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0-31

四木: 无方少年游 第一卷 北冥有鱼 24 - 完

24. 交战

  鼓声震天响起,在三猿峡山涧之中滚滚回荡。
  一条迤逦弯曲的天堑通途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甲骑兵,那军队如同片刻不息的海潮,浪浪翻滚,一波一波簇向远方。
  魏翀拔出腰间长剑,一扬手,嘶吼的语声飘荡在滚滚黄沙之中:“朝着三猿峡门给我冲!”
  雷霆般的马蹄声轰隆隆奔驰在山涧,众人奋力朝两柱环开似门户的山崖冲去。
  在这支虎狼之师后方一里开外,居然还有阵阵马蹄掠起的烟尘。
  初一伏在右方一处凹凸的山石上,双目眯起,仔细辨认后方那片黄沙。他的对面正是双柱门户之一的山崖,再朝山柱腹地深入,便是阻断视线的一线天。
  他耳畔传来夹杂着马嘶长鸣的吼声,心中一滞,微微叹息一声:这魏大人倒是个仗义的人。
  魏翀等人仔细翻过悬崖后,留下初一,他口中的“阿成”小子,和几十名重伤的残弱步兵殿后——其实就是从崖顶上翻下来,等他们赶到时,估计战争已近尾声。
  那魏翀临行之时还叮嘱初一:“阿成,我若不能回来,你拿着我的腰牌,无人敢阻拦你,你好生去吧。”
  尾随魏翀的彪悍之师越来越近,初一在风尘之中辨不清人数,单是听这声响,便知力量超过了魏翀和马连城。
  当前一人大耳垂肩,面容方正,头盔襥头两侧雕饰一层圆形饰物,一段三层扇行毡巾飘荡在身后,只是初一不知晓,这是时下辽人通行装扮。他右手横握一方长朔,左手催马急拍。
  他的身后均是隆鼻高额的骑兵,一眼扫去,铠甲重重,摩擦生光,和马蹄一起轰隆作响,那马匹也披挂上寒气森森的银甲,远远滚着刺眼的光芒,透出铜墙铁壁般的肃杀之气。
  即使不懂军法谋略之人,也可看出这支军队的强大剽悍。初一不禁暗自担心,他双目急急在地上逡巡,但烟尘滚滚,哪里能辨认吴三手身影?
  初一差不多像折足雁,肠子都悔青了。
  “为什么这么愚蠢!居然听任吴三手跟随自己潜入军营,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外间被辟邪少主封杀的武林固然艰险,也好过目前这刀头舔血的军旅生涯,尤其这浓烟滚滚的战场上,即使吴有武技傍身,哪里还能寻得安息之地?”
  吴三手一直是魏翀手下的帐中文书,掌管地图史册,排山寻道,一路当先。刚才和他同一营帐的老兵交谈,得知吴文书不知不觉走至前方,不见踪影。初一听了大惊,忙沿路飞奔而来。
  辽军紧紧咬住魏翀军队,风驰电掣地催马进关。
  面前的金柱盘绕的一线天近在眼前,魏翀突然一提缰绳,顿步回首,凝视身后紧跟的手足。
  他手中长剑指天,仍是在雷声般的马蹄中大声嘶吼:“众将士听令:调转马头,迎面对敌,后股做前锋,前军分两枝掩杀,后退者立斩!”
  干哑吼声回荡在山涧,荡气回肠地激起兵士的勇气。只见魏翀手下均亮起手中武器,齐声呐喊:“魏马连营,摧坚断金!”
  这热血沸腾的嘶吼穿透沉霭苍穹,凛凛地打了个声尖,在四周滚滚轰鸣。
  初一似乎也身受感染,紧攀握手掌,只觉心底有股奔腾的热浪走遍周身,不能抑制。他双目圆睁,极力辨认下方动静。
  辽军首领是朝中八贵之一的耶律行天,他也听到了这热血的呼喊,面部仅是微微冷笑一声:“残兵弱将怎么抵抗我的铁狮?”
  手下一名精通汉方的副将稍稍拍马走上,低头说道:“耶律将军,中原行军讲究‘虚实相映’,这三猿峡中地势险阻,阴气阵阵,似乎埋有伏兵!”
  耶律行天傲然地睥睨一眼,对着身前的裨将哂笑:“中原人就爱讲这些无中生有之事!三猿峡是天然断壁,哪里能埋有伏兵?这场胜利是我们大辽的囊中之物,速速追击,不可蛊乱军心错失良机!”
  耶律行天一紧坐骑,一展方朔,一马当前喊杀过去。
  顿时谷中厮杀震天,喊声惊天动地地回响。
  魏翀军队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拿肉身拼杀战甲齐崭的铁狮军团。黄沙漫天,血腥弥漫谷间,前方军队不断有士兵被斩杀落马,像是凄艳的山花中插进一道冰冷的匕首,身子在地上翻滚几下,被辽军铁桶般的马蹄践踏,顿时脑浆四溅,甚至来不及呼喊。
  初一双目紧紧盯住烟尘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寻找吴三手一事被他早已放在一边。他双手在山石上猛然一拍,借着这股大力,人像只山壁上掠翅的苍鹰,纵身朝地底跃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初一还是懂得,苦于没有惊人臂力射马,那么拼死也得擒住辽军首领。
  初一像颗冲天的弹子,两个起落踏足于辽军铁狮之中。
  那辽军估计也是久经沙场的铁旅,惊见空中落下一个力道又大又快的身影,迟钝一下,马上应变。有几名冲散的辽军,早横起长枪,像扎稻草一般刺向初一。
  初一长身掠起,双臂伸展,看准了马上一名士兵,发狠撞去。那名士兵闷哼一声,掉落马下,顿时被践踏致死。初一知晓纵然身负绝技,在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难施展,于是先夺了帅旗,纵身朝前跃起。
  辽军骁勇善战,在这突发变乱之前兀自镇定,似是有人临场指挥一般,都狠狠地举枪空中,意图削掉初一踏马疾驰的脚踝。
  初一一甩帅旗,旗子像片大云“呼”的一声扫开重重光影,机警地借着间隙提气狂奔,跃向耶律行天身后,手中贯注所有真力,大喝一声,照着耶律行天后背劈落,全然不顾身后的刀光剑戟。
  耶律行天在辽中也是勇猛武士,听到脑后风声,心中大惊,回朔格挡,胯下神骏极通主人心思,顿步回首,稳住身子。
  想是那耶律行天手下纪律严明,均是视死如归之人,只见两三卫士来不及阻断,居然合身扑在主帅身上,生生受了初一这一棍棒,立时毙命。又有随机应变的士兵,支起长枪刺向空中,逼得初一提气跃起,闪躲杀着。
  初一的身子在空中轻巧一翻,底下辽军雪亮铠甲寒光粼粼,连成一片,如风浪中汹涌的海潮。眼见错失擒杀良机,心中便滚过一个闪亮的念头。他踏足交击的枪戟上,借力一点,身形朝前仓鹫般掠走,手中“呼”的挥展帅旗,口中发力呼喊:“大帅已死,帅旗在此!”
  声音乘着凶猛澎湃的海潮,回声连绵起伏,四散而走。
  果然,耶律行天大怒,催促铁狮团,弃魏翀前锋队伍不顾,团团涌向谷中腹地。
  初一身形在谷中两方将士中闪躲,似一缕清风,游荡于谷底。他左穿右插之后,蹿到一处平坦之地,马不停蹄,提气朝崖壁上跃起。
  初一的左右脚背互相交替借力,单手攀援,使出了江湖中常见的“纵天梯”。只是初一气息绵长,内力深厚,稍一用力,片刻来到一处倒挂的树枝上。
  他站稳身形,右手贯注全身力气,将手中帅旗像只标枪般地投掷出去。那黑金帅旗上贯注着风,带着猎猎奇响,带着初一两百年的平生所有修为,“嗵”的一声笔直飞去。
  辽军铁狮团里顿时像开了锅的沸水,炸开一片,惨叫声连绵不断,那帅旗撞下几人后,稳稳地插在泥石坚固的地面,迎风招展。
  初一伸展双臂,当胸仰望无尽苍穹,似乎聚起天地间的所有力气,纵声长啸:“马连城,帅旗开道,冲啊!”
  啸声浑厚绵长,纵是百里开外,也在山谷间撞荡,隐隐回响。
  马连城敛目俯瞰,果真在滚滚黄沙之中有片白光,知道有人将辽军主力引到了地方。他无声地大手一挥,发力将手中短刺刺向马股,刺上沾染的药物遁入战马血液,马匹受惊,马上抬蹄,带着面具,慌不择路地冲向前方。
  滚滚风中就只传来一句洪钟般的大喊:“上!”
  马连城紧紧伏在马背上,抱紧了马头,双目眯起,准备在谷底时撕开马眼上的遮掩。耳畔一直传来的呼呼风响,他根本不敢回头,但是他相信座下的战马,因为他觉得,除了马,可以忠诚相信外,一切事情都不能肯定。
  身后不断有马匹仰翻的声音,一道一道白色身影笔直地朝谷底滚去,那些铁打的雪影骑士,失足滚落时,也不闻惊呼惨叫之声。
  “好儿郎!”马连城心底不禁大呼,这畅快淋漓的一仗,似乎让他见识到了中原男子的铁骨雄风。
  顷刻之间,雪影营如一片轻浮的白羽,从天而降,突然插进了铁狮的战团。
  魏翀冲到前方后,透过遮天黄沙,看到了辽军后方浓烟滚滚,有一支银色衣饰的骑兵乍然出现,心中大喜,更是振臂直呼:“援军雪影已到,拼了!”
  初一孤单地站在石壁上,冷冷山风卷起衣角,单薄的身子显得萧瑟无边。他抿着唇,目视谷底,第一次发现,即使空有武技却无用武之地,在沧桑的战场之上,自己渺小得如一粒尘土,丝毫不起作用。
  初一不回避不瞠视,默默地俯瞰大地苍生。他看到了笔直跌落的雪影团,看到了厮杀一片的铁狮军,看到了紫衣鲜亮的马连城,看到了无数殁于三猿峡的滚烫躯体,又感到心底手臂的一片麻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日月无情,转千世亘古不变。
  ***
  武州古井台素有“九州第一台”之称,且不说它的古朴雄奇,立于尘世五百年来的历史,光是细数檐间落月,星斗满天,银河飞潋,都觉得睿智大气,岂是一个“古”字能言?
  古井台重叠砌成三层,里外三座城池,外层木砖,中间石壁,内层坚实不动的青岩镶嵌,环环相扣,固若金汤。
  秋叶依剑并没有亲自来到古井城,但是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三年前,重修云胡客栈时,他就拟定了计策,重金聘请了一个人,为他描绘出燕云十六州所有大小图形,制成卷册,随身携带。
  此刻,秋叶依剑手上正一展一副卷册,旋转身躯,盯着面前苍白之人:“吴先生,别来无恙?”
  那容貌依然俊美如昨,那语声依然冰凉渗骨,只是吴三手觉得,今日的秋叶依剑比三年前更是莫测难辨。
  ——辟邪少主明明知晓初一和我有所交集,即使不知我已拜他为师,但依照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被俘之际,就应当将我一掌劈死。
  ——他瞳仁明明冷澈深邃,照得见人影,为何我只觉得看不清任何情绪,骨子里带着轻微的颤抖,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
  吴三手想起了初一,不禁也学着他闭上了眼睛。
  秋叶依剑双目沉聚在吴三手面上。“吴先生想必知晓自身处境?”
  吴三手一咬牙,面色大义凛然:“说吧,少主要我做什么?”
  秋叶依剑依然紧盯面前之人,语声似穿透窗外的风,伶仃仃地惊起寒枝上孤鸦数点。
  “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吴三手极想仰天大笑,笑这世间一切的沧桑变幻,反复无常。可是他又抑制住自己,紧紧捏着拳头,不敢造次。
  “龙潭虎穴?万丈深渊?少主要我去的怕是鬼门关吧?”
  秋叶依剑只是盯住吴三手的脸庞,眼光挟着冰雪中的风暴,“砰”的直面扫来。
  “在好奇我为什么不提初一?不提龙纹剑?”
  吴三手大吃一惊,先前心中的确如此想法,到底还是被这个可怕的少年看穿了。他傲然一笑,大声道:“不错!”
  秋叶依剑突然一抬右手,手指暴张,似一只坚硬的铁爪,隔空将桌上一册卷轴吸了过来。一道激厉的风迎面扑来,如同黄沙莽莽,刮得吴三手面目生疼,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唰”的一下,卷轴一端执于一截云锦纹金丝滚边衣袖,另一端无风自展。一副标注详细的宫城图形呈现在吴三手眼前。
  “看清楚了?”卷轴后传来那道冷漠的声音。
  吴三手盯了一眼,拢着双袖,并不言语。
  “古井台,天下第一城。”秋叶依剑双手各执一卷图册,语声不变,“初一和整个天下比较起来,先生愿意站在哪一边?”
  若是初识此处的人听来,这话有说不出的蛊惑与不容置疑的深明大义,但被如此冰凉的语气说出来,被如此冷酷的人说出来,吴三手明白,辟邪少主的选择仅仅是权宜之计——他只是目前先顾全大局,紧握燕云十六州而已,平定之后,恐怕自己和师傅也离死期不远!
  吴三手冷冷地看了秋叶依剑一眼,紧闭双唇。
  秋叶依剑身影如电,不差毫厘地闪身逼近吴三手面前。俊美深邃的五官突然出现在双瞳中,嘴边嚼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这让吴三手顿时忘记了咬下舌根。
  “原来这就是你的回答。”
  秋叶依剑的双目黝黑深沉,让人不由自主地游历跟随。吴三手全身麻痹无力,头脑里却呆呆地想着一句话:墨如点漆,怕也不过如此吧?
  “吴三手,没到地下城,你现在还不能死。”
  

25. 允诺

  “公子!”静寂极久的房内传来一道嗓音。
  秋叶依剑一挥衣袖,将吴三手身子卷起,摔到一旁的太师椅中。
  银光公子推门而进,俊秀的脸上如同泛着涟漪的波纹,与平日大不相同。他的目光紧追在秋叶依剑面容上,语声里带着天边闷雷的闪颤:“三猿峡战报。”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住银光双眸,面容上找不出一丝丝的裂缝,双手后负立于厅上,白衣翩翩。
  “光。”语声里却带着微微冰凉的喝止。
  银光似是猛然惊醒,面目上一片慎重:“银光先前失态复又失言,银光知罪。”
  秋叶依剑看也不看身前两人,仅仅吐出一字:“说。”
  “此战告捷。”熟知公子心性的银光择出重点脱口而出。
  “损失惨重?”
  银光低垂目光,肃然出声:“雪影仅余百人,魏营折翼,全数覆没,马城主……”
  “在哪里?”
  “外间……”银光的语声沉痛,闭起双眼。
  秋叶依剑默然伫立,他紧盯了银光面目一眼,尔后缓缓地冷漠地离开。银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如此平静得带不起融雪后的风,岑寂的寒冬午后,影影绰绰,拉成一湾幽幽的白色。
  ——公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出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可他旁若无人,冷静得残忍。
  马连城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自己脱离了身体,像个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离在风中。可他双目极力圆睁,拼尽全力盯着苍穹,好似上方悬着九天仙境,无限的悠然神往。
  马连城高大魁梧身躯被放置在一方凉席上,双腿自腰身以下,齐根斩断。鲜亮紫袍透着禇红的凌乱悲凉,如同残阳迟暮坠入山涧,大地与苍生寂然无亮。
  一道雪白耀眼的光芒映入眼帘,马连城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冰冷如山俊美如塑的容颜。
  “求公子应允……塞外牧场……世代免征课税……不可兵戎相见……”
  马连城根本无力呼吸,也不敢呼吸,他渴求希翼的目光渐渐在风中散乱,遁世无形。似乎过了许久,他只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字,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准。”
  秋叶依剑静静地盯着马连城乌紫的双唇,周遭静寂无风,静止无声。他的身形在清冷的雪地里站了一刻,才吐出一个名字:“冷琦。”
  檐廊下,默默地走来一个单薄的身影。
  黑衣乌发的冷琦出现在众人面前,触目的黑色包裹着消瘦的身躯,愈加清减俊秀。
  “少主……”
  秋叶依剑的身影似乎永远在沧桑岁月面前,隽永深刻。“雪影营,马连城,你亲自督办,厚葬。”
  银光也默默地走上前,掠向冷琦的眼光里,似是带着一些火星子里的微亮。
  秋叶依剑转身看着四周浑身血污的银衣卫士,直视其中一人,语声平缓:“详细报告战役情况。”
  那名雪影骑士上前恭敬一礼,沉吟片刻,用一种沉稳冷静的声音开了口:“我们在断崖之上等待出击,传来一句长稳的呼声,催促马城主出手。冲到谷底时雪影已折了三成,耶律行天出动的是铁狮团,下来后才看清被夺了帅旗,挂穿了几名辽军,稳稳地扎在石壁脚。他一味发狠催动士兵围攻马城主,两人交战时,冲出来一人,挥着大刀连人带马将马城主掀翻。”
  秋叶依剑冷漠地一挥手,所有卫士躬身一礼,抬起马连城,安静有序地退出了武州行辕古朴大院。
  “拦腰斩断。”秋叶依剑突然面朝冷琦,说了这么一句。
  冷琦沉默了会,才尝试着开口:“少主认为是谁?”
  “不是耶律行天。”秋叶依剑缓缓说来,目光里透着坚定。
  银光不禁点头赞同。因为辽军统帅耶律行天用枪戟出名,这是宋朝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将迎风一斩力道舞到如此火候,几人可行?”
  秋叶依剑的这句问话倒不是假装。大刀是绿林或是军中大将嗜喜之物,江湖中他能细细数来,了若指掌,但是军旅中埋藏的可能就不好统筹了。
  冷琦走出一步,语声里掩藏不住的肯定自得:“关印、穆石开和耶律行天之侄——耶律保。”
  秋叶依剑听罢,眼里滚过一道寒芒:“原来是他。”
  冷琦与银光双双注视在少主身上,一时不甚明了语出何因。
  “冷琦算掉了一个人。”
  “请公子明示。”
  “关印之徒,桐城韩远山。”
  “公子何以肯定?”
  “耶律保不似其叔,贸然险进,和马王无任何深仇大恨,何必煞费气力在战场上拦腰斩人?”
  后面的话语秋叶依剑冷漠一止,似是不屑花费精力提及。而冷琦与银光公子也清楚,穆老爷子远在七星,绝对不敢得罪少主,只有关印被杀,他的弟子极有可能怀恨在心,争个鱼死网破。
  “韩远山一定在耶律行天军营中,居然做了辽狗。”
  银光听着公子冷冷的语声,抬高了眼眸,似是对公子第一次出语骂人感到微微惊奇。
  “明日交战,先杀了他。”
  秋叶依剑的目光落在银光白皙的面容上:“此举关键,不准失手。”
  银光会意,微微颔首:“是,公子。”
  ——公子欲于大军压境之际,首先射杀军中谋将,不仅肃清中原风气,最主要的是寒了辽人的军心。
  银光抬头看了冷琦一眼,似是犹豫半刻,才谨慎开口:“明日赴死入城,公子可有人选?”
  秋叶依剑顿步,目光冷冷地在两人面上转了一圈,双袖后负,看着银光:“羽林卫巡山,送来一份大礼——吴三手。”
  银光悄悄松了一口气,反观冷琦,静止不动,似是老僧入定。银光有了一丝的轻松,脸上无意识地露出温润的笑容,这一切,都落在秋叶依剑不起波澜的眼里。
  “光知道怎么做了?”他的语声冷漠而平静。
  “公子的意思……”
  “将消息散出去。”
  “是。”
  “一定要不着痕迹。”
  银光抬头,看着面前那道天神一般的身影:“公子……”
  “魏营里何时有如此人物,能判断出马连城的走向,将呼声送到百丈高的悬崖?”
  冷琦听后紧紧抿着唇,身子微微抖动,眼里闪耀着点点火光。
  银光没有注意到这些,仍是有些迟疑地问:“公子是说……”
  秋叶依剑的目光胜过檐角冰绡,他直接盯住院中方才步出的府邸大门,一字一语:“为何这么多的路你不走,偏生又叩关入户了,初一?”
  ***
  “踢踏……踢踏……”三猿峡静寂山道上清醒地响着马蹄的声音。
  谷中尸体交错,枪戟纵横,黑色的骑兵,雪亮的铠甲,翻仰的马匹,丢弃的旌旗,一堆一堆地充塞着谷底。战后黑沉沉的硝烟盘旋在山峡上空,久久不经散去。
  初一麻木地执着马缰,小心地避开地上战士的尸首,缓缓地走出三猿峡。
  初一以为两月前官道上看到的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就是人间凄惨极致,现在看看沟底,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肤浅。
  抬眼望去,三猿关外,千里砾石,万里风沙。暮色四合,天地昏暗。红的是血,顺着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滚烫的身体流出,汩汩有声。惨烈的是风,卷起漫天黄沙,冲撞突起的战火,撕心裂肺地悲鸣。还有倚叠如山的尸首,没有名字没有分别,合着暗哑的大地,沉睡在地脉深层。
  初一低头看了下双脚,靴子浸染成了深沉的黑红。
  马背上的人荡荡幽幽发出一句小声的呓语,初一听了不由得心酸:战士倒下,才能安然地休息,犹如进入了梦境。
  浓烟滚滚的战地残墟上,初一一人一骑,右手虚挽缰绳,身后的老马似乎比初一更通晓世故,默默地低头行走。
  魏翀睁开双眼时,只觉得遍身疼痛,咧嘴抽气,惊醒了初一。
  魏翀一转眼,就看到一双浩如烟海的瞳仁,里面是一碧万顷的沉静。“是你救了我?”
  初一点点头。
  他默默地靠在营地的木桩上,透着微弱的火堆,看着魏翀。
  “这里是哪里?”
  “赵公子的营地。我把大人和那批步卒送到这里来了。”
  魏翀沉默地躺在干硬的沙地上。心底冷冷地打了个突,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魏营……”初一轻轻地说了这个两个字。
  “我知道。”魏翀闭上了眼睛。
  顿时校场上只流淌着冷冷的风,两人都没再开口。
  初一的面目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只是那种木讷的神色,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如那似水流年不露痕迹。
  “可笑阿成还信誓旦旦确保大人安全……大人你多保重,阿成就要离开这里了。”
  魏翀不动,胸腔如山峦般起伏,传出来沉闷的声响:“多谢小兄弟救我一命。”
  初一看着火光,似是苦笑一声:“大人,阿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还是想劝大人,万般性命都死去,自己还能活着,这就是老天的选择。阿成还祈求能再次见到大人。”
  魏翀听完,久久没了声音。滚过两声重重咳嗽后,他才开口,语声里像带着看破尘世的惨淡:“你放心,若不战死,我们必然再见。”
  初一拉起身上的斗篷,缓缓走到魏翀身畔,蹲下身给他叠加一层盖上:“大人是光明磊落热血之人,铮铮傲骨万世千秋,我那兄长吴有极像将军,此刻我已有了他的消息,我放心不下,特地等大人醒来辞行。”
  初一的眼里澄净如练,他注视着魏翀紧锁双眉的面部,又坚定地说:“但是我相信,大人如仁者无忧,如勇者无惧,在这天地一方沙场上,无人能挡!”
  魏翀的双目剧烈跳动,面上如同林间掠过的风,凌乱地抖成一片。
  “大人,你再好好休息一下,还有两个时辰才到天明,那个时候阿成就不在了。”
  魏翀仍旧沉默着,初一看着他硬朗的脸庞,混在在血污颓败的胡须中,居然轻颤。
  初一出手拂了魏翀的睡穴,将他身子放好,掩好衣角,默默地守护这最后一点时机,等待着拂晓的来临。
  四周一片寂静,无风无光,只有淡淡的火苗在场地里跳跃,发出一两声噼啪声响。
  初一抬头环视这片行军中草草搭建的营地。
  此处地处凤鸣山脚,地势偏僻,坐落于群山怀抱,仿似稳坐军中帐的诸葛武侯。山上的草木凋尽,落出参差嶙峋的山石,黑夜里闪着幽幽白光。这是一种突兀的冷硬,带着塞外不屈傲桀的姿势,融入了骨子里的旷远。
  即使无风,即使阴凉如初一这样的体制,他还是感觉到天地之间的荒芜寒冷。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冬雪未溶万物折服。黑色旌旗高悬空中,挂着凝结成霜的晶亮。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初一耳畔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的声音——周遭步兵们睡梦中带着疼痛的呻吟;稍稍动作,盔甲上滚下的冰渣子的脆响。
  谷仓状的帐篷稀稀落落地立在这片山脚,厚实寂静,黯淡无光。士兵们忍受着凉彻入骨的寒冷,昏昏沉沉地睡去。
  大地上一片沉默,所有人在黑暗里潜伏,等待着夜尽天明,天明之后无尽的命运。
  初一默然起身,一一巡视那些步兵的身体,细心地为他们检查伤口,顺便盖好不能蔽体的毡巾。走到一个额角缠满纱布的士兵面前,初一低头凝视半晌,心里只觉得凄凉。他蹲下身给他掖了掖披风一角,手指尖一片冰冷,不由得挽起袖子一探鼻底,察觉无一丝呼吸,身体却硬邦邦地僵卧着——那年青的面目冷硬如石,竟然死去多时。
  初一蹲了极久,颤抖着伸出手,将披风拉高,缓缓地盖住了他的脸庞。
  
  
26. 重影

  营地里隐隐约约露着一两点烛火。黑夜无光,永无止境。只有守夜换更的士兵穿梭往来,间或伴有几句声响:
  “口令?”
  “折戟。”
  初一返身走回魏翀身旁,似是有些不放心,又探身查看了一下他的气息。
  低低浅浅、远远近近想起一阵低沉的乐声,似埙音醇厚洞箫悲凉。攒在一起先小后大,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声音袅袅不绝于耳,回环萦绕在营地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初一心中一动,抓起火堆旁布幔缠绕的龙纹剑,在身后缚紧,深深地看了一眼魏翀,尔后回头朝声音响起的地方潜去。
  军营深处是一架广大高起的帐篷,燃起了烛火,影影绰绰照出几个人形。
  洞箫之声由远及近,缓缓地向腹地推移,乐声沉稳,古朴绵长。
  守更的将士早已发觉,在初一右边的帐篷背部,纷纷响亮喝止:“什么人?站住!”
  只是伴随着沉闷倒地的声响,那人依然平缓地吹奏,依然平缓地朝前行走。初一循声望去,隔着高大的帐篷,只看得见一个削瘦的背影。
  从帐篷里闪出几条人影,极快地发动攻势,将来人团团围住。剑气猛烈掌风雄浑,震起沙石满地飞扬。巨大的声响惊起了沉睡的士兵,大家纷纷执枪披甲冲出营地,只是强大的气息将众人逼迫在外,无法靠近。初一悄悄地混在人群中,只露出个脸一探究竟。
  ——来的人竟然是杨晚。
  初一距半月前曾在儒州府院里见过杨晚,这个姑娘一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永远微笑的盈盈双眸,情深似海地盯住身旁那个木讷的少年。温柔的脸庞如花般在众人面前绽放,和每一个人说话时,轻声细语,唇边擒笑,干净轻灵得像春风中的杨柳。甚至刺赵的那晚,初一偶然望去,她的面目依旧带笑,手底生风,飘渺的剑影无处不在。
  此刻,却让初一有了片刻的惊异,眼前的杨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圆圆的鹅蛋脸消褪成尖尖下巴,眸间含尘灰暗颓靡,间或闪过凌利的寒光。面上如罩银霜,冷冷地逼视与之缠斗的苍山三隐。衣衫褴褛,随着她的身姿起伏,脚上手腕上掠过一节节闪耀的光亮。
  初一定睛一看,居然是被斩断的金色锁链,勒进了肉里,翻起条条血纹。
  杨晚似乎无所察觉,手上白光泠泠,冷着面目与三老凝神打斗。她的剑影漫天而下,轻盈的身子在三人间穿梭,滚滚的掌风切来,她不躲不避,只是近身一挽寒剑,招招追命,使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初一看了暗自惊心:这杨晚仿似当日的自己,带着背水一战的决心!
  杨晚一招横荡,扫开三人,清亮喝问:“你们把杨朝怎么样了?”
  白袍矍铄的是兰君,他稳稳走开一步,微微一笑:“小姑娘,我们的公子既然好好地在这里,那你说杨朝怎么样了?”
  杨晚一听,眼底杀气顿起,咬着牙冲向了兰君。
  兰君向后轻轻一退,潇洒站定。左右两边的松竹二人似门扇般压了过去。三人又将杨晚围住,密织的剑气掌风似网严密,困住核心的猎物。
  杨晚似是恨极了兰君,寒光凛冽的剑尖招招不离兰君的要害,贴身逼近他,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兰君看向了二老,二老会意,趁着兰君身形旋转之际,松竹二人双掌合击,切向了杨晚。
  杨晚被牵制了剑影,头顶上的兰君似落叶飘转,狠狠地击向了她的天灵。
  初一看这三路封杀的杀气,心里不容细想,纵身一跃,双掌生风,劈向了手执利器的竹老。竹老回眸一看,见是初一,冷冷一笑:“又见面了。”手中的碧玉竹杖撩向了初一曲池穴。
  杨晚长剑流转,光影莹莹。划开松柏的手掌,又回旋身躯扫向空中。
  初一刚刚截住了竹老身形,右手后探正待拔剑,却听得杨晚淡漠的语声,不由得生生顿住。竹老趁机一伸竹杖,逼得初一姿势来不及改变,只能朝后翻飞,掠开了两丈开外。
  “杨朝,是你吧?”
  一柄冰凉泛着寒光的长剑洞穿了杨晚的心脏。
  杨晚面容如水,唇间擒笑,似是初见初一那晚,清灵淡雅的声音看向两人,微笑着戏语:杨朝,你们两个是兄弟。
  即使背后被人狠狠地刺穿了心脏,她的面目依然生动,仿若当初。初一不禁屏息,感觉到了随着剑尖流淌下来的血滴,她心底丝丝缕缕的战栗。
  杨晚背后转出来一名衣饰精巧的少年,修长入鬓的双眉,淡漠的眼睛,一身宝蓝锦缎长袍外罩莹白貂裘,衬得身子俊朗如月。只是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怜惜,正双眼不眨地盯住杨晚的笑容。
  身旁所有的卫士俯身低呼:世子。
  三老也垂首站立身后,只有被剑穿透的杨晚牢牢站定,还有沉默而无所遁形的初一。
  初一看得真切,这名少年不是当日明黄斗篷的赵公子,也不是那名表情木讷的杨朝。但是耳畔又传来杨晚颤抖的声音:
  “赵公子,求求你,放过丫丫……”
  这语声含着浓浓的悲凉,如同方才的洞箫,低迷地穿过夜空,无穷无尽地哀伤。
  赵应承冷冷一笑,站在杨晚身侧,缓缓抽出了长剑,剑身由白再转入红色,在寒冷的夜色里,发出刺目的光芒。杨晚的身躯禁受不住,簇簇抖动。
  初一大喝一声,手上青光闪耀,切向了赵应承。——在杨晚仆身而倒的瞬间,她眼角的泪珠滚滚流下,遁入微尘,和着外人无法明喻的满嘴苦涩和满腔绝望。
  赵应承仿似知道来的是谁,手腕上贯注了十成功力,左手抓住杨晚身躯,右手猛地扫出剑影。
  初一眼角瞥到赵应承身后跃出的三道身影,心中一凛,一式虚招之后,却掠开几步,稳稳站定。
  透过三老,初一看到杨晚似乎气息已绝,头发凌乱垂落于赵应承的左手,身躯如抽去魂魄的人偶,飘飘荡荡。
  初一双目一抬,聚在面前赵应承脸上,右手慢慢地抬起龙纹剑,拂去剑身上残存的布帛,冷冷一顿,落于身侧,闪着幽幽的寒光。剑身划开了夜色,发出低沉悲鸣的虎啸龙吟。
  “长佑,剑长三尺九分,宽一寸半,卫子夫所锻神兵,赠与汝南王之子李天啸。公子悲天悯人,纵有利器护身,从未杀生。今日初一不才,愿以身试剑……”
  初一低垂双目运气一转,催发体内寒毒,顷刻之间,清幽的长剑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寒霜。上至垂落脸庞的发丝,下至蓝白饰纹的袍底,初一全身无不贯注着凛凛寒气。
  周围之人看见面前低眉敛目的少年,全身上下瞬间冰凉一片,均是惊奇出声。
  赵应承和苍山三隐如出一辙地冷静,凝神注视初一的身形。
  初一面沉如水,唇中逸出冷冷的几字:“双生双离,幻如重影。”
  语声未落,人已腾空而起,青光粼粼,长剑当空划下,用的正是辟邪少主那式“花落漫天”,直直劈向赵应承面目。
  三老见识过秋叶依剑那一剑的威力,记忆犹新。眼看剑气漫天罩落,和着冲天而起的初一身形,带着凛冽的寒气,人剑合一,转瞬即到面前,三人纷纷躲避。
  如同当日一般,无人敢正面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赵应承周遭顿生风云,强烈的气息如同海啸滚来,夜空中闪耀着一双森森的眼眸,竟然比豹子还要凶狠冷酷。
  赵应承心中微惊,脚尖借力一点,闪身疾退,左手仍是提着杨晚的尸体,一直朝身后掠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条长长的柔软的鞭子无声无息欺身闪来,卷上了赵应承的左手,奋力一挽,将两人拉开了初一的剑影。
  “喀嚓”一声,营地里那间主帐被剑气削成两片,嶙嶙从中端裂出个缝隙。
  初一一剑落地,左手一引,长剑回旋,人剑一体如出鞘的利器,看也不看,合身朝旁边扫去。
  赵应承的左手一空,杨晚尸体已被人如风般卷走。他仿似不曾感触到身后直逼而来的寒气,提气朝暗处跃去,身形似风,迅如雷电。
  初一的脚尖在地上一点,长剑噌噌响遏,身躯前倾,直逼赵应承心窝。
  三老先前躲避剑气转过身形,看到初一那一剑的威力,心中早已一凛,发力朝他扑去,意图拦下他刺杀赵公子的剑影。
  四周士兵几乎现在才清醒过来,大嚷着“护驾”潮水般涌向初一。
  初一身形受阻,身后浑厚大力扫来,心中打定主意,扬起剑气,似是不忍杀生,一团寒气地飞离人群,紧紧追随赵应承而去。
  几个鹰起鹤伏,初一和赵应承身影均是消失不见。
  兰君提气跃出军营,纵声长呼:“公子——莫追——”
  松柏大手乱拍,嘶声狂吼:“都愣着干啥?去找世子!”
  一名副将一挥手,带着一支迅速列成队形的亲兵,步伐急速地朝山上跑去。
  竹老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一推松柏的身子:“走。”松柏正气得哇哇大叫,回头似乎想给竹老一掌,被他冷冷地抵住手心:“少主嘱咐过,世子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松柏一转身,重重呼出一口气:“自然知道,交战之前紧要之事,不是初一,而是世子。走罢!”
  ***
  初一紧紧地盯住赵应承身影,使出所有功力,鬼魅般逼近。
  凤鸣山上山石陡峭,如林般插落,散于山脊。赵应承银色貂裘在夜色中极为显眼,泠泠地带着一道光,在石间穿梭往复。
  初一紧盯住那道光影,奋力追赶。他的目光冷澈见底,居然带着平日没有的丝丝凉意。
  赵应承的身影近在眼前,初一聚起寒气,凝于剑身,长身暴起,长佑一挥,朝身前之人后背斩落。
  赵应承早已料到身后欺近的气息,无奈地看了前方一眼,只望得到一个远远的背影。手中长剑横扫,急速转身,跃向了石堆。
  初一长佑既出,绝无回心转意,金戈交鸣中,斩断赵应承长剑,去势不减,生生切入了嶙峋山石。
  赵应承冷哼一声,拉下身后貂裘,甩手弃之一旁,双袖飘飘立于初一面前。
  “素无纠葛,干卿何事?”他紧盯住初一面目,阴恻恻地说。
  初一冷冷地抽出长剑,垂于身侧,剑尖指地,手腕一翻,却是惯用月光的起手式。“似你们这般为达目的草菅人命者,如何知道!”
  他大声一喝,身形暴雨掠起,带着寒风带着冰雪兜头斩下。
  赵应承运力于双手,袍袖鼓起,似风帆般扩张,只一瞬间,全身上下罩着层强烈的罡气,震得沙砾山石纷纷飞散。
  初一双目沉聚,长剑斩落时,赵应承又闪身避开,转于初一身后,双掌拍出,不留余地。
  初一刚和赵应承交手两招,马上试出对方功力——赵应承年纪轻轻,居然使用的是正宗心法的降魔掌,甚至比大碑手更加雄浑猛烈!
  两人缠斗了几招,初一稳定气息,长剑一引,分花拂柳朝赵应承面目刺去。这一式仍然平凡,剑身平平送出,但赵应承知道这招意味着什么。
  ——果然,面对自己封喉锁骨的指法,初一不躲不避,双目闪耀着凌厉的光芒,人剑如一,铿然袭来。
  赵应承不敢双手接下此招,运劲朝后方掠去,变换了几种身形,却摆不脱牢牢钉住面目的青色剑尖。
  “呼呼呼”空中切来几道掌风,朝初一空门大开的背后奔去。初一分辨真切,纵身闪过一转剑身,划开一道弧形剑影。
  赵应承飘然而立,双手后负,站于山巅,面色冷漠,注视着面前战局。
  苍山三隐马不停蹄赶来,刚好截下了初一那一剑必杀。场地四人均是熟知对方身手,两相照应也不含糊,亮出兵器猱身扑上。
  初一的剑如出涧雪瀑,力道绵长不绝,奔流到海畅快淋漓。那剑影无处不在,青色的山峦青色的风,眼前刚刚闪过初一冷漠的瞳仁,冰雪般的剑峰又凛凛贴近了脸颊。
  “什么剑法?”松柏暮地大喝一声。
  初一手腕翻转,冷冷回道:“离别剑法,双生重影。”
  那是带着雪莲冰绡的剑气,劈开青纱帐似的流光,在初一的身后、左侧、右侧形成了第二道幻影,仿似还有一人泠泠附于身后,璀璨飘逸,如月出光华。
  在场几人面色微变,想是从未见过此种剑法,诡异多变,如影随形。
  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风里、雾里俱是那两人的身影,牢牢相依,仿似永不分离。
  
