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越来越失控
谢清呈心情复杂地回了家。
他一面越来越不忍心伤害贺予,一面又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像最初被告白时说的那样,能够“帮助贺予走出来”。
他逐渐地变得那么无能为力,甚至好像自己也在慢慢地陷落进去。
这世上温度最高的东西,其实正是一个人的真情,凡铁或玄冰,最终都会在真挚的感情面前融化掉。
这让谢清呈觉得不舒服,甚至危险。
钢铁是他的甲胄与武器,玄冰是他的心。他迫切地需要它们,而不是需要另一个人的感情。这是不能被改变的。
“哥,你回来啦。”
到了宿舍门口,贺予就那么背着书包站着,他穿着一身学生气很重的白色连帽运动衫,就那么乖巧地望着他。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把门打开了。
贺予还没吃晚饭,进了谢清呈宿舍,先熟门熟路地拿谢清呈给自己丢着的马克杯咕嘟咕嘟喝水,很渴似的。喝完了水就和往常一样,把书包放下,坐在茶几前的厚实地毯上开始写作业。
志隆娱乐案告破后,贺予就一直是这样。
谢清呈一开始没太当回事,也就由着他去了,尤其是“血蛊”这事儿被段闻那个组织知道了,虽然蒋丽萍说过段闻目前看上去不会拿贺予怎么样,谢清呈还是不太放心,贺予要来就来吧,他还顺带借此把之前送贺予的监测带拿回来改了一下,内置了一个紧急警报系统。
不过后来,他却对贺予的存在有些感到心烦意乱了。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冰啤出来,咔地一声打开,也喝了几口解了渴——他酒精耐受不高,啤酒这样的刚刚好。
冰凉的酒水往咽喉里淌下去,略微抚平了谢清呈焦躁的内心。
他转头问贺予:“要吃什么?”
贺予一边写作业,一边回答道:“想吃松露白芦笋。”
“我上哪儿给你找松露和白芦笋去。”
“那吃安康鱼炖锅。”
“我给你现钓?”
“那……”贺予还想报菜名,一看谢清呈手里的啤酒易拉罐都被不耐烦的他捏的微微变形了,于是改口道,“……那都可以,我很好养的。哥哥你要是忍心,给我吃速冻饺子也是可以的。”
谢清呈实在忙,居然真的就煮了一袋速冻饺子喂孩子。
“……”贺予对着那盘饺子,面色凝重,有些委屈,犹豫半天横竖下不了筷,想要点酒店外卖,又觉得谢清呈会不高兴,最后只得勉勉强强吃了几口,怎么吃怎么觉得不对味儿。
“谢哥,你会不会包手工饺子?”
谢清呈看了他一眼:“没空。”
男孩子显得更委屈了。
照理说,谢清呈从前别说看贺予委屈了,他最讨厌贺予的那一阵子,都恨不得挖个坑亲手把这畜生埋了。可现在他瞥见了贺予脸上失落的表情,竟多少会有些不忍。好像孩子他爹看到孩子买不到心爱的玩具而失落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于是干爹的嘴动的比脑子快,谢清呈说:“……好了,下次吧。”
说完自己都怔了一下,后悔了。
可贺予耷拉着的脑袋一下子竖了起来。
谢清呈和他说下次!
要知道谢医生从前都是和他说下不为例的!
贺予一高兴,速冻饺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了,他不仅吃完了全部的饺子,还在饭后从谢清呈的冰箱里找了一瓶之前碰也不会碰的复合型水果味儿酸奶,开始津津有味地喝起了奶来。
谢清呈随便吃了几只水饺垫了些肚子,然后就开始在和实验室那边打电话,讲的术语都是贺予听不懂的,但贺予听的还是很入神,主要谢清呈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低缓磁沉,非常典型的熟男低音炮,有点像霸总广播剧里的那种熟男霸总,听久了,心里的褶皱都能被他磁性的声音慢慢地熨烫妥帖。
一通电话打了快一个小时,话讲多了,到了后面,谢清呈有些轻微的咳嗽。
贺予想了想,去冰箱又找了一瓶酸奶,跑过去递给他。
谢清呈嫌他打扰自己,把脸偏开了,微皱着眉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讲事情。
贺予就把盖子打开了,凑到他嘴边服务到家。结果没想到递得太急,蹭到了谢清呈的嘴唇和侧脸。
那种厚酸奶瓶口上都沾着很多奶,冷不防一碰,那种白浊的东西就都溅到了谢清呈英俊而严肃的面庞上。
谢清呈终于受不了了,分了心,暂停了对话,对贺予道:“把你的东西拿开,我不要喝!”
