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外,几名侍卫拦住了木清。
“怎么,不让进?”木清哼了一声,“我可是给里面那人送药的。你们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
侍卫得了李广宁的命令,要护卫杜玉章安全。但看眼前这个少年娇娇弱弱,却不像是个能有什么威胁的。他犹豫片刻道,“那我去请黄大夫来……”
“呵,我是来送药的,不是来受气的。若我心情不好,药自然就不给了——等到里面那人惨死的时候,你们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搭理你的。”
他虽然唇边带笑,可不知怎么,侍卫觉得他是能做出这种冷血见死不救的事情的。若他真的是来送药的呢?
“那……你叫我搜身看看,不能带兵刃利器。”
“可以啊。”木清笑起来,“那你可要动作快些。我都等不及要看一看,里面这位‘杜‘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木清怀中果然只有药。侍卫还不放心,逼他每样都点了一滴进唇,才肯放他进门。木清十分顺从——为了去会一会杜玉章,他是能够忍耐的。可是心里,他已经想好等木朗到来,要怎么在这侍卫身上用遍最毒辣的手段。想象着那惨叫声,木清脸上浮现出微笑,一双眼盯着侍卫。这笑容叫侍卫心底一寒,竟打了个哆嗦。
进了房门,木清直接来到杜玉章床榻边。他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微抬下巴,好像根本没看到杜玉章躺在榻上。可等到了近边,他却忍不住垂下眼帘,盯着眼前人细细打量。
杜玉章很瘦很瘦。他紧闭着眼,眼下乌青,面容惨淡,看得出是病体难支。照木清看来,他身上衣衫也不过是寻常,算不上多么上等货色。至于打扮,更是病久狼狈,他的头发散乱着,几缕发丝顺着腮边蜿蜒滑落。
——也不过是个凡人。就算容貌好些,但终究是病重了。重病之人再好看,又能有多好看?
木清的下颚曲线松弛下来。他的心也放下来了。他唇边浮起冷笑——原本以为这杜玉章,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可杜玉章病弱到这般地步,让他觉得之前的所有忌惮与愤恨都有些小题大做。这样一个人,就算再出现在哥哥面前,哥哥的视线也不会再投注到他身上了吧?
什么翩翩佳公子……什么大燕第一才子……什么白衣卿相……都只是过眼云烟。
木清一边冷笑,一边伸手去拨弄杜玉章的脸——好像杜玉章突然从他心里的一个强大对手位置退下来,成了他可以肆意狎弄的弱者。
可就在他手指碰到杜玉章面颊前,杜玉章睁开了眼。他似有所觉,眼神顺着木清的手指缓缓爬上他的脸。二人视线相对。
木清的动作顿住了。
那仿佛平淡无奇的表象,烟消云散。杜玉章双眼烁烁,给他整个人都点亮了光彩。只是一个顾盼,就叫人挪不开视线。
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谁能想到,有的人病中一个眼神,依然可以稳操胜券,凌然众人?
“你是哪一位?”
杜玉章开口,声音轻而稳。木清几乎想要后退半步。似乎面前人的眼神不仅点亮了这一间暗室,更照亮了他自己灵魂深处的卑微。
“你……”木清畏缩,又愤恨。嫉妒的火在他心中燃烧。他脱口而出,“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一句话吐出,木清心中大定。面对死人,难道自己还不能稳占上风?
带着快意,木清低声在杜玉章耳边说着,“你快死了,活不了几日了。不论从前多么风光,多少人念念不忘,死就是死——你还这么年轻,可你就要死了!而且你病得这样重,哪怕死,都会死得十分痛苦!你知不知道?嗯?”
杜玉章睁大眼,眼神中全是诧异。他盯着眼前这个少年,疑惑地再次问出,“你究竟是谁?为何来对我说这些?”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继续活下去,而你……”
“我要死了。我知道。”
杜玉章语气平淡,还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在木清脸上停留。方才木清满怀恶意的话似乎没给他造成什么波澜,他的眼神依旧澄明。
可是这份淡定,叫木清更加恨他。
“你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惊惧?……啊,我懂了!你故作镇定,是因为你以为你用了那药,你就能活下去?”木清咧开嘴笑了。“你知道么?这药,就是我配出来的……它可以治好许多人,可惜它治不好你!你别想了!你会在半途活活疼死,你挺不过去的!”
“这个,我也知道。”
木清的话突然断在半空,从冷酷的宣判,变成了一个虚张声势的笑话。他盯着杜玉章,眼神闪动,是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会知道……不,如果你知道了,你为何能这样平静?难道你不怕死?!”
“我当然不想死,却也真的不怕死。”
杜玉章又在他脸上扫视一圈。盯着他的眉眼,杜玉章神情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嘴唇一抿,轻声叹了口气。
“你……若没什么事,就请回吧。若是有人叫你来,你只管回去告诉他——生死有命。因为他一场计谋,我一生都毁于一旦。可他却又与我有几分旧日恩情……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与他计较这些。但请他不要再打我的主意,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木清神情立刻变了。他咬着槽牙,原本有些阴柔的面容瞬间狰狞起来。他死死盯着杜玉章,唇边狞出冷笑。
杜玉章却不再看他。他缓缓闭上双眼,心中一声长叹。
这个奇奇怪怪的少年,与多年不见的师兄木朗竟有七分相似。这就是他曾经提过的那个弟弟吧。或许,是师兄依旧不死心,还想从自己这里下手,达成什么图谋?
——看来,自己是真的要死了。不然,什么韩渊什么木朗,为何偏偏都在今日给了他音信呢?就连陛下也……
——莫非,上苍也知道他大限已至,才叫他抓紧时间将旧日恩仇都做个了结?
屋子里静悄悄的,再没有半点声音。杜玉章想,刚才那少年怕是已经走了。他缓缓睁开眼,却看到一双怨毒的眼睛——木清低着头,距离他脸不过几寸距离!那一双眼就悬在他脸庞上方,盯着他看!
“你……”
“嘘。”
木清突然笑了。不知为何,他突然笑得艳若桃李,腮边竟然腾起了红晕。这神情像是个纯然少女,可此刻浮现在他脸上,却叫人心惊。
“杜玉章,我偷偷告诉你。其实你可以不用死的。”
“……”
“其实我此次来,是为了救你的命。只是呢,我心里不忿你当初抢了我哥哥,才故意吓唬你。没想到,你竟然不怕死……”
“……”
“自己死都不怕。我想,叫别人给你放些血,你就更不会在乎了吧?”
木清单手撑着床铺,越说离杜玉章身子越近。像是一条毒蛇,蛇信在杜玉章耳边伸缩,要诱惑他做下最深的恶——他不信杜玉章当真这样清风明月,这样光明磊落!谁不怕死?谁不想生?不过是前方没有足够的诱惑与陷阱!他杜玉章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出路,才装作一副满不在乎,一定是这样!
只要给他足够的诱惑,他一样会丑态毕露,一样的从高高的神坛跌落下来!比他木清更加卑劣!
“你什么意思?”
杜玉章蹙眉,偏过脸。木清与他太近了,他觉得不适,伸手想要推开木清。
但木清却伸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
“你可知你所服下的药,还未完全配成?它还只是个半成品,就有了这样的功效。只是它副作用也大,会让你受尽折磨,非要将你从前的病痛都勾出来,再尝一次病的苦,才能有机会根治。你已经吃过一次药了,该知道我所言非虚。但第一次不过是皮肉骨伤,第二次勾连脏腑,才是真的疼。像你这样弱到了极点,怎么熬得过去?自然是白白送命。”
木清手指白皙,唯有指尖有被药剂染灼的黄,还带着隐约苦冽气味。那味道从杜玉章鼻子里钻进去,与少年的握住他手腕的手指触感一样,挥之不去。
……和木清这个人一样冰冷刺骨。
“但是我改进了药方。只要找到一个人,甘心情愿用血替你做药引,自己先服下这药,再以血饲你,自然将药中烈性缓了大半,药效却不减分毫。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
“……”
“杜玉章,你就不用白白疼死,可以挺到最后能够治疗的时候了。原以为必死无疑,却发现还有一条生路——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很好?”
“那么替我做药引的那个人,他会怎么样?”
木清扬了扬眉毛。
“杜玉章,你真有意思。自己都要死了,你管旁人那么多做什么?他们死活,管你什么事?”
“……”
“……你放心。只是一些血而已。大不了,你找个人绑起来,灌下这药物再去放血——只是若那人不情愿,这血的效果,可就没那么好了。说不定让你空欢喜一场,还害了性命。所以啊,还是得找个心甘情愿的来。”
“……”
杜玉章眉头越皱越紧,定定看着木清。木清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来。
“明日就是你该服药的日子了,是不是?这东西给你,叫那人喝下去。只是要一杯酒那么多的血,就够了……”
——最起码,够第一日所需了。可这药,却要持续作用七日……而所需要的血,却与日俱增。到时候你骑虎难下,却不知该如何抉择?
想到这里,木清心中全是快意。他盯着杜玉章的嘴,幻想着突然将他嘴唇掰开,将这些药全都灌下去……可见他痛苦中挣扎死去固然痛快,却又怎么抵得上将这自以为高贵的贱人,拽进卑劣的泥潭中?
等到他挣扎着将甘愿替他放血的人杀死,饮尽了那人血……他还有第三次服药……那时候,哥哥一定已经将这里打下来!那时候的杜玉章落在他手里,一样逃不脱丑态毕露然后惨死的命运!
