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八:渭水河边人新少】
“妍儿,”平阳长公主伸手,抚过李妍娇嫩的脸颊,在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面前,越发显出自己的黯淡。不知不觉,她已经年近半百了。
刘婧不让人查觉的挺直了腰,她是大汉朝尊贵的长公主,哪怕年华渐渐离她而去,依旧是尊崇高贵,令人不敢逼视。
不知道为什么,刘婧忽然想起了她的姑母,馆陶大长公主。少女的时候,她倚在母亲身边,冷眼看着姑母长袖善舞,周旋在祖母和父皇之间,游刃有余,很是敬佩。可是那么精干的姑母,当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皇后凤座后,却渐渐变的偏执目光短浅起来。最终落得阿娇被废的下场。
彻儿当上皇帝以后,她亦学着姑姑,为弟弟选送美女,最终扶植起卫氏一族,当是足以自傲的了。只是,到了如今,她是否也如同当年的姑姑,陷入某种偏执,最终无法自拔?
刘婧心里隐约的闪过这些晦涩的心思,面上却淡淡,问道,“妍儿,你可知,当年我把你带回平阳侯府的用意?”
李妍没有说话,星眸却越发亮了,连面上亦闪过一丝嫣红,动人至极。
她自问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平阳长公主虽然不曾晓谕她的意思,但是,李妍对自己的容貌很清楚。而天下少女,谁又不知,如今未央宫里端庄坐在椒房殿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就是从这座平阳侯府走出。而她最初的身份,也不过是平阳侯府的歌姬。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虽然这些年,卫子夫色衰失宠。但是,从歌姬到皇后。这样奇迹的经历,本身就是无数女子心目中地传奇。
“妍儿。”刘婧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最聪明伶俐,一点就透的。今日本公主不妨将话与你挑明,本公主希望送你到陛下身边,凭你的姿色资质。当能获得陛下宠爱。”
李妍敛了呼吸,轻轻伏首道,“多谢长公主抬爱扶持。”
“你如果亦存着这样地心思,你就要知道,将来,你的对手,不是椒房殿里地卫皇后,亦不是未央宫里新进后进的美人儿,而是。”刘婧冷下面容,一字一字吐道,“废后陈阿娇。”
“陈皇后?”李妍抬起头来。不免有些讶异。天子对陈皇后的专宠,虽然在长安贵戚之间不是什么秘密。平民百姓却未必知道多少。在他们心目中。废后,不过是昨日黄花罢了。
“不错。陈皇后能以四十之龄,依旧牢牢占据陛下的宠爱,实在不容小觑。妍儿,你如果要在陛下心中占一席之地,就必须要打败她。”
“那么,”李妍微微垂眸,我见犹怜的神态,令人心折。她轻声问道,“长公主自幼与陈皇后熟识,陈皇后是个怎样地人呢?”
刘婧面上不禁流出赞许的神情,“妍儿的确聪明。“她想了想,道,“如果是回宫前的阿娇,不过是一个美貌女子,有着喧天的气焰和任性的脾气。”她微微皱起了眉,“只是,这个回宫后的阿娇,我却渐渐看不懂了。她还是那么漂亮,一点都没有变老。不,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沉静下来的阿娇,有着云淡天青的气质,仿佛一切都不萦于心,包括……”包括她那位至尊地皇帝弟弟。
李妍便渐渐颦起眉,凭着平阳长公主这样短短一段话,她无法拼凑出陈皇后的样子。而若是无法知己知彼,她的这场战役,便先败了一半。
“好了,”刘婧微笑道,“妍儿先下去吧。要记住,你地仪态,身姿训练可不能丢。其他的,本公主都会为你准备好地。”
“是。”李妍温驯地低了头,道,“那妍儿便先下去了。对了,”她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嫣然道,“再过三天,便是妍儿的哥哥地生辰,妍儿想回家一趟,还请公主恩准。”
“不行。”刘婧想起上林苑里陈阿娇貌似对李妍知之甚深的话,担心若李妍出了府便会被陈家的人带走,立刻道。须臾便看见李妍讶然的神色,忙放缓语气道,“妍儿容颜绝色,还是不要轻易出门的好。我可以让你的哥哥和弟弟那天进府来探望你。”
本是李延年的生辰,却要他来侯府与自己庆祝,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李妍心里淡淡揣摩着,然而只要一家人团聚,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于是微笑道,“多谢长公主。”
三日后,一架马车将李氏兄弟接进平阳侯府。李妍在廊下看见兄长幼弟,心下欢喜,唤道,“哥哥。”迎着他们进了自己闺房。
李延年亦微笑道,“数月不见,妍儿又长高了些,比从前更漂亮啦。”
李妍不禁脸上有些发烫,嗔道,“自家兄妹,何必说这些话。”
“真的啦,”李广利牵了她的手,天真烂漫道,“我的二姐,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
李妍心下欢喜,却瞥见哥哥面上有些奇异的神情,便问道,“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李延年徐徐垂眸,道,“前些日子,我倒是见了一个堪与妹妹相比的女子。”
“哦?”李妍笑容一滞,问道,“是谁呢?”
“是昔日的陈皇后。”
李妍便觉得心缓缓沉下去,淡淡问道,“哥哥亲眼见过她?”
“嗯。”李延年并不是愚笨的人,对平阳长公主收留妹妹的用意,多少也猜的到一两分。此时心里有些不忍,但转念一想,现在将实话告诉妹妹,总比他日让妹妹措手不及的好。“前几日陛下在上林苑柏梁台设宴,哥哥奉诏在边上弹琴侍宴。陈皇后便是陪在陛下身边的。”
“那……哥哥觉得是陈皇后漂亮。还是妹妹漂亮?”
李延年想了想,道,“各嬗胜场。妹妹青春艳丽。陈娘娘宁静悠远。”
李妍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陛下……很疼宠陈皇后么?”
“是啊。自元狩二年以来。陈皇后已经专宠近三年了。对了,陈皇后尚问起妹妹呢。”
李妍一怔,“她怎么会知道我?”
“哥哥也不知道,”时隔多日,李延年还是不解疑惑。“陈皇后听了我的名字后,便问我是否有个妹妹。”
“哥哥照实答了?”
“当然。”李延年道,“如今,陛下与陈娘娘都知道我有个寄居在平阳长公主府地妹妹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妍在心里飞快的盘算。她本打算蛰伏在暗处,然后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以最美地姿态,出现在陛下面前,让陛下永生难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将要献身的那个男人和将要敌对地女子都事先知道她的存在。这对她极是不利。不仅陈皇后有了提防,就是陛下……。以她多年来钻研男人的了解,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伟岸的男人,对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美丽女子心生欢喜。是极容易地事。但是。若是让他知道,有人处心积虑的设计。只等他走上这样的道路,心中只怕便是极为不快了。
“好了好了,”广利尚小,对他们所说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撅了嘴道,“今日是大哥的生日,二姐却缠着大哥说别人的事,多扫兴。”
李妍失笑,道,“是妍儿的错。哥哥,妍儿敬你一杯。”
然而,无论是平阳长公主还是李妍,心中猜测了许久,俱未见陈阿娇有什么举动,甚至连与她荣辱相关的堂邑候府以及大司农,长信候亦无动静。
渐渐的,元狩五年地春天便到了。
这一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祀节。长安城内家家户户都是要去渭水河边祓禊驱灾的。只是,李妍纵然在平阳侯府中地位再特殊,也不过是个女婢身份,不能和主子一同前去地。平阳长公主指了一个年长可靠的嬷嬷陪着她,一道往渭水河边来陪同家人。
李妍坐在车马中,微微掀开了帘子,看着渭水河畔无数飞起地风筝。自从元狩元年悦宁公主在祓禊后放过风筝,放风筝便成了三月三地习俗。远远的,蓝天白云间飞着无数地风筝,精致可爱,很是让人看了欢喜。
长街上,灰裳的少年牵着马隅隅前行,贪看渭水河边的风景,不留神便撞上了街边一位老者的身上,连忙道,“对不住。”老者却不敢受礼,侧身避了开,神情惶恐,“陈二少爷,哪敢劳您大驾?是小民不小心。”
李妍看了看身边嬷嬷,嬷嬷会意,在她耳边道,“这个便是堂邑候庶出的二少爷,陈熙了。虽然是庶出,但才能出众,也较受看重,只是为人有些痴处,喜欢与下等人混在一起。”她皱了皱眉,显然颇不以为然。
李妍便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抛出车窗。丝帕荡悠悠在风中飞舞,最后落在陈熙身前。
“李小姐,”嬷嬷沉下了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妍微笑道,“要想知道陈娘娘的习性,还有比问她的子侄更好的方法么?要知道,元狩元年后,陈娘娘在堂邑候府可是整整住了年余啊。”
嬷嬷一怔,望着李妍,眼中带着深思。“嬷嬷一向是小瞧你了,”她淡淡道,“也许,你真能在陛下身边挣出一番天地。”
陈熙拾起丝帕,只觉触手柔软,尚带着佳人淡淡的清香。丝帕一角,用细密的针脚绣了一株竹子,孤傲挺拔。
“姑娘,”他扬身唤道,“你的丝帕落了。”
车马缓缓停下,嬷嬷掀帘探出身子,只看了一眼,道,“多谢公子了。”
“这位公子,”车中传来女子清雅的声音,一只柔荑伸出来,从嬷嬷手中接过丝帕,悠悠道,“多谢了。”
陈熙一怔,在落下的车帘中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眸。坐在车上亦蒙了面纱,可显佳人矜贵。可是他记住的却是那一双眸子,清离仿佛最美的月光。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九:青衣侍宴歌舞旖】
一身青衣的仆役疾速穿过平阳侯府,来到东厢李妍的窗下,轻轻叩着纱窗,道,“李小姐,那位陈二少爷又来寻你了。“
“知道了,”李妍淡淡应道,将一应珠钗首饰都取下,将发髻绾成闺中少女最常见的同心髻,接过侍女递出来的轻纱,蒙在面上。出得房来,踽踽向侯府西厢角门行去。刚要下廊,忽然听得身侧一声熟悉的唤声,“妍儿,”嬷嬷从亭中走下,“长公主要见你。”
李妍抬起头来,果然见小径一侧的假山亭中,平阳长公主背向而坐,看不清面容。
“长公主,”她轻轻走上,拜道。
“妍儿,”刘婧淡淡看着侯府内院里蓬蓬郁郁开着的桃花,道,“我知道你的意图,但闺中女儿,如何能与外男相近?你是在玩火。”
“妍儿知道,”李妍微微低下头来,声音里却透出一股自傲,“但若是连这点火都会伤了手,长公主还能对我的前途有信心么?”
