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5

柳寄江:金屋恨 65 - 72

【六十五:留得君心细细吟】

  天色过午的时候,卫青终于出了椒房殿,从南司马门出未央宫,看见一驾车马缓缓驰入,车饰华贵。宫车中人掀起帘来,露出一张熟悉雍容的容颜,却是平阳长公主。
  卫青便拜下去,“参见长公主。”
  “原来是长平候,”刘婧淡淡微笑道,“长平候是见过皇后娘娘来么?”
  “是。”卫青躬身答道刘婧点点头,道,“长平候若要回府,我便不多耽搁了。”放下帘子,不再看。转眼间,宫车碌碌,向长乐宫驶去。
  “大将军。”守着宫门的校尉迎上来,“卫将军请吧。”
  卫青怅然的叹了口气,随口问道,“平阳长公主是去向太后请安么?”
  “似乎是吧。”校尉不太肯定道,“听说丹阳候夫人奏请收养的江都翁主已经到长安了。太后久闻这位翁主温柔娴雅,一等一的气度举止,颇想一见。长公主估计也是来凑凑热闹。”
  “哦。”卫青止住脚步。金娥奏请收养皇族女子的事,刘彻已经同意,消息不算秘密,他自然知晓。其实若非这位细君翁主是罪臣之后,皇族女子如何能够随意送养。这桩事,算是成全了双方,倒也不是大事。问题关键是,这收养的主意,是飞月长公主刘陵提出来的,而刘细君这人选,是废后陈阿娇建议的。
  王太后自觉亏欠长女,对修成君母子三人颇为疼宠,长安城人尽皆知。当初太后欲将修成君女金娥嫁给齐王。齐王势败除国,主父偃伏诛,这桩婚事自然不成。转将金娥许给淮南世子刘迁。这桩婚事当初卫家不曾在意。却在不经意间成全了飞月长公主刘陵与金娥的姑嫂关系。因为刘陵与陈阿娇亲密。连带金娥与陈阿娇亦走的近。此事若成,则修成君一家,必与废后亲善。
  卫青叹了口气。金娥在多大程度上,能左右王太后的意见?
  他们卫家出身卑微。姐姐子夫的后位,本来坐地便不如当年陈皇后稳当。若未央宫中,皇上太后尽皆偏向陈皇后,卫子夫的日子,如火上之栗。也就难怪卫子夫不惜手段要扳回局面了。
  当他们卫家身在贫贱之时,以为一朝之日,凭自己的力量,若能挣出一番天地,则万事俱足。待到登到高位,方知,高位亦有高位地难处。人在世间,原是没有万事俱足的时候地。只能投入到如今的局势里,继续奋战。

  丹阳候夫人金娥带着刘细君来到长乐宫的时候。母亲修成君与平阳长公主已经在那里了。
  “金娥参见太后,参见平阳长公主。”
  “娥儿起来吧。”王太后含笑道,“这位便是江都翁主刘细君么?”
  金娥身后。六七岁的女孩跪下去,声音细软。“细君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长公主,修成君殿下。”
  王太后颔首道。“倒真是个乖巧的孩子。”扶着修成君起身道,“细君,近前让哀家瞧瞧。”那次与刘彻长谈后,刘彻忆起即将出宫地萧方,宣来为王太后治病。萧方不愧医剑双绝之名,一番针灸加几剂方子下去。王太后的头痛竟有了很大好转。刘彻欢喜之下,厚赏了萧方。却命他在京城住下,不得擅自离开。
  细君便看了金娥一眼,见金娥神色温软,颊含微笑,放开她的手,于是款步上前,来到王太后面前。王太后搀着她的手,细细看了一番,细君身形尚小,身子又纤薄。但出自大家,虽江都王府迭经变故,但天生的气度神情在那里,眉目清秀,一双眸子,温婉里含着灵气。她看着欢喜,温言道,“细君,从今以后,你就伴在丹阳候膝下,好不好?”
  以江都王府如今的境况,她料得刘细君必不会说一个不字。何况,这是连皇帝都同意过的事。然而,细君却低下头去,声音缓缓却清晰,道,“细君是江都王族子嗣,为人子女者,父母纵有大不是,也不能轻言舍弃。”
  王太后一怔,脸色便慢慢淡了。长乐宫里气氛一时尴尬,刘婧见了,连忙过来,牵起刘细君的手,含笑道,“细君由此心思,倒也难得。不如这样,细君依旧是江都翁主,只是多认一对义父母,也多一些人疼爱,岂不两全其美?”
  刘细君抬起头来,刘婧只觉得这个六七岁的女孩望过来地一眼冰凉通彻,而刘细君已经垂了眸,细细道,“细君谨遵懿旨,亦谢过平阳长公主成全。”
  王太后的脸色便渐渐平了。刘婧含笑道,“既然如此,还唤什么长公主。细君本就是皇族翁主,如今又多了这么一对显赫的养父母。便唤我一声姨婆吧。”
  “长公主这么年轻,”刘细君嫣然道,“细君怕把长公主喊老了呢。”
  一时间殿中诸人都笑出来,刘婧转首向金娥道,“瞧瞧你这位新女儿,嘴儿乖觉地。”
  “太后娘娘,”内侍明达躬身禀告,“皇后娘娘和卫长公主,阳石公主过来请安了。”
  说话间,一身皇后冠服的卫子夫拢袖,款款进殿,含笑拜道,“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皇后请起吧。”王太后面色淡淡,问道,“据儿呢?”
  “今日大雪,据儿从博望轩回来,招了些寒。伺候喝了些姜汤,发了热,睡下了。”
  “这就好。”太后颔首,“莫要像年前那样,让哀家悬心。”
  卫子夫地眸子一黯,若不是因为年前刘据地一场大病,才成全了陈阿娇。她心下恨恨。面上却温婉,道,“据儿让母后担心了。子夫会好生照顾。断不会再生事了。”
  “细君参见皇后娘娘,卫长公主。阳石公主。”刘细君在一边按了宫礼参拜。“这位便是细君翁主了么?”卫子夫含笑道,“果然是名不虚传。”
  “斐儿,”她回身道,“你不是常抱怨这宫里除了你们姐妹没有相当年纪的公主了么。如今细君来了,可好。你和纭儿要多照看着细君翁主。”
  刘斐含笑应了声是字。向刘细君友善地伸出手,道,“细君妹妹,我和纭儿带你在这未央宫走一走吧。”
  刘细君暗暗颦眉,却见太后与金娥含笑点首,只得跟了去。
  “从长乐宫往西便是未央宫了。细君,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到我们住地椒房殿看看。椒房殿可美啦。“刘纭含笑道。
  “细君多谢阳石公主盛意。”
  “可怜的细君妹妹。”刘斐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也还是一国翁主,不用寄人篱下。飞月姑姑与丹阳候如今来接你。想也是好好补偿一下吧。”
  “卫长公主。”刘细君抬眸,正色道。“我父王若真谋逆。走到如今这步,细君无话可说。细君坚持自己身份。是尽为人子女的本分。但细君若因为家仇心怀怨愤,那便是细君地不是了。”
  刘斐一窒,看着眼前的少女,纤细淡薄地身子,却有着挺直的背脊。
  “妹妹能这样想,”她微笑道,“自然是好。”

  宣室殿
  “哦,”刘彻饶有兴致道,“那个女孩,真的如此说的。“应该是的。”杨得意躬身答到。
  这个身世曲折地江都翁主,年纪虽幼,心性倒是颇明么。刘彻心中沉吟道。只是,“陈皇后并不识得刘细君,如何会向丹阳候夫人提起她?”
  “这……”聂蒙迟疑道,“陈娘娘昔日在宫外,也曾到过江都数日,只是并未入江都王府,许是听江都人提起这个小翁主吧。”
  刘彻淡漠冷笑,深居简出的诸侯王翁主,能有多大声名流落在外面?
  “为飞月长公主修建的长公主府邸进况如何?”
  “大约就快完工了。杨得意躬身道,“就建在秣陵侯府一侧,由桑弘羊大人拨下钱粮,营造司督造。”
  “这样便好。”刘彻点点头,道,“另外,转告丹阳候夫人,此事应谢谢飞月长公主与陈皇后促成,让她从长乐宫出来,不妨带刘细君去一趟长门宫。”

  长门宫
  连日的飞雪,终于放晴。陈阿娇望着姗姗出现的冬日,缓缓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在这个时代,她到底算什么角色。君行天下,刘彻轻轻巧巧一句话,任她百般不愿,依旧只能静静的看着刘陵收拾细软,准备择日搬出。
  “好了,”刘陵拍拍她的脸颊,“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你也可以偷偷出宫看我啊。”
  “那怎么一样,”陈阿娇垂眸,新煮的绿茶尚浮着烟绿,最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饮用。“从此以后,你算是自由了,独留我一人在这后宫里,无聊地发慌。”
  刘陵叹了口气,眼里却浮现出浓浓的笑意,“怎么会无聊呢,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就会累死你。”
  陈阿娇冷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得殿外掌帘丫鬟的声音禀道,“娘娘,丹阳候夫人携江都翁主来访。”两人俱一怔。
  只见珠帘卷处,金娥携着刘细君,嫣然行来。