“你是不是担心这药里有问题?我来叫你放心。毕竟你是我哥哥最重视的师弟嘛……”
木清说着,拽出瓶塞,用小指尖点了一滴药液,塞进自己口中。那烧灼般的触感顺着喉咙一线而下,他眯着眼睛,好像很享受这份刺痛感觉。
“来,拿着……”
木清将杜玉章手掌掰开,将药瓶塞进他手中。他像一条蛇露出笑容,眼角都是餍足。
“只要找到愿意替你贡献一杯血的人,你就可以活下去了。不用谢——为了我哥哥这么多年的惦念,这都是你应得的。”
用力将杜玉章拳头握紧,木清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杜玉章,心里带着冷笑。他就是故意冒犯,可那又如何?在生死面前,他不信杜玉章能够免俗,还能端得起这一副孤高的架子!
杜玉章抬起眼。他的拳头依旧合着,可没了木清那一份强迫,手中的药瓶就慢慢滑了下来。
当啷一声,药瓶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杜玉章!你什么意思?”
眼看碎瓷片向四面迸去,药汁滚撒一地。木清脸色铁青,额角几乎露出青筋。
“这东西我不需要。”
杜玉章神色淡然。他不是有意示威,他是真的毫不在意——这份不在意,却更让木清躁动欲狂!他是想将杜玉章拉下泥潭啊!可他这种反应,岂不更显得他所有的诱惑与算计,都成了跳梁小丑,那样可笑?!
木清才上前一步,房门已经被推开了。门外的侍卫冲进来,
“杜公子!怎么回事?什么东西摔碎了!”
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药瓶,那侍卫脸色更难看,“杜公子,莫非这人有问题?要我将他关起来吗?”
“不必。”杜玉章摇摇头。他看了木清一眼,“若没有别的事情,你就走吧。我不会接受你的提议的。”
“……”
木清却红了眼,像输光了的赌徒。若未能与杜玉章见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中有多少怨恨与嫉妒,叫他几乎疯狂。可他压住心中无数暴仄念头,挤出一个笑容。
“我当然还有事。但是我要单独与你说。”
“……”
“与我哥哥相关的事情——你听不听?”
杜玉章蹙起了眉头。他紧盯着木清,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你先出去吧。叫他留下。”
“可是,杜公子……”
“没事的。我有分寸。”
侍卫忧虑地看看杜玉章,又看看木清——他分明见到,这个少年露出诡诈笑容,一看就不安好心。
可是杜玉章发话,他却没有办法……他暗中下了决心,即刻去请示陛下。不然,若真出了什么纰漏,他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
……
那侍卫走了。木清一双眼睛又开始在杜玉章身上打量。片刻,他开口了,“杜玉章!你真的不怕死吗?”
“这是我的事情,却与你无关。你说师兄有事,他究竟想干什么?”
“哥哥想将你带走。”
不过是谎言。但就算谎言,吐出这行字,似乎对木清都很艰难。他垂下眼睛,声音放低了。
“哥哥恨你,你几次误了他的大事。我想你不会愿意回到他身边的。恰巧,我也不愿你来到他身边。”
“……”
杜玉章轻蔑一笑。他抬起头,木清悚然一惊——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似乎将他的内心都给照透了。
“若当真是师兄的主意,他可能会杀了我,也可能会囚禁我,却绝不可能有其他想法——我与师兄从不曾是一路人,他身边也从不曾是我的归处。别说我对于师兄已经没有用处,就算有,他也不会叫我‘回’到身边。恐怕这件事不过是子虚乌有。”
“你!”
“所以,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笑话!你一个将死之人……你算什么东西?我会担心你什么?我不过是……施舍你一条命……”
“呵。”杜玉章一笑,也不说破对面人的虚伪与矫饰。他继续说着。“师兄对我有恩有仇,但那早就是过去。如果我们曾经有过故人之情,到今日也早已经是陌路。就算我有情,也不会给他。你若是为了他而来,大可不必。”
杜玉章只道人人都如他,能够一笑泯恩仇。他却不知木清内心早已扭曲万分,听了这话非但不能放心,反而更加愤怒——他想,就算你心中没有哥哥,哥哥中却是有你的……我早就没有了父母,幼年时,哥哥就被你夺走!可如今,你却将我苦求不得的哥哥的重视,一句话就丢得一干二净?!这分明是在看不起哥哥,更是看不起我!
木清咬着嘴唇,心里恨得发狂。他只想让眼前这个人,也尝到痛失心中最重要之人的滋味!
想到这里,木清心念转动,试探道,“果然如此。看来你心中,另有他人。却不知若你心中所爱,知道你今日病情是救无可救,会不会愿意贡献自己的血,来救你的命呢?”
杜玉章抬起头,与他对视。此刻门窗都关着。屋外风声阵阵,屋内却寂静无声。树叶在窗户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门外响了一声。声音不大,像是谁人停了脚步。可是屋子里的人都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注意到。
木清注意到杜玉章的郑重。他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再次占了上风。
“让我猜一猜——你当初不肯随我哥哥离开京城,却跟着西蛮人到了这里。莫非,你喜欢那个西蛮少主苏汝成?”
门外又是一声轻响,却很快归于寂静。风声也停了下来,似乎连树木都屏息,等待着杜玉章的答案。
“我喜欢谁人,却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心仪你之人,才会心甘情愿替你放血救命。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若说苏少主,那人有些冲动,确实有可能听你的话,搞出这一档子蠢事来。”杜玉章笑着,“只可惜,他远在平谷关外。你就算想要找他,恐怕也是找不到的。”
杜玉章神态轻松,木清却露出一丝诡笑。方才不过是铺垫,现在木清已经确认——似乎这杜玉章与苏汝成,并没有什么私情。
这样才好。正如杜玉章所说,若他当真心仪苏汝成,木清自己是找不到那人的。反而不能胁迫杜玉章,折磨他就范了。
“那该怎么办呢?恐怕,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毕竟,你若是死了,哥哥恐怕会怪罪我的药效用不佳,那我可不愿意。所以我才大发善心给了你这个机会——说起来,似乎有个大燕人忙前忙后地照顾你?是不是你的姘头?”
“……”
“不如,你就用那个宁公子的血,来救你自己的命……”
阴气森森吐出这句话,木清闭了嘴。他眼看着杜玉章神色变化,那平静与轻松的神情,渐渐破碎了。
果然……果然!这个贱人,原来真正留情的,依然是大燕皇帝李广宁!
木清在木朗身边这几年,当然知道了李广宁与杜玉章的关系,更知道其中有些不堪说破的纠葛。此刻他心中大肆嘲弄着——这个杜玉章,真是天生下贱!若是他自己,被人这样辜负,一定恨得抓心挠肝,日日都想叫那人死无葬身之地!可这个杜玉章,居然还喜欢他?哈哈哈!真是贱到了骨子里!
“如何?那个宁公子是不是喜欢你?若连一点血都不肯给你,谈得上什么喜欢?恐怕只是利用你……杜玉章,难道你不想知道,他究竟在不在乎你?”
杜玉章抬起头,看向木清的眼睛。木清注意到自己说到“宁公子”三个字的时候,杜玉章眼神在颤动。
他住了口。喷射着毒汁的种子已经深埋地下,他要给它一点时间,好叫它开出一朵恶之花。
他看到杜玉章单手撑着床板,慢慢坐起身来。确实是病得厉害,能看出他手臂也有些抖。
饶是这样,杜玉章腰身依旧挺直着。
“其实我并不在意,宁公子究竟在不在乎我。更谈不上用你这种阴毒的法子去试探他。”
“当真?天下痴男怨女,谁能逃过一个情字?你说你不在意?除非你根本对他没有半分情意!”木清依旧在诱惑,“既然没有情意,要他一杯血,更没什么不行了!”
“别说这杯血救不了我的命。就算可以,我也不会喝。这与我是否对他有情全无干系。只是,我看你的样子,恐怕你不会懂的。”
杜玉章轻声笑了。他两条腿搭在床边,一双赤足已经踩在地面上。似乎想要坐起来,但他没有动。他一只手还埋在被褥中,另一只手扶着胸口,轻声咳了几声。
“我已经听明白了。你不是我师兄派来的,你是自己要来的。你来了,也无非想要刺探情报。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些什么,我也不在乎。本来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不会与你计较什么。就算你想取我性命,我都可以放你走。但你竟然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杜玉章突然抬起头。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中,瞬间寒光烁烁!
“那我,却留不得你了!”
杜玉章突然伸手,用力揽住木清胳膊,将他往床铺上带过来!另一只手迅速从被褥中掏出,却握着一把镶金饰玉的匕首——正是李广宁当日恳求他醒来时,塞在他怀中的那一把!
木清被他直接按倒在床榻之上,用力挣扎起来。杜玉章早就病得没有力气了,方才那一下已经是拼尽全力,又攻其不备,才勉强成功。他心知自己根本制服不了木清,只能拼着病体,整个人都压在木清身上,将匕首往木清喉间抹去!
可他还没能扎入多深,手腕已经被木清握住!两个人陷入了僵持。杜玉章压在木清身上,用体重加上全身力气……他不住喘息着,他胸口疼得厉害,浑身虚汗如浆涌,眼前更是一阵清楚一阵模糊……但他咬着牙,哪怕等会就要力竭而亡,他也一定要在此杀了木清!
——说什么……都不能让这阴毒的法子……被那个人知道……
——不然……他太了解那个人……就算知道是圈套,可关系到自己的命……那人也一定会就范!
杜玉章已经浑身大汗淋漓,几乎脱了力。他完全凭借一口心气在压制着木清——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里!不能让他将这些话说给陛下!
不然陛下一定会以身试险!木清绝对不怀好意!一定要在这里——杀了他!
“呼……呼……呼……”
是真的在他眼里感觉到了杀意,木清也扭曲着脸,使出了全部力气。两人无声地较量,可杜玉章终究是重病难支,眼看要压入木清脖颈的刀刃,也渐渐被抬了起来。两人的喘息交错一处,全都汗流侠背。可终究是形势渐转,那木清一把掀翻了杜玉章,爬起来向外跑去!
