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2

陶瓷朋克少年:君宠难为 韩白番外 1

【韩白番外】错

  “陛下就这么走了?”
  草原深处,韩渊坐在自己的帐子里,半倚在床上。他单手撑着头,撩起眼皮盯着眼前那小吏。
  “回韩大人的话,陛下确实走了。原本预备直接回京城,随行的大人们也都跟着一起上了路。可是没走多远,大家才停下来休息一次,陛下就改了心意。他让诸位大人按照原定计划回京,自己则带着一些侍卫,直接往东边去了。”
  “这样啊。也好,不然那一位的身份,也确实是个问题。”
  韩渊点头,表示知道了。那来报信的小吏才要退下,韩渊又叫住了他。
  “对了,这消息你去禀告了白大人不成?”
  “回韩大人的话,小的正是从宰相大人那里来。是他提醒小的,这件事该报给韩大人知道。”
  “……是吗。”
  韩渊捏了捏眉心,唇角随意一勾。明明是笑,可看起来却有些苦涩。
  “若是以往,也不必再折腾你一次。他自己顺口告诉我也就是了……”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那小吏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他职位低微,不怎么在韩渊白皎然身边往来,当然更不知道这二人之前是如何形影不离,如今却已经几日不曾说过一句话。
  于是只好沉默。
  房间内安静了片刻,韩渊摆摆手,“你去吧。”
  “是,韩大人。”
  那小吏诺诺答应着,脚底下却迟疑。韩渊见他不走,低声问道,“还有事么?”
  韩渊说着,又用力捏住眉心,皱起眉头。他忍着一阵阵涌上来的恶心——自那一日染了风寒,他就一直低热不退。每日头晕恶心,吃不下饭。可眼前公务繁多,只剩下他和白皎然两个主持大局,他又没法偷懒静养。拖来拖去,小病也给拖得有些大发了。
  只是他原本身体底子好,还能死撑着。远远看去,除了脸色难看些,依然是那个精力充沛到可怕的韩渊韩大人。
  “没什么……就是……韩大人,您是不是病了?”
  韩渊动作一顿,抬起眼皮。他看了看那小吏有些畏缩的神色,轻声问道,“莫非,有人托你打听我不成?”
  “没……没有。”那小吏一慌,忙说道,“我是看韩大人您脸色不好,有些担心大人。只是问一句,大人您别怪罪……”
  “这有什么好怪罪。”不知是不是错觉,小吏觉得韩渊声音里突然带了些失落,“我没事,不过是累了些,睡得少了些。你们不必担心。倒是白……倒是……”
  他眯起眼,犹豫片刻,才措好词,继续说道。
  “倒是你如果遇到其他大人,可以劝告一句。他们从京城来,不比我从西域到西蛮都待过。本来就不适应,就不要太累。若是病了,这里缺医少药,恐怕会很不妥。”
  说完,他又叮嘱一句,“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韩大人!”
  “嗯,去吧。”
  那小吏走过,韩渊轻叹了口气。
  房间里生着火炉,可韩渊却依然觉得有些冷。他裹紧身上袍服,用力揉了揉额角。他当真很累,身体又不舒服,很想倒头就睡,什么都不要去想。
  可书案上,还堆着半人高的文书。
  每一份都不能轻忽,都要人好好审阅。就这么几日时间,就这么两个人。他推脱出去,只怕明日这些东西就要堆上那人的桌案了。
  罢了。
  他那边的文书,本来也不比这里少。恐怕此刻也在灯光下奋笔疾书呢吧。
  韩渊轻声叹了口气,又揉捏着额头,坐在书案后面。
  “来人,将火炉烧得再旺些。今夜怎么这样冷。”
  说完,他坐在书案后。侍从进来,替他换了一根全新的长蜡烛——这一夜又不知道要忙到多晚。有备无患,还是长蜡烛好。
  待到都处理完毕,夜已三更。韩渊长吐了一口气,将还染着墨的毛笔丢在桌上,溅了一边书册上满是墨滴。他却顾不得收拾,直接倒在一边的床榻上。
  裹上被褥,许久都不觉得暖和。反而是头更加昏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看来,真的得找个大夫喝点汤药了。
  韩渊想找人去唤,却又有些迟疑。因为随行的大夫都是跟着白皎然来的,都驻扎在白皎然那边营帐里。他怕半夜三更大张旗鼓地去找,惊动了白皎然,连累他担心。
  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往常,这种风寒,抗一抗就过去了。这一次恐怕也是之前战场上那两箭伤了元气,又没有好好养着。但是自己从来身体都好,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偶尔一声咳嗽,再上昏沉沉的头。虽然难受,但也没到不能忍耐的地步。韩渊在床上躺了片刻,终究还是睡着了。
  却不知怎么,竟梦到了当初与白皎然一起考科举的时光。
  ……
  那是科举考试过去,即将放榜的那一日。
  “韩兄!”
  破庙里,韩渊蹲坐在地上,一边啃馒头,一边看书。听到这声音,他唇边露出一点笑容,快速嚼了嚼嘴巴里的馒头,用力咽下去。
  然后他从一边水桶里舀出一勺,咕噜噜灌下去。这才一抹嘴巴,站起身。
  白皎然刚好跨过门槛,与他一个照面。
  两人都停了动作,看着对方笑了。
  “韩兄,你怎么又跑回来了?我爹说了,在家里给你收拾一间客房,你就住在白府就是了啊!”
  “明日就要去看榜,总要回来拿几件衣服。”
  “可是父亲也给你预备了衣服了呀……”
  “老师他自然想的周到。不过我觉着,去取榜单时候还是穿自己衣服好些。”
  白皎然不太明白他心思,稍微撅起嘴,想了一会。不过他心思单纯,只觉得韩渊恐怕是不想忘本吧……
  “只是,你非要自己去取榜单吗?榜单是可以送到家里去的……”
  “我家就一个老母,没钱给送榜人赏钱。还是免了免了。”
  “这个也可以送到我家去的啊……你是我爹的弟子,本来给老师报喜也没什么问题啊。”
  白皎然说到这里,声音略低了些。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韩渊,轻声问,“韩渊,你是不是对我家有些看法?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
  韩渊才套上自己那套唯一整洁些的长衫,正了正衣冠。他斜眼看了白皎然一眼,嘴唇勾起来。
  “这话怎么说?”
  “不然你怎么不愿意叫他们送榜单过来……也不在我家里住,不穿我爹给你的衣衫。莫不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你与我府中亲密……”
  “哈,你说这个。”
  韩渊直起身子,整了整下摆。
  “恩师对我太没信心,只觉得我能考个进士——进士榜上一百来人,他儿子和弟子一起上榜,那自然是个美谈。说明他老人家教导有方,果然是国之栋梁,文官里面的楷模。到时候,我穿着你们白府的衣服,在你们白府门口,等着书院里敲锣打鼓送喜报,那当然是恩师他光荣,小生我也跟着沾光。”
  他说到“恩师”时,语气里听不到一丝敬畏,反而带了三分戏谑。不过白皎然并没听出来,只是疑惑问道,“这样不好吗?”
  “好啊——前提是,我真的是个榜上几十名开外的进士的话。”
  “啊?可是你当然能考得上进士啊……你这样有才华,不可能名落孙山的。”
  “我当然不可能名落孙山。只不过,若是你白府家的儿子与弟子,一下子包揽状元榜眼,皎然,你说其他的那些考官大人们,会怎么看?”
  “……”
  白皎然一愣,低头想了想。
  “那恐怕,就有点太出风头了吧。从前却没有过哪个文官,能一门包揽前几的。原本大家不分伯仲,但若是哪一家太出挑,会引起很大轰动。”
  白皎然不喜欢出风头,也不喜欢自己家里门庭若市,都是些阿谀奉承拉帮结党的家伙。只是想象一下自家出了状元榜眼后会是什么状况,就皱起了眉头。
  但他想一想,又摇头道 ,“不过,我觉得我的卷子没那么好。说是前十,应该不成问题。但若说一定能在前二,却有些托大了。”
  韩渊闻言一笑。
  白皎然的卷子他没有看过,但是凭往日他与白皎然切磋文论,自然知道,说只能在这一届学子里排个前十,是有些谦虚的。本来有资格进入最后这一场考试的学子,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子弟或者弟子,彼此也算熟悉。白皎然在里面,总能排个四五名以内。
  可他是白知岳的儿子啊。谁敢将他排挤到三甲以外?不,何止三甲……本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就算真有人比他略胜那么一筹,但本来也都是极好的文章,也拿不出一眼就能看出上下的依据。这种情况下,谁敢将他排在后面?怎么,对威风赫赫的御史台白大人不满,想要结仇么?
  所以韩渊心里笃定,白皎然必然是第一。
  至于他自己……
  光论文辞上他当然也是前列,只有几人与他不相上下。但是他文中见识,却绝不是那些日日混迹书院和酒楼,只在官员大宅打转的书生之见,能比得了的!