【六十六:自来嫡庶两相妨】

  刘细君轻轻抬首,不着痕迹的看着般若殿内的两个女子,一个明雅,一个清艳,果然都是倾城姿色,不愧冠盖京华之名。
  金娥微笑道,“娘娘好闲情,怎么不见皇长子和悦宁公主?”
  陈阿娇起身答道,“今日天气好,大约陌儿带着早早在骑射场玩耍。“
  “娘娘倒是好福气,有这样一对乖觉的儿女。”金娥心不在焉道,自然感觉般若殿不一般的温暖,四处打量道,“没有见燃着火盆,却这样暖和,金娥倒要讨教陈娘娘了。”
  “也没有什么,”陈阿娇含笑起身,道,“我素来不爱明火,便请桑司农为我督造。说穿了不值一提,看见这几根没有?”她指着殿中的几根铜柱,“这是空心的,并不是为了支撑宫殿,里面和地下都伏了火龙,再引了水。便是外面再冷,里面也是温暖的。”
  金娥叹服,“娘娘好心思。他朝娥儿也请人在侯府弄一个,学学娘娘。”
  刘细君见过礼,道,“细君多谢陈娘娘与飞月长公主记挂。”
  刘陵看她温文尔雅,联想其身世坎坷以及在史书上的命运,心下大为怜惜,拉着她的手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细君何必客气。”从手上掳下一个手镯,道,“送给你当见面礼吧。”
  刘细君一怔,欲待推辞,刘陵却已经为她套在左手腕上,碧绿通透,镯身雕着花纹,首尾相连,浑然天成。宛如细小的荷花。心下不由喜爱,却依然道,“细君人微。不敢受长公主大礼。”
  “细君才不必与她客气。”陈阿娇哼道,转而笑靥如花。“既然她送了,我便也不能空手了。细君可有喜爱什么?”
  “这……”刘细君不由迟疑,眼睛却慢慢亮起来,“细君幼习音律,犹爱琵琶。听闻陈娘娘最是擅长。可否为细君弹奏一曲?”
  “这个好。”金娥含笑鼓掌道,“都闻娘娘之名,金娥亦未听过弹奏呢。今日借了细君的颜面,能一保耳福,是金娥之幸也。”
  陈阿娇便一笑,吩咐道,“将琵琶取来。”
  少顷,绿衣便从里间捧来琵琶。陈阿娇接过,便有些犯难。她对琵琶之道。涉猎不深,唯知道的几首古曲,《汉宫秋月》不适合。《十面埋伏》倒是极好的,可是。如何让她在刘姓皇族面前弹描写西楚霸王地曲子。
  她心下计议已定。轻轻拨弦,弹了一曲。刘细君闭了眼。竟似看见春夜江面,花香扑鼻,欣然道,“娘娘好琴艺,不知曲名为何?”
  “《春江花月夜》,”陈阿娇收弦,气定神闲道。
  “春江花月夜,”刘细君一字一句吟道,“果然好名字,与琵琶曲贴和。有词没有?”
  “有,待会我写在纸上,让细君带回去吧。”
  刘细君浅浅屈膝,“细君多谢娘娘恩典。”
  转眼日渐西沉,金娥必得离去,尚拉着刘陵的手,依依不舍。刘陵好笑劝道,“再过些日子,不就可以常在一起了么?何必此时挂念。”金娥一念亦是,这才放了手,带着刘细君,转身去了。刘陵回过身来,看着阿娇站在殿前,眼神落寞,不由一怔,缓缓颦起了眉。

  转眼就到了元朔六年的最后一日。按惯例,皇上皇后要携妃嫔皇子参告太庙。太庙是祖宗礼法之地,除皇后外,其他妃嫔一律不得入内,只得在殿外守候。
  身着黑色冕冠服地刘彻,负手站在太庙阶前,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清冷尊贵。看着卫子夫下得宫车,推开侍女搀扶,一步一步走上太庙,皂色地庙服拖着长长的裙裾。
  “皇上,”卫子夫微微低下头去,温婉道,“进去吧。”
  刘彻侧身垂眸,看着不远处缓缓驰来的宫车,淡淡道,“再等等。”
  太庙阶下,李芷缓缓勾起一抹笑,竟然,卫皇后还是输了一筹么?
  众妃嫔惊叹的看着那个搭着绿衣的手走下车来地女子,一身紫衣,未着脂粉,缓缓走来,却似乎比穿着皇后朝服的卫子夫更尊贵。
  好像,涅重生的凤凰。
  卫子夫不动神色,看着她缓缓步上宫阶。这是陈阿娇回宫以来,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她忽然忆起,初进宫的时候,偶然看见伴着皇上的陈皇后,那么骄矜贵重的女子,而昨夜尚与她温存的皇上,却望着陈皇后,眼神柔和。
  忽然非常绝望,仿佛所有曾经有过的绮想,都在那一刻,生生破碎。
  可是,卫子夫挺直了背脊。
  陈阿娇,如今,我才是这个大汉帝国的皇后。
  刘彻打量着卫子夫地神情,淡淡一笑,伸出手来,挽起陈阿娇的手。
  阿娇颦眉,似乎颇不情愿。可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唯有这个男人地举动,能化解身边人的注意力吧。
  她在内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人群中地刘陌,若不是为了陌儿,她又何须委屈自己,出现在这里。
  将皇长子地存在敬告太庙的日子,她身为皇长子地生母,如何能不出场?
  而陈阿娇,如何能向卫子夫低下头去?
  司掌太庙礼仪的参祭怔了怔,上前禀道,“皇上,这太庙,除皇后外,妃嫔不得擅入。”
  刘彻望了他一眼,眼神彻如冰雪。
  杨得意察言观色,连忙上前,道。“蠢才,陈皇后是什么人?那可是文皇帝的外孙,景皇帝的甥女。她若不能入。谁还能?”
  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卫子夫的脸白了一白。
  金碧辉煌地太庙里。置放着天子祭祀时才能用九鼎八簋,庄严尊贵。大汉朝前四位皇帝的灵位,金晃晃的字晃痛了陈阿娇地眼。阿娇低下头去,念起幼年时景帝疼爱自己的景象,心下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世事变迁。若舅舅在黄泉下知道自己被刘彻错待,还会否为她心疼?
  敬告太庙是一年中地头等大事。纵然是刘彻也不敢怠慢,危然正立,于是编钟奏起祭乐,主祭就位。刘彻持节参拜后,肃然道,“呜呼!小子陌,流落在外,今归于中。受兹赤社,但盼悉尔心,祗祗兢兢。乃惠乃顺,毋桐好逸。毋迩宵人。惟法惟则!”
  于是主祭道,“请两位皇子参拜各位先皇。”
  太庙里。刘陌刘据身着正式冠服,各自上前,肃然参拜。
  殿中诸人并殿外妃嫔官员,尽皆拜下去。
  祭祀持续了许久,待得终于结束,已是午后。
  皇帝用最隆重的方式,承认了皇长子刘陌的存在。自此,大汉官吏们仿佛刚刚看见了,皇帝膝下,尚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皇子。
  “皇上,”宣室殿里,久病未出的丞相公孙弘亦挣扎着来到,恭敬禀问,“皇长子刘陌,前朝从未遇到这种情况。不知究竟算是嫡出还是庶出。”
  众人缄默,其实论起出身地尊贵,再也没有一个皇子能与刘陌抗衡的了。要知道,他的母亲,是先孝文皇帝的外孙。然而自卫家一门封五候,荣宠亦是无人能及。外戚世家权势喧天。
  殿上,刘彻垂眸,面上不辨神情,看不出喜怒。
  “自然是嫡出了。”内廷吏张汤含笑跨出道,“大人们不要忘记,陈娘娘怀着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的时候,可还是无人能逾的皇后身份。”
  殿中,桑弘羊不免看了张汤一眼。内廷吏张汤,正是当年处置陈皇后巫蛊案的人。他的长处,从来在于揣摩君主心思,这次也不例外。而他是否认为卖了这样一个人情给陈家,陈家就会对他既往不咎。
  张汤说的是实情,连皇次子刘据地先生石庆与庄青翟亦不能驳。公孙弘细觑刘彻脸色,皇帝的眸色极深,虽看不出欢喜,但也并没有反对。于是一笑。
  这事就算板上钉钉的定下来了。
  然而,公孙弘却想不到,长门宫里,陈阿娇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并没有抱着多么欢喜地态度。刘陌见母亲忧心忡忡,并未展欢颜,便有些担心,轻声唤道。
  “陌儿,”陈阿娇回身,忧虑的看着儿子,迟疑问道,“告诉娘亲,你希望,像你父皇一样么?”
  刘陌一怔,立即明白了阿娇地意思。
  “其实,儿子更喜欢外面。但是,现在也是很好地了。”他垂下眸,淡淡道。
  阿娇缓缓一笑,轻轻抚过刘陌的额头,“陌儿,你要知道,娘亲只是希望你和早早过地好,没有更多的奢望。”
  “无论你承不承认,他都是你父皇。”陈阿娇忽然道,“别和他犟了。要知道,从今天起,盯着你一举一动的可比以往多多了。”
  刘陌微泄了气,奄奄应道,“是。”
  “我无法不让你走上今天这一步,因为这是你应得的。”她悠然道,“可是,陌儿,一旦你的名字正式写上的玉碟族谱,你也便有了你甩不掉的负担。那个位子,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你要好好想想。”
  “娘亲不必为陌儿担心,”刘陌含笑道,意气风发的挑了眉,“娘亲,你要相信,我会保护好你和早早的。”
  陈阿娇一怔,无法欺骗自己,适才刘陌的动作,和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如出一辙。