大学教授态度不好很常见,但嘴唇和脸上溅着这种令人想入非非的污渍还这样态度不好,那就很少见了。贺予看着心里蠢动,听着更是多思,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几乎想凑上去吻住他,再把那奶渍一点点舔掉。
电话对面的合作人听到谢清呈这边合成啊,提纯啊和他讲的正细,忽然来了句我不要,愣了一下:“什么不要喝?不要喝什么?”
“没。”谢清呈看了贺予一眼,抽两张纸巾擦了自己的脸,“家里有个朋友,我刚才在和他说话。”
以前谢清呈是绝不会把他当“朋友”的。这似乎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但贺予想要的并不是这个。他想要的是谢清呈的一整个人,和一整颗的心。
其实从尘埃落定后,贺予就一直在回忆着地下室火海中,谢清呈于生死线前,主动给予他的那个吻。
无情有义,知你爱我,然而愧无可赠,就成了疗伤似的吻。
贺予犹记得那时候谢清呈的眼睛。
很漂亮,火光照耀下就如琉璃似的,就那么望着他。
好像在说,对不起小鬼,我给不了你更多的感情。
贺予被他止了血,却也被他补了刀。
被他伤了心,却也被他勾了魂。
他想,如果他们那时候死了,他到地府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谢清呈操了,谁让他勾引他,他做个风流鬼也不能放过他。
正胡思乱想着,谢清呈又咳嗽了。
贺予没办法,把酸奶放下来,低哑着嗓子问他:“你还有多久打好?”
“挺久的。”谢清呈看了下表,“你实在困了要不就回自己家吧,我会吵到你。”
“一个小时?”
“最起码两个小时。”
喜欢叔叔就是这点不好,叔叔们往往专注于工作,工作起来就不会太在意别的东西。
年轻男生没办法,他身上燥热得厉害,只得先去了趟洗手间,在里面待了快一个小时,顺带洗了个澡,出来之后见谢清呈还在边打电话边咳嗽,想了想,转身去了厨房。
冰箱里还有一些梨子和冰糖,贺予上网搜了个食谱,正准备开火,手机忽然响了。
“喂,妈。”
电话是受了段闻命令,要对贺予关怀备至的吕芝书打来的:“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贺予侧头夹着手机切梨子:“是啊。”
“在宿舍?”
“……我在别人家。”
“谁啊?”
贺予不那么想和吕芝书说。
他这心态就和那种谈恋爱不愿意给家长知道的中学生似的。
大抵是因为他很清楚吕芝书和贺继威不会接受他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了十三岁的男人,而且那个男人还是谢清呈。
所以他没有回答吕芝书的话,而是问:“妈,您有什么事吗?”
吕芝书:“哦,是这样,关于你的病……还有黄志龙的事情,妈这段时间左思右想,心里难受得很,就是放心不下你。正好,妈在燕州这边的项目马上就收尾了,接下来做的都是沪州这边的生意,我打算回沪州常住。”
“……”贺予切梨的动作顿了一顿,“您要常住沪州了?”
“是啊,下个月就回来。”
贺予仔细琢磨了一下,居然没琢磨出什么喜悦感来。
吕芝书对他已经怀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在尽力与父母缓和关系,可内心的隔阂是早已产生的,他并不能像贺鲤那样依赖她。
但他还是问了一句:“那您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
吕芝书笑道:“不用,我都吩咐管家去做了。不过就是有一件事,我得和你商量。”
“您说。”
“我打算聘安东尼医生为常住家庭医生,之前谢医生的那个房间,你看看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我们腾给安东尼吧。”
贺予修长的手指执着水果刀,刀尖悬在果肉上,开膛破肚的姿态。
“……”他顿了顿,“刚才信号不好,我没听清楚,您再说一遍?”
吕芝书没听出他语调里的阴阳怪气来,她一直认为贺予喜欢的是谢雪,谢清呈不过是因着谢雪的面子,才能在贺予面前有那么一席之地。
于是她又不甚在意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谢清呈以前那个屋子,咱们腾给安东尼医生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贺予慢慢地切落下去,果子的汁粘滋滋的,渗出来,浸了他一手。
“妈,我什么时候表示过,我需要常住家庭医生了?”