刘婧一怔,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妍儿好自为之吧。”
李妍屈膝行礼,“妍儿告退。”头也不回的离开。
“长公主,”侍女搀起她的身子,迟疑道,“这位李姑娘,还没有蒙圣宠,就这样张狂,是否……?”
“阿兰不知道,”刘婧嫣然道,“女孩子张狂不要紧,只要她有张狂的本钱。而这个李妍,第一,她漂亮,第二。她聪明。聪明的美人儿张狂些,男人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从平阳侯府西角门出来,一条游廊。可以通到侯府最近的民房。李妍从民房出来,第一眼。就看见等在门外柳树下地陈熙。
“妍儿,”陈熙微笑,“你今日出来的时间比较久呢。”
“我也没有办法,”李妍微微低下头去,道。“虽然我求了王伯为我传递消息,但是还要避过哥哥的耳目,才能出来。如果哥哥知道,会打死我地。”傍晚,清丽的月色洒在地上。佳人地身子仿若弱柳扶风,低头之间,虽见不了容颜,陈熙便先醉了,忙道。“是我的不好,妍儿莫生气。”
李妍婉转一笑,“妍儿不会生陈公子的气的。公子。这里毕竟是家门口,我们走远些吧。”
陈熙颔首。携着她。沿着巷弄走远,“其实你家正在平阳侯府附近。妍儿,你家可是侯府人?”
他随口问着,却听不见回音。回身这才看见,李妍微微颦了眉,目含新愁,悠悠道,“陈公子,我们不要提这些好么。你只知道我是妍儿,何必知道太多?”
陈熙心上缓缓泛起一抹怜惜,颔首道,“好。”
“妍儿怕说了,公子乌衣门第,妍儿不过一介民女,如何配的起?”
“这你不必担心,”月色里,陈熙朗朗微笑,神情清澈,“若是别家,还真不好说。但是我们陈家。前些年,姑姑还在家地时候,便说了,只要我们有喜欢的女子,无论什么身份,都可以娶进门的。父亲和祖母若不同意,她会帮我们说的。”
“你姑姑?”李妍不免有些意外,绷住了呼吸。
“是啊。”陈熙似并没有发觉,言笑宴宴,“我的姑姑,便是如今长门宫的陈娘娘。”他的眉色忽然有些黯下来,转瞬一笑,“虽然早已不是皇后,但是圣宠不衰,祖母和父亲都要听她说话的。”
“听你这么说,陈娘娘倒真是个奇女子了。”李妍眸中露出向往的神情,“真想见一见。”
“等妍儿嫁进我陈家地时候,便能见到了啊。”陈熙微笑,道,“姑姑是个很好的女子。那么漂亮,通情达理,雅擅琴书,善解人意。”
李妍听得入神,轻喟一声,“你再多给我讲讲陈娘娘的事吧。”
“好啊。”陈熙只当是女儿家地想望,不疑有他,“姑姑闲来的时候喜欢弹琵琶解闷,她地琵琶弹地未必好,但曲调新奇,让人百听不厌。妍儿曾听过那首《佳人曲》么?”
李妍一怔,方醒神过来,“是那支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么?”
“嗯,”陈熙颔首,眸中透出一分孺慕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在我心目中,姑姑就是这样的倾城女子,这世上再没人能比地上。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陛下才如此爱重于她吧。”
李妍的心缓缓沉下去。
“当然,妍儿也是很好的。”陈熙以为李妍生气,连忙补道。
“妍儿一介民女,如何比的上陈娘娘呢?”李妍淡淡道,看着一弯眉月缓缓升上中天,微笑道,“夜深了,陈公子送妍儿回去吧。”
“呀,”陈熙这才惊觉,扼腕道,“好,我立刻送你回去。”声音中,尚透出深深不舍。
对那个女子了解的越多,李妍便觉得希望越渺茫。有这样一个看似天边仙子的人伴在身边,陛下,还会看的到其他女子么?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是陛下那样薄情的男子。
李妍劝慰自己,看着镜中艳压牡丹的容颜。
“妍儿,”和她一同被平阳长公主选中的云霓推门进来,语气欢欣,有不敢置信的欣喜,“陛下到平阳侯府来了。”
梳妆的手不由一顿。
“妍儿真美。”云霓怔怔的看着镜中李妍欺霜赛雪的容颜,面上露出淡淡的欣羡和嫉妒,“这次定能让陛下看中,带回未央宫。从此如卫皇后一般,平步青云。”
“云霓姐姐说什么话,姐姐也很美啊。”李妍嫣然回首。问道,“陛下有带什么人来么?”
云霓眼睛一转,知道李妍的意思。道,“陛下倒是没有带任何宫妃来。唯一带着的女眷。却是飞月长公主刘陵。”
“刘陵,”李妍在心下掂量,长安城内,人人皆知飞月长公主与陈娘娘情同姐妹。如今,陛下单独来到平阳侯府。没有带着数年专宠的陈娘娘,而飞月长公主却出现在与之并不交好的平阳侯府,这些代表着什么意思?
她垂眸,淡淡道,“陛下前来,稍后必传歌舞,云霓姐姐还不快回去梳妆打扮?”
“跟你说一声,我这就去。“云霓如梦初醒,立刻转身离开。
将已经梳好地半边望仙环髻拆了。李妍冷哼一声,木蓖缓缓的滑过青丝,重新梳妆。
长公主微笑着出来。笑容理微微透出些感慨。“这些年,皇弟已经少到我这平阳侯府来了。”
刘彻不禁念及他初登大宝之时。尚不得志,经常到姐夫家来,消解在朝堂上的郁气。如今回想,恍如隔世。
“皇姐总是朕地皇姐,“刘彻微笑道,那些年,刘婧陪在他身边,温柔劝解,这份情谊,他虽冷情,倒也一直记得,温言道,“等天气再热些,皇姐随朕一同去甘泉吧。”
“那自然是好。”刘婧眼睛略略明亮些,甘泉宫是个不错的地方,饮酒奏乐之间,将李妍献出,当可大成。
“好啦,”刘陵微笑道,“离去甘泉还有一段日子呢。陵听闻平阳姐姐这里地歌舞姬最是闻名,可否请来一观?”
刘婧面上不禁淡淡一红,合掌道,“还不去唤她们出来,为陛下解解闷。”
阿兰屈膝领命而去,道了东厢,歌舞姬们早已准备停当,望着她,眼神跃跃欲试。阿兰打量了一下,不由有些奇怪,问道,“李妍呢?”
“阿兰姐姐,李妍说她昨夜受了风寒,如今容貌不佳,还是不去了。”云霓答道,小心的控制住声音中的欢欣。
阿兰不禁沉下脸,“难得陛下来侯府,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个时候病了。真是没有福缘。”
“阿兰姐姐,”云霓小心的问道,“你要去看看她么?”
“算了,”阿兰道,指着云霓,“这次的采莲歌舞,你来领舞。记得,这是你难得地机缘,是成是败,就再此一举了。”
“是。”云霓嫣然答道。
花枝招展的女子们离开后,李妍推门而出,看着云霓美丽纤细的背影,微微一笑。
“李姑娘倒是极聪明的人。”廊下,嬷嬷淡淡道。
“嬷嬷缪赞。”她嫣然回首,“嬷嬷若是觉得妍儿能成事,可否再帮妍儿一个忙?”
平阳侯府大堂
清妍秀丽的女子鱼贯而入,摆出一个撩人的柔软腰肢,绿裙白裳,顿觉江南水乡的气息迎面而来。
云霓于众人环绕之间盈盈起舞,仿佛是那水上开的最好的一枝菡萏地花芯,曼声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阿兰轻轻回到平阳长公主的身边,在微微皱眉的刘婧耳边说道,“李妍病了,不克前来。”她以为长公主必要生气地,却见刘婧微微一笑,目露赞赏。
平阳侯府的歌舞自然是极好地,比未央宫专门演排地还要旖旎精致三分。唱歌的女子亦是个绝色美人儿,唇不点而朱,眉轻扬传情。少女地目光掠过上座上的黑衣帝王,英伟不凡,倏的脸上红晕几分,险些踏错了步伐。
那便是天下女子梦中盼望的世上最尊贵的良人啊。
刘彻在这动人的歌舞之间微微低首,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当年,他就是在这座大堂里邂逅卫子夫,嫣然而唱,歌声曼妙,腰肢柔软,轻盈旋身中撒下百般柔情,让他怦然心动,忘记了椒房殿里阿娇明媚的笑容。
也许真的是事过境迁,慢慢的,便没有了当初的心情。记得的,反而是阿娇嘴边噙着的微笑,云淡风轻。哪怕,那唱着歌儿的人有着千般风情,胜过当年的卫子夫,亦不能让他的心再起波澜。
青衣侍从捧上酒壶,杨得意接过,为刘彻斟满。
这边,刘陵注意着刘彻和刘婧的神色,淡淡一笑,亦饮了一杯。旋即亦被满上。
“好了,”刘彻拂袖,淡淡道,“歌舞无趣,皇姐陪朕到平阳侯府的后园走走吧。”
轻盈歌舞的女子刹时停了下来,云霓顿觉羞辱,秀目中,已经隐隐含了泪。平阳长公主却盈然而起,面上并无失望神情,挥手让她们退下,含笑道,“皇弟既然开口了,姐姐敢不从命?”