【六十七:雪夜未央觉冷暖】

  史官来问来年年号的时候,刘彻正从宣室殿出来,打算赴柏梁台的家宴。念及上林苑的秋狩,随口道,便是“狩”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连王太后都从长乐宫出来。这段日子,她的身子不错,坐在柏梁台上首,含笑看着刘彻缓缓步上。在众妃嫔的参拜中问道,“阿娇呢?”
  刘彻的眸子染上一点阴翳,道,“她大约身子有些不爽快,便不来了。”
  王太后点点头,也没有太在意,道,“皇上既然来了,宴会大约就开始了吧。”
  鱼贯而入的宫人捧来臂粗的蜡烛,将柏梁台照的亮如白昼。轻歌曼舞的歌妓在台下唱着婉转请扬的歌。刘彻与卫子夫分别坐在王太后左右首,卫子夫行过礼后,方才坐下。“父皇,”诸邑公主刘清甜甜的喊道,端起酒盅,走上前来,“儿臣祝父皇泽施天下,亦祝我大汉国柞绵长。”
  刘彻含笑应了声好字,接过来,一饮而尽。其中自然是新丰酒。皇帝和皇长子一样不能喝最近风行长安的碧酿春的消息,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但卫皇后却是知晓的。刘彻看着这个他一直疼爱的女儿,自从阿娇母女回宫,他有多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她了。念及此,不由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卫子夫,烛光下,她正含笑端坐,母仪天下的架子,仪态万万。
  “父皇,”刘清软软的喊了一声,仰起头来,眼中有着渴望,“清儿新学了一支歌舞。父皇来椒房殿,清儿跳给父皇看,好么?”
  “清儿。”卫子夫不得不转过头来,道。“你父皇国事繁忙,你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刘清低声应了个是,却还是偷偷望着刘彻的脸色。在之前的太多次,只有她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当夜。父皇多半会驾临椒房殿,陪伴她们母女。
  然而刘彻却拂袖饮了口酒,淡淡扫过刘清含笑地脸,道,“改日吧。”
  卫子夫心中便一痛,那痛却是缓缓的泛上来,不剧烈,却空茫。看着女儿掩饰不住讶然和失望的脸,受尽宠爱地刘清。从没有受过冷落的诸邑公主,如何明白一旦君恩不在地悲凉。
  台上众妃嫔看着这境况,俱都有领悟。有的低了眉缓缓勾起唇角幸灾乐祸,也有些若有所思。有兔死狐悲的哀凉。但失了君恩的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卫皇后执掌后宫,并没有称的上地错处。外有卫青。霍去病掌握兵权,内有刘据继承皇嗣,虽然陈皇后隐隐有逼上之势,但君心难测,焉知没有让陈卫两家相互牵制之心?
  李芷缓缓低下头去,自王沁馨失势之后,未央宫除了皇后,称的上的妃嫔只有她与刑箬二人,刑箬并无育有皇裔,如果卫皇后下位,她的心中缓缓升起一种热望,可是念及长门宫及清凉殿冷寂的日子,又觉一个激灵,望了眼身边坐着的刑箬,轻叹一声,抱起怀中的儿子。
  当今皇上英明决断,谁又能在他眼下,施弄诡计。不如依靠儿子,安分守己在这未央宫里了此残生。偶尔等着皇上的到来,仿佛,生命所有的意义,都系于此。
  她怀中,刚刚满两个月地皇四子旦不知为何皱了眉,不舒服的扭动两下,哇的一声痛哭出来。李芷在众人地目光中手忙脚乱,却止不住刘旦的哭声。
  “旦儿怎么了?”上座,王太后含笑望来。
  一边侍立地奶娘将皇四子从李芷怀中接过,熟练地察探一番,跪地禀道,“旦殿下大约是之前吃的多了。”王太后便明白过来,含笑道,“那你便先带着旦儿下去吧。”连刘彻地眸中都染上些许笑意,望向李芷的目光,晕着难解的光彩。
  所谓家宴,刘彻亦知,一旦他在场,除了母后,便没有妃嫔能尽兴。见时间渐晚,王太后亦渐渐倦了,便道,“今日到此,散了吧。”
  于是诸妃嫔都细细应了声是字,缓缓起身,看着王太后搀着明达的手,往长乐宫方向回了。
  “皇上。”卫子夫含笑温婉道,“今天夜里要往哪位妹妹处么?”
  刘彻不由一怔,汉宫中虽无定例,但值此辞旧迎新之夜,皇帝多半是宿在椒房殿的,以示皇后乃是后宫最尊的地位。以方才刘清相邀,多半也是卫子夫借着这点,授意而为。只是在他这里遭到冷遇,不料卫子夫依然可以以一贯温婉的态度,含笑有礼。念及此,纵铁石心肠如他,亦有了一点怜惜,印象中,卫子夫一直是那样美丽温婉的女子,聪慧识趣到他觉得契合,契合到愿意将她扶上后位。然而皇后的位子太沉重,渐渐磨去了他喜爱的她身上的清甜纯美,日复一日,卫子夫成了皇后尊贵宝座后的一抹影子。就仿佛现在,依旧是当年的容颜,娇美如花,仿佛开在最盛的韶华,他却分明看见,隐隐约约透出的一抹凋意。
  “子夫先回去歇歇吧,”刘彻含笑道,“朕在去宣室殿看看。”
  “臣妾遵旨。”卫子夫完美的谢礼,含笑而去。
  那华丽的群裾下,李芷分明看出,印在骨子里的悲凉。
  回了宣室殿,天渐渐飘起了大雪,长安地候干燥,到了冬季,那雪也像是撕裂的棉花似的,没有一点湿意。杨得意伺候在一边,看刘彻的脸在烛光中阴沉了许久,听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禀皇上,”杨得意躬身道,“近三更了。皇上该歇了。”
  “唔。”刘彻沉吟道,忆起昔日这个日子,阿娇总是在宣室殿里。伴着他处理好所有事务,方陪着一起回椒房。彼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元光五年之后,他不曾踏进长门半步,也将那些温馨的记忆,埋葬在心底。
  卫子夫没有他与阿娇的情分。纵然后来登上后位,也只在椒房殿里,默默守候他的到来。
  “往长门宫去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杨得意应了,并无惊讶神色。
  刘彻在御辇上,并无感觉风雪,未央宫里夜色极静,连宫人琅琅地踏雪声,或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听得都一清二楚。
  远远见了长门宫的灯火。刘彻竟然无法抑制,从心底泛上地一抹心安。
  原来,还是有心的吗?他冷笑自嘲。这么多年。其实绕了一个很大地弯,最终回到原点。
  不。原来不是原点。彼时,她是冠盖京华的堂邑翁主。他却是在诡谲宫廷环境中求生存的受制君主。
  如今,他是权握天下的帝王,她呢,却是长门宫里的世人所称废后陈阿娇,从来不是卫子夫。她聪明不聪明,但不会识他要地趣。这么多年了,哪怕撞的头破血流,也不改风骨。
  其实,如果那样的阿娇,真的变成了卫子夫,他还会那么执着,不肯放手么?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其实都是一样的。
  彼时,她无论如何呼唤,都唤不回他的回头。
  而如今,他即使回头,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回那个会在宣室殿缠着他,软软的唤他彻儿的阿娇。
  他承诺过,为她建起一座金屋,与她在那座金屋里幸福的生活。却在那一刻,漠然转身离去,任凭那座金屋在彼此心中渐渐荒芜,轰然倒塌。
  那一日,她重金求来《长门赋》,他看了,感慨一番,却也就此放下,让她在长门宫里绝望。
  那一月,她在长安城里游荡,纵然见了他,也不肯唤他地名字,任凭彼此,擦身而过。
  那一年,她留下女儿,自己却带了陌儿,出走长安。如果不是为了刘陵,也许依旧尚未回到他的身边。
  他们,错过了多少次。伤害过多少次。
  而他们,到底谁比谁心狠?
  从她以后,他再也不碰贵族女子,彼时以为是再也不想见,任何一个有着她的影子地女子,如今想来,也许竟是因为,没有一个贵族女子,有她身上那种尊贵气质。
  娇娇,娇娇。亲昵的时候他这样喊她,喊地久了,她就真地成为他心头的一抹娇。
  以为厌倦地时候,心心念念记得的都是她的坏处;如今想起,入眉入眼都是好处。
  御辇到长门宫的时候,三更已过。整个长门一片寂静。守夜的内侍见了御驾,一片惊讶,惶然拜下,欲要入内禀告,刘彻却摆摆手制止。
  “陈娘娘睡了么?”杨得意轻轻问道。
  “似乎还没有。娘娘向来睡的晚。去看了皇长子和悦宁公主睡下后,独自回了寝殿。”
  般若殿里依然温暖,与殿外自成一个世界。刘彻没有言语,柔软而猩红的地毯,履之无声,他掀了帘子,只见寝殿里青烟审审,宁静安详,阿娇坐在窗前,因夜深,早换了一身睡裳,望过来,神情讶异。
  般若殿里灯花毕驳,映在她脸上,频添一抹艳痕。
  和多年前,她在椒房殿里的回望,那么相像。仿佛,时光,从没有在她身上走过。
  而他,却淌过了时间的长河,七年的时光,无声无息的流了过去。