  
27. 情深

  山脚至山巅亮起了火把,伴随着人声鼎沸,光亮一路蜿蜒行来,越来越近。
  初一看也不看,只凝神对视面前三人。他的眼睛是镜湖冰封,万里冰雪,神情一如往常的平静。
  将初一团团围住的苍山三隐这次却有些狼狈:衣衫凌乱,斩落数十条布丝,胸前背后均被重创,剑痕累累,布满了白色的寒霜。
  “传闻无方岛少年,青衣营初一,胆色过人勇气可贾,今日所见,委实不假。”立于山巅的赵应承突然微微一笑,冷漠出声。
  他淡薄的眼睛一扫周围,继而又冷冷接口:“不知在王师铁蹄之下,是否还能全身而退,依然从容?”
  “赵公子!”初一和三老苦战许久,正因无法靠近赵应承而心焦,听他一言,语声里抑制不住的微怒。“世人为了功名利禄,对南北两位公子趋之若鹜,各怀目的。但是杨姑娘眼里的深情,常人都能看出如海般深沉,赵公子,难道你看不见吗?”
  语声先是低沉压抑,到了最后一句,突然急促上扬,一时之间,“看不见吗”“看不见吗”滚滚在旷远的山谷回荡。
  赵应承回旋面目,看着模糊的远山轮廓,耳旁一直传来那句掷地有声的回响。
  初一看不清赵应承的表情,只觉得这句悲鸣停息,才传来赵应承字字清晰的回答:“为了这寂寥江山,死了多少人,埋葬了多少家庭,上苍可曾怜悯?纷繁乱世蝼蚁偷生,何谓真情何谓假意?纵使真情又有何用?”
  赵应承转过身,盯住初一寂然一笑,那笑容远似寒山白雪:“况且,孤注一掷之人,最是愚蠢至极!”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大锤子,狠狠地敲向了初一。初一身形微微晃动,闭上了眼睛。
  赵应承右手一挥,周遭卫士一稳阵型,团团攻向初一,三老立于公子身旁,意欲伺机补上两掌。
  初一回头看了一眼那批步卒,认出还有两三人是刚到营地时为其忍疼针炙过的伤员,心里长叹一声,纵身朝崖壁跳去。
  松柏方想振臂一跃,兰君先早一步拉住了他的身形:“护卫公子要紧。”
  先前指挥上山的副将拾起白色貂裘,走上前呈现给赵应承。赵应承淡淡地看了一看,说道:“脏了的东西,丢掉。”
  副将一愣,直着身子杵在那里。
  竹老看着初一逃遁的方向,问道:“公子,这个初一为何出手?”
  赵应承昂然前行,众人尾随其后。两名小兵为他掌火,照明前方道路,他淡漠地走了许久,才回答:“为了拖延时间。”
  竹老心中生奇还待出语询问,一抬头,看到兰君凝视他的眼色,会意过来,噤声不语。
  赵应承的身后仿似长了眼睛,他只顾前行,口中却淡淡地说:“主帐距空地至少有二十丈,谁有这么大的力道这么长的鞭子?杨晚已死来人还抢夺尸体,显然是同伙所为——不过杨家满门被歼,蝼蚁之徒不足为惧。初一出手拦截,是为了那人盗走尸体顺利遁去。”
  (我许你一世深情,你弃之如尘;辗转零落寸寸催心;再见你时波澜不惊,前尘旧事焚烧殆尽,烟锁津渡无法回应。)
  ***
  耳畔风声呼呼不断,眼前掠过黑白相间的光影,初一心绪烦乱,只是提气纵身狂奔。
  初一说不出心底的混乱缘由,赵应承那句嗤笑孤注一掷的话语一直在耳间回荡,纵使他说的不是自己,但是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情深似海的人,怎能让人不为之悲愤难平?
  奔跑了许久,还未见到拂晓的光亮,初一面庞上流淌着小溪似的汗水,面朝着来处,低低地说:“赵应承,既然你出身高贵,就必须多承受责任多所担待,但是千万不要后悔。”
  初一沿着凤鸣山背脊缓缓而行,走到一山石陡峭直插云天之处,转过一须发飘飘老者,拦住了去路。
  初一抬眸凝视面前老人,全身白葛道衣,面目几乎被银须白发遮掩深闭,只露出一双洞悉尘世的眼睛——仿若佛祖那样睿智深邃。
  初一一怔,恭敬地作揖:“前辈有何见教?”
  白发老人双眼如泉温润,语声平缓,折回山崖间隐隐回响:“先前多承公子援手。”
  初一心下雪亮,猜测出老者与杨晚关系匪浅,听他的语声,也能断定修为过百,是难见的世外高人,不由得顿生敬意,愈加恭顺低首。
  老人伸手一扶初一双臂:“公子请随老朽前来。”转身带路,衣袂生风,袍袖飘飘仿若凌虚仙人。
  弯弯曲曲经过几道山崖,老人袍袖一拂分开遮掩的草木,带着初一进入了内洞。
  洞内依然黝黑一片,一处泉眼般大小的缝隙透露着点点微淡的光,但是足够初一看清一切。面色苍白的杨晚了无生气地仰卧草堆,胸口不闻起伏,已是死去多时。
  初一垂眸看着她,心里又掠起一层淡淡的悲凉。
  “如公子所见,是老朽从赵公子手中夺走杨晚,因为老朽正是她的师傅,也是她父亲临终前托付之人。”
  初一沉默了一会,才恭声回应:“前辈是否有要事嘱咐晚辈?”
  “好聪明的孩子。来,你坐下,听老朽慢慢地说。”
  老人也不待初一反映,走到杨晚身旁盘膝坐下,眼光看着杨晚,有无限的慈悲怜悯。
  “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杨晚恐怕还得落于敌手,公子这份大恩不能不谢。”
  初一连忙伏身跪拜:“不敢。”
  老人微微一笑,伸手扶了初一右臂,一股柔和的风带着他跌向地面——初一也不反抗,依照老人心意,盘腿坐于对首。
  “杨晚出生于将军世家,却是生错了朝代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南唐旧遗杨定疆将军,国家灭亡后携部下降服宋主,因反宋战争中牵扯到了杨家,被一直潜伏在杨晚身边的赵应承各个击破,满门歼灭。”
  初一身躯猛地抖动。
  老人微闭双目,继续沉稳说道:“杨令公在大难来临之际,曾托付老朽看好这个杨家最小的孩子,希翼朝廷放过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娃。可是杨晚生性聪明,渐渐推断出了一切,思绪由先前的空灵转为现在的混乱——她时常半夜醒来大哭大叫,滚在地上拉着老朽的衣襟,像个无知的孩童,口里还一直嘶喊‘师傅,你杀了我吧,我活不下去’‘师傅,你给我扎针了吗,我脑袋很疼’有时候又不言不语,看着竹子发呆一整天——老朽这才知道她心智苦乱离疯癫不远了。”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朽无从得知,但是担忧她做傻事,就用崆峒派祖传秘宝,当年捆绑昆仑奴的‘一绝索’锁住了她双腿双手,离开一个时辰给她配一副药,回来时就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初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觉得再没有力气去看一眼地上那方平静的面容——一绝索,韧性最强,能锁缚饕餮蛟龙。但强行逃离时,索刺倒扣经脉,远离一步,疼痛入骨一分。
  老人仍旧淡定地端坐,语声平静:“老朽知道她还在希求自己收留的杨朝不是赵应承,所以也赶到了凤鸣山,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缓缓睁开双目,温和地看向初一:“公子,你是谁?”
  “晚辈叫冷双成。”
  老人点点头,转头看向了杨晚,伸出右手轻轻抚摸她如云般黑发:“冷公子,老朽有个请求,实在是难以启口。”
  初一恭顺地看着老人,口中无一丝迟疑,迅速应道:“前辈无须多虑,晚辈其实到处飘荡无所寄托,即使前辈不用嘱咐,晚辈也愿意做任何事情。”
  “杨晚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初一此时听来,纵是如此平静之人,也微微一怔。
  “她是老朽一手带大,情同父子,幼年洗浴时便察觉她的心脏和常人生得不一样,方才救下她老朽便喂食了一种药丸,牢牢护住了她心底最后一点气息。但是否醒来,还需一种药引。”
  老人双目直视初一面容,目光坚定而慈祥:“老朽得知此时去寻得这处药引,绝无可能,但是碰到了冷公子,杨晚还有一丝挽救希望……”
  初一身躯不禁凝神不动,他的眼里不知不觉流淌出痛苦:“前辈,是说要用我的血催发寒毒,让她浴火重生吗?”
  老人默然点了点头。“别人或许不知红硕果之霸道阴毒,老朽虚度百岁光阴,刚好知道此毒的厉害,而先前在营地中见你催发出剑,便心中窃喜老天苟延杨家最后一点血脉。所以老朽一直隐在山中,等着公子。”
  初一沉吟片刻,才抬首凝视老人:“前辈应该知晓中了此毒无药可解?发作时痛苦难抑,令人只想自戕?晚辈体内两种霸道毒素相生相克,杨姑娘是否也能调和?”
  “老朽探过公子脉络,知道公子体制寒凉不似杨晚,所以能压抑寒毒不易发作。可是为了挽救她,没有第二种方法。至于能否支撑而活,一切要看她的造化。”
  初一脑海里顿时扯出一丝亮光,他不禁双目圆睁,语声带着一点点的惊喜:“前辈可是药王?若是,杨姑娘的确有希望。”又想起面前老人定是极早探出自己的秘密,不禁又低头开口:“不是晚辈有意隐瞒身份……”
  老人只是慈祥地看着初一,眼睛里一如先前的清亮:“公子隐瞒身份,定是有难言之隐。老朽正是药王,为了这个孩子避居荆湘,在江湖中已销声匿迹十八年。”
  初一有些迟疑地看着药王,面色犹豫,但终究没有开口。
  药王微微一笑:“公子可是有诸多疑问?”
  “恕晚辈愚昧。”
  “无妨。”
  “江湖传闻药王慈悲为怀,平生只收东阁先生、孤独镇主为徒,不曾得闻杨姑娘一事。”
  “杨晚的身份比较特殊,老朽和杨家渊源颇深,所以费了一番心思在此女身上。”
  “如果杨姑娘服用了寒毒,侥幸回醒,会不会再次生无眷恋一心求死?再者一旦毒性发作,常人难抵,前辈是否有药物控制?”
  药王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杨晚的躯体之上,面对初一的疑问,他反问不答:“公子是否知道放置好杨晚后,老朽一直尾随身后?”
  初一心里有些吃惊,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老朽生于前唐,至此虚活了百岁,也看尽了世间的变化无常,老朽明白一个道理用了整整八十年。”
  “晚辈谨听教诲……”
  “老朽看到了前唐的覆灭,十国的混战,初宋的建立,历经三朝三代分分合合,唯独世间日月亘古不变。正值战乱天灾,即使锋芒如秋叶公子,权势如赵世子,如此英雄少年最终会在光阴流逝前折首,所以老朽淡看世间百态,不予插手顺应潮流。众生在天地之间依循各自命运而活,无法逆转。纵使老朽矫意为之,杨晚还是得自己面对自己的命运。”
  初一垂下头细细思索着这番话语,觉得药王前辈字字玑珠,继枯木大师点化之后,心底的迷雾又清退不少。
  “前辈隐居荆湘,想请教心中一直以来的几点推测。”
  “请。”
  “荆湘是否是前唐属国?”
  “是。”
  “相传若干年前敬远公所立?”
  “是。”
  语声过后,初一面如死灰,身子一直簇簇抖动不停。原本心中那点卑微的希望被自己捏碎,顿时消散于空中,刹那不见踪影。这心中的万丈波澜如何平息,如同横扫千军,“砰”的一声将初一甩到深渊,冷彻见底。
  药王用他洞悉一切的眼睛慈爱地看着初一,却不言语。
  “晚辈冷双成,来自另外一个朝代,因寒毒保存尸身,穿越百年时光,再次存活于世。晚辈时常迷惘,面对不同的世间相同的命运,心中一直抗拒,今日得见前辈,让晚辈茅塞顿开。”
  初一默默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药王稽首伏拜,待起身站定,身子却如白杨般笔直隽秀,仿似换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明亮的气息。
  药王仍旧微笑不语,却是受了面前少年的大礼。
  “父亲为晚辈取名‘双成’是希翼晚辈顺利长大,成人成才冷双成。今日跪别前辈,心中便暗暗决定从此做回自己,勇往直前,安然面对上苍磨炼。再次感谢前辈的教导。”
  药王端坐于室,仙风道骨的身姿稳如青松,声音如春雨润物,温和而深远:
  “今日一别,有缘自会相见,定当报答公子恩情。”
  
  
28. 再见

  冷双成走出山洞,晨间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他的面容上。他疾步向山下掠去,脚步不曾踌躇彷徨。
  山脚下的路分成两条:一条是通向左边军营,南景麒驻扎之地;一条是通向右方古井台,吴三手被掳之所。
  一直埋伏在魏翀军队里的冷双成,早就探明了一切需要的消息:南景麒接受辽军议和的条件,荆湘军队作为后援,共同倒戈面对宋朝。一路随辽军袭来,此刻驻扎在距凤鸣山二十里之外。
  在更早以前,冷双成不敢贸然离开吴三手半步,夜间休息也必守护在帐外,未曾料到被魏翀手下支开,给辟邪少主擒去。其实这一切,当时还是初一的冷双成早已了然于胸:该来的,总逃不了。
  此时的冷双成大步凛凛,反而有了无所顾忌的畅快,因为他打定主意,见了南景麒之后,一定要寻到吴三手,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冬日的朝阳并不温暖,厚厚的积雪仍旧覆盖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雪光晶莹,冷风拂过,泛起点点星屑的雪花。冷双成提气狂奔,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飞跃。他想起了也是在冬日大雪封山的气节里,李天啸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你在那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飞奔而去。
  ***
  童土抱着干草,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嘟囔囔地朝马厩走去。
  夜雕轻轻地喷着响鼻,踢踏着蹄子有些不耐地立在马槽前。童土见了它,像见了自家兄弟一样,冲上去抱住它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夜雕伏枥,志在千里。”
  童土爱怜地抚摸着夜雕的鬃毛,手上不利索地塞给它干草。看了良久,才轻轻地说:“马儿,今天少爷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夜雕突然竖起它削竹般的耳朵,静止不动。童土仍未察觉,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冷双成静静地走向童土,瘦长的影子在马厩旁拉成一条线,还未等到童土抬头惊呼,他出手点向了童土的腰间。
  “不必惊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是不动就行。”
  童土有些惊异地看着冷双成,无法出声,只得拼命地点着脑袋。
  “你家少爷可是南将军?”
  童土点头。
  “今日有一场大战?”
  继续点头。
  “可否带我见南公子一面?”
  童土瞪大了眼睛不动,眼珠直直地盯着冷双成,似是有话要讲。
  冷双成微微一笑,出手拂开了穴位。童土摇晃了几下身子,冷双成又轻轻扶了扶他。
  童土大喘一口气:“我见过你。”
  冷双成不语,默默地看着他。
  “你救过我家公子,我在他怀里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差不多死了。”
  冷双成明白他在说什么,仍旧没有接话,等待他把话说完。
  “可你毕竟是汉人,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冷双成默默地闭了闭眼睛。这句话其实吴三手也说过,只不过吴三手说得更加委婉:
  ——师傅,我们宋人和荆湘打战,你希望谁赢?
  ——师傅,你如果想见下南将军,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时候的初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冷双成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面对童土天真无邪的眼睛,冷双成开不了口,解释不了任何的缘由。
  过了半晌,他才平静地说:“我既然救过你家少爷,肯定不会害他。我见他,是有要事禀告。”
  “难道你是汉人的叛徒?”童土歪着脑袋,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冷双成。
  冷双成心底苦涩,嘴上却是平静:“我还没这么大义不道,你带我去吧,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童土仍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冷双成目视四周开始走动的士兵,沉稳地站在马厩里。
  “那我问你,你从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找到我家少爷?”
  冷双成转头看着吃草的夜雕。
  光滑的皮毛、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夜雕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如同主人一般的桀骜不屈。纵使是眼拙之人,也看得见此马的宝贵不凡。正是如此,在冷双成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找到南景麒了,只不过没想到来的是个孩子,还是个麻烦的小童子。
  冷双成突然越过他,朝着军帐处走去。
  童土急忙回过身,拉住他的衣袖:“喂,你去哪里。”
  “去见南公子。”
  “只要我一喊,别说见到我家少爷,就是半步你也走不出去。”
  “我不走半步。”
  “什么?”
  “我哪里都不去,就站在这里先把你杀掉,什么人都会来见我了。”
  童土有些吃惊地看着冷双成,马上放开了他的袖子,一双眼睛还骨碌碌地乱瞟,就是不敢去看冷双成冷漠的瞳仁。
  冷双成低下头弯腰凝视童土的眼睛,抬起了他凉飕飕的手掌放在童土的脸颊之上:“我指甲里淬了剧毒,沾到一点脸就会烂掉,破开几个窟窿,只要轻轻一划……”
  童土哇的一下叫开了:“我带你去,反正你也会找到他……”
  童土低着头翘着嘴巴,一路踢着石子朝前走。冷双成走在他的身后,看着地上落成的薄薄一线的淡影,摇摇晃晃像是打碎了波光浮冰,不由得喟叹无言。
  拐了几道帐篷后,童土在一方白帐外站定,大声说道:“少爷,有客人来了。”
  冷双成淡淡地长吸了一口气。
  “请。”
  冷双成不禁站在原处凝神不动,眼底是一片凌乱的雪地,耳旁却惊人地重叠了那句朗然胸襟的话:“请。”时光仿若倒流,很多年前,也是一个不见面目的少年,从未追问门外来人是谁,却以堪比清风明月的话语说了个请字,明快爽朗如出一人。
  冷双成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呼吸。他的手藏于衣袖中,交叠双掌,狠狠地掐了下左手的虎口,留下一个深深的痕印。
  童土站了片刻,见面前的少年低垂着头,如木头般呆立,不禁大胆推了下,好奇地看着他。
  冷双成稳定心神,伸手撩起帐帘,低眉敛目走了进去。
  一直朝前走了几步,冷双成只看到一方稍稍垒砌的案台,停下了脚步。
  帐篷里很安静,而冷双成根本不敢抬起眼睛。过了会,听到南景麒的嗓音传来:“是初一吗?”
  南景麒的声音明朗如月,带着萦绕于室的悦耳轻柔。这种柔和的迟疑斩断了冷双成心底最后一点祈求牵盼,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放开了手中仅剩的那根稻草。
  “初一见过南公子。”
  冷双成稳稳地长稽一礼,垂下双手,默默伫立。
  南景麒风一般掠向冷双成,语声里带着一丝惶恐的焦急:“初一不必如此多礼!”
  冷双成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恭顺地看着南景麒衣襟的下摆。
  南景麒伸向冷双成的手停顿在空中,似乎听到他低沉一叹,然后唇中逸出清淡的语声:“你没事就好……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是恳请初一不要如此拘礼。”
  冷双成低沉着眉目,不作言语。心思却淡淡地掠起了一层涟漪:在他的印象中,李天啸是从来不对他叹气的。
  “初一,你身体还好么?”
  冷双成点了点头。
  南景麒看着面前的人,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那少年冷澈见底的眼睛却让他平静不少。他默默地看了片刻,又温和地说:“你来找我?”
  冷双成双掌交握,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定睛看了南景麒一眼,像闪电般,霎时又掠过了他,落在身后的地图上。
  南景麒的眼光里泄露了一些诧异,因为他在等面前少年抬头的时候,发觉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南公子,请如实告诉在下几个问题。”
  “请。”
  “公子今日一战的对手是谁?”
  “赵应承。”
  冷双成沉默了下,自己的猜测证实之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倘若得胜之后,公子如何打算?”
  南景麒微微低头看着冷双成的面容。今日的初一面上沉寂无光,不见那日如海般的深邃双瞳。
  “请公子一定要实告之。”
  “继续前进。”
  “前方可有战场?”
  “有处高城……”
  “可是古井台?”
  “正是。”
  “古井台可有旧名?”
  “据我所闻,好像中原人均称‘九州第一台’。”
  冷双成的身躯微微一颤,周遭声音仿若不闻,心里却有个声音大声疾呼:原来是这里!秋叶依剑的终点原来就是这里!
  南景麒轻蹙眉头伸出手。
  冷双成极快地退后几步,伏下身去,结成一束的发丝铺散开来,在他的背后渲染成一幅笔墨山水:“恳请南公子一定要应允在下。”
  “答应你什么?”
  “慎入古井城。如若公子不应,初一宁愿长跪不起。”
  南景麒苦笑一声,伸出的手又淡淡地落下。
  “你这是何苦,我答应你就是。”
  冷双成默默地起身,站在南景麒几步开外。
  南景麒静静地瞧着他,帐篷里又没有一丝声音。他看了有好久,却怎么也看不清面前这个沉静的少年。
  “初一怎么断定今日一战我可胜利?”
  “有两点原因。”
  “能告诉我吗?”
  ——这声音还是这么温柔,仿似担忧让我为难,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商量着询问。
  冷双成心里酸楚疼成一片汪洋大海,觉得全身都麻木得动不了,眼里、嘴里、舌底都是泛着冰冷蛰人的波澜。
  “公子知道宋朝主帅是赵应承世子?”
  “是。”
  “此人如何?”
  “少年老成,城府深沉。”
  “可知除了世子,还有督军?”
  “去年至今年,只见赵应承出现在战场,从未见过督军。”
  “督军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
  

29. 隐藏

  南景麒背负双手,立于空旷帐中,面朝冷双成,朗朗一笑:“那又如何?”
  冷双成低沉眼睑,透亮的光在他头顶上晕开,散成了一圈淡淡的影子。他仿若不觉,语声仍然平静:“真正的世子在下昨晚才偶然见到,可以推断出先前所有战争布局均是秋叶依剑所定。想以两位老谋深算的公子联手,哪里这么容易胜利,但是敢问南公子,两国交战以来,战况如何?”
  “我朝胜少败多。”
  “近半年呢?”
  “胜多败少。”
  “是何原因呢?”
  “宋人浴血而战,大多败于辽军铁骑。”
  冷双成抿了抿嘴唇,语出惊人:“不,不是这样。”
  南景麒直视冷双成:“初一为何这么断定?”
  “直接原因没有,但是据我所知,辟邪少主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他这么做一定有目的。”
  “初一认为是什么呢?”
  “诱敌深入法。这人心狠,做戏逼真,诸多战役真真假假打下来,让人根本看不见他最终的目的。”
  “可有证据?”
  “没有,要看第一场战役之后,赵应承退向哪里。”
  “退军地方和战争胜利有何联系?”
  “昨夜口令是折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退兵的暗示。如果是折戟一战,赵应承一定会遵循约定,退兵回避。如果退至古井,那便是最终目的之地。”
  南景麒并不言语,也未注视冷双成,微微垂首沉吟。
  “恳请公子一定不要进入古井城,古井是昔日的铜城铁壁防御战地,易守难攻。”
  “初一为何反复叮嘱不进古城?”
  “岁月改变了许多地貌,但是古井城是以前的第一台,胡语所称‘可多契’,天空之城的意思。”
  “在下没有亲临古井台,无法得知具体形貌,如果能在城垣处走上一圈,便可给公子肯定的答复。”
  “如果古井城没有发生改变,那么它的底盘就是以前的中原一大密地,俗称地下城——因为在铜墙铁壁的下面,是虚空的栈道。”
  “如果秋叶依剑也在那里,肯定会在地下城里做手脚,公子答应在下,不要进去!”
  冷双成焦急地一口气说完,紧紧地盯着南景麒侧脸,见到南景麒转回身子,又马上低下头,注视着地面。
  南景麒默然地看着身后地图半晌,尔后又语声沉痛地说道:“初一的推断虽未经证实,但是在我眼里,已是无价可比的消息,更重要的是——”
  顿了一顿,南景麒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战栗:“你这么做就是背叛了汉人,你知道吗?”
  冷双成的身躯如庭前修竹,在风中兀自静止伫立。从头至尾,他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有的仅是抬起头来,坚定地看了一眼南景麒。
  目光清澄,如同青竹叶尖滴落的露珠,晶莹四射,深深地坠入大地,流淌着含蓄的微亮。那目光如此短暂一瞥,让南景麒区分不了是真情还是幻觉。
  “平心而论,在下实属通敌。”南景麒听到他平静地说完这句,然后又沉重地说:“可是别无它途。”
  “初一,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呢?”
  “公子真的想报答在下?”
  “绝无戏言。”
  “公子可以为在下做一件事吗?”
  “请讲。”
  “请公子闭上眼睛,在下深恐唐突公子……”
  南景麒即使迟钝如斯,也看出面前少年决计不敢正视他的面容。他心里似乎有一点疼痛的墨水滴在纸上,晕散开来,渐渐渗成模糊一片。在听到他的迟疑的请求后,南景麒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
  冷双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张酷似李天啸的脸孔,仔细而贪婪,目不转睛而深情不移。青春年少的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远离了深爱自己的恋人,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寻一丝丝吻合他特质的影子。这是一种穿越千年的疼痛,在前世不能相守,在后世注定分离。如同硬生生地抽去冷双成的骨血,抛下他苟延在渭水之畔,沉痛呼吸,倒地不起,挣扎着爬向莹白如玉的光亮,才发现是镜中花,水中月。——那月亮冷漠无言地看着他的寂寞,坠入波浪粼粼长河,搅动了一地的浮光碎影。
  他静止在这片海市蜃楼面前,什么都说不了,因为他们的身份背景让两人无任何再会的交集;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摊开双手,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
  似乎有点冰雪般的凉爽停立在南景麒面前,让他一动也不敢动。那团冷漠还未触及自己的皮肤,如同面前的少年,永远不敢靠近,带着一寸、一步、一生的距离。那双手一定是欣长的,和着脸旁的空气,由上至下,簇簇流淌。南景麒很想贴近这份冰凉,可它始终远离自己,缓缓地慢慢地,五指虚张,描摹着自己的轮廓,带着深深的压抑的颤抖。
  “南将军,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传来一句低沉的语声,鼻端下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气息迅速消失,南景麒不由得猛地睁开眼——风穿过中帐,卷起了门外的雪花飘舞。
  冷双成已经不见了。他站过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个布帛缠绕的包裹。
  南景麒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在毡布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手掌刚刚触及把手,就证实了他的想法,那突起的龙行,冰冷的剑柄,不是龙纹剑又能作何想!
  “轰隆”一声,似乎有道天雷兜头劈下,将他击打得摇摇晃晃,将他的心里撕扯得雪亮。他还记得有一天童土兴致勃勃地跑过来,告诉他南朝有个少年英雄,居然去挑战了辟邪少主。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原来是你,初一……孤身奋战……九蛊穿肠……为什么呢?”南景麒喃喃自语,语声里再也掩藏不住,是一片浓浓的痛苦与凄凉。
  无人能够回答,只闻穿过的风发出微微的声响,似是一声叹息拂过心间。
  ——因为爱,所以隐藏。
  ***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武州古井台,巳时。
  高出面前倾斜山坡的古井台,沉稳地矗立在大地上。它三面开阔,仅有后背依山而建,冰雪漫舞,覆盖山峦,似是拥抱着沉睡中的古城,一黑一白,煞是鲜明。
  “轰隆轰隆”惊天动地的辘辘车轴、滚滚马蹄之声惊醒了冬眠中的城池。
  古井城前罗列着四四方方的军阵,前后相连,一路蜿蜒到坡底。
  当前是尽张铜口的弩车,乌森森的箭矢斜对天空,锋刃簇寒割裂了风雪,一如身后的主帅那般张狂傲慢。马上威风凛凛地坐着是耶律行天,双目自盔甲下扫视面前黝黑古朴的城门。
  他的身后有两名副将,左侧的是一位面容沉静的小将,右手侧握一柄朔气冷冽的大刀,隐隐带有古代战神将军之风。落于右侧的是名身材魁梧、臂力喷张的男子,手上也提把花纹雕饰的大刀。
  他们身后是各列十二方阵的铠甲兵,在主帅示意之下,齐齐停下轰隆隆的脚步,重重顿下盾甲,雪地里飞溅出泡沫似的波浪。
  “大帅,有些不对劲。”那名小将一勒马缰,凝声说道。
  耶律行天回转面容,抑制不住的面脸骄傲之光:“侄儿,纵使前方是龙潭虎穴,焉能抵抗铁臂雄师?”
  耶律保沉沉扫视百丈远的高城,目光深远语声慎重:“古井是中原第一高台,后依习贡、梁月两山,壁立千仞,直插天堑。地势居高难攻,孤峰一片。此刻全城森严上下戒备,宋军退守城中顽死抵抗,适宜智取不可强攻。”
  说完,扫视一眼身旁握刀之人,那人微微颔首,语出恭敬:“小将军说得极是。”
  耶律行天抬起面目,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古城,一抖黑色大氅翎羽披风,朗声说道:“侄儿可是忘了自居庸关一路交战以来,宋军拼着浴血尸战,才寥寥胜了马坡、三猿峡几仗,此时不乘着大辽威武之风冲杀过去,岂不是灭了自己志气,让敌人有喘息之机?”
  耶律保目视其叔,平缓说道:“大帅精通汉学,是我大辽之福。但是对方主帅赵应承狡诈多变,擅长狡兔三窟之技,大帅可曾听闻?”
  耶律行天一抬右手,果断回应:“不必多言,今已至此,踏破最后一方孤城,中原便可长驱直入。本帅主意已定,休得再言。”
  耶律保侧身对身旁之人叹口气,有些怏怏地说道:“韩先生,我们回阵。”
  韩远山顿首,偕着面前少年将军扣马离开。
  ***
  古井台内外三层均是插满了在风中飘扬的军旗,众多黑色盔甲的士兵潮水般地伏身城头,只微微露出一截头盔上的红缨,在风雪中兀自颤抖。
  城中第三层的暗堡内,视野开阔,又恃掩蔽极深,是调度指挥的首选,赵应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上乘之地,一退入古井后,即刻动身赶来。
  一上旋转的塔阶,逐步落入一道凛然伫立的背影。白色锦袍在冷冷空气中无风自展,雪片卷起了宽松袖口,掠过一双欣长修韧的手,一柄潜在剑鞘中的长剑。
  “公子久候了。”赵应承在秋叶依剑身后,一抬手。
  “不急。”秋叶依剑背对来人,语气如出一辙的冰凉。
  赵应承默默走上前,和秋叶依剑并肩而立。银光上前一步,朝赵应承行礼,赵应承微微颔首,银光稍稍垂首退出塔楼。
  “少了一人。”秋叶依剑目视雪空,突然启声。
  “我依约血战,在凤鸣山前落败,一直驱师后退,无半分破绽。”赵应承目光落在塔外,平静说道。
  “南景麒没来,一定出了破绽。”秋叶依剑面容不动,透过风雪,注视辽军动向。
  赵应承心里转过数念,沉吟片刻,马上抬头:“只能是初一……”
  秋叶依剑听后突然回头盯视了赵应承一眼,赵应承却是微微一笑:“公子的人我不好插手,昨晚杨晚来袭,被我杀掉。所有出过军营之人均被我送上战场,经凤鸣一役浴血战死,目前消息不可能泄露,计划也天衣无缝,除了连夜遁逃的初一……”
  秋叶依剑冷冷接口:“三老安在?”
  “都负伤休整。”赵应承侧首注视着秋叶依剑亘古不变的冷漠俊容,缓缓道:“初一出手不凡哪,三人围攻百招,不仅无丝毫败相,还力挫三人,如果不是三老救驾,我险些都躲避不及……”赵应承面目之上仍是浮起淡淡的笑容。
  秋叶依剑心里一沉,想起了往事,更加肯定儒州长石街对战时,狡猾的初一隐瞒了身手,不可能只在自己剑下走到十二招。
  赵应承双手后负,语声上扬,带有丝丝的愉悦:“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希望公子捕获时,不要杀死,送我最好,我愿出任何代价换取初一。”
  秋叶依剑目光冷鸷,并无声响。
  “传闻落雁塔一役中初一拼死救出南景麒,今日距初一夜遁之后南景麒居然按兵不动,显然两人之间有所牵连,只是无法猜出二人关系,公子可否告示?”
  “不知道。”秋叶依剑冷冰冰地说,“世子还是多关心此战局势为好。”
  “公子如此镇定地立于面前,赵应承还有何忧患?”
  “事成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赵应承走到瞭望台前,俯身查看了半刻,复又淡淡说道:“耶律行天还未发动进攻,难道真是起了疑心?”
  “无论是否起疑,依他急功好利之性,势必攻城。”
  “传闻其侄谨慎细致,督送弩车而来,若是此人进言,耶律行天或许踟蹰……”
  秋叶依剑直视赵应承试探的目光,冷冷道:“世子先前一战,列阵将帅是谁?”
  “魏翀,战死。”
  “世子股肱之将折戟,令耶律行天深信我朝主力皆损,退避不战。”
  “所以一定会进军乘胜追击?”
  “迟早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并立塔楼中静止无言。
  “辽人所列鱼丽之阵,公子定是有了对策吧?”赵应承目视远处,语气平稳。
  “有。”
  “既然公子笃定,赵应承此刻告退。”
  “世子去哪里?”
  “耶律行天半刻不动,我自是要去请君入瓮了。”
 