吕芝书一停,她终于也觉出贺予的声音里的冷了。
“贺予,妈妈这不是担心你?希望你早点好起来?安东尼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又擅长催眠舒缓,有他在——”
“我认为我不用靠幻觉来迷惑自己。”贺予打断了吕芝书的话,“那个房间我要用,请您别随意进去。还有,我不需要安东尼住在我家里。如果您让他住进来了,我就另住别的地方,我不会回去。”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气话……”
“不是气话。”贺予说,“这是事实而已。”
“贺予——”
“我这儿还有事,您要是没别的要说,我就先挂了。”
他对安东尼说不上什么好恶。
但是那个房间,是他一直留给谢清呈的,那扇镌刻着无尽夏的门,除了谢清呈和他自己,他不允许任何人走进去。
冰糖炖梨小火慢煨,一个小时后才好。
贺予把它小心地装进瓷盏里,端到谢清呈电脑桌边。
谢清呈还架着眼镜,一边核对内容,一边戴着耳机和电话那头的合作人沟通。
“大教授。”贺予问他,“已经两小时了,你到底还有多久?”
谢清呈全身投入,没注意他居然还在,怔了一下:“你没走?”
贺予摇头。
谢清呈就以为他是在他房间睡了,于是又问:“吵着你了?”
贺予又摇头。
“你等我一下,还有半小时。”
贺予都给他整笑了。
这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紧绷。
“算了,没事,你慢慢来吧。”
但谢清呈以为他真是在这儿被吵得睡不着,于是卡着时间结束了通话。
他松了口气,回过头去,刚准备和贺予说些什么,眼前就一黑,原来是贺予已经近前,站在了他椅子边。
紧接着,谢清呈的手中就被塞了一只温热的瓷炖盅,很暖,像切碎了熬化了炖到心里去的爱欲。
谢清呈怔了一下,打开盖子一看。
“你哪儿买的冰糖雪梨?”
贺予笑着望着他,不说话。
谢清呈再仔细一看,梨子被挖了苦核,连难嚼的皮也仔细去掉了,川贝碎末藏在梨心中,梨子浸在糖水里,糖水好像要顺着那个少年的心流出来了。甜和热都无处遁形。
谢清呈回过神来:“你……”
“我聪明吧。”贺予扬起眉,忽然抬手捧住谢清呈的脸,“我一学就会了,实在太简单。你趁还温热,赶紧吃了吧。”
谢清呈:“……”
他忽然觉得手中的瓷盅有些烫。烫的他几乎都要握不住了。
他都已经……二十年没有吃过这样细腻的雪梨汤了。
这东西太麻烦,又难吃,入口甜苦交织,舌根发涩,虽是良药,但毕竟有很多唾手可得的替代品糖浆。所以自他父母走了之后,没人再给他这样细心地炖过一盏费时费力又费心的川贝冰糖雪梨汤。
谢清呈忽然叹了一口气:“贺予……”
“嗯?”
“你说你要是个女的多好。那以前……”他说了一半,自知失言,不能再把这种渣男言论讲下去。于是打住了,低头喝了一口梨汤。
贺予愣了一下,他隐约觉得谢清呈刚才那句话值得琢磨,但又很想看谢清呈对他熬的汤的反应,一心不能二用,就有些转不过弯来。
几秒后——
“咳咳咳!!!”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让贺予吓了一跳,也忘了细细思考谢清呈的意思了,他跳将起来,手忙脚乱地:“哥,你怎么了?”
谢清呈脸色铁青,把瓷盅推到一边,忍不住捂了嘴,一副想吐的样子。
贺予见情况不对,端起瓷盅自己喝了一口——
“噗!!!”
勺子摔下。
“我的天!怎么这么咸!!”
原来是贺少十指不沾阳春水,对谢清呈厨房的摆设又不熟悉,竟然把海盐当成了糖,炖到了雪梨里。
这锅算是彻底没法吃了。
贺予脸一阵青一阵红地跟在谢清呈身后,有些愧疚,又有些埋怨,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谁,谁知道你这里还有海盐嘛……”
谢清呈一言不发地把锅洗了,回过头来。
贺予往后退一步。
谢清呈瞧了他一会儿,忽然问:“晚饭吃饱了吗?”
“啊……啊?”
“没吃饱给你包点手工饺子,面粉和肉都有,包几个很快,我忙完了,只要你还不困。”
贺予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了。
他明白了谢清呈这人又是不想欠人感情,自己给他炖雪梨,他就赶紧想要把这笔情债还掉,给他包饺子。贺予心中五味杂陈,忍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没忍住,终于上前两步,伸手抱住了他劲瘦的腰。
“我不要饺子了。”
“那要什么?”