【六十八:瘦尽灯花又一宵】

  刘彻扫过般若殿左右,冷笑一声道,“好奴才啊,主子尚未睡下,奴才们便睡死了么?”
  阿娇便一怔,起身道,“是我睡的晚,让她们先下去了。皇上怎么来了?”她的身段里不经意带出的一段软,一分纤,魅惑了刘彻的眼。
  “怎么?”刘彻含笑,眸光却冷,“这天下是朕的,朕有什么地方不能来么?娇娇。”
  阿娇默然,这个男人,习惯了高高在上,一出口,就将她的心情破坏殆尽。“我以为,”她微笑着低首,“你应该往椒房殿的。”
  淡淡的北风扬起帘子,吹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这世上,有的女子的美丽,在于严妆盛扮后的妩媚娇俏;有的女子的美丽,却也在越是随性之下越见的真。陈阿娇和卫子夫俱是这样的女子。只是,在这一刻,刘彻觉得,那样缱绻灵秀的韵致,是天下所有其他女子不能及的。
  “这么晚了,娇娇如何还没有安歇?”刘彻淡淡道,唇边噙着一抹笑纹。
  这些日子,虽然奈何不奈何,与他渐渐熟悉,到底不曾在深夜里独处。阿娇便本能觉得出空气里弥漫的淡淡危险味道。偷偷瞥了瞥案上已经燃到大半的宁神香。心中稍稍安慰一些,漫不经心道,“陵儿走后。众人睡的早,我到夜里就无聊。偏习惯了晚睡,便睡不着了。”
  案上置着一盘尚未下完的残棋,刘彻走过来,捻起一枚棋子,道。“那朕便陪娇娇下一盘棋吧。”他地语气幽微,听起来殊无欢喜之意。
  阿娇含笑应道,“好啊。”转身吩咐道,“去沏一壶热茶来,记住,沏的浓一些。”
  “皇上知道,”她坐在他对首,执起黑子,道。“阿娇是最不擅长围棋的。皇上若不嫌委屈地话,便陪阿娇下一盘五子棋吧。”
  “哦?”刘彻倒是饱含兴趣,道。“怎么下?”
  “其实很简单。”她便细细说了。刘彻含笑听着,轻扣棋子在棋盘。在雪夜里便起了清脆的声音。道,“那之前娇娇与陵儿下地便是这种棋了。”
  “是啊。”阿娇含笑道。
  成续端茶。掀帘入内,新烹的绿茶尚燃着热气,古朴的碧玉双螭杯触手温暖质感,最适合在冬夜饮用。刘彻端起一盏,道,“娇娇总是知道这些希奇的东西的。”语意深长。
  “都是一些不值一提地小玩意罢了。”阿娇微笑啜茶,舒服的眯了眼。没有察觉,对首,刘彻的眸光更深了一些。
  浓茶最是醒神,在这样深的雪夜里,她既不敢装作困倦以示送客之意,不想着意惹怒刘彻陷自己于更危险的境地,只好强撑着清醒,希望平和相处到天明。虽然也知道希望渺茫,可是要她俯首贴耳,到底还是做不到。
  五子棋最是简单,刘彻下了几盘便得心应手。阿娇打叠精神应付,不过落了个互有胜负。却听得刘彻低低笑道,“很久没有人像娇娇一样,这么认真跟朕下棋了。”
  阿娇静默不语,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会有人想在这点末节上惹怒你。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惧你的。只是因了对你的了解,你这样的君主,不会做对不住自己利益地事。
  到头来,还是我的身份庇护了我。
  陈阿娇便觉得刘彻的手欲抚过脸颊,反射似地避让。刘彻却冷哼,扣住了她的腕。
  本能地欲挣脱,却又不敢用全力。只觉得刘彻地手像铁一般坚固。刘彻,本来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君王。他少年时练击剑骑射之苦,阿娇都知晓。想起来地时候,却连腰都陷落。
  “娇娇。”刘彻唤着,神情叹息,缓缓趋近她的颊。她望进他的眸子里,那么黑的眸子,掩了针锋相对时的锐利,便深的像一片海洋,有着暧昧的气息。
  那么熟悉的目光。那么熟悉的人。
  她怔住。记忆里一些片段,在顷刻间,如排山倒海而来。
  少年时牵手的刘彻。
  说着金屋藏娇的刘彻。
  第一次亲吻时的刘彻。
  大婚时的刘彻。
  从背后拥住阿娇的刘彻。
  说着必不相负的刘彻。
  有着雄图大志的刘彻。
  新政受挫的刘彻。
  为了卫子夫和她抗衡的刘彻。
  无情离去的刘彻。
  便如冷水淋头一般,骤然清醒。连眸子也通透。
  刘彻的唇,留连在她的颈项。湿热温软,令她几欲颤抖,浑不似他的人,残酷冷情。她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姿态。神情倔强。
  “娇娇。”刘彻眯眼,不悦唤道,“到这个地步,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什么都不想要。”陈阿娇神情凄怆,仰视他的眸,道,“我只是做不到,做不到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们就像这些日子以来一样,你在你的未央宫当你的君王,我在我的长门宫过我的日子,不好么?”
  “不好。”刘彻抿唇,他的唇很薄。她一向都知晓。因此当他的唇里吐出那么冰冷的话,她也听到麻木。“娇娇,你当知晓,无论你以什么身份,都没有权利说这个不字。”
  他的胸怀贴着她的身子。阿娇暗恨为何会因为天晚将眠,穿的如此单薄。热力一点点渗到肌肤,陌生而又慌乱。
  刘彻便在这样地慌乱里抱紧了她。欲解衣裳。她抿着唇,挣扎。却觉得他的手像一团火焰。所到之处,惊起肌肤的战栗,不觉左右支拙,到底失守荆州。
  “娇娇,”她便听见他贴着她地耳赞叹道。“你实在是美丽。”有些热,有些冷,在迷茫里睁了眼看,仿若错觉,竟在刘彻的眸底看见一抹怜惜。
  那是她曾经那么爱,又那么恨地人。近了身,方知熟悉,原是刻在骨子里的。心底涌起两道声音,一个是爱之欲其生的阿娇。有着淡淡的期盼,欢喜,另一个是恨之欲其死的阿娇。很想一脚踢他下去,放声骂个痛快。从阿娇和雁声地灵魂合而为一之后。她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仿如灵魂拉扯的茫然。仿如水火。不能动弹。
  他在她被这两道声音拉扯而不能动弹之间抱起她,“娇娇。”刘彻含笑望她。目光中有些惊奇,又有些好笑,“你怎么像从未……?”便住口不说,她的肌肤光滑如缎,着实让他爱不释手。
  阿娇觉得委屈,从某个角度上说,她的确从未经历过这个,怎么抗的住万花丛中过的刘彻。更何况,其中还有一种情绪,叫做爱。
  明明恨透了厌透了想要弃之若鄙履,却依旧在下一次见面时勾起心中一段情怀的爱。
  很多时候,爱是让人无能为力的事。可以压抑,但不能消释。
  终究走到了这个地步。她咽下欲夺眶而出的泪,睁着眼睛,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地人。有爱,也有恨的人。
  他亦渐渐情迷,呼吸急促,解不下心衣,不耐烦,扯了开去。阿娇蹬他,欲越过去拉扯被子。却被刘彻缠住,他的手和唇,在她身上点起了太多火花,她被火包围,差点觉得窒息。渐渐软了下去,着意抗争着身上地热与记忆里的片段,再也顾不上他地举动。
  刘彻地手,在她的腰上流连良久,吻住阿娇地唇,渐渐滑了下去。
  她吃了一小惊,便去咬他的唇舌,他笑着闪躲。这一刻,再不见冷血帝王的踪迹。
  “娇娇,你是我的。”他在她耳边如宣誓般道,缓缓沉腰。
  她倔强的瞪着他,在他进入的那一刹那,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灯花毕驳,那香,却渐渐燃烧到尽头,只余灰烬。
  刘彻吃痛,但并没有挣扎。
  一滴泪水,到底落在了他的肩上。温热,却有着灼烫的痕迹。
  欲不去想,感觉就欲发清晰。只觉一寸一寸的热,有些疼痛。
  有一个人,他嵌在你的身体里。在那一刹那,你和他是一体的。他的温度,燃烧着你的温度。
  那么亲密的人,终成伤害。
  阿娇闭了眼,专心去感受。不知不觉间,口里渐渐松了。
  齿痕里带着深暗的血色,渐渐凝固。阿娇怔怔的看着,大局已定,心下却茫然,明明无数次相爱的那个人,离的久了,连手指都不知道怎样摆。明明那么陌生的那个人,却在这一刻,身体比世上任何的人都要亲近。怎么去面对。
  不过是一点点放弃罢了。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尘世间,最相近的两个人。看不见,之前或是之后的,针锋相对。
  忽然觉得很累,想闭了眼,睡一场,将一切当作一场梦。却在内心深处明白,一切真实的无法否认。
  刘彻怜惜的看着阿娇,长发披散躺在床榻上的阿娇,眼中有着深思。和阿娇夫妻那么多年,他自问对她的一切熟悉的如同俯身低视掌中的指纹。却在那一刻迷惑了。
  他的目光掠过阿娇大腿内侧的花瓣型胎记,停在胸口的朱砂痣,颜色深沉。一样的身体,相同的敏感,是离别了太久么?那么熟悉,却带着一点点陌生味道。仿佛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不同的灵魂。看着她,从倔强,一点点到迷茫,从僵硬,一点点到柔软。眼底的冰意终于被他一点点融化,融化成一片妩媚的迷蒙。这一刻的阿娇,美丽的令人惊叹。
  而他,能够留住这样的美丽多久?
  汗滴渐渐从他额上滴下,渐渐冷静。
  刘彻慵懒的抱起阿娇的腰,含笑唤道,“娇娇。”
  阿娇却翻过身去,起身披衣。
  刘彻的眸便一点一点的冷下来,“娇娇。”烛光下,阿娇的腿亦是极修长的,闪着漂亮的光泽,极是动人。
  “皇上已经拿到想要的了。可以回未央宫了。”
  飘摇的烛光挂在她垂下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极为诱人。刘彻却没有注意,“娇娇是这样想的么?”他冷笑道,声音极是不悦。然而陷在深深的自我厌弃中的阿娇显然没有在意。只低下头去,姿势倔强。
  刘彻不怒反笑,“好,很好。”他起身,喊道,“来人。”
  侍候在帘外的内侍战战兢兢的进来,服侍刘彻穿衣。因惊惧过甚,动作有些重,刘彻扬眉,欲待发作,瞥见阿娇,硬生生忍了下来。
  “摆驾回宣室殿。”刘彻冷声道。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般若殿。


【六十九:鱼跃龙门祸所倚】

  珠帘尚不住动荡,陈阿娇背过身去,听帘外一片嘈杂。宫女内侍跪了一地,迭声参拜。
  刘彻停住脚步,看着脚下最近跪拜的一个宫女。她的身形亦纤细,一身青衣,衬的楚楚可怜,脸庞低了下去,看不清容颜,唯一根清钗在鬓边晃动。
  “你叫什么?”他冷声问道。
  佳萝一怔,方反应过来,忙抬首道,“奴婢名唤佳萝。”
  天边渐渐明了,再周围内侍挑起的灯火里。刘彻抿了唇,看着佳萝颇为秀美的容颜,漠声道,“跟朕来吧。”再不停步,步上御辇。
  佳萝便感觉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讶然,亦有不甘,或是不屑。心下有不敢置信的欢喜,亦有微微的质疑,和对前途的深重忧虑。一时跪在哪里,不知所措。
  “佳萝姑娘,”杨得意随在辇后,回过头来,含笑道,“还不跟上来。”
  “娘娘,”绿衣掀帘进来的时候,御辇早已走远了,忧心忡忡,“娘娘……为何要故意触怒皇上?”
  阿娇抿唇,看了看窗,雪早已停了,东方微透出一抹曙色,交相辉映,比平常要明亮几分。欲待坐下,却觉浑身酸痛。低头见裸露在外的臂上脚上的吻痕,心下一阵厌烦,吩咐道,“弄盆热水进来。”
  绿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敢违背,躬身道,“是。”