  毕竟是抡才大典,选的是要干事的,而不仅仅是写文章的。主考官们毕竟宦海沉浮几十年,这个道理他们懂。
  所以韩渊心里明白,若不论身份,自己或该是独占鳌头的。不过有了白皎然,恐怕只能名列第二。
  ——当然,输给白皎然,他倒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二人同为白知岳门下子弟,若真的这么出风头,恐怕……会有有心人蠢蠢欲动,搞些暗地勾当了。
  “总之,你白皎然是恩师的儿子,人人都知道。你不用管其他,享受你金榜题名的荣光就好。至于我么,我就低调一点,直接去书院取榜。若真有什么事,也能够随机应变。”
  “啊?可是韩渊,会有什么事?”
  “……谁知道呢?”
  结果不出韩渊所料。就在他书院门外,金榜之前,真的有人在煽风点火。
  二人到达书院外的时候,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书院门口立着两人多高的金榜,大红的榜单上,自上而下写了一百多名学子的姓名和籍贯,都按照考试名次依次排开。最上面三十人的名字,用的是掺了金粉的墨汁书写。这就是所谓的“金榜”名字由来了。
  按理说,科举这种大考试,三年一共才选上百人。其实能够考上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了。但是在看热闹的人眼中,基本看不到排名靠后的那些人。大红榜单一贴出来,所有人眼睛就只盯着前三十。当然,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三甲——状元,榜眼和探花。
  考试院前人满为患,不过大部分是看热闹的。能够金榜题名的人总是极少数。大部分都只能在考试院外看着别人高中进士,然后恰掉一整颗柠檬。
  白皎然其实有些紧张的,他呼吸都乱了,用力踮起脚,依然只能看到人头,看不到金榜。
  “我们再过去一点吧,韩渊,我看不到……到底是什么名次啊?”
  “你看不到?”
  韩渊气定神闲,勾唇一笑。
  “要不要我将你扛起来,你坐在我肩膀上,就能看到了。”
  韩渊仗着身高优势,不用垫脚就能看清金榜上面的字。他当然能看到,为首第一个名字,就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白皎然。
  “那怎么行啊?又不是小孩子……”
  白皎然急得直跳,可惜他身子还未长成,还是个稚嫩少年身量。就算用力跳起,眼前也不过是从后脑勺变成了一排排冠冕,依旧是看不太清。
  “得了,看给你累的。我帮你。”
  “哎哎哎哎韩兄?别……放我下来!”
  韩渊却不理他,直接一把搂住他腰身,将他举到半空。白皎然手忙脚乱了一阵,发现韩渊并没打算将他举到自己肩膀上坐着,才大松了口气。
  “看见没有啊?”韩渊带笑的声音从下面传出,“第一名,那是谁啊? ”
  “……”
  等了片刻,白皎然没声音。韩渊抬头一看,发现他一脸怔愣,两眼睁大,居然还有点不敢置信。
  那样子傻乎乎的,可韩渊见了,心情却莫名地好。他“呲”地一声笑,将白皎然放了下来。
  “恭喜咱们的新科状元郎了。”
  “啊!韩渊!我也看到你了……就在最上面……是探花……”
  “是吗?”
  韩渊方才就看了一眼榜首,是白皎然,他就放下心来。至于他自己,他还真不太在乎。
  探花。虽然没有达到他自己预期,不过他也没太在意。或许是这场考试也有和白知岳一个级别的大佬,既然第一名都给了他儿子,那第二就不好还让他弟子占了风光,总得叫别人也分一杯羹吧。
  第三其实也不错了。不过韩渊还真没太激动。对他这种人来说,太过聪明,又太有野心,想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难。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抓住,然后狠命地爬上去。
  比如现在,他心思已经转到了这场考试之后,他该怎么抓住机会,求一个能出功绩的外放官位。狠狠干上几年,积累出成绩,再顺利转回京城官场。背靠白氏,广交朋党,然后……
  “状元郎居然是那个白皎然……”
  突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引起了韩渊的注意。
  他眯着眼睛,向那个方向一看,正看到一个满脸油光的胖子开了腔。
  “果然啊果然。当初听说他今年参加的时候我会知道,这前三甲必然有他一个名字。没想到,居然这么不加遮掩,直接就拿下了状元……”
  “公子,这话从何说来啊?”
  马上,就有一个紧跟着他的尖嘴猴腮的帮闲搭话。
  “难道你不知道他?”那胖子搓了搓并不存在的胡须,“不知道他,也该知道他爹啊。”
  “啊?白皎然……姓白……难道是白知岳?”
  帮闲一脸夸张,声音也高了几度。果然,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
  韩渊脸色一沉,冷笑一声。他将白皎然往一边推了一把。
  “皎然,你去你家马车里等我。”
  “那边那两个人,在说我家里的事……”白皎然虽然不会将人往险恶了想,可他也不是听不出那语调阴阳怪气,带着恶意。他蹙起眉头,有些犹豫,“他们……”
  “不用管他们。你去等我就是。”韩渊顺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等会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过来。”
  “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韩渊,你要去跟他们打架?”白皎然一惊,“你可别乱来,这里是书院门口,是传播圣贤妙义所在!又是放榜日,多少主管官员都在,若是在这里打架,我爹的面子也不够用的!你会被革除功名,再不能参加科举了!你不要冲动……”
  “冲动?”
  韩渊舔舔嘴唇,看了白皎然一眼。
  “你认识我这么久,何曾见我冲动过?”
  这话很有说服力。白皎然眼里,韩渊从来是游刃有余,谈笑间就能将任何事都办的妥妥帖帖。所以他很放心地说,“嗯,我就知道韩兄心中自有沟壑的。那我就去等你,你拿了榜单就赶紧回来,我爹应该还等着你去报喜呢!”
  “你放心。”
  得了回复,白皎然转身就走了。韩渊目送他爬进马车,唇角的笑容不见了。
  他身后,那话题还在继续。
  ——“什么,白知岳的儿子?白知岳不是每次科举都做考官吗?他儿子就恰好点了状元?难道……”
  ——“哎呀呀呀,这种事……”
  ——“原来这样啊……”
  ——“我说呢,这人也不算特别出名,怎么就考上状元了?”
  ——“不出名?那是咱们这群就知道老实读书的人不知道!人家在主考官圈子里,可是出名得很呢!不光他,上次那个状元杜玉章,不也是有个好爹?”
  ——“那你可说错了。杜玉章有的不是好爹,是这个……他跟东宫里那位……”
  ——“哦哦哦,这样!原来靠这个!啧啧,这群官宦公子,真不要脸!”
  ——“我看这个白皎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听说他前几日认识了一个穷男人,日日勾着那男人下馆子,还带人回家,据说那一晚那男人都没有走!你们说,那种穷鬼,他白公子为什么巴巴缠着?听说那人蜂腰猿背,一把好腰。你们说,他图的是什么?下贱啊下贱……哎呀!”
  听到这里,韩渊目光仿佛结了冰。才保证了绝不冲动的他,上前一步,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那胖子正口沫横飞,却不防被人一脚踹在背后。他狗啃泥一样趴在地上,挣扎几下才爬起来。
  “是谁?!找死是不是!”
  他身后,韩渊抱着胳膊,目光冷冷地扫过去。
  那眼神,就好像看什么路边的脏东西一样。
  “滚。”
  “你说什么!”
  胖子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来揪韩渊衣领。可惜韩渊身材高大,他却是个五短身材,跳起来都打不到韩渊的脸。他伸手,韩渊往后一仰,轻轻松松躲过他的手。油腻公子怒吼一声,退而求其次,抓住了韩渊的衣襟。
  可韩渊一抬手,直接按在他脸上,将他推开了些。
  两人一时僵持。韩渊长手长脚,身体健壮,五指张开抓住他的脸,就好像铁钳一样又稳又狠。那胖子五短身材,虚胖虚胖,骂几句人都带喘的。胳膊没韩渊长,力气也没他大,当然更没他那样灵活,有心去打韩渊几下,都因为被抓住脸庞而够不着。韩渊手掌提起来些,他的脸也不得不跟着仰起来些,看起来别提多滑稽了。
  “给我打他!打死他!”
  胖子自己挣不脱,但还能呜呜咽咽地叫帮手。
  身边几个帮闲本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呆了。但此刻听了这句吼,他们突然回过神来,真的一起扑了上去。
  却又同时住了手。
  因为韩渊松开了胖子的脸,反背了他胳膊,将他挡在自己身前。
  那张胖脸上带着几个清晰的手指痕迹,正对着帮闲们的拳头。
  “叫他们滚下去。不然,我就要去书院告你了。”韩渊语气淡然,“你没听说,在书院门口犯规,是要直接革除功名,永远不能再参加科举的吗?”
  这句话说出来,周围人的眼神都有点变了——这个大个子看起来一脸聪明相,原来居然是个傻子吗?现在打人的可是你自己啊!你这不等于是在提醒人家去告你,毁了你一辈子的前途吗?