“要你……要你再抱抱我。”
在谢清呈还没动作之前,贺予就止住了他。
“别推开我。”
“……”
男孩有些无赖,有些蛮横,但不觉间,又有些可怜。
“谢清呈。”
他说。
“我就抱你一分钟。”
“……”
“就一分钟,好吗?”
谢清呈的手停在贺予的肩上,终究没有再用力。
他觉得自己对贺予的容忍,已经到了越来越不妥当的地步了。在他的养崽法则中,这样的行为,其实已经算是溺爱。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控制得住。
失控的东西是不应该出现在他生活里的,他在厨房站着,窗户上映出贺予拥着他的剪影。谢清呈往橱柜上轻轻一靠,心中是过去未曾有的那种混乱。
一分钟早该到了,他想把贺予推开。
但贺予把头枕在他颈窝,软声道:“哥……怎么办,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
“要是哪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吃速冻饺子也没关系,吃什么住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没关系……”
谢清呈听他这么说,见他抱着自己撒娇,又如此恳切地表露衷肠,心里更乱了,这一团乱麻像是绕在了他的喉间,缠绕住了所有他想说的话。
那天之后,贺予去谢清呈宿舍去得更频繁了。
之前是下课才会到医科大,现在连午休时间都要往隔壁大学跑。
谢清呈吃食堂,他也跟着吃食堂,慢慢地,竟也没那么挑食了。而且还和正常大学生一样,发现了吃垃圾食品的快乐。
譬如校门口的炸鸡店,以前少爷是绝对不进去的,他顶多就吃K记和M记。
现在呢,少爷不但自己吃路边炸鸡,有时还要拖着谢清呈一起去。
谢清呈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了,对油炸食品没有太多好感。
在被贺予强迫着吃了两顿盐酥鸡套餐后,他干脆连中午也回宿舍自己做饭了。贺予自然乐得其所,跟着回去蹭,等谢清呈觉察情况不太对的时候,他定神一看,发现碗柜中早已多了一整套的卡通碗,桌上甚至还有两只贺予专用的杯子,一只喝水,一只喝咖啡。
“………”
他叹了口气,拿起那只做成狐狸模样的杯子,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能觉察到贺予对他的喜爱越来越热烈,但贺予的心也因在他面前脱盔卸甲,变得越来越脆弱。
他以前可以随便骂他,反正贺予也厚着脸可以当做什么都听不到。
现在这一颗心片甲不剩地剥落在他面前,任由他处置,他多少就有些没辙了。
好几次他想要郑重其事地劝贺予别再靠近自己,但话到嘴边,对上少年赤忱的眼,忽然又哑然无言。
谢清呈那一贯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心里,竟终于因为贺予,而生出了越来越多的“于心不忍”来。
谢清呈意识到,这件事终究是失控了。
当他不能让贺予放弃爱自己,却越发无法拒绝贺予的种种恳求和眼神时,那么他该做的事情,就已经再明确不过。
又一个周末。
贺予在谢清呈家蹭了饭。
在谢清呈洗碗的时候,他忽然凑过去问:“谢清呈,明天有时间吗?”
“怎么?”
“我刚好有两张弄臣的音乐剧门票,也没人陪我去看,你看你有没有兴趣……”
谢清呈没有立刻回答。
他这几天下定了决心,要找贺予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哪怕说的过程会很残忍,但就像检查癌症一样,发生得越早,越能遏制住。
谢清呈因此在整理完所有厨房清洁用具后,回头看着贺予,看了好一会儿。
少年的眼睛很痴迷,他看着看着,觉得那真是一双很难能可贵的眼。
可惜终究是要清醒的。
谢清呈最后问他:“明天几点?”
“晚上七点半。”贺予明显的高兴起来,“如果你去的话,我们可以先吃个晚饭,再——”
“明晚我和别的教授要去外校讲座。”对上贺予眸中骤然出现的失望,谢清呈又道,“不过七点半我应该赶的过去。在沪州大剧院是吗?”