  清晨从绯霜殿起来的时候,李芷便听到了夜里长门宫的消息。“那个侍女,今晨皇上颁下旨来。已经是婕妤了。杨公公向外道,皇上竟是要带着她,连日往上林苑去。”闻心在一边轻言道。眉目里有着淡淡的欣羡。
  “闻心羡慕她么?”李芷不免多看了贴身侍女一眼。
  “奴婢不敢。”闻心慌忙跪下。却在李芷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无奈道,“要说羡慕。后宫中谁不羡慕呢?不过是悦宁公主身边伺候地奴婢,一夕之间,竟伴上龙颜,和主子一样的地位了。”
  “皇上最是豪阔,未央宫里这样骤起升落的也不是没有过。”李芷含笑道。“当年卫皇后也不是从一个小小地夫人升上来的么?”
  “可是当时卫皇后育有唯一地皇子呀。”闻心不服气,嘟哝道。
  “你这样说,”李芷停下脚步,深思道,“也有些道理,那位新婕妤叫什么名字?”
  “听说是姓尹,唤作佳萝。是馆陶大长公主年前送进宫里,照顾悦宁公主的。”
  “南有佳木,唤做藤萝。”李芷淡淡吟道。“好名字,想也是个我见犹怜的女子。才能生生越过陈皇后去。”
  “嗤,”闻心嗤笑。“听说不过是中上之姿,比陈皇后差远了。”她瞅着主子的脸色。连忙补道。“当然更比不上主子。”
  “你这丫头,”李芷含笑道。
  “只是陈皇后这下难看了。”闻心幽幽道,“刚刚承宠,皇上竟然从她宫里带走一位堂邑候府家生的奴婢,犹如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
  “这倒是令人意外。”李芷浅笑道,眸中有些不解,“看皇上之前对陈皇后地态度,我以为这回皇上要捧她在掌心很久。不料一夕色变。闻心,”她唤道,“昨日长门宫陈皇后承宠之事,有没有人清楚。”
  闻心摇首道,“跟皇上去长门宫的人本来就少,何况皇上将人都遣了下去。据说只有杨得意公公候在殿外。杨公公口风一向很紧的。”
  “那么,”李芷回身,眉心皱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皇上若离宫,宫里多半要起波澜了。”
  “啊?”闻心惊问道。
  “你不必知道。”李芷含笑摆手,“我们只需要好好看着罢了。”
  若皇上离开未央宫,太后又少干令未央。那么,这偌大的未央宫,最有权威的,就是卫皇后了。
  纵然卫子夫是出了名的贤良温谨,隐忍了这么久,会这么轻轻巧巧的将这样的机遇放过?

  元狩元年地第一日,皇帝便带着新封的婕妤前往上林苑,着实让不少人惊讶。但皇上自渐掌实权以来,向来是乾纲独断,听不进众人意见。好在执政尚算杀伐果断,令人拜服。知情的人便将长门宫那一夜绘声绘色地猜测。
  馆陶大长公主便在这新年的第一天来到长门宫,见到尚不算暌违已久地女儿。
  “阿娇,”她看见穿着厚重裘服地女儿,坐在殿内,悠闲的喝着清茶。眯了眼,虽然阿娇并不情愿,但身上地一点变化,何曾遮的过欲探寻的人的眼去。
  “娘亲,”陈阿娇回头,嫣然笑道。
  “你,”刘嫖迟疑问道,“和彻儿究竟怎么了?”
  笑容便渐渐从阿娇脸上逝去,“娘又何必问呢?”她侧过脸去,淡淡道。
  馆陶大长公主心上便泛起心疼,勉强笑道,“你不愿意说,娘便不问。只可惜佳萝那个贱人,”她恨恨道,“既不顾堂邑侯府收留她一家的恩德。她既不仁,我便不义。”
  阿娇怔怔的看着母亲,道,“其实,这也未必是佳萝期愿的。娘亲要她如何,违抗皇上的意思么?”
  “阿娇,”刘嫖有些意外,“你从前最见不得彻儿在你眼下带走别的女人的。怎么?”
  阿娇缓缓的低下头去,道,“我只是看开了,娘亲还没有看开么?你瞧,当年。我追究卫子夫,又得到什么下场。更何况,佳萝并不会成为另一个卫子夫。”
  “难道……”刘嫖便恨恨。“就这样放过她去?”
  “那么娘亲想要如何?”阿娇为刘嫖斟了一杯茶,“想要制造出另一个卫青么?”
  当年。若不是刘嫖记恨卫子夫,出手抓了卫青,刘彻未必会注意到一介骑奴,从而提拔卫青。今日的长平候大将军,也不会有这样地风光。
  虽然卫青的成功。并不一定要这件事起头,而今非昔比,时势也锻造不出另一个卫青。但阿娇并不想重复做这样的事。
  刘嫖怔怔地看着陈阿娇,忽然叹道,“阿娇,娘亲是不是老了?”
  阿娇讶然,微笑道,“怎么会?”
  “想我年轻的时候,上有母后娇宠。下有景帝尊敬。叱咤未央宫。处事对人,游刃有余,哪个见了我馆陶长公主。不低头三分。到如今,竟不如你看地明。”
  阿娇嫣然。道。“如今皇上也是很尊重娘亲的啊。”
  “可是彻儿却绝不容我左右朝政。”刘嫖神情淡淡,抚过阿娇的脸庞。怜惜道,“阿娇,你伴在他身边,很辛苦吧?”
  阿娇一怔,忽然觉得心一酸,眼泪都快要滴下来,连忙低头掩饰过了,道,“怎么会?就算如此,女儿也应付的过的。”
  “小时候,阿娇是很任性,从不问局势,不看人脸色,随心所欲行事。那么张扬。”
  “现在我也很任性啊。”阿娇含笑,“要不,娘看,我怎么就将皇上气走了呢?”
  刘嫖失笑,“如今你若真能气地到他,说明你在他心目中倒真有些地位呢。”她看着阿娇怔然的脸,缓缓道,“这天下,早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娘不再过问。相信你能应付的很好。要是受委屈了,随时来唤娘亲。”
  “嗯。”阿娇颔首,心下点点的伤痛,渐渐被娘亲填平。
  “只可惜,”刘嫖叹息,“就便宜尹佳萝了。不过——也好,阿娇在未央,总不能都是敌人。盼着她看在以往情分上,多多襄助你吧。有她家人在我们手上,她总不能对你不利的。”
  “其实,佳萝也是个可怜人。”阿娇偏着头,叹息,“娘亲,你看,像我们这样出身贵胄,已经拥有富贵荣华的人,真的会认为,得到皇上恩宠,就是幸福么?”
  她转首,看着未央宫的方向,“无论是卫子夫,还是我,又或是未央宫里曾有地,将有的千千万万个女子,哪个算是真正幸福的呢?”

  刀楫分明地期门军,护卫着华丽的长车,迅疾向上林苑驶去。尹佳萝拥着身子,坐在车内。在一天以前,她从来没有以主人地身份,坐在如此华贵地宫车内。宫车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属于她侍女奉上手炉,温暖着她地手足。
  穿着青衣的内侍掀起车帘,恭敬禀道,“婕妤娘娘,上林苑到了。”凛冽的北风便从掀起的帘子下灌进来,她不由的打了个寒战,扶着侍女的手下来,有些瑟瑟。那一刻,单薄的罗缎衣裳被风吹的直贴肌肤。
  黑锦黑锦华服的帝王亦刚从御车上下来,看着她的方向,含笑道,“怎么了?佳萝。”
  “无事。”佳萝便一醒,撑起完美的笑容,道。刘彻的身上有种难以言及的尊贵风范,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能这样与之亲近。她仰望着他,眼底有着难掩的迷乱。如今,这个英武的帝王不仅是她的君,亦是她的夫。一缕昔日少女的情思,难免渐渐依附到他的身上。
  只是,纵然如此亲近,她的心中,还是有着说不明晰的忧虑。
  她这样卑微的女子,如何被云泥之别的帝王看中?
  她知晓自己没有出人的美貌,既是有,当初在昭阳殿服侍悦宁公主的时候,已经见过天颜,那时候,皇上并没有对她特别注意。
  从未央宫到上林苑,不过几个时辰的路,她却觉得看不到头。
  刘彻便回转头,吩咐道,“送尹婕妤到长宁殿,其余的期门军随朕来。”骑上马监牵上来的马,翻身而上,竟半点也不回头,飞驰而去。
  佳萝便觉得委屈,不敢发作。随着人来到长宁殿。上林苑乃是刘彻精心打造的宫苑,豪华奢美之处,不下于未央宫,长宁殿自然不在话下,亦暖和的多。宫女捧来狐裘,掩口道,“娘娘披上吧。“
  “嗯。”尹佳萝便接过披上,坐在镜前,看自己容颜。明明与昨日一样,但经珠光宝气一衬,凭的娇艳三分。心中欢喜,但想起陈阿娇的容颜,便慢慢淡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着这个眉眼间颇透着几分机灵的侍女道。
  侍女便屈膝禀道,“奴婢名唤瑶生,是长宁殿的侍女。这些日子服饰婕妤娘娘的。”
  尹佳萝含笑点首道,“你若伺候尽心,我必不会亏待。”
  她从不曾在人前说起这样的话,说的时候未免底气有些不足。好在瑶生便像不知她的来历,恭敬鞠躬道,“是。”那一刹那,佳萝便掩饰不住心中的笑意,仿佛便真的是哪家根底雄厚的婕妤娘娘。
  到了很晚的时候,刘彻方回来。佳萝在长宁殿远远听皇上下了马,杨公公吩咐众人的声音。到终于近了,帝王琅琅的靴声踏在上林苑的长廊上。佳萝觉得手足无措,连忙起身,在刘彻进殿的瞬间拜了下去,道,“臣妾参见皇上。”
  烛光下,她听见刘彻淡淡的应声。似乎有着不悦,心下忐忑仰首。狐裘在肩上滑落,望进刘彻漆黑锐利的眸里。
  “佳萝。”刘彻俯身挽起她,唤道。
  她温顺的低眉。
  上林苑的夜,和未央宫一样的清冷。