木清惊魂未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之所以胆敢来诱惑杜玉章,是因为杜玉章要死了啊!生死面前,谁又能比自己性命重要?可杜玉章,他是不是疯了!他真的不要命了吗?他都病成了那样,竟然还敢袭击自己?
他才跑出一步,身后便是砰然一声响!是杜玉章从床上摔了下来。他根本连站都站不稳了,单手撑在地上,哇地一口吐出血来。
杜玉章摔倒的声音惊动了门外。有人推门不开,开始用力砸门。
“玉章!怎么回事?谁锁了门——开门!”
焦急的喊声带着嘶哑,是陛下!他怎么会在门口?
不能让陛下与木清会面……杜玉章再次发了狠劲,手肘撑起身子,拼着一口气,向前一扑!他单手握住木清脚踝,用力一拽,将他拽得摔倒在地。
杜玉章再次与木清滚在一处。他眼前早就金星直冒,耳边嗡嗡鸣响。混乱中,他听到门外焦急的呼喊与踹门声。他与木清搏斗声音太大,门外人再也等不得,怕是马上就会破门而入了!
不能叫木清活着……
杜玉章握紧手中刀柄,感觉到自己胳膊在抖动。他大口喘气,每一口都能尝到血腥味道。眼前眩晕不已,血液在太阳穴附近跳动轰鸣……可他还是喘息着,想要杀了木清……
“玉章!玉章!”
太晚了。门口巨响一声,随着门被踹开,强烈的光线射在杜玉章脸上,晃得他更加晕,甚至有些想吐。凌乱的影子在强光中晃动,是门外人冲了进来。
杜玉章感觉到一双手将他提起来。杜玉章又挣了一挣,却无法脱开这人怀抱。他喉咙又是一阵腥甜,咳出几缕血丝,手中匕首无力地掉落地上。
“玉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杜玉章胸口剧烈起伏着,依然咳喘不定。他全身都被冷汗打湿了,眼皮坠坠下落。强撑将视线投注在李广宁的脸上,他尽力挤出几个字,
“陛下……咳咳……别听他……杀……了他!”
可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病体难支,昏死在李广宁怀中。
……
平谷关。
韩渊的马车几乎跑散了架,才堪堪在日落前到了平谷关外。凭着淮何的腰牌,他在驿站支取一匹快马,一人一骑直奔将军府外。
将军府是这里最大的衙门。陛下是微服私访,需要避人耳目;可白皎然他们是公差出巡,一定会住在这里。
才靠近将军府,一队侍卫举着兵刃就过来了。但看过腰牌后,那些人让他进去,只是马匹被扣了下来。
“开门!我有要事——开门!”
韩渊叩得门环山响。好一会,才有一名管事推门而出,呵斥一声。听到韩渊说是“陛下的侍卫传来密令”,又看到了腰牌,那管事才算把嘴边上的脏话咽回去。
“你等等,我去通报将军。”
那管事不紧不慢,迈着方步往回走。韩渊一把将他推开,“等不及!你让开——白皎然!你在不在里面!我是韩渊!性命相关——你快出来!”
一边嚷,韩渊一边就要往里冲。可他又一下子刹住脚步——这是将军府!谁知道里面藏了多少兵将,冒然冲进去会死人的!
可他实在等不及管事慢吞吞的通报……韩渊抬头四顾,却看到门口立着一面军鼓。他将腰牌塞在嘴里咬住,冲上前去,拎起鼓锤通通通通擂起鼓来!
“你干什么!你疯了啊!”管事大惊失色,“这是战鼓!擂鼓为号,满城将士集结——没有军令,擂鼓是死罪!”
“将士集结?我就要将士集结!即刻就要出兵,不然就来不及了!白皎然,你给我出来!老子是韩渊——赶紧出来救命了!”
……
“什么声音?”
会客厅内,白皎然正与众位官员宴饮。却听到外面一阵阵鼓声传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徐将军,眼见得徐将军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战鼓!战鼓是有战斗集结的标志,听到鼓声,全体将领到将军府备战,军营里全部整装待发,准备集合出征——可没有我的军令,任何人不能擂动战鼓!这是死罪!”
不光是徐将军,在座的武将各个脸色难看。
“若是动了战鼓却不出兵,那笑话可就闹大了!该死,战鼓在将军府院内,周围好几队侍卫看守,谁能闯进来?这真是自己找死!”
“不管是谁,都是擅动军鼓,当场就该斩立决!”
徐将军起身向白皎然拱手,“宰相大人,真对不住!下官先去看看,您稍候片刻,下官去去就来!”
随着他的话,众武将们也起身哗啦啦往外走,各个都面带杀气。坐席上瞬间就少了大半人。
“白大人,那咱们……”
“这是平谷关内武将们的事。我们不宜插手,让徐将军自己处理就好。”
白皎然垂下眼帘。他今日不过是来与徐将军商量边关安全——和谈进行一半,本来形势大好。可苏汝成却带来消息,说最近边境上大燕人异动频繁,还有袭扰他们西蛮商队的。据说是些叛军,因此苏汝成倒没有兴师问罪,但也质疑了大燕的能力与诚意。
若此番不能叫平谷关守军多出些力,早日将叛军剿灭。那两边做生意的商人都不敢运送货物,边境贸易也无从谈起了。
这些日子他忙得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就连韩渊给他送信想要见面,他都没能回复。好容易才抽出空来与徐将军见面,却出了这种事。
外面随意擂鼓的究竟是谁?边关军务如此重要,竟敢这样儿戏……
白皎然心中不大高兴,多喝了一杯水,用力将杯子杵在桌上。耳边却听到慌里慌张的声音,好像是将军府的管事,“将军!外面有人求见……那人擂了战鼓!”
“我听到了!你们都是废物不成?竟然叫这人接近了战鼓!回头我都要一一处置!将门外胆大妄为之人抓起来没有?”
“已经抓了!那人却大呼小叫,说要见白大人……”
“你糊涂了不成!这狂徒想必从哪里听说白大人今日来访,来找麻烦的!”
“可听他的意思,好像与白大人是旧相识?”
“若当真是,那更要警惕!之前几次出事不都是这样?破落户在外面走投无路,说是投奔在平谷关内的亲戚好友。结果呢,是亡命徒妄图捞好处——咱们将军府因为管着平谷关内外通道,来‘投奔’的人就特别多!结果都是因为铤而走险,要么谋财,要么害命!还有些人直接里通外国,是要谋反牟利!这人居然敢擂响战鼓,一看就是不要命的!本将军的剑呢?快拿来,待本将军一剑斩了他!”
“好,这人自称韩渊,已经被我们兵士控制住了……”
“等等!”听到这句,白皎然一下子站了起来。起身太急,手边水杯被袖子带落地上,摔得粉碎。“你说他叫韩渊?他在何处?”
“宰相大人。您不用管,下官来处理就好……”
“我问你他在何处?”
白皎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徐将军。他这一晚上都彬彬有礼,谦谦温良,此刻这样情急,引得所有人都瞪大眼睛。
徐将军更是吃惊不小。但这可是宰相,他忙拱手笑道,“那就让管事带路。只是白大人,这种人一般都是蝇营狗苟的宵小之辈,说不定是个破落户,亡命徒——想要攀上白大人什么关系,才来冒险行事!说不定,下一步他就要诓骗大人去什么荒郊野外,欲行不轨了!要知道,这可是将军府啊,不是走投无路,谁敢擅闯将军府,冒杀头的风险?”
一番话说出来,白皎然神情好像被重重一击。他抿了唇,神情晦暗不明,只轻声道,“徐将军,请您带路吧。”
……
杜玉章昏昏睡着,却并不安稳。他眼窝深陷,隔着薄薄的眼皮,能看到眼球快速转动着。不知梦到了什么,他呼吸越来越急,头也不安地摆动着。额边发丝被冷汗浸得湿透了,贴在脸颊上。
“不……不要……别喝……陛下!”
噩梦中的杜玉章突然呻吟出声。李广宁握住他的手,感觉到杜玉章的手在不住发抖,指甲狠狠抠进他手背。李广宁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安抚着他。杜玉章依旧昏迷着,只是似乎不那么不安了。
“他何时才能醒来?”
“还是如老朽所说,杜大人力竭了,这昏迷也是休憩。切不要惊醒他,惊了魂反而不好。陛下,稍安勿躁。”
一阵沉默。李广宁还坐在床边,端详着杜玉章的脸。那一把短匕就摆在桌上,刀柄上的宝石在烛光下闪着夺目的光。
有人从门口轻轻走进来,是王礼。自从李广宁身份暴露,他就不必再避讳杜玉章耳目,能够再次在李广宁身边随侍左右。
“木清那边审问完了?”
“回陛下,已经审完了。”
“他可曾改口?”
“他的口供,还如方才陛下在时一样。”
王礼声音很轻,“他还是坚持说,是来给杜大人送药的。他说,杜大人是必死无疑,必须有人替他用自己的血缓了药效,才能救得了他。侍卫们怎么刑讯,他就是不肯改口。”
“那个用自己血缓解药效的人,会怎么样?”
“他说……不过是一杯血,什么事都不会有。反正须得心甘情愿,不然也没有用。没人愿意,就大不了看着杜大人……死在半途罢了。”
“呵。”李广宁握住杜玉章的那只手,缓缓收紧了。“这样明显的一个圈套,就等着朕向下跳?那个木清,是他自己蠢,还是觉得朕这样蠢!”
“陛下……”
“你说,这以血饲药,真的能叫玉章缓解痛苦,救他的命吗?”
“陛下!”王礼悚然一惊,急急劝道,“这人明显不怀好意,手段更是邪异!陛下也知道这是圈套,万不能被他伎俩所惑啊!”