30. 决战

  古井台城门在绞索“吱吱呀呀”声响中缓缓放下,和着陡峭的冷风,弥漫的大雪,在黑沉沉的辽军前亮出面目。
  只见吊桥上冲出一彪人马。当前一将银鞍白马粉面朱唇,眉间一抹疾驰而来带起的冷厉之色,与冰凉的泛着寒光的长枪互相辉映,直逼人眼。
  耶律行天一挥大氅,发力嘶吼:“此人是宋朝丞相之子,活捉者重赏!”自身也拍马迎去。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辽人一听此言,不顾身后副将军耶律保劝阻,先前两列脱裂阵型,潮水般抱团离开。
  秋叶依剑展袖一跃,落于塔巅,站在寒冷空旷的雪空中。他目光紧追赵应承身后,冷声喝道:“光!”
  银光公子此时正在塔外守候,听到公子呼喊,朗声回应:“公子。”
  “传我号令,雪影出骑拼死保护世子,先锋营出动围歼辽人前部。你前去接应,射杀韩远山才可返身。吩咐城头守军,百姓出城不准阻拦。”
  “是。”
  银光心里虽有浓烈诧异,但自幼遵循公子之心稳固,推测公子此举必有深意,当下也不犹豫,负起长弓朝前掠去。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双目凛凛俯瞰城前战场。
  银光纵马奔出城门,身后带着残余百名银色铠甲骑兵,融入冷冷风雪,霎时人影难辨。一片白光滚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轻便黑衣的先锋少年,手持利刃,机敏灵活,猱身赶去。
  漫天风雪中,镶合上两队人马,混战一起。
  空地上顿时传来地动山摇的呐喊声,厮杀声。
  赵应承枪尖划过雪空,一马当前朝耶律行天刺去。耶律行天双目带着红光,大喝一声,朝赵应承当头斩下。两人迅速胶战一起,身下马匹团团回转,踏起乱玉般的雪水。
  赵应承身后众人纯属心腹,皆会意过来,围住耶律行天,拼死阻断潮水般涌来的援兵。
  耶律保看得真切,他语声急促地喝令:“韩副将,你带一方士兵前去援助大帅,小将带大军冲上。”
  韩远山点头,身后方阵里的辽军风驰电掣驶出阵营。
  耶律保纵马上前,朗声说道:“弩军听令!没我号令不可放箭,误伤大帅!”左臂一挥,带着黑沉沉的鱼丽阵队稳稳朝前压去。
  韩远山远远地直奔赵应承,目光里夹杂着旁人难解的贪婪。他的战马在凛凛风雪中冲突而出时,迎面突然传来呼啸风声,尖锐刺耳。他大吃一惊,忙俯身马上。
  风雪呼呼刮过,凌乱飞舞,一支金箭破空划过,钉入韩远山来不及闪躲的前胸,在他倒地之前,第二道银色光芒闪过,牢牢扎上了他的后背。
  韩远山最后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最后感觉到了眼睑上的冰凉雪花,闭上了眼睛。
  身后辽人愕然。
  银光带雪影掩杀过去,随后还有一排排黑色的人影。
  ***
  冷双成赶到古井台时,交战方酣。
  他极力目视前方,双目不眨。穿透纷扬大雪,面前众人混杂如泥,泛着血光落地,融入脚下黝黑肮脏的雪水之中。
  冷双成右手紧执月光,纵身跃过辽军后方,极快地朝边缘狭窄地带跑去,目的是想沿着边角冲进城门。他的身形丝毫不敢滞留,目光闪耀,清楚地掠过身旁的战场。
  黑白相间,混战一团。声喊震天,厮杀遍野。
  冷双成看到一批黑色军衣少年,各自团团围住眼前方阵,回旋绕走,不禁微微一顿。
  “这是半年前经历过的八角阵,看来辟邪少主果真在此。既然秋叶依剑隐身古井城,想必一定会炸毁高台——一定要及时救出吴三手。”
  冷双成施展身法,手持粼粼寒剑,左冲右挡,硬生生撞开一条细丝般的路径。他再也无暇他顾,根本来不及细想眼前看到的重重景象,带着寒风冷气,朝前飞奔。
  扑到城门吊桥前,大股惊慌失措的百姓冲出来,哭天抢地,哀声不绝。他们衣衫单薄,拉妻挈子,嘴里融着浓浓风雪,暗哑地嘶吼。
  冷双成泛着心酸,隐身一旁,穿越了第一道城门。
  一片混乱的人群中,一名蓝袄少年默然自人流中穿过,极为显眼。守门将士觉得惊异,上前喝令:“来者何人?”
  冷双成掏出魏翀腰牌,在将士面前晃动:“魏大人帐下,有要事禀告主帅。”
  那名士兵仔细看了下腰牌,抬头打量着冷双成的脸:“魏大人一个时辰前为国捐躯,兄弟你怎么逃出来的……”
  冷双成只觉头脑中一片轰鸣,目眩良久。片刻后又清醒过来,强行压制下心里的难受,咬牙低头朝第二道城门走去。
  那名士兵还在身后追喊:“赵将军已经出城搦战,不在城中……”
  冷双成也不答应,闪身挤入人群。如此穿过第二道城门,脚步紧促,迈向三关。
  面前风雪更盛,冷双成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高塔之上凛凛立着一个人影,风雪漫天,白衣兀自在风中招展。冷双成快速掠了一眼,马上低头。这一眼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是秋叶依剑。
  透着如此寒冷呼啸的风雪,冷双成却发觉秋叶依剑的面目不见模糊,反而在寒风中更加立体深邃。秋叶依剑似乎在俯瞰大地,如同一个主宰苍生的王者,瞳仁里冰晶之色流光溢彩。冷双成方才抬头目视时,不敢肯定秋叶依剑是否发觉自己,因为那目光遥远冷漠,穿透了混沌一片的苍穹。
  冷双成心里疑惑,抑制不住抬头再看了一眼。
  一双凌利冷漠的目光穿空落下,撞入冷双成微愣的眼里。那目光没有霸道杀气,只是冷漠,千年不化的冷漠。
  冷双成心里挂念着吴三手,却不闪躲,抬起眼睑,面无表情地冷冷一瞥,闪身挤进第三道城门,混入更多的难民中,如鱼游大海,遁身无形。
  秋叶依剑纹丝不动地立于高塔之上,嘴角掠开了一个冷冷的弧度。
  ——覆城之夕,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朝出逃生,唯独这个人,却低头向古城疾行。
  似乎这个初一的降临,就是一切充满着诡异。令人极度惊异的是,一向闲云野鹤的诸葛东阁曾经找过秋叶依剑,第一次开口,向自家公子求情。
  远在武州行辕时,诸葛东阁突然求见公子,沉吟半晌,才斟酌着说道:“少主,老夫有个不情之请,是关于青衣营初一。”
  秋叶依剑冷漠地看着青衣儒雅的诸葛东阁,并不言语。
  诸葛东阁抬眸观察少主脸色,又小心翼翼地说:“恳请少主留有活口……初一身骨奇特,老夫想留下来研究……”
  “理由。”
  “正逢乱世,少主急需人才安邦定国,此人内敛沉稳,正是合适人选。再者,老夫一身医术无从排遣,初一若能传我衣钵,两相照应更是锦上添花。”
  “先生高兴得太早了。”
  “少主或许在为初一不按常理出棋而恼怒,但初一此刻还被少主牢牢控制在手里,少主还有何忧患?老夫斗胆提醒少主,先前竹老行事乖戾,但最终为少主所用,少主还不是能容忍收服?与其逼死初一,还不如网罗羽下,恳请少主再多做权衡。”
  秋叶依剑冷漠地坐在太师椅中,面色沉寂,眸色冷冽。
  ——三猿峡战役,后经证实,的确是初一,他竟然混在魏翀军营中,引辽军入网,暗助马连城小胜此战役。
  ——初一到底想干什么?数次从我手上逃脱,偏偏不经意之间又从四周冒出来……
  片刻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吴三手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下雪亮:原来是为了他。
  诸葛东阁静静地看着自家公子面无表情的容颜,心里止不住地为初一担忧,他似乎已经知晓尽管自己出言恳求,素来冷漠的少主决不是轻易被三言两语打动的人,只能在他的冷漠中长身一揖,默然退下,转身离开了行辕。
  ……
  眼前战场厮杀永无止境,风雪声、嘶喊声、哭叫声一阵一阵混在一起响彻天空。
  秋叶依剑极目远视,估量着时机差不多成熟,缓缓地拔出手中长剑,剑身一划,挟着大片雪花,风起云涌一般朝前掠去。
  众多黑沉沉的暗景中,一抹鲜亮的雪白胜过万千飘扬的白色,长身似惊鸿掠起,手中聚集着火红耀眼的光华,如一轮喷薄而发的红日,粼粼坠入大地。
  ——红光照射之处,所向披靡。
  ***
  冷双成低着头闪身拐入小巷,沿着城墙根平步而行。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墙角交接处,极力辨认地形。每找到一分熟悉面目,心中便下沉一分。
  冷双成伸出手,抚摩着墙石,抬头望了望确认方向,朝前疾步走去。
  一条柔若无骨的火红菱鞭悄无声息地劈向他的后脑。
  冷双成听闻风声,纵身一跃,轻轻落于三丈开外站定,回转身子,就看到了一道鲜红斗篷的身影。
  “大小姐。”冷双成右手倒转月光,负于臂后,躬身一礼。
  程香阴沉着面目,自一方民宅后走出。
  “你可知道你该死?”程香盯着冷双成的眼睛,冷冷地说。
  “初一不知。”冷双成初见程香,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惊喜,当下有些急切地说道:“不过此地见到大小姐,初一心里实在是欣喜。”
  “哦?如果你知道我要杀你,你还高兴得起来?”
  冷双成直视程香,面目不见一丝松动,平稳说道:“大小姐如果要杀初一出气,初一绝不还手,不过在这之前,恳请大小姐怜悯……”
  “怜悯谁?”
  “此城百姓。”
  “为什么?”
  “因为古城快要倾覆。”
  “呵呵哈哈……这真是天大笑话,岿立五百年的古城如何倾覆?即使倾覆……”她的笑声如银铃悦耳,重重一顿,语含讥诮地说,“又与我何干?”
  冷双成听后突然扭头就走。
  程香面目一片冰冷,她一挽手腕,鞭子俏如飞练直袭冷双成背后。“说走就走,哪能这么容易!”
  冷双成并不回头,闪身躲过鞭影,仍是前行。
  “站住!”
  冷双成并未停下脚步。
  “再走就不要后悔!”
  冷双成稳稳前行,风雪中传来他淡漠的语声:“此城的确危在旦夕,大小姐还是快离开吧。”
  眼看着冷双成坚定的背影越走越远,程香的面目在飘扬雪花中有些阴晴不定,她紧紧地一抿红唇,皱着柳眉,“呼”的一声朝前跃去。
  处于前方的冷双成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笑,放慢了脚步。
  “初一此言不假?”她仔细地盯住冷双成面目,有些迟疑地问,“赵应承与那辟邪少主在前方浴血苦战,不就是为了保存这座古城?”
  “假象。”
  “假象?”
  “敢问大小姐,两位公子所出主力多少?”
  “雪影、赵应承嫡亲卫队和辟邪少年。”
  “人数多少?”
  “仅仅只够拼杀五股之一敌人。”
  “越是拼死一战,越是蒙混辽军。”冷双成目视程香,肯定地说。
  程香低下头微微沉吟,似是片刻得以清醒,又抬头急速地说:“他们打算用尽最后一点残余的力量?让辽人相信此城再无兵力阻拦?“
  “是。”冷双成平静地说。
  程香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程香又开口道:“还真是像极了这两人的冷酷作风……放着这么多性命去做一场戏,不过就是为了让敌人放心进入城中……”
  冷双成突然又躬身一礼:“大小姐是深明大义之人,恳请此刻着手救援百姓,能带走一个就算一个。”
  “我刚才在外城巡视,发觉百姓自城中涌出,四散逃命……”
  “这正是初一担忧的地方。”
  “为什么?”
  “两位公子布局精密,这一城百姓也在他们计划之中。他们放民出城,从各个方面想让辽军主帅深信,此城危如累卵顷刻不保。百姓一逃,表明城中绝无任何支援防御;百姓不逃,攻破之后辽军也势必屠城。”
  冷双成说到此处,脸上才显现出极为担忧的神色:“辽军最后是弩车压阵,初一揣测赵军覆没之后,定是箭如蝗发杀戮百姓……”
  “此城北门面临梁月山,大小姐可否吩咐手下带领百姓,翻越此山转入习贡逃生?”
  “慢着!”程香一抬手,冷冷喝道,“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能力!”
  冷双成默然一会儿,然后恭恭敬敬伏身跪拜:“草民初一跪见长平公主。”
  程香不动,丝毫不避接受了冷双成伏礼。她娇俏俏地立于雪地之中,一身火红斗篷在风中猎猎飞扬。
  “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哪!”程香眼波流转,娇笑着说:“居然敢拿全城百姓性命来压我。”
  “不敢。”冷双成伏身雪地,平稳回答。
  “不敢?如果不敢,你会拿话来套我?如果没胆,你会孤身进入此城?”
  冷双成伏首无语。
  “既然这般胆量,为何不见你亲自带民逃生?”程香冷冷一笑,语声上扬。
  “实不相瞒,原本是探明路后的确有指引百姓出城之心,现在见到大小姐,更觉上天待古城不薄……”
  “你少来拍我马屁,你起来,我还有账要和你算。”
  冷双成极快地站起身,平静地看着程香:“大小姐还在为赌坊一事生气?”
  “不是这桩。”程香一展红唇,在冷风陡峭中温柔一笑,“是为了孤独凯旋。”
  冷双成微微一怔。
  片刻之间,程香面目变冷:“你可知道孤独凯旋为了你,居然要和我悔婚?”
  
  
31. 入洞

  这句话真是如同旱地里突起一声惊天炸雷,将冷双成轰得目瞪口呆。他的身子在寒风中仍是笔直伫立,脸上的惊讶之色怎么也抑制不了。
  程香细细地看着冷双成面目,突然讥讽一笑:“往日年年一到除夕,孤独凯旋就躲得不见人影,今年赌坊风波后,辟邪少主刚放出风声,他就马上出现我面前,可笑的是,我还以为他巴巴地为我赶来,心里感动不已。没想到来了之后居然是提出要求,解除这门御赐的婚约……更可笑的是,无论我软硬兼磨他死不松口是何原因,只是一路赶到古井台……”
  冷双成立于雪中,默默地看着程香冷冷的笑容,却不言语。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秋叶依剑逼迫他配置药丸控制吴三手,他抵死不从,宁愿忍受钉骨之针的疼痛也不动手,我才知道是为了你,因为只有你接近过吴三手,只有吴三手知道你在哪里!”
  “初一,你如果是我,你要我怎么办呢?”程香泠泠地抖了个鞭花,长鞭一卷,打碎了莹白如玉的雪花,凌乱地在空中飞舞。“你是男人哪,孤独凯旋竟然为了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冷双成盯住雪地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坚定地说:“初一临死之前,恳请大小姐告诉我吴三手的事情。”
  “好,你想知道什么?”
  “吴三手此刻在哪里?”
  “被辟邪少主驱逐进了地道。”
  “果真如此……”冷双成喃喃道,面色恍惚。
  “还有什么事情不放心的?”程香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没有,只是初一好奇,大小姐难道要亲自在孤独公子面前杀了我吗?”冷双成突然紧盯程香身后,微微一笑。
  程香看着冷双成的面容,脸上又浮现起那种惊疑不定的神色:“你少唬弄我……”
  “动手吧。”冷双成语声稍稍上扬,卷起月光送入腰间,静静站在雪中。
  程香咬了咬牙,终究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
  身后一片凄清,风声呼啸,雪花流转,没有一丝人影。
  她心里微微一沉,极快地回旋面目,却只看到一个远远掠走的身影,不由得纵声长呼,恶狠狠地骂道:“初一,你个杀千刀的……”
  程香恨恨地站在雪地里许久,才不甘心地朝来路走去。走到街道时,街上百姓挤挤嚷嚷,塞满了道路。她心里猛然惊醒,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朝一处府邸扑去。
  穿越庭院,推开槅门,就来到温暖如春的内室。
  程香径直朝床阁走去。
  床上之人脸色苍白,身形削瘦,正躺在床帏间闭目休息。
  程香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另一床锦被铺在他被褥上,伏下身去……
  孤独凯旋睁开幽如黑潭的眼睛。
  程香讷讷一笑:“别误会,我是想给你多加条被子……”
  “仗打完了吗?” 孤独凯旋突然淡淡地说,仿佛知道外间的一切。
  “没有,不过我们要赶快走,这城要塌了……”
  孤独凯旋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程香的手腕,他紧紧盯住程香的眼睛,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
  程香甩开手,冷冷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再磨蹭,不仅救不了我们自己,还耽误我救援城外百姓。”
  孤独凯旋长吸一口气,右手支撑在床侧,挣扎着起身,却不再看程香一眼。
  程香冲过去,牢牢按住孤独凯旋的身子,口中发狠嚷道:“我告诉你还不行?我告诉你还不行?是我遇见了一个人……”程香背转身子,不让孤独凯旋看见她双目中的莹莹泪光,“他告诉我这个城顷刻即没,他向我打听了吴三手,他就是你心心挂念的初一……”
  “呼”的一声,程香面前掠过一道光影,几个起落,转眼消失在雪空。
  程香的姿势保持不动片刻,尔后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看了下内室,低低地自言自语:“还好,记得带上了御寒的衣物……”
  ***
  冷双成在白雪覆盖的屋檐上起起落落,辨认地形。在看到一处高巍的房屋之后,面露喜色,发力朝前跃去。
  落于州府后院,冷双成沿着回廊奔走,目光触及到一方高台砌就的井沿,停了下来。
  他稳稳地踏步上前,低头查看。
  井沿上白雪皑皑,内壁铺满了青苔,青光泛着白影,粼粼一片。
  冷双成出掌震碎井台上的积雪,又伸出手刮了下井壁,触手滑腻顺溜,不由得眸色一沉。他提气一跃,毫不犹豫地跳进井中。
  身子急速地下降,两耳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衣襟下摆飞扬起来,遮住了冷双成的眼睛。他双手轻拍,掌风切向井壁,一路摩擦着划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
  到达井底,冷双成身子跌落在厚厚积雪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坑形。他抬头看了下井壁,发觉刚才的掌风根本就无法撼动岩石,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而自己正上方的井口,小得只剩下一丁点光亮……
  冷双成收回目光,晃动火折子,顿时洞穴里亮起了少许光明。他抬头看向洞壁,发觉有几支火把插在上面,轻轻取了下来,点燃了一个。再又细心地照了下左右两旁石壁,看到火把果真少了一支——看来是有人比他先来过了,而且那人很有可能是吴三手。
  冷双成执起火把,静静地朝黑暗走去。
  大约走了半柱香,冷双成拐入左侧的岔路继续前行,又过了片刻,面前出现三条通道,仍是不见吴三手身影。他掏出那片小木埙(杨晚那夜遗留下来的小玩意),放入口中,呜呜地吹奏了起来。
  声音低沉哀伤,朝着各个洞穴里游走,在这寂静黑暗的地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冷双成垂下眼眸,倾入了内力,尽其所能吹奏了一首唐朝民间流行的小调《问路》。这首民歌讲述的就是和贾岛《寻隐者不遇》差不多的内容,只不过被老百姓润色修改,改成了一个年青后生向一位姑娘问路,那姑娘避而不答,只是指了指身后深山的故事。
  冷双成默默地吹了几遍,心里一直祈求吴三手能听明白他的意思,毕竟吴三手是落拓的书生,饱读圣贤诗书之人啊!
  在冷双成吹完第四遍后,终于听到了一丝小小的呼声:“阿成,你真是……”
  冷双成心中一喜,发力朝来音处跃去,手上的火把猛得被拉成一道光影,忽明忽暗。“吴有,你还好吗?”
  吴三手默默地自暗处走出,紧紧盯住冷双成的面目,冷冷地说:“你真是愚蠢。”
  冷双成并不理会,只是围着吴三手身子走了一圈,口中着急地问道:“辟邪少主是否折磨过你?”
  “似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还不屑于动手。”吴三手冷哼一声,面色仍不见好转。
  “手伸出来。”冷双成突然说道。
  吴三手不明就里,还是伸出手。冷双成稳稳地扣住吴三手脉络,默默地移动三指搭于主脉之上。过了一会儿,才低沉说道:“辟邪少主拍了一根针在你气穴中,需要每日子时、辰时各运功一次,引住针脚,不至于游走进内脏,看来这几日你还是吃了不少苦……”
  吴三手又冷哼一声:“你这一来,我白吃了这趟苦。”
  冷双成微微一笑,仍是不理会吴三手的怒气,接着说道:“他这手法极为奇特,寻常人决计不会摸清他运功的套路,不过还好,我能为你逼出银针。”
  吴三手双手垂于袖中,看着火把,默不作声。冷双成将火把也插在壁洞里,朝着他耐心地微笑,这微笑发自真诚,是久经磨难后重见亲人的那种喜悦。
  过了许久,吴三手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死在一起也好。”
  冷双成席地而坐,抬头看着吴三手:“坐下来。”
  吴三手依顺地坐于冷双成面前,又听到那道平静的语声传来:“放松身体,肯定有些疼痛,不可运气抵触……”
  “嗯。”吴三手低低了应了一声。
  冷双成将手掌抵于吴三手后背,开始运功。不大一会,吴三手身子微微抖动,冷双成面目上冷汗淋淋,两人头顶都聚集着淡淡萦绕的白雾。就在吴三手的左臂簇簇颤抖时,冷双成突然双手生风,运气于早已准备好的银针,稳稳地朝曲池、阳溪各扎一针。
  吴三手只觉得左臂外侧似有蚂蚁啃噬,奇痒难耐,还未等至右手去抓挠,只听得身后又低低传来句:“别动。”紧接着,有只手掌在自己左肩上一拍,一缕银光破空而起,穿透指尖飞向黑暗。
  吴三手大奇,跃起身子活动手掌,发觉轻松自如,不由得咧嘴一笑:“阿成真是无所不能……”再回头看到冷双成苍白的脸,喘息的身子,语声生生顿住。他冲过去,扶起冷双成的身体,嘴里还一直急切询问:“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冷双成有些狼狈地后退一步,只是搭了一只手在吴三手的左臂上:“并不是这样,我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很,刚才那木埙就被我吹得一塌糊涂……”
  吴三手半晌无语,过了会才发出一丝丝声音:“还好……也不是不堪入耳……”
  冷双成紧紧抓住吴三手的手臂,手指泛白,显然很用力。吴三手低头看了下他的手臂,忍着疼痛问道:“真的没事么?”
  冷双成勉力弓着身子站好:“去将那枚银针拣来。”
  吴三手依言走了前去,拾起长针递给了冷双成。“你的身子……”
  冷双成举起银针,在火下辨认着针身。他脸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脸色苍白,仍是忍受着拉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未成型的笑容:“休息半刻即好。”他抬头看了下吴三手担忧的面容,想了想,说道:“辟邪少主要你来做什么?”
  吴三手用双手极力搀扶冷双成,淡淡回道:“他什么都没说,就是把我丢了进来。我刚才到处走动,没发现出口,地面上布满了暗槽,也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冷双成抓住吴三手的手一紧,吴三手不禁低呼一声。冷双成似乎有所察觉,苦笑一声:“对不起。”
  “是阿成知道了什么吧?”吴三手一手拿了火把,一手馋着冷双成,缓缓地随他前行。
  “那暗槽是以前官府私矿的运煤管道。”
  “难怪这里看似有人住过……”
  “吴有,你怎么知道往这边走?”
  “凭感觉,乱走的。”
  冷双成抓了下吴三手的手臂:“停下来,让我休息一下。”
  吴三手有些着急地放低他的身子,蹲在他身边细细查看他的脸色。冷双成的脸庞上一直有汗渗出,只是他抿着唇,一直不让吴三手察觉。
  冷双成盘曲双腿,双掌环抱,缓缓地吐纳调息。吴三手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地道内突然传来几声浓浓的咳嗽,像是穿堂而过的风,一直在弯弯曲曲的洞穴内环绕。
  吴三手面色一变,正待起身,手臂已被冷双成抓住。“不要伤害他,是孤独公子。”
  “哪个孤独公子?”
  “江湖中还有几个孤独公子?”
  “孤独凯旋?他来这里做什么?”吴三手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奇,呆呆地问。
  冷双成的目光投向无穷无尽的黑暗,微微摇了摇头。
  静静的洞穴内,传来一步、两步沉稳的脚步声,不急不躁,不徐不缓。映着淡弱的火光,走出来一名欣长身影的公子。
  这是吴三手第一次见到孤独凯旋,而且还是在如此诡异的场景里。
  面前的少年公子说不出的贵气而孤独,可能是他在身着貂裘的身躯上,还套着一层厚厚锦衾的缘故。双眸在火光映照下幽深难辨,面色苍白,英俊的线条一直蜿蜒到他消瘦的下巴,他什么都没做,仅仅是站在两人几步之遥,静静地看着,光线落在他身后,形成了一个瘦长而沉默的剪影。
  吴三手不禁回头看了看师傅和自己,一身的狼狈和污渍,而面前的贵气公子,长身玉立气质优雅,仿似一个是天上的谪仙,一个是地上的淤泥。
  “孤独镇主?”三人默然看了片刻,还是吴三手率先打破了岑寂。
  “正是。”孤独凯旋的目光落在两人相持的臂上,淡淡说道。
  冷双成想起了程香所说的话,心中一动,抓住吴三手手臂,借力站起:“孤独公子,能否让在下看看你的脉象……”
  “原来你也懂得医术,就不知道能不能医治我的疾病,救我一命?”孤独凯旋仍是站立于阴影中,语声冷淡。
  吴三手的眼光里聚集着重重疑惑,看向冷双成。冷双成的目光依旧落在对面,右手却不动神色地轻扯了下吴三手的衣袖。
  吴三手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诡异的气息,他回过头看着孤独凯旋:“什么病,如此顽劣?”
  “我遇到了一个少年,和她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如何快乐,狂妄地以为分别后也能习以为常。可是我离开她后,才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很厉害的病——原来喜爱的食物变得难以下咽,原来习惯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我吃饭、休息、走路、说话空气里都浮现着她的影子,刮风、下雪、晴天、雨天一直在呆呆地想着同几个问题:她还好吗?可有吃饱穿暖?可有地方落脚停留?此刻是在风餐露宿还是在下榻休息?尤其在我听闻她去儒州后,身体愈发地疼痛,常常不能呼吸,如同此时……”
  孤独凯旋一手紧抓住心口,沉闷地咳嗽,点点醒目的血丝渗落在胸前貂裘之上,片刻浸染成梅花朵朵。他一边抑制一边伸出一段白净的手腕,朝着冷双成那里直直走去,口气还是那么冷漠:“初一,你说我,还能活吗?”
  
               
32. 纠结

  烛火映照下,孤独凯旋的面目渐渐清晰明朗,他的瞳仁里掺着火热,看不到别人,紧紧盯住了初一波澜不兴的脸。那目光如此炽炙,似是干渴已久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才觅得一点点绿洲。
  冷双成默默地看着他,无所回应。
  “这就是你,初一,换做常人,即使不是满心惊讶也定流露激动之色,可你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苟延残喘举步维艰。我时常想,如其让我单调地病死,还不如来见你,快乐地痛死。”
  孤独凯旋一步一步走到冷双成面前,低下头,凝视他的双眼。
  一直没有声响的吴三手,很艰难地转回头,从迷雾般的震撼中清醒,吃惊地唤着:“阿成……”
  冷双成面目沉寂,松开了吴三手的左臂,顺势抬起手指,掐住了孤独凯旋的脉络。
  “原来你叫阿成……”孤独凯旋咳嗽着开口,“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配知道。我一直有种感觉,只要我离你近一分,你就会挣脱得更远。没有救下你之前,你对我说话尽管谦逊,但还平静。现在见到你,你居然自称‘在下’,初一,你是一定要隔出些距离吗?”
  说到最后,孤独凯旋低下头放在冷双成肩膀上,抑制不了一叠声地咳嗽。冷双成轻轻地替他顺着后背,穿过他的发丝,默默地看着吴三手。
  吴三手一脸震惊地站在火把底,半晌无言。过了小会儿,他突然又见到了冷双成脸上的那种笑容,似是悬崖峭壁上的迎春花,无语而凄凉。
  “公子,在下尚不能自救,又如何救你呢?”
  说完这句,冷双成突然一拂孤独凯旋的穴道,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转过头对吴三手说:“帮我扶住他,我替他取针。”
  “阿成,你刚才的伤……”吴三手迟疑地看着冷双成。
  “不碍事,这位公子是我两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还别磨蹭了,地下城并不安全!”
  吴三手伸出手接过孤独凯旋,将他伏在自己身前站定,口中仍然说道:“孤独公子怎么又成了我的恩人了……”
  “等会我再告诉你。”冷双成出手为孤独凯旋开始疗伤,吴三手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过了半盏茶时间,冷双成为孤独凯旋逼出了银针,还来不及对吴三手说出什么,身子一歪,倾斜着倒地。
  吴三手大惊,平放好孤独凯旋,近身去查看冷双成面容。
  冷双成淡淡地呼吸,双眼开开合合,脸上汗珠暴发如瀑。吴三手将他扶起身子,靠着洞壁坐好,一边用衣袖替他擦拭脸颊。
  过了许久,冷双成呼吸平稳,慢慢地挪动身子,开始打坐调息。
  一时之间,洞穴内又恢复了先前的静寂无声。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冷双成睁开眼,对着吴三手淡淡说道。
  吴三手落在冷双成面目上的眼光来不及收回,倒也不扭捏,爽朗一笑:“阿成就是深知我心。”
  “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施针时需使用师傅教我的心法和手法,牵动宿疾,疼痛片刻便没事。”
  吴三手惊呆不语,心中一时感慨难平。过了会,又问道:“这位孤独公子……”他默默地遣词造句了一番,“是你的旧交?”
  “不是,这个说来又话长了……”冷双成开了个头,简短地对吴三手说了自己自离开辟邪山庄以来,所发生的几件大事,包括孤独凯旋为了不毒害吴三手,宁愿抱着羸弱的身子,生生受了那枚银针,但是绝口不提聂无忧的秘密。
  “孤独公子体质虚寒,需要在温暖之处静养才能缓解痛楚,多日劳累,他气血攻心虚火上升,脉象不稳。现又被人拍进长针折磨躯体,估计又是着急赶来会和我,所以孤独公子的处境,目前最危险艰难。”
  吴三手看着冷双成,欲言又止。
  “如你所见,我是名女子。”冷双成看着吴三手,平静地说出了他心底的疑惑。
  想是刚才众多的震惊纷至杳来,让人应接不暇,此时的吴三手倒也显得镇定,他的目光移至孤独凯旋身上,淡淡地问:“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冷双成沉默地站起身,取下火把映亮了洞中四壁:“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会想出各种方法医治孤独公子的宿疾,但是公子的心病,我无药可医也无能为力。”
  “阿成,你当真是……”吴三手看向冷双成,后半截话语又吞没于腹中。
  淡淡的火光下,冷双成的侧脸藏于阴影中,随着轻轻跳跃的火苗,明灭可见她忽明忽暗的容颜,似乎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寂冷凄清。默然站立许久,才听到她有些木讷地说:
  “孤独公子的悲凉我感同身受,公子的厚爱我承担不起,因为我时刻也是这般活着。”
  “我一直怀念着一个人,像月亮那般慈悲温和之人。这个人一直在我的心中,满如盈月夜夜不息。尽管他已故去,但我从未感觉他的离开,因为他,时刻陪伴在我的身边,一颦一笑散落于尘,融入了我的呼吸,一浅一近直达心底。”
  吴三手听着这无任何情绪起伏的语声,尝到了喉间翻起的酸涩。他想起了初一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渐渐有些明了面前之人。
  她将痛苦抑制在最深处,啃噬得尸骨无存时,才能化成那一阵阵平波无疾的风,从纠肠百结的魂灵中穿出,在空旷沧桑的大地上发出营营哼鸣。
  “不该来,终究让你为难了……”
  静寂的山洞内,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嗓音。
  吴三手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孤独凯旋已静静站起,靠着洞壁默默看着冷双成的背影。
  “我的本意不欲如此,只是控制不了心里的疼痛,一听到你的消息就飞奔而来。你不必担忧,这是我自己的抉择,似那飞蛾扑火,贪恋的就是最后一丝欢想。”
  吴三手嗫嚅着唇形,心里默然一叹,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冷双成持着火把,背对两人凝视壁上,默然了许久。吴三手看不见她的表情,猜不透他心中现在何想。
  “孤独公子,你还能走吗?”她平静地问了一声,仿若先前一切不曾发生,“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孤独凯旋轻咳几声,拉拢了双襟,淡淡地说:“你进来时便知晓一旦引爆琉璃火,整座山城瞬间即覆,还谈何逃生?”
  “琉璃火?”吴三手哑然出声,“唐门镇宗秘宝琉璃火?”
  “是。”冷双成举起火把,率先缓缓前行,“我本来一直好奇辟邪少主为何苦费气力每日为你驱针,现在看到洞中四壁,一切了然。”
  吴三手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的后影,无法发出声音。
  孤独凯旋取下吴三手放置的火把,沉默着走在最后。
  “我刚才抚摸内壁,发觉滑腻不能钝手,显然有人早我们一步进入此地,涂满了油脂。这是一种滇藏密产黑油,混杂火药,遇热即熔,引火即爆,威力无比。辟邪少主想必将琉璃火早已拆封,涂抹壁上以待时机,而这个期限,就是今夜子时。”
  “子时一到,针走内脏疼痛难忍。那枚银针上没有毒汁,但是淬有迷药,一入脏腑血液便催发幻象,使人癫狂。届时无需你的意愿,势必引你失手点燃整个隧道。”
  冷双成回过头看向吴三手:“正如你所言,此处没有出口。火药一发,古城山脉顷刻不复存在。”
  “为何如此煞费苦心……”吴三手冷汗涟涟,喃喃自语。
  孤独凯旋走上前,掠过吴三手,淡淡的语声传在后面:“他这么做是一箭双雕——既完成他统一大业的心愿,又利用你引诱初一前来,何乐而不为?”
  吴三手听后怔怔地站在那里。
  冷双成想起在城门那道目光,证实了自己的推断:辟邪少主遇而不杀,除了彼时心系战场大局为重,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估量出自己的去向,所以有恃无恐。
  “吴有,我对你说过,我就是那枚棋子,没了你我还是会来。”冷双成看着吴三手,知道他此时一定心里难受,所以面容沉静地安慰着他。
  孤独凯旋回转面目,看着伫立的两人,微微一笑:“初一,你对旁人如此仁慈,唯独对我,如此残忍。”
  笑容和着火光一起跳跃,遥远而孤寂。
  冷双成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公子,别再绕回来了。”忍了片刻,还是浅浅掀动嘴皮,不动感情地说:“他和旁人,绝对不同。”
  孤独凯旋淡淡地回过头:“自是不同。外界传闻巧手吴有双手如簧,过目不忘,既负盛名,定是不同。”
  冷双成和吴三手惊闻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吴三手见到了孤独凯旋和冷双成的纠缠,心底惊异许久,对眼前的孤独镇主——名震天下,万户首选的少年——多了一些清晰的认识,不再如同雾中观花,因为他是真实的,是有血有肉的。而阿成从头至尾一味的维护,让他感慨不已,尤其是初见自己所流露出来的惊喜,那种自然的抛去了平素木讷的笑容,令他终生铭记。
  冷双成觉得惊异,是因为她揣测不了孤独凯旋言下之意,有一种人,可能自己终生都是高山仰止无法看明。
  冷双成轻轻拉了下吴三手衣袖,吴三手虽然有些不明了,还是打起精神赶了上去。
  走了一阵,吴三手首先打破沉寂:“这条路我们走过。”
  冷双成抬头目视前方,显然对吴三手的记忆很依赖:“没错,这里面如同虬枝盘错,像个迷宫。”
  “吴先生,刚刚我们经过了几个路口?”孤独凯旋突然发问。
  “十五。”
  “先生果真过目不忘。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古井城格局?”
  吴三手拢起手,淡淡地说:“公子不必试探我,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来。”
  孤独凯旋的背影在前方仍是很淡漠模糊,他的语声一直平稳:“敢问先生几个问题。”
  “请。”
  冷双成心里隐隐有种直觉,今日这里有了孤独凯旋和吴三手,走出这个迷局,肯定大有希望,所以她选择静观其变。
  “三年前,传闻先生匿身潜修,可有此事?”
  “没有。”
  孤独凯旋沉默。吴三手却爽快地接着说:“我自十岁开始赌博,为了逃避追债走遍大江南北,有幸浏览各地州郡风光。三年前辟邪少主设局擒住了我,以大量钱财引诱,让我为他详细描绘出燕云十六州图形,武州古井台自然也在画里。”
  “先生是否还记得古城后山走向?”
  “记得。”
  “如若现在请先生带路,能否分辨出来?”
  吴三手朗朗一笑:“不难。”一马当先,接过冷双成手中的火把,朝前走去。
  冷双成默默地走上前,落后于孤独凯旋一步:“公子是否已经知道出去的路?”
  孤独凯旋看着吴三手的背影,淡淡一笑:“不知道,一切得仰仗于吴先生。”
  “公子……”
  孤独凯旋不看冷双成,只是微微咳嗽直视前方:“初一似乎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听人谈论过。”
  冷双成默默地想着悠然往事,耳畔又传来孤独凯旋嗓音:“这里的暗槽想必是为了传送矿物吧?”
  “刚才公子细细打量了许久,势必已经推断出,洞中四壁黑沉沉一片,除了藏油,还沉淀有煤炭残渣。——这里的确是许久以前废弃不用的地下私采场。”
  “如果还学初一刚才那样,依靠辨认黑色寻路的方法,我们走一生也难以出去。”
  冷双成哂然一笑。
  “初一可是看清了脚下?”
  “嗯。”
  “如此麻烦,只不过为了隐藏一个秘密。”
  “愿闻其详。”
  “既是官府以公谋私地下采摘,势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们凿出许多岔路,引得来人乱七八糟绕圈子,但是地下所有的煤炭必须运送出去,而古城身后的两座大山就是最好疏通之处。依山而建,原来是这般好处!”
  冷双成沉默地跟在孤独凯旋身后,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知道孤独凯旋的推断是正确的。
  ——方才她也觉察到了此点,只不过为了平息孤独凯旋莫名的怒气,她选择了装聋作哑。自洞口一路行来,她就发现洞穴排列极有规律,每过一个洞口分出与之相应的小洞穴,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反复。
  “说话,初一。”孤独凯旋淡淡地开口,“只有听到你的声音,我才知道你还在我身边。”
  话音刚落,前方的吴三手却回过头来,傲然一笑:“就是这里。”
  冷双成走上前,拾起石块,运力朝石壁上敲去。石块应声而断,发出“硿硿”的声音,一直在静寂的穴道内回响。她不断地敲击,凝神细听,最后落在右侧一处地方,笃定地说:“外面是悬崖。”
  
