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31

囚红颜 (秋天的静) 5-完

by 秋天的静

第五章天高凭鸟飞

  嬴天放走到仪门,长吏已带了二十名新侍女恭候了,他看见曾卫阳,吩咐他出去找双成进来,“越快越好。”他焦虑不安,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你们几个先进去,到房里守着夫人,等双成进来,你们听她安排。”侍女们恭应一声,鱼贯而入。

  嬴天放在门口呆立,刚欲迈步,就听得清厦内侍女的惊叫声:“夫人,夫人,不好了,快来人。”他汗毛一乍,几下兔起鹘落,奔进清厦,几名侍女吓得颜色更变,定睛往帐中看去,琉璃脸色惨白,唇边汩汩流着鲜血,白的雪白,红的朱红,他瞬时有灵魂出窍,直到颤抖的手指一推她的下颚,琉璃痛醒,星眸半睁,他才敢呼吸,一探手,琉璃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声音,亏得琉璃力弱,只咬破了舌尖,他抱住了琉璃,“琉璃,你怎么敢?你怎么会?”琉璃极力抬起手指,含含糊糊吐了一个字:“滚”。

  侍女们都战战兢兢,嬴天放颓然却不松手,他点穴位止住血“热水,手巾”他大吼,众人才跌跌撞撞出去,画堂里一时人仰马翻。

  成修在仪门外焦虑地踱步,他到来时里面已是鸡飞狗跳,他问侍卫,只知王爷是为了侍女守值时打瞌睡大发雷霆,逐侍女,驱侍卫,关画堂。不对头,成修想五爷何至于为区区小事,幽禁高夫人,而且这一下午都没出来,后来夫人竟咬舌自尽,这里头一定有非同小可的事情,他细细问王爷事前有什么话,曾卫阳一一回禀,“珍儿?”他心中一动,是董湘秋的侍女,她怎么会去守值?五爷又问程大人是何意?程大人为何这么巧会在画堂?董湘秋心怀鬼胎,可她一直没有明显犯错,他是外官,不好插手内务,以为她是京城过来的,不会不知五爷的凶残,五爷辅助陛下,灭了了多少世家权贵,弹指间能血溅五步,董湘秋应该会忌惮,这里头她却明显搞鬼了。他对曾卫阳耳语几句,曾卫阳带人走了。

  缙云出来了,她是睡晚了,待成修派人请才知此事,对成修摇头:“五叔什么也不说,五婶应该没事了,只是昏迷...”话未落音,嬴天放冲出仪门,转眼就不见,成修怕再有事,忙跟了上去。

  风,停住了,没有一丝凉意,缙云走了几步,回头看画堂,侍卫林立,想想刚才五婶毫无生气的样子,心中堵得慌,究竟出了什么事,知愚中暑了,这一个下午真是多事,或许她可以和知愚说说,他是晚辈,可从侧面缓解一下,再说她三日后回京,这一别差不多要到明年春天了,父皇诏书下,未婚夫妻不方便再见面了。她出了飞仙院,走到德阳殿后,叫过侍从,“程大人还在前署吗?”

  侍从好生奇怪,王爷问,怎么大公主也问,“回大公主,程大人说身体不舒服,着实累了,回衙去了。”

  缙云犹豫,“备轿,去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不远,软轿出节度史府,拐个弯就是太安坊,官衙就在东街上,朱红色铜钉正门紧紧关闭着,只东西两角门开着,以供出入。缙云身边的女官早已前行几步,堂口滴水檐下有七、八名侍卫守值,神色严峻。听说是大公主来了,侍卫们不敢怠慢,心道:“刚刚王爷才进去,这公主紧跟着也来了。”正欲进去禀报,女官摆摆手,指了指角门,软轿就直接进了府邸。

  垂花门前缙云落轿,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元夫人有些不安地站在堂前,见缙云不由一愣,迎上:“大公主怎么也来了?怎么没人回一声?”她责怪地看着闻讯赶来的管家。

  缙云欠身:“天热,不用麻烦了,我只是不放心知愚,他在吗?”