  果然,被他制住的那胖子脸上突然狂喜,放肆叫嚣起来,“对,对!我可以去告你!哈哈哈,你这个该死的穷酸,竟然敢打你爷爷我的脸!我这就去老师那里告你!你,你等着!”
  ……老师啊。叫得还真亲切。
  不过一句话,韩渊就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果然,这人不是凑巧到了这里,说些煽风点火的屁话。
  他背后还有个“老师”,而且,说不准就在前面那几位考官里面。看来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就是有人看不惯白知岳今年风头出尽,想要搞点舆论攻势——功名这东西,是学子们最看重的。在他们中散播点谣言,激起点波澜,虽然不能真的伤到白知岳什么,但总能伤害到他的官誉,叫他灰头土脸些。
  最重要的是,他一定要顾忌自己的名声。之后对他门下这几个弟子的安排,就不敢太过高调了。
  所以严格说来,这可是与韩渊和白皎然的切身利益相关。无论如何,都得管一管。
  韩渊心思转的极快,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来龙去脉。可他脸上却装出一副惊愕神情,“告我?你,大庭广众污蔑朝廷命官白知岳大人,讥讽新科状元白皎然,哦,还暗指东宫内秽乱徇私。哪一桩认真追究起来,都是要下大牢的。你还想告我?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到底是你告得我再无功名,还是我告得你家破人亡?”
  “你!”
  那胖子脸色突然惨白了,似乎被韩渊的话吓住了。看那意思,竟然是想退缩回去,不去告了。
  ——蠢货,蠢货。不给他把路一直铺到脚底下,竟然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迈腿。
  韩渊心中啧啧,面上却装作突然恍然大悟,一副”惊怒交加”的神情,“你们这些人突然都围着我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们都是一伙的!”
  帮闲们面面相觑。他们确实和那位胖公子是一伙的没错,可他们方才都没有动,哪里来的“突然”围着你?他们一直围着你的呀!
  韩渊没看他们,只看着胖子。结果那胖子依旧没什么反应,一双小眼睛倒是瞪得很大,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
  果然是人头猪脑。韩渊没办法,只好又说了一句,“别以为你们人多,想要诬告我,就能够颠倒黑白!我告诉你们,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周围还有那么多人,一定有人听到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究竟是谁说的!别以为周围都是你们的人,就能……”
  那胖子听到这里,眼睛一亮,像是活了过来。
  韩渊却是暗地吐了口气——要是这死胖子再不开窍,聪明如他都要被难住了。若真是那样,他总不能揪着胖子的耳朵,教他该怎么陷害自己,倒打一耙地去书院告自己吧?
  真的是太不容易了。面对这种烂泥扶上墙,送人头都不会收割的猪对手,叫人心好累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片刻功夫后,韩渊终于如愿以偿,被那胖子揪到书院门口去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却说那胖子,得了韩渊苦心提示,终于想到了陷害眼前这位的法子。他不觉大为得意,觉得自己简直聪明到家了。
  “哈哈哈,你这蠢书生!那角落,周围就那么几个人——谁知道到底哪句话是谁说的?我看,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都是你说的!”
  围着他的几个帮闲。平时也靠着奉承他混吃混喝,没一个好东西。此刻听了这话,他们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对啊,这些污蔑白大人,新状元,还编排太子殿下的话,分明都是你说的!”
  “就是就是,我们公子听不下去,斥责了你几句!怎么你就血口喷人了呢!”
  “快快快,前面就是书院,扭送他见官!我就不信,这青天白日,没有王法了!”
  “也不看看我们公子是什么门户,你这种 穷酸也敢跟我们公子叫嚣!”
  ——门户?什么门户?
  韩渊上下打量这胖子——一身华服,趾高气昂,腰间还附庸风雅地栓了个玉佩,可惜下面大金坠子暴露了他的底细。看起来,断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更不是书香门第。
  十有八九,是个商贾子弟。
  “外地来的?”
  “啊?”
  “怪不得这么土鳖。”韩渊呵呵一笑,“京城里就是只猪,都知道天子脚下,校尉到处走,御史多如狗。说话办事不能太绝,因为你不知道你得罪的,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脸色胀红了。他“呸”了一声,用力扯着韩渊的衣领,“你是什么人?你想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哈哈哈,唬人唬到老子头上了!你看你穿的破破烂烂,看榜连个下人都没有,你会是什么大人物?我呸!”
  一边说,他一边扯着韩渊衣领不放,直奔前面书院而去。韩渊咧嘴一笑,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直接跟着他走了。
  外地来的,还是个商户。能主动惹到这种官场间倾轧里来,看来不光脑子不太好使,身后肯定也没有得力的靠山。不然,不至于干这种给人当枪使的脏活。
  所谓人傻,钱多,没人罩——韩渊心中一声冷笑,觉得自己今日运气真不错。这样的肥羊撞到手里来,不坑他坑谁?
  半路上,不知身后那些帮闲谁给韩渊使了个绊子。韩渊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长腿一跨就稳稳立住了。可他怀里却掉出一个竹号牌,被一边那人捡了起来。
  “考生?还带着号牌……”
  这号牌一人一个,只有数字没有名字,是当初考试时考生的考场隔间号码。考完试也不能丢,因为当真金榜题名时,还要用它来领取榜单。
  ——他……他是考上进士了?不然为什么要带着这个来金榜前?
  那胖子咽了口吐沫,一股邪火猛冲上头顶——他家中殷实,是个富商家族,一心附庸风雅科举做官。可是他考了三次了,整整十年,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混不上!那白皎然杜玉章都是大官的儿子,他比不上,可眼前这个书生比他年轻那么多,穿着也那么破,居然也踩在他头上!
  还敢瞧不起自己……不过是个穷酸,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背景!今日我还真就要将事儿办绝了,不光要他到手的进士鸡飞蛋打,还要他下大牢,吃廷杖!是他胆敢对自己不敬,他自找的!
  “遇到我,真是你运气不好,活该倒霉……呵呵……”
  他咬牙切齿挤出这一句。韩渊听了,斜眼看看他。
  “正巧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胖子根本没品出韩渊话中深意。他将韩渊拽到书院门口,老远就对着一群主考官们吼道,“主考官大人!此人德不配位,学生要举报他!”
  本来喧闹的金榜前,看榜的闲人都被吓得闭了嘴。
  “怎么回事?”
  “竟然还真有到书院告人的?”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难道是偷了他老婆?还是挖了他家祖坟?不然也不至于啊……”
  众人都很惊愕。毕竟,对读书人来说,科举功名可是一辈子的事业啊。告到书院,真的查实了,那一辈子都别想科举做官。大燕立国几百年了,没几个这么缺德的——平白毁人一生,不是逼人家跟你拼命吗?
  旁边的几位主考官也一脸惊讶。
  只不过他们惊讶的不是有人会在这放榜的日子跑来寻晦气,状告考生行为不端。
  而是被他拽过来的人,大家都认识——这不是白知岳之前才收的弟子,宝贝得不得了的韩渊吗?
  就因为距离考试太紧,来不及搞拜师仪式,算不上正经师徒。白知岳那老家伙硬是拉着韩渊挨个主考官的府上都走了一大圈!那意思就是,你们都认认脸,这小子我定下了。等放了榜发现这是个好苗子,你们别想起什么歪心思,跑来跟我抢弟子!
  就为这个,这些日子他们不知道看到韩渊多少次,尤其这小子不但态度好,嘴巴甜,拍马屁功夫更是妙哉妙哉,走到哪里都一片喝彩。白知岳不知道多得意了,看样子,若是他有个女儿,当场就能许配到韩家。
  早上看到金榜名次,考官们还聚众感叹过上天不公——人家儿子生得好,能夺头筹,这个比不了。可是随便在家里打拳都能捡到个混官场的好苗子,还能凭本事考中前三……怎么这么好的事,就偏偏落在白家了呢?
  这会听到居然有人要举报韩渊,他们当然吃惊了。
  什么情况?
  举报这位——御史台白知岳的未来门生,才布了榜的新科探花,大燕官场明日之星?到底什么情况?难道白知岳犯了事,明天就要罢官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往朝堂重臣眼珠子里揉沙子?
  主考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个呆若木鸡。
  反而是韩渊见了他们几个,唇边露出个恭谦微笑,还不失礼数地点头示意。
  胖子见几位大人都惊呆了,还以为是摄于自己的一身正气。他心中得意,声音更高,“主考官大人,学生要举报他!请各位大人定夺!”
  “什么?你……要举报他?我劝你三思而行,你知道他是……”
  其中一个姓黄的主考官开口,似乎想要抢在他说话前息事宁人。毕竟白知岳真是春风得意之时,东宫太子对他那儿子很欣赏,人人都知道。尤其今年那小子还争气,点了状元。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白知岳现在就是权臣,日后恐怕更是一门两权臣,地位更上一层楼。现在明面上得罪白知岳,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谁料,韩渊拱拱手,笑道,“主考官大人,请您让他讲完吧。我也很感兴趣,这位兄台要举报我什么。”
  说罢,他将衣领从胖子手中拽出来,拱了拱手,“来,兄台请讲。”
  “你别以为你现在对我恭敬三分,我就不告你了!”