  
33. 突变

  吴三手脸色微微一变:“你们打算从这里出去么?”
  孤独凯旋淡淡一笑,仍然一副贵气矜持的年青公子模样:“进口只有一个,只能进来,出不去。”
  “就是那方又长又高的井?”吴三手迟疑地问。
  孤独凯旋似乎明白吴三手所想,拢了拢衣襟说道:“关键是有厚厚的青苔。”(孤独凯旋以为初一是问了程香才知道进口在哪里。)
  三人均未再说话,仅仅静静地打量着前面拦住去路的石壁。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冷双成突然慢慢地说了句。
  “初一还在担心什么?”
  “似辟邪少主那般滴水不漏之人,不会只放了吴有一个暗桩在这里……”
  “有道理。”
  冷双成平静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雾,她悄悄地蹙起了眉头。“所有任务少年均已赴死,还有谁,会被送来?”她折回几步站定,当前一人面对着来处的黑暗。
  孤独凯旋将她这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也不点破,转身微微一笑:“吴先生。”
  “公子请吩咐。”
  “先生能否将这处山壁炸开一个窟窿?”
  “这些火药相连,一点火星就引起燎原大火,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说必须仰仗于先生,希望先生用点方法隔开火药。”
  吴三手看着孤独凯旋,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缥缈轻忽的微笑,当即也一蹙眉,沉吟着说:“我试试。”
  吴三手目视石壁片刻,仿似心中有了论断,朗声说道:“将石壁掏出三尺见方的四方图形,周遭需入土一掌凿成沟渠,遮住风向,引火即可。”又转过头对着孤独凯旋说道:“公子身上可带有利器?”
  孤独凯旋伸手入怀,掏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递给吴三手。
  吴三手接过,就着火光细细打量,口里还啧啧称奇:“这匕首打造精湛,单看镶嵌的这颗宝石,碧绿通透晶莹无暇,就是无价之宝……”
  “这是皇帝赐婚的信物,吴先生喜欢吗?”
  孤独凯旋这句话却是对着冷双成背影说的,眼见那人纹丝不动,他的心里似乎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知道我已订婚的事情……
  吴三手显然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转身专注地在山壁上斧凿。不大一会,他就在洞壁上刻出一道浅浅的四方图形,手中握着匕首,吃力地刮下图形内的依附石土。
  “我已经将油脂刮下一层,残余的火药不至于扩张开来,引起周遭的爆炸。”吴三手抬起袖子,擦拭着汗水,有些气喘吁吁。
  “拿好。”孤独凯旋将火把递给吴三手,走到山壁前。他运气于掌,伸出右手,先是五指钉住洞壁,然后暗喝一声,开始徒手挖凿。
  吴三手的眼神变得有些直了,他不禁呆呆地看着被孤独凯旋挖出的一拳大小的沟渠。
  冷双成悚然回头,口中惊呼:“公子……”身子着急朝前扑去。
  孤独凯旋背对两人,闻所未闻,只是碰到气息滞痛之处微微顿住喘息,手仍牢牢钉入石壁之中。在他听到冷双成的身形后,提气低喝一声:“初一,别把我当成是废人!”
  冷双成身形一止,停住了脚步。
  孤独凯旋的头轻轻靠在石壁上,喘息着说:“初一,你让我把这件事做完。”
  冷双成默默地转过身,凝神对着黑暗。
  鲜血薄如细缕,顺着孤独凯旋白皙劲爆的手腕蜿蜒而下。他仿似浑然不觉,运力只顾挖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淡淡地说:“可以点火了。”
  他的右手垂于袖中,一直滴滴答答流着血,在静默的洞穴里格外分明。
  吴三手抬眸注视面前之人,脸上涌起一层淡淡的担忧:因为孤独凯旋气息紊乱,只是勉力站直身躯而已。他走上前,示意帮助孤独凯旋包扎伤口,并未被拒绝。
  “吴有,你和孤独公子避开点。”背对着的冷双成突然说道。
  吴三手看向孤独凯旋,他咳嗽着点头,率先走向了黑暗。吴三手熄灭了火把,紧紧地跟随着他,走了开去。
  冷双成辨认了两人的足迹声,走到山壁前,将手中火把碾小,取出一缕,稳稳地掷向石壁。就在同一瞬间,她的身子如脱缰的骏马,快速掠向身后。
  “轰隆”一声巨响,洞穴仿似摇晃了两下,露出一个形如滴漏的窟窿。
  远远地,传来孤独凯旋焦虑的语声:“初一,你怎么样?”
  “无妨。”冷双成朗声回答,爬起身快步朝破碎的洞穴走去。她将手伸进窟窿里探了探,又收回来,“呼呼”两掌将残余的碎石震开。
  顿时,一个四四方方的洞穴显现在冷双成眼前。外面冷冽的风卷起来,扑到冷双成脸颊之上,带着寒冷的气息,让她贪恋地闭上眼。
  身后的孤独凯旋慢慢走上前,低低地咳嗽,紧紧地拉拢了衣襟。他走到冷双成身后,打量洞外的光景。
  外面光线衰微,不知是黑夜还是拂晓,云雾缭绕,看不清四周景色。朝下望去,这方小小的洞穴仿似万丈高山上的鹰巢,孤独地攀附在石壁上,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深渊。
  “深不可测,是处绝壁。”孤独凯旋淡淡地说。
  冷双成避开身子,走向山洞内:“外面还有野生藤蔓,可以捆绑。”她走了两步,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急忙纵声疾呼:“吴有,可以出来了。”
  孤独凯旋惊闻回首,看向冷双成。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俱是微变。
  “刚才他在我的身后……”孤独凯旋迟疑说道。
  冷双成面色一冷,闪身欲往石壁内疾扑。身形还未发动,只听得一人冷冷说道:“初一,你真是阴魂不散。”
  语气冰凉直抵心间,带着无一丝回转的决然,让冷双成瞬间冰冷,动弹不得。她心里厚如波涛地大呼:“千万不要是秋叶依剑!”
  应声走出两道模糊的身影。一个黑衣少年转过脸庞,俊美的脸,毒如蛇蝎的眼光。他一撇嘴角阴森一笑:“你死,还是他死?”
  来人是影子冷琦,不过也不能让冷双成稍稍宽心——吴三手面如金纸,呼吸浅薄地被他提在手掌间,他的双脚微离地面几寸,似是被点了穴道。
  “别杀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冷双成心下大骇,出声唤道。
  冷琦身子微微一动,将吴三手抵在了胸前:“孤独公子,你的手最好不要动。”
  落于最后的孤独凯旋微叹一声,垂下双肩。
  冷琦的身子完全隐于吴三手之后,只听到他冷冷地说:“很简单,你即刻在我面前自裁,我便放了吴三手。”
  “好。”冷双成极快地答道,“不过我死之前,要亲眼看到吴三手性命无虞。”
  孤独凯旋闻声低喝:“初一,你的命是我的,不准轻言生死!”
  “公子不必多言,初一心领。”
  冷琦的目光紧紧地盯住冷双成,似是吐着毒信的黑蛇那般犀利,他的眼里散发着微微的红亮:“快快动手!”
  “冷护卫,你知道一旦杀了吴三手,以你一人之力也无法生擒我,那么你的目的就落空了。你我二人能否采取折中之法,换下吴三手确保他的安全,而我可以随你任意处置?”冷双成凝视冷琦,平稳地开口。
  “哦?什么方法?”
  “孤独公子可以封住我全身穴道,带着我和你交换吴三手。”
  “你以为我傻了吗?孤独镇主和吴三手非亲非故,凭什么受我的控制?只要他一动,我很难在一招内制住他,到时候你再出手,我还有什么胜算?”
  冷琦眼里炙热的光越来越盛,大声说道。
  冷双成看向冷琦眼里,微微一怔:“他好像有些疯乱,似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口中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那依冷护卫之意,如何妥当?”
  冷琦一提吴三手的身子,他的双目紧闭,身躯软如棉絮。“我不怕死,我只要你死,其余的事我一概不管!”
  冷双成看着吴三手,心急如焚,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慌乱。冷琦看着她,仿似手中握有胜券,冷冷一笑:“怎么样?时间不多了。”
  “冷护卫,你为何要杀初一?”正在冷双成极快地转动念头时,突然听到孤独凯旋淡淡的语声。
  冷琦毒辣地盯住冷双成,并不言语。
  “是因为妒忌吧?”孤独凯旋又续道。
  冷琦的双目穿过冷双成,落在孤独凯旋脸上,他俊秀的面容无一丝波动,只是冷冷地笑着。
  “冷护卫和银光公子幼时陪护辟邪少主一同长大,少主虽为公子,实为师傅。传闻辟邪少主轻视影子剑出身,自出行起便多携银光身畔,增长阅历。幼时起,冷护卫便落于银光公子下风。”
  “此次武州之行,辟邪少主交由冷护卫督责,这可是天大的好时机,想必冷护卫等了极久意欲凭此扭转乾坤,可是冒出个胡乱章法的初一,让冷护卫的上位之机白白葬送。”
  “初一三番两次从辟邪少主手中逃脱,甚至跳出了棋局掀起轩然大波,这让一向眼高于顶的辟邪少主也开始重视这枚无名小卒,显然,督责不力的冷护卫也难辞其咎。我看冷护卫不是不怕死,而是想生擒初一将功抵罪。”
  孤独凯旋的声音不急不缓,淡淡地在山洞内流转。冷双成沉默地站着,双目凝视冷琦面目。冷琦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丝阴鸷,瞳仁中红光大盛。
  “啧啧,如果我是辟邪少主,也势必轻贱你这浅薄之人——二十年的江湖,只增武艺不长大脑。外界传闻影子冷琦生母出自勾栏瓦肆,不知是否也有关联……”孤独凯旋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面上却带着深深惋惜之色,说至最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冷琦大吼一声,双掌生风,提着吴三手跳了出来。他一边疯狂地将吴三手当成武器掷向两人,一边嘴中大声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都出来阻挡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孤独凯旋宿疾缠身,方才又勉力支撑破壁,内息早已不济,在他成功地逼疯冷琦后,身子堪堪避过几招,再也无法躲避,“砰”的一声被人影扫到,直直倒地。
  冷双成回头,看见孤独凯旋锦衾四散铺在地上,身子一动不动,心里越发焦急。
  冷琦杂乱无章地出拳踢腿,手中却不松开吴三手。冷双成不敢出掌,怕是伤及吴三手,一时之间颇有投鼠忌器之忧。
  两人一个攻一个躲,在狭小的山道内穿行奔走。混乱中,冷双成瞅准冷琦散乱身形露出一丝缝隙,弹出了手掌中藏留的石子。石子不偏不倚冲向了冷琦右掌,吴三手“噗通”一声落于地上。
  冷双成心头大震,手极快地抚向腰间,抽出了月光。捏了个起手剑诀,就凛凛朝冷琦面目刺去,身形不再后退,牢牢守住路口,不让冷琦掠向身后的两人。
  冷琦正处癫狂,根本不躲不避,只拼尽全力提掌乱击。冷双成始终记起面前少年的可怜之处,均是拜己所赐,手中的剑不免有些偏差,始终没有刺向他的要害。
  虚拦了几招后,冷琦面目上受了一剑,大叫一声,突然回身跑去。冷双成惊呆片刻,长剑穿过他的左肋,他冲出剑身,带伤遁走。
  冷双成扶起身后的吴三手,查看一眼,见无大优,又将他拖向孤独凯旋倾倒之处。
  孤独凯旋的气息微薄,胸口淡淡起伏,双目紧闭。
  两相权较之下,她开始着手救援吴三手。她将手掌抵在吴三手后背,源源送出内力,又一边轻声唤道:“吴有,吴有,快醒醒。”
  过了片刻,吴三手幽幽醒来。
  冷双成也不待他完全清醒,着急说道:“吴有,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冷琦跑向了洞内,心智失狂,恐怕迟早点火引爆洞穴。这个出口外有藤蔓,你将孤独公子缚在身上,沿着山壁爬行一段,看得到地形就松开手。”
  吴三手在冷双成的摇晃中似是有些迷糊,但他听到最后一句时,已完全清醒:“阿成,你疯了么?我武功不高又是孤身寡人,跌落悬崖摔死不要紧,可不能连累孤独公子。”
  冷双成凝视着吴三手,清澈的眼光一直在他脸庞上游走,细细打量后,微笑着说:“可要记得你已行了拜师之礼,一定要听为师的话。”顿了顿,她开始站起背转身子,解开衣服。
  吴三手大惊,转过脸,面上掠过一丝躲闪不及的微红。
  “还记得那个我要你做的包袱吗?此时我一直穿在身上。早在动身去儒州时,我已打听燕云十六州山谷盘立,彼时为了从辟邪少主手上突围所备,现在可真是应了眼前局势。你将它绑在你们身上,无论多高,只要有风,它便能带你随风飘行,安全送你到达山脚。”
  吴三手转过脸,口中急急说道:“那你呢?”
  冷双成垂下眼睑,微微一笑:“我自是准备了退路,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走,能拖得冷琦片刻便是好处,而且你们脱险,我也无后顾之忧啊。”
  吴三手惊疑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些不相信的神色。
  冷双成出掌轻推:“快走,吴有,迟了会连累为师也不能逃生,我这里还有第二副披风。记得将孤独公子放在古城之外,你自行离去,如果被人擒住,就用孤独公子威胁来人。你走了之后,自然有人来救他。”
  吴三手突然伸手,拽住了冷双成的衣角:“阿成,我去哪里找你?”
  冷双成背对着吴三手,看不清面目,只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扬州。”未等吴三手反应,纵身朝黑暗跃去。
  
  
34. 倾城

  清冷的风灌进山洞,呜呜作响。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只有悬崖峭壁上的风陪着星子,缠绵婉转不肯离去,又似蟾宫月桂树下的广寒仙子,惆怅而寂寥地瞭望大地。
  冷双成自黑暗中缓缓转出,脸色平静,默默地靠石壁盘膝而坐。
  吴三手没有想到,面容敦厚的师傅会欺骗他:她留在这里不是阻拦冷琦,而是等死。因为巧夺天工的披风,怎么可能有两副!也许要很多年后,他和孤独凯旋才会意识到,冷双成能在洞穴里那么冷漠地疏远孤独凯旋,原来是一早就抱有舍身成仁之心。
  很多时候,冷双成暗暗地抱怨过上苍对她的残酷,而此时,她却感激老天送到她面前的吴三手,是如此的忠厚。试想吴三手如果不是奉经守礼的儒士,如果对她这个名存实亡的师傅稍稍怀疑,那今日之围,一个都不能解脱!输掉自己不要紧,但其余的任何人,冷双成的心都觉得无法承受。
  风掠过山穴,吹拂起她的碎发,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洞内洞外沉沉的静寂。冷双成倚着石壁,注视着外面的风景。盯着缥缈的雾气,她的脑海中一直走马灯地转过一个又一个的画面:
  八岁的小小的身子被大雪掩盖,跪立于风雪中倔强地拜师……寒天雪地泡在溪谷,师傅面无表情地扯起来,轻轻一敲,手指应声而断,接起来再不停懈地练功……十八岁师妹离世,碰到天啸,那段艰辛又幸福的时光不能去想……冰川宫里师傅负世一战,引发自己冰毒……无方岛再生,每日与海相伴,心里一片茫然……青龙镇出行,遇见微笑的杨晚……经过战乱的城镇,满目疮痍……幽州云胡客栈,命运的轮盘开始旋转……阮四、如夫人的离别,悲伤压抑……为了南景麒所做的一切……四海里设局结识吴三手,才开始明白当年的师傅为何总是无言地注视着自己……混乱中冲入战场,看尽生死无常……安心地进入地下隧道,等着冷琦结束这一切……
  想到冷琦,冷双成微微叹息,自己即使死去也不能消除他对她的怨恨,刚才孤独凯旋用计激疯冷琦的话,虽然言过其实,但终究是自己牵累了他。这个骄傲的少年,在强烈炙热的光环下长大,生性压抑孤僻,他居然害怕辟邪少主的忽视,殚精竭虑地做事,结果诚惶诚恐逼疯了自己……
  冷双成回头看向黑暗,心里暗暗道:“冷琦,即使我欠了你,我们现在却在一起。”
  也许此时,古城上下一片凄惨,尸横如山,血流成河。
  也许此时,举城上下一片欢腾,夜宴欢畅,歌舞升平。
  但对于地下城中的冷琦和冷双成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了。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广袤深邃的天空中,云雾缭绕,不知何时,一轮明月缓缓移出身姿,雪肤冰肌,刹那芳华绽现。冷双成看到了瞬间一幕,心底是泠泠山涧溪水的宁静,不由得无言微笑。
  寒夜里,遥望天边璀星淡,笑容里,浅盈透映月半湾。
  ***
  黝黑的夜空中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炸响,上苍敛目,沧桑大地猛烈抖动。顷刻之间,连天挺拔的古城挟着远山永远沉没,除了头顶上一樽静寂的明月,眼前所见,触目一片空旷。
  秋叶依剑站在凤鸣山巅,他的身侧是双目沉聚的赵应承。并肩的两人亲眼目睹了一片黑暗缓缓沉没,一时都没有言语。
  “今日一别后,公子日后有何打算?”赵应承面迎冷风,终于出声询问。
  “北塞远远不及江南风光。”秋叶依剑突然说了一句。
  赵应承微微一笑:“江南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又有如花美眷深待闺中,确是无法比拟。”
  身旁之人并无回应。
  “七日后便是公子生辰吧?”
  “是。”
  “先恭贺公子了。虽奔波劳苦,终掌握边疆。传闻皇上允诺,如若公子取得燕云十六州,可满足公子任意要求?”
  赵应承微笑着侧望身旁之人,双眼里沉淀的是笃定之光。秋叶依剑冷冷而立,注视面前皎皎明月。
  “世子所思何事?”
  赵应承微微一顿,转目看着那轮明月,沉声而道:“恳请公子觐见时美言,阖定杨定疆一案。”
  淡白的月光流淌在遥远的大地上,斑驳了岑岑寂寂的身影。许久才听闻秋叶依剑冷漠的语声穿透白纱,在赵应承耳畔响起:“世子两次提及请求,我是应允哪一件呢?”
  “初一已死,那自是不算。”赵应承极快地接过话音。
  秋叶依剑面临月光,眼前浮现一道冷冷的视线,是种不屑一顾的冷漠,低敛而不张狂。思及到那个奇怪的初一,义无反顾的身影,他不禁嘴角初露冰绡之笑,心底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人,即使踩在地上反复捶打,永远死不了。”
  赵应承抬起眼眸,偷偷地打量秋叶依剑静止的侧影,那抹笑容停驻在他唇角,竟是冰颜初破,晃动着锋芒锐利的华美。他微微沉吟:“秋叶公子出道以来,破唐门、平幽州、沉古井一路平稳有成,纵横数载无人匹敌。唯独出现的初一,又被他逼进地下城,多半已死。可是看他这笑容,似乎意犹未尽,带着兴致不减的玩味,难道是被他发现有趣之物?”
  赵应承朗声说道:“鄙处可有任意玩物落入公子双眼?只要公子提及,即使本人没有,也定找来双手奉上。”
  “没有。”
  “那杨家一案……”
  “世子勿忧。”
  “多谢公子,日后定还报公子恩情。”
  秋叶依剑默不作声地站着,他盯了远方一眼,天空中弥漫着黑沉沉的硝烟,然后百无聊奈地转过身,冷冷地说:“唯一的棋子又死了,还有什么乐子。”
  赵应承回首看着秋叶依剑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过更强烈的惊异,怔忪无言。
  ***
  一只蓝色的蝴蝶扑腾着翅膀,穿过清凉的月光,旖旎妖异地朝梁月山涧飞去。
  蝴蝶双翅晶莹,薄如蝉翼,在光线下闪着透明七彩的光。它沿着废墟边缘兜兜转转,又飘忽向前,停在水边。
  薄薄雾霭中,缓缓走出一道青色身影。他低下头走走停停,时而抬起头,寻找那只蝴蝶的踪迹。
  ***
  建隆三年,二月二十,亥时一刻,九州第一台一夜之间倾城覆灭,不复存在。
  宋军倾其十五万兵力,自建隆初期持续作战,多数输左战死。相传辽军主力古井一役完胜后,进驻古城,随城中八千百姓尸体,葬身火底。辽国元气大伤无法再战,主动鸣金收戈,班师回朝。
  北相之子赵应承随后统领一万精锐,挥师南下,不费一兵一卒收复燕云十六州,从此南北两位公子名声大噪,闻名于外。
  ——有人传说千军万马的战场上,邪魅俊美的修罗手持红光炙烈的长剑,斩杀辽军一千,衣衫尽染。
  ——有史记载北相公子赵应承,如同战神附身,勇猛无顾冲杀敌人,手中银枪反折梨花光影,见者心寒。
  矗立天边的五百载古城,在地底两名不为人知的少年手上,成全了一段历史。


35. (番外)成全

  我出生于东海之畔的辟邪山庄,人称“辟邪少主”。
  辟邪这个名字是父亲取过来的,据说是为了母亲身体祛除秽意,这两个人我从来没有见到,后来才知道我出生时,母亲就耗尽精力而死,临死前她将父亲、母亲的姓氏并在一起,要我一定坚强,所以叫“秋叶依剑”。
  我两岁能走能说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个叫吴算,一个叫诸葛东阁。吴算一直督促我学剑,东阁却一直逗我玩,在玩的时候尽量渗入他的思想,比如一直对我说:“小公子,岛上很好玩,你想去吗?”最爱对我说的就是一句话:“小公子,你能笑一下吗?”
  是的,我连笑都不会,这段记忆是外公告诉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后悔,因为小时候就是他在幕后一直培养我性格,毫无偏差地,我长成了一个冷冰冰的人。
  海水底练剑、回来读书、将做错事的人送到我面前,让我当靶子杀死……这就是我的童年,没有一点松懈和乐趣。在东阁的提议下,一直远在开封遥控的外公送来了两个小小的少年,都长得十分好看。
  我第一此见到他们的时候,头脑中顿时浮起一个念头:玩具。
  我天天把他们抓来打,他们打不过我,总是鼻青脸肿的受虐。冷琦一点也不聪明,打不过我的时候红着眼睛瞪着我,我不管人家是不是说他恶狠狠像狼的目光,最先把他收服,有一天我就对他说:“我听见有人说你母亲是妓女,我把她也送去了,记住,人家怎么对待你,凌虐人的最高境界不是杀死他,是让他痛不欲生。”这话让他沉思了一天,以一个七岁孩子的智商去理解的确困难,可是他懂了,只是后来又忘记了。
  银光是个爱哭的小公子,每天换了干净的衣衫,每天又战战兢兢来见我,可能是他一直服弱,所以我喜欢将他带在身边,结果这两个像我儿子的手下兼徒弟,一个长成了复仇凶神,一个长成了翩翩少年。
  ***
  我第一次见到初一,是在落雁塔,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一点也没察觉到。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贴紧了南景麒,我顿时就皱了眉头,如此肮脏的人!看到松柏望而止步,我马上惊觉到这个少年他们以前肯定见过,既然这么好斗的人都不敢上前,肯定是个高手。
  不出所料,银光沉默了下,两箭都偏了,我顿时就有点好奇,眼光一直盯着看,可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好奇也能害死人的。
  初一出了几招剑,我就看出来了,这个人的确是个剑师,他手上拿的,就是江湖中闻所未闻的“月光”。
  晚上去围剿荆湘护卫让我用了很长时间,我想早点结束围击回去休息,于是没了兴致,叫银光拿来了弓。
  那两箭洞穿了初一的右肩,我后来看到了,有个菊花一般的烙印,等我下意识的去啃这个伤痕的时候,那才是我坠入不复深渊的开始。
  我讨厌孤独凯旋,这个人不知道在初一面前说了什么,初一看我的时候很有距离,我极度不喜欢。还有一个原因是,后来才得知他最先看过初一真实的面容,有可能还看过他的身子,一想到这点我就心里翻腾,每次见了他都想要杀他,杀不了至少也要让他吃点闷亏,尽管东阁绝笔请求了这两人的性命,但想我秋叶依剑纵横一世,怎么可能受制于人?
  再次见到初一是在儒州长石街上,我闻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因为我的鼻子受过特殊的训练,但是这味道有点远,我出手试探了三个方向,逼出了初一。这种味道,原来是他头发里的冷冷淡淡药香,一定要特别亲近他,才能闻得到。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初一的眼睛我忘不了,以前杀的这么多人,他们全是冷琦那样恶狠狠地盯着我,但是初一是桀骜不屈的眼光,那么冷那么亮。
  ……他的身上,一定很痛……
  我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发了一会呆,才惊觉自己还沉浸在那双眼睛里,马上抑制住反常之情布置了今晚的任务。
  初一来到我的寝居里,装扮成冷琦天衣无缝,显然他来之前做过充分的准备,谨慎地掩盖了所有初一的气息,只是没有想到,自己逗弄那侍妾的样子被他长记心里,无论我怎么靠近,他都不予回应。
  初一拉披风裹住那女人胴体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如果是冷琦,一定会叫别人来拿,因为他也学到我的脾气,怕脏了手。初一在抖开披风的时候,换走了龙纹剑。
  在大厅里问到了所有我想要的讯息,我最原始的邪恶就自然而然地喷发了: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好好拆开这个人,看看这个人是什么东西做的!居然和我以前二十二年的认知不一样,什么样的人连命都不要了,仅仅为了一把破剑?
  自此我的世界完全被初一颠覆。
  对于初一,我一直有个感觉,这只踩不死的蚂蚁总是在我不经意间,从四周突然冒了出来,三猿峡战役就是个最先的例子。他暗助马连城,说实在话,我的确心里吃惊,他居然没有破坏伏击,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吴三手为了他居然选择自杀,东阁为了他居然主动来见我,向我求情,我当时心里就很惊异,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说以前的初一只是小打小闹地引起我注意,那么从这此战役起,的确大大的引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就把他放在了心上了,显然初一还让赵应承吃了瘪,还真是印证了我的想法:这个初一的确是无处不在啊!
  赵应承的那点心思我知道,不就是把初一要去像我一样狠狠折磨,我和赵应承是同类,所以我清楚他的想法,不过当时我没有答应他,原因很简单:这个人是我的,要折磨也只能是我折磨他,除了我,谁都不行。
  初一对我的冷冷一瞥,令我终生印象深刻。我记得从小到大,只要是我出现的地方,要不是别人争先恐后地看我容貌,要不就是唯唯诺诺低下头臣服,唯独这个人无所顾忌,沉着冷漠,很显然他面容虽呆,但并不怕我。后来要分析他的心思很简单:他对你越来越恭敬的时候,就是打算越来越疏离你的时候。他吃软不吃硬,喜欢和各种守礼的人打交道,这也是我对于后来的宇文小白、孤独凯旋、南景麒等人投鼠忌器的原因。
  古井台塌了,赵应承以为我是放松了一口气,而且我怎么也没料到冷琦这么不争气,居然跑去了地下城,我当时只是想着一个问题:初一进去了,这次还会死吗?难道真的是个打不死的蟑螂?如果他还没有死,就是个神奇的人了,只要他没死,我一定要抓来好好研究研究下,否则没了势均力敌的对手,生活多么无聊。
  一年后我还知道了一个事实令我十分震惊:初一逼出了吴三手的针,可以选择不让古井台爆炸,但是他没有阻止冷琦的发疯举止,这真是耐人寻味的地方。
  原来世人只看到我的成功,忽视了地底下还有个潜伏的因素。原来我的成功,早在三猿峡战役起,就伴随有他的足迹,只不过我在天上运筹,他在地下成全。
  是的,成全。我们两人一明一暗,一上一下,关系似敌似友,若即若离。而且我没有发现,每次见到初一的时候,我就很浅很浅地微笑。
  这个初一,叫做冷双成,自我遇见他,他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而他,显然成全了我的历史。
  