“你不必劝。朕该如何,朕自己心里有数!”
李广宁挥手,打断了王礼。他叫那两人都退下,房间里只留下他自己,一瓶药,一把刀,和一个他此生最重要的人。
杜玉章醒来时,夜色已深。窗户没有完全关严,风吹动桌上烛火,投下凌乱幽幽的影。
李广宁坐在桌前,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他手指灵活地拨弄着刀刃,刀柄上宝石熠熠反射烛光,闪进杜玉章的眼。
几乎同时,李广宁飞快滑动的手指停了下来。
刀刃陷进他指尖,刺出一滴夺目的红。这一点血珠从雪亮刀刃上滚落,无声滴在桌上,又似乎轰然砸在了杜玉章心上。杜玉章心中一紧,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玉章,你醒了?”
“陛……咳咳咳!”杜玉章咳得弯下腰,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被李广宁揽进怀中。他顾不得自己胸膛里灼烧般的疼,一把拽住李广宁袖口,“陛下杀了他不曾?”
“谁?”
“木清!”
“我为何一定要杀他?”
“陛下!你!”
听到这句话,杜玉章突然激动起来。他是真的急了,拽住李广宁袖子的手都在抖,额头上遍布冷汗。
“现在就杀了他!”
五根手指还染着杜玉章咳出的血。血抹在布料上,顺着暗纹洇开。杜玉章太过用力,指节泛出青白。他不住喘息,因为缺氧腮边飞起了嫣红。
李广宁手臂骤然收紧,将杜玉章紧紧抱在怀中。那把刀也被他丢在地上,一声清脆的响。
四目相对,李广宁将杜玉章压在床榻上。他伸手抚过杜玉章的背,直到杜玉章能够如常呼吸,他才抽出手,抚摸杜玉章的脸颊。
“告诉我,玉章——为何一定要杀了他?”
“他……他……”
杜玉章张口难言,唇舌颤抖。李广宁将他护在怀中,扫视地上凌乱血迹。木清确实冒犯了杜玉章,但杜玉章明明可以叫侍卫进来。他却拼死也要自己杀了木清……
他一定叫自己现在杀了他……他不想让自己见他……为什么?
以血饲药……
这四个字蹦进脑海,李广宁脑中嗡地一声——他的玉章,是怕他被这四个字所诱惑,步入木清的陷阱!所以才不敢让他与木清会面,所以才自己拼着性命想要杀了木清!
谁说玉章已经对他全然死了心?谁说玉章心中再没有他?这一刻性命不顾,也要保全自己安危——难道还不能映照出杜玉章的心意?
李广宁情难自已。他一把将杜玉章搂在怀中,激烈地亲吻他的额头脸颊。杜玉章额头满是汗水,身上也全是湿滑冷汗。
他的玉章,这样轻,这样瘦,病得这样重!他不肯向自己吐一声心意,执拗地别过头去……自己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情,到如今,他还在因自己做下的孽而受罪!
但就算这样……他依然没有真的将自己从心里舍弃掉……他甚至还愿意为了自己,以性命相搏!
李广宁怀抱越来越紧,只想将杜玉章揉进自己血肉中。心里疼得缩成一团,叫他忍不住想要落泪。鼻腔酸楚无比,李广宁呼吸越来越急,真正是百感交集,又悔之晚矣。
“玉章……我的玉章……你说啊……你为什么要杀他……”
李广宁眼神亮得骇人,不住追问。杜玉章想要偏头躲开李广宁视线。可李广宁哪里容他逃避?一双手直接托住他脸颊,强迫他看向自己。
“说啊,为什么!玉章!告诉我,你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没什么理由!总之……总之木清不能留!”
“为何不能留?”
“陛下!他必须死!他……“
“告诉我理由!玉章,你说出来——你心里明明知道,你说啊!“
杜玉章咬紧牙关,浑身在抖——话说到了此处,还如何遮掩?仿佛是图穷匕见,李广宁早已胸中有数!此番逼迫,不过是想听他亲口说出真相——
说李广宁的安危,比他杜玉章要重要百倍!说自己宁肯不要性命,也不能看着他陷入危险!说他心里根本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早就将这一段情意抛在脑后……
可他不能说!遮掩了这么久,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就连他自己都几乎信了……他已经能对李广宁,露出漠然的笑容……疏离客气地称他一句陛下,仿佛早就忘却过去……
——就好像,此刻自己在他身边滞留,真的不曾有半分欢喜……
——就好像,真的只是被他强迫才留在此处。好像心底根本没有一丝庆幸,能在死前再见他最后一面……
杜玉章咬紧牙关,齿间磕磕作响。他不愿作答——因为他与李广宁之间,半生恩怨累累成山,事到如今,哪还堪再加一层情爱纠缠?
若能身死情消,让最后的留恋深埋心底,就当做从没有过这份心意——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
杜玉章心中饮恨万分。他已经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啊!陛下这几日神色,是处处小心,拿不准他心中还有没有旧情。他只想这样维持到终了……陛下答应过他,会做一位明君!就算自己死了,他会伤心,但毕竟人死如灯灭……何况不曾两情相悦,那就只算是一段错付的情。等时日久了,陛下忘却了他,杜玉章就在世上,再没什么牵挂了。
这样难道不好?陛下,为何你一定要苦苦逼问……为何一定要逼出我的不堪……为何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玉章!“
李广宁当然不肯放过他。他一声声询问,就像一块块千斤重石,层层叠叠向杜玉章脆弱的伪装压下来。杜玉章几乎能听到自己强行冰封的心湖上,冰面咔嚓碎裂的声音。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叫我见到木清?你怕什么?你在担心什么……玉章……求你说出来……”
李广宁的呼唤藏着太多感情。杜玉章连呼吸都开始费力。他近乎绝望地喃喃,“陛下,你之前对我说,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就要杀他!你何必问为什么?我讨厌他……我想让他死!这还不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李广宁一点一点凑近了。他下巴线条紧绷着,嘴唇几乎贴在杜玉章脸上。他声音嘶哑极了。“玉章,你当真以为我还看不出?你是担心我……你心疼我,你舍不得我……所以一定要在我听到他的话之前,让他永远闭嘴……”
“不……”
“你怕我听了他的话,自己投进他的圈套里。因为他用你的命去胁迫我,你觉得我一定会就范。干脆,就杀了他,永绝后患……这都是为了我!玉章,难道不是吗?”
“不是……”
“你说谎!”
李广宁声音也在抖,他也控制不得自己了。他的手托住杜玉章的脸,手心都冰冷着。杜玉章眼睫微颤,偏过头去。
“玉章,看着我!”
李广宁将杜玉章的脸摆正,强迫他看向自己。然后他低头吻了下去。
杜玉章低泣一声,一口咬在他嘴唇上,咬得出了血。李广宁一声闷哼,抬起眼眸。
那一双桃花眼含着泪光,就那么撞进李广宁的眼中。
李广宁眼睫抖着,他的眼眶也红了。两个人,两双通红的的眼,就那么撞在一处——谁心疼如绞,谁爱意刻骨,谁被那一场情爱牢牢捕获,死撑到最后依旧挣不脱,扯不断,狠不下心,更丢不开手?
在这一场对视里,一切都昭然若揭。
杜玉章还咬着李广宁的嘴唇。血味舔在嘴里,叫他舌根发麻,心中空茫,就连身子都瘫软在床榻上。
他知道,他完了。一切都完了。
挥向木清的那把匕首,就是一盏雪亮的镜!从举起刀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意就已经大白天下……再也,瞒不过去了。
杜玉章两眼含着泪,松开了牙关。到现在,所有的抵抗与否认,都软弱得像一个笑话。李广宁唇上留下深深的齿印,还在不停渗血。他却只顾得上伸出拇指,抹去杜玉章唇边,混着他自己血和泪的痕迹。
“玉章,你舍不得我。你心里还是有我。我知道你气我,恨我,可你终究是舍不得我……”
声音越来越轻,两人距离却越来越近。到最后,那声音成了呼在杜玉章脸上的一个叹息,一个湿漉漉的吻痕。
再次吻下去的时候,李广宁动作很慢。他原本托着杜玉章脸颊的手掌也松开了——就像是,特意给杜玉章留下了拒绝的余地。
李广宁感到一阵刺痛。这一次,杜玉章咬得比方才还用力。那牙齿打颤,狠狠咬进李广宁唇肉里。李广宁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杜玉章,眼角恍惚着弯起。
杜玉章大睁着双眼,泪水不断地淌。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流泪。
或许,该认命了。再怎么样……也是瞒不住,躲不过,放不开,挣不脱……
杜玉章再次松了口。带着铁锈味的吻舔入他唇齿间,他没有躲。再没有必要躲了。
眼泪顺着杜玉章的鬓角横淌进头发里。杜玉章大睁双眼,烛火的影就在床顶上摇曳。他浑身都紧绷着,他还在发抖。
“玉章……”
李广宁吻着他,手臂也渐渐收紧了。杜玉章感受到那人强壮的怀抱,感觉到箍住他的力量与暖意。所有一切都渐渐虚幻了,连眼前的烛火影子也模糊起来。
天地间,再没什么真实。除了正抱着他的这个人。
只有李广宁,和他的怀抱,是真实的。
杜玉章恍惚着举起手臂。他的手慢慢地,一点点地,搭上了李广宁的背。
杜玉章抱住了李广宁。他的脸压在李广宁的肩膀上,揉得生疼。可他还在用力,越来越用力,直到他几乎窒息。终于,杜玉章什么都不能再顾忌了。他脑海中一片空茫,在李广宁怀里痛哭失声。
平谷关,将军府外。
“老实点!”