“是。”贺予迅速点头。
“……好。我会来的。”
再陪他去一次吧。
然后和他坦诚相谈,结束贺予对他越来越强烈的依赖。
谢清呈知道贺予和他是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年龄,性取向,性别,还有身体状况……中间的隔阂太多,一个走向另一个只会伤痕累累。
过于痴迷,不计代价的喜爱是一种病。
手术很痛。
但还得去医。
谢清呈答应了贺予的邀约,并做好了准备,要亲手结束这段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的关系。
然而,第二天下午,意外发生了。
【第150章】 真实的祝福
意外出在和王政委那边的交代上。
尽管新RN-13的治疗很顺利。陈慢和谢雪在服用了实验室研制出的解药之后,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很快就能出院了。但王政委对陈慢被注射了药剂这件事仍是非常在意的,并且对于陈慢是否被治愈抱有相当的怀疑。他虽然尽量用自己的能力减少了药剂实验这件事的知情人数,不过也希望谢清呈他们能再配合一些,把这种药物送去燕州,让燕州的科学家们进行解析,这样他才能彻底安心。
没人敢拒绝王政委,就连院长也很难和他沟通,最后他们不得不打了紧急电话,把谢清呈叫去美育,和王老头子解释。
谢清呈去了。
“王政委。”
“坐吧。”在院长办公室,王政委让谢清呈坐下了,“说说这个药,我为什么不能带去燕州,甚至不能让燕州的科研人员知道?”
谢清呈说:“从您的角度来说,是为了陈慢的安全。”
“我外孙他注射了不明药物,我正是为了确保他的平安,才要让燕州的人员也来看看它是否真的不会再对他造成影响。”
谢清呈说:“王政委,我和您说过大致情况,您也知道这种药具有很高的科研价值,高科研价值意味着有很多像黄志龙这样的人,会为了得到它的实验数据铤而走险。您如果将这件事告诉了燕州的科研员,您又有几分把握,他们之中不会有第二个黄志龙?”
王政委脸色不好看,在他看来,谢清呈不过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的罢了:“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呢?”
谢清呈:“因为我妹妹也被注射了同样的药物。而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
“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您是政委,但您也是陈慢的外公。我只是一个老师,但我也是一个女孩的哥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对亲人的爱上,我知道我不会输给您半分。”谢清呈定定地看着他,“这就是您应该信任我,也只有信任我的原因。”
“我会让他们顺利地出院,而事实上,情况也已经是这样了。”
就在两人对峙时,美育对陈慢的最新检验报告出来了,由护士长送到王政委桌前。
王政委:“怎么样?”
护士长恭敬里带着些颤栗,可能除了谢清呈这种人,没谁见到王政委这个级别的大佬会不颤栗:“您、您请放心,比发作前降低了很多,现在基本都已经接近正常了。”
王政委拿过检验单来来回回看了许久。
最后他把单子往桌上一放,对谢清呈道:“晚上我让司机来接你,我要具体问一问小衍的情况,以及你们在志隆娱乐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我的意思是,谢教授,我要听实话。你明白吗?”
“……明白。”
谢清呈要和王政委去吃饭,整个美育的人都替他捏把汗。
院长觉得这实在是太折磨人,便想把事情告诉还在病房休息的陈慢,却被谢清呈阻止了——陈慢需要好好调养,而且这件事,他知道陈慢越卷进来,他就越难处理。
他是断然不会和王政委完全实话实话的,这事情的利害关系太大了。
但是王政委是什么人?老头子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
谢清呈知道自己必须谨慎周密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既让王政委打消继续追查的念头,又不把整个RN-13的案件最核心情况都告诉他。
这一餐饭,吃得是异常艰辛。
王政委那边的秘书一直在给谢清呈倒酒,似乎谢清呈喝多了,就能把真话说出来了——不过当政委发现谢清呈喝酒很容易上头之后,他就让秘书不要再倒。
他是来问这个年轻人情况的,又不是来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教授的。
何况谢清呈整一餐饭对答如流,不亢不卑,到了最后,老狐狸居然也略微有些动容,寻思着这个年轻人的话里面似乎也没有什么漏洞,反倒是把利害关系都摊开来说了个清楚坦诚。
酒席到了最后,王政委的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他对谢清呈举了一次酒杯,说:“……其实我听小衍提前过你很多次。希望你明白,我今天是以一位外公的身份,在确保我外孙的安全,而不是想要刻意为难你们什么。”