               
36. (番外)我找到了那味药

  我一直弄不明白我的父亲,他是个翰林学士。虽然出生于官宦之家,但他从来不准我染指朝政,却逼我从商。
  五岁时候,我的记忆里只有账册、算盘、针药、温泉……稍长一点,我才知道我自娘胎里带了虚寒,需要静养。就这样,我一天天中规中矩地长大了,直到送去了无方岛。
  岛上林间有处医庐,我一直在这里诵读诗书,学习医药。有时候趁着师兄出去号诊了,就偷偷溜出去玩耍,那片大海,那片森林,多么的自由呼吸!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少年坐在海边钓鱼,回去问师兄,师兄叹口气:“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被人欺负惯了生性残暴,眼睛都是红的……小公子想了个办法磨磨他的狂躁……”
  我第一次知道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我这样的狡善,怎么形容他们呢?就是那种出了鞘的利剑,伤人无形。
  后来再碰到谢银光和赵勇就很平常了,小小银衣公子风度翩翩,是我所经历的生活中极熟悉的同类人,但是我们从未深交,只彼此微微点头。
  为了戚尘梨我当上了青龙镇主,除了冬季,只要愿意,就在这东海港口经营行商,有时候交换辟邪的船补给,听赵勇讲讲岛上的奇闻异谈,这样反复如常过了八年。
  春夏季来镇,秋冬季回庄,日复一日地单调生活,如同我身上的疾病。我有时候总是出奇地想:我这身子做不了什么大事,老天怕是要我就这么过完一生吧?
  赵勇不定期地来我这里,给我讲了一个人的故事,不是辟邪少主,因为那个人谁都不易见到。他说的人,名字叫“初一”。
  “怎么叫这样的名字?”我心里微微一愣。
  赵勇却一脸的得意:“是我把他捡回来的,就在初一那天。”
  看赵勇得意洋洋的脸,我只觉得好笑。这个人身上有着隐藏的气息,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不过深避海外,像我这样被命运压着活着,也成了俗人一个,我懒得猜测他的身份。
  他那个月来了两次,两次都提到了初一,这让我也稍稍好奇,因为他虽然啰嗦,但是从来不会重复说过的话。他反复摩挲着下巴,兴致勃勃地说:“初一就可以……”
  “可以什么?”
  赵勇神气地看了我一眼,大大咧咧的说:“你们公子哥想不到的事,他都能做。”
  我不禁哑然失笑:“那你说说,你的初一到底是个何方神圣?”
  “呆,除了呆还是呆,很好欺负……”赵勇咧着嘴巴笑,无限感叹地说:“多年没个如此温顺的长工啊。”
  我有些惊呆,只听见赵勇又回味地说:“可是是个高手,你也打不过。”
  我不以为然,倒不是我自恃武功,而是心想既然是个高手,这么容易被你欺负?赵勇又继续说:“如果你来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会不会一天不说话?”
  我摇摇头:“没人能做到。”
  “初一就可以。”
  “如果你每天对着大海不吃不喝,发一天呆,你做不做到?”
  “这个倒不难。”
  “我们边院的人一起打赌,看有没有人发一天呆,眼皮都不眨下,我每次都赢了。”他咧着嘴继续笑:“初一就可以。”
  我心里微微一苦,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怎么呆滞得没有人气?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厌世?
  “我们边院的人还打赌,每天初一发呆的时候,谁能碰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赌十两。”
  我低下眼睑思索:赵勇走的是快猛内家路子,我见过他出手,一出手就抓住了阿羽的鞭子,这个人绝对是个高手,看来初一真的是更厉害的人,我也稍稍好奇了起来。
  没想到四个月后,我就见到了初一。
  当时我并不知道初一也在那批少年里,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人,松软蜷伏,像一批批待贾的牲口,冷琦像猪狗一般地泼了他们冰凉海水,那些人反弹着跳了起来,看到冷琦后都很畏惧,只有最边角的少年,冷漠地坐起身,虽然狼狈但并无窘迫,而且很显然,这个人不呆,也不怕冷琦。
  “初一。”我听到了冷琦喊出了禁锢我一生的名字。
  原来他就是初一,我禁不住地微笑,看来真是个有趣的人,赵勇看走了眼。
  晚上,初一来到我房间,让我给他换装。我走近了他,不小心触摸到了他的脖颈,心里微微一愣:这人好像不是男人。
  我装作要给他衣服的样子,要他选一套小厮的服装,他毫不犹豫地说:“绿色。”
  绿色是平民衣饰中常见的染色,比靛蓝浅,比淡雅青。我不动声色地递过衣服,触到了他的手腕——真的是个女人。
  他将衣服拿在手上,恭敬地告别了我。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只抬眼看过我一次,整个人非常的平稳。我不禁呆呆地站在空房内,心思有些紊乱。这么个沉稳的人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躲在赵勇的眼皮子底下吃了这么多苦。赵勇告诉我她是个呆闷的人肯定是错了!当时我就有这个反映。
  由于要保护水芊灭和如夫人,我也必须上路,刚好完成任务可以回家,只不过路线要绕一点,而且有了这个掩藏身份的初一,我始终有点不大放心。
  初一在傍晚一人杀退敌人保护箱子的事,让我第一次震撼。我知道她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但是没有想到她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她用的那式枪法,就算当今所有用枪高手都加起来,也没有她的熟练和火候。
  我坐于草中久久忘了指挥,她就这样一人抵挡了所有的箭矢。晚上我故意偷听了她和阮四的对话,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初一本来是个沉默的人,却喜欢和阮四说话,我止不住地好奇。听得了一段话后,她发现了我,除非询问,再不说话。
  在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历程里,她离我很近,可我看不清她,如同我的父亲那么令人捉摸不透。
  我每天在马车里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浅浅睡去,有时候近的就在我的手臂边,只要我动动手指就可以触摸到她;她对每个人都十分谦逊有礼,但是站得远远的,带着一种隐蔽和淡漠;当时的我不知道,我何其有幸,她一直在我身边,每次有了危险,总是先想到我,这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悸动阵阵。
  在幽州山麓上,我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第二次深受震撼。我看出来她非常轻松,很羡慕小鸟,犹豫半天,想到师兄的托付和此举的关键,心里刀绞一般地争战,终于做出了让我后悔终身的事:我告诉了冷琦她准备逃跑。
  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她当时跑了,自由坦荡地生活,说不定我以后还会见到她,不像现在,我亲手将她推了一步,逼着她走向了辟邪少主,可笑我以前还脱口而出说了句:初一,你和我回庄吧?还有一种直觉没说出来:如果你答应了,我一定会带走你,让你不再漂泊。哪怕你一路上如此沉闷。
  可是现在,我想再见她一面,难如登天。原来是我早就耗费了我一生的姻缘,在奔赴幽州那条路上。我明白这点的时候,当时离开初一已经整整四百个日夜。
  初一力挫三老,意料中的事情,我一边水深火热地煎熬着,一边又告诉自己不能让她受伤,于是违心地告诫她不准逃跑,她很配合地答应了。而在落雁塔,她不顾性命救下南景麒,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当我听到水芊灭告诉我的时候,我一脸惊呆。我揣测过她,她的心愿十分明显,能带阮四逃掉最好,但是去招惹辟邪少主,她没有必要,但是她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一个怎么看都和她没关系的人。
  我救下她,她苏醒后,显然很震惊,难道是她再活过来不是出自本意?
  这一次的相逢很短暂,她依然平静沉默,我发现她没有在意身上套着我给她准备的衣服,心里很高兴,而且这个衣服她一穿就是很长时间,两套衣服都是蓝色,出自姐妹双针,不同的针法不同的花纹,但是整体大致相同。粗心的她根本没有看出来衣服上的秘密,隐藏着我的私心。
  水芊灭催促着我返家,我无奈离去,因为我的身子不允许我在外奔波,我轻易地离开了她,以为自己能够习惯这种揪心的疼痛。临走时我反复告诫她不要去找辟邪少主,但是她还是沉默,如果我自私点带走她该有多好,能够阻拦她的这次孤注一掷,以及秋叶依剑对她的注意。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一错再错。
  回到家里,父亲以为我如平日那般静养就行,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离开初一之后,我的病情不见好转,心里只觉得越来越痛,尤其是听闻她的举动后——她和秋叶依剑长石一战,拉开两人牵连的第一战。
  原来她真的可以为了南景麒,连命都不要。她到底怎么想的,仅仅长得像故人的理由未免就像她说我的一样,太过牵强。后来我在洞穴里渐渐猜测出来,南景麒一定和她所说的,夜夜长踞在心的人有关联……
  银光传出消息,程香被俘,当时的我非常邪恶,居然感谢这个让我迈出一步的理由——我可以离开家里去见初一了,尽管身体疼痛,但是心里温暖。程香扶着我一路赶到武州,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心底卑微地希求,在南景麒出现的地方,有可能见到她。程香看着我悲伤地说:“你也疯了,我也疯了,大家都疯了。”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她要的我不能给,我要的,还不知道在哪里。
  程香出去了,回来告诉我,初一经过,她真的在这里。
  我拖着残破身躯飞奔而去,在再次看到她的那眼,心里沉到了冰凉的谷底:她看我的眼睛很平静,没有我的影子,但是生性防备的她,却依赖地靠在吴三手身边。
  这一眼,让我痛彻心扉。这个残忍的人,居然开口说了句:在下。我怎么也没想到,是程香告诉了她,孤独凯旋这个身份有个御赐的未婚妻。
  如果按照我接受的家训,在我情不自禁地剖析了我的感情——当着另外一个碍事的人面前——得不到回应后,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要怎么做,但是我选择继续罔顾,因为我怕我还没有多长时间说出我的感受,还有没有机会和她在一起。可她依然将我摒弃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能给我很好的照顾,但是不会爱上我,因为她对我说,她自己也是如此受折磨地活着,自救尚未能够,怎么又能救我?
  尽管我不怨恨她的无情,但是身体和心里一直都在难受,无法用言辞来形容这种渗入骨子里的悲凉和寂寞,我找到了我要的,她是我的那味药,但是她已经离开了我。
  赵勇说过:你想象不到的,初一都愿意做到。

四木: 无方少年游 第一卷 北冥有鱼 12 - 23

12. 分离

  初一提着阮四慌不择路,心里担忧阮四的伤势不敢行远,落在东侧最偏僻的底院角落,推开窗逡巡一眼,闪身轻巧地跃进室内。
  刚才在带着阮四逃走的时候,初一就察觉不到阮四的丁点气息,心下焦急,将阮四转过身子扶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发觉阮四的伤势严重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阮四的胸前似是被重物击烂一般,身前一个血肉相连的窟窿,汩汩地大片大片血液冒出。初一一见,心凉了半截。
  他迅如疾风出指点了阮四胸前穴道,又将手抵在阮四背后,源源不断地渡气给他。初一双唇紧闭,眼光一直牢牢盯住阮四毫无血色的脸。
  阮四丝毫不见回醒迹象,初一顾不上鬓角额前的汗珠,仍手中使力不肯停息。
  “阮四,阮四……”初一着急地叠声呼唤,褪下了平日木讷平静的容颜,脸上的焦急忧虑显露出来,胸腔竟有微微的颤抖。
  “阮四,你听我说,你一定要醒过来……”初一的语声急促哽咽,“我承蒙阮氏先祖阮小玉阮姑娘照顾,前生无以回报,没想到现在因缘巧合遇见了你,我一定要带你离开。”
  初一的脸轻柔地伏在阮四脸庞之上,眼神哀伤眼光深长,似是忆起了绵绵往事,抱着阮四的上半身低低地说:“为什么你不听我的劝告和我一起逃走?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我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你要把后背留给我,和我一起共同御敌?为什么小玉的后人都这般的固执善良?”
  初一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生生地咬住话尾,痛苦而压抑。
  他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
  那天距离幽州还有几日的距离,晚间众人停靠在军营外围的河对岸休息。
  河边的风很冷很急,滚着浑浊波浪的河水轰轰地鸣响,毫无留恋地奔向前方苍茫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兜头罩下,冰冰凉凉地窜入人的衣衫体内,到处蜿蜒流下。阮四看着面前伫立在河边的少年,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怜惜。
  “初一,你为什么来这里?”阮四悄悄地走近初一,轻声询问。
  初一转过脸,他的眉眼在大雨冲刷下依然明朗:“不瞒你说,我醒来之时就在无方岛上。”
  “在这之前呢?”
  “忘了。”初一平静地说,眼睛看着面前滚滚不绝的河水,“你怎么出来了,还没有到当值的时间。”
  “公子叫我来替下初一。”
  初一看着河水静止不动。阮四走上前,和他并肩看着河水,过了会阮四又淡淡地说:“我听到小妹读书告诉我,说时间和水一样地朝前奔腾,什么不分昼夜,好像真有这个道理。”
  “阮四想对我说什么?”
  阮四突地一笑,心里觉得和初一说话就是不费精力。“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去看看小妹……”
  “不。”初一无比坚定地转过脸,“你的妹妹需要的是你。”
  阮四看着初一露出的木讷平静的表情,一时无语。
  “阮四,你和我一起走吧。”
  “怎么走?软软怎么办?我的毒怎么办?”
  “沿着这条河往下就是旧魏城,只要浸在水里,冷琦就察觉不到我们的气息,他一定会去对岸的兵营搜索。”初一看着阮四的脸,阮四并没说话。
  “离开这里我就有办法替你解毒,到时候你就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然后呢?然后我和软软去哪里?”阮四截过话音,有些急促地问。
  初一沉默地低头看着河水。
  “软软双腿不能行走,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不能为妹妹寻找一席安身之地,难道还要带着她一介弱质女流颠沛流离?”
  良久,初一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开了头的箭,是无法收回去的。”阮四淡漠地说,“这是小人物的命,我能为软软做的仅此而已。”
  后来阮四和初一背靠背地在河边休息,整个晚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大雨无情地砸在两人身躯之上,豆大的雨滴打得人身遍体生疼,这两个沉默的少年似是未曾察觉,默默地一动不动,承受着寒冷、饥饿、黑暗、茫然。那冰冷的寒意一直流到了阮四心里,使他忘记询问初一一个重要问题:既然你能解毒,为什么你不逃走?
  ***
  初一咬着牙再渡一阵气,心里充塞着无边的惊恐与冰凉。
  初一一手紧紧抓着阮四胸前衣襟,鲜红的血水从指间流出,顺着他苍白有力的手腕滴下。
  “初一……”混乱中的初一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不很清晰。他回过头,发觉面如金纸的阮四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声。
  初一连忙低下头,靠在阮四的嘴旁。
  “扬州,雨花溪畔落英阁,阮软。”初一听着阮四气若游丝语声,内心酸痛不已。
  阮四抖抖索索地抬起他的右手,仿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的眼神散乱无光,只是使劲地想用颤抖的手指掠向初一的脸庞,拼尽了全力唇中逸出几个模糊的字:“姑娘,你的名字……”
  阮四的手疲软无力地垂了下来,终于没有到达他希望的地方。
  初一紧紧地咬着嘴唇,紧紧地抱着阮四微温的身体,他把脸庞伏在阮四凌乱一片的胸前,两人似乎连成了一体,房内没有一丝声息。
  窗外又“砰”的一声响过,似乎落下了一具重物,沉闷地跌在室外杂草丛花之中。
  初一闻所未闻,抱着阮四冰凉的身体许久,放下他,用衣袖擦拭干净阮四脸上的血迹,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双唇,平静地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了一句:“冷双成。”
  站起身,初一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窗外。
  窗外漆黑寒冷,低低地几不可闻地传来一个缓慢而凝滞的呼吸。初一垂下双手,静静地走到窗边。
  一具白色的身影仰面躺在乱树丛中,奄奄一息。
  初一的心里本已冰凉,在看到窗外身躯时,便觉得一股微乱的气息似那奔腾驰骋的野马无法抑制。
  他麻木地跳出窗外,扶起了那个人影。
  借着楼上渗漏的暗淡的光亮,初一看清了那人似乎是如夫人。
  她的脸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两腿之间凌乱不堪,似是被人生生抓碎,全身仅着一方丝纱,早已裹在身躯之上染成殷红。
  初一闭了闭眼睛,颤着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抵住如夫人后背,自身却觉得沉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深渊,耳边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响:“老天为什么不带走我?偏偏带走这么生动鲜活的生命?”
  “如夫人,如夫人,你还好吗?”初一颤抖着声音问。
  如夫人微微转醒,她盈盈双目穿透初一的面容,落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瞳仁里的光慢慢慢慢地松弛,散漫开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芳华一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我平生自负绝美无双,哪知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冷漠如雪的人存在……”
  “就那么一眼,我只记得少主的眉,少主的脸。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冰冷寂静的容颜,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的仙人……”
  初一不敢打断她的绮想,忍着悲伤强输内力。
  “请你转告少主,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那个肮脏的男人扑在我的身上,我缠着他注入了下体的阴毒……他后来有所察觉,老羞成怒抓了我一掌……后来进来很多人没人看我一眼,他们在打斗之时有个人将我丢了下来……”
  如夫人大口大口地喘气,随着她的呼吸,嘴角流出一条一条鲜红刺眼的血迹。“这个锦囊,请你给他看一眼,我只盼着他能想起我一次……现在有些脏了,希望不会弄脏他的手……”
  “如夫人,辟邪少主在哪里?我带你去。”初一攥住如夫人的手,那里面有个深紫的锦囊,透出隐隐兰花幽香。初一握着这个锦囊,握着一个女子卑微的希望。
  “不……”如夫人身躯一阵抖动,“我现在的样子丑陋凌乱,不要带我到他的面前……你将我扶起来脸朝东方,我就能看到他了……”
  初一咬咬牙,双手平举起如夫人的身子,纵身一跃,到达闪着寒霜的屋檐。他把如夫人的头转过来放在胸前,依照她最后的心意,面朝东方。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也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地在天边闪亮。黑沉沉的裹着霞丝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带着北风的凛冽,畅快淋漓地在空中飘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
  初一将如夫人、阮四两具冰凉的身躯并排放在一起,跪立在房中默然半晌,起身拉开了门。迎面扑来寒意凛然的风,初一紧了紧领口衣襟,右手执起月光,大步朝门外走去。
  东海之滨,无方岛屿,辟邪山庄。海上红日日复一日最早在这里升起。传说有个纵横捭阖的少年出生于此,衔着太阳的光辉,被称为东方骄子。
  远在幽州的初一,迎着风,迎着微光,神色冷漠举止安详,平静坚定地执剑朝前走去,朝着命运不可逆转的人走去。

           
13. 收网

  距离繁花似锦的云胡客栈几十里远,有座依山而建的石塔,因北来的鸿雁时常在此哀鸣远怀故乡,人们取了个名字,叫做“落雁塔”。
  冷琦从来没有想到,以为一两个时辰就可以结束的打斗居然持续到薄薄晨曦初现的晨间,他心里越发焦急,手上的清光如倒泄霜天的银河,清泠泠一片。他的剑上沾染了很重很厚的鲜血,顺着雕饰的玄黑花纹,不断地似山泉滚落。
  环视四周,还有八人追到了落雁塔下。
  少主的目的很明显,运筹了半年之久的计划,今晚正式收网。从冷琦第一次在恢弘的王府里见到少主起,他就明白了这个人中之龙的少年只能活在万人敬仰的光明中,注定了他自己只能是个暗杀者。
  “天雷计划”走到今晚这一步很关键,少主全权交给他掌握,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经过磨难存活下来的少年和他一起进入大厅刺杀李敬唐和荆湘武士,目的是为了拖住厅上之人;客栈外有银光公子羽箭操守,只要是有人漏网逃出就难逃银光飞火流星的一击;如夫人进房毒杀荆湘国王,苍山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体号令荆湘战士。所有的计划都按照步骤进行,荆湘国王的确中毒身亡,和唐门勾结的李敬唐手下也死伤无数,可是为什么到现在打斗还没有停止?
  昨晚初一提着将死的阮四离开后,众人听到南景麒的呼啸之声,纷纷被引到客栈四层继续酣战,待至三老挟持荆湘国王尸首离开,对方紧追不舍来到此处。
  落雁塔前有一处梅林,寒雾缭绕,满林梅花竞相开放。
  冷琦紧紧捏着龙纹剑,凝神站在满树银花的梅林前,剑气森森,寒光凛冽。
  他的身后神情悠然地站着苍山三隐,成三角之势嵌住了落雁塔前的几处退路。银光公子立于塔翅之上,扣弦拉弓,身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令人胆寒,不怒而威。
  冷琦冷冷地注视面前俊秀的少年。
  少年眼眸黑白分明,眼神一眨不眨地盯住冷琦,似那幽冷的星光,分外清亮。眉间流淌的冷冷杀气无损他的俊逸出尘,狂放不羁。他的身后草地上,平躺着一具高大的身躯,赫然是中毒已亡的荆湘国王。
  少年持剑上前一步,冷冷逼视冷琦:“冷护卫,看来这龙纹剑你还是不打算物归原主?”
  冷琦的拇指下意识地抚向剑身底部,细细摩挲,发觉真有个“冷”字,想起初一的话,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他冷冷一笑:“南将军,你们的主上都西归了,手下还做什么困兽之斗?”
  “这个不劳挂心。”荆湘少年将军南景麒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丝毫不见慌乱,双目不离冷琦面目,沉着冷静。
  冷琦身后白衣儒衫的兰君慢慢走上前站定,手上提着一根碧绿通透的玉杖,眼瞅着满林梅花微笑不已,似是在欣赏满园的梅香玉色,悠然神往地说:“南将军少年成名,历经武林、战场无数,身经百战气度沉稳,兼以神枪王老爷子、双唐棍、荆湘四大高手掠阵,有恃无恐啊。”
  南景麒不语,身后却默默走上一个枯瘦的老者,一双手比常人大上一倍,衣着简朴,两眼盯住兰君,森然一笑:“兰君好眼力。”
  兰君仍气定神闲地站着欣赏梅花:“王一飞老爷子的神枪和武炫武侍卫的流星锤力道纯熟,斩杀我辟邪少年无数,这个自然难以看错。”
  “苍山三老这么了解境况,看来晚间的确埋伏在厅间,看着辟邪少年白白送死却隐身不现,不知为何?”身着藏青薄袄的男子双手提着滴溜溜的流星锤,阴恻恻地说。
  “人们传言武炫武侍卫善于攻心之战,今闻君一言,所属不假。”一直没有开口的黑袍竹老冷冷开口。
  “还有一事尚不明了,传闻箭不虚发的银光公子昨晚为何频频虚晃几箭撤手离开?”武炫似乎没听到竹老话里的讽刺,仍无所谓地追问。
  “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逼迫我们离开客栈,看到前面三老的身影,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不待冷琦和三老回答,南景麒淡淡地说。
  冷琦的心稍稍下沉,昨夜初一背部受了一棒,日间又被三老所伤,按照道理来说肯定逃不过银光公子的子母连弩,但听他们对话,银光似乎没有尽全力围捕,所以初一一定还没有死,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南景麒看着冷琦,冷声说道:“冷护卫,如若本人没有猜错,这里才是你们张网的地方。”他徐徐环视四周,又傲然一笑,“只是不知这里和客栈相比,是不是也是功亏一篑?”
  冷琦左后方的是名绿袍老者,本来双目微闭似睡未睡,此刻走前一步朗声大叫:“不错,我松柏和尚等着你们半天了。”双手一招,石塔之周,梅林之间密密麻麻地出现一批身着银色水靠的卫士,均是双手稳健搭弓上弦,动作整齐划一,就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南景麒等人面色不变,双目炯炯观察场上局势。
  位于塔翅之上的银光公子却突然放下银色胎弓,垂手而立。
  一直面朝梅花的兰君伸手虚拦了一下松柏和尚,面色凛然,恭声说道:“少主在此,哪轮到我们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均变。来此间清冷梅林半晌,居然没有察觉到多出一人的呼吸!
  冷雾绕梅间,暗香扑满袖。
  一道修长模糊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走出,一张俊美无铸的脸慢慢在人们视线中展现。
  南景麒等人似是被少年的容貌所惊摄般凝神不动,心中都是一个想法:“这绝色少年就是名动天下的避邪少主——秋叶依剑?”
  晨风突起,卷上数朵寒梅,簌簌地扑落在他的衣袂,宛如苍茫雪野里掠过几点惊鸿,冷秫难言。泠泠目光一扫,这一刹那,塔前诸人皆暗吸了一口凉气,再无人怀疑他的身份,静寂无言。
  秋叶依剑一直走到冷琦身前站定,双手藏于鎏金丝线滚边的袍袖之中,垂于身侧。身后众人均微微垂首示意。
  “两百年前,铸剑师卫子夫取上古巨阙乌金,淬以千年玄冰制成利器两把,一名长佑,一名月光。长佑被前朝敬远公带至荆楚护国,月光下落不明。”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眼光似乎只盯住面前的空气。
  “长佑剑就是龙纹剑。”
  秋叶依剑冷冷的声音划过静寂,双目凛然一聚,直视面前的南景麒。
  南景麒黑袍飘飘,长身玉立,面色不变。
  就在众人还处在惊异之中,大家没看到辟邪少主的身形是如何发动的,只觉面前掠过一阵寒风,人已消失不见。
  秋叶依剑斜后飘过一步,反袖一招卷起冷琦手中的龙纹剑,长身跃起,一招平平常常的“花落漫天”朝南景麒面前划下。
  电光火石之间,秋叶面前数人均是转过数种身形,无人敢正面不避接下这看似平凡的一剑。
  南景麒转过身子躲过这一击,身后的武炫无法再避,双手招架起流星锤运用“铁布衫”来支撑这一招。
  漫天剑影去势不减,剑气一落,划断流星双锤,武炫仰面倒下,人中自上而下一条红线。再看避邪少主,已悄然伫立冷琦身前,仿似刚才不曾离开。
  秋叶依剑回身一步夺剑,长剑劈下斩杀一人,仅用一招。须臾之间,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双锤高手立毙剑下,传闻出去简直危言耸听。
  但倒下的武炫尸体是个事实提醒着大家。
  这一下,场上的空气更加冷冽了。只要秋叶依剑手中有剑,谁都不敢轻易动作。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天神一般的避邪少主出剑,这璀璨华丽的一击,居然需要这么沉重的代价。
  “冷琦,你不该使用此剑。”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面前,口中却对着身后的冷琦所言。
  身后的冷琦恭身一礼:“谨遵少主教诲。”众人并不知晓秋叶此句何意,但是冷琦知道。
  ——你使用此剑固然锋利,却掩盖了袖中剑的光华。冷琦成名,本是双剑剑意沉沉,凡人难避。
  秋叶依剑呼的一下像片浮云,轻飘飘地落在塔顶琉璃飞檐上。
  避邪少主一动,手下均纷纷发动进攻。银光公子仍是立于塔翅檐脊上,没有少主的命令,羽箭卫自然不敢轻易放箭。
  冷琦双手飘动,缠住了荆湘第一剑客南景麒。南景麒使剑,两名少年立刻酣斗起来。
  绿袍松柏大师早已按捺不住,提掌朝着自己的目标荆湘三大侍卫劈去。
  这三人是兰君昨晚叮嘱半晌需谨记特征之人。
  荆湘国有四大高手,除刚才被斩杀的武炫之外,还余三人,分别是外界传闻的武神赤尔木,雪狼爪铁干,长臂刀关印。
  外界鼎鼎有名的武神赤尔木,荆湘第一武士,身高九尺,酒发红瞳,擅使狼牙棒,有开山碎石万夫不敌之勇。
  铁干,荆湘四大侍卫之一,相传捕获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断其利爪为掌,横扫江湖,杀戮不止。
  长臂刀关印,“沧浪刀客”韩远山之师,韩远山现为桐城派掌门,其师刀法想必更是武林翘楚。
  这三人的武器很好辨认,使狼牙棒的正是赤尔木,右手带有利爪的是铁干,迎风展刀的就是关印。松柏大师瞅准三人,知道三人一旦合力围攻不可儿戏,于是第一招起就用了十成功力。
  竹老手腕一翻,掌中一截晶莹的墨绿朝神枪王一飞划去。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竹老面对的是传闻中失传已久的霸王枪,不愿直接面对霸道凌厉的枪法,只能取巧近身击打王一飞胸前大穴。
  只有兰君还在优雅地立于梅林之前,微笑着看着余数众人。
  李敬唐临危不乱,寒风中凛凛而立。他的左右站着双唐棍牢牢护法。
  李敬唐知道现在不能慌乱,尽管来了武功无人匹敌的避邪少主,如果他一乱,自己这方定是全军覆没,所以他稳住身形,眼光看都不看旁边一眼,甚至身后头顶之上还罩着泰山压顶似的寒冷之意。
  前唐将军李敬唐即使戎马倥偬数十年,但是也知晓江湖之中目前武功强弱势力。
  ——场地之上苍山三隐辈分最老,内力深厚武艺最强。
  ——双唐棍是早期少林戒律堂执法长老,双棍齐下,难挡三老,排第二。和双唐棍不分伯仲的便是自己重金聘请的神枪王一飞。
  ——南景麒和冷琦剑法不相上下,还可以支撑数十招。
  ——就武技技巧而言,赤尔木是最弱的,神勇无比但后劲难继。铁干和关印凭借武器和对敌经验还能抗衡。
  ***
  立于檐前的秋叶依剑突然冷冷吐出一字:“光。”
  银光公子纵身一跃,飞至少主身侧。
  秋叶依剑依然低首查看地上局势,口中冷冷发出号令:“引诱至此,不可漏过一人。”
  银光得令不发一语,扣弦拉弓运气站定,箭镞所对之处正是对方首脑李敬唐身后,“噌”的一声子母连弩激射而出。
  双唐棍听闻声音,不敢大意,两兄弟心意相通,运气棍上,舞成一片光影,扫落流星般迅速猛烈的箭矢,“叮叮”两声棍上划过两道箭痕。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凛然。
  趁银光公子子母连弩激射之时,静止的兰君早出手抓向李敬唐。
  李敬唐躲避不急,胸前被利爪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双唐棍中唐昆回身护住他的前胸,唐中守住他的身后。
  “赤尔木。”秋叶依剑站在银光公子身侧,突然开口。
  银光会意,搭箭上弦,劲射红发高大身躯。
  赤尔木刚刚提棒虚扫松柏一掌,突闻激厉破空之声,回头扫开第一箭,第二箭就穿过他的胸膛。
  魁梧身躯轰然倒地。铁干和关印猱身抢上补位,长臂刀迎风一斩,直劈松柏大师面门。
  一直和冷琦缠斗的南景麒突然低喝一声:“铁先生。”
  铁干就地一滚,提起荆湘国王尸首,飞身扑上梅林左角,手中狼爪勾起一箭卫,撕开一个裂角便待冲出去。
  那名箭卫的尸体刚被提起,银光长箭急速赶到。
  铁干不敢回头,反手扔出卫士尸体,挡住了一箭,第二箭如期而至,他生生带着这簇羽箭,忍着巨疼提气跃起。
  秋叶依剑目光一沉,左手微动,滑下一粒珍珠扣住指尖,运气弹出,小小晶莹的珍珠带着细缕的风声划空而过。
  铁干闷哼一声,应声倒下,梅林清溪旁立刻扑倒两具尸体。铁干脑后有个小小的洞,珍珠璀璨地镶嵌在发间。惨淡的鲜血流淌到溪中,清清浅浅地飘向远方。
  长臂刀堪堪拖刀反击,胸前就中了松柏大师浑厚一掌。
  “关印。”秋叶依剑又冷冷说出个名字。
  银光扣弦而射。
  关印大吼一声,须发尽张,勇猛地持刀冲向身前绿袍老者,使的竟是沙场仗马杀敌的招式。银光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双弩牢牢钉在关印背后。
  秋叶依剑冷漠地将剑插于檐脊上,冷冷地负手不语。
  银光公子知道公子的意思。瓮中捉鳖,猫戏老鼠,玩的就是冷酷的过程,无需公子出手,先寒的是对方的心。
  南景麒眼角瞥到四大侍卫全部死去,发丝渐渐散乱,飘过冰冷的脸颊。
  松柏大师抢身扑到南景麒身前,大叫着:“这小子让我来会会。”双掌阻断冷琦身影,罩着南景麒面目横削几掌。
  南景麒的剑气一涨,划向松柏的手掌。冷琦转过南景麒身后,双手交叉翻出双剑利刃,刺向背后。
  南景麒极力伏低身体,使出姿势极丑的一招“老牛耕田”,躲过了两人的合击,身后还是受了松柏一掌,嘴角渗出了点血丝。人却就地一滚,身子落于塔下。
  他双手撑在地上,微微抬起头,露出了英俊硬朗的脸庞。正待提气起身,突然对上了正上方一双冷澈见底的眼睛,一个呆滞的声音随即飘过来:“天啸,是你吗?”