【第五卷:血泪封沙 九十:举棋难定天外天】
刘彻起身,负了手,向外而去。黑锦尊贵冕服,渐渐消失在眼前。刘陵亦含笑跟了出去。
侍酒的青衣侍从低了头,欲退下,却听见身后平阳长公主冷冷的声音,“妍儿。”
李妍嫣然一笑,掀下小帽,露出一头浓密秀美的青丝,伸手将脸上的妆泥抹去,露出一张明艳无双的容颜,远胜方才的云霓。回身拜倒,“长公主好眼力。”
“你好大的胆子。”刘婧寒声斥道。
“妍儿只是觉得,”李妍低下头去,轻声道,“能够亲见陛下,对妍儿他日或有所助益。而且,妍儿对自己有自信,陛下不会发现的。”
刘婧微微放缓了神情,吩咐道,“你先回去,待陛下离了再来见我。”冷哼一声,带着神色惊奇的阿兰拂袖而去。
李妍悠悠叹了口气,将手上托盘放在案上。
陛下前来平阳侯府,虽说不可能是专为一睹传说中的绝色红颜,但或多或少存着些一窥风貌的心思。少时,娘亲病逝,拉她到床前,殷殷嘱咐,女子但凡要珍重自己,才能为人所珍重。
绝色如娘亲,少年时也吃了不珍重自己的亏,最终将花样容颜消磨在柴米油盐中。
不是见缝插针,就能收获自己想要的果实的。此次家宴,她若来了,就算陛下惑于她的容颜,心里也难免将她看低。唯有在意料之外的,才能引起男人的兴趣。
有时候,不见,比见更让人心生期盼。
所以,她自矜身价。
只是……
歌姬院
“嬷嬷若是觉得妍儿能成事。可否再帮妍儿一个忙?”李妍嫣然道。
“什么忙?”
“帮妍儿取一套合体些的侯府仆役衣裳来。”
“你要做什么?”嬷嬷一怔,随即通晓,倒抽一口冷气。“你想青衣侍宴?”
“想要得到陛下欢心,光琢磨对手是不行的。”李妍微微一笑。“最重要地,还是陛下本人,不是么?虽然听了陛下的很多事,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想亲自看看。陛下是什么样地男人?”
她捧了酒壶,低首进了大堂,站在陛下右侧身后极远处。用最不引人注意的目光,打量着端坐在主位地黑衣男子。
平心而论,就算不是九五之尊,刘彻也是个颇吸引女子的男人。不怒而威的面上,有着飞扬的眉,锐利如一谭黑泉的眉眼,以及极薄地唇。
威严。而,令人难以亲近。
李妍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家乡有一句话。薄唇的人最是无情。而陛下,危功赫赫的此生事迹。无不说明。他是个极薄情的人。无论是对臣下,还是对妃嫔。这样的人。她真的可以迷惑的住么?
她自问,半点把握俱无。
而飞月长公主刘陵,果然是长安闻名的美人儿,周游在长安权贵之间,如同一枝谁也摘之不得地开在绝壁之上的桃花,薄却艳的极盛,所谓桃之夭夭,再也没有比一个夭字更适合形容这个女子地了。
刘陵如此,那么陈阿娇呢?
她垂了眸,心里揣摩着那位未曾谋面的大汉第一宠妃地风姿。缓缓行在回院地小径上。
“李小姐。”女子叫唤的声音嫣然自矜。
她讶然抬首,看见前方长廊尽头,刘陵手执纨扇,微笑望着她,眼神有着猫戏老鼠地傲岸。
那样的容光,照的刘陵眼眸亦一亮。
“李小姐果然好容颜,”刘陵悠然道,“只是,飞月明明听说李小姐病了,李小姐又青衣侍宴,出现在大堂。欺君之罪,好大的胆子。”说到最后,话音一冷,眼神也透出点点肃杀来。
李妍微微低首,看着自己身上尚未换下的仆役衣裳,无法推托。
飞月长公主,并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公主,聪明有口辩,当年与陈娘娘平定胶东之乱,天下闻名。她却在长公主肃杀的眼神下嫣然一笑,“长公主说笑了,陛下并没有指名要我献唱,妍儿充其量,不过算骗了平阳长公主。长公主已经原谅我了,飞月长公主还要追究么?至于青衣侍宴,妍儿素来仰慕陛下,想借着献酒,一窥陛下龙颜,虽然是妍儿不对,但是还算不上欺君吧?”
“好,”刘陵不免拍掌道,“李小姐果然聪慧。只是飞月便不明白了,”她悠然转身,向前走去,“李小姐若真的聪慧,怎么会冀望进宫伴架呢?”
李妍跟在刘陵身后,唇边漾起笑意,“怎么,陈皇后不愿意妍儿进宫,所以让飞月长公主作此态么?”
“你未免太看高自己了。”刘陵冷笑,“阿娇姐才懒的计较你。是本公主觉得你资质不错,不忍你自作孽,撞的头破血流,特来点醒你几句罢了。”
“妍儿受教,”她温顺的低下头来,问道,“不过……飞月长公主是怎么认出妍儿的?”
“你的装扮并没有什么问题,”刘陵淡淡一笑,“不过你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太久。除了有些美丽的女子,不会有其他人会用那样审视的目光来看另外的女子。李小姐,你说……是么?”
“你也许的确聪明,”刘陵的眼神渐渐转冷,“但也不必当别人都蠢笨。我猜你是希望当另一个卫子夫,但是,你揣量过没有,当年的陛下,和如今的陛下,心境可相同?而且,就算你年轻,你貌美,你们李家,可有卫青,霍去病那样的人才?凭你的资质,完全可以寻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徐徐图之。走这条路。赢了,固然可以一朝荣华,鸡犬升天。但若是输了。你自问可承受的起后果?”
李妍张了张口,欲反驳。却无力地垂下去。刘陵的话,针针见血,击中了她不参看见的盲点。或者说,是她刻意躲避不去想地地方。一刹那间,茫然侵袭。让她不知所措。
“我言尽于此。”刘陵傲然一笑,“若是李小姐听不进去。刘陵恭候着。”头也不回,绕过假山,径自去了。
李妍立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春末地风缓缓吹过,拂来青草的气息。明明熏的人暖暖的,却依旧将衣裳吹的直贴肌肤。
到了晚上,陛下与飞月长公主俱离了府,刘婧方召来李妍。问道,“飞月长公主当时与你说了些什么?”
在平阳侯府发生地事,没有半分瞒的过端坐在上座的平阳长公主。这李妍早就明白,并不慌乱。缓缓道。“不过就是劝妍儿放弃罢了。”
“可笑,”刘婧冷哼一声。“她以为她几句话就能翻转乾坤么?妍儿,你没有被她说动吧?”
“怎么会呢?”李妍温婉的抬起头来,“她可是陈皇后的姐妹,会这么说,并不奇怪。”
“就是这个理,”刘婧缓缓起身,挽住她的手,细细打量她的容颜,叹息道,“人比花娇,连本公主都忍不住怜惜,陛下亦是个男人,怎么会不懂得宠爱呢?”
“长公主谬赞。”李妍嫣然。
看不出什么问题,平阳长公主满意的点点头,道,“你回去歇着吧。“是。”李妍屈膝为礼,掀帘退下。
“对了,”刘婧道,“你想知道的大约已经知道了,陈家地那个小子,不必再见了。”
她掀帘的手不由一顿,却沉静道,“妍儿晓得了。”
回到房中,天渐渐黑了,挑亮烛火,看烛火明灭,恰如她翻转的心思。
“李小姐,”王伯在窗下轻叩,“陈二公子又来了。”
她回声应道,“知道了。”
廊下传来沙沙地脚步声,王伯渐渐走远。
去还是不去呢?她想起刚刚离去时平阳长公主的吩咐。
“凭你地资质,完全可以寻一个真心爱你地人,徐徐图之。”飞月长公主的话,不知为何闪过心头。
李妍咬了咬牙,提起灯笼,推门而出。
到了西侧角门,刚要拉门,身后转出女子骄矜地身影。
“李妍,长公主吩咐我等在这里,看你会不会出来。你到底还是辜负了长公主的厚望。”烛火照出阿兰冷笑的容颜。
“阿兰姐姐,”李妍回首,没有半分慌乱,道,“妍儿岂敢违了长公主的吩咐。只是妍儿刚刚想了想,若是妍儿不赴约,陈熙必然会察觉不对。若是让他们知道妍儿便是长公主悉心调教的人,岂不是对长公主极为不利?所以妍儿才斗胆赴约。”
“这……”阿兰毕竟鲁莽,听了李妍一席话,不免迟疑起来。
“阿兰姐姐,你便这样回长公主的话,”李妍微笑道,“妍儿保证,长公主不会责怪的。”她径直出来,在那株柳树下,看见了陈熙。
陈熙朗朗一笑,气息温雅,“妍儿,你总算出来了。”他看见她眉宇下的愁眸,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事。”李妍微微地下头来,“我哥哥可能察觉了,最近看的很严,可能,下次,我就没有这么容易出来了。”
“我当什么事?”陈熙疏朗一笑,“只要妍儿点头,改明儿我就请爹爹到你家提亲。妍儿就不必担心你哥哥了。”
“别……”李妍连忙拦着,嗫嚅道,“我们毕竟才相识没多久。陈公子连妍儿的容颜都未曾一见,便这么肯定,妍儿是你想要娶的人么?”
“妍儿心思纯美,容颜定是好的。”陈熙微笑道,“就算不是,我娶妻又不是只娶貌。”
李妍轻轻一笑,心思纯美,这样的话,岂能拿来形容她?忽然有些自惭形秽,在陈熙面前。轻轻别开头去,道,“陈公子给妍儿讲讲公子的旧事,好么?”
“自然好。”陈熙兴致勃勃,“其实妍儿也不必将我看的太好。小时候,父亲请人来调教我和哥哥的功夫。我比哥哥勤奋,心思又巧一些,功夫在京城贵戚中数一数二。当然不跟霍家那只小鹞子比,”他道,有些悻悻。
李妍噗哧一笑。
“后来姑姑回来,在外面收了个弟弟,叫做申虎。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兄弟却得喊他叔叔。我心高气傲,自然不服气。便寻了个衅,想揍他一顿。”
“那你必然输了吧。”李妍嫣然道。
陈熙停下,微笑望着她,“妍儿怎么猜到的?”