韩渊被一名兵士按在地上。他怀中腰牌叮当一声跌落,被另一个兵士捡起来。这一队侍卫互相对了眼色——腰牌确实是大燕军官的式样。可眼前这人,再怎么看也不像是习武的!他为何会有这个?
而且若是军官,怎么会不知道军鼓重若千钧,绝不能随意擂响!
莫非别有隐情?从前平谷关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有敌国探子伪装成大燕军人诳开城内,然后偷袭!虽然没有得逞,但是也给大燕造成了极大的损失,战死了好多兄弟……
士兵们交换了眼色,脸色都郑重起来。按着韩渊的那人也更加警惕。偏韩渊心急如焚,还在挣扎,“放开我……我要见白皎然!你们放开我——白皎然!你出来!我是韩渊!出来啊……唔!”
一记窝心脚揣在韩渊小腹。他骤然弯了腰,脸色白了下去。
“白皎……啊!”
又是一脚,踹得韩渊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捂着肚子,一身的冷汗。
“你给我老实点!”
“十万火急……救命的事情……”
“少给我装神弄鬼!说,你究竟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本就怀疑他图谋不轨,他还敢挣扎!韩渊的不配合,叫兵士们更加心头火起。其中一个壮汉一下子站直身体,走过来。
“都他妈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聒噪!行,找死,老子就成全你!”
说罢,他活动活动手腕,一记重击就砸在韩渊脸上。韩渊脑子一昏,腮肉在牙上撞得皮肉绽破,顿时肿了起来。
他摇晃着跌倒,手肘撑着地,几乎爬不起来了。
恰在这时,将军府门大开。一群人向外走来。
所有人都停了动作。压制韩渊那人更加了力气,好叫他不要搞出动静,惹得将军不快。别说手脚被死死按住,他的嘴也被捂上了。
韩渊大睁着双眼。明明走来的是一大群人,可他却只能看到一个身影。
那人一袭白衣,丰神俊朗,眉目如画。
“白……”
含混不清吐出一个字,又是一拳袭来。韩渊躲也没躲。剧痛叫他咬紧了牙关,但他的眼睛根本挪不开视线。
——三年过去了……已经是三年,不曾见到他。你已经是宰相身份,权倾朝野……可为何他在那人脸上,再看不到年少时那股纯然天真的气质?
白皎然……他看起来似乎眉眼郁郁,再不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单纯快乐了。
“快起来!别挡着大人们的路!”
韩渊所在,正是徐将军他们前行的必经之路。兵士们想将他带走,他却不肯动,只是抬眼痴痴望向白皎然。明明做宰相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差事,他却无端替那不见了的少年心酸。倒好像,该怪他没能实现当年承诺,替白皎然遮风挡雨,才害他要这样操心劳力似的。
“好好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
“住手!”
兵士和白皎然同时开口,进到韩渊耳中的却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他说,“放开他。他既然是来找我的,就让我听听他究竟有什么事情。”
“宰相大人,这太危险了!”徐将军在一边插话,“他身份不明,又擅自擂了军鼓,是死罪!他到现在还不服软,摆明是个亡命徒!宰相大人,谁知道这样的人会做出些什么?却不能轻易相信他!”
“无妨。”白皎然的声音却低沉,“这个人,我认识的。”
在众人注视下,白皎然来到韩渊面前。
此次既然是接了李广宁秘密召见,知道陛下要避人耳目,韩渊自然也是低调行事。他身上衣物全是平常布料,方才又被按在地上打,看起来又落魄又寒酸。白皎然见他这样,眸子闪动,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可他忍住了,只问,“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为何要擅闯将军府,为何要擅自擂动战鼓?你可知道,战鼓响,军队出,军令如山。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儿戏的。”
“我没有儿戏!白皎然,现在就要出征!战事迫在眉睫,若再不集合军队,就来不及了!”
“胡说八道!我才是此地军令长官,什么战事?我不知道,你却知道了?一听就是妖言惑众!说,你是何居心!”一边的徐将军大声怒斥。众将领也纷纷附和。
韩渊心急如焚,可李广宁那是微服私访,他根本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吐露他行踪!他干脆不理会徐将军,一双眼睛只盯住白皎然,“白皎然,莫非你不信我?”
“韩渊,你究竟为何而来?不说清楚,我怎么信你!”
“你……”
韩渊咬着牙,急急喘息着——可他知道,白皎然说得没错!他现在是一国宰相,众目睽睽;又是边关重镇,军队调动这样要命的事情……自己不说清楚,他顾虑重重,也是正常!
“白皎然,叫他们松开我,你随我单独来!我仔细说给你听!”
“大胆!宰相大人何等身份,你这狂徒,真不知天高地厚!”
场面一时僵持。外面已经有人来报——
“将军!各营统领已经到齐,军营里兄弟们也集结完毕了!大家都在问,这样仓促,莫非是西蛮人打过来了?”
“是有个狂徒,在这里扰乱军心——宰相大人,看来这人说不出个究竟了!那下官要将这人拎到外面去,给众位兄弟一个交代!您看……”
“等等!”白皎然却伸手阻止了他。他盯着韩渊的眼睛,神情十分复杂。“将他放开。徐将军,准备出征吧。”
“宰相大人?”
“放心,此次出征算是我白皎然主持,一切责任都在我白皎然头上!陛下派我来平谷关前,给了手谕,遇到危急情况我可调动边关军官资源,自然也包括军队——就按照他所说,预备出征!快些!”
白皎然自来到平谷关,一直都进退有度,从不曾随意干涉将军府的事。这次竟然提出这要求,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可他毕竟是当朝宰相,又手握手谕。所以徐将军再怎么不解,也按照他所说去办了。
只是众人再看白皎然的眼神,就多了许多异样,“这……白大人,这毕竟是人家边关的内政……您何必担下这个责任呢?”
连幕僚也来劝他,却被他摇头打断。
“你不懂。这并非他的内政。”
——而是,我的私心。
很快,出征军队都准备好了。白皎然指定要韩渊与他坐在一顶马车内,更叫徐将军担心。
“这……宰相大人,您能够告知在下,这究竟是什么人?不然,下管实难从命!宰相大人来到我平谷关,我将军府就要负起责任,保护大人的安全!绝不能让大人以身犯险!”
知道白皎然不会撒谎,韩渊唯恐他露出破绽。他赶紧开口,“将军大人!我确实有要紧情报——你叫他们拿我那腰牌来!方才被他们收缴走了,你拿来看看就知道!”
很快,那腰牌被呈上来。白皎然是彻底的文官,并没看出什么端倪。一边的徐将军告诉他,“这是高级武将的腰牌,御林军……这人难道是陛下身边的侍卫?但陛下的侍卫各个身手不凡,我看他身手,根本不像是会武功的啊!难道……这不是他的腰牌?”
“从这腰牌上能看出所属么?”
“这上面有一个淮字。白大人,下官看你像是与这人认识?他姓淮么?可我分明听到您喊他韩什么的……白大人,这腰牌可都是一人一个,丢了是重罪!不到要命的时候,不可能交给旁人。若这腰牌不是他的,那更是可疑!说不定,是谋杀了我方将领,窃取腰牌特意来诳开平谷关的城门……不行,这人太过可疑!宰相大人,您得将他交给我!边关守土有责,现在平谷关外那些叛军又在蠢蠢欲动!加上西蛮人与我们和谈中,局面风云诡谲,绝不容有失!宁可错杀,也不能错放!”
眼看徐将军面容凝重,随时要一挥手结果了韩渊性命似的。白皎然突然开口,“此人我确实认识。他是……他是陛下的密探!”
“密探?”徐将军吃了一惊,“若是密探,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密探不能随意暴露身份……白大人你怎么会知道?”
“陛下曾有一次动用此人,向我交代绝密事情。那事情干系太大,我却不能告诉你是什么。总之,我与他见过一面。陛下对他也是十分信任的!”
白皎然真的不太会说谎。尤其是被对面的韩渊盯着,白皎然的脸更是一下子热了起来。
他赶紧转了话题。
“反正这个人不是叛徒,不能随便对他用刑!”
“可是……可是他的腰牌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居然擅自动了军鼓……”
“腰牌……你想,这种密探,会只有一个身份呢?这只是他身份之一。至于军鼓……军鼓……”
韩渊唇边含笑,一双眼睛瞟着白皎然的脸。他心里想着,小王八蛋一如既往地不会撒谎啊……脸红什么?真是……
眼看着他有些语塞,怕是再被问下去,就要圆不上谎了。韩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挑,却赶紧压下来,正经地开口。
“白大人!你不能再说下去了!人多耳杂!临行前陛下的吩咐,您忘了吗?就是那件事——绝不可吐露出去的那件事!”
“那件事……?”
“就是是那件事!可事情又有了变化,我才不惜暴露身份,骑着快马来找白大人你!事不宜迟,请快些出兵——具体事宜,路上我再给白大人你一一说清!”
韩渊的嘴炮功力,自然与白皎然不是一个层次。这几句话虽然平常,可他神色严肃中带有神秘,语调慎重里又满是暗示,唬得那些围观人员都一愣一愣。加之有白皎然的背书,他们真的全都信了,这是陛下身边的密探了。
就这样,军队在徐将军的率领下,跟着白皎然的马车一起出了城。至于韩渊,那几个兵士才松开他,他就特别理所应当地钻进了白皎然的马车,还把所有随行幕僚都给赶了出去。
马车里再没有别人了。白皎然低下头,轻声问道,“韩渊,你今日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你而来。”
“韩渊!”
“别恼,我说的可是实话。皎然,许久不见,看来你都不想我。摆着这样冷冰冰一张脸,你不能对我笑一笑么?”
白皎然脸色胀红,腾地扭过头去,再不看韩渊一眼了。
“怎么,这是耍脾气了?”