14. 流光

  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从草丛中呆呆地走出来,双目直视在南景麒面目之上,左手用力托起了南景麒的身躯,紧紧地靠着他,凝视他的双眼。
  南景麒刚一接触少年的手掌,就发觉对方绵绵不断深沉的内力,显然在自己之上,心里微微吃惊。少年抬起他难以辨认的脸庞,左边脸颊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只是那双眼睛,清澈无尘情深似海,却让人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心底生出莫名的安宁,像是卷入他那浩瀚的瞳海中,便将无法自拔,无可抑制。
  少年仍是直直地看着南景麒,右手持剑背部朝前,微微挡住南景麒的胸前。他低低地说:“天啸,我终于见到你了,天见可怜……”
  “初一。”梅林之前的冷琦突然开口冷冷喝道。
  少年身子猛然一震,似乎现在才从梦境中醒来,默默地转过身,立于南景麒身前。
  正是夜间步行三十里,顺着溪水走来的初一。他甚至来不及调息内伤,一路有些冷然地沿着淡淡变红的水流漫溯而来。
  松柏看着面前少年,衣衫颜色混杂难认,气势内敛,仔细打量,发觉真是在道上遇见的少年,心中一喜,继而想到自己和冷琦都难以擒住他,跃跃欲试的身躯又马上止步不前。
  立于高处的秋叶依剑早就看到这一幕。他冷漠的眼里不带任何感情,又说出了个名字:“南景麒。”
  银光公子默然半刻,又极快地搭箭拉弓。
  子母连弩呼啸而去。
  只见地上的少年头也未抬,身子繁复似穿花绕树,手上长剑一扫,两只羽箭深深插在南景麒身侧两尺远。
  除去酣斗的数人与避邪少主,其余四人脸色微变。
  江湖中都知道幽州谢银光公子自幼习射,谢家独创的双簇金银箭箭不虚发独霸江湖。传说公子运气发射时金箭先至,银光随后,流星赶月光彩亮丽,是以尊称“子母连星”。为了避开七星的名讳,又称子母连弩。
  银光长射,催发如星。子母连弩,命无可避。
  可这少年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两箭都被避开。
  银光公子脸上浮起淡淡的寒霜,眼里有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早已认出了初一,昨晚遇到的少年,第一个从他双箭下安全逃离的人,仅仅划伤脸颊。今日居然两箭落空。
  “难怪松柏也望而却步。”秋叶依剑冰凉凉地开口。他转过脸,盯住银光的双眼,“你刚才迟疑了片刻,你和他交过手?”
  银光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弓身,恭敬地说道:“是。”
  秋叶依剑泠泠袍袖一挥,金色丝线在空中划出个亮丽的弧度。还未至衣衫落下,伫立四周的银衣羽卫纷纷松手,万箭齐发。
  南景麒挥开飞蝗似的羽箭,疾身飞向李敬唐。
  南景麒一动,面前的松柏大师和冷琦双双出手,想截住他。没想到身后的初一后起一步,却先闪到两人面前,月光当胸一划,阻断了两人身形。
  秋叶依剑仍然双手后负,眼睛牢牢盯住那道身影。
  李敬唐、双唐棍、王一飞、南景麒几人渐渐地被逼到一角,他们后背团团环靠,圈子越缩越小。
  “初一,你不要命了么。”冷琦恶狠狠地问道,“你的解药还在我手上!”
  初一双唇紧抿,长剑一扫,慑住两人身形。
  双唐棍对视一眼,都从怀中掏出几颗黑黄色的珠子,扣在五指之间,一手甩射开去。
  围在梅林中的羽箭卫胸前“嘭嘭嘭”冒出大朵血花,惨叫着倒下,一时间梅林的阵脚大开。
  银光刚失声自语“霹雳弹”,眼角掠到一个身影自上而下切进李敬唐几人站立的圈子。去势凛冽无声无息,似一只俯冲觅食的苍鹰,手中青光粼粼。
  秋叶依剑身形迅速,后发制人,剑一破空,如排山倒海的波涛隐隐带有虎啸龙吟。竹老和兰君向后跃起,避开剑气。
  王一飞左手拉过李敬唐,自身无处可避,长枪无法腾空防守,只得撤手。接着左臂传来剧痛,手掌已被斩断。
  秋叶依剑一击得手,龙纹剑一转,划向双唐棍。
  被秋叶剑气一阻,逃命的众人身形都滞慢了起来,竹兰二老早已欺身而上,双杖虚晃了个影子,分击李、王两人。
  李敬唐平素有双唐棍护卫,此刻只剩下南景麒在身边保护不急,被兰君一杖扫在了肩膀。前后内伤迸发,口中鲜血不断,看得南景麒胆战心惊。他扬起长剑护住李敬唐胸前,心中抱着一个拼死拖住兰君的决心,只攻不守,招招拼命。
  南景麒身后的李敬唐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在他背后一推,冲过去抱住了兰君的身体,大声嘶吼:“南将军,一定要活着。”
  南景麒身子被推送到梅林边角,还待回身救援,就见一个黑影极快地冲过来,拉起他就跑,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似一瞬间迸发的火山岩浆不可挣脱。
  南景麒只闻两耳呼啸的风声,晨间梅林微微的冷香。旁边之人的几缕发丝飞舞面前,使他有恍然经年的错觉。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名来历不明的少年。
  初一刚在两大高手面前虚晃了个剑花,心里挂念的全是李天啸的身影,发觉那个剑技极高的少年(秋叶依剑)缠住双唐棍无法分身,而李敬唐那一掌推送之机,抓住机会斜冲了出来,使出平生之所学发力跃起,仿似身后有豺狼虎豹在驱赶,不敢有一丝的怠泄。
  松柏、冷琦正欲起身追上初一,“嗖”的一下面前立个身影。
  秋叶依剑这步挪移极快,身子静止衣衫依旧翻飞。他盯住两人冷冷说:“双唐棍。”自身不再看一眼,大鹏展翅掠上落雁塔间。
  “弓。”他目视前方,语气森然。
  银光将玄武胎弓双手奉上。
  秋叶依剑接过银弓,搭箭扣弦运气于臂,弓形状如满月,气势饱满。
  银光公子察觉身旁公子气息沉稳,心里喟叹一声:“先前迟疑片刻就被公子发觉,心里首先有了怯意,终是不及公子的冷静。”
  秋叶依剑双目沉沉而聚,锁住梅林中那个疾飞的青黑色身影,右手三指悄然松开,子母连星“噌”的一声雷霆飞去。
  那箭尾带着银白耀眼的流光,带着瀚海咆哮的风声笔直飞向梅林。
  初一听闻身后风起云涌的声音,脸色大变,不等心中转过念头,下意识地一拽南景麒的手臂,朝旁边跃去。
  金色光芒钉住了初一的右肩,初一身上大痛,步伐凝滞,这翻江倒海的疼痛未歇,紧接着一记银光破空而来,贯穿了金箭簇尾,生生洞穿初一的肩膀,这下初一只觉天昏地旋,还来不及撕心裂肺地痛呼一声,就仆倒在泥土之上。
  南景麒大惊,扶起初一身形,出手如风点注了初一肩井穴,轻轻地呼唤:“初一,初一……”
  阵阵痉挛似的疼痛袭来,初一困倦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一个关切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远远的石塔上,凛凛地矗立着一个人影。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海市蜃楼里浮起的流冰碎影,飘飘然遗世而独立,漠不关心地俯视沧澜大地。
  羽袂翩跹,静止无言。
  初一闭上了眼睛。
  秋叶依剑转过比千年冰雪还要寒冷的瞳仁,对银光公子说了一句:“去。”
  银光一低首行礼,然后招招手,残余的银色羽卫皆恭身尾随银光跃进梅林。
  秋叶依剑立于高处看着越来越接远的银光后影,察觉到南景麒似乎仍蹲在地上摇晃着身前的人形。
  突然,梅林中散出淡红色的烟雾,趁着微风飘荡在晨间。
  微风过去,梅林中已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秋叶依剑嘴角冷冷的露出个弧度,收回目光,似是天神一般盯着塔下负伤顽抗的蝼蚁苍生。
  ***
  南景麒双手紧护住初一身躯,抱着他疾驰在坐骑“夜雕”身上。
  旁边并驾齐驱的是名干瘦枯小的十几岁少年,一身黑色紧身衣上满是污秽的泥土,嘴唇紧咬冒出血迹,一手扣住马的缰绳,一手使劲地抹去眼里的泪水。
  “童土,我没事。”风中传来南景麒暗哑的语声,尾音一顿突又上扬,重重地咳嗽一声后,大声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问你,埋伏在客栈外的援兵现在怎么样了?”南景麒的胸前不仅有初一的血,也有自己咳嗽沁出的血丝。
  童土侧脸看了下少爷,似是想起了什么,“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昨晚来了个白色的人影,他带着几十个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藏在护城河外的三百名卫士都杀光了。那人长得像天仙一样好看,杀起人来眼皮也不眨一下。我很害怕,看到月亮也是红的,就跳到河水里飘到林子里,躲在泥巴里藏了起来……”
  南景麒顿时只觉心里面像是灌了海水,冰冰凉凉的一片。良久,他长叹一声:“这一切都是天意。”顿了顿,又问到:“后来呢?”
  童土仍旧小声抽泣:“少爷你知道我从小学习柔术,可以藏在泥巴里不吃不喝躲着,突然看到有个人拉着你飞奔而来,就丢了你白天给我逃命用的烟雾弹……”
  南景麒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阴差阳错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
  童土吓得都忘记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少爷,迟疑地问:“主上和李将军他们都……死了吗?”
  南景麒迎着冬日的晨风,双目粼粼,沉声说道:“我无法劝阻主上前来猎艳,就等于无法改变主上执意带上羽林卫的事实;我既无法护全主上的安危,又无法改变三百卫士被辟邪少主戗杀的命运,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少爷,老爷生前一直劝你不要过问世事,回到老家隐居,你总是不听,现在又说什么死不死的吓我……”童土小孩子气的噘起嘴巴,大声嚷嚷。
  南景麒垂下双目,心里微微叹息:小孩子就是好,可以不背负世间一切,可以纵情地喜怒哀乐。
  目光浏览到怀中少年的面容,手上微微收紧,又催了一下身下的夜雕。“但是这个救我一命的少年,我至少要保护他的安全……”
  夜雕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奋力朝前奔驰,拉开了身旁小童坐骑的距离。远远地,南景麒清淡的语声在风中传来:“小童,去前面镇子最好的医馆找我。”
  ***
  南景麒在城门拦住一个进城的胡商,塞给他腰间取下的玉珏,抱拳说道:“大哥,在下小弟误中流矢,请问下城中最好的大夫住在哪里?”
  那身材高大蓝眼商人掂了掂手中玉佩,脸上露出灿烂朝阳般的笑容,咧着嘴说:“直走左拐‘回春堂’。”
  南景麒急急一抱拳,飞身上马,将初一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胸前,纵马离开。
  城门左侧因南景麒的滞留而停缓着一辆马车,两匹拉车的马通体纯白如雪,额前一抹嫣红,身姿矫健,四蹄饱满。
  坐于车前的马夫喃喃说了句:“好马。”
  一只白玉般欣长的手撩起锦绣车帷,露出了一截俊逸苍白的脸。他看了一眼外间,微笑着点头:“的确好。”

 
15. 因缘

  初一感觉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没有光,没有风,什么都没有。他的灵魂似乎沉入到了无尽深渊,拉着脑中的痛楚成了一根尖索直直朝下跌落。
  这就是我在冰棺中漂流到东海的感觉吗?
  心中有个声音回响。
  他想极力地划动四肢游离这茫茫东海,却发现全身上下无一丝力量,只能打着漩涡旋转。刹那间海上乌云突起,电闪雷鸣,一个鲜活俊朗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温柔地唤着“双成”“双成”,初一惊喜呼喊“天啸,天啸,我在这里。”那人却转过脸冷淡地看着初一。初一心里大急,很想连滚带爬地靠近却无法施力,心里不由得大声哭喊“天啸,天啸,是不是不认得我了?是不是因为不是原来那张脸你就不认得我了?”
  初一的双眼渐渐潮湿温润了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双目之上是一断灰素纱帐,桦木天花板。
  初一保持着安静转动脸庞,对着一张简陋剥离的红木八仙桌,上面燃着淡淡的檀香。一个衣着宝蓝袄袍的背影坐在桌旁。
  初一眼里的光淡淡飘散,抑制不住心里的失望,又转过脸安静地躺着。
  桌前之人转过脸来,朝着初一温和一笑:“初一想起了什么?”
  初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平淡地说:“多谢聂公子。”说完这句话后,索性连嘴巴也牢牢闭上。
  聂无忧将竹椅拉近床铺,淡淡地看着初一沉寂的面容。
  “你现在身价百倍。”聂无忧看了会,突又打破沉默。
  初一闭着双眼沉默了许久,细细思索了下,问了几个自认为很重要的问题:“聂公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幽州青山寺。”
  “是公子救了我吗?”
  “是的。”
  “我的伤口是公子包扎的?”
  “是。”聂无忧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了想,又接口道:“这里都是和尚。”
  初一的眉眼轻微地跳动,抿了抿嘴唇,最后沉稳地说道:“多谢公子。”
  聂无忧看着初一木讷平静的脸,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翌日清晨,当聂无忧踏进初一房间时,发现初一不在床上。他心里暗暗一惊,近身摸了摸床铺,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青山寺位于青云山山畔,时值深冬,四处寒石瘦水,此处却青色盎然。在这战火不曾污染的地方,明净得生成另一方净土。扑鼻而来野生荆棘的清香,和着高大肃穆的青柏,透着禅意深沉的庄严。
  初一一身滚边白丝的蓝色素袍上套着一件夹背蓝白薄袄,将身形衬得消瘦清朗。他静静地坐在青树下,闭着眼睛聆听一声一声来自天籁的晨钟。
  这钟声穿透苍白青湿的空气,似那远古的洪荒,一下一下撞击在初一的心间。
  聂无忧背着双手,合着钟声的节奏,一步一步走近初一。
  初一睁开双眼,落落大方地站在聂无忧面前,长身一礼:“公子。”
  聂无忧不着痕迹地划过一步,侧落在初一身旁,刚好躲过了初一的兜头鞠礼。“初一……”聂无忧的语声有些迟疑缓慢,他盯着初一的脸默默打量。
  初一正视聂无忧的双眼,冷澈见底,似那古井深潭,不见一丝波动。
  “能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聂无忧淡淡一笑:“问问题可以,不可如此繁文缛节。”
  初一点点头,看着远山,慢慢地说:“和我一起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聂无忧走到初一跟前,低下眼看着初一,似笑未笑的说:“初一可知道和你一起的少年是何人?”
  初一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酸痛,觉得满腹的苦水都涌上了嘴里,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是荆湘国第一少年将军,传闻出生之时荆湘皇帝梦见满天云彩,瑞兽南升,御赐姓名南景麒。怎么,初一不认得此人吗?”
  淡淡的话音落下,初一猛然转身面朝岑寂的庭院,双目紧闭,身形微微颤抖。
  聂无忧站在初一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瘦削的身子,在无风的晨间微微抖动。
  初一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控制身形。耳旁又传来一声悠长古朴的钟声,一下子划过初一混沌黑暗的大脑,硬生生地扯出一个亮缝。他慢慢慢慢地放松双肩,垂下双手,缓缓转过身子,再次对着苍暮的远山,平静地说:“不认识。”
  “不认识初一会在辟邪少主手中拼死救出一个陌生人?”
  初一垂下眼睑,心里一沉:原来那个剑艺高超的少年真的是避邪少主。想也别人无可超越的剑术,除了避邪少主还能有谁?
  初一抬起眼,语声平静:“极像初一一个故人。”
  聂无忧洒然一笑,转过身躯和初一并肩看着远山云雾:“这般说辞聂某相信,只可惜避邪少主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公子对避邪少主知之甚深吗?”
  “你不必套我的话,初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这般爽快,是不是等会初一也必须回答公子想知道的问题?”
  “聪明。”
  初一沉默了会,刚才的混乱伤痛已经渐渐散去,心里的清明让他理清了点头绪。“我在晨昏之间赶去,就凑巧救起了南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聂无忧双目浮起点点冰绡似的光芒,仍然背着手慢斯条理地说着。
  “荆湘国自前唐战乱以来,国力衰微。此次南景麒联合前唐旧部李敬唐欲一并占领瀛云镇,这向来是南北走向的兵家争夺之地。表面上是昏庸的荆湘皇帝慕名如夫人美艳而来,实际上南景麒暗地调动禁卫军围捕,顺便抢夺家传之宝——龙纹剑。”
  “只可惜他们小瞧了辟邪少主的能力。你走之后,苍山三隐斩杀双唐棍,冷琦斩杀王一飞。避邪少主一夜剿杀荆湘三百卫士,毒杀荆湘国君,铲除前朝李敬唐势力,动摇荆湘军心,震惊朝野。”
  初一现在有些明白那晚在客栈大厅之中,李敬唐为什么身中埋伏之后还这么镇定自如,原来是客栈外还有援兵潜伏接应,只可惜全军覆灭,还真是印证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
  “现在整个武林和朝廷都谈论此战,民间街谈巷闻都是落雁塔一役,有个不怕死的少年,从避邪少主手中,身中子母连星还拼命救出唯一存活之人——南景麒。”
  想必这个消息也是避邪少主故意让它泄露的,否则几个心腹手下和训练严谨的箭卫胆敢私嚼舌根?
  初一蹙起了额眉,心里慢慢推敲避邪少主步步为营的心计。
  “避邪少主第二日在全武林下达赏金贴,提供右肩洞穿少年下落者赏银百两,斩杀此少年提头来见者赏金百两。”
  说到这里,聂无忧面朝初一微笑。
  “你不怕避邪少主找到这里吗?”初一双目微垂,语声清淡。
  “这又得从偶遇初一说起了。”
  “请。”
  “那日南将军坦然地带着你在幽州凉平镇求救,早有人报告给避邪少主。我从回春堂后门进入,给了掌柜的一锭银子,让他以分开疗伤为借口支开南将军,就很轻松地带着你出了城。”
  聂无忧发现他每次说出“南景麒”这个名字时,初一的眉尖就要鼓动一下,他暗暗好笑却不声张。再看初一面容时,眼前的少年严肃的脸色,低敛的眉目,不由得在脸上露出持续不断的笑容。
  “公子是如何带我出城的呢?”
  聂无忧这次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先上了药,再放在马车的夹板之中。”
  初一眼里光芒一敛:“无人盘查这辆马车吗?”
  聂无忧哂笑一下:“辟邪山庄的车子,何人敢查?”
  初一抬眼静静地看着聂无忧。聂无忧却自顾自地一笑:“神算子请来洞庭水家的大小姐,初一是知道的。”
  “这个自然。”
  “水家不仅善驭鸟类,而且模仿通晓鸟类语言,这个江湖中知之甚少。神算子请来水家当家小姐一路传信,极其方便及时,自然不会怠慢水姑娘。于是水姑娘在回家之时提出用辟邪山庄的豪华马车护送,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我——”聂无忧直视初一双目,淡淡说道:“顺路搭个车。”
  初一移开双眼,看着旁处:“南将军现在在何处?”
  “初一是想问南景麒性命是否无忧吧?你放心,想以二十年纪就久经沙场闻名的少年将军,事后怎不会察觉初一被劫走?南将军自然也就会离开。”
  聂无忧看着初一沉默的侧脸:“初一怎么不关心水姑娘怎么会这么配合救你一命呢?这青山寺是否安全呢?”
  “水聂两家是几十年的交往世家,想必是公子劝说了水姑娘。”
  聂无忧的眼光淡淡地扫视远山,脑海里想起水芊灭明亮决然的脸,一时喟叹无言。
  初一的脸色还是一如平常的木讷宁静,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青山寺距离涿州两百里远,接近桑乾河的边境,水姑娘回程之中将你放在这里。寺里枯木大师俗时就是靖庄王的八拜之交,而靖庄王之子又是东阁先生的学生。”
  初一默默地走到松树下坐定,安静地问了一句:“聂公子,我是该唤你无忧公子还是称你为孤独镇主呢?”
  聂无忧背部对着初一,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似是看了许久的青山,才回旋身躯笑了一下。初一看到那笑容似乎被抽去了温暖的光线,只剩下几缕苦涩盘绕在嘴角。
  “初一果真是冰雪聪明,平时见你不吭声作气,原来是腹中了然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初一又垂下眼角,看着自己的衣襟下摆:“还未请教公子和东阁先生的关系。”
  “他是我师兄。”
  ——原来都是药王弟子,难怪我昨晚查看伤口时干净利落,的确是医术高明的手笔。初一心里默默地思索着,继续想理清这几日余下的几个问题。
  “初一是如何看出这个隐藏近八年的秘密?”
  “传闻无忧公子足不出户,江湖中看到其面目者极少,此次虽说是为了护送水姑娘和如夫人出行,理由未免有些单薄。”
  “还有呢?”
  “一路走来只见聂公子发号施令,却不见孤独镇主踪影,很显然两者不能在同一场合出现。”
  “不再同一地点出现的人,如夏日繁星,不可计数。”聂无忧淡淡地说。
  “孤独镇主医术精湛,为我易容当晚便知晓我的秘密,昨日被我追问之时聂公子无一丝赧然,似乎有先见之机,自我存世以来,只有两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是我一次大意靠在肩头的阮四,一个就是孤独镇主。”
  聂无忧负手无语,淡薄的朝阳映照出他双瞳中的琥珀流离的光彩。过了一会长叹一声:“孤独凯旋是真正的青龙镇主安插给我的身份,我其实就是聂无忧。”
  “我身子自幼孱弱,父亲让我习武,又将我投拜到药王门下,其实师傅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一次,我的医术都是师兄代为传授的。”
  说完之后,聂无忧默默地站在那里出神地想着什么。
  “多谢公子坦诚相告。”初一的眼睛清明无痕,里面不掺杂一丝杂质。
  “还请公子最后告诉我两个问题。”
  “但说无妨。”
  “阮四和如夫人的尸体在哪里?”
  “被少主下令用唐门‘散石水’化去。”
  “哪里能找得到避邪少主?”
  聂无忧的双目凝聚,散发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面容如同冰川化雪,有着千条万壑的松动:“初一为何自投罗网?你若是落在少主手里,怕是死无全尸。”
  初一面朝远山温文一笑:“无关紧要。”
  聂无忧冷冷地盯住初一面容,语气似六月飞雪的天空,说变就变:“何苦要救下你,让你直接去死不是更好!”
  初一垂眼注视庭院角落里冒出的一棵荆棘,苦笑一声:“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是个多余的人。”
  “那是初一妄自菲薄。”
  “不,公子。我的师傅朋友都离我而去,老天却单独让我一人存活。自我有意识起,我就是避邪少主手中的一枚棋子,挣不脱,死不了。我本想就这样麻木地活着,但是让我遇见了那把剑,那把和我紧密相连的剑。”
  顿了一顿,初一无比坚定地说:“长佑剑是把仁者之剑,现在却被避邪少主拿来枉开杀戮。长佑剑,谁也不能拿走。”


16. 醍醐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显遥远,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青山深处无心冒出,给巍峨高山增添了点缥缈朦胧的色彩。
  斑驳陆离的阴影洒落在静寂幽深的禅房甬道,花木深深。影影绰绰的台阶走道上纤尘不染,往来无人,四周清净安静。
  聂无忧陪着初一慢慢走到角落里的禅房外,顾全初一的伤势,两人惬意地席地而坐。
  “初一今日伤势如何?”
  “多谢公子记挂,伤势已经好很多了。”
  “少主那一箭,的确是雷霆万钧。”顿了顿,聂无忧似是不愿意他特地提起的话头又被初一惘视,于是又接着说:“希望初一不要去招惹避邪少主。”
  初一沉静地看着面前的花木,默然不语。
  “我七岁被送到无方岛医庐里研习武功医术,在哪里碰到了两个小小的少年,一高一瘦。他们一个天天被逼着从海里钓一条据说特地放进去的鱼,一个站在太阳下用针钉扎风中吹拂的头发,刮风下雨也不敢松懈,后来才知道他们叫冷琦和谢银光。而他们不敢忤逆的师傅,就是年长一岁的避邪少主。”
  阳光在初一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聂无忧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
  “我对辟邪事宜了解不深,据师兄所言,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而你从他手上劫走朝廷通缉的要犯南景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气。”
  “辟邪山庄和朝廷也有联系吗?”初一突然插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和少主在一起的还有北相之子——赵应承。而且少主负责保护赵将军的安全,一路护送他抵达武州。”
  “现在避邪少主在儒州吧?”
  “实不相瞒,我师兄一直想保护你的安全,委托我尽所能帮助你,所以我们希望你不要孤身涉险。”
  初一又默然无语,他想了想,才有些迟缓地问:“公子昨日想知道什么?”
  聂无忧爽朗一笑:“没什么,只是对初一有些好奇。”他也沉默了会,才抬眸说道:“初一身上中了剧毒?”
  “是。”
  “无药可解?”
  “是。”
  “这是为何?”
  “赤川子混合红硕果,两者相生相克,如同刃有两面,所以初一百毒不侵,但又无药可救。”
  “这种霸道的毒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能抵御外毒,想必也折损初一的体魄吧?”
  “是。”初一抬头看着太阳,双目粼粼,目光深远。“能增长百年内力,服用者阳寿三十。”
  聂无忧震惊不已地看着初一。
  初一微微一笑:“是我自愿服用。”
  半晌,空中只闻丛中虫子唧唧鸣鸣的声音。
  “既是百毒不侵,怎迟迟不见初一逃走?”
  初一垂下眼沉吟片刻:“最初是因为无地可去,后来得知是苗蛊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血蛊不是毒药。最后想逃走的时候,就被公子发现了。”
  “是因为阮四吧?”聂无忧淡淡地说。
  初一不置可否,沉默地看着前方。身旁的聂无忧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初一来自哪里?”
  “扬州红枫渡。”
  “师承何人?”
  “江南梅落音。”
  “可曾去过漠北?”
  “十八岁时穿越溟海横度漠北。”
  这就对了,师兄还真是在漠北见过初一。聂无忧暗暗地想。只是溟海和沙漠都是蛮荒之地,眼前这个单薄的身躯是怎样熬过来的?
  聂无忧长身而起,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初一平静的面容。阳光透过他,在初一的头顶上留着一块阴影。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拂向初一的脸庞。
  初一并没有动。
  “保重,初一……”
  他的嗓音里包含有太多压抑的苦涩,伸出的手一直向下,最终拈起初一头上的一片落叶。然后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
  初一垂着手,静静穿过花木重重的走道,来到大雄宝殿前。他走到大殿外廊一角,盘膝坐下,双手垂放膝前,垂下眼睑。
  里面传来一声一声庄严悠长的诵经声音。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初一盘腿闭目许久,突闻传来一个苍老深厚的嗓音:“小施主,请进来吧。”
  初一起身走至殿门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礼:“大师,在下满身冤孽,恐沾染佛门清净无尘之地。”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一切皆有轮回渊源。施主来到这里便是有缘之人,请进。”
  初一低眉敛目走进。
  大殿正中蒲团上双手合什坐着一个黄葛僧衣老者,眉须尽白,慈眉善目。
  初一在大师面前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庄严雄伟的大佛金像。
  佛祖释迦牟尼身穿通肩大衣,手持说法印,结跏趺坐在莲花台上,永远洞查人心,永远无言凝视人间千年。
  “施主每日坐于外间听禅,所思何事?”
  “回禀大师,小可心中尚有迷惑恳请大师指点。”
  枯木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缓地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敢问大师,小可为何而来?”初一缓缓说出让他痛苦许久的问题。
  “佛曰: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施主来完成前生注定之事。”
  “敢问大师,小可又去向何方?”
  “从来处来,回去处去。”
  初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师,小可所有的亲人都远离而去,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枯木大师突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初一的头顶。他依然慈祥地说:“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还须偿宿债。孩子,顺着前面的路走下去,一定会回到你来时之地。”
  初一深深深深地跪拜,再起身时,双目蓄满了泪水。他强忍着悲伤,注视着枯木大师的面容,语声哽咽:“我活过来时,世上就剩了我一人。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来,来做什么。老天似乎在惩罚我的错误,每次从我身边带走另外一些人。”
  “我也知道人生如沧海一粟白驹过隙,在这天地外物面前,每个人都渺小的如尘中沙砾,只是像阮四和如夫人,还未等至磨圆成珠,就在空中消散。”
  “结果又剩下我一人。大师,我该怎么办呢?”
  枯木大师低眉看着初一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着他说:“来,随我来。”
  初一擦去眼泪,跟着枯木大师来到大殿后门。
  枯木大师带着初一走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小山丘,最后来到一方断壁之下。
  “施主看见了什么?”
  “断壁悬崖。”
  “不,施主再仔细看看。”
  初一真的凝神注视半晌,随即又呆立无语。
  “这里是一棵青松的根,他生长这里已经五百年了。”
  初一抬头朝上看去,只看到如刀削一样的断壁上松影沉沉,冷风吹过,兀自岿然不动。
  “施主请看,青松生长于此,饱饮五百年的风华日露,看遍五百年的人间冷暖,可曾有半点言语?”
  初一呆呆地站在断壁之下沉思,连枯木大师离去都未察觉。
  枯木大师葛袖飘飘,自山间莲华合掌蜿蜒而下,走至山脚顿步,喃喃一声:东阁先生,余下的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
  儒州行辕驿站。
  这里三面连街,空气干燥,驿站后院依州府衙门城墙而建,首尾相连,有些唇亡齿寒的关系。
  银光公子正立于州府庭院中观察地形,心里有些暗暗的担心。过了一会,看见冷琦冷漠地自身旁穿过,连忙赶上前尾随而去。
  两人穿过朱红雕栏的走廊,来到一间雅致的房间前。
  推开门,只见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坐于房内八宝镶银桌前,身后负手站立三位老者。
  冷琦恭身一礼:“少主,南景麒果然纠合残众奔赴武州。”
  “垂死挣扎。”白衣少年就是辟邪少主秋叶依剑。他的眼角扫了一下面前,又冰冷地说了一句:“冷琦,这次不可草率。”
  冷琦的脸色唰的一下更加苍白,他看到银光飘过来有些担忧的眼神,禁不住冷冷地瞥了一眼。
  “的确是手下失误,没有摸清李敬唐手下的实力就贸然出击……”
  秋叶依剑突然双目一抬,冷琦后面的言语就生生掐断。
  银光公子突然走前一步,抬手施礼:“公子,我还有一事尚未明了。”
  “说。”
  “龙纹剑虽称之为上古利器,但只是稍稍锋利的宝剑而已,公子为何如此看重?”
  秋叶依剑以手支颐,歪靠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光是怎样认为的呢?”
  “卫大师不止铸造两把神兵,江湖中目前流传的就有公子的‘蚀阳’、喻雪公子的‘尚缺’,还有敝人不才的‘玄武胎弓’。难道是龙纹剑中藏有秘密?”
  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嘴角却冷冷一笑:“光数掉了一把。”
  银光和冷琦不由得注视在少主的面目之上。
  秋叶依剑俊美的面容如同笼罩着千年冰雪,不见一丝温暖:“初一的月光。”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传闻长佑和月光两不分离,长佑一出,月光即现,所言不假哪。”
  众人听着少主冷冷的似雪后冰川的语声,均不敢言语。
  秋叶依剑突然长身站立,反手以极快手法抽出桌上放置的龙纹剑,泠泠地虚挽了个剑花,剑尖下指,落于银光眼前。
  银光公子沉稳不动。
  “那个初一,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秋叶依剑手腕岿然不动,青碎的剑光聚于银光目前,印得银光目炫黯然。
  “至于龙纹剑,只是南景麒要夺去号召手下,因为剑上有死去战士的念力。”


17. 巧手

  初一沉默地站在行辕对街的杨树阴影里。
  冬日里的天空干燥响晴,冷风呼呼地刮着人脸生疼,太阳影子花花地在头顶上乱晃,淡薄得没一丝人情。
  他拢着双手,冷眼眯了下金漆大门,高挂的大红灯笼,转身面无表情地朝柳街巷走去。
  转过一条街,走过几家门户,一抬手撩起半截子青布门帘,初一缩着脖子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赌坊,里面该有的都有,三教九流,行商坐贾甚至落拓的长衫书生都有。不该有的也在,喝酒行令,吟诗作对,穿梭往来的大姑娘,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初一在青山寺修养十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赶到儒州。他也不知道辟邪少主在哪里,但是旁边有个丞相之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果真,在初一先一步到达这接近儒州边境的行辕后,代驾亲征的北相之子赵应承也随后赶到。初一来到这里,找了间看起来还是很气派的当铺,摸出项间系得热热的水晶链子,犹豫了下,交给了笑眯眯的当铺老板。
  出来后,径直走向“四海一家”赌坊。
  取这个名字的赌坊老板心思显而易见,据说他的口头禅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人称柴大老板。
  初一来这里并不是跑山过河,拜山拜水拜码头,而是当铺老板说了:“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赌钱找人花天酒地都必须去‘四海一家’。”
  于是初一就来到四海赌坊。
  第一天初一扎扎实实地在这里赌了一天的钱,赌得昏天黑地,下押的时候眼睛皮都不眨一下,押哪哪输,输了整整六十两后,摸到二楼的客房里睡了。
  第二天初一还是呆在赌坊里,这次输了整整一百两,摸了摸身子对大家呆呆一笑“没了”,然后出了次门,闲逛了圈,回房睡觉。
  第三天一大早,初一下了楼。
  还没等他走到最后一节台阶,就听到乌烟瘴气的顶间里有人嚷着“来了来了,那小子来了”。
  对于赌徒来说,赌钱是不分黑夜白天的,所以初一无论什么时候出来,这里面都是满满的。
  初一仿似没听到似的,先走到外面油腻腻的客间点了豆浆和油条,正在慢斯条理地嚼着,一个瘦弱的青脸汉子涎着脸蹩近身前:“客人,今天赌哪边?”
  初一抬头一看,记得这个汉子是个死缠烂打的赌徒,叫做蔡老九。
  他擦擦嘴说:“看看再说。”站起身穿过乱七八糟的人群,进入了里间。
  大家都抬头看着初一,那眼光就像饿了好久的流浪狗看到了肉骨头。尤其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四十左右的男人,腆着肚子笑着迎上来:“阿骨,给客人奉茶。”
  初一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左手第一条凳子上。
  众人原本是屏气吞声地看着初一,等他落座后,马上“哄”的一声一窝蜂跑向右边。
  一双柔软无骨的细小双手奉上一杯茶。
  茶倒是体体面面地盛在花瓷盏里的,揭开盖子,透出一股清香。初一低下头,意料中地看到边缘浮着一层茶垢,眉目不动,单手举杯喝了一大口。
  “客人,今天是掷骰子还是玩牌九?”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殷勤地问。
  初一抬起眼,面无表情地说:“老规矩,柴老板。”
  柴大老板一招手,刚才奉茶的黑衣黑帽的小厮阿骨沉默地走到赌桌前,正对着“庄”字。
  初一拈起桌上三颗骰子,递给了阿骨。“我买小。”
  阿骨接过,手心里微热,盯着初一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静寂如水,模样乏善可言,但是印象中的那双眼睛,比天上的寒星还要熠熠生辉,此刻却垂下淡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大家都吁出一口气,纷纷将筹码丢在“大”上。
  阿骨右手在桌上一抄,三粒骰子“叮叮叮”冲进了骰钟,扬起手飞快地摇了起来。初一双眼平视阿骨,一如当初。
  “砰”的一声,骰钟静止不动,稳稳地扣在暗沉沉的桌上,众人呼吸都停顿了,伸长脖子看着阿骨。
  初一坐着动都未动,从头到尾没一丝变化,站在他身旁的柴老板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大老板好像看起来不大高兴。
  因为一向手脚稳健的阿骨额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抿着嘴唇,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下的骰钟。
  “开大还是开小?”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阿骨。
  初一突然伸出手,将袍袖撩起,露出欣长冰凉的手。“我来。”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那只手上。
  初一干净利落地揭开钟盏,二二一,小。
  大家顿时骂开了。
  柴老板看着阿骨,阿骨低着头。
  “还来吗?”初一环视四周,微笑着问。
  阿骨此时却兴致怏怏地对老板说:“老板,我去下茅厕。”
  柴老板点头,阿骨极快地走出了房间。
  众人又一哄而上,混在一团。
  ***
  三楼的一个单间内,一个全身鲜红的女子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坐在椅子上,她手上拿个小刀正在悠闲地修着指甲,桌上还放着一个瓷瓶子,洒了些红色的丹蔻在瓶身上。
  她悠然自得地修理完指甲,才抬头对面前的两人温柔一笑:“托大了吧?碰到扎手的。”
  “大小姐,你看怎么办?”柴大老板此时一张苦瓜脸,憋出来几丝颤颤抖抖的笑容。
  红衣女子低下长长的睫毛,伸出削若春葱的手指,满意地吹了吹:“别惹他,让他赢。”
  柴老板一身的怒气无从发起,看到身旁拢着手低着眼的阿骨,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死小手,下去给剁掉。”
  红衣女子双目一抬,远山含黛的眉峰上拧着一股子薄薄的杀气,出手如风,握着的小刀脱手飞出。
  柴老板吓得猛一缩脖子。
  “小手是你叫得么?”红衣女子面罩寒霜冷冷地说,扭动着堪比杨柳的腰肢走到阿骨身边,攀着他的肩膀向他耳边吹了口气。
  阿骨身子不动,只是皱了下眉头。
  “两天里他输了一百六十两,那人眼皮都没眨下,怎么,还不兴人吐出来点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小姐,你看,连阿骨都失了手……”
  “他动了骰子。”一直沉默的阿骨开了口,“他将里面的水银捏软了,让人控制不了力道。”
  “怎么只开一把就走了?”红衣女子依然攀在他身上,眼波流转,娇滴滴地问。
  “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我何必自取其辱。”
  “什么意思?”
  “他没捏碎骰子表面却刚好把水银弄软,显然是个高手。既然水银晃动不能掌握力道,他在揭开骰钟的时候,骰子却变了,证明他至少有一项别人达不到的绝技——能控制变化的骰子。我还呆在哪里做什么!”
  柴老板吃惊地看着阿骨,他一帆风顺的生意里今日竟然面临两个变故:号称“巧手”的唐小手都承认技不如人;那个有些木讷的少年让唐小手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
  “哦?还有这种事?我只是注意到那少年的来头有点不寻常。”红衣女子饶有兴趣地说。
  “大小姐,那少年什么来头?”
  “一到儒州就来赌钱的人,你说是为了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出自花夕双针,不过不像世家公子来挥霍……”
  “在我们这个人口混杂往来流动大的赌坊,新来乍到就来赌钱,是为了打听消息。”
  “我看他没和别人说话啊。”
  “聚集三教九流的四海,什么人没有?什么消息能不知道?他光是听,也听得到他要知道的!更何况他故意输了两天,让所有人都不提防这么个傻子,自然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说。”
  红衣女子低头看了下楼下的桌子,又转过她明媚艳丽的脸撇撇嘴皮子:“不过现在不好说了,他赢光了下面所有的钱还没走,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
  初一面前叠着一大笔的筹码,脸上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仍然平静地坐在凳子上。“还来吗?最后一把!”
  一个一直在人堆里喊得声嘶力竭的白脸书生挤出来,眼睛盯着初一面前的牙骨筹码,大声地说:“我来。”
  初一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吴老板?”
  楼上的女子依在栏杆上看着,慢悠悠地开口:“原来是在等吴三手。”
  阿骨眯着眼,看着远远的那桌人:“‘有赌无命’吴三手?”
  红衣女子点点头,肯定地说:“正是。吴三手唯一的弱点就是赌,赌得他倾家荡产到处避难,居然跑到塞外来了。传闻此人手艺无双,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他就能做出来。看来那小子是铁定吃住吴三手了。”
  “程香,你莫忘了吴三手还有手快无影的特点。只要他出千,还没人能胜过他。”阿骨淡淡地说。
  那名叫做程香的女子回过头,明目皓齿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窃笑:“怎么,你输得还不服气?”
  阿骨闭上了嘴巴。
  “要不要打赌?看谁最后赢?”
  “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人一定能赢?”
  程香眼波一转,吃吃地笑起来:“那种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越是不简单。”
  ***
  初一和吴三手赌的是牌九,这是吴三手提出来的。
  吴三手麻利地洗了牌,出于礼貌(实际上应该是庄家先开)请初一先开骰子。初一却谦谦君子一展手:“吴老板,请。”
  吴三手拈起骰子后,微微一愣。随即将骰子丢了出去。
  骰子在众人的呼气声中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在即将挺稳之际,初一的手轻轻地搭上了桌沿。
  程香回过头看着阿骨,阿骨抬起眼皮子淡淡地说:“变了。”
  吴三手是庄家,先拿牌。他摸起第一张牌,是红2地牌,看到初一面前的是红8人牌,咧嘴一笑。初一看着他,平静无语。
  吴三手的手伸向了牌堆,取第二张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最上面一层码好的牙牌,极快地拿了一张收了回来。
  在吴三手取牌的时候,初一屈起的右手轻轻地朝前拂动了下。再抬头看一眼对面,发现吴三手的鼻子上都冒出一滴汗珠,心里暗笑,面上凝神不动。
  程香又看着阿骨,阿骨面无表情地说:“太快了,看不清。”见程香瞪了他一眼,又淡淡地说:“如果我是吴三手,肯定利用拿牌时候去拿旁边的那张地牌,他没想到对面的也记得牌的位置,而且很有可能,那人出手让吴三手吃了哑巴亏,不得以松了手,而自己再取牌的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
  吴三手紧紧抓住那两张骨牌,指关节突起泛白,仔细搓挪着那两张牌,好似头一回见到公婆的媳妇儿那么紧张,在看了一眼第2张牌的点数后,面如死灰。
  他翻开牌,白9点,是对地王。
  吴三手冷汗涔涔,颓废地倒在椅子上。
  初一的手带起一阵风,极快地翻过牌面,2张红8,双人牌,微微一笑。
  三楼的程香也莞尔一笑。阿骨垂下眼睛看着人堆里的少年:“这人不简单。”
  程香蹙到阿骨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露出春风荡漾的微笑,那微笑在白皙娇媚的脸庞上寂然绽放,像一朵风中盈盈抖动的红色罂粟花。
  只听见她娇声软语地说:“装呆装落,我喜欢。”
  阿骨似乎有点吃惊,呆呆地看着程香。过了好大一会,才想起接着说出刚才推断的话:“很有‘千手佛’左金指的遗风。”