【七十:红杏枝头透春意】

  皇上去了上林苑没有多少日子,太后旧病发作,头疼的愈发严重,竟是不能视物。皇上不在,未央宫里能作主的便首推皇后卫子夫,连忙离了椒房殿,伺候在王太后病榻前,一面叫了众太医会诊,一面派人飞马禀告上林苑的皇上。
  刘彻听了消息有些讶然,但还是吩咐道,“将子夜医馆的萧方先生请进宫,为太后治病。”杨得意以为皇帝心念母亲,多半会启程回未央宫。然而刘彻依旧每日带着众人进行冬狩。明面上看并没有太担心的样子,不知道是相信萧方的医术,还是心中有什么计量。
  “萧先生。”卫子夫伴着萧方走入长乐宫。轻声道,“太后就拜托你了。”
  从弄潮手上取来药箱。萧方回首,目光清冷,淡淡道,“方一定尽力。”便有内侍上前撩起床幔,露出王太后有些憔悴的容颜。
  “萧先生,”丹阳候夫人金娥在一边觑着,道“太后娘娘身子如何?”
  萧方便诊了脉,问身边内侍道,“上次我开的药方,娘娘都按时服用了么?”
  “一直都按时服用了。”明达道,“本来一直很好,这些天来却突然恶化。”
  萧方便打开药箱,道,“草民再为太后娘娘施一次针吧。”
  王太后点点头,道,“劳先生费心了。”
  萧方将一排银针摆在白布上,用火焰炙过,轻轻插在王太后面上穴道。待到半个时辰后,方一一拔下。
  “太后娘娘觉得如何了?”他收起针灸,淡淡问道。王太后缓缓睁目。道,“好多了。”
  宫内众人便俱都松了口气。“萧先生好医术。”卫子夫含笑道,“从据儿起。到如今太后娘娘,俱都谢谢先生了。先生不愿往尚医馆。实在是可惜了。”
  萧方便起身,缓缓道,“皇后娘娘谬赞,萧方实不敢当。”目色清华,温润如玉。连卫子夫都不得不暗赞一声绝代人物。
  “草民再为太后娘娘开一张方子,当可无恙。”
  内侍奉上纸砚,萧方接过,略为思索,写了,明达接过,含笑道,“多谢萧先生。”
  萧方浅浅一笑,退后一步。跪拜道,“草民告退。”带了弄潮,从宫门退出。
  走在长乐宫的游廊上。领路的青衣内侍含笑回过头来,道。“萧先生以前供职尚医馆。可有什么人想见的?”
  萧方一怔,道。“本也没有……而且,这不合宫规吧?”
  “别的人自然不合宫规。”内侍含笑道,“但是萧先生是治好太后娘娘地二殿下的大夫,又是陈娘娘的师傅,杨公公必不会怪罪地。”
  萧方心中一动,自离开尚医馆后,得到的阿娇地消息便零零碎碎。念及阿娇配起的那一剂薰香,心下犹豫,略颔首道,“如此,便有劳公公了。”
  尚医馆在未央宫东首,萧方当日在尚医馆供职之时,清然自诩,并没有和人多打交道。尚医馆其他太医顾及他的身份,也没有特别难为他。他在当初待的阁中站了一会,怅然道,“走吧。内侍便笑道,“萧先生没有其他事了么?”
  弄潮跟在后面,歪着头看了好久,忽然道,“雁声姐姐这些日子如何?”
  众人便一怔,都知少年问的是陈娘娘了。太医令便笑道,“其他地我们不知道,不过陈娘娘身子大约是安康的。在萧先生走后,又要了几次薰香。都是一样的药材。哦,对了,前些日子说效果差了点,又添了一味附子。”
  萧方含笑拍了拍弄潮的额头,道,“莫要麻烦人家了。走吧。“举步走出尚医馆,心下却犹疑,附子这味药对宁神香的功效并无帮助,阿娇却是要它来做什么。他默念着宁神香的药材。脚下忽然一顿。
  “萧先生。”内侍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他沉默了半响,方道无事。
  从尚医馆出来,就近从东司马门出了宫。经过宫墙的时候,远远便可见掩映在碧竹间的长门宫了。
  附子一味药材,虽名为附子,但与防风,杜衡,酒连,白茯苓,甘草,半夏同用,量调的适宜地话,是一味极温和的调经药。男女同房后,女子如果不想要孩子,可在十个时辰内服下。对身体伤害极小。上古药方曾有记载,如今通晓的人极少。当年阿娇拜在他门下,在唐古拉山上,他曾说与她听。
  在未央宫外停住脚步。萧方缓缓回首,看向长门宫地方向。
  “萧哥哥,”弄潮回首,有些好奇的看着他,黑白分明地眸子干净明澈。“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萧方淡淡道,回身。慢慢向前行。
  阿娇,如今在那座宫殿里,做些什么?
  新年伊始,皇帝出乎意料地去了上林苑,难道,竟有着这样的变故在里面。
  萧方唇边泛起一抹嘲讽地笑意,阿娇费尽心思调的宁神香,到最后,还是没有起到作用。

  如是半个月,太后的病渐渐的好转。转眼便到了上元节。王太后午后起身,竟又觉得有些晕眩,丹阳候夫人前来请安,心下忧虑,道,“便再请萧先生来看看吧。”
  “也不过吃些药就好了,”王太后笑着摇摇手道,“不必麻烦萧先生了。”
  “到底是太后身子重要。”卫子夫便温婉笑道,“太后身子若是有损,皇上必会担忧的。”
  王太后便笑笑,不再坚持。
  卫子夫搀着王太后从长乐宫出来。看宫中一片欢欣景象,各殿的宫女们挂出美丽明亮的灯,普天同庆。
  “可惜彻儿没有回来。”王太后叹道。“没有皇帝的宫廷,竟不像个完满地宫廷了。”
  “皇上虽然不能伺候在太后膝下。但在今天这个日子,定是念着太后娘娘的。”卫子夫安慰道。母,”卫长公主刘斐牵着皇次子刘据的手,从廊上走来,含笑道。“孙儿祝皇祖母身体安康,上元节快乐。”
  “好。”王太后应道,面上也渐渐有了真心地笑容。“据儿,”她牵起孙子的手,温言问道,“据儿最近读了什么书?”
  刘据乖巧地偎在王太后身上,道,“石先生已经讲到《庄子》了。”
  “《庄子》是很好的。据儿要好些学,但也要记得。不要冷到了,累到了。“
  “孙儿记得皇祖母的教诲。”
  王太后拍拍刘据的手,道。“可惜阿娇不肯带陌儿过来,哀家亦有多日没有见到陌儿了。”
  卫子夫笑容微僵。却依旧细声细气道。“母后若是思念皇长子,可以差人到长门宫将皇长子请来。这天下焉有不让祖母见孙子的道理?”
  王太后不免意外。看了她一眼。但卫子夫地笑容完美,看不出意象。
  “也有道理。”王太后沉吟,道,“明达,吩咐下去,请陌皇子和悦宁公主来长乐宫。派个机灵点的人去。莫要惹阿娇不高兴。”
  “是。”明达应道。
  待王太后与众妃嫔谈笑了一阵子,明达便上前禀告道,“陌皇子和悦宁长公主到了。”
  果然见一对粉雕玉琢的孩子进得宫来,含笑拜道,“参见皇太后。”
  “奶奶。”刘初扑到王太后怀里,嫣然道,“奶奶想不想初儿?”
  “想,”王太后含笑点她的鼻子,道,“你娘不肯来么?”
  不料刘初摇首,道,“娘亲不在长门宫啊。”
  王太后一怔,问道,“那你娘亲在哪里?”
  “不知道,下午有宫人来长门宫,禀了些什么,娘亲就出去了。”
  明达神情古怪的进来,在太后耳边轻声禀道,“长乐宫的鼓撰殿里,似乎有人。”
  王太后便吃了一惊,鼓撰殿自窦后开始,便弃置不用。如今会是谁在那里?“你带人去看,”王太后寒了脸,“我大汉的后宫里,绝对不容苟且之事。”
  长乐宫里,卫子夫握紧了拳。陈阿娇,你莫要怪我。这后宫,本来就是一寸险,一寸进的地方。荣,宠,起,落,生死无常。
  而我,素不是谦恭忍让的人啊!
  当年,我可以奋起一战,将你拉下皇后地位子;如今,我怎么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你,步步紧逼?
  纵然是大汉朝身世最显赫的女子,也护不住你身为妃嫔,却与人私通地罪名吧。
  当年,我尚是未央宫一名微不足道的夫人之时,你步步紧逼,几险我于死地。如今,轮到我回报你了。
  而这次,再也不会有人来回护你。连皇上也不会。
  未央宫如修罗殿,步步死生。这个道理,原是你最先教给我地。
  “皇后娘娘,”卫子夫记起卫少儿忧心忡忡地脸,“计划若成,陈阿娇固然万劫不复。但是,若是曝露了呢?”
  那时候,她挑了挑灯花,冷哼道,“当年,若是曝露,我一样万劫不复。但是,我到底挺过来了。不敢冒险,如何能成功在这未央宫站稳脚跟?”