  那胖子还以为韩渊怕了他,气势更盛,“他欺压考生,横行霸道,方才在场边挑衅滋事,还污蔑白知岳白大人和今日新科状元白皎然!”
  “什么?他……污蔑白大人和白皎然?”
  主考官脸都僵了。眼神齐齐投向胖子,眼神里全是关爱神经病的怜悯与抑制不住的嫌弃。看起来,若不是围观看榜的人太多,他们能当场将那胖子赶出去。
  “真的!他方才说什么白大人徇私舞弊,才让他儿子白皎然当了状元!我听不下去阻止他,他反而向我动手——大人您看,我这新买的袍子,被他踹出这么大个脚印!我气不过,他还说,若我敢来告官,他就要污蔑我,将这盆脏水泼在我头上!可是大人,我绝不是被他吓一吓就退缩的人。我们陵西王家虽然做的是布匹生意,可从来都是读书传家,圣贤曾经告诫我们……”
  这就是卖乖讨好,想在主考官们面前露个脸了。
  这胖子毕竟家里是做买卖的,算盘打得精——他维护了主考们的声誉,那主考们总不会亏待他。赶紧将自己身世禀告上去,是想暗示考官们给个机会来往——无官不贪,主考们又不会跟钱过不去。对方不过是个穷酸,傻子也知道该选谁。
  虽然这一次他过来污蔑白知岳他们,是背后有人牵线搭桥,有人指使。可被韩渊中间一搅合,预期效果没达到,估计这根线也搭不上了。
  正好,眼前都是主考官,都很有权势。他家里又肯出钱,若是能借此攀上哪个大人,下一次科举不就有戏了?
  “一派胡言!”
  却没想到,那位姓黄的主考再次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道,这朝中各位大人为了避嫌,从不曾在自己子弟参加科举的时候去做主考。今年白大人从头到尾都不过问书院中事,连一步都不曾踏入。今年的考试,都是我们在操持。白大人怎么可能舞弊?一听,就知道你说的是假话。”
  “大人说的是,这话当然是假的!这穷酸就是这么污蔑白大人……”
  “别说了!信口雌黄,其心可诛!”
  黄大人却突然开口,喝止那胖子,看样子半句都不想让他多说。可韩渊突然开口,“黄大人,请容学生细细禀报。”
  “这……”
  “黄大人?难道有什么缘故,不能让学生在这里说出苦衷?”
  那黄大人一顿,脸色不太自然。但很快笑道,“当然没有。我只是不想让这人妖言惑众,对白大人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黄大人一片苦心,学生明白。”
  韩渊面上带笑,言语恭敬。可是他依然说了下去,声音还特别地大。
  “我今日来取榜单,却听到有人在污蔑白大人,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对白大人心中仰慕许久,闻言不忿,自然正色喝止。谁料此人不但不服气,还威胁我说,除非我跪下求饶,否则就要来书院诬告我,将他所说的话黑白颠倒算在我头上,叫我自己掂量着办。”
  “竟然有这种事?”
  “确实有这种事。”韩渊点了点头,“我见他在书院前颠倒黑白,实在气愤不过,就踹了他一脚。他说的这一点是实话。学生也知道,不该在这书院前,圣贤布道的地方动手打架,以至于斯文扫地。学生认罚——各位考官大人,学生愿按照书院规定,接受惩罚,革除功名!”
  此言一出,众考官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开什么玩笑?!
  新科探花,革除功名?就因为有人污蔑他老师,他路见不平,替老师维护了尊严?
  不用说会得罪白知岳,这都算是小事了!就说这可是国家的科举大典,陛下会亲自过问!这么大的事一定会惊动皇上的!
  主考官们一个头两个大。一双双眼睛,全都怨恨地盯向了胖子——都是你惹出了这么大的事……连累了我们,该死!
  而其中,就数那位黄大人,眼神最恶狠狠了。
  “你先别冲动。你是为了维护老师,这个当然不能随便就革除功名。我想你老师也不会同意……”
  “不,白大人不是我的老师。虽然白大人曾经对我有恩,也曾经指导过我的文章,但我从没有对他行过拜师礼。”
  韩渊立刻打断了黄大人的话,他声音提的很高,似乎很激动。正好方便书院前的闲人们将这些话尽收耳底。
  “但是白大人确实对我有恩情!我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只有一位老母亲与我相依为命。往日里除了读书,有时帮工下地,有时替他人写信算账,做些杂工——虽然很想参与科举,可是却不知其门而入。那一日我在京城做工,晨起练习文章破题,恰好到了白大人府边的小路上,打扰了白大人的清净。他不仅没有怪罪我,还将我带入府中询问我情况,替我介绍参加科举的门路——若没有白大人,怎么会有我韩渊的今天?”
  这番话说的真是义正言辞——叫他这样一形容,白知岳完全是偶遇韩渊,惜才如命,才将他介绍进了考场!他们不但之前素不相识,更没有什么师徒关系!所以什么拉帮结派,什么假公济私,那都是一点没有的!
  偏偏,现如今韩渊还真没有对白知岳行过拜师礼——白知岳之前倒是想来着,不是没来得及嘛。
  所以这些话,那是一句假话没有。
  而且,他这一身打扮,当真是贫苦人家才有的。那一身长衫,干净笔挺,却有好几处补丁。衣领袖口都洗白了,一看就穿了许久,又极为爱惜。
  说不定,这就是他最好的一身衣服了吧?
  围观群众从来都是很有想象力的。尤其其中还有些大妈大婶,本来看韩渊腰身笔挺,相貌英俊,就很喜欢。一听他又出身贫苦,偏偏知恩图报,宁愿不要前程去报答白大人的知遇之恩,更觉得感动。一时间,外面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这不就是圣贤书上说的圣人品格吗?”
  “对啊,恩人被诽谤,不出头,难道要做缩头乌龟?”
  “不应该罚他啊!该罚那边那个胖子!踹他一脚怎么了?这种人就该打——哎哟,这人长得可真丑!真是丑人多作怪!”
  “你们说,他怎的有胆子污蔑白大人啊?难道……背后有奸臣指使?”
  黄大人脸色更难看。
  方才那些话,完全是将韩渊今日所为,往白知岳弟子身上引。毕竟,若他是为了自家老师出头,那与路见不平,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何况他还得了探花,到时候他话中有意无意提一提胖子挨打前说的闲话,说不定就能引起有心人的猜测——哦,得了第三,也是白知岳门下。结果听别人说同样白知岳门下得了第一的那个有问题,就受不了了,要出手伤人……怎么回事?莫非,是真被说中了,才恼羞成怒?
  偏偏韩渊拒不接招,第一句话就将他与白知岳的师徒关系给撇清了。甚至还闹出了一场“不要功名”的闹剧——开玩笑!堂堂探花!又不是一百零几名的同进士!是你自己一句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
  这种事,出了结果就等于朝廷出了官方的风向!若是真的革除了韩渊的功名,就等于朝廷公开表示,哪怕有人污蔑朝廷命官,也不能出手教训;哪怕有人为了恩情和大义而仗义出手,也不能收到朝廷的一丝庇护!
  他敢担这份责任吗?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龙颜震怒,单说白知岳那边,就一定会记恨上他,抓住这个漏洞,让手下那帮疯狗御史往死里参他的本子!他敢得罪白知岳吗?
  他若是敢……他就不会让对面这个蠢胖子暗地里煽风点火,却不敢出面与白知岳对上了!
  这时候,韩渊抬起头,冲他拱了拱手。
  “所以黄大人,今日学生不愿叫您为难。这功名若是该革除,您就做了主吧。”
  ——怎么回事?韩渊他看出什么来了么?不然在场这么多考官,为何偏偏就咬定叫我拿主意?
  “这这这,我还要与诸位同僚们商量……”
  “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赏罚学子,只需要一位主考大人就能够定夺。原来是需要所有大人一起决定才行?”
  “不不不,你没说错!这种事一位大人就能做主的——黄大人,你看?”
  偏韩渊的话提醒了其他人。担责任又容易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想沾手。黄大人想责任均摊,他们却想叫黄大人一人出头。其中一个甚至热心地催促起黄大人来,“今天毕竟特殊!放榜的重要日子,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不给个结果,会不会引起舆论非议?黄兄,您抓紧给个结果啊——这边韩渊的喜报都准备好了,是给还是不给啊?”
  黄大人还没开口,看热闹的倒开始起哄了。
  “什么,他考上进士了?能考上进士太不容易了,刚才他就看到金榜了吧?可还是能挺身而出……”
  “对啊!到手的功名啊!这,太叫人感动了……这样的人朝廷不用,居然要罚?”