 
18. 试探

  吴三手是被初一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去的。
  在这么多赌徒面前,败军之将还这么受到对手尊崇,吴三手拢着袖子走上木梯,神情显然还是很受用的。
  面对初一双手奉上的茶盏,他冷冷地眉头一皱:“如此污垢的茶,在下都难以入口,公子却面不改色大啜一口,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初一听着他文绉绉的语言,眼皮禁不住有些跳动,慢慢地放下茶杯说:“叫我阿成吧。”
  “阿成今日在赌桌上连折两只手,我想不出除了昔日‘千手佛’再生,谁还能有这般能耐!”
  初一苦笑一下:“实不相瞒,在下正是左先生传人。”
  吴三手身子笔直地挺着,双手拢于袖中,两眼微抬,语气抑制不了满脸的骄傲:“输在千手佛里,我和阿骨并不丢脸。”
  “先生知道阿骨是谁?”
  “阿成昨日第一手逼走阿骨,别说你不认得他!”
  初一默默地看着桌面,并不搭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吴三手语气一转,冷冷地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听到此句,初一才面露微笑:“吴老板果真爽快。”
  “哼,赌徒么,不就是赌一把运气。”吴三手撇撇嘴皮子,有些不屑地看着初一。
  初一离开座位,面对着吴三手恭敬地行了个礼。
  “吴先生,在下是无意听闻你在此间,才想了这个拙劣计策,绝无半点唐突先生之意。侥幸赢了先生半手,还请先生海涵。”
  吴三手冷眼睨视初一,又冷“哼”了一声,但这番说辞显然又让他心里熨帖了不少,脸上缓和了下来。
  “请先生帮我完成三件事,在下不敢托大,但银子还是可以凑出的,或者日后先生有任何要求,阿成也一并答应。”初一诚恳地看着吴三手的眼睛,目光丝毫不动。
  “银子么?要看我日后是否有命花。至于要求,我光棍一个又不能要个大媳妇来……”吴三手神情淡漠,眼角冷冷地瞥向地面。
  “先生但说无妨。”
  “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必须收我为徒。”
  初一沉下眼角,心里思索今日过后,有可能给眼前之人带来无妄之灾,应该尽量地为他考虑周全。
  “……好。”初一打定主意,一口答应。
  吴三手面露喜色,转动身子便想直接叩拜。初一袖子一挥,托起了他,着急地说:“先生若是跪拜,岂不是折杀小子了么。”
  “那至少要让我喊你一声‘师傅’。”
  初一犹豫了下,然后颇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他虚晃一礼,请吴三手坐下,两人依次走到桌边落座。
  “师傅请吩咐。”
  “我想请你做一张人皮面具,给一把剑淬上花纹,还有给我做个包袱。”
  初一细细地叮嘱着吴三手。吴三手仔细地听着,脸上渐渐地像是走马观花唱大戏:先是面色凝重,频频点头。接着露出难以置信的眼光,到了最后呆若木鸡恍然无语。
  初一看着他的脸色,面露微笑。
  “师傅岂不是自掘坟墓么?”吴三手呆呆地问,浑然不知他的言语超出了他视作“仁义礼智信”的范围。
  “吴先生可要想好了,我这个师傅拜是不拜。”初一嘴角擒着薄薄的笑容,语声平稳。
  “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吴三手豪气万丈地说完,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着说:“师傅刚才托我那一手,我知道你是个高人。但师傅动了影子冷琦,就等于动了辟邪山庄。”
  初一双目微沉,注视着眼前杯盏,并无言语。
  吴三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初一面容,迟疑地说:“师傅要的第三样东西今日不能完成。”
  “无妨,我日后再来找你。”
  吴三手听了后大吃一惊:“师傅要走了吗?”
  初一展颜一笑,笑容似悬崖峭壁上摇曳的花,美丽而凄清。吴三手看着他目光有些迷离,觉得眼前少年的面目生动不少。
  “我去赌一场。看是否如外界传闻所说那样,辟邪少主一剑击杀后,决不再动第二剑。”
  ***
  懦州府尹丁大同这两日笑得合不拢嘴,似乎这四十五年来所有的喜事都在这两天都被他撞上了。他的夫人嗔怪地叫他收敛些,他却正色曰:“机会来了,怎么能收敛。”
  夫人问他何故。
  “朝廷北相之子赵应承赵公子代主上御驾亲征,正在我府间下榻,夫人多找些伶俐的丫头,不可怠慢。”
  夫人点头应允。
  丁大同朝着空气哈哈大笑,笑了一会,突然又感慨地说:“就是和赵公子陪同的那名公子不好伺候,派头比赵公子还大,偏偏赵公子又一力谦让维护,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是谢大人所提及的‘辟邪少主’,我还以为是个世子殿下。这个人更不好得罪,我得去交代下面的人……”
  说完,急冲冲地朝府前走去。
  丁大同矮胖的身着蓝紫云雁袍的身影出现在府间各个庭院,正在训斥下人不可耽待两位公子时,一抬头,便看到了几个伫立在假山旁的身影。
  居于正前的是一名丰神俊朗的明黄斗篷的少年,旁边的是名雪白衣饰的公子,神情冷漠,面容俊美。
  丁大同一激灵,小碎步跑上前行礼:“见过两位公子。”
  明黄衣物的少年微微一笑:“丁大人请起。”
  待至丁大同颤巍巍地站定,白衣公子冷冷地睥视他一眼,吓得丁大同不由得低下了头,耳边又传来一句冷飕飕的声音:“丁大人晚间设宴款待赵公子?”
  丁大同微微抬头:“两位公子舟车劳顿,可在小人这里稍做休息……”
  众人无语之中,丁大同硬着头皮陪着笑脸说:“近日里下属们听闻公子辛劳,日间训斥了一批美貌胡姬歌舞助兴……”
  “好。”那道声音立刻接口。
  丁大同心里一阵轻松,又不好在两位公子面前偷偷拭汗,只得稍微直了直身躯。
  “大人要一切听从这位公子的安排。”赵公子走上前一步,手把手地搭在丁大同手臂上,这让丁大同一阵激动,大声地回答:“是。”
  过了好久,丁大同抬起头,只看见几个远远离去的身影。他茫然地摸着肚子,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主子啊……”
  ***
  秋叶依剑白衣飘飘,如雪峰天神一般在庭院回廊上行走,他的身后尾随几人,亦步亦趋。
  众府卫看见远处行来的几处人影,早已远远地匍匐行礼。
  秋叶依剑在众多参拜的身躯中熟视无睹,翩然前行,脸上的冷漠一如那千年孤峰上不化的皑皑白雪。
  走至一处转角,顿步回身。“三老今夜寸步不离公子身旁。”
  “是。”苍山三隐颔首作答。
  秋叶依剑转身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公子勿惊。”
  身穿黄色斗篷的赵公子此时正落于秋叶依剑身后三步,他站定微笑:“无妨。”顿了顿,见面前的辟邪少主冷漠不语,又微笑着说:“麻烦秋叶公子了。晚间可要好好招待王尚书的人。”
  秋叶依剑冷冷地看了公子身后一眼。
  赵公子身后的是银色狐裘长袍的谢银光。他抬手施礼后温文一笑:“公子说的可是朝中六部之首——王怀锦王尚书?”
  “谢公子明鉴。”赵公子微笑回答。
  银光公子细细注视了下自家公子,发觉公子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似是受了默认的鼓励,继续追问:“公子如此肯定?”
  “王尚书政令一直和家父不和,趁此督战之机,定要翻云覆雨做些手段干扰家父。”见眼前面色冷漠的辟邪少主没有举步离开之意,赵公子也好脾气地陪站着微笑。“秋叶公子如何得知今晚有人行刺?”
  “荒野之地,何来美艳胡姬。”秋叶依剑目光冷冷地注视庭中一棵斑驳的翠竹。
  见赵公子有些愕然地看着少主,银光又稳健地踏出一步,平静地说:“我家公子的意思是——既然一路上都有来历不明的小麻烦,索性一次干净利落地一网打尽。所以我家公子冒昧地想请公子配合,今晚放怀畅饮,尽量一切行动自如。”
  银光公子一席话说得赵公子依然云里雾里,但身旁有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
  秋叶依剑身后是一条幽僻的街巷,正斜对着柳街巷后半尾,里面稀稀拉拉地立着几株榆树。
  初一紧紧地匍匐在一棵榆树上,幸喜这棵在严寒北疆的依然顽强的榆树枝繁叶茂,才得以将他全身上下团团围住。这棵榆树位于驿站和州府后院之间,将两方的动静尽收眼底,但是隔着两边都有些远。
  他全身紧绑一套青色的衣裤,低低地伏在树干之上,身子一动不动,像镶嵌在榆树上的一片大树叶。
  远远见秋叶依剑冷然前来,初一似乎大气也不敢出,还未等到众人行至跟前,他早已屏住了呼吸,指甲都不敢一丝颤动。
  银光公子那席话初一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间,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秋叶依剑加强州府守卫,不是为了保护赵应承,而是为了暴露目标。
  ——今晚行刺之时,赵公子乖乖地不能动,因为赵应承是靶子。
  初一心思快如闪电转过,马上想到了几个问题:
  这赵公子十有八九是假冒的,因为从头到尾秋叶依剑没有替他考虑过安全;
  秋叶依剑的性子有些不待见外人,能不说话的时候就冷冷不开口,依靠银光公子代言;
  谢银光估计就是幽州谢兵部尚书之子,通晓官场利害关系;
  看这两位公子都对秋叶依剑俯首称臣,恐怕秋叶依剑来头更大。
  初一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冷汗浃背的感觉,因为他也注意到了秋叶依剑似乎随意走至他停身之处,看都不看后面一眼,但是脚步从来没有离开过,似乎是起了疑心。只是他隐藏得好,让秋叶依剑拿不定主意。他还记得聂无忧说过的一句话:
  ——避邪少主自恃甚高又剑术无双,从来不能容忍失策失败。
  果然,初一面前的辟邪少主开始动了。
  只见他面对着初一这边的空地,左手慢慢地摘下一片尚好的竹叶,面无表情地扣在手中,“叱”的一声飞向初一藏匿的榆树。
  初一心里早已想通这点,身子依然一动都不敢动,硬生生地受了这份大礼。那片竹叶径直飞来,初一不躲不避不出声,叶子镶在右手背上,沉寂无声。
  初一尽量地伸张手掌,挤合伤口,不让血液流出。
  秋叶依剑目光始终如峰上白雪,冷冷一片。
  他的左手抚上那支残存着几片绿叶的翠竹,细细地摩挲。过了会,又取下两片竹叶扣在手间。
  初一的心提到了嗓子里。
  秋叶依剑将叠在掌间的叶子弹了出去,这次却是分为两个方向划去,同样地竹叶入树无声,只簇簇地抖下一些榆树树叶。
  秋叶依剑面对初一藏匿的方向,忽然冷冷一笑。
  初一看到这天雷地火的一笑,全身冰凉,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他看着手上伤口,叶子入手半寸,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颇感凛然,同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秋叶少主自恃甚高,用珍珠抵做赎命的暗器,弹指射出,俗称“一点惊鸿”。

 
19. 死地

  秋叶依剑的笑容还没有落下嘴角,背对着众人,又语气冰冷地说道:“第一棵。”
  身后的苍山三隐得令后马上行动,三人之中松柏提掌扑向树上,兰君和竹老却跃出附院之外,分左右两角站定。
  初一刚一听到秋叶依剑的语声时,心下一惊,看到一团青色的身影挟着风云呼啸之声袭来,身子无处可避,定于树上和他硬硬对了一掌。
  掌风过后,松柏高大的身子也似那榆树,簇簇地抖动了两下,才猛然站定。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一道寒芒掠过,双手凌空聚起,“呼”的一声将掌风切向那棵大树,这一击居然用了他十成功力。
  初一在树上看得真切,心中有似雷鸣轰过,极快地闪身一避,落在了空地之上。
  只闻身后“吱呀”一声,接着就又一大截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
  在榆树截斩倒地之际,秋叶依剑的身子像片落叶,轻轻地掠到初一面前。
  初一根本不敢回头,只挺直身子笔直地站在街道之中,双目凛凛,盯着面前的辟邪少主。
  秋叶依剑冷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光勇敢而坚定,古井寒潭的眼就是他脸上最大的表情,禁不住脸上掠起一道轻微的波纹,像落花飘零于水面,瞬间不见。
  就在瞬息之间,秋叶依剑第二掌快似闪电击出。
  巨大的真气将初一衣衫震得猎猎飞起,在他闪避了这掌之后,身子似纸鸢朝后降落,右手在腰间一抚,月光森然再现。
  “滋啦”一声,绑身的衣裤碎裂,像只只蹁跹的蝴蝶凌空飞扬,露出了里身蓝白相间的衣衫,暗暗的真气流转,蓝白色衣襟在风中飘舞。
  “初一?”秋叶依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初一直视秋叶依剑面容,沉声说道:“正是。”
  秋叶依剑眼底的阴霾浓浓涌起,全身上下笼罩着滚滚翻腾的杀气,似乌云密布的天空,顷刻就要电闪雷鸣。
  初一在如此霸道凌厉的杀气面前,稳定身形,双目一动不动。只听见秋叶依剑冷森森地说:“来得正好。”
  初一垂眼盯住地面,全身上下寂静淡漠,如白云后空远的山峰。
  秋叶依剑右手微抬,袍袖生风,卷起银光身畔的龙纹剑,铿然一声长剑如蛟龙升渊,破空而起。
  一道青光粼粼的剑气劈面朝初一飞去,一道白色人影同时行云流水般惬意掠过初一身后。
  初一心里一惊暗道:“不好。”身子极快地旋转,双袖鼓起,剑身贯注真气。眼角瞥到背后转出鬼魅般的白影,寒气凛凛的凉意直逼眉间。
  “哗”的一声,龙纹剑和月光相碰,闪耀出点点寒星,照亮了逐渐沉下的暮色。
  第一招过去,两人互换位置,凝神站定。
  面对秋叶依剑冷厉阴鸷的目光,初一不做多想,右手手腕冷然一翻,月光朝前一漾,人似穿花的蝴蝶,陀螺般地击向前方。
  秋叶依剑长剑一扫,一招平平的“万里江山”划开初一漫天袭下的剑影。
  两招过去,场上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秋叶少主第一式就开杀着,初一却面无惧色,反手第二招就回以颜色,只攻不守。
  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巨大的风向把这条偏僻的小巷子荡得“轰轰”回响,三老在风中竭力稳住阵脚,脸上都是一般兴奋嗜血的模样。
  转眼之间,两人交手十招。
  秋叶依剑的目光越来越冷,剑气丝毫未消,只见趋涨。他的剑快不见影,每一剑过后,四周石墙不见完璧,上面布满了深浅如一的剑痕,似刀削,似斧锉。
  初一抿着唇面色如水,手中的月光似清辉荡漾,泠泠的,孤寂的,有种月出天山的冷静与坚强。但是天上、地下、左右前后都是那冷森森鬼魅般的身影,初一在密不透风的剑气里,逐渐身上被划上了大小不一的几处剑痕。
  ***
  就在初一和辟邪少主缠斗之际,银光公子转身吩咐侍卫:“送赵公子回府。有请冷护卫。”
  赵公子微微一笑,对府外打斗不甚关心般,双手一拢斗篷,举步扬长而去。
  银光轻轻一跃,站于府墙之上。
  苍山三隐在阵外跃跃欲试,突然看到银光公子微微摇头,均又无奈地放下武器,垂手站立。
  远远地,一道黑色身影自远处掠来,他的乌发散于疾驰的风中,略显凌乱。身行越来越快,冲到了竹老之前站定。
  初一正凝神对敌,泠泠看到那道黑色身影,脸上大吃一惊。
  秋叶依剑依然不为外物所动,当胸横扫,剑气如蓬勃喷射的红日,全然撞在初一胸口。
  初一低低地惨呼一声,身子被震开到了三丈开外,一路上洒下鲜艳如滴的血珠。
  风中飞扬的发丝渐渐垂落,秋叶依剑的面容有如寒霜,气息几不可闻。
  他冷冷地一顿龙纹剑,剑尖遥遥下指:“十二招……”身形岿然不动,衬着剑身蜿蜒滴下的血珠,睥睨一切的身姿,仿似从暗处破晓而出的幽冥修罗。
  冷琦站于辟邪少主身后,脸上似乎有些担忧,忐忑着心情先施礼,再迟疑地说:“少主……”
  “杀了他。”风中传来秋叶依剑冷冷的语声。
  匍匐在地上的初一,此刻却用尽全身力气,左手在地上一拍,纵身一跃,身子朝后翻去。
  空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悠长而不成曲调。
  初一的脸上此刻第一次流露出恐慌脆弱的神情,身形暴起,似乎极力冲突面前肉眼看不见的丝网,紧紧咬着牙,一飞冲天。
  就在曲声落下时,初一的身子也结结实实地“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匍匐朝下,左手紧握成拳,冷汗涔涔,似乎极力忍受巨大的痛苦。
  秋叶依剑冷冷地站在初一几丈开外,目光冷冽,有些残忍地仔细看着初一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初一只觉得腹内有把铁钩子在一钩子一钩子剐下他的肉,其痛无比,搅得肠子都想掏出来丢掉。他的右手不禁松开月光,牢牢地钉在地上,手筋嶙峋突起,生生把青石路面抓出几个洞来。尽管他的脸在逐渐扭曲,但是他的目光,带着千山万壑里的雷霆,带着浩瀚大海的霸气,冷冷地冲向面前之人。
  那强烈的冷戾铺天盖地而来,似乎想把秋叶依剑吞噬。
  秋叶依剑的面容似冰晶透明冷漠,折射着幽幽流离之光。
  他冷冷地和初一目光对视,丝毫不转开眼睛,看着地上痉挛的身躯逐渐平息,听着初一口中忍受不住而发出“呜呜”声音,似是一头捕于网中的小兽,愤怒万分却又不得挣脱。
  那声音痛苦而抑制,渐渐在风中消散。
  秋叶依剑瞳仁里似广袤夜空漆黑冰凉,不带一丝温度。可是他并不知晓,那双眼睛,那双凛凛直视眼睛,从此奇迹般地烙印在他的心上。
  苍山三隐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冷琦默然半晌,也不知心里是何感想,只见他走上一步,语声仍然迟疑:“初一……”
  “光。”秋叶依剑冷冷截住冷琦话音。
  银光公子暗叹一声,慢慢走上前,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初一颈后动脉上,轻轻一探,复而站起身形,抬手作揖:“公子,好歹是个用剑之人,留个全尸吧。”
  秋叶依剑盯着银光的面目,一眨不眨:“不在辖地,仅此一次。”转身离去,衣袂下摆带起冷冷的一阵风。
  冷琦冷漠地盯着初一的身形极久,眼里的光深邃难言,似是难以置信般看着他。
  银光拾起月光,左手微抬,默默地抚摸长剑锋刃,手指间传来一层云雾般的寒气,他叹了一口气,提起初一的腰身,纵身朝街道尾掠去。
  穿过几条幽暗的街巷,跃过一两个寒鸦数点的河坡,面前是一处山石嶙峋的乱坟岗,在黑压压的暮色中显得凄凉。
  银光将初一平放在一处偏僻的乱石上,想了想,又将月光放置在他身旁,抬手拜了两拜:“无缘得知公子真实姓名,但觉公子是银光见过最勇敢坚毅之人,我敬重公子为人,故将月光送还,希望公子枕着这捧月光,安然长眠。”
  ***
  塞外的风一声接一声怒号着,转眼间彤云密布,阴霾笼罩着天空,黑沉沉地似要压断整个苍穹大地。不多一会,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
  雪花大如鹅毛,卷着愤怒的北风,充塞着不辨五指的黑暗夜空。地上的积雪越垒越厚,一个时辰之后,儒州行辕就妆点着银浆玉液般的光彩。
  “这雪下得及时。”秋叶依剑冷冷地收回目光,长身玉立于镂空雕花窗前。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几人,半晌又说道:“有雪就无法火攻。”
  银光公子会意地一点头。行辕和州府唇齿相依,晚间来袭的人最容易考虑到纵火分开行辕和州府,让两处侍卫不可相连出击,只是武艺超群的公子,今晚又有谁能牵制他呢?
  银光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秋叶依剑目光流转,似乎能预知银光心中所想一般:“来的不管是谁,只要能拖住我就行。”
  “依公子所见,会是谁?”银光不由得追问。
  秋叶依剑冷漠双瞳紧盯住空中,不动声色地说:“初一已死,还有谁能接得下我十几招?”
  “除了喻雪公子,实难想出还有何人。”立于桌旁的兰君出语谨慎,似是在细细推敲,他也明了少主所言的谁人不包含己方。
  秋叶依剑目光凝聚在桌前龙纹剑上,冷冷地说:“不。”
  “请少主明示。”
  “扬州之邻江宁府杨晚。”
  苍山三老面面相觑,想是他们纵横江湖几十载狂傲不羁,除了令他们铩羽的少主和初一,对武林后起之秀根本不放在眼里。
  “据我所知,杨晚一直听命于孤独镇主……”银光听后平静地说了句。
  “来找我的不一定是她。”
  “公子的意思是?”
  “丁大同曾经说过一句话。”
  “恕银光愚昧。”
  “夜间还有州府禁脔——美艳胡姬。”
  众人不禁抬头看着面前白衣少主的面容,他的脸庞映照着身后幽幽白雪,似冰川万壑不见阳光,而且比白雪更冷酷,更冰凉。
  秋叶依剑依然冷冷地睨视着龙纹剑,口中冷漠不减:“所以在我上床的时候,就是暗杀开始的时候。”


20. 盗剑

  冰冷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在夜色沉沉的儒州街道上,静寂得一个人也没有。
  雪花似乎无关人间冷暖,落满田野,落满河坡,落满空寂无人的乱石岗上。
  初一身体里面有两股气流撕咬碰撞,一半炙热一半寒凉。那阴凉之气似脱缰而出的野马,信步奔腾在初一体内,终于和着天地的寒冷,迫使初一睁开了眼睛。
  白雪覆盖着初一全身,他缓缓地抬起凉飕飕的眼皮,望向无尽苍穹,口中喃喃低语:“天啸,我能为你做的所剩不多了……”
  初一支撑着起身,半靠在一块冰凉墓碑上,低头查看伤口:胸口的剑伤被大雪掩盖,冷水顺着滚烫的鲜血,结成了冰渣子,惨白茫茫一片。“秋叶依剑那一剑用了他平生成就,如果不是我先行提防,常人必死。”如此这般想着,身上似乎也感触到了疼痛,他不禁伸手按住了穴位。
  初一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触及到指尖的冰凉之后,脸上露出微笑:“侥幸,侥幸,月光居然还在。”
  脸上的微笑未褪,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于初一冰凉的脸颊之上,瞬间集叠成小山丘。初一目光透过飘扬的雪花,不禁想起了师傅在他八岁时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初一面色倔强地跪在漫天风雪之中,他的师傅盯着他,冷漠地说:“冷双成,因为你不能死,我只能送你一副不怕捶打的身躯和一双灵巧无双的手,所以注定你是个劳苦奔波的命。”
  思索至此,初一苦笑一声,咬咬牙抚着胸口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后,认出回城的路,朝着冷冷雪空走去。
  ***
  夜间庭院水榭之中传来霏靡靡之音,灯光亮如白昼。
  冷琦背负双手站在外间的庭院之中,英俊的脸上泛着幽暗苍白的色彩。他脸庞微微低沉,掩盖了双目间的骄傲之光,似是在沉思:初一已死,我还在担心什么?
  闭上眼,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梦魇,冷琦不禁深深战栗:正着手准备解药散发侍卫之时,听到传报,待赶至地点,发现居然是自己督责不慎的初一在挑战少主!看着少主冷酷的眼睛,想想天雷任务里自己两次失误,恐怕少主也是如鲠在喉不惩不快了吧?
  阴暗中,这个骄傲的少年身影有了片刻摇晃。
  夜风突起,送来袅袅香甜,那味道如同儿时幻想的山楂糖,甜腻带着冰渣子的晶冷质感。
  冷琦垂眼闭住鼻腔,微风过去,身形突然似一支笔直的剑投向身旁的花丛。
  一道黑影应身而起,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两招。
  那道黑影闷哼一声,捂住左胸喘息。冷琦的眼睛似林间缠绕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冷光:“果然来了。”
  夜行人蹲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有些惊恐地盯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影子。
  “很奇怪吗?我没有中毒?”冷琦冷冷地笑,单手抽出了他袖中的短剑。“你们大内高手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居然只想到用花散粉来迷惑人。”
  黑衣人听后,蹲蹴的身子居然无风自抖,像要飘零的树叶,最后一把垂死挣扎。
  “三老环伺公子左右,银光公子把守门户,在下负责清理散开的刺客枝叶,由我送你好生上路吧!”
  白光一闪,冷琦扬起手中剑自上而下滑落。
  夜行人单掌扔出一枚弹子,身形朝外翻滚。冷琦的身子只是一转,又跃到黑衣人背部,举起短剑,剑落人亡,干净利落。
  弹子在空中霹雳啪啦地绽放着五色光彩,在孤独寂静的州府上空,照亮了整个庭院。
  衬着弹子的响声,一道粼粼的剑光掠过冷琦眼前,来势迅猛似乎拼尽全力,如猛虎跳峡毕其功于一役。
  冷琦大惊,急忙晃动身形,刚刚站稳,身后一人骈指点上了穴道,动弹不得。心里凛然一动:好快的剑!一剑虚招,原来目的是我。
  身后之人微微喘息,转过脸来。
  冷琦看了一眼,真想咬碎银牙,将身后之人生吞活剥,可惜身子被人一提,向府外一棵大树飞去,和来时一样的迅如流星。
  ***
  冷琦的俊面隐隐含着一层威严,大踏步朝行辕走去。
  穿过大门,走进两排种植俊秀竹林的中庭,两旁府卫向他颔首行礼。他昂然走过,顺着长廊来到庭院。
  “少主在哪里?”他抓住一名府卫的衣襟询问。
  那名府卫可能不明冷琦莫名勃发的怒意,有些畏缩地回答:“在中庭休息……”
  冷琦一甩手,转身朝中庭走去。
  “冷护卫,少主房中有人……”那名卫士有些着急地在身后低喊。
  冷琦置若罔闻,一路前行。走到中间庭院,花枝繁复,冷香阵阵。偌大的庭院就中央呈现着一处雕栏画栋的单独轩室。
  冷琦走至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想要朝门上敲去。
  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娇声软语,隐隐约约地还有呻吟之声:“公子……求求你……公子……”那语声带着娇喘的甜腻,如那丹青高手画中美人,描摹到骨子里的媚惑。
  冷琦定住心神,低声唤道:“少主,有要事禀告。”
  “进来。”传来一道冷漠却无丝毫暗哑的声音。
  冷琦推门而进,站在外间微微垂首。里间的暗淡光影似月光一片倾泻出来,透着暗抑的嘶哑的暧昧颓废,房间里流淌着氤氲的湿气与香味。
  “说。”里面又传来那道冷静的声音,盖过了呢喃低语的女子媚音。
  冷琦不禁微微抬头,暗暗的冷风拂过,隔着环绕的双重流苏帷幔,纱帐掀起的一景让他有片刻的踟蹰:一尊女人莹白妙曼的身躯一览无余呈现眼前,她的眉眼看不清晰,身子却如同痒痒娇媚的猫,匍匐着扭动着,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媚词艳语“公子……求你……” ——那女子偏偏无法动弹,只得呻吟着哀求。
  暗红雕床一角,秋叶依剑衣衫半敞,露出脖颈之下白皙皮肤,看似苏杭丝绸一般光滑。他邪佞地安居角落,发丝垂于脸庞,颓废邪魅之极。单腿支起,右手垂于膝前,左手轻佻地挑着女子脸下尖,眉目不动,眼里闪动的是冷酷如针的光。
  冷琦暗吸一口凉气,脸上感觉有些烧人,但随即一想此刻身居何时何地,马上按抑住那丝羞赧,低沉地说道:“水榭来了两枝刺客。”
  “说清楚,让她慢慢地听。”秋叶依剑目光不变,语声不变。
  “杨晚在缠斗三老,还有个呆滞的少年刺伤了赵公子。”
  房内一时没了声音。透着满室的沉重,冷琦只觉一颗心在逐渐下沉,快要到冰冷的深渊。
  “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他冷汗微渗,细细思量。
  “不必理会。”冷琦觉得仿似过了很久,才听见了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声音。
  惊魂未定之际,耳旁又传来冷冷的声音:“这么低贱的女人。”语声微扬,没有一丝怜惜。
  那嘲讽的声音似鞭子,夹头夹脑地劈在床幔之间。
  眼前的赤裸胴体似乎扭动得更加激烈了,只听见锦衾拉扯撕裂之声,那女子一边低喘一边发恨吼道:“你这恶魔……不是人……”
  “砰”的一声,一道莹白如玉的光影被弃掷外间,不偏不倚落在冷琦脚旁。
  “送给丁大同,让他看看这贱人自食合欢散的丑态。”
  冷琦低沉眉目,敛气屏声,沉稳地一拉身后斗篷,带着泠泠的一阵风。他利索地卷起地上已晕女子胴体,双手环抱大步掠开。
  秋叶依剑拉拢襟袍,慢慢踱到外间,眉目间幽暗不定,一如檐外冷光流转的雪空。他走至桌前,双目沉聚在桌上。
  龙纹剑静静地躺在黑色玄古利鞘中,剑柄上的金龙蜿蜒盘旋,无声地吐纳昂藏于天地之间。
  秋叶依剑目光突然一凛,极快地抽出龙纹剑,冷冷地划动一圈,顿时满室的青光流影,璀璨生辉。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变,秋叶依剑双目锁在剑身上,细细查看,电光火石之间眼神遽冷,似是打碎了浮光掠影,面目一片冰凉。他疾步闪出室外,一个纵身立于行辕最高屋脊之巅,抿嘴一啸,气声尖利响亮,穿透了嘶吼黑沉的茫茫夜空。
  ***
  初一忍着胸口的疼痛,提气飞快地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如水上一点孤鸿,霎时起落消失于纷扬大雪之中。
  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一柄青黑的古剑,右手沉稳地剥去身上黑色锦袍,弃之风雪。又抬手揭去脸上面具,却是揣于怀中。随着他身形的掠起,远远的黑色翻滚于白浪之中,雪羽之侧,迤逦不见。
  初一摸到四海赌坊外间,纵身一跃,较为轻巧地落于木楼三层。和着满身撒落的风雪,他大步凛凛走到一间不见光亮的房间前,起脚一踢,房门“砰”的一声大开。
  初一看也不看里面,却是沉声喝道:“唐小手,快逃。”
  身形继续快速如风刮过,顷刻无声落于赌坊大门外。
  初一将剑暗暗藏于衣袖之中,轻步走入赌坊一层。赌坊依然灯火幽暗,人声鼎沸,环绕着黯淡青黑的烟雾,他抿着唇,不沾衣不带水地挤进人群之中。
  一片乌烟瘴气的头顶上,初一稳稳地伸出手,嵌住其中一人的后领,轻声唤道:“吴有,跟我走。”
  那长衫身形回过头,看到初一苍白的脸色晶莹的汗珠,微微吃惊。——正是吴三手。
  ***
  儒州行辕和邻侧的州府灯火通明,从行辕过道到州府院落,均是高高悬挂灯盏,光亮逼退了漫天飞舞的寒雪,却无法遣送走正厅中浓浓的冷意。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仅着一袭单衣,目光冷冷环视四周人群。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传说武技无双,俊美无匹的男人在散发着凛凛寒意。四周府卫都深深低下了头,唯恐不甚,一个杀人眼光就活活把自己吓死。
  银光公子此刻面色也极为慎重,垂手立于公子身侧不敢言语。
  “近日市井中可发生了离奇之事?”秋叶依剑修长身躯落在地上成为一个剪影,许久才听见他冷漠地开口。
  一名红衣黑巾的府卫战战兢兢地走出一步,小心翼翼地抬手作揖:“禀……禀公子,柳街……柳街上红姑娘……昨夜拒不接客。”
  话音未落,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却见那名府卫仰面倒下,不闻声息。
  这下厅内的呼吸声更低沉迟缓,寒意更冷了。
  秋叶依剑双目凝聚于身前众人,冷冷地说:“此间可有驿亭?赌坊?”
  身后的丁大同早已冷汗直流,此时听到公子言语,忙不迭地颤抖着身躯上前:“禀……公子,只有赌坊……有三家。”
  “丁大同,找出个好赌的明眼人给我说话。”秋叶依剑眼神不动,紧盯身前。
  “老张!老张!”丁大同着急得抖着鸭公嗓子直叫唤。
  果然,秋叶依剑身前一人低头迟疑地走出,似乎挪不开脚步,站得极远。
  “你刚才一直发抖,说明你知道隐情不报的后果。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听明白了吗?”秋叶依剑冷冷地盯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张的手一直瑟瑟发抖,想是久经赌桌征战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
  “最大的赌坊是哪家?”
  “回……公子,是四海赌坊。”
  “赌坊里流传了什么风声?”秋叶依剑一直看着老张,突然又加了句:“再啰嗦你就是死人。”
  “州府似乎有贵气的公子驾到。”
  “来了什么陌生人?”
  “一个黑脸汉子和一个锦衣少年。”
  “继续说。”
  “黑脸汉子打听了爱喝酒的蔡老九,少年赌了两日半的钱就走了。”
  “蔡老九是什么人?”
  “是柳街的泥匠,小桃红的老相好。”
  “想必蔡老九来过州府做事?”
  “是,修建府院。”
  秋叶依剑沉寂着面目,冷冷地盯住空中。“不出所料。把这人找来杀了。”
  老张还在颤抖不停的时候,突又听闻面前少年出语冰凉:“那少年就是你隐情不报之人?”
  “不……公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啊……”老张急急地嘶叫出声,“赌坊里日间赢钱是寻常之事啊……”
  秋叶依剑目光一抬,老张险些咬住舌根,嗫嚅着住口。
  “那少年的事情详细说来。”
  “他也挺奇怪的,接连两日输得遍体净光,第三日居然手气转盘,赢了吴大秀才。”
  “吴大秀才是谁?”
  “这半月来赌坊里的常客,却开得一手好牌九,只是大伙嫌牌九麻利,只赌骰子,骰子他倒是常输。”
  “少年赌的牌九?”
  “最后一场是牌九,先前是骰子。”
  “骰子也赢了么?”
  “是的,把赌坊里的台柱子阿骨都掀开了。”
  “阿骨?”
  “阿骨的手细小如孩童,所以我们叫他阿骨——每次掷骰总是庄家赢。”
  “那个少年连赢了阿骨和吴秀才?”
  “是的。”
  “详细说来这三人的模样。”