  “在,在,在书房里,王爷也在。”元夫人握住缙云的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王爷的脸色很难看。”她想借送茶点之际进书房,却叫侍卫挡了驾。

  缙云一惊,“五叔?”心里忖度,真是太奇怪了,“我去看看,您放心。”

  缙云曾来过一次,过了穿堂,秀山石为照壁,成修和几名侍卫站在石前,急得来回搓手,五爷在城外一阵飙马后,径自闯入程府,令他守在这里,五爷进去可有一柱香的功夫了,一点声音都没听见,正着急呢,见缙云如见救星,“大公主,您快进去瞧瞧吧。”

  秀山石后是一壁粉墙,翠竹遮映里有三间高阔的竹屋,左右错列,十分幽静,一阵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掩盖了缙云的脚步声。

  书房里静悄悄的,缙云伸手推门,又停住了。

  “这是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乙酉年初春。”嬴天放冰寒慑人,“程知愚,枉费本王这样的赏识你。”

  程知愚呆呆看着嬴天放手中的书笺,这是那日书墨烧到最后一张时,他抢下来的,随手夹进了诗经里,今日王爷突然驾临书房,并无一句言语,拿起案头的书卷,这张书笺就掉了出来。他先还云里雾里,此时脸色惨白,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臣死罪。”

  他说的是他不该有妄想,而听在嬴天放耳朵里却是不袛承认是有私情,嗡的一声,脑袋都炸开了,“该死的。”他反手抽出墙上的宝剑,金属的激鸣回旋,“本王饶你不得。”剑气森森抵在程知愚的颈项。

  “五叔!”缙云来不及整理心中的震撼,拍开门,吓得魂飞魄散,她挡在程知愚面前,“知愚他做错了什么,您竟要杀他?”

  “缙云?!你出去,这种夫婿不要也罢。”嬴天放冷冷地说。

  缙云跪了下来:“五叔,您不疼我了吗?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跟在后面偷听的成修也顾不上了,抢进书房,拦在缙云之前,“五爷,您三思,程大人的人品如何?他是那种人吗?事关重要,您应该问个明白。”象程呆子语焉不详,会让人误会更深,他原以为五爷会冷静些,这事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他都听出几分端倪了,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该死的曾卫阳又迟迟没有回应,眼看五爷雷霆又起,只好冒着头皮死磕了。

  “程大人,您今日为何会在画堂出现?是进内园吗?您是道学君子,应知画堂是什么所在?如此冒失?”连珠炮的问题砸得程知愚晕头转向,“我...我是中暑了,走到画堂,实在是难忍,我我我...”他结巴,涨红了脸才憋出:“已在内裤了。”语似蚊叫,缙云羞红了脸,似心疼似难过,秀目含泪看向程知愚,程知愚心中绞痛,原来他真的错了,“缙云,是我的错,对不起。”

  成修想笑又不敢笑:“东西还在吗?您回来请了大夫没有?”

  元夫人这时又惊又怕,忙说:“有有,老身还让史先生看了,还在前堂写方子,应该还没扔了,管家,快,快,请史先生,还有少爷的那件裤子,”

  嬴天放的气血平息了些,冷静下来,这事情前因后果的确是他有些失控了,程知愚是上了厕房,成修接过他手中剑:“五爷,您先宽坐,大公主,您先起来,程大人,您可不委曲是吧,您不跪五爷,也该跪跪公主。”

  缙云捡起地上的书笺“乙酉年初春。”她的泪珠打在纸上,模糊了视线,原来郎君早有心上人,原来他是勉强的,原以为有一生的希望,母亲见弃,父皇只爱贵妃,奶奶和叔叔虽疼她,到底隔了一层,原以为有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家人,谁知竟是一场空,她的泪眼对上程知愚的“这是真的吗?”