“不然陈公子会拿这小孩子的逗气和我说么?”她慧黠的望他。
陈熙赞许一笑,“我输的极惨。自小练就的功夫,在他手上,三招都没有过。后来才知道,那小子和游侠郭解是同门,心方平下来。怎么说,我也还是个贵戚子弟,怎能和真正的江湖人比功夫?姑姑笑着安慰我说,“这就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后当时时谨记,不可骄狂自诩。”
李妍心思一震,喃喃重复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怎么了?”陈熙转身看她。
“没事,”李妍勉强敷衍道,“我只是在想,你姑姑这句话讲的真好。”
”当然,”陈熙骄傲一笑,“她是姑姑么。”
李妍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太自负,看不见天外的天,自己外的人?
她那么自信的青衣侍宴,却接连被平阳长公主和飞月长公主看破,那么,陛下呢?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倒。陈熙眼明手快的扶住,焦心问道,“妍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有些头晕,”她虚弱道,“陈公子,你先送我回去吧。”
【第五卷:血泪封沙 九十一:风物长宜放眼量】
从平阳侯府回来,天已经渐渐晚了。刘彻闭了目坐在车中,听着长安城街市热闹的喧哗声。心上闪过一个缥缈的念头,阿娇,她此时在长门如何呢?
必然闲散悠然,仿佛,他去了哪里,与她半点关系也无吧?他冷冷一笑,当初,他宠幸尹氏,不是早已看够了她的反应么?
心下这么认定,因此在宫车缓缓驶近,近到长门宫里寥寥落落的琴声也清晰可闻,不禁挑了眉,有些意外。
从元朔六年回归长门以来,阿娇甚少主动奏乐,纵然有了心思,拨弄的也多半是琵琶,少年时学的琴,几乎再也被曾碰过。然而此时,泠泠的却是古琴声,生涩新奇的曲调,反反复复弹了几回后,渐至纯熟。然而仔细去听,依旧是一片清淡,没有半点情绪波折。
殿外的宫人见了他,欲待出声行礼,却被他摆手挥退。站在帘外看了一下,虽然只是春暮,阿娇已经穿的很是单薄,青丝如瀑。她向来如此,到了没人的地方,总是随性的紧,丝毫不理会自己的一国之后的身份。
不,她早已不是他的皇后了。
一丝怅惘之情不由自主的划过胸臆。虽然不曾出声,陈阿娇还是听到了他的到来。停了琴,回头淡淡道,“陛下。”
他轻轻唔了一声,掀帘进来,轻轻将她拥在怀里,伸手把玩着她的发,不经意问道,“娇娇弹的是什么曲子?”
“随便弹的,”她淡淡微笑道。“没有特别的名字。”
他炯炯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是么?”环在她腰上地力道却不禁用力了一些。
这些年来。匈奴败退,海清河晏。朝野称颂太平,他也越发踌躇满志,自忖帝王威加四海,无人能及。只是在阿娇面前总有种淡淡的挫败。明明她已经学着恭敬温顺,如同未央宫里每一个戒惧他的妃嫔。挑不出错来。却始终觉得不对,仿佛,她地心思,不知道飞到天边何处。
越亲近,越发感觉到彼此之间有一道墙,没有形迹,仿佛无比脆弱,一戳就破,却无坚不摧。
而他站在墙的这一边。无能为力。
转眼就到了五月末,未央宫里传下旨意,往甘泉宫避暑。平阳侯府里。婢女收拾着形装,李妍坐在镜前。最后一次审视自己地容颜。那么娇艳。连自己看了都赞叹。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想起陈熙的话。
纵然有着再多的顾虑。若是不能放手一搏,岂不白白辜负了镜里欺霜赛雪的容颜?
李妍自问,若是有一天,当年华渐渐老去,第一根白发,渐渐出现在青丝中,是否会遗憾,遗憾在青春最盛的侍候,不曾为自己努力过。也许,努力了,人生便是另一番风景。是否会后悔,她在离荣华只有一步之遥地地方,胆怯的停止了脚步?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那本是,天下女儿最大的梦想。而卫子夫又胜过自己什么呢?连平阳长公主都说,她的容颜,比当初卫子夫全盛之期,还要娇媚三分。她亦可以温良恭谨,不比卫子夫做的差。
不甘啊。
“这一次,你以我平阳侯府的家人的身份跟去,我会在最恰当的时候,让你出现在陛下面前。若是陛下看中了你,一朝荣华,莫相忘。”昨日,平阳长公主拉着她的手,殷殷吩咐。
“走这条路,赢了,固然可以一朝荣华,鸡犬升天。但若是输了,你自问可承受地起后果?”那一日,在侯府的长廊上,飞月长公主如是说。
她不是陈阿娇,亦不是卫子夫。没有雄厚的娘家势力支撑,亦没有才华出众地家人扶衬。若是想在深深的未央宫里站稳脚跟,唯一能依靠地,就是陛下地宠爱。
那一日大堂上,陛下起身,负手向外而去。黑锦宽大冕服拖出一个尊贵的背影。其实若单以容貌论,陛下俊朗沉稳中带着一丝无情,陈熙清秀讨喜,未必分轩轾。只是,大凡女子,多半会选择陛下吧。就像一盅美酒,明知是鸩,却抵不住芳香地诱惑,誓死也要一笑饮下。也许,本质里,每个女人,都是一只投火的蛾子。覆灭,只为刹那的光明。
她低下头去,握紧了拳,下定决心,为了这花样的青春啊,就算是饮鸩,或是投火,她也要义无反顾的试一次。若是赢了,她便一意孤行,再不犹豫;若是输了,她便回头是岸,再不辜负。
若是在输赢之间,落得身死,也是咎由自取,不怨他人。
元狩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圣驾往甘泉宫。
李妍作为平阳长公主侍女随行。
平阳长公主吩咐下来,李妍舟车劳顿,先休息几日,再作安排。
李妍知道,若是从了刘婧的吩咐,便是正式的献美,成功了,固然好。若是陛下不顾,她的一生,可算是毁了大半。她不禁悠悠的叹了口气,那个陈皇后,到底是怎样绝色的女子,才揽得一贯无情的陛下回顾,爱重至斯?
无论如何,最终终会见。
而她必须抓紧时间,为自己挣得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
也许是上天眷顾,从哥哥处得来消息,六月二日,陛下悉堂殿处理完政事,会直接往甘泉宫南门。携陈娘娘同上甘泉山。
“陛下和陈娘娘少时亲密,大约也曾同游过甘泉山吧。”李延年如是说,语意深长。
她不是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只是没有心思。
至少,从悉堂殿往甘泉南门。陈娘娘不在陛下身边。
甘泉山出甘泉,流经甘泉宫,聚为湖,是为映月。
而平阳侯府家人,便被安排在映月湖侧。
初夏的时候。满湖的菡萏花开的正好。她挑了件湖水绿地长裳,将一头青丝盘成清丽发髻,坐在湖边,仰头望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冰冷的泉水涤过玉足,微微一颤。远处,帝王銮驾逶迤而来,映目威严。
湖水并不深,她涉水像水中央走去,拂开一朵又一朵地菡萏花。扑落满衣清香。在銮驾经过九曲长桥的时候,在湖中屈膝为礼,略微慌乱。“参见陛下。”
泉水漫过她地膝,浸湿裙袂。湖面上轻轻吹过一阵风。纵然在初夏。她亦不禁瑟缩,裙袂在水中飘荡。当真与泉水融成一色。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她想,此时的她,必定是极楚楚可怜的。
銮驾上,刘彻回过头来,望着立在湖水中的少女。初夏的风吹得一湖碧色菡萏摇摆,她亦站在中央,衣袂翻飞。裙幅沾了水,飘荡在水中。
江南……可采莲么?他淡淡一笑,那脸却微微仰了起来,虽然恰到好处,让她艳压菡萏地容颜展示的最好,却也可见机峰。
“民女不知圣驾过此,来不及回避,还请陛下见谅。”李妍盈盈道,只觉连浸在水中的脚趾都泛热。銮驾之上,帝王的眼光太过锐利,令她不敢直视。
“不知者无罪,”刘彻道,“免了吧。”勾起唇角,淡淡想,皇姐倒真是好眼光。泉水清澈,隐约可见膝下如玉肌肤,弧线优美,更见魅惑,我见犹怜。当真是个令人心旌动荡的尤物。
“父皇,”远远的,刘初沿着长廊而来,娇声抱怨,“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和娘亲,都等急了。”
刘彻失笑,李妍站在水中,心思缓缓沉下。她心思敏慧,自然看的出,此时,刘彻面对悦宁公主的笑容比方才真心的多。
“是你自己等急了吧。”刘彻道,示意刘初爬上御辇。
阿娇那样淡然地性子,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也不会急的。
心思被揭破,刘初恼羞成怒,一把扑到刘彻怀里,“父皇就会揭早早的短。”
銮驾缓缓而去,而銮驾上地那个人,自始自终,没有回头。
李妍自失一笑,拉过一朵菡萏,贴在脸上。温润冰冷。陛下心中,轻重如何,目了然。她若连最初的时候都不能赢得陛下一顾,又谈什么在未央安身立命呢?
放开菡萏,头也不回地离去。
或者是心志全灰,或者是下水受凉,之后,便是一场铺天盖地地风寒。
平阳长公主怒极,却无能为力。“妍儿,你怎么如此不珍重?好好的,去映月湖做什么?”
病榻之上,李妍面色苍白,极是可怜,“我只是听说陛下会经过。”
“你太心急了。不成气。”刘婧挥袖而去。没有看见,身后,李妍微微一笑,眼神沉静。
也许是认定世间每个女子都有攀龙附凤之心,也许是出于对过去地李妍的了解,平阳长公主并没有怀疑其他什么。然而李妍毕竟是见了陛下的面,失了奇货可居的身价。渐渐的便被平阳侯府看低起来。只是平阳长公主依旧犹豫,这样绝色聪慧的佳人,千万里也难得一见的,断然放弃,是否太可惜。
待李妍身子渐渐好转,已经是入秋。圣驾返回长安的时候了。
这一日,李妍约了陈熙出来,白日里,阳光温暖,更显得身子消瘦。陈熙大为怜惜,问道,“妍儿,最近怎么不见你?”
“我最近大病一场。刚刚痊愈。”李妍悠悠道,声音凄楚。
“陈公子,”她握住他的手,“你……真的愿意娶我么?”