韩渊面上带着笑,凑近了些。
“果然当了宰相,就是不一样,脾气也跟着见长。这堂堂宰相大人,说给脸色看就给脸色看——下官真是怕了怕了。白大人,韩渊向你赔不是,行不行?”
“韩渊!”白皎然却猛地回过头,脸上像是挂了寒霜,眼神也冷得很。他压抑着声音中的火气,“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见他这样,韩渊也不敢再逗弄他。他正经地说,“是陛下派我来的。”
白皎然神色一紧。徐将军的话在他耳边响起——平谷关外常有亡命之徒……坑蒙拐骗……走投无路……死地求生……
且不说当年韩渊放走了杜玉章,陛下大为震怒;就算陛下真的不计较他,也绝不会随意将这旨意由他传达——陛下身边待着一整支侍卫队!方才那腰牌,不就是其中一人的?若陛下真的有旨意,为何不让侍卫传达,反而要让韩渊越俎代庖?
白皎然垂下视线。他不太想与韩渊对视。他轻声道,“这次我替你担保,让徐将军出兵了。但是兵权终究在徐将军手中,若是你动向太异常,就算我出面也调不动的。韩渊,你说实话,你想让他们去做什么?”
“城外再往西走几个时辰,有一个山谷。白皎然,你知道那里吗?”
“没听说过。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么?”
“确实没什么人。”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说了,陛下在那边等我们。”
“陛下?”白皎然声音更加艰涩了。他犹豫片刻,突然下了决心。他站起来,一把握住韩渊的袖子,“韩渊,不管你打算做什么,你收手吧。”
“什么意思?白皎然,这是陛下的大事,是要去救命的!你可知陛下遇到了危险,不然我也不会找你出兵……我难道不知道出兵需要担风险么?说句实话,若不是你在这里,我也不敢想这个办法……”
这话说出来,白皎然心中更不是滋味。他眼神从韩渊衣袍上掠过去。只看这一身行头,似乎韩渊在外面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韩渊,你还记得么?当初我们在酒楼门口初遇时……”
白皎然突然打住了话头。
“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若你想走,等会我寻个机会,给你备一匹快马——现在已经出了平谷关,你去哪里都行,不会被抓到的!若你是缺钱,你信得过我,就留个地址给我——我现在是宰相了,总能寻个办法替你张罗些!”
他语气越来越急,韩渊的眼睛却越睁越大。听到后来,韩渊愣了片刻,目光顺着白皎然眼神望向自己身上衣服,又看向自己手中腰牌。
他眉毛微微挑起,才冲到口边的情也被吞了回去。他再抬起头时,目光深深,藏了许多情绪。
“你觉得我在骗你?”
“韩渊……”
“若我真的是铤而走险,来这里哄骗你白大人出马——白大人,你猜,我会这么轻易放弃,拿着你施舍的快马银钱离开么?”
“你必须离开!”白皎然抓着他的手,神情激动。“你也在朝中做过官,该知道边关将士多么精锐!若事情败露了,你逃不掉的!还不如现在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不行。我说过,我是冲你来的。”韩渊却挑唇一笑,单手抚上白皎然的脸颊,“不如,我将你一并劫走,也算没白来一回。”
白皎然盯着他看了片刻,是欲言又止。恰在此刻,门外传来徐将军的声音,“白大人,军队集结完毕!往哪里去?”
“往……城西那山谷去。”
徐将军领命而去。马车行驶起来,有些颠簸。韩渊在白皎然身边坐下,拽了个坐垫递给他。白皎然不接,韩渊就塞在他后腰处。他手撑在白皎然身后,整个人也斜了过来。一张口,嘴唇正对着白皎然的耳垂。
“你到底是真以为我是个亡命徒,还是与我开玩笑的?”
“我希望你不是那种人。”
“所以你竟是当真的?”韩渊摸了摸下巴,“那你方才为什么不叫那个徐将军进来,救你出去?”
白皎然垂下头。他轻声道,“韩渊,你真不知道边关兵士随身都配箭吗?他们最擅长点杀敌人,若我求救,只怕一支冷箭就会直接取了你性命。”
“……”韩渊扬了扬眉。“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若不是你口下留情,我这一次还真是玩砸了……幸好幸好,皎然你不舍得对付我。不然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絮絮叨叨,还带了些笑意。白皎然眉头却越蹙越紧。他终于忍不住了。“韩渊,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
“你别敷衍我!”
“哪里敷衍你?我说过了,若是你要赶我走,那我可得连你一起带走。不然我不干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带我走?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宰相身份,方便做个人质?”
“……”韩渊脸上的笑意不见了。“白皎然,你这话说得过了。我韩渊会用你来做人质?”
“不然呢?你留下我,想要做什么?韩渊,无论是走投无路,还是破产躲债,我都可以帮你!你却不要做些不该做的事情——这是将军府的人,是大燕的精锐军队!惹了他们,谁能保得下你?”
白皎是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脸色瞬间白了。
“你总不会……总不会与些不该接触的人勾结在了一起吧?!”
“不该接触的人?说说看,什么叫不该接触的人?”
“西蛮人,或者叛军……韩渊,只要你不是跟他们勾搭一处,我都能保你。可若是你接触了他们,那……那我只能尽力帮你逃走,却不可能眼看你叛国……”
“我明白了。”
韩渊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他后撤了身子,距离白皎然远了许多。那一双眼睛再没有笑意,只是冷冷盯着白皎然的脸。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是个废物。你怀疑我离开京城三年,混得连自己都养不活,居然要靠叛国才能求生;你还觉得我是个畜生,一别三年不来找你,三年后来找你就为了利用你!图你的钱,图你的权,还想绑架你做个人质?”
“不……若你不是别无他法,也不会……”
“得了,白皎然!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会说谎?你心里的想法,都他娘的写在脸上了!看不起老子是不是?老子会把鬼主意打到你身上?老子在你心里,原来就是这种货色!”
韩渊顿了一顿。他眼神带着寒意,叫白皎然心里也发凉了。
“果然是人靠衣装。是不是我今日穿一身绫罗绸缎来见你,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当年的白皎然却不会为这种外物所迷惑,今日的白皎然……不,堂堂大燕的宰相大人,我哪里配叫你名讳?我该尊称你一声白大人吧?”
“韩渊!”
白皎然眼睛里生了雾气,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可是第一次,韩渊见他生气,却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反而神色更加冰冷。
白皎然见他这样,心中也冷了半截。他冲口而出,“你说什么当年的白皎然……当年的白皎然有什么好?不会被外物所惑,可一样会被人心所惑!……若不然,怎么会与你认识那么多年,竟然都不知道你有个相好!好到可以丢下陛下派的差事不管,好到可以进了天牢,都不肯吐露他身份分毫!你怨我不信你,可我依然叫徐浩然出了兵!你呢?你若是真的将我当回事,这三年里你去了哪里?今日之前,我连你死活都不知!”
话音落地,两人都愣了。
韩渊的手本来已经伸进怀里,攥住了李广宁的密旨。此刻,他却停下动作。他眼看着白皎然的嘴角一点点撇了下去,眼角也有了泛红的趋势。
韩渊将密旨塞了回去。
——这事情可是你自己提的,小王八蛋。
——反正军队已经往山谷去了,路上还要走上几个时辰。陛下那点子事,早点说晚点说也都差不多。所以,咱们先把三年前的帐好好算算……
——相好?嗯?原来你这小王八蛋的小脑袋瓜,三年里都在介意这个?!
——老子这些年惦记的相好就你一个……惦记了不知道几个三年!结果到现在还没吃到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不把你变成老子的相好,老子的韩字,就他娘的倒着写!
……
山谷内。
李广宁怀中抱着杜玉章,静静躺在床榻上。他看着房间里的蜡烛从长变短,烛泪一点点淌下来。火光也由明亮,渐渐变弱,最后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这一夜,李广宁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觉得心中满满都是平静。他曾经将最珍贵的人弄丢了,曾满心绝望,以为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将他抱在怀中……
可今夜,他的玉章,用从不曾磨灭的深沉的爱意,赦免了他的罪过。
夜色中,他低下头。他能看到杜玉章的脸庞轮廓突出,就算屋子里这么暗,也瘦得叫人心疼。
他的手轻轻抚在杜玉章脸颊下。怀中人微微一动,没有睁开眼。但是一只潮凉的手却按住了李广宁的手。
“原来陛下也没睡。”
——陛下。李广宁心中一阵刺痛。但他不敢奢望杜玉章现在还肯叫他一声“宁哥哥”,只盼日子长久后,还能捂暖杜玉章那凉透的心肠。所以他只是握住杜玉章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我舍不得睡。玉章,我许久没有没有抱到你了……”
杜玉章一阵沉默,轻声叹了口气。
“陛下,你说谎。之前在湖边那一晚,你明明……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
李广宁一愣。他突然反应过来杜玉章所指——湖边那一夜,杜玉章陷入噩梦。他情不自禁抱着杜玉章整整一夜,又在清晨偷偷离开……
“咳咳!”李广宁脸红了。“那一晚你不是睡着了吗?你怎么会知道!”
“我中间醒来过。”
“这……我只是发现你做了噩梦……见你害怕,我想哄哄你而已!我不是有意趁你睡着了,就去占你便宜……”
“我明白。陛下抱着我,我心里确实安稳多了。那一晚睡得很好。”
“那就好。”李广宁欣慰了片刻,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等一下。玉章,你是说,那一夜你发现我抱着你,却没有声张,任凭我抱了?”
“……嗯。”
“可是那时候,我还是‘宁公子’啊!才与你认识没多久的陌生男人,你怎么能……怎么能……”
杜玉章闻言,眉毛一挑。他将目光移到李广宁脸上。
“陛下,臣怎么能什么?”