  程知愚愧疚地,“缙云,我不该有那种大不敬的念头。”

  缙云茫茫地:“原来是这样,”她抬头看嬴天放:“五叔,缙云自小和您最亲近,可是这件事您完全错了,我不知您听到或看到什么,程知愚有些想法,顶多是发乎情,止于礼,五婶更是无辜,您却逼得她自戕,她那样清灵神仙似的人,我见犹怜,程知愚不过是仰慕在心,没有什么大错,您却是大错特错了。”

  程知愚听得自戕,惊得目瞪口呆,“臣...臣只是有所思,后来...后来缙云,我是...我是...就没有了这种妄念,臣从来没有单独见过楚国夫人,更无交谈。”

  成修倒是听明白了他的话意,长叹:“程大人,你呀。”他看着泪水满含在眼窝的缙云“公主如此对你,知你,你太辜负她了。”说得程知愚头垂到胸前。

  “你别怪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也没骗我,倒是我以公主身份让他为难了,程大人,就此别过,好在一切都来得及。”说完她匆匆走出,跑到秀山石前,再也忍不住眼泪飞逬:“来人,回府准备,立即回京。”

  成修跺脚,追了出去。

  一时房中静寂无声,元夫人挂着儿子,又念着缙云“愚儿,你怎么这般糊涂?可怜那孩子,你以为她是皇家娇女,开朗活泼,可知她自幼丧母,陛下忙于国事,很少在意,受尽其他宫妃欺凌,贵太妃是看不过呀,教得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这般知你,你却...你居然...”她也走了出去。

  “你起来。”嬴天放疲倦地,缙云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他心中有结,又记着程知愚吟哦《洛神赋》,声音、人影对照,他是急怒攻心了,迫切地想要索取保证,结果是伤了琉璃,想起琉璃,他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又顿住“程知愚,你和缙云之事就此作罢。”

  这时成修又陪着织医堂的史先生进来,奉上手中的方子、衣裤,嬴天放瞥了一眼,成修点点头,“回府。”

  成修陪着嬴天放在垂柳依依的日湖边散步,夏日荷叶田田,月色撩人,湖面浮起薄薄的青雾,五爷的视线落在锦官阁上,隔上灯火明灭,影影绰绰有女子的身影晃动。

  那日回府后,怕再生变故,也是便于监护,昏睡中的高夫人被挪到了锦官阁,在假山石上,古树葱茏蓊郁,幽静清凉,只有一条小径蜿蜒而下,山下由一组骁骑军守护。

  这是第几天了?五爷在湖边徘徊,等到夫人睡下后才敢去看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成修叹气,这几日何止是乌烟瘴气,大公主伤情回京了,他下了死令一定要找到被逐的珍儿,他冷眼看着董湘秋,她肯定搞了鬼,却抓不到把柄,她是内院女官,否则他早就刑讯了,想从五爷嘴里得到些蛛丝马迹,几回旁敲侧击,是一声的冷汗外加扫德阳殿,这年头,下属难为,象他这般用心的世所罕见,他安慰地自许。

  嬴天放瞥了成修一眼,知道他又在耍宝。

  提着八角宫灯的双成匆匆走下,到了跟前,蹲礼请安。

  “夫人可大安了?今日膳食如何?可有安睡?”尽管史先生已经说过,他还是问了。

  “是,夫人已经睡下了,膳食如往常,只是夫人不肯开口,奴婢们法子都想了,夫人不理。”双成恭敬地回禀。

  嬴天放撩起打着穗结的珠帐,琉璃睡着,修润的脸庞比起上几日有了光泽,乌丝堆了一枕,无邪而美丽“对不起...”他坐到床沿,又一次地重复,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入薄丝被中,“我错的离谱,着了心魔,这般地辱你。”他想起那日琉璃清冷冷的目光,“睿亲王。”当时她只能含混不清地说话,而且一说,血丝从嘴角渗出,他疼得欲抱住她,她的寒光令他心惊,“琉璃虽非贞妇烈女,但绝不吝啬一命。”慌的他连声说道:“你不要说了,不要动怒,我退下就是。”未等他转身,琉璃又晕厥了,他出来,从来没有那么空落过,迎头碰上成修“这天下有后悔的药吗?”