  “人家大人没说要罚啊!你们别乱讲!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做了官,才是我们大燕的福气!”
  “说起来,我们那边的县太爷今年到了任期了,这位小官人会不会去我们那里做县令啊……”
  说这话的是个大姐,话才出口脸都红了,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一边跟她一起来的女伴推了她一把,两人一起捂着嘴笑。结果大姐不说话了,她那位女伴胆子更大,直接问出声来,“这位小官人,你叫什么名字啊?取中了第几名?”
  韩渊微微一笑,向她颔首。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叫人听得清清楚楚,“在下韩渊,渊薮的渊。”
  他也不说是第几名,可金榜就在那里,人人都是长了眼睛的。瞬间,场上凝滞片刻,一群人的眼睛都忙忙地往金榜看,再三确认了,视线又瞬间都转回了韩渊身上。
  “第三……”
  “真的是第三?”
  “探花郎啊!”
  人群轰然,各个脸上红光满面,眼睛里发亮。好像韩渊高中探花,他们也与有荣焉——大燕人爱看热闹,更喜欢这种戏剧性情节,这是古已有之的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个探花……”韩渊向书院外拱拱手,笑容带了点苦涩,声音也低了些。他摇摇头,不再说了。
  众人这才想起,韩渊的探花说不定还没能拿到手,就要拱手让人了。
  很快,人群中喧闹声更甚,有忙着安慰韩渊的,有吵吵嚷嚷请考官们法外开恩的,有向胖子吐吐沫的,还有趁乱挤过来问韩渊籍贯何地年龄几何是否婚配的……一时间沸反盈天。
  黄大人脸都青了。边上的考官们则是彼此对了眼神,那是心照不宣的看戏表情——都是官场上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到这时候还能看不出韩渊在造势?这时候,谁要是敢真革了他的功名,那不但是跟白家过不去,更是与京城的百姓们过不去了!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谁做谁倒霉,说不定明天就被编成奸臣折子戏,到酒楼里串场去了!
  好在这倒霉差事落在黄大人脑袋上了,跟他们都没关系。真是万幸万幸。
  黄大人的脸色变幻不已,眼睛从韩渊身上挪到那胖子身上,又从胖子身上挪到激动的围观群众身上。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咬牙切齿地说,“韩渊,你今日所为,虽然冲动,但没有过错——是他诽谤朝廷命官在先,侮辱你老师在后!所以……”
  “不不不,黄大人又说错了。那不是我的老师。虽然若是有机会,我真的很希望能拜入白大人门下,只怕我材质愚钝,却没有这个福分。哎,若是真能如愿,我一定在白大人座下苦心学习,也如他一般爱民如子,鞠躬尽瘁。那就了了我的夙愿了。”
  黄大人一听,脸色更难看几分。
  果然如他所料,围观群众又开始起哄——
  “这么好的弟子,品行好又有才华,白大人为什么不要?”
  “对啊对啊,收了他啊。”
  “老师慧眼识珠,弟子知恩图报,弟子高中三甲却愿意为了维护老师的名誉出手,最后老师将这弟子收为徒弟,真的成了师徒——哎呀,这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吗?”
  ……果然,围观群众都喜欢传奇故事。在一波波的声浪里,韩渊微微一笑。
  他知道,造势已成。过几日,就算有心人传出他拜师白知岳的消息,在这些市井小民里也不会再引起反弹了。没有人会相信他与白知岳早有师徒之约——不然他干嘛不在老师家里等喜报,却要自己穿着旧衣服步行而来呢?
  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而现在这个故事,韩渊已经写好了剧本,赢得满堂喝彩了。
  “……”
  黄大人深深看韩渊几眼,点了点头。
  “果然是可塑之才,不愧是韩渊。虽然只是探花郎,但这份城府与本事,却是出类拔萃的。韩渊啊,我很期待你日后在朝堂上的表现啊!好,好!那今日我就做主,不罚你!你快领了你的喜报,回去向白大人报喜去吧!”
  这话带着笑说出来,可他与韩渊正对面,韩渊能看出他眼中没有半分笑意。可他不动声色点了头,恭敬行礼道,“多谢黄大人。”
  “至于你……”
  黄大人看着那胖子,这次眼中的怨气就不加遮掩了。
  “你敢在书院前闹事,污言秽语,惹出这种事……来人,将他给我押到后面,等候发落!”
  “什么,别啊!不要啊黄大人!黄大人,我有钱的,我还有钱可以……呜呜呜!”
  不等他说完,黄大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道,“竟然还想贿赂我?罪加一等!快,将他押下去!”
  韩渊站在一边,心中更加确认,这一出散布谣言的闹剧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了。但他不动声色,只是向一边退了半步。
  胖子被押送下来的时候正从他身边过。他一抬脚,将那胖子绊了个趔趄。
  “啊……”
  韩渊伸手扶了一把,似乎方才不过是无心之失。之后他对那胖子笑了笑,说了句什么,依然是彬彬有礼。看样子,一点也不计较方才的事情。
  反而是那胖子脸色突然变了,眼睛瞪得溜圆,一脸青色。
  那两名围观大姐又偷偷嘀咕起来,似乎说的是什么,“果然长得帅的心地也好,这么大度。你看那个丑胖子,啧啧,人家扶他一把,他还要瞪人家!”
  没有人听到韩渊对胖子的那一句耳语,内容却不是什么“小心”或者“好自为之”。
  而是——
  “陵西王家是么?韩某记住了。”
  ——希望你也能记住韩某人。
  ——因为,日后咱们恐怕还是会打交道的。

  一串咳嗽爆发,叫韩渊突然睁开了眼睛。那遥远记忆中的金榜提名日,就这么在眼前烟消云散。
  黑夜中,那根长烛还没有燃尽。草原上夜风大,就算帐子里都挂上了厚重的帘子,依然有丝丝凉风灌入,烛上火光舞动跳跃,在墙上映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
  韩渊怔愣片刻,拉起被子,将自己的脸掩在里面。
  竟然梦到了科举放榜那一日。
  那一次,是他仕途的真正起点。经此一役,白知岳对他大为欣赏,从此为他保驾护航,护着他一路高升。而他自己,凭借勃勃野心与满腹才华,一面专心民生积累官誉,在百姓中博取名望;另一面以白知岳的人脉为起点,广交朋党打击政敌,一时间风头无两。不过几年时间,他以雷霆之势让整个朝堂看到,一颗政坛新星如何冉冉升起。
  直到李广宁继位,他终于混到了皇帝的心腹位置,成了他的“眼睛”。从此后,他与陛下分享数不清的秘密。
  朝堂上风光再盛,都比不上一句“简在帝心”。
  他的位置终于稳了。
  他的野心也终于有了可堪盛放之地。
  他回过头,想要对白皎然说上一句——我终于可以护住你,可以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一世官场亨通。
  可是……
  可是一路上,他根本没有注意过,白皎然看着这一切时,错愕的眼神。
  最终在那兵荒马乱的一夜中,二人关系逐步走到僵局,最后几乎断绝了来往。春风得意的韩大人,府上永远车马川流,想上门拜访他的人从门前可以排到城门外。
  可他却只有在逢年过节拜访白府时,能够见到自己最喜欢的人一面。
  那个放榜日……
  是不是那时候,他狠辣的行事风格,已经在白皎然心里,写下了第一笔浓重阴影?
  直到今日,那阴影还挥之不去。让白皎然能对他说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其实你也不一定要陪我走同一条路”。
  韩渊想到这里,心中无比苦涩。又辗转许久才再次沉入梦乡。那时候天边都有些白了。
  所以他就睡的沉了些,直接误过了早膳时间。直到草原上那座营帐里,白皎然再次坐在谈判桌边,与对面的苏汝成礼貌问安时,他还没有来。
  白皎然身边座位空空荡荡,仿佛突然缺了一堵叫人心里安稳的墙。叫他心神不宁,总是无法集中精力。
  “白大人?”
  “啊?”白皎然又一次走神,然后被对面的苏汝成唤醒。他脸红了,连连道歉,“苏少主,实在对不住。是我的错。”
  “你是累了吧?唉,你们大燕人本来就文弱,你又是千里迢迢过来。哪里能跟我这种天天骑马打猎的相比?这么高强度的谈判,确实不太适合你。”
  苏汝成却浑不在意,随意将桌上的文书一推,“已经是最后一日了,咱们该谈的也都差不多了。要我说,别谈了,剩下的留给下面人去处理,如何?”
  “这……”
  ——其实没什么不行。
  ——不,准确地说,按照大燕的惯例,这些琐事本来就该下面官吏去执行。
  ——其实白皎然早就可以开这个口了,但他没有。
  他又往旁边的空位置看了一眼,心里叹口气。若今日的谈判就这样结束了……今日,他恐怕就见不到韩渊了吧。
  “你觉得如何?今晚我们篝火联欢吧?我给你们弄几只牛羊,围着篝火烤牛羊吃!也让你们看一看,我西蛮人的摔角长歌!”