“自然。”陈熙答道,渐渐悟到什么,狂喜道,“妍儿答应了。”
李妍垂下首来,过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你去找我哥哥提亲吧。”
“好,我回头就跟家里说。”陈熙应道,微笑的望她,“你的哥哥是?”
她闭了眼,道,“乐府乐师,李延年。”
“李延年?”陈熙一怔,笑容渐渐消散,“你……是李妍,”脸色忽然沉下来,“你便是平阳长公主意欲献给陛下对付我姑姑的李家美人?”
一刹那间,多次的月色下牵手而行,她总是殷殷的道,“给我说说你姑姑吧?”全部翻上心头。美好的记忆忽然翻转成另一种解释,令他心寒。
李妍轻轻的揭开面上轻纱。
那么美丽的容颜,绚亮了陈熙的眸。
“上祀那天,初遇陈公子,确是妍儿故意为之。可是,这么多日的相处又岂都是假的?”一滴泪珠从李妍眼角沁下。“妍儿心甘情愿为公子背叛长公主。还请陈公子莫要相负。”
殷殷的话语软化了陈熙的心。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为了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天下女子最期盼的风光。那份深情,又岂是能怀疑的?
陈熙便牵起她的手,面有惭色。“妍儿,是我不好。”
李妍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透出凄怆来,“陈公子,烦你要快。若是让长公主得知,妍儿下场堪忧。”
【第五卷:血泪封沙 九十二:两下相欺贺新郎】
与陈熙商定后的第三天,李妍从平阳侯府回来,看见哥哥李延年忧虑的脸。
“妍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延年皱眉问道,“你不是在平阳侯府……么?怎么堂邑侯府二少爷会向我来提亲?”
李妍挑了挑眉,陈熙倒是不负诺言。“哥哥,”她悠悠叹了一声,“是我让他来的?你不妨答应了吧。”
李延年有些张口结舌。他这个妹妹不仅容颜绝色,自幼也极有主见,下定了决心,是不听人劝的。进了平阳侯府,他便以为,若不生生闯出一条路,妹妹绝不会回头。怎料到……
“哥哥,陈熙人很好,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李妍微笑道,“你不必担心。”
“这我相信。陈二公子的人品,长安城的人都看的见。”李延年道,忧虑的望着她,“只是,你……?”
“哥哥觉得奇怪是不是?”李妍淡淡一笑,“我只是想通了。陛下身边有陈娘娘,我……”她难堪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我争不过的。”不是容颜不够,不是才情不好。只是,只是,她出现错了时机。
建元年间,陛下郁郁不得志,又厌了陈皇后的骄纵,恰恰遇见了卫子夫,卫子夫如水的柔情,让他停步玩赏。
当时光流到了元狩年间,陛下已是权握天下,又有佳人在侧,再也容不得她出现的位置。
她亲眼见了陛下对悦宁公主的疼宠,如果不是心中爱重着她的娘亲,那样薄情的陛下,不会在悦宁身上留下过多地关注。哪怕,她是他亲生女儿。平阳长公主曾言,元朔二年。陛下尚不知皇长子与悦宁公主的存在,春秋二十九乃得独子。亦不曾如如今对悦宁公主的疼宠。
到底是怎样地女子啊?她想。能够让陛下狠心捐弃后又回首重觅?
“这样也好,”李延年不知她心中所想,微笑道,“你的个性极倔,我本就担心。能够嫁给陈熙。平安终老,我也放心些,也算是荣耀李家门楣了。只是,平阳长公主能放过你么?”
“这个不妨,陈娘娘会帮我应对她地。”李妍微笑。
陈娘娘纵然不惧她李妍,到底也是不希望她进宫的。她肯急流勇退,想来,这样的小忙,陈娘娘是不吝于帮的。何况。她李妍嫁的,是她地侄子。“只是,我不甘心。”李妍低下头去。李延年听着妹妹悠悠的声音。有些惊心。“我输的不过是时间,还有门第。好。我认输。可是我不信,他年。我还会输。”
“妍儿,你?”
“哥哥,我嫁入陈家,便是堂邑候府的人。陈家百年家势,又是陈娘娘的娘家,煊赫无双。若是他年,我和陈熙有了女儿,”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你说,她可有问鼎中宫的资格?”
小轿将李妍接到堂邑侯府。陈熙在门前候她,微笑道,“姑姑想见见你。”
她心头一颤,终于要一见,那个宠冠大汉的女子了么。
陈熙牵着她,穿行在堂邑侯府的长廊。偶然有婢女经过,尽皆屈膝行礼,道,“二少爷好。”
穿过外院,过了一个角门。一栋小楼掩映在花草间,清幽雅致。李妍抬眉,看见古朴的楼匾上镌着两个清秀篆字:抹云。
华服锦缎地女孩倚在栏杆,回过头来,灿烂的笑道,“熙表哥。”
陈熙退后一步,欲参拜,道,“悦宁公主。”
“好啦。”刘初好脾气的摆摆手,“自家人不兴这套。”侧身看见李妍,微笑道,“这位便是未来表嫂么?果然漂亮。”
那一日,在桥下,李妍心思迷乱,并未看清这位汉朝第一公主。此时仔细打量,方觉这个女孩子玉雪可爱,眉目灵动之极。他日长成,必不会逊于如今自己。
“悦宁公主谬赞,”她微笑道,观其女,知其母,对即将一见地阿娇,欲发存了好奇心思。
“妍儿,你进去吧。”陈熙放开了她的手,温和望着她,“我在外面等你。”
她静静点头,挺直了背,缓缓走进去。甫一进便闻到一股淡而清甜地熏香。绿衣侍女掀帘地手指浑圆细腻,微笑道,“是李小姐么?娘娘让你进来。”面容娟秀沉稳。
帘后深处,一抹清秀绰约的影子,捧书坐在窗下。
李妍轻轻拜倒,“民女李妍,参见陈娘娘。”
“唔,”陈阿娇低低应了一声,抬起眉来。
关于陈皇后,她一直在想,该是如何地容颜,才能让喜新厌旧的君王,百看不厌。到了见了,才知道,只是一张素淡的容颜,可是那眉,那眼,无一不恰到好处。只静静的坐着,便让人沉醉在华贵宁馨的气息里。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谑君
她倾尽心思装扮的容颜,到此时,才觉得自己可笑。仿佛,你用尽心思向一个人挑战,那个人却对你不屑一顾。
“李妍,”陈阿娇上下打量着她的容颜,放下手中书卷,“果然是倾城绝色。”
李妍低眉,恭谨答道,“妍儿不敢当,倾城绝色的是娘娘才对。”
阿娇浅浅一笑,起身,望着她的眸子,“其他的我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答一句,你——真心要嫁熙儿么?”
李妍浑身一震,讶然抬起头来,“娘娘这话是?”
“我们陈家,百年煊赫,”她负手。行到窗前,看着窗外陈熙殷殷等待的神情,缓缓道。“娶妻可以不讲门第,不看出身。可是,至少,要彼此真心相待。”
李妍默然许久,终于道,“我今后。会真心去欢喜陈少爷。”
她本性里有着决绝的一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再看另一条路半眼。两个人相处,是终生的事。彼此喜欢,会比较幸福。虽然曾有欺骗和隐瞒,到底能够一生相安,幸福的走下去。
陈阿娇嫣然,到底是女子比较了解女子,自然看地出。刚才那句话下,李妍的真心,淡淡道。“既然如此,熙儿大约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你出去见他去吧。其他地事情。我会处理。”
出了抹云楼。阳光洒在身上,分外温暖。李妍抚了一把额头。只觉浑身已经沁出点点的汗。
“妍儿,”陈熙回头,看见她,笑容灿烂温暖,像冬日地阳光。
她亦微笑,从这一刻起,她的一生,便真的系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了。
渭水河边,她取出丝帕,轻轻抛出的时候,不曾料到这个结局。
可是,李妍低首,望着被紧紧覆住地手,虽然不是曾经期盼的人,但是有一个人真心相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但依旧是幸福的,幸福。
昵青色的马车缓缓驶过长安街头。厚重的车帘阻住人么探究的视线。
“这么说,李妍的事情,彻底落幕了?”低沉的男声道。
“是吧。姑姑已经答应了,陛下也没有意见。平阳长公主虽然气恼,但也没有辙。”清朗地男生道。
“那就好,”低沉男生吁了一口气,“对了,我们的事,不要让你姑姑知道。”
“知道了。”陈熙闷笑,“我也不敢。姑姑要是知道我也会装傻骗人,定会训死我的。你说是吧,桑叔叔。只是,姑姑那么聪明,只怕隐约猜地到一点吧。”
“只要抓不到实证,她也不能奈我们何。”桑弘羊淡淡道。“话说回来,熙小子,你做戏的功夫真正不赖,李妍那么精明地人,都没看出破绽来。”
“若要姑姑不知,除非彼此莫提。”陈熙脸一红,讨饶道,“桑叔叔就当没有这事发生过。我就是那个老实痴情地陈熙,好不好?”
“好。”桑弘羊笑吟吟,沉吟道,“只是,你若是不喜欢李妍,不必一定要娶她的。虽然她会惨一些,但谁教你是阿娇地侄子呢?我们当然是先顾你的。”
陈熙一怔,缓缓的收起笑容,“你不觉得,李妍的确是个很美丽很聪明的女子么?她性子决断,我看的出来,做了决定必不会回头的。既然如此,我们成亲,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桑弘羊深思的看了他一会,笑道,“也是,你们两个,欺诈对腹黑,倒也是难得的一对。而且,李妍到底聪明,对你以后在堂邑侯府的立足,也是很有帮助的。”
堂邑候的庶子大婚,办的隆重。自然是请了平阳长公主的,但刘婧到底没来,新人亦不在意,径自拜了堂。
陈娘娘为了陈熙之事,特意回过一次堂邑侯府,正式的婚礼便不再前来。
刘彻回到长门的时候,陈阿娇已经伏在榻上,昏昏欲睡了。
“娇娇,”他扶起她,轻声唤。
她睁开眼,见是他,便又安心的闭了眼,继续睡。
刘彻抿起薄唇,挥退宫人,熟练的向下解她的衣裳。阿娇迷迷糊糊,倚在他怀里,身子渐渐滚烫起来,人也渐渐向他倒去。
“娇娇,”他在她耳边呢喃,“唤我一声彻儿。”
一个激灵,便全盘清醒过来。刘彻并不在意,继续亲吻挑逗,看她倔强的咬了牙,一双清眸死死的盯住她,不再清淡,反充斥着怒火。
“你说,娇娇,”他自己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却好整以暇道,“你能坚持多久呢?”