谢清呈拿起了杯盏,他其实已经喝得有些受不了了,身上都在微微发烫。
但他还是客气地敬了这最后一杯酒。
老爷子是没想为难他们什么。
但有的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很复杂,就像这一杯酒,明明最终只是谢意歉意和好意,落到胃里,也实在是烧得难受。
而谢清呈亦不得不喝。
好不容易,酒席到了尾声。
王政委第二天要返燕州了,他与谢清呈道了别,先坐上车离去了。谢清呈这才终于放松了绷紧了一整个下午加晚上的身子,没有人知道,他衬衫的背后已经完全湿透了。
他在饭店门口的大草坪前缓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恢复过精力来。很多做学术或者搞艺术的人,都不太喜欢人际应酬,因为那实在太过打扰脑细胞们的安宁了,谢清呈就是这类人。
他目送着王政委的车远去,等车尾灯彻底消失之后,他走到酒店的锦鲤池边,点了一支烟,望着茫茫夜色,呼出了沉重的霭。
这一天实在太忙,他片刻都不得喘息,到现在才抽上了第一支烟。
正出着神,医院隔壁古建筑的报时撞钟声响了。
谢清呈心里装着很多事,酒又喝多了,思绪也有些迟缓,最初还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但在钟声撞了第八下的时候,他怔了一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立刻抬腕低头,在看清表面上的指针时,脸色微微一变。
九点整了……
在和王政委沟通的过程中,谢清呈把手机调成静音,现在终于能看了,他赫然发现早已经过了与贺予约定的时间。
贺予已经来过很多电话,微信消息也有十多条,最后一条是在大约半小时前。
谢清呈暗骂一声,自己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立刻叫了辆车,而后迅速回拨贺予的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车来了,电话还没打通。
谢清呈侧身进了后座,砰地把门关上。
师傅问:“先生去哪儿?”
“沪州大剧院。”谢清呈扶着微醉的,有些疼痛的头,“请尽快。”
沪州很大,从美育到剧院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司机一路风驰电掣,抵达时还是快十点整了。
大剧院外冷冷清清,弄臣的话剧演出已经结束,剧院外的氛围灯都已经熄灭了,只有苍冷的照明灯还亮着光。
天下着雨,谢清呈上车前问酒店前台要了把伞,雨滴空空然敲击在伞面上,他左右寻着人,一遍一遍打着那个没有打通的电话。
没有回应。
谢清呈就给他发语音。
“贺予,你在哪里?”
“听到了给我回个消息。”
绕了好一圈,谢清呈才在剧院北门的大喷泉池外找到了那个孤零零的背影。
贺予抱着膝盖,坐在台阶边。
雨一直在下,他被淋得湿漉漉的,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大型犬。
谢清呈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很不是滋味,他快步撑着伞来到贺予身边,伞从少年身后打了过去。
“贺予。”
少年怔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头来。
谢清呈吓了一跳——贺予的杏眸中拉着血丝,嘴唇也有血迹,虽然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但谢清呈不用细看都知道,他连手腕上都是新出现的伤痕。
见了男人,贺予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明光,而后又化为寂暗。
他又把脸埋下去,把胳膊交叠藏在掌心之下。
“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脸偏到一边,水珠顺着额发淌落。
“音乐会已经结束了,都没人了。”
“……”
贺予很平静,平静地近乎破碎:“你走吧。”
谢清呈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并非是不想安慰贺予,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只宽慰过病人,几乎没有宽慰过暗恋自己的人。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贺予没吭声。
谢清呈抬手触上他的前额,刚感受到那种烫热,手就被贺予打开了。
“别碰我了,你理我干什么,你找陈慢去。”
“我找陈慢是因为——”
谢清呈说了一半,忽然停下了。
他微微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我去过美育?”
“……”
在仔细一看,喷泉池的台阶边是一台已经被摔烂的手机。
……
难怪贺予接不到他的电话。
谢清呈冷静了一会儿,抬眼望他:“你定位我的地址了?”
