在破梦者总部虽然没有进攻,但刚刚出现了意外,那两千名被关押在地牢的军人用了自己的办法突破了囚牢,现在他们已经开始从我们的内部开始攻打,目标是将您斩杀。”
    贺予说着,抬头用一双冷静的眼眸望着她。
    “不知什么时候会找到这里来,我们没时间等了。”
    谁都没想到那些被关押着的俘虏会成为变数,一旦他们攻入这间最高实验室,那么一切就不可收场了。哪怕段璀珍想要金蝉脱壳,也带不走这些沉重的试验装置和生物制药,以她的身体状况,如果不立刻进行第三次移植,离开曼德拉岛之后她恐怕活不过一个礼拜。
    安东尼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他道:“你就不能用血蛊再挡一挡……”
    “这些先锋士兵大都是精英,比后驱部队更优秀。他们受过极强的意志力锻炼,我能操控他们的时间很短,非常容易挣脱,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根本难以受控。”贺予说,“我试过,拖延不了太久。”
    段璀珍沉下声来:“他们预计还有多长时间会找到这里?”
    “虽然地下室很大,逐一排查很难,但以现在的进攻形势看。”贺予说,“最多三个小时。”
    段璀珍把视线投向了安东尼:“够吗?”
    安东尼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简直能透过他的太阳穴,看出他在努力排演着方案:“……只能稍微冒点险,等一个小时基础试验做完,我们就直接开始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我们再随时设法解决。不过这样我一个人完成不了,其他研究员在这方面也差了些,我需要段总的帮忙。必须他和我一起。”
    段璀珍权衡之后,当机立断——
    她赌不起,她必须要立刻摆脱这具随时都会报废的男孩躯体,以备后路。
    她先是通过耳麦将段闻召回,然后把脸转过来,面对贺予:“你去把谢清呈带到这里,立刻。”
    贺予领了这个任务:“是。”
    段璀珍又对安东尼道:“你去准备移植手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