  “我……”
  白皎然其实兴趣不大。但是他又想,韩渊或许是喜欢这些的。毕竟,从以前开始,他就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脾性。
  若他不是这样,恐怕也不会交到那么多狐朋狗友。
  那他是不是也不会成为后来的奸臣头子,贪官魁首了?
  白皎然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但好在这次,他自己拽了回来。
  “好,那就叨扰苏少主了。”
  “怎么这么客气?韩渊是我兄弟啊。就凭你和他的关系,你也算是我弟……朋友了。而且啊,我还有些事情很好奇,想跟你打听打听。”
  好歹是顾忌了在场还有其他人,“弟媳”二字总算没有说出口。但苏汝成偏偏要那样冲着白皎然笑,一边眉毛还挑起来,好像唯恐对方听不懂他话里有话。
  白皎然的脸一下子红了。
  苏汝成一摆手,将帐子里面的人都赶了出去。白皎然那边本来还有几个文官,是协助整理文书的。苏汝成瞪了他们一眼,那些人以为西蛮少主想跟自家大人谈些机密,也都自觉退下了。
  “真有眼色。你们大燕人就是这点好,不像我手下这些,不用脚踹都不知道该滚蛋。”
  苏汝成哈哈一笑,看着白皎然。
  “白大人,算起来我们其实认识挺久了。当初在京城外,你曾经送我一本书,你还记得么?”
  “……记得。”
  ”里面都是阿齐勒的语录,你亲手抄写的。我留到现在,没事还会拿出来读一读。”
  “苏少主喜欢,我很欣慰。”
  “当然喜欢啊……怎么可能不喜欢。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苏汝成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有了忧愁。但他很快回了神,有些恳切地探身,“所以……白大人,有没有人曾对你说过,你和阿齐勒很像?”
  “啊?”
  “是真的,你们确实很像。明明都是文弱的文官,说话都和声和气的。可偏偏都有股子凛然不屈的意思,叫人喜欢,却生不出亵渎之心。白大人,你可不知道,我……”
  他有些激动了。毕竟杜玉章跟着李广宁走时,只请人给他捎了个口信,竟没有亲自见他一面。他这几日虽然如常说笑坐卧,可心中那份创伤,又怎么可能这么快痊愈?
  苏汝成胸膛起伏,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那些痛苦思绪。他有点激动地抓住白皎然的手,“我是真的不明白!老子年轻英俊,帅气逼人,能力强、脾气好!对阿齐勒更是百依百顺!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们那个狗皇帝了?就算我西蛮没有大燕有钱,可阿齐勒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贪财虚荣的人啊!他究竟为什么不要我?”
  “呃……”
  那好歹是大燕的皇帝陛下啊!“狗皇帝”?
  白皎然还第一次被当面辱骂顶头上司。这可真是太刺激了。他脸上一时红一时白,都忘了将手从苏汝成手里抽出去了。
  “老子整整喜欢了他三年,从不敢对他不尊重!可那狗皇帝欺负他还骗他,最后用个假身份竟然就把他抢走了!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我心里……我……”
  “苏少主,您冷静些。杜大人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
  “所以这想法到底是什么呢?”苏汝成语速更急,声音也更大,“我想不明白,就想来问问你白大人。我觉得你们是一类人,或许你能懂。可回头一看,你白大人居然也选了韩渊那种败类?那家伙皮厚心黑,虽然多年前曾经帮过我,可我不得不说句公道话——他跟你白大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忠一奸,对比鲜明!实在不般配!我不明白,像你和阿齐勒这样的人,哪里都好,为什么都这么眼瞎?”
  “……”
  “真的,我不敢去问阿齐勒,只能问问你了。你们都在想什么?为什么不选我这种好男人,要选……”
  嘭地一声,营帐门被踹开了。
  苏汝成的话被断在半空,二人一起向门口看过去。
  韩渊倚在门上,脸色难看得很。他视线沉沉,投在白皎然脸上。白皎然心中先是一轻,随即却突然有些紧张。
  为何韩渊嘴唇看起来这样白,没什么血色?
  “放手。”
  “……”
  苏汝成没理这茬。他注意力也在韩渊脸上。
  “韩渊,你这脸色……怎么,病了?”
  “老子叫你松手!”
  韩渊嗓子有些哑,一声吼出来,竟然破了音。苏汝成也听出他不是玩笑,立刻松开了白皎然。
  “今天不谈判了?”
  韩渊没理他,扭头问白皎然。白皎然眼睛盯在他脸上,有些犹豫地问,‘韩渊,你的脸色确实好难看……”
  “所以今天是不谈了吗?还是我迟到了,你们已经谈完了?”
  “不谈了。本来以为你不来了,就没特意通知你。对了,韩渊,苏少主说晚上……”
  “既然谈完了,你们两个单独留在这里,是在谈什么呢?”
  这话说得阴沉。韩渊眼神如刀,狠狠割向苏汝成。苏汝成一直微蹙眉头,看着他。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韩渊,你什么意思?我可当你是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我还能对白大人怎么样吗?”
  “你当然不敢对他怎么样!若你动他一根指头,我一刀捅你个对穿!”
  苏汝成脸色一青,张口就想骂人。可他是真当韩渊是朋友,脏话在嘴里逛了一圈,居然咽回去了。他憋着气,低吼道,“那你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我倒要问问你苏少主,是什么意思!你喜欢杜玉章,我从中做过梗吗?我冒死救他!我将他送到你手上!三年啊,是个猪都他妈拱了一地窖的白菜了!你睡不到他,那是你废物!难道还指望我将他打昏了塞进你帐子里?杜玉章这件事,我帮过你没有?我仁至义尽没有?我为了救杜玉章被陛下流放,差点死在西域——我过来找过你没有?我没有!为什么!因为陛下多疑,我身后肯定有密探!我他妈不想连累朋友!可是你,苏汝成——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怎么你了?韩渊?我就摸了白大人的手——摸个手而已!我又没有轻薄他,我问他个话而已!”
  “去你妈的‘问个话而已’!”
  “韩渊!”白皎然急着拽住韩渊,“你冷静点!你干什么?苏少主真的只是问了几句话!”
  “我去你妈的只是问了几句话!”
  谁料,白皎然这一句话,竟然激得韩渊更加激动。他呼吸急促,不知是因为发热还是情绪太激烈,脸颊通红。他一把将来劝阻的白皎然扯到身后,向前探着身子,手指几乎指到了苏汝成鼻尖上。
  “苏汝成,你听见了吗?!去你妈的‘问了几句话而已’!去你妈的‘一忠一奸’,去你妈的‘不般配’,去你妈的‘眼瞎’!苏汝成——我去你妈的!”
  “韩渊!你够了!”白皎然用力拽住他的手腕,“你想干什么?你发什么疯?苏少主是西蛮的少主啊,你想挑起战端吗?你赶紧跟我走……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白皎然心里一惊,伸手去够韩渊的额头。可他手被韩渊一把抓住。他从没见过韩渊对他露出这样恶狠狠的神情。
  “战端?你怕引起战端,哈?他是西蛮的少主,所以你就任凭他在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你怕他?你得巴结他?是吗?白皎然,是不是?”
  “韩渊,你太过分了!我为何要怕苏少主,更谈不上巴结他!”
  白皎然突然感觉手腕一疼。
  韩渊钳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滚烫烫地,叫人心里发慌。
  “所以白皎然,你也觉得他说的对——是不是?!”
  “韩渊!”
  一只手用力按住韩渊肩膀。那手掌骨节分明,带着多年练武而来的粗糙老茧。这是苏汝成。
  韩渊胸膛起伏着,突然爆发出一串咳嗽,带着空音。
  “当真病了?我叫图雅来给你看看?”
  韩渊摆摆手,想将苏汝成的手甩掉。但没能成功,他也就没再尝试了。
  “你太激动了。你该知道我说的那些没有恶意,而白大人……”
  苏汝成看了白皎然一眼,声音更低了些,“韩渊,其实我知道你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不过若你一定要闹一场,不如就冲着我来。不然,怕是不好收场了。”
  “……”
  “你这样在乎他的想法……你很怕?”
  韩渊眼睫一颤,两腮线条绷紧了。他隐忍抬头,对上苏汝成的目光。
  他什么都没说。苏汝成却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有什么事情回去单独说。”
  “……”
  “还不走?”
  韩渊站在原地,两手攥得死紧。他深呼吸几个来回,手掌慢慢松开了。
  再开口时,他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刚才我听说,今晚有一场篝火会。”
  “嗯。若你不方便,也可以延期。”
  “延什么期?有什么不方便的?几点,我一定到。”
  苏汝成扬起眉头。他很想说,你那脸色都白得可以刷墙,不如回去老实躺着吧。可韩渊却不依不饶,
  “苏汝成,你不是已经传令下去了么?说改就改,你们西蛮就这么随便?我说了会到就会到,怎么,怕老子太能喝,给你西蛮喝穷了?”