“肯定比你久。”她冷冷道,伸脚就想踹,没有章法的挣扎剧烈,刘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治住。
“娘娘,陛下,”外面,绿衣听到不同寻常的动静,扬声叫唤,声音担忧。
她脸一红,勉强镇静答道,“没事。”说话间,只觉腰上被刘彻右手轻抚,浑身一颤,抑住即将冲出口的娇吟。
这个男人,实在太清楚她身子的每一个地方。
肌肤相接,有一种致命的旖旎诱惑。
他在她最柔软的深处轻轻屈了指节。汹涌的战栗让她守不住齿关,险些喊出声来。
“彻儿——”终于崩溃,久违的名字从口中逸出,伴着凋落的眼泪。朦胧间,听见刘彻轻叹一声,欺上来,吻住她的唇。
筋疲力尽,缓缓陷入沉睡之际,她想,她曾无数次唤他彻儿,或娇嗔,或恼怒,到如今,伴着的,却是眼泪。可是到底如何?这样一声唤,过去的记忆,便排山倒海而来,不能继续割裂,当彼此是两个人。
【第五卷:血泪封沙 九十三:事涉东宫最犹疑】
元狩五年末,秣陵候刘安收次女刘茜名下的侍女怡姜为义女,嫁于朝中重臣,大司农桑弘羊。
长门宫里,陈阿娇挽了刘陵的手,心中欢喜,“茜儿早嫁了伍被,如今连桑弘羊都成亲了,陵儿,你还要拖多久?”
自胶东事变后,伍被入朝为官,才能为陛下赏识,渐渐升迁,官至典客,掌诸归顺蛮夷。
刘陵叹了口气,无奈道,“是不是但凡女子,最终终要走到这一步呢?”
陈娇微微一笑,“你独自一人这么久,不孤单么?找个志同道合的人陪陪,也挺好。我瞧东方朔亦不错啊。”本来以为,他们这些人,注定要孤独终老,如今看来,柳裔和刘昙,或者桑弘羊与怡姜,渐渐磨合,竟也是一种甜蜜温馨。
那么,她侧头思虑,她与刘陵的幸福,在哪里呢?
“你是没的选择,就跳进了夫妻生活。”刘陵倒不在意,谑笑道,“要是和我一样自由之身,只怕也是要蹉跎许久的,女子本来就比他们来的慎重。”
“东方朔博学亦开明,本来也是好的了。”她微微叹了口气,“可是,我总是想,若是真的嫁了他,以后,彼此理念不合,落得成仇,还不如如现在逍遥自在,何苦来哉?”
陈阿娇默然,刘陵看似洒脱,骨子里对两个人一生一世的相守,还是抱着极疑虑的态度,尤其,当另一个是和她相差了两千年代沟的古人。
“其实,这些年。我冷眼看来,”刘陵微笑道,“陛下待你算不错的了。怎样?阿娇姐你心动了么?”
她悠悠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在你心口狠狠刺了一刀。再回头来将你捧在掌心里千好万好,你觉得怎样?”
“呃……也是,”刘陵讪笑,“不过阿娇姐你想过没有,如今地你。和从前的你,毕竟是不同的。陛下可能不爱从前地阿娇,却渐渐为如今的淡然遗世地阿娇所吸引。毕竟,他不久前才放过了那个倾城之美的李妍,不能不说,有你在他身边的原因吧。”娇嗤笑,望着长门宫朱红似血的柱子,“爱是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最奢侈地东西。”
而刘彻,是全天下,最靠不住的情人。
“不提这个了。”阿娇垂眸,道。“最近我总是心有担忧。觉得陈家的势力扩充太快,你请他们都收敛些。免的遭到陛下疑虑。”
进入元狩年间后,朝堂之上,陈卫两家对峙便成了刘彻保持外戚之家势力微妙平衡的制衡之道。权势博弈之术,进未必是进,退亦未必是退。一时占了上风,从长远上看,却是遭祸之端。
这道理,刘陵亦是清楚的,颔首应道,“知道了。”
元狩六年初,阳石公主刘纭出嫁,皇后卫子夫主持婚典。
陈阿娇安静的坐在长门宫,听着宣德殿远远的喜乐,盛大恢宏。
她的生命中,也曾有过这样一次盛大地婚典,心甘情愿的覆上华丽的盖帕,等着心上地那个人来揭。
“娘娘,”成烈掀帘进来,面上有着奇异的神色,跪拜禀告,“宣德殿那边有消息,众大臣力请陛下策立太子。”
阿娇一怔,手中地杯盏泼出一些新茶,溅在衣裳上,留下浅浅茶渍。
刘彻正值壮年,春秋鼎盛,在她看来,并无立太子地必要。但汉朝祖制,太子早立,众臣才能心安。只是朝臣们在两位不同母所出的嫡皇子间观望良久,猜不出陛下心意,这才拖到了如今。
此时,刘彻膝下有四子。长子陌由己所出,年十一。次子据由卫子夫出,年九。三子闳,四子旦年纪尚幼,生母身份又略低些,汉承周制,在这立嗣一道上,尊崇立嫡,立长,立贤,几乎没有希望。
说到底,还是陈卫之争罢了。
此事,想必不是卫家所为,毕竟论年纪,论能力,论陛下恩宠,刘陌都在刘据之上。只是,她并不想让陌儿当什么劳什子太子。
“娇娇怎么看呢?”夜里在般若殿里,刘彻含笑望着她,问道。
“平心而论,我自然不想让刘据登上太子之位。”她道,实在觉得他唇角地那抹笑纹太刺目。
“哦?”
“无论是宫中还是外臣,都是踩高看低之辈。不管皇帝目前恩宠如何,他们看重的,是日后的皇帝,不是么?若刘据登位,我和陌儿,早早,哪里还有活命之路?”
“那么,”刘彻一笑,低下眉去,“娇娇希望朕选陌儿么?”
阿娇摇首,“我也不希望陌儿当太子。”
刘彻将讶异压在心中,淡淡问道,“为什么?”
“太子的责任太重,我怕,陌儿当了,就会很累。而且,从太子位跌下来,会摔的更重。刘荣就是前鉴,不是么?”
她更怕,到最后,威胁到陌儿太子位置的,不是兄弟,而是刘彻自己。
从来,君权和储权的分立,是最危险的事。而刘彻,是那么强势的君主,容不得有人分走他手上的权利,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原来的那个时空里,刘据的下场,让她却步。
而刘彻的寿数尚长,她舍不得,陌儿在他父亲手下,无为而治。更舍不得,他据理而争,最终父子反目。
“娇娇的见解倒奇异,”刘彻目光灼灼,好笑道,“只是,莫不是要朕力闳儿或是旦儿。”
阿娇嗤笑,俏皮道。“我想让陛下活的长久一点,压根就不要考虑什么立太子的事。”
“娇娇,”他的眸色便深一些。拥住她,“朕很高兴。你能这么说。”
“其实,”她淡淡道,“阿娇说什么,不过是阿娇自己的看法。陛下要怎么决定,阿娇并无置喙余地。”
元狩六年。众臣第一次请立太子,刘彻缄默,太子最终不得立。
卫氏诸人便松了口气,无论如何,陛下最终没有选择皇长子刘陌,便是他们地希望。
原来,陛下对陈皇后的宠爱,并没有到左右国事的地步。
元狩六年,昆明池上。水军习练已有小成。宣室殿里,便传出风声,陛下有意令水军开往滇国。武力打开通往身毒地道路。
自大司农桑弘羊掌管国家财政以来,初置均输。平准法。官营经商,并平抑物价。渐有大成。国库丰盈,再与昆明族一战,倒也绰绰有余。
自凿昆明池以来,水军训练之事,一向由长信候柳裔负责,此次出征昆明,众人心中便都清楚,泰半是由柳裔为将了。
然而,未央宫骑射场里一件突发的事,阻住了水军向西南出发地征程。冠军候霍去病在骑射场里和一名黄门马奴赛马,竟从奔驰的马上摔落,虽然惊险,好在霍去病身手敏捷,并无大伤。
消息传上来的时候,刘彻都有些错愕,“去病一向是驯马的好手,怎么会制不住骑射场豢养的温驯御马?”
跪在殿下地宫人有些疑虑,刘彻察觉,道,“讲。”
“是,陛下。”宫人叩首后,方道,“与冠军候赛马的那位马奴,名唤金日,他是昔休屠王王子。”
河西之战后,休屠,浑邪二部降汉,休屠王临阵翻悔,为浑邪王所杀。而受二部降的汉将,正是冠军候霍去病。
刘彻不由沉下脸,肃杀道,“将金日看押,待冠军候好转后,再行处置。”
冠军候霍去病,是汉军无法超越的一个神话,骁勇善战,勇冠三军。彼时,不但是刘彻,或是文武朝臣,就连霍去病自己,都没有将这次坠马看的太重。
长门宫里,陈阿娇却缓缓沉了眼,在听说冠军候坠马之后。
从元朔六年,她便分不清,所谓历史,与现实的差别。只觉得,她身在其中的这个大汉,按着她命里所知的那个大汉的轨迹,大致相同地朝前推进,在他们或有意或无意的影响下,偶尔生出一些不同。
对于那个马踏匈奴,英姿焕发的少年,就算没有早早地交好,她也是极仰慕的,却还是无法阻止,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那群御医,当真是吃饭不办事地,”莫忧莫愁愤愤道,“看了半天,也说不出冠军候为什么坠马。连萧先生半根手指都比不上。”
陈阿娇想了想,转首吩咐道,“成烈,你去宣室殿一趟,转告陛下,让他让御医为冠军候会诊。若是还看不出门道,便去子夜医馆请萧大夫。”
成烈有些意外,恭敬应道,“是。”
御医会诊,依旧没有结果。冠军候却言笑朗朗,道,“请转告陛下,我地事,与金日无涉。”
“他虽是匈奴人,倒也不失一条血性汉子。我霍去病再不济,岂能让人暗算到?”