  鼓撰殿里,明达推开了门。火光之下,女子回过头来,白色锦织深衣,华丽纤细,眉目如画,高贵端庄,宛如浴火的凤凰。那么熟悉。
  “陈娘娘,”明达迟疑,“怎么会是你?”


【七十一:上林风雨相逼急】

  后宫发生如此变故,王太后沉了脸,遣了众人回去,这才处理。
  “子夫,”王太后唤道,脸色疲惫,“长平候毕竟是你的弟弟,你留下听着。”
  卫子夫的身形略晃了晃,脸色惨白,勉强应道,“是。”
  王太后便搀着明达,来到后殿,面沉如水,问道,“卫将军,长平候,哀家倒想知道,好好的上元节,你不在侯府过日子,如何进的哀家的长乐宫?”
  卫青跪在殿下,沉默良久,望了一眼王太后身后的卫子夫,方无奈禀道,“今夜有人来到臣府,言皇后娘娘有事相诏,臣担忧皇后娘娘,这才……”
  “子夫并不曾。”卫子夫开口,艰涩道。
  “那么,就是有人做诡了?”王太后冷哼,问道,“传诏的人是谁?”
  “是——家姐少儿手下侍从。”
  他知道卫子夫便要在这几日对陈皇后动手,心下本就有些忧虑,听那人说情况有变,娘娘急召,这才没有怀疑,潜进宫来。
  “本来一切都好,萧方也进了长乐宫。但不料那陈皇后着实是个高傲性子,连太后传召都不肯前来。皇后娘娘和少掌使夫人不好收场,这才唤侯爷前来商量。”他念着来人这样说,敛藏痕迹,潜入长乐宫。叹了口气,卫子夫这次思虑虽然算周全,竟料不到这样的变故。然而事情做了,必有痕迹。此次无法成功,到头来别人一想,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乐宫的上元节,张灯结彩。只有一处鼓撰殿偏僻寂静。没有旁人。既然陈阿娇不肯前来,卫子夫便约了他在这里交待。
  月色里,他轻轻推开了窗。唤道,“三姐。”
  殿中果然有一个白色女子身影。回过头来,殿里光线黯淡,看不清容颜。
  卫青骤然惊觉,“你不是皇后娘娘。”
  黑暗里,女子坐在椅上。含笑道,“长平候果然机警。”“嗤”的一声点燃掌心地灯火。烛光微弱,映出她的容颜,气质高华,清艳无双。
  “你……陈娘娘?”
  卫青认出这张容颜,那么多年过去,这个女子还是如同当年经过建章宫的华丽宫车上地女子容颜一样,美艳的连牡丹都要自惭形秽。仿佛,岁月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那时候。陈皇后在宫车上掀了帘子,看向他,目光不屑。缓缓道,“你便是那个卫青了。”姿态高贵。仿佛从云间望下来。他跪在地上,只能见她双足上地翘角丝履,华贵精致。此生未见。
  惊鸿一瞥的容颜,虽然美丽与姐姐卫子夫未必分轩轾,但是气焰煊赫之处,竟能炙人。
  这样的女子,只可远远尊敬着,如何能持久的相处。彼时他想,难怪,皇上会渐渐的不肯面对她。
  到后来,终于废后。他便想,好了,金屋藏娇地年代过去了。那个女子,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卫家人面前。
  多年过去,连卫子夫都渐渐老了,她却似踏水而来,洗退了一身的刁蛮骄纵,目色清华,胜于当年。
  电光火石之间,卫青脑中闪过很多念头。最重要的一个,是他必然不妙,连忙欲退出。却听陈阿娇含笑拍掌,“长平候既然已经进来了,莫非还存着全身而退的心思?”
  “卫青,你当这大汉皇宫是你的长平候府么?”王太后淡淡道。
  “臣……不敢。”
  “着期门军,”她疲惫的闭了眼,吩咐道,“将长平候押下去。待皇上回宫后再行发落。”
  便有期门军上殿,道,“卫将军,请吧。”
  卫青无奈站起,安抚的望了望卫子夫,随人而去。
  “太后娘娘,”明达看着王太后,有些忧虑,“娘娘是不是累了?”
  “不碍事。”王太后轻轻摇首,听殿外内侍禀道,“萧方求见太后娘娘。”
  王太后淡淡,道,“宣他进来。”
  “萧先生怎么这么些时间才到?”
  萧方参拜后,淡淡道,“其实草民早就进了宫,只是带草民来的内侍不知为何,忽然不见了踪迹,这才耽误了。”
  “哦?”王太后不免看了卫子夫一眼。
  “太后娘娘并无大碍。”萧方诊了脉,含笑道。
  “如此便多谢萧先生了。”王太后收了手,倦怠道,“哀家有些累了。”
  “既然如此,”萧方道,“草民告退。”
  “也好,明达,你着人,亲自送萧先生出宫吧。皇后忙了一天,也累了。一并退下吧。这几日,不要出椒房殿了。”
  事已至此,卫子夫反而平静下来,安声道,“臣妾遵命。”
  明达便躬身,搀起王太后,道,“太后娘娘是不是要回寝殿歇息了?”
  “不,”王太后摇摇手,叹道,“哀家去看看阿娇。”
  王太后看见陈阿娇的时候,阿娇正坐在殿上,含笑看一边刘陌与刘初斗嘴玩耍。
  “以目前地情况看,阿娇你倒是颇自得其乐。”王太后含笑进来,意味深长道。
  “不然该如何呢?”阿娇故作无奈,“阿娇该哭着跪着说太后娘娘阿娇是冤枉的么?”
  “那便不是陈阿娇了。”王太后坐下,吩咐道,“将皇长子与悦宁公主送回长门宫。”
  “是。”宫人应道。
  “娘亲。”刘初便有些忧虑的看着阿娇。阿娇含笑蹲在她面前,道,“没事,过一会,娘亲便回去陪你和哥哥。”
  王太后失笑。阿娇,你便如此自信,这件事能这样轻易地揭过?
  “阿娇。告诉哀家,你是如何来到哀家长乐宫的鼓撰殿地?”
  “今天傍晚。有长乐宫地内侍来长门宫,说太后娘娘宣诏阿娇过来。阿娇便随他来了。”阿娇起身道,垂下眸子,神情无辜。
  “哼,”王太后便有些恼怒。“好大的胆子,连哀家地名都敢冒。那名内侍,阿娇可还认得?”
  陈阿娇偏头想了想,摇头道,“未必认得了。”
  这里面地文章,到现在,已经能看清楚了。只是,出现在鼓撰殿的,怎么会是长平候卫青?这只有一个解释。便是,还有一只手,在里面操纵。而这个人。会是阿娇么?王太后深思着,瞧着阿娇。缓缓道。“阿娇,今日地事。你事前竟半点看不出端倪么?”
  “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娇便委屈道,“阿娇但凡知道半点,如何会出现在鼓撰殿?”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在卫子夫受皇宠渐渐凋落的如今,要对付卫青,在鼓撰殿抓了他,再结合这些蛛丝马迹,也尽够了。卫青权高位重,皇上依赖但也忌惮。有了这样的错处,多半会闲置他一阵。
  而阿娇,到底是妃嫔。虽然众人心中皆明了,陈阿娇断然不会与卫家的人有牵扯。但是孤男寡女,独处一殿,毕竟有损名节。是后宫妃嫔大忌。阿娇不会将自己送到火上炙烤。那么,未央宫里竟然有这样的人才,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同时折损陈卫两家,而不落痕迹么?
  王太后这样思虑着,面色却渐渐沉下,道,“阿娇,虽然你多半受人构陷,但毕竟被人看见与卫青同处一殿是事实,哀家命你同卫皇后一样,禁足长门宫,待皇上回来再行发落,你服是不服?”
  陈阿娇地眼中便涌上泪水,倔强的撇过头去,颤声道,“阿娇遵命。”
  她的神情实在惹人怜惜,王太后望着亦不忍,柔声劝道,“皇上英明,必定不会难为你的。”
  陈阿娇轻轻应了一声,低低道,“既如此,阿娇就先告退了。”

  上林苑
  尹婕妤承欢十数日,容颜渐渐娇润起来。上林苑与未央宫隔绝,一切风波都暂时无法波及。她慵懒的起身,由着瑶生伺候梳妆,心下叹息,真愿伴着皇上永驻上林苑,再也不回那座未央宫了。
  “娘娘,”内侍尚炎匆匆赶到长宁殿,禀告道,“皇上有旨意,立刻回转长安。请婕妤娘娘准备准备。”
  佳萝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拉扯到了青丝。瑶生连忙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
  尹佳萝却顾不上,问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要回长安?”
  “奴婢也不清楚,”尚炎便慢慢道,“今晨长安送来了什么消息,皇上看了后脸色便不好。”咬着牙吩咐立刻回长安。比当初来上林苑还要匆忙。
  佳萝的心便渐渐往下沉,刚刚怀着的美好梦想,便在现实面前轻易的破碎。那座未央宫,有着那么多绝色殊华地妃嫔,回去了。皇上还能记得她么?
  她便失魂落魄的吩咐,“收拾东西吧。”
  绝情的帝王不曾看她一眼,径自登了御车。
  “娘娘,”侍女含笑道,“这些日子,皇上这样宠爱娘娘,回了未央宫,也是好地。”
  尹佳萝便虚弱的扯唇笑笑,宠爱,什么样才算是宠爱?她心下犹疑。如果皇上真地宠爱她,为什么每次承欢地时候看了去,帝王眼里的冰冷锐利都没有融解?
  回长安地路程,因为皇帝的命令,走的比来时更疾。仿如疾风暴雨,倏然便回到长安街头。尹佳萝掀帘,看前面的御车拐了弯,竟不进北司马门,绕道而去。
  “皇上要去哪里?”
  奉命护送她回宫的校尉策马在她车旁,恭敬禀道,“皇上吩咐,暂时不进未央宫,去了长门。婕妤娘娘请先回宫吧。“
  司马门前,一阵北风吹过。尹佳萝便觉得握不住帘,眼睁睁看着车帘落下。华美的御车消失在眼前。
  原来,到底,皇帝心中念着的人,还是陈娘娘。