  苏汝成撇撇嘴,呸了一声。
  “我西蛮再穷,轮不到你个被大燕赶出去的丧家犬说三道四。”
  “丧家犬?哈,整个西域十八国,最后面那八个加起来也就跟老子差不多有钱。你穷,老子又没嫌弃你,谁叫你是老子兄弟呢——今晚上老子给你出十箱葡萄酿,喝不完你拿回去泡澡都行。”
  两人视线一对,彼此心照不宣。什么穷了富了,喝不起酒了?跟那一点关系都没有。
  韩渊是怕苏汝成难做。
  毕竟是两国邦交,不能太过随意。苏汝成发出了邀请,方才白皎然也应允了。若是突然取消,或者大燕这边主事的官员不出席,难免会惹来诸多猜测。甚至,会被认为是瞧不起西蛮,故意扫西蛮人的面子。
  当然,苏汝成在西蛮权势威重,能够将下面不忿的声音压下去。但韩渊怎么可能将烂摊子两手一推,叫朋友替他善后?
  “……行。你说的。”苏汝成冲韩渊咧嘴一笑,“我就等着你韩大人的美酒给我泡澡了。”
  说完,他又拍了拍韩渊的肩。韩渊冲他拱拱手,转身走了。
  “韩……”
  白皎然竟然被他丢在身后,这还是第一次。他伸手喊了一声,又讪讪住口。苏汝成从旁边看过去,见他满脸不知所措,忍不住叹了口气。
  “追上去啊。”
  “啊?”白皎然回头看他一眼,有些犹豫,“可韩渊好像不高兴了。他会不会不想见我?”
  “怎么会不想见你?此刻他唯一想见的恐怕就是你。”苏汝成撇了撇嘴,“莫非,以前他不高兴了,你都任他自己走开?”
  “……他从前,并没有和我不高兴过。”
  苏汝成眉毛一挑,看了白皎然片刻。
  “难道从前只有你不高兴,他从背后追着你跑?你病了痛了难过了,他跟着你哄着你安慰你?反过来,却没有么?”
  “……”
  “白大人,看不出你居然这样跋扈任性啊。”
  白皎然一怔,脸色微妙。他长了这么大,从没有人用“跋扈任性”四个字形容过他。
  可现在没空为自己辩解。他心里惦记着韩渊,忍不住往那人离开的方向看过去——韩渊的身影已经很小,再耽误下去就该看不见了。
  “苏少主,对不住。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先去找他——失礼处请多包涵,告辞!”
  说罢,他急匆匆扭身而去。
  留下苏汝成一个人,抱着胳膊琢磨方才这档子事。
  ——这个白皎然,脾气还真挺好。若说他当真是“跋扈任性”,其实苏汝成自己也不太信。
  ——可是怎么就能将局面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呢?韩渊那一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样子……
  ——说起来,他刚才到底为啥那么激动?他究竟在怕什么?
  苏汝成又回想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那些玩笑话。
  ……你居然也选了韩渊那种败类?那家伙皮厚心黑……他跟你站在一起……一忠一奸……对比鲜明……不搭调……眼瞎……
  苏汝成突然一顿,默默地咽了口吐沫。
  “日。原来是这个。原来韩渊心里的刺是这个……艹,那老子这次,岂不是戳到韩渊的心窝子了?”
  ……
  韩渊人高腿长,走得也快。白皎然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了片刻,终于喊了一声,“韩渊!等我!”
  韩渊一下子住了脚,转过头看他。 他喉头上下滚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他最后只是笑了笑,“白大人追着我干什么?”
  “我……”
  白皎然一时语塞。他觉得韩渊的眼神很深,里面像是有什么他读不懂的情绪在涌动。
  “白大人,若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别走!你等等我,韩渊!”
  一听说韩渊要走,白皎然立刻急了,快跑了几步。却不防脚下绊在纠缠草茎上,一个踉跄。
  糟糕!眼看就要扑到地面上了,长长的草叶指向半空,差点戳进他眼睛。白皎然下意识闭上眼,做好摔个狗啃泥的准备。
  可他没有。
  他摔在一双手臂里,被扶着起了身。他睁开眼,抬起头,看到韩渊的脸就在面前。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像是汪着一潭深水。
  “你追过来干什么?”韩渊低声说,“能不能放老子一马?皎然,我现在真的有点累了。”
  “你在说什么?”
  白皎然两手捧在他腮边,感觉到掌心里那么烫。他抱住韩渊的脖子,额头抵在韩渊额头上——滚烫滚烫的,叫他心里一哆嗦。
  “韩渊,你病了啊。你得跟我去看大夫。”
  “……”
  “你不能自己走。韩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可你得听我的——我带你回去。”
  白皎然捧着韩渊的脸,两人呼吸交错。韩渊喉结缓缓移动着。下一瞬,他用力一扣,将白皎然猛地扣进怀中。他手臂那样用力地勒住白皎然,叫他喘不过气来。
  韩渊的身体也那么热,呼吸都带着喘音。韩渊的脸就埋在他肩窝里,鼻息灼灼热扑在他耳边。
  “韩渊……”
  白皎然侧过脸,想要看看韩渊。可韩渊抱得太紧了,他根本挣不脱。转过脸,也只能是与他面颊相贴,他能感觉到韩渊的脸也是滚烫的,腮边筋肉微微发抖。
  “韩渊……”白皎然声音很轻很轻,“你到底是怎么了?”
  “……”
  “刚才我是不是应该早点来追你?你不高兴了?”
  “……”
  “我是因为第一次见你发脾气,有点傻了。我反应不过来……”
  “我没发脾气。”
  “你明明就……”
  “老子说了没有!”
  斩钉截铁,咬牙切齿。白皎然一时哑然。
  还说没有发脾气……难道方才营帐里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不成?
  “可你明明就……”
  “别说话。”
  “你……”
  白皎然突然被捏住了鼻子。他双眼睁大了,惊愕地转向韩渊。可韩渊伸出一只手,五指大张,盖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鼻子更是被捏得结结实实,白皎然下意识地张开嘴,随着空气一同进入他口中的,还有韩渊的唇舌。
  “你干什么韩……呜……呜啊……嗯……”
  可能因为在发烧,韩渊的吻比平时灼热那么多。白皎然根本没机会喘息,他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片金星。他喘息越来越急促,几乎要窒息了……捏住他鼻子的手终于放开了。
  韩渊也在喘息,就在他耳边。可是捂着白皎然双眼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所以白皎然根本看不到抱着自己这个男人的表情。他只能听到那人声音断断续续,在自己耳边响起。
  “我没生气……我只是,有些失态。没事的,皎然……那些都不重要的……你别在意……你忘掉吧,好不好?”
  此时的韩渊,声音低哑,语气也与之前营帐里完全不同。那时候的他像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叫白皎然心惊肉跳。可现在,他低沉着声音哄劝着白皎然。
  ——别着急,也别慌。没事的。我在这里。
  ——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有事。什么事情我都有办法,你都不用担心……你只要依靠我就好。
  这是韩渊一向会有的样子。是他的“常态”。按理说,白皎然应该很熟悉这样的他,应该很安心的。
  可是白皎然却一点也不安心。一股莫名的心惊,在他心底蔓延。
  他突然发现,自己从前真的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失态”。在他面前,韩渊永远带着一脸痞笑,永远成竹在胸,似乎万事都不在他眼中。他那么值得依靠,从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这可能吗?真的有人能解决一切,永远让人依靠,永远不会失态,不会发火,更不会倒下?
  一阵风吹过,带着凉意。韩渊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带着胸腔里的回音。白皎然忙去扶他,韩渊单手捂着嘴,冲他摆了摆手。
  似乎是想叫他躲远点,别让自己的病气冲撞了他。
  “你……这样不行!你还走得动吗?”
  白皎然想扶着韩渊往前走,但韩渊弓着身子,看样子很难受。白皎然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跟着自己走回去。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大夫。”
  说罢,白皎然转身就要跑,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白皎然回头,看到韩渊一手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那双眼睛却定在他身上。
  “等等……”
  “怎么能等!你病得这样厉害……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你病了!?”
  “你别……咳咳……着急……咳咳咳!”
  韩渊握着白皎然的手冰凉,带着滑腻的冷汗。他想说什么,却只能憋出几个字,反而引起了更猛烈的咳。
  白皎然第一次见到韩渊这样虚弱的样子,偏偏在这空旷的草原上。
  “放开我……你这样不行的!干什么这样倔啊!”
  韩渊却捂着胸口,固执地摇着头。直到这一阵缓过去,韩渊弯着腰,喘了几口气。然后他才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随后,他冲正南方指了指,“你不要回谈判的地方。往前面去,我的马车在那边。你叫车夫带着你去找大夫……然后你在营帐里等,叫他们……咳咳,他们来接我就好。”
  “知道了!”
  白皎然往前一步,手腕上却又传来拉力。他用力一甩,将韩渊的手甩开,“还做什么?”