贺予一开始没回应,偏着略显苍白的脸,没有打算承认,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像是坚持不住了,那勉强粘在身上的外壳开始分崩离析,他隐忍着,先是嘴唇轻轻地颤抖,到了后来,即使是咬着嘴唇,他也无法让自己的情绪得到控制。
少年的眼眸从凶狠到泛红,从泛红到湿润,再到最后,泪盈于睫,终于委屈地倏然滑下一滴泪来,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
谢清呈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就被贺予的忽然落泪给弄懵了。
“你……”
“现在你不用管我了,有另一个RN-13受害者了,他比我更像你,比我更听话,比我更懂得嘘寒问暖,我再也不是唯一能懂你的人了。”
谢清呈一时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那么撑着伞看着他。
贺予是很伤心的,伤心里又带着些凶狠。
“但是谢清呈,你如果有事,非得和他在一起,非得在医院照顾他,你给我提前打个电话,不可以吗?你知道我就这么一直等着……我一直在等……”
谢清呈哪里知道他竟是因为这个才伤成如此模样。
谢清呈是个独立性很强,事业心很重,没太多私人生活的人,从前和他接触的那些人,也都非常能理解他的这种想法。
哪怕是李若秋,她也早在婚前就明白了谢清呈如果加班加点起来,手机是不会看的,电话也不会回。
他这还是第一次因为处理病人的事情耽误了通话和约会,被对方使性子计较上。
他觉得有些无奈。
可隐隐地,也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小心眼”地去在意他答应过他的一次邀约,不愿意给任何的理由让步。这无疑是任性的,可这份任性里,似乎又有着只属于年轻人的那一份冒失与可爱。
谢清呈叹了口气,严厉的眉目松下来。
他抬手去,想要摸一摸贺予淋得湿漉漉的头发,打算好好地和贺予说一下当时的情况,顺便也和他说一下陈慢的病已经好了,哪怕是服用RN-13,也不会各个都成为精神埃博拉。然而——
“……啪!”
贺予又重重地把他的手打开了。
“别碰我。他生病了,就能把你唤过去,让你陪着他那么久……你和他说什么呢谢清呈?你和他有什么要掰扯那么长时间才能掰扯清楚?你又不是他的私人医生,就算你对RN-13的了解比其他人深,过去解决一些问题,一两个小时也够了吧?”贺予是真的难受了。
爱情是会让年轻人乱了阵脚的。
之前他在陈慢面前装得那么气定神闲,可他心里有多担忧,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陈慢受到了RN-13的攻击,陈慢的哥哥又是为了调查谢清呈父母的死因才牺牲的……比起他,那个警察有更多的筹码,可以牵绊住谢清呈的脚步。
而他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你能答应我,和我一起看演奏会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我高高兴兴地等了一整天,高高兴兴地来到这里,我攥着票,我一直一直在这里等你。后来天黑了……”贺予说到这里,禁不住哽咽了,“天黑了……”
“那些人,三三两两地往里面走,保安过来问我是不是找不到检票的地方,我说不是,我只是在等人。后来下雨了,他让我到里面去,演出已经开场了,我说你很快会来的。我给你打电话,但怎么也打不通。”
谢清呈看着他的情绪像失了水的沙,一点点地崩溃。
他想阻止,可是贺予不听。
贺予只想把闷在自己心里的话说完。
贺予说:“谢清呈,你知道吗……我那一刻,特别害怕这是我的幻觉。”
“……”
“你有没有注意过今天是几号?”
谢清呈是真没注意过。
很多成年人活到最后,不太会去关注日期,除非有什么事情得定在某一日去做,不然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谢清呈活得就是那么机械。
他知道这时才隐隐感知到了什么,低头去看手机,屏幕上赫然是5月26日……
他蓦地抬起头来:“贺予,我……”
“零点一过,就是我二十岁的生日了。”
贺予垂着浓深的长睫毛。
“谢清呈,我曾经等来的谢雪是假的,巧克力生日蛋糕是假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我在别墅里一直等,等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只等来了自己给自己的一点可笑的幻觉。”
“天黑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把脸埋入掌心,青筋在皮肤下根根暴起,他的声音绝望里又沾上一些疯狂,他整个人就像一朵浸了血的玫瑰,危险,恐怖,但又脆弱,可怜。
贺予哽咽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假的!你始终没有出现过!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等不到你……没有人来找我……没有人来陪我!我什么都没有……二十年了……你有了陈慢,我不是唯一的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到了最后,近乎是声嘶力竭。
谢清呈看到他手腕上还戴着那一条自己送给他的监测环,那条监测环能对佩戴者的情绪起到一点舒缓作用,同时也能预警到佩戴者的剧烈感情起伏。
而此刻,这道手环侧面的感应灯已经显出了极危险的红色。
谢清呈知道,贺予的感情已经快失控了。
面前的男孩子就像陷入笼中的困兽,低低哀鸣着,他的呼声第一次这样强烈地唤起谢清呈胸腔内的共振。
贺予说:“疼……”
“真疼……”
他一只手按向了自己的胸膛,这个本应该对五感非常迟钝的病人说:“谢清呈……这里好像是空的,但是好疼……”
谢清呈看着少年落泪的样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那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小龙在礁石上哀声引嚎。
它快死了……
它好像就要伤心得死去了。
它是真真正正伤心至死,孤独至死的。
谢清呈注视着贺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样强烈的感情面前,好像无论说什么都太过苍白。他走过去,像曾经贺予在除夕之夜,想要抬手捂住他心口处看不见的伤疤,止住他淋漓的鲜血一样。
他走过去——
他也想镇住贺予的血。
他们俩,原都是有旧伤的人。
伤口很深,直刺心脏。那些伤疤无人可知,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他不明白为什么贺予会这样在意陈慢,其实陈慢永远都是和贺予不一样的,在谢清呈看来,陈慢是弟,是友,是同伴。
而贺予呢?