21. 传说

  银光公子紧紧地随着公子身后,两人身形冷冷掠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走廊,渐渐趋向后庭水榭之地。
  银光谨慎地抬头看了下公子面目,只觉得在漫天飞雪之中,公子的脸比白雪更冷。
  一瓣又一瓣的雪花飘落,还未等至散落于公子身畔,就泠泠散于冷风中。
  水榭一片苍茫,静寂无声,只有孤伶伶的纱盏宫灯在风雪中摇荡。
  “公子,恕银光鲁莽,三老至今无踪,是否派人寻找?”银光陪着公子站立雪中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
  “光,今夜冷琦失手时,你是否察觉?”秋叶依剑不答反问,语气一如平素冷漠。
  “不曾,银光无能。”
  秋叶依剑面朝风雪,身影显得森冷而尊贵。他在银光看不见的方向,嘴边掠开一个冷冷的弧度。
  “今晚刺赵的是杨晚,盗剑的是初一。”
  银光公子猛然抬头仰望公子后背那道光影,语声变得颤抖而激烈:“公子,怎么可能!”
  秋叶依剑目视夜空,冷冷地说道:“初一没死。”
  “公子何出此言?”
  “江湖之中,武技轻功强到我都不曾察觉者,能有几人?”
  银光公子低头沉吟。
  “那赌坊少年就是初一。他诈死盗取了龙纹剑。”
  “银光探查过初一脉络,的确无脉。”银光公子谨慎地开口说了一句。
  秋叶依剑转过身,面对银光,脸庞上不带一丝感情。
  “无人得知他是如何逃过我的一剑和冷琦的血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初一不死,我们就不会掉以轻心。”
  “试想一个连我都不怕的人,怎么会在十二招的时候看见冷琦就脸色遽变?”
  银光凝神细思了会,发现的确如此。
  “原来这人有够胆量,敢来试探我。”秋叶依剑无波无疾地说完,突然扬起右手,一道澎湃的掌风呼啸而去,似晶莹盘月的地面轰然一条沟壑,深沉刺眼。
  银光突觉眼皮跳动,忙定下心神,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叶依剑胸口淡淡起伏,他凝视着空中,语声冰凉:“赌徒的手法技巧固然高超,没有深厚的内力,无法掌握拿捏到好处的力度,所以赌坊里的一定就是初一。既然我能想出打听消息必去人多往来之地,想必初一也是如此。”
  “初一故意连输两日,定是探出了他需求助之人消息,又听闻蔡老九之事,马上推断出州府晚间有人行刺,就隐匿树上伺机而动。我将初一逼出原形,他一出手试探出我的功力,马上又有了计划,拿兵法上来说,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秋叶依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狭长凤目眯起,透出丝丝冷光。
  “初一来州府最直接的目的是盗剑。盗剑之前有两个障碍,一是龙纹剑一直长居我手,二是冷琦的蛊音控制。他一共攻了十二剑,招招拼命,何有胆怯?冷琦现身,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这个人也真敢赌命,冒死接下我一剑击杀,又生生受下冷琦的蛊音,当真是胆色过人。”
  “初一受了重伤之后,一定会找个我亲近的不提防的人下手,于是他就找到了比较熟悉的冷琦。身受重伤后居然敢易容冷琦来我居室,趁我不经意间盗走了龙纹剑。”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狞笑着说:“好个初一,等我处理好了古井一战后,我亲自来会会你!”
  银光公子又有点担忧,这个三番两次招惹公子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银光公子走近一步,小心地替公子遮掩着雪花。
  “公子,银光尚有几事未明,望公子赐教。”
  “说。”
  “三老今在何处?”
  “去见真的赵应承去了。”
  “冷护卫是否安全?”
  “是。”
  “冷护卫在哪里?”
  “既然来的是初一,定是被初一挟持了剥了衣衫。”
  “赌坊里的另外两人是谁?”
  “当今世上,谁的手最值钱?”
  “‘妙手’杜冰、‘巧手’唐小手、‘神手’吴有。”
  “阿骨和吴秀才就是其中两人。”
  银光显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子:“他们容貌相差太大了!”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雪空,慢慢地说:“易容之术。”
  “阿骨是巧手无双唐小手?吴秀才是‘有赌无命’吴三手?”
  “还有一点,唐小手是唐经天唯一的女儿——唐七。”
  秋叶依剑有一点没有想到的是,冷琦被初一点了穴道,第二天自行解开,安然无恙归来。
  冷琦羞愧难言,孤身跪于风雪之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跪了整整一天后,银光晚上抬冷琦进门,发现他已经全身冰硬。
  ***
  吴三手也没有想到,自己飘飘荡荡活了二十几载,这个时候居然会和少年师傅躲在乱坟岗里,周围白雪纷飞,地底白骨嶙峋。
  面对着这个师傅,苍白的脸色,黯淡的双瞳,瘦长的身子,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从如狼似虎的辟邪少主手里盗出龙纹宝剑的人!
  吴三手疑惑流转的目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细细打量,初一怎么可能不曾觉察?
  只是初一觉得松软下来后,伤口显得特别的疼痛,他默默地背靠在碑石上,斟酌着开口。
  “师傅……”吴三手见初一睁开眼睛,按捺不住开口道。
  初一咬着牙丝丝一笑:“连累你了。”
  吴三手瞪大了眼睛:“我早间去买干粮时,听闻州府被一群人弄得人仰马翻……”
  初一听后勉强笑笑,并无言语。
  “你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初一?”吴三手紧紧地盯着初一看几眼。
  “吴有,我讲个故事你听。”
  “师傅请。”
  初一默默地看着雪花,平淡地开了口——
  
  我很小的时候被狼王叼去抚养,好不容易长到八岁,在大雪中迷路,快要冻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对我很好的小公子,干净的脸,温暖的笑容,他将身上唯一避寒的风衣让给我,那么菩萨心肠。
  我被师傅抚养长大,学会了杀人的剑术和无双的医术。师傅发现我体制虚寒,就从小将我浸在药缸之中,不怕任何的鞭打捶伤。我为了学到左先生的赌术(注:他们没好奇是以为不一定是左金指本人亲自传授),接受了一场打赌,十八岁时一个人穿越了溟海和漠北。为了救一个人的命,我自愿喝下毒药‘天机神水’。
  我为了报家仇不断地杀人,老天为了惩罚我,让我现在一直在赎罪。
  我曾经两次违抗辟邪少主命令,被冷琦催发了蛊毒。我去之前就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蛊毒发作免去我后世之忧。果然如我猜测那般,血蛊吞噬我的毒血反被毒死,我侥幸存活。
  我碰到了一个和救命恩人一模一样的少年,我猜想少年是救命恩人的亲人,手里拿着他的长剑就是凭证。那个少年就是南景麒,那把剑就是现在的龙纹剑。
  
  吴三后紧紧地拢着双手,强抑下捏死初一的念头。他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初一:“为了一个可能你就去拼命?你就去送死?”
  初一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你知道辟邪少主是个怎样的人?当年唐门只是得罪过他的母亲,他就把整个唐门都灭了!当今世上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谁敢当胸不避受他一剑?如果不像你说的受过药裹,那今天是不是必死无疑?你怎么敢这么赌命呢?”
  吴三手一口气冷冷地冲着初一质问,眼光似刃,胜过寒芒。
  初一的眼睑微微跳动,他竭力稳住身形,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一想到那个第一次没任何功利待我好的人,就觉得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夜混沌无乾坤,悲喜哀乐不重要。枯木大师点化我,是为了渡前世的冤孽而来,我想就让我偿还吧!——我所剩无几,唯有这具皮囊。”
  吴三手深深地看着面前眉目如水的少年,静静地,仔细地。过了很久,才听到他说:
  
  “不瞒你说,我的家乡也有个传说,也请师傅听一听——
  钱塘江龙君有个小女儿,爱上了救她一命的凡人。龙君得知后大发雷霆,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了民间。那个娇惯的小公主,居然踏浪而来,拔下她的一片又一片的鳞甲扔在水里,平息父王带来的灾难。为了抵偿父亲的罪过,又斩下双鳍送呈天帝。最后她的父王绝望地问她‘女儿,你为了那个凡人连命都弃之不顾吗?’小公主遍体鳞伤说不出话,但还剩一口气时,抽出了最后一点血肉——龙筋。”
  
  顿了一顿,吴三手直视初一,平静地问:“初一,你就是那个龙女吗?”
  初一双目紧闭,紧紧抿着唇,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身躯一直微微抖动,喉咙里格格作响。
  吴三手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谁,就如你从来不去打听我的过去一般。但是你比我活得勇敢,你比我活得坚强。书上说‘心如磐石,动心忍性,凡事谋定而动,谨小慎微,必能成者’说的原来是你。”
  吴三手大踏步地离开,留下初一一个人在那里默默靠立。
  吴三手的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寒风,他的足迹很快湮灭于漫天雪花之中。但是外间人们那一句一句绘声绘色的传闻,却像一串脚印留在寂寂白雪之中仍蝼蚁偷生的幽浮心间。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
  四处隆冬大雪,大地一片苍茫,但远在苏杭无忧湖畔,却有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飞云山庄。
  山庄坐落于明净湖畔。湖面倒影连连,庄内翠竹垂柳,雁落无痕。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浓浓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绯红,青山红花对应,无语欲燃。
  聂无忧紧紧拥着天鹅绒般的厚实锦衾,秀挺的眉无从舒展。
  每年冬天,七星一叶的聂无忧身体虚寒成疾,只得在山庄这处温暖的湖畔静养。可是所有的下人都发现了,今年公子的面色更加苍凉。
  聂无忧的沉沉眸子盯住青山一角,那眼光仿佛千丝万缕般长,像要越过这重峦叠嶂,飞向天外。
  “九蛊穿肠,誓不低头……”他紧紧闭上眼睛,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锦衾边缘。抑制不住的咳嗽一声一声连续不断,他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地疼痛,不由得喊出一个名字,让他在这温暖如春的景色里,驱逐一点浑身的凉意。


22. 师徒

  正如自家公子预料的那般,四海赌坊里少了那三人。
  银光公子面冠如玉,一身银色锦貂衣饰衬的人秀逸出尘,他抿着唇站在雪地里,微凉的空气里淡淡的飘拂发上缠绕的丝绦。
  “柴老板?”银冠语声温润,询问身前矮胖有余但依然笑眯眯之人。
  “银光公子驾到,四海蓬荜生辉!”听着这语气,一点也不会觉得有恭迎之意。
  一票哗啦啦挤在窗格门缝里的人推推嚷嚷地吵闹着:“那满身贵气的公子是谁啊?生的好俊俏!”
  “银光公子也不知道吗?幽州谢尚书之子!并称四大公子的谢银光!”
  “让开。”一道尖利响亮的女声暴起在语声中。
  众人徐徐回头。一身火红斗篷的明艳女子冷冷地矗立在楼道上。她横眉冷对满室饶舌者:“眼睛都瞎了吗?谢银光带了骑兵营来的!”
  “大小姐……”
  很快地,众人静默下来,很配合地分开道路。
  程香妖娆地走出赌坊。空中流淌的寒冷湿气让她微眯了眼。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礼尚往来的两人,眼光一扫外间。
  皑皑雪地上,整齐划一地立着纵横四排的白衣骑士。雪白的铠甲,冷若冰霜的面目,闪亮的矛戟,丝毫不退的马蹄。立在冰冷渗骨的雪水里,面前的谢银光微笑如旧,身后的骑士纹丝不动。
  “居然出动了赫赫有名的‘雪影’啊……”程香唿哨眼波流荡,脸上似是沐浴着三月春风:“不知唱的又是哪一出?”
  银光公子斯文作揖:“程姑娘。”
  “不敢当。”程香伸出一株欺霜赛雪的手指,绕住耳畔一缕发丝,默默地看着银光。那样子如柳后轻烟,无限娇柔妩媚,软着腰身俏生生地立于众人之前。
  在陌生人都以为面前女子似西子美貌如昭君娴静之时,突然,程香面目一沉,脸色快得如天际掠过的云,冷冰冰地说:“谢银光,你到底有何贵干!”
  银光不抬眉目,不改微笑。“奉州府府尹丁大人之命来捉拿要犯。”
  场地里一片寂静。
  “初一。”银光似是沾染了公子的习气,温和地吐出两字。
  “不认识。”
  “唐小手。”
  “走了。”
  “吴三手。”
  “不知道。”
  银光公子仍然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意。他抬起沉沉聚起的眉峰,平静地开口:“那就请程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怎么,是进你们辟邪山庄还是儒州府院?”程香冷冷地笑着。
  银光公子平视程香:“如果是我家公子前来,就不是这般收场了。”
  程香听后忽地展颜一笑,姿势妩媚地取下腰间缠绕的一道火红菱鞭,“啪”的一声脆生生地在雪地里抖出个鞭花,紧紧盯着面前。
  “不就是因为爱上了那个魔鬼,秋叶依剑还要逼着小手怎样?”
  此语一出,银光面上也微微变色。
  “今天我人可以跟着你走,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程香一双妙目在众人面前流转,最后停在了柴大老板脸上。
  “柴进才,拿着这只鞭子,谁敢踏进踏出四海一步,格杀不论。”
  柴大老板笑眯眯地一溜腿跑过来:“当今圣上御赐程家的飞凤羽衣制成的宝物,我当然要好生拿着。”
  ***
  秋叶依剑立于行辕空地之上,抬头目视天空,抿嘴一声唿哨。
  空中传来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金色脚掌炫黑羽翼的鹰隼“呼”的一声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之上。
  取下漆封的金脚环,他快速地浏览一遍上面的字句。
  “查无来历。”秋叶依剑的眸色深沉,掠过冷冷一片光。
  ——毒眼神判都看走眼的人,东阁先生都查不出出处的初一,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一身风雪的银光默默走近,立于公子身后。
  “无劳而返?”秋叶依剑转过身,笃定地盯着银光。
  银光微微垂首:“只带来了四海的幕后老板。”
  “来头不小啊,看来只能是程香了。”
  银光抬首看着公子,面色上多多少少有些吃惊:“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秋叶依剑冷冷一扬手,将臂上鹰隼扔向天空。“光走近时,脚步漂浮,显然事无所成。手不刃血,整个四海都逃掉绝无所能,所以只能是无法杀人。”
  他转过身继续盯住银光公子,冷冷一顿:“放眼世上,我不杀而狂妄活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香。”
  银光俊秀的脸涌起一丝丝红晕,似是有些羞赧地说:“悔不该不听公子之言。”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银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时之间手足颇有些无措,心里一直懊恼。听到公子的回答后又惊异地出声:“公子的意思是?”
  秋叶依剑的面容呈现出看不清的白皙冷漠光芒。“程香一来,孤独凯旋必然出现。”
  “公子此时需要孤独镇主做什么?”
  “找杨晚。”
  “为了赵公子的事?”
  “记住不准插手。”
  银光微微叹息,每次提及赵应承的事情时,公子不愿多说,隐隐觉得这两位城府深沉的公子,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那怎么处置程姑娘?”
  秋叶依剑跺开两步,朝着银光冷漠地说道:“将她丢进男人的大牢之中,不过要单独关着。”
  银光的头更低了,他可能想起了现在自己骑虎难下的局面:公子绝对不会杀她的,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可她违抗公子成令实属恼火,看来只能等孤独凯旋来了。
  “光。”隔着微凉的空气,公子俊美无暇的脸在几步之遥显得清晰冷酷。
  “动身去古井战场,联络马连城。”
  ***
  吴三手当日放心地离开初一,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由于他内心翻腾的强烈愤恨,一方面也是初一极早就告诫过他:你不要跟着我,因为在我身边注定是几世飘零,只要你不赌,没人看得出你就是“神手”吴有;如果你想找我,就去扬州等我一年,一年不来,永远无需等待。
  吴三手终究觉得愤慨难平。
  天上的云,地上的影,跑动的是风,沉淀的是冰。这一切如何鲜明,怎么能一句不能来就永远沉寂无声了呢?记忆有可能淡去,传说有可能停止,但是那道以无比震撼存在过的印象,怎么可能云淡风轻,雁过无痕呢?
  所以当初一背负长剑,神色如常地离开儒州时,吴三手一个箭步冲出来,重重跪在初一面前:师傅。
  初一默然半晌,注视着面前的身影:你这一跪,我需负半生辛劳。
  彼时的吴三手并不知晓,当时的初一如何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所以在他的后半生里,就把自己作为责任背负在肩上。
  唐小手为情所伤,奔赴流亡。
  初一和吴三手为着心底的承诺,天涯流浪。
  初一带着吴三手,继续北行。两人风餐露宿,星夜兼程。
  吴三手远远地看着初一背影,觉得这个师傅当真是少年老成,宠辱不惊。
  ——大雪之中,不辨方向,初一像个挺秀的桤木,直直地走在漫天风雪之中,不曾痛苦不曾彷徨。
  ——冷雨之中,冰凉刺骨,初一寂然无声,默默彳亍滂沱大道,漆黑的夜也不能掩盖那道背影,遥远而坚定。
  每次吴三手都拼命追赶那道光,那道影子。在自己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时,一抬眼,师傅波澜不惊地立于眼前,温和地问:饿了么?
  这就是折磨吴三手神经折磨吴三手意志折磨吴三手身体的人,可是吴三手渐渐发现,越挨近了师傅,就如同更近一步触摸到了远山的轮廓,从容安详。
  他抬头看了一下,初一果然又淡定自如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吴三手慢慢地挨了过去,只听见那个平静的少年问:“饿了么?休息下?”
  “师傅……”
  初一又觉得眼皮跳动,忙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眼睑:“叫我阿成,师傅我愧不敢当。”
  吴三手拢着双手,嬉皮笑脸地看着初一。
  “我们这是去哪里?”
  “武州。”
  “去那里做什么!”吴三手的语声有些急促。
  “奉剑,完璧归赵。”初一平静地说。
  吴三手盯住了初一面容,想从他脸色上巡查一些蛛丝马迹,很快地,他失望了。“不是还剑那么简单吧?”
  初一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坐于路旁。
  “传闻燕云十六州是宋辽必争之地,武州似喉,幽州据心,阿成一介凡人,去那里到底想干什么……”
  吴三手的眼光一直绕着初一双目流转,初一面色如常。
  “我从辟邪少主手中逃出,聂无忧曾说这任务关乎社稷苍生,不可偏废。”
  “那和阿成何干?”吴三手不禁紧了紧手掌。
  “我就是那枚棋子,虽然跳出了棋局,却还是被人捏在掌心中。”初一看着路旁的野草,荒芜潦倒,语气一如平常。
  吴三手突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先似风,微微地在树梢聚集流荡,接着似云,连成一片嗡嗡作响,最后不可抑止,仰天狂笑不止:“罢了罢了,你是我师傅,我不能再言语无理,以下犯上。但是你还装糊涂,还在沉醉,还是逆来顺受。”
  狠狠地掠去眼角的一滴眼泪,吴三手大声道:“无论哪里,我都随你而去。”
  初一抬眼静静地望向他,内心里如海翻腾,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辩解。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阵低沉缓慢的语风。
  “据我所知,本来和我一样有十五名少年,他们在辟邪山庄的地道里忍饥挨饿,日夜苦练,只希翼完成这艰难任务,熬来出头之日。”
  初一淡淡地开了口。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这任务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不好奇可以选择逃走,但是吴有,我是逃不掉的。”
  “阿成如此高强的武功,怎么可能逃不掉?”
  初一仅是看着吴三手微笑。他的心里明朗无比,有些话却无法说出口,但是一路有了吴三手,初一并不觉得艰难苦涩。“吴有,你难道要我说,别跟着我,因为较之我们三人,辟邪少主一定会先擒住你。若你被擒,我还会坐视不管么?”初一心里一直微微叹息,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容。
  “我们专拣偏僻小路走,为了什么?”
  吴三手瘪瘪嘴:“还不是得罪了辟邪少主,他下了武林的封杀令。”
  “那你说一出现就被围追悬赏的阿成,能逃的掉吗?”
  “不对,阿成你不要把我绕进话里。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初一抑制住心底的微凉,面上仍是平静如水:“我要把心里决定的事情做完。”
  吴三手凝神盯着初一看了片刻,尔后又转身大步走开,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走了很远,还听见清晰的话语飘来:“你这般无欲无求,怎会执念一己之私?所以你一定是疯了。我还跟着一个疯了的师傅,所以我也疯了……”
  初一默默站起身垂下手,仍然盯着路旁的那株枯草。在冰雪寒天的冬日,颤巍巍地从白雪里探个头,伸出两片小小的尖尖的叶子。
  他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众生浮萍,如路旁植草,辗转零落风尘。阮四的死,如夫人所托,南景麒的意愿,这就是看不清的连线。命运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吴三手,难道你不知道吗?
  吴三手不甘心地站在前面看着初一,初一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成心里想必有了计划?”
  “嗯。”
  “说吧,要我做什么?”
  “包袱给我,剑你拿去。”
  吴三手吃惊地盯着初一:“剑给我做什么?”
  “交给南景麒。”
  “那你呢?”
  “潜入军营。”
  “不行,要去就一起去。”


23. 条件

  冬深的雪水混着泥泞的山道,搅成黄泥塘似的路面,一队贴壁行军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会跌落一侧的万丈深渊。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马上首领是北宋前锋军队赫赫有名的大将魏翀,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地稳踞马背,凛凛生风。身后带领的是一片黑甲的骑兵,黑压压地迤逦山道。
  他抬眼看了下执马前行的小厮,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奇。
  这少年在军营喂马时他就一眼看中。利落的手脚,沉寂的面容,永远雷打不动的身躯,正是一个好手下的潜质,所以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点来了,升为他贴身的马童。
  从他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双肩瘦削,手指欣长,指节苍白有力,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身形,甚至可以看见耳畔白皙的肌肤。
  这么大的怨气中行军,只有他默不作声地按辔垂首,凝神看着路面,似这般辛苦早已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咳。
  阿成转过木讷的面目,轻声询问:“大人?”
  “到了哪里?”
  阿成抬目四视,看着苍茫雾气萦绕的群山。“按所绘地图来看,快到三猿峡。”
  “骑兵团恐怕撑不住了。”魏翀一声叹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牵马前行,脚下冰凉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淹没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会隐隐难以呼吸?”
  过了会,听到阿成淡淡的语声。
  “这个行军之人皆知。”魏翀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接口。
  “是何原因呢?”
  “山高势陡、空气稀薄所致。”
  阿成听后沉默不语。魏翀却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说得不对么?”
  “恕阿成狂妄,斗胆反问将军一句:雪影营提前到达三猿峡,这是为何?”
  魏翀双目凛凛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于帐内伺候大人,对于军中战报,略知一二。”
  魏翀看了看阿成的后背,又是一声叹息:“相传雪影营是塞外马王所训。那马王挑选塞外名骏送于督军秋叶公子,骏马脚力行程皆是牧场上上之选,岂是我们腿小矮短汉马能所比拟?”
  阿成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赵公子麾下效力,骑兵营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取上将首级,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翀听后咧嘴一笑,抖动着胡须簌簌作响:“想不到阿成如此年纪也听闻我魏马连营之事。”
  “话说回来,塞马只是腿长肚小,便于冲锋,倒不是攀援悬壁之物。”
  “哦?”
  “阿成少时在江湖中行医,有幸见过塞外牧马,想必马王驯马有别中原之法,不似温和敦厚。”
  “是什么?”
  “他们在紧要关头给马吃一种药剂,使之产生癫狂燥热,便能催马疾驰。”
  “那岂不是折损宝马?”
  “是,所以真正两军对仗之时并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进。”
  魏翀端坐马上,双目闪闪一亮,哈哈大笑:“阿成,你倒是迂回肠子,原来是要告诉我明日三猿峡一战的要害,不知晓的还真以为,你要告诉老夫这路是如何难走!”
  他似是很高兴一般,回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士兵:“都给本将军快走,不可辱没赵公子的名声。”
  阿成面朝前方,弯弯曲曲的山道蜿蜒陡峭,直伸天边。方才他出语提醒魏翀,心里便能预料魏翀定是听出弦外之音,想必自身隐藏的秘密会更多地被发掘出来,不由得黯然叹息。
  ——昨夜接到飞羽传报,秋叶公子要求魏翀军团奔赴三猿峡打头阵,牵制敌人主力,引起魏翀等人心生惧意,深恐骑兵营全军覆没,是以一路走来委顿不前,怨声不息。
  ——魏翀军队系赵应承一手栽培嫡亲队伍,目前传言公子重伤,为了大局,不可不听从秋叶公子调度。
  ——雪影营先前一步提营扎寨,传闻马连城亲自上阵,督促三猿峡一役。
  大风掠起,悬崖上紧紧攀附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军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挟着滚滚的冷风,嘈杂混乱。
  阿成一挽缰绳,左手泠泠扬起,带起一阵风。他五指虚张,掌心凝聚一团雾气,看也不看,凭借心意写意挥出,将魏翀坐下战马凛凛扣在崖壁之上,一动不动。
  那战马似乎知晓目前形式,久经沙场的畜牲竟驯服地贴在阿成掌中,安静地踢踏着蹄子。
  魏翀看了阿成这手,半晌没作声张。只听见面前少年又平和地说道:“大人,不叫骑兵下马步行么?”
  魏翀呆立马上,似乎此刻才清醒,忙回首大声呼喝:“风大马轻,都给我下马步行。”
  阿成抬头望了望天空,估量着下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心里衡量了许久,担心离去的吴三手,终于回头看着魏翀,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传授大家一个心法,行走之时就不会胸闷气短了。”
  魏翀面上大喜,忙吩咐众人仔细聆听帐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气,在风中稳稳传授一套自身较基本的步法,配合师傅研究人体经络时的气流逆转之法,语声响亮地传开去。
  魏翀一边细细聆听,一边敛集目内的精光,心里越发对面前之人惊异。
  “阿成懂得这么多,不是一个小小的马童这么简单吧?”
  阿成仍然面朝前方,稳稳地牵着马匹:“是的,想请大人答应阿成一个不情之请。”
  “想和本将谈条件?”
  “大人,你看,经过长期跋涉战争,人马皆疲,士兵大都负伤在身,阿成略通医术,可以在行军之时义务出诊,充作大夫。”
  魏翀不必回头,也看得出来手下目前的情况,他微微沉吟,而后又出声询问:“本将能为你做什么呢?”
  阿成仍然未回头,语声也似山涧的溪流,无声温婉。“很简单,不可泄露我与兄长的消息,大人确保了我们的安全,相应的,我也能确保大人的安全。”
  ***
  三猿峡位于武州咽喉,三面环山,面前一条陡峭盘曲山道直通天堑,不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隐隐伴有虎啸龙吟呼呼风声,是神仙也叹止难逾的鬼门关。
  紫衣鲜亮的马连城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身后是默默执辔按戟的银衣骑兵营。一行千人之师静静地伫立三猿峡后方的一处高地上,在风中整装待发。
  这处高崖如金铸玉雕的宝柱雄刺苍天,像是老天爷鬼斧神工的杰作。众人目光平静,牢牢盯住身前紫色身影。
  马连城微微俯瞰下方玉带似的道路,似是在审时度势,丈量着山崖与平地的距离。
  这次的伏击任务很简单,辟邪少主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说了一句话:马连城,只要你活着胜了三猿峡战役,你任何要求我都能答应。
  马连城犹豫的不是自已身后的铁甲战骑,而是这条擎天一柱般的山崖和山路两处之间的落差太大。面前所处的高地是从重山直接翻越过来,却无法让战马稳健地下山。
  马连城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条山道,按照计划,等会会有一支诱敌之师带着敌军进入腹地之中,大军押到这处看似不可埋伏之地,再和从死地冲出的雪影营汇合,夹击敌人。
  马连城觉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发的弓手,箭在弦上,辟邪少主逼他不得不发。
  他还记得初见辟邪少主的代价:塞外带来的马队折翼,全数吞没于白石山狼群。进献的珊瑚翡翠失手,孤身站于黑夜狼影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马连城在四十岁之前,只觉得鲜衣怒马,美人烈酒就是全部生活的真谛,直至屡次被辽军侵占水草油盛之地,直至见到只手遮天的辟邪少主。
  四蹄疾飞的通身雪白马匹如一片云,蓬勃健壮地在街道上奔驰。马车四柱晶莹,汉白玉雕砌。
  四壁车辕,皆为黑檀。尤其车辕之马,纯白无杂,额前一抹嫣红。
  马连城在客栈里堪堪掠了一眼,马上认出是塞外绝种已久的“骅龙”。“龙”在古代便是纯种白马之祖,像这种正额一点红的高贵血统更是马中绝匹,它的主人若不是皇亲国戚,离非富即贵的尊位也相差不远。
  马连城打定主意急追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辉煌的府邸停下,抬头一看:庄王府。
  一名锦袍中年男子站于白玉狮子之下,双目炯炯:“马王马连城?”那双眼里透着无尽的睿智精利。
  马连城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稍一拱手:“在下吴算子。”
  马连城更加吃惊了。大名鼎鼎的庄王幕僚、江湖中尊称“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居然甘为车前犬马,他隐隐知道那马车主人是谁了。
  似乎下面见到辟邪少主应是理所当然了,可是马连城一连数月未曾见到秋叶依剑,他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神算子只待他求见时接见一下,客客气气奉茶设宴,只字未提其余之事。
  “不知何时有幸拜见公子?”这是马连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恕老夫失礼,公子事物缠身,不在府下。”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
  马连城默默起身,跺开几步,走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公子想必尊贵无比,马连城草鄙之人,恳求一见,日后甘为驱使,决不食言。”
  “哦?”神算子微微一笑,“不知马王为何求见我家公子?”
  “马连城虽久居塞外,对中原风土人情也略有耳闻:传闻辟邪少主剑术无双,神采过人,帐下网罗一批先生这般风神俊秀人物辅佐,更有德高望重的庄靖王竭心效力,在朝在野,声势中天,我马连城今有急事相求,恳请吴先生代为引荐。”
  神算子听着马连城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中正厚实的脸,仍然只是淡淡说道:“看来这事很棘手,使得马王笃信只有公子能够办成,不知马王是否听见外间另一种传闻?”
  “不曾听闻。”
  “公子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效用,随时奔走驱使之人,一种是无用之辈,死人。”
  马连城看着神算子凉透心的笑容,重重一叹:“我本不欲涉身中原,更不想和朝野有任何牵连,看来此次只能破例了。”
  神算子一拱手,嘴角含笑,斯文至极,仿似刚才冷漠的话语不是自己所讲。“待公子回府,我代马王通传。”
  惨淡揪心半载,终于在扬州白凤楼上得见传闻中的少年。
  扬州通街两方街道封锁,楼外青石街面静寂无声。
  白衣少年如帝王一般盘踞在雕花主座中。繁复不知的宫廷长服,丝线饰边的文锦纹,一层一层地如云雾缥缈,那双冷鸷的眸子,马连城注视一眼,让他觉得除了辟邪少主不做他想。
  在马连城利索说出心里的请求后,辟邪少主注视他脸庞的目光不变,语气堪比寒冬深雪:我只要你一个马队,一场胜仗。
  回首往事,马连城目视苍远江山,立于绝崖之上,微感唏嘘。
  在布局今日三猿峡战役之前,马连城亲自敦促琉璃火,通过重重生死考验,稳妥运送武州后,才换来最终尘埃落定的这句话。
  无论生死,今日势必一战。
  下方山道远处,黄烟滚滚,延绵不断的旌旗飘荡,人头马匹如同沸水一般翻腾。
  马连城一挥手,身后雪影营骑士一肃军容,一手安抚上了夹嚼的马头,一手紧握矛戟,双目凛凛,如同雄鹰展翅欲翔。马连城回头凝视一眼,那一眼如万古矗立的松霭山观,亘古无言。
  “听我号令,蒙住马眼,只准向前,是儿郎的跟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