【七十二:朱弦一拂遗音在】

  长门宫前
  杨得意伺候刘彻下得车来,便见了依着太后命令守护长门的期门军执着刀楫,整齐跪下,轰然道,“参见皇上。”
  刘彻负手站在长门阶前,反停住了脚步。杨得意心下有些奇怪,却自己的分寸,不敢开口。
  过了一阵子,刘彻终于轻轻喟叹一声,举步跨进长门宫。
  进了般若殿,就闻见一阵熟悉的香味,琵琶声零零落落,行着大礼的宫人跪了满殿,依稀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全是长门宫的旧人。
  内殿里,刘初自得其乐的弹了一阵子琵琶,抬首问道,“娘亲,下一段怎么弹呢?”
  陈阿娇无奈的看着道,“你手的姿势都没有对。”握着她的手带着弹了一段,果然流畅动听了许多。
  刘初便有些心灰,“细君没有娘亲指导,都弹的那么好,为什么我就不行了。”
  “你当细君便也是一天就会的么?私下里,她也练了好久呢。”陈阿娇好笑道。
  刘彻站在帘外,含笑看着刘初断断续续却不懈的弹着,似乎,和当年的阿娇一样,都没有太高的音律天分,弹出来的调子,不比弹棉花高明多少。若是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弹奏这样水准的曲子,怕他就是不发脾气,也是立刻就喊停的。唯有她们母女,在他前后的岁月,不自觉的容忍。
  “父皇,”刘初不经意的抬首,看见他。眼睛一亮,却又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陈阿娇便叹息一声。转过头来,看刘彻掀帘,缓缓踱进来。
  “奴婢参见皇上。”绿衣跪下参拜。
  当是意料之中吧。面容平静如常的阿娇。刘彻逡巡着阿娇的容颜,明面上虽被幽禁长门宫地阿娇。实在没有半点憔悴的样子。
  “皇上不是去了上林苑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娇淡淡问道。
  刘彻冷冷撇唇,道,“娇娇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父皇,”刘初心下有气。用劲拉动琵琶琴弦,铮的一声,在雪指上弹出一道血痕。“悦宁公主,”她似乎听不见身边绿衣地惊呼,固执的仰起脸,问道,“我地佳萝姐姐呢?”
  ……纵然是刘彻也不免有些尴尬。只得轻咳一声,道,“父皇再为你派你一个奴婢好不好?”
  刘初看了他一会。抱着琵琶下了地,赤着足,连丝履也不穿。径自出了殿。阿娇看着皱眉,吩咐道。“绿衣。去盯着早早。”
  “是。”绿衣屈膝应道,有些忧虑的看了阿娇一眼。随着刘初而去。
  “娇娇,”刘彻沉默了一会,回身问道,“告诉朕,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鼓撰殿?”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阿娇道,神情有些哀怨,有些无辜,“阿娇早就与太后娘娘说了,是有内侍说奉太后娘娘的命令,宣阿娇去长乐宫。太后娘娘的懿旨,纵然阿娇也不敢违背,这才去的。”
  “呵……”,刘彻冷笑,“母后少在娇娇回宫后见过你,这才会信娇娇地话。娇娇以为凭朕对娇娇的了解,会相信如今的娇娇连宣旨的内侍真假都没有怀疑?”
  陈阿娇面无表情,许久之后才道,“阿娇要谢谢皇上对我的看得起么?”
  “娇娇的确聪明。”刘彻盯着她,眼神犀利,“如果是卫青之外的任何一个男子,如今的娇娇,大约不会如此轻松的被幽禁在长门宫,但偏偏是卫青。”
  这世上,每一个都不会相信,陈阿娇会与卫青有任何地可能。王太后不相信,刘彻也不会相信。
  这一步棋虽险,但的确是相当高明。
  “娇娇,”刘彻叹道,“如果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朕无法相信,当年那么单纯天真的娇娇,如今也会了步步谋划。”
  “人么,总不能永远单纯天真下去,尤其在跌倒过后。”陈阿娇心不在焉道,“皇上要知道,若不是卫子夫先对付我,我又何至于如此?”
  刘彻冷笑,“卫家地事,朕会另外处理,朕却还是想不通,娇娇谋划了一切,为什么还会出现在鼓撰殿?”
  这样,固然能进一步坐实卫青的罪名,却也将自己陷入尴尬地境地。纵然人人心明如镜,但身为后宫妃嫔,与外臣夜间独处宫室,又如何避免地过惩处?
  “因为,”阿娇回过头去,声音淡淡而萧瑟,“阿娇偏偏想看看,皇上会给阿娇怎样的惩处?”
  当年,高居后位地阿娇,罪获巫蛊,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而如今,身居长门,几至一无所有的阿娇,刘彻还能从她身上,夺去什么?她真的,很想看一看。

  从长门宫出来,又去看了王太后,刘彻并没有去任何一处妃嫔那里,回到宣室殿,处理积压的政务。
  “皇上,”杨得意挑了灯,上前轻声道,“天晚了。”
  “唔,”刘彻回过神来,果见暮色渐渐笼罩。
  “聂蒙,”刘彻的脸阴晴不定,吩咐道,“你去期门军那里,把卫青带来。”
  聂蒙静静的应了一声,无声退下。过了不久,带着卫青上得殿来。
  “罪臣卫青参见皇上。”
  刘彻看着跪拜在殿下的卫青,一时间,心中有些感慨。脱去了元朔年间常见的戎装华服,在监看下待了两天,卫青的容色难免有些憔悴,却不失英武,眉宇轩昂。
  “卫青。”刘彻冷冷道,“你可知罪?”
  卫青沉默了一阵,道。“臣不知。”
  在期门军的这两日,他也曾将事情翻来覆去的思考。卫皇后构陷陈娘娘。与他卫青私通宫妃,这两样罪名,到底哪一个对卫家地影响比较大。亦曾想过将错就错,拖下陈阿娇,还姐姐一片得心应手的后宫天地。可是念及鼓撰殿里那个气质清绝的女子。不知为何,竟有点不忍。
  上元夜里,那个女子在漆黑地殿中回过头来,含笑道,“长平候既然已经进来了,莫非还存着全身而退的心思?”
  这分明是一个局中局罢了。
  他们以为他们方是设局人,却不妨欲设计地猎物站在一边,隐秘幽微的笑。
  只是,陈阿娇若是有着如此的智慧。又何至于在当年的宫斗中,落败的那样惨刻。
  但凡没有一个人坚定地保护,只好。自己披荆斩棘。
  她既有着如此的心思,想必。已经有着准备。面对后续来的任何突发状况吧。何况,当今皇帝实在是英主。彼此的这些小把戏,又有哪些瞒的过他去?
  而卫子夫与卫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么多年来,还分得清彼此么?
  “当日臣进长乐宫,的确是接了通报。并不知陈娘娘会在鼓撰殿里。”卫青叩首道,“青所说俱是实情。”
  “朕相信你所说的实情,”刘彻冷笑一声,声音肃杀,“只是,不过是一介官吏家下侍传的消息,你堂堂大汉地大将军便可以夜闯长乐宫,置宫规于不顾么?”
  “更何况,若不是你卫家确有阴谋,凭长平候的机警,又如何会听信他人的话?”
  卫青默然。道,“臣知罪了。”
  刘彻心下一片怒火,回过头去,挥手道,“你……回你地长平候府吧。罚俸三年,若无事,不必来见朕了。”
  殿下,卫青握紧了拳,道轻轻叩了三首,沉重道,“罪臣告退,皇上,请保重。”
  待卫青走的远了,杨得意方赶上前,道,“皇上,该用膳了。是否往那个娘娘处去。”
  刘彻摇首,声音淡漠,道,“不必了,就在宣室殿用吧。另外,传朕旨意,卫皇后管制后宫不力,更兼教弟无方。自行思过吧。”
  杨得意了然地看了皇帝背影一眼,深深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卫家地人都处置了,那么,阿娇呢?
  刘彻便忆起长门宫旖旎的雪夜,再回头,竟早已远了。其实,娇娇,若朕真心要惩处,尚有太多选择,但若是如此,只怕,越发渐行渐远吧。而这,是否是你地本意?

  御旨传到椒房殿的时候,卫子夫正在弹琴。铮的一声,宫弦断了。
  “皇后娘娘,”采薇惊呼一声,心下惨然,琴断,从来都是不祥之兆。
  “本宫没事。”卫子夫挺直了背脊。
  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不能垮。因为,如果连自己都垮了,便是真的承认,输的一败涂地了。
  “长平候所说的那个传话的侍从,少掌使府上可曾查出来?”
  采薇摇摇头,“少掌使夫人翻遍了整个陈府,亦没有寻到卫侯爷所说的人的踪迹。”
  卫子夫的心便渐渐的沉下去。其实,本来就该料到啊。就如她吩咐下去传旨萧方和陈阿娇的内侍,不也是消失了痕迹么。本就不该,心存侥幸。
  “那么,皇上是怎么处置陈阿娇的?”卫子夫拨着残弦,心不在焉的问。
  “这……”采薇采青互看一眼,都有些迟疑。
  卫子夫心下烦闷,怒道,“有什么不可说的?”
  总不至于,无声无息的揭过去吧?
  采青无奈,禀道,“皇上让陈娘娘带着悦宁公主,暂时回堂邑候府了。”
  卫子夫的心便乍然一空,仿佛所有出尽全身力道的拳,俱打进柔软的棉花。精神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