谢清呈一时间竟说不上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贺予已经将他的生命侵蚀得那么深了,以致于回头望去,他都不再认为世上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换得了贺予的位置。
模糊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清呈内心大感震撼,他之前从未仔细想过贺予现在在他眼里算是什么。
算是什么呢?
贺予是与他最相似的的人,是与他最近的人,是知他秘密最多的人,是与他无数次同生共死的人。
可贺予是男人。
而他不爱男人,他的性取向是女性,他还结过婚,离过婚,何况谢清呈知道自己如今根本不需要什么爱情。
于是,这样特殊的,不可被任何人取代的人,那又算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如陷迷障。
谢清呈只是在这一刻,决心走上前。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抬起来——他知道那种痛感,那种独独属于精神埃博拉患者的,比癌痛更切骨的痛感。名为寂寞,名为孤独,名为绝望……他终于在这一刻,主动抱住了贺予。
谢清呈用自己的手,贴上了魔龙支离破碎的心,任由毒血流遍掌心。
他抱住他。
谢清呈说:“贺予,是真的,不是假的。对不起。”
“……”
“很抱歉,我没有记得日子,我……”谢清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老男人嘴硬,太爹,以前连太太都没怎么哄过,更不知道怎么哄小男生。
他只能这样抱着贺予,雨水打在他们头顶的伞上,风吹过他们的衣衫。
疾风骤雨里,他拥他那么紧。
苍龙好像在用自己身子,蜷住那个伤心到濒死的魔龙。
他抱着怀里颤抖的少年,嗓音竟略微地有些沙哑。
“对不起贺予。”
“……”
“虽然还没有到时间,但是我想和你说……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贺予身子猛地一颤——
祝你生日快乐。
“贺予,十六岁生日快乐。”
暴风雨,晃动的烛光,笑着捧上生日蛋糕的谢雪,别墅内响起的钟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贺予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假的。
假的……!
没有人。没有蛋糕。没有祝福。
他在那间投影着信息的房间,把真相剥离,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可怜的自尊心给予他的自我保护。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病态,谢清呈抱着他的力气更大了些,似乎这样就能让贺予听到他的心跳,碰到他的热血。
“我在这里。”
“……是假的……”
“是真的,不是假的,不是幻觉。”
贺予的声音都沙哑了:“是假的……是假的……谢清呈从来不会抱我……他从来不会抱我,我求了他那么久,我求他抱一抱我……他都不肯……从来没有肯过……”
他伤得太深了,先前一直用画皮掩饰,这一刻却终于是裸露在他面前,端的是血流交织。
“你是假的!是幻觉!!”
他眼神哀冷又疯狂,他猛地把谢清呈的伞给挥落了。大雨骤然落在了他们肩头,雨丝像透明的网,将他和他一齐困囿住。
几秒,十几秒,亦或好几分钟之后,贺予发现这个梦还没有醒。
谢清呈也还没有消失。
“……”
慢慢地,他就不再说真说假了,好像真假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的颤抖由剧烈,到微弱,由微弱,至平静。他忽然回抱住谢清呈,像是想要抱住一块用以求生的浮木。
手环上刺目的红闪烁着,闪烁着……慢慢地,像是恶魔的眼眸闭上了,红光渐渐熄灭,归于温暖的橙黄色。
贺予眼泪落在了谢清呈肩头,他抱着他,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谢清呈的骨头都揉碎拆去,刺入自己体内。
紧接着,他忽然攥住谢清呈的手,也不管伞歪不歪了,两人会不会淋雨。他的神情很复杂——阴鸷,狂热,扭曲,失落,希望,痴迷……全部交织在一起。
然后他拽着谢清呈,一言不发地,就往剧院后方的露天停车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