廷尉张汤并未查出蹊跷,再加上冠军候的说辞,刘彻便下令,放了金日。
萧方奉命赴詹事府,为冠军候诊病。虽然与陈皇后有着千丝万缕地关系,但萧方医术高明,卫少儿也是知道的。爱子心切,亲自迎他入府。
“去病到底怎样?”诊完脉后,卫少儿陪着萧方出来,轻声问道。
“恕萧方直言,”萧方回过头来,面上沉重,道,“冠军候的身子,并不乐观。”
卫少儿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生生跌倒。
【第五卷:血泪封沙 九十四:鸳盟才订竟死生】
“这么说,冠军候的身子,已无幸理了喽?”
长门宫里,陈阿娇坐在萧方对首,听了师傅禀报,停了手中的团扇,轻轻道。
虽渐渐入秋,这几日,长安城依旧极热。般若殿里,宫人们轻纱薄透,一派夏日清凉。
“是。”萧方有些迟疑,终于道,“据我所诊,冠军候似是颅中生有异物,日日生长压迫。我虽然颇通些医术,但对颅中细事,尚未全盘通透,竟是无法可救。”
陈阿娇面上不由现出些奇异神色,这样的事情,就是在两千年后,也难以救治,何况在医术设备都落后的西汉时期。“只是,”她犹豫道,“这些年,我细细观察霍去病的气色,并没有不对的地方,怎么病一起,就如此凶险呢?”
“大约就是他的身子太好了吧。”萧方叹了口气,解释道,“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唯有里面掏空了,外面才能看的出来。”
“师傅,”她微笑道,“你实话告诉我,霍去病大约还有多久?”
“目前看起来虽然精神不错,但是……大约只有半月了。”
陈阿娇默然了良久,方道,“可惜了。”
“冠军候年少得志,骁勇善战,清刚磊落,若英年早逝,的确可惜了。”萧方道,“只是,他再不涉党争,依旧是卫家人。”
若是就这般去了,说到底,对陈阿娇,是有利的吧。
如果,但凡霍去病的病有一星半点儿希望。她是否愿意伸出援手救治?
送走了师傅,陈阿娇扪心自问,发现连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若身在局外。当然可以洒泪惋惜。但早已深深陷在局内,如何能答的这么轻松随意?
霍去病若在。刘彻就会对卫家存怜惜之心。而卫家若翻身得势,哪有她这样好性子,必是步步紧逼。即便不为自己筹谋,又如何能不念及家人,朋友。和一双子女?
“娘亲,”刘初从卓文君处下学回来,扑到她怀里,笑意盈盈,“听说霍哥哥身子不好,我去他家里看看他,好不好?”
陈阿娇一怔,这些年,她不愿拂逆了女儿意思。再加上对霍去病人品放心,放任刘初与霍去病的交好。
刘初,半点也想不到。她英勇地霍哥哥,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有时候。不知道。的确比知道幸福。
陈阿娇心里一软,虽然未成年的公主往朝臣家探病。是怎样也没有地规矩。更何况,二人分属陈卫,值此敏感之际,并不适宜。可是,这,大约便是最后一面了。
“好。”她微笑道,“晚上,我和你父皇提。”
刘彻颔首,眸中渗出点点欢欣,“我便知道娘亲是最好的了。”
三日后,陛下御驾亲临詹事府,探视冠军候。
陈掌与卫少儿受宠若惊,铺下长长地迎驾红毯,恭候在府前。
“免了吧。”刘彻拂起宽大的衣袖,道,“朕只是来看看去病,其他的俗礼,都不必了。”
陈掌亦是乖觉的人,将刘彻引入霍去病的院落,含笑道,“这些天去病地精神大好,臣看已经无大碍了。只是他娘亲担心,拘着他不许他下床。去病大约闷的不行,陛下来看他,他必是高兴的。”
早有人通知了霍去病,收拾停当,拱手道,“臣霍去病,参见陛下,悦宁公主。”
“霍哥哥,”刘初上前邀功道,“我闹着要来看你,父皇不同意,最后只好亲自陪我来了,我厉害吧?”
陈掌立在一边,面色微变,这悦宁公主,圣宠当真不是一般隆重。据他所知,去病的嫡亲表妹,皇后卫子夫身边唯一未嫁的诸邑公主刘清,亦想来探去病,却连提都没敢和陛下提。
“去病的气色果然不错。”刘彻望了一下,方道。
“多谢陛下和悦宁公主挂怀,”霍去病笑道,“陛下要真这么觉得,就去和我娘说一声吧。再闷在房里,我就要闷出病来了。”
“噗哧”,伺候在他身后的一个圆脸侍婢忍不住笑出身来,连忙跪下,道,“奴婢知罪。”
霍去病微微皱了眉,吩咐道,“浣莲,还不去为陛下和公主沏茶来。”
“是。”浣莲躬身退下。
“不必了。”刘彻面上淡淡,叮嘱道,“去病不妨好好休息。他日,朕还指望你为朕扫平南越呢。”
“陛下,”陈掌瞅着刘彻心情尚不错,禀道,“本来该明日递上去的,卫长公主怀孕后,颇为思念皇后娘娘,请着回宫暂住。”
“哦,”毕竟曾是承载着自己期望的长女,刘彻不禁眼神柔软些,“斐儿,已经这么大了。”
浣莲捧了茶来,陛下已经出去,悦宁公主坐在霍去病榻前,抿了一口,道,“没有娘亲沏地茶好喝。”
浣莲嫣然道,“天下谁不知道陈娘娘精于茶道,浣莲怎敢与陈娘娘比?”
刘初放下茶盏,眼波微转,笑的灿烂,向霍去病问道,“前些日子,阳石公主大婚,她是你表妹,霍哥哥参加了吧?”
“自然,”霍去病漫不经心道,“她不也是你姐姐么?何必说的这么生疏。”
刘初冷笑,“你觉得她会把我当妹妹么?”
霍去病默然,这些年,椒房殿与长门宫形同陌路,他不是不知道。正因为如此,他和悦宁公主地交好,越发引人侧目。只是,他渐渐崭露头角,目空一切。而悦宁亦圣宠隆重,这才无人置喙。而刘初渐渐长大,看清了局势。是否会泯然众人,成为未央宫里。一位受宠,但压抑,同表妹并无不同的公主?
“霍哥哥,”刘初地声音甜美单纯,“我记得。你也早过了成家立室地年纪。当年你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匈奴算灭了么?”
他回过神来,傲然道,“漠北一战后,匈奴元气大丧远遁,漠南漠北再无痕迹。自然算灭了。”
“那么,霍哥哥是不是可以成家了?”
他一怔,听着她道。“我去年看着熙表哥娶了表嫂,桑叔叔与怡姜姨也成婚。今年。连刘纭也下嫁了。霍哥哥。不如,你娶我吧。”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浣莲连忙跪下去,道,“奴婢不小心,将茶盏跌落了。”低下首去,掩住了脸上地泪痕。
刘初向来没有迁怒下人的性子,只微微皱了眉,道,“你将收拾一下,下去吧。”
浣莲低低应了一声,是。拾好碎片,出门时深深回头,望了霍去病一眼,这才去了。
霍去病却没有留意,仔细看了看刘初,看她言笑宴宴,实在不像刚说出那样惊世地话来。心下不知是释然还是郁郁,扬眉道,“好,等你两年后,若还是这样想,我就向陛下提亲,将你娶回来。”
到时候,只怕不管是卫皇后,还是陈娘娘,都要愕然吧。
他这样想,却也半分不惧,朗声笑道,“可惜没有酒,不然痛饮三坛,也是好的。”
门外传来清朗地声音,“哥哥。”
刘初回过头来,见站在那里的少年,不过比他略大些的年纪,比霍去病尚要俊美三分,只是眉宇间的豪气,却是万般不及的。
“光弟,”霍去病微笑道,“你怎么来了?过来见过悦宁公主吧。”
霍光一笑,面上染上淡淡一抹红痕,恭敬拜下去,“霍光见过悦宁公主。”
“这位,是我地异母弟弟,霍光。”霍去病道。
刘初好奇的打量着霍光,漫不经心道,“起吧。”
“霍哥哥,我从前并未听你提过这个弟弟呢。”
“光弟是我前些年私自回平阳,从父亲身边带回来的。”霍去病道,看着弟弟的眼光温和,显然是真心的疼爱。
“悦宁公主,”杨得意在门外叩唤,“陛下要回宫了,公主也赶快过去吧。”
“哦。”刘初颔首,起身欲走,想了想,又折回身道,“等过些日子,陈夫人肯放霍哥哥下床了,霍哥哥带弟弟到长门宫来找我吧。”
“好。”霍去病颔首。
欢乐的日子那样和美,以至于再过七日,冠军候没的噩耗递到宫里,刘初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信。
“明明前几日,霍哥哥还好好的,怎么……就……?”
元狩六年九月十八,骠骑军中得力干将,赵破虏与薛植联袂来探望冠军候。
霍去病极是高兴,不顾母亲严令,让下人呈上几坛美酒,与好友酣饮。
彼时,赵破虏尚取笑道,“一代名将,竟囿于床榻之间近半月,实在是奇事。”酒酣之际,霍去病命人取来沙盘,彼此演练,指点山河之际,溘然长逝,音容尚在,一代将星就已陨落。
少掌使夫人哭的死去活来。
霍去病,是卫少儿唯一地儿子,最值得她骄傲的儿子。
偏偏英年早逝,年方二十四。
陛下悲痛异常,吩咐下去,为冠军候霍去病举行最盛重哀荣的葬礼。
霍去病下墓茂陵,作为武皇帝日后地陪葬墓,是臣子极大的荣耀。墓冠做成祁连山地形状,以瞻显其一生地功绩。
一万骠骑军自发为其举哀戴孝,哀悼这位令人敬佩的,一生未曾一败地,倾国名将。
只是,再盛大的身后荣,也挽不回年轻而光芒万丈的生命。
而从卫家第二代最显要而蒙圣宠的冠军候霍去病的逝去,隐约可以窥见,曾经宠冠天下的卫氏,渐渐走向衰落。
元狩六年,冠军候霍去病逝,侍妾浣莲之子,霍嬗,袭其爵。方在襁褓。
陛下下旨,封霍去病异母弟霍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第五卷:血泪封沙 九十五:女儿心事绵如锦】
听闻冠军候霍去病去世的消息,悦宁公主刘初将自己关在长门宫,半步不出。
“早早,”刘陌掀帘而入,看见那个将自己藏在殿内最深处,眸上还有些红肿的妹妹,心下怜惜,轻声道,“你要是再哭的话,冠军候在天上,也会难过了。”
“嗯。”刘初轻轻应了一声,道,“哥哥,我是不是很傻?”