  “你慢点走……别,咳咳,别着急。”
  “……”
  韩渊松手了,白皎然却木愣愣杵在原地,一时没有回神。
  他这才明白过来,方才韩渊不让他走……恐怕,是怕他太过着急,路上会出事。
  ——虽然,这里距离和谈之处那么近。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事。
  白皎然心里突然有点难受。韩渊却误以为他在担心。他好像已经缓过来了,除了声音低哑,脸色苍白,他举止神态都没有流露出虚弱的痕迹。
  他冲白皎然摆了摆手,“去吧。我没事。”
  “……我马上就回来。”
  “我等你,你慢慢走。不用急。”
  白皎然脑子里有点乱。他真的听话地慢慢迈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发现韩渊也在看他。
  见到他回头,韩渊冲他挥了挥手。
  白皎然就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却是方才回头时候看到的画面——
  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韩渊独自站在原处,看着自己的背影。他很高大,也很强壮。可方才那一瞥之下,与几乎吞没了天地的空旷相比,他却显得那么孤独。
  好像孤零零的他,一个人撑起了背后的那一片天空。他看起来游刃有余,所以就不会有人想起来问一句……那么大的一片天,扛起来重不重?
  ……
  白皎然又走了几步,距离远到他韩渊已经看不到他了,就用力奔跑起来。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到了马车前。车夫跟着韩渊许久,对白皎然很熟悉。见他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吃惊不小。
  “白大人!你怎么了?”
  “韩大人……他……”
  “我家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车夫大惊,“早上我就劝过他!都已经晚了,也不差他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来会场?病成那样,拖了这么久,这是要生生熬坏身子吗?阿甲,快过来!大人出事了!”
  阿甲就是那名心直口快的侍从,他正在一边饮马。听了对话,他二话不说,拉开车门扶着白皎然上车,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
  “白大人,您指个路!”
  “好。就往北去,那个方向……”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开动。两声询问同时响起,带有相似的焦急。
  ——“韩渊他是怎么了?他病了很久?”
  ——“我们大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同时说话,就看谁官更大。阿甲尴尬地摸摸鼻子,先回白皎然的话。
  “回白大人,我们大人上次送您回去那一次,就染了风寒。后来迟迟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我们都有些担心,您也知道,这草原上缺医少药的,大人之前又才受了伤,并未能痊愈。可怎么劝他都不听,每日都挑灯夜战,忙到深夜……白大人,我是个侍从,大人不肯听我的劝。可他从来最听您的,您劝劝他吧?”
  “那一天之后,他就病了?”白皎然有些恍惚,“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大人自己不说,谁敢用这种事去打扰您?”阿甲依旧心直口快,“何况,您也没问过啊。”
  “……”
  “再说了,您和我们大人这么好。之前天天形影不离的,我们大人病了这么久,您难道没发现?”
  “我……”白皎然咬住了嘴唇。片刻,他才艰难地答道,“确实怪我。这么多日过去了,我竟真的没有发现……”
  “这怎么能怪您呢?”阿甲却没有半点讽刺他的意思。他一边焦急地探着头,寻找韩渊的踪迹,一边还在不停说着,“您很忙啊,我们都知道的。我们大人总说,你日理万机,事情特别多,他若是不多帮着做些,一定将您累垮了不可。唉,我们大人是真的看重您啊,白大人。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就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当初离开京城前惦记着您,去了西域这么多年,回来还是惦记您——若不是知道您要来西蛮,我猜我们大人根本不会在这边落脚的。”
  “……”
  “我们大人也是个苦孩子出身,跟我一样。像我们这样的穷孩子呢,都是最讲义气的。白大人您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可您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有钱人不一样。所以我们大人才和您最好,我一看就看出来了。白大人,我们大人对你可是真心实意,你可不能……”
  前方车夫终于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几声。
  “咳咳!阿甲,你还不专心做你的事情,对着宰相大人聒噪些什么?伺候好白大人就行了,有你说话的份吗?小心大人等会知道了,要罚你去洗尿壶!”
  那马夫年岁大,人也老成。他很怕阿甲口无遮拦,得罪了白皎然——脾气再好,那也是当朝宰相,朝堂重臣。什么“苦孩子”“富贵公子”的,还扯到了什么“狗眼看人低”“讲不讲义气”上……更何况他那几句问话,就好像在暗讽白皎然薄情寡义一样。这样口无遮拦,也不怕犯了忌讳?
  却不想,阿甲没来得及搭腔,白皎然却开了口。
  “不,他说的很对。韩渊他确实很好,很重感情。却是我,太过忽视了他,竟然连他生病了都没发现。”白皎然语气中是失落和自责,“是我对不住他,我该反省才是。”
  “……”
  车夫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眶微红,绝不是作伪,不觉心里暗叹一声。
  他与阿甲不同,多少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加上白皎然也不是第一次坐这辆车,他与韩渊的关系,其实他多少有些察觉。之前几日见韩渊一直郁郁寡欢,白皎然又久不出现,他还以为二人间出了什么问题,甚至是一刀两断了。
  但看现在白皎然的样子,又蛮不是那么回事。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容不得他细想。因为阿甲一声惊叫,是已经看到了韩渊的身影了。
  ……
  韩渊坐在地上,一只手扶着额头,微闭着双眼。方才目送白皎然走后,他一直硬撑着的一股气就松懈下去了。感觉站着有点打晃,他就干脆坐在了地上。
  说实话,若不是怕等会马车过来,车夫看不到他的人,他都有心直接躺下了。这一阵一直吃不下东西,又连续熬夜,本来就有些虚。今早起来晚了,他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直奔谈判场而去。
  结果在门外,就听到苏汝成对自己那样的评价。
  当然,作为损友,苏汝成再说得严重百倍他也不会真的生气——前提是,若听得那个人,不是白皎然的话。
  白皎然。皎如明月,清正不阿的白皎然。脾气比谁都要软,涉及到他的圣贤教诲心中信条,却比谁都倔的白皎然。
  韩渊是个奸臣,他自己知道啊,不用谁去提醒!他是奸臣,他结交朋党,他弄权舞弊——可他也在做事,在造福百姓,在为大燕尽力!面对谁,他都敢说一句我问心无愧,我就是有本事,我比你们这些废物孬种都强!
  可唯独面对白皎然,他心虚。
  在白皎然面前,他的一切道理都不是道理,一切苦衷也都不是苦衷。白皎然太清亮了,他就像是一盏灯。在他面前,你身上所有的脏与污,都能够照的清清楚楚。
  韩渊心里,谁都可以瞧不起他,唯独白皎然不行。因为他受不了。
  可偏偏,这大燕的官场上谁都没资格瞧不起他韩渊,唯独白皎然可以。
  他怕。怕到了骨子里。怕到今日听了苏汝成那一番话,哪怕明知是玩笑,脑子也是嗡地一声,一股子火从胸口窜到了天灵盖。而白皎然居然没有替他说话,没有反驳苏汝成半句,更叫他掌心与心口都是冰凉的……
  ——怎么办?
  韩渊脑子昏沉沉的。他觉得冷,又觉得燥。身上冷得有些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层地起,心里却窝着一股火,从里往外透着燥热。
  他甚至不敢病,也不敢放松片刻。他费了全部心思去应对如山的公务,也不过是为了在谈判桌上,继续坐在白皎然身边。
  他得继续坐在那人身边。哪怕一天就说那么几句话,他也得靠那几句话活着。他还得想办法,叫那人别丢掉他,别去走那条荆棘密布的献身路……
  可谈何容易?
  他韩大人机变百出,却全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官场犹如酱缸,谁比谁更脏?若韩渊不够心黑手辣,他就护不得那人一世周全。
  可他当真心狠手辣,满身油垢脏污,却又如何去面对那个人,如何能向他伸出手来,求他一个拥抱?
  那个人……又怎么容忍得了这一份与他信念相悖的脏?
  ——“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陪我走这条路的……”
  韩渊病了几日,这句话就在他脑子里回响了几日。这一次,他是真正切切地被难住了。从来手段倍出只手遮天的韩渊韩大人,被他心爱的人用一句话,就给逼到了死路上去了。
  怎么办……
  到底,他能怎么办?
  ……
  “大人!你没事吧?站不起来了?”
  阿甲一惊一乍的声音响起,吵得韩渊脑子嗡地一声。他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别咒老子。谁他娘的站不起来了?过来,扶我一把。”
  “这还说不是站不起来?”
  阿甲嘀嘀咕咕凑过去,伸手扶住韩渊胳膊。韩渊借着他的力气起身,身子晃了晃,还真有些站不稳——毕竟发了这么久的烧,又在这里被冷风吹了一阵。他确实有点体力不支。
  哼哼唧唧靠在阿甲身上,正准备往马车方向走。结果,韩渊一抬头,就看到白皎然跟在阿甲身后。
  “……”
  韩渊一把推开了阿甲。他站直身体,努力控制自己小幅度的晃动,轻声问道,“皎然,你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