本来李广宁很有点想兴师问罪的意思。可不知怎么,杜玉章这声“臣”一出来,配上他清冷冷的声调,李广宁脊梁骨似乎都矮了一截。
“那个……没什么。”
“陛下,您是不是想说——臣怎么能与这相识没多久的陌生男人同床共枕,还任他搂抱,却没有将他赶走?”
“呃……”
“其实玉章也想问问——这相识没多久的陌生男人,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接近玉章;为何要屡屡纠缠玉章;为何告白不成,还要死缠烂打;死缠烂打不成,还要夜晚来到玉章床榻上?”
“我,我说了这是因为发现你在做噩梦,我心疼啊!”
“可是我分明记得,陛下的下榻处与我的房间隔着一个院子。陛下又是怎么发现我在做噩梦的呢?”
“……”李广宁哑口无言。他苦笑几声,“好好好,都是我错。玉章,我也不过是好容易与你重逢,心里割舍不下。那一日你心绪不好,叫我惦记。晚上醒了,就在你屋子外面转转,恰好碰上了而已。”
“随便转转便能碰上,还真是凑巧。想来陛下往日,也没少夜半转转吧。”
“没有!”
“嗯,陛下说没有,就是没有。”
“玉章!我可是皇帝——好歹也是一言九鼎,我何苦骗你?”
杜玉章不答,只斜着眼睛看他。李广宁急得都快要出汗了。
“……不是……宁公子这身份确实……但是别的地方我真没有骗你……好吧,偶而也有……但那晚我并非偷窥你,而且真的是唯一一次……玉章,好玉章!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心惊肉跳的……我认错还不行吗?不该半夜摸到你房间里,不该搂着你睡!我该叫醒你,然后再好好安慰你,那才是君子行径——我认错了还不行?”
李广宁告错哄他,杜玉章见过不少。但那都是东宫时候,而且李广宁都是好整以暇,似乎在优待一只心仪的金丝雀。杜玉章从前倒没见过李广宁这样着急,竟有些慌不择言似的。
他心里有些触动,面上却没有显露。他微笑着摇摇头,“陛下是不该这样。不知陛下想过没有?你这样撩拨我,万一我当真动了心,该怎么办?”
“……”
李广宁张口结舌。
怎么回答?说当初他就希望杜玉章动心,甚至想过用宁公子的身份与他长相厮守?那都是他绝望之下病急乱投医,现在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比;说他不信杜玉章会动心,知道杜玉章心里其实只有自己?这又是说谎了——就在昨天,他还忐忑着,不知杜玉章对他还有没有半分情意!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端端的,吃什么飞醋?偏偏还是吃自己的醋……最后搞得没法收场!
“陛下,你说话啊?”
杜玉章却不依不饶,一双桃花眼斜斜瞥向李广宁,带了些嗔怒。这一瞥,叫李广宁呼吸一滞。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凑上去亲一口再说。
“说什么说,不说了。你放我一马,这事情就过去算了。”
“行,陛下说过去,那就过去吧。”
“今日这样好说话?若是从前,你才不会这样轻易算了。”
“不然,还要怎么样呢?陛下说算了,那就是算了。金口玉言,臣当然要遵旨。”
轻轻巧巧一句话,却叫李广宁心里一酸。他低下头,将鼻子凑到杜玉章发丝上,轻轻蹭了蹭。
——终究是不一样了。就算此刻二人和好,甚至杜玉章还敢计较他对错,使了几分性子,却终归还有一份小心拘谨在。曾经的骄蛮任性,是荡然无存了。
——却不知要到何时,才可能让那个无拘无束笑容灿烂的玉章,真正回来?
——或者说……还会有那一天吗?
李广宁有了心事,没再说话。他怀中的杜玉章也很安静,一动不动。李广宁猜他是睡着了,也不再打扰他。他自己则轻抚着杜玉章的头发,望着窗边出神,直到窗外漏出一点天光。
晨光熹微,马上就要天亮了。
李广宁想将自己的手从杜玉章身子下面抽出来,叫怀中人躺着好好睡。谁料他才一动,杜玉章马上察觉,睁开眼看着他。
那双眼睛一片清明,明显不曾睡着。
“玉章,你该睡一会的。你的身体还弱,要多休息,才有力气去抗第二次服药的药效啊。”
杜玉章摇了摇头。
“是不是我在这里耽误你睡觉?都是我不好。太久没能抱到你,就舍不得放开。那我下去,还在床边坐着。我看着你好好睡,如何?”
说完,李广宁就要起身,却被杜玉章一把按住手腕。
“不必,这样就挺好。”
杜玉章翻了个身,脸冲向李广宁的胸膛。两人还裹着被子,这一夜过去,也被揉得满是褶皱了。杜玉章的声音就从李广宁胸膛和被子之间传出来。
“其实……是我不想睡。”他的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有些失真。“陛下,其实,我也许久不曾与陛下这样好好相处了。”
李广宁眼看着杜玉章耳朵尖一点点红了起来。
“这次相逢后,陛下心中知道我是杜玉章,我却不知道宁公子就是陛下。陛下还有之前‘随便转转’那一夜,我却都没有。或许人就是这样了,得陇望蜀,贪心无厌。本来以为与陛下不会再有这样好好相处的时光,也就死了心。但现在有了,又贪心想要更多……陛下,上一次你我这样好好说话,都不知是多久之前了。你别走,再这样待一会吧。”
“玉章……”李广宁心跳加快,呼吸都轻了些。他柔声劝道,“没事,从前因为朕的缘故,害得你我之间到了那步田地。但今后却不会了!你养好了病,我一定好好待你,我们的好时光却在后面!玉章,不急在这一时。你好好休息——今日就是第七日,你就该服药了。黄大夫医术精湛,叫他用心替你调理,一定能妙手回春!到时候我带你山南海北,走遍我大燕大好河山!好不好?”
“……”
杜玉章抬起眼,看向窗外。千不舍万不舍,一夜间连眼睛都不舍得闭上一下。可这一夜为何这样短呢?这么快,就是天亮——天亮了,就是第七日,就是他该再次服药的日子……也就是他的性命,该宣告终结的日子了。
杜玉章扭头看向李广宁。他的目光从李广宁略带几丝白的发丝上,看到他憔悴的面容上。这个他爱之深,恨之深的男人,眼中满是希望的光,还在等他一个答复。
“陛下说好,自然是好。”
“那好!你便好好睡一下,我去问黄大夫,那药准备得如何了。”
李广宁便将杜玉章从自己怀里轻轻放在床上。杜玉章手指一动,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可他指尖从李广宁起身时的衣衫上擦过,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杜玉章失落地将头埋在被子里。此刻天光大亮,李广宁心中他们还有无数个清晨与夜晚。他不知道这将是最后一个,杜玉章更没有任何不会被察觉异常的理由来留住他,哪怕只是片刻。
他只能在自己心里,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笑着答道,“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取药回来。”
很快,李广宁起身出门。他已经走到门口,却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却不想,杜玉章正抬起眼睛看他。想来是没料到他会回头,杜玉章眼神里毫无遮掩。那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就连眼珠也一动不动,就那样痴痴地盯着他。
李广宁立住脚步。四目相对,李广宁的心一阵发紧,下颚线条也越来越绷。
他大步返回去,一把将杜玉章捞在自己怀中,用力亲了下去!
“都是我不好……叫你受这份苦!你别怕……你一定会没事……这药,这药一定会保你安然度过!我保证!”
暴风骤雨般亲吻过后,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李广宁眼眶也有些红。他恋恋不舍,又狠狠在杜玉章脸上亲了几口,用力揉乱杜玉章的头发。然后他快步离开了房间。
房门口,侍卫纷纷上前向他问安。他却绷着一张脸,没给一点反应。他脚步不停,直接来到了黄大夫的茅舍前,用力敲响房门。
“陛下。”
黄大夫对他的到来毫不吃惊。
“今日,杜大人该吃第二次药了。这药效是七日一副才最好;若耽误了,恐怕风险更大。”
“我知道。”
李广宁看着黄大夫将那药从怀中取出,递到了自己手中。他却没有接。盯着那药瓶,他粗粗喘了几口气,问道,“我问你,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遮盖血腥气?”
“陛下?”
“或者有没有什么东西,味道刺鼻——将血和那东西一起灌进这药瓶里,叫人闻不出来,能一口就喝下去!有没有?”
“这……陛下三思啊!木清明显是别有用心!我们现在只有这一瓶药,若是糟蹋了……”
“玉章与他搏斗时,他拼了老命也要往门口爬,明显十分贪生怕死!只有一瓶药又怎么样?这瓶糟蹋了,我叫他再拿出十瓶八瓶,全混在一起,随意取出一份叫他自己喝下去!他要是敢动手脚,他自己要死得比谁都早!”
李广宁脸色极为阴沉,“黄大夫,之前玉章与你单独相谈那一次,你是不是告诉他,这次他很难捱过去?他这几日话里话外,我听着就是不对劲!他怕是也暗地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了!难道我眼睁睁看他去博一个生死未卜?但凡能多一份把握,就一定要去做!”
“杜大人他确实……这次有些凶险。”
“既然你知道,就抓紧时间去配!”
李广宁说完,扭身吼了一句,“淮何!”
“陛下。”却是另一名侍卫虞恬恬来应对。“淮侍卫长去送韩大人,还未曾归来。秦副侍卫长今日也不在。陛下有何吩咐?”
“你去找那叫木清的囚犯,好好严刑伺候。叫他将药交出来,告诉他,敢耍花样,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臣遵旨!”
眼看黄大夫和侍卫都去忙活了。李广宁长叹了口气。
他心底越发沉重——他的玉章,还要受多少罪?那药第一次吃时的惨状,他是亲眼见过的!这一次据说比第一次更加厉害,玉章他难道不怕?可他一句抱怨都没有,就这么默默忍受着!