“怎么?”刘陌有些惊讶,“一向自认聪明的早早突然觉得自己傻了。”
“我知道霍哥哥是卫皇后的外甥,”刘初却不理他,径自道,“也知道卫皇后和娘亲势成水火,却不管不顾,执意与霍哥哥处在一处。”
“原来,”刘陌沉默了一下,道,“这些你都清楚。不过,既然娘亲不介意,说明就没有关系了
“哥哥,你说,怎么明明前些日子,人还好好的,一转眼,就去了呢?生命多么无常。”
“是啊。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眼下,莫要让自己日后后悔。”
“其实,”刘陌迟疑道,“霍将军这个时候去,也不是不好的。人人都只记得他是马踏匈奴的英雄。留在记忆里的都是那个少年得志,战无不胜的冠军候。之后,无论卫家如何,都和他无关了。”
“也许你说的都对,”刘初缓缓回过头来,却道,“可是,我宁愿他败了,不得志了,或者因为卫家,与我彻底对立。至少,他还活着。活着,比一切都重要。”她说话的语气极静谧。眼神亦是一片冰雪之色,刘陌看的心惊。道,“天气正好。你陪哥哥出去走走吧。”
刘初点点头,乖巧的起身,出了殿,才觉得殿外的阳光。亮成一片纯白色,刺地人不得不低下头来。
未央宫依旧一片繁盛,丝毫不因为这世上少了一个人而乱了分寸。刘初深吸了口气,竟在一片鲜花着锦中,窥出一点荒凉来。忽然听见身边清凉殿后菊花丛中,传来轻轻的啜泣声,宫女细声细气的劝慰,“卫长公主,你要再哭。就会伤着腹中孩子了。”
刘初心中一恸,只觉脚步软软地,有些迈不开。不管她们从前如何不睦,至少在这一刻。都在为同一个人伤心。
菊花之后。刘斐低低应了一声,搀着侍女的手。转了出来,见了刘陌刘初,迥然一惊。刘初不愿意惊扰到她,微微颔首致意,拉着哥哥地手,道,“我们往那边去。”
从清凉殿过去,远远的就是宣德殿,再过去依次是玉堂,昭阳,便是皇帝日常所居,宣室殿了。刘初随手所指,本意只是随意走走,落在奉母命出来寻觅长姐的诸邑公主刘清眼底,便成了彻底的挑衅。
“站住,”刘清款步而来,笑意盈盈,“初妹这是要往父皇那里去?”
刘陌微微皱眉,护住妹妹,有礼道,“不劳诸邑公主费神。”
在未央宫里,虽然皇子女中最受宠的是悦宁公主,但宫人最敬畏地却是皇长子刘陌。日益沉稳的风度,以及受宠的母亲,妹妹,让众人对其日后有着极高的期许。在刘陌的注视下,刘清也不觉退下半步,却仍倔强的抬起头,傲慢道,“听说悦宁妹妹在我表哥去世前曾向表哥求过亲。表哥早有如花美眷,麟儿伴身。身为公主,如此不知自爱,倒也难得。”
刘陌并不知此事,听闻不免一怔,回身看妹妹脸色一白,却也微笑的端起架子,反击道,“至少霍哥哥答应娶我,也不愿意娶你这个——表妹。”
“你……”刘清气的浑身发抖,越过他们,向刘斐走去,道,“大姐,我们不理他们,回椒房殿去。”忽然一怔,看着姐姐涟涟落下的眼泪。
原来,霍去病不是不肯娶亲,只是,一直没有等到能够让他点头地人。
未央宫里,几位皇子皇女的冲突,陈阿娇不久后就听说了。愕然良久,方叹了口气,她一直以为刘初年纪尚幼,却不妨,也渐渐到了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
她微笑地望着忧心忡忡的刘陌,道,“不用担心早早,我会去安抚她地。”
刘陌显然对娘亲很信服,放宽了脸色,点点头,忽然低声道,“其实冠军候过世,我也很难过地。”
那样一个桀骜孤高,气吞山河的少年将军,温和稳重如刘陌,亦心怀仰慕。
陈阿娇轻轻拍拍他地额,道,“娘亲知道。因为,娘亲也很难过。”
她捧了琵琶,进殿,看见刘初坐在榻上,怔怔的出神,连她进来都没有看见。
“早早,”她唤道,看着她一惊,这才看见自己。
“娘亲,”她安静唤道。
“不知不觉,早早也有十二岁了。竟就快可以嫁人了。”
刘初将脸埋在膝上,良久,方嘟哝道,“除非有比霍哥哥更好的人,不然,我谁都不嫁。”
陈阿娇失笑,轻轻理过她的青丝,问道,“告诉娘亲,你……真的,很喜欢霍哥哥么?”
“我不知道,”刘初迷茫道,“那一日,说要他娶我,只是有感而发,随便说说。想着反正以后要嫁人,与其像刘斐,刘纭一样嫁一个不喜欢的人,不如嫁给霍哥哥。”
“可是,他死了。”眼泪弥漫上刘初的眼眶,“他死后,我回想以前他的形貌笑语,竟然觉得,自己当初说那些话,都是极真心的。”
“娘亲,你们都不曾告诉我,霍哥哥是有侍妾的。”她低低道。
“因为我们都不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陈阿娇道。不过是很平常的事,霍去病醉酒。卫少儿遣来婢女伺候。后来,就是霍嬗诞生。
不是说霍去病曾对浣莲付出了怎样的情谊,这个时代。男人皆是如此。
“早早,你讨厌这个样子地霍哥哥么?”
“如果霍哥哥还活着。我自然是讨厌的,说不定还会和他闹翻。”刘初道,“可是霍哥哥已经不在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想起那一日她说起彼此婚嫁之时身后那一声清脆的杯盏破裂之声。
浣莲,想必也是爱着霍哥哥地吧。
至少。霍哥哥在这个世上,尚有一息血脉,也是幸事。
良久,她方听见娘亲悠悠一叹,道,“死亡,真是一样美丽的东西。”
“我不懂,”刘初怔怔道,“死亡。怎么会是美丽地呢?”
“因为,死亡会将人美化,你愿意将他记住的。都是美好的东西。一个人活着,每一步都可能走错。可是他死了。在别人心里就是永恒的。”
“没有人能够跟永恒相抗衡。”她低低的道。“那么,”刘初想了想。道,“娘亲地意思是,我本来没有那么喜欢霍哥哥,但是他死了,所以我觉得我很喜欢他了,是么?”
“我也不清楚。”陈阿娇微笑道,“也许,你日后碰上一个少年,很爱很爱他,渐渐的,就将霍哥哥,当成年少时的一场梦。”
而她身为一个母亲,是希望这样的。“娘亲,”刘初神情迷茫,问道,“爱是什么呢?”
“爱——大约要每个人自己去体会吧。”
“那么,娘亲爱父皇么?”
阿娇张口良久,方道,“我也不知道。平心而论,这些年,你父皇待我也算很好了。可是,每次想付出爱,就会忆起那年在椒房殿,听着废黜旨意时,刻骨铭心的疼,望而却步。站在华美空旷的大殿,那么孤立无援,仿佛梁上的风,都在嘲笑。偏偏致命的一刀,来自最心爱的人。”
“再多地好,也无法弥补当年的伤痕么?”
她淡淡一笑,并不是刻意的要去记起那样地痛,而是生命本能对危险的探知让她却步,那个在前一刻对你温柔多情,后一刻便冷酷到如同所有地情分都是轻飘飘地一张纸,不值一提的男人,总觉得,再进一步,就是伤害了。
这样隐秘而坚固地不信任,她并不打算说给女儿听,一笑道,“我唱支歌给你听吧。”
刘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阿娇素手拨弄琵琶,因为心中的哀伤,调子起的有些柔和,但还是遮不住曲子本身的豪气。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刘初听的动容,问道,“这是唱给霍哥哥的么?”
她点点头,“除了冠军候,还有谁配的上这首词呢?”
不经意间,看见月光明亮,铺承在地上的影子。
回头,不意外的看见那个人,在心里揣度,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对霍去病的去世,刘彻亦极痛惜。眼角之下,尚有一痕青黑。缓步进来,看了看已经半陷入昏睡的刘初,替她将锦被拉上些。
“陛下怎么过来了?”阿娇轻声问道。
他淡淡一笑,道,“回去再说。”
回到般若殿,方觉得时辰果然迟了。侍女挑起烛火,将殿上照的通透。
“这是什么?”刘彻举起案上的书卷,翻覆看看。
陈阿娇一笑,道,“前些日子闲着无聊,让司马相如誊了一份乐府诗词送来。”后来冠军候出事,一直没有翻看的机会。
刘彻随手翻到一页,上面用工整篆字写了一首《甘泉谣》,曰:运石甘泉口,河水不敢流。千人唱,万人讴,金陵余石大如沤。
再往下,尚有匈奴歌一首,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他不由一笑,翻到最后几页,忽然脸一沉。
“怎么了?”阿娇问道。
“没什么?”他神色淡淡,放下手中乐府,忽然道,“刚才听你唱的那支歌,似乎娇娇从前从未唱过。”
“是啊,”她自嘲一笑,“本来自己都记不得了,只是,最近——冠军候去世,有感而发,就唱了。”
他揽住她,双眸炯炯,“娇娇到底还有多少,朕不知道的东西呢?”
她嫣然一笑,“阿娇一直都在那里,是你不肯再看了,才觉得她变的多。”
而一个人,就算看上一生,又如何能全盘了解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