这些却都是自己造下的孽果。难道自己不该,亲身来偿还吗?
李广宁正出神,却听到外面一阵喧嚣——
“你们看清了吗?当真有军队集结?”
“就在山谷外!行军速度很快,已经向咱们这方向压过来了!”
“是不是平谷关的军队调动?”
“不清楚……要不要汇报陛下!”
——怎么回事?
李广宁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却看到几个值夜的侍卫在跑动着传递信息,各个脸色紧张。他叫住一个问道,“因何慌张?”
“陛下!”那侍卫跪地行礼,“惊扰圣驾,臣罪该万死!只因山外守卫的兄弟发现远远有烟尘浮动,倦鸟惊飞,似乎是有军队调动,已经来到山谷外了!”
“军队?”
李广宁也是一惊。现在正是与西蛮和谈时节,双方许久未动兵戈。这边境处,有何理由调动军队?
“你们看清楚了?是不是徐浩然拉着平谷关外守军在练兵?”
“臣等正打算去一探究竟……”
话音未落,却听到远方轰隆隆一阵响!竟然是数十杆长箭,绑着浸满火油的布团一起射了进来!只见数十团火顺着山谷口射进来,如同一阵火雨,瞬间点燃了几间茅舍,和地上干草叶无数。
“救火!”
那名侍卫一声惊呼,众人扑上前去,将这一通火势熄灭。可这就耽误了时间,等到侍卫队们再次集结一处守卫李广宁他们所在的那几间茅舍时,外面军队已经压到了山谷口了。
“是谁?”
李广宁又惊又怒,推开身前挡住道路的侍卫们,大步来到山谷口。这谷口本来就有一道山梁阻隔,是天然的一道关卡。李广宁登上山梁上,能看到不远处有军队在谷口前停下脚步。
此地易守难攻。对方似乎也忌惮武艺精良的侍卫队,暂时不敢强攻。李广宁扫视四周,神情冰冷——这些军队还穿着大燕的军服,旁边打着两面旗子。旗子上大大的“徐”字和“木”字,正迎着风飘扬。
徐家军叛军……之前袭击杜玉章和他的,就是他们!
再看到那“木”字,联想到之前木清的突然到来。这叛军的幕后黑手是谁,李广宁哪里还能猜不出来?
“木朗……”
李广宁恨得牙痒。当年就是这个木朗,害得他跟杜玉章误会重重,一路到今日不可收场!虽然他自己也要负许多责任,可始作俑者依然该千刀万剐!
就在这时军队分开,一匹马踱步到了队列之前。骑手身穿圈套盔甲,却露出一张文人般的面孔。木朗抬头看向李广宁,笑容分外得意。
“对面,可是东宫太子李广宁殿下?”
此言一出,李广宁面容更难看三分——他早就登基数年,此人却特意用旧日身份称呼,若说不是挑衅,谁人会信?
来者不善!
“放肆!”
一声呵斥,却是总管王礼。
“既然知道陛下名讳,就该知道此乃大燕天子,皇帝陛下!何方狂徒,罪该万死,还不赶紧跪下谢罪?”
面对黑压压的刀丛枪林,王礼脸上却丝毫没有畏惧。因年老而略显佝偻的身体也挺直了。他缓步走到了山梁上,就在李广宁身边。他低头看着木朗的脸。
“原来是木朗先生。当年也曾经借着陛下身边属官的裙带关系,求见陛下数次。当初见面时,还曾央告我在陛下面前多多给你美言。咱家被你烦得狠了,倒是安排你面见过陛下一次——陛下,您恐怕是不记得了。这种沽名钓誉之徒,您见得多了,哪里会记在心上。”
这事情当真是有的。不过并非是王礼安排,而是李广宁看在“杜玉章师兄”的名头上,给了个面子,见过他一次。可木朗一向以宿儒自居,处处要的是身份脸面。被王礼这样一说,立刻脸色难看起来。
“原来是王总管。许久不见,你竟然还活着?这种阉竖,也有你说话的余地?”
“阉竖?哈哈……木朗,当年求见陛下时,你却自我身后‘王先生’长,‘王先生’短,叫个没完没了的。原来你号称学识过人的大先生,口中念着‘先生’,心中却藏着‘阉竖’?竟还不如我这老太监,虽然是个‘阉竖’,但我称一句‘先生’,那么口中心中,就都是‘先生’。既然如此,木朗,我也就可以省下几分力气,省了这句‘先生’了。”
王礼年轻时,本来就不是一般人。可惜因些不为人知的前朝密辛,一朝从庙堂江湖中销声匿迹,却在帝王宫苑里成了个总管,这一呆就是几十年。但身份变了,总有些东西变不了。此刻与木朗言语交锋,竟然隐隐压他一头,暗示他表里不一,心口两套,当真配不上“先生”称呼,却是个趋炎附势的真小人。偏偏他话不明说,叫木朗想辩驳反击都找不到切入点。
“可笑!一个太监,也敢在这里与我论道短长?”
木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是再不敢正面言语交锋,转而咆哮起来。
“今日我来,就是为了擒获逆君李广宁——七皇子天选之人,本该继承大燕正统!却被逆君李广宁篡夺皇位,更被他杀害!我本七皇子座下第一谋士,受七皇子之托,要荡平逆君,扶植正统!七皇子身后还有世子一名,今日,逆君应奉天之命,退位让贤!否则必遭天谴!”
“天谴?”李广宁一声冷笑,“朕是天子,朕才是天!木朗,你犯上作乱,两次谋反,朕没有惩办你,你还敢反抗天威?儿郎们!”
“在!”
“敢不敢为我大燕剿灭逆匪,决一死战?”
“臣等护卫陛下,虽死犹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不愧是我大燕儿郎!”
李广宁大笑三声,仰首转身而去,竟看也不再看木朗一眼。摆明了,在他这大燕帝王眼中,根本没有木朗这等宵小的容身处。
“可恶!”木朗被王礼与李广宁连番羞辱,已经气得发狂。他大吼一声,“徐家军,给我放箭!强攻山梁,俘虏逆君,我重重有赏!谁抓到了逆君,谁就是新朝开国的大将军——木某人说到做到!快去……哇啊啊啊啊!”
话未说完,却转成一串怪叫——原来,是斜里一支冷箭嗖地飞来,直接射在他胸膛上!
木朗大叫声声,跌下马来。众人一阵骚动,就连李广宁都停下脚步,回头望来——却不想,那箭矢太远处射来,到了最后已经是强弩之末,射不穿盔甲了。木朗根本是毫发无伤,等于是被自己吓得掉下马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匹夫,匹夫!如此懦弱,毫无血勇,居然还敢觊觎我大燕江山!废物!”
李广宁放声大笑。身后侍卫队们也高声笑起来,士气高涨!
“可恶,李广宁……徐家军,放箭!放箭啊!他没穿盔甲……将他射下山梁!”
只可惜,木朗因为存着将李广宁作为俘虏,日后好要挟大燕放弃抵抗的心思,所以这次行军中千叮咛万嘱咐,叫徐家军万万要留下他的性命,说到时候会给俘虏他的人论功行赏,加官进爵。现在突然叫士兵去射下他,却抵不住士兵们心中的小算盘——现在将他射下来,弓箭又没写名字,这份功劳算谁的?不如虚与委蛇,到时候还能争一争这开国将领的彩头!
在木朗不断催促下,箭倒是射上去了。可惜零零星星,不成气候。偏偏李广宁身上虽然一点甲胄也没有,他却毫不在意似的,傲然前行,步伐不见一丝慌乱,当真是帝王之风!与方才木朗全副武装却被吓得落地,成了鲜明对比。
射箭的人敷衍了事,箭自然也毫无准头。长箭在李广宁身边歪歪扭扭地落在地上,木朗鼻子都快气歪了。偏王礼还在添油加醋——
“陛下真龙天子,气运加深!刀枪箭矢不敢近身,非乱臣贼子可比拟也!”
……
远处山林中。
秦凌将长弓收起,背在身后。他半弯着腰,向前再摸了一段距离,仔细观察前方。
从这个距离,能看到木朗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手臂不知在喊叫些什么。虽然狼狈些,但确实没有受重伤。秦凌呸了一句,“竟然没事!这个该死的家伙,倒是惜命!这一身甲胄穿得倒是齐全!可惜了!不然刚才那一箭,不死也要他半条命!”
他恨恨嘀咕一句,却没有气馁。而是继续向前摸,寻找着机会。
原本,他之前受李广宁命令,接了韩渊过来,就该回山谷中复命了。可是他不服气之前被淮何评价为“不中用”,想找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就算没找到机会,能够想办法将打伤淮何的人揍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
所以他根本没有回山谷,而是潜入树林。原本,只是想避开山谷口守卫的兄弟们的耳目,偷偷从高山丛林里跑出去——这山势极为险峻,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他与淮何这种精锐中的精锐,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环境没去训练过?他们是能自由穿梭的。
结果,他才走到一半,远远地发现异常——远方烟尘阵阵,旌旗满天。他见多了沙场,知道这是军队调动的征兆!
这里有军队?怎么回事?秦凌察觉不对劲,一路跟着这军队过来。结果不祥预感成了真,原来这是叛军!来者不善,是冲着陛下来的!
秦凌心里冷哼一声,直接从那军队侧翼绕进了丛林里。他骑射极佳,眼力臂力都异于常人。此刻既然没法回山谷里,他就决定在这丛林中绕圈找机会,想办法射杀贼寇,为陛下解困!
一边想,他一边在丛林里转悠着,一直摸到了林子边上。突然,他一愣,探头往通往山谷中的大道上张望——刚才跑过去的,不是他们侍卫长淮何吗?
他这样冲过去,岂不是要正撞进敌人军营里!怎么回事——他不是去平谷关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