  他令人在她每晚喝的冰糖燕窝里放入助眠的药,她入睡了,他才敢在她耳鬓私摩,她的手才柔顺地握在他的掌心,“我要如何才能挽回你呢?日湖里的荷花开了一池,荡舟采莲也不能了。”琉璃翻个身,被子滑落,他屏声息气,盖上被子,“我吵着你了吗?”他贪看她白玉般的脸,良久才蹑手走出了寝帐,低低吩咐双成好生注意着。

  夜,深沉,月色如水,风悄悄吹起了纱幔,琉璃睁开了眼,今晚她只喝了少许燕窝,果然她合上眼不久,内寝里的侍女退下了,他走了进来,朦胧睡意里听得他的话语。

  晨曦从锦官阁望出去,日湖上的荷花和水都笼在轻纱里。

  身后的侍儿睁大了双眼,万分紧张与戒备。

  琉璃站在雕花窗棂前,窗子是反锁的,难不成怕她一跃而出?那样的傻事,做一次也就够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嬴天放会有娶妃的一天,而且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从来只见新人笑,她这个旧人也该下堂了,到时她伺机而动,未必没有机会脱身。她又有犹豫,嬴天放对她的宠溺,他给了她许多的自主,让她有所为,他俊雅潇洒,并非是靠了皇家封荫的权贵纨绔,他精通音律,可以为知己,对她的用心也算真诚,真如裘叔所说他能护她一生平安,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岂会无动于衷?情怀如诗般的萌动,就在她心中欲罢不能的时候,却在那个下午羞辱淋在她的身上,她的咬舌是因为她心中的痛楚: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放入了情感,原以为是真心疼爱着自己的人突然变成了恶魔,原以为可以仰仗的夫君,原以为是他心中重要的珍宝,帝皇和贵妃的逸事在民间传说,她私心里有了憧憬,嬴天放会和他的皇兄一样,她会是唯一,结果她错了,高估了自己,悲凉地发现她的确是他的珍宝,可以亵玩的,她动心的下场是破败。她至今不知缘由他为何突然成了魔鬼,她也不想知道,很多天了,在晚间她听着他的道歉,他的忏悔,她不相信,都是假的,传说固然美丽,但不会落在她的头上,她是卑微的妾,他会捧着她,也能把她摔得粉碎,她在宠爱中忘了一句至理真言:以色侍人,能有几好?

  心中几已模糊的念头又涌起。娘亲嫁给父亲,她从不曾以为她是配不上高贵的父亲,儒学的父亲对豪爽却不会写诗作文的母亲亲爱有加,伉俪情深,他们常遗憾因为身体孱弱未能游历山川,未能再到大漠领略浩瀚见上亲人一面,当日和裘姨分开,若不是阴差阳错碰上了赵奔,只怕她已在茫茫的塞外了。

  前朝遗事传闻中有黄崇瑕中举娶妻纳妾,木兰女代父从军,她既能考得探花,又为何不能从此离去,海阔天空,鱼翔浅底,金丝雀也有飞的翅膀。侍女恭请她移驾,东廊房里,双成正指挥人摆膳:一碗虾丸炒胡萝卜、一碗海蜇拌青瓜、一碟芙蓉煎饺、一盘炒木耳菜,一盘笋丝豆瓣鱼、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的绿香粳米粥,都是她平素爱吃的,送膳食过来的是大厨房里的粗婢,此刻站在假山下伺候,须等到她用完早膳,由阁中侍女送下去。她不由心念一动,大厨房连着菜园子,那菜园子有角门,出了门就是北街了。角门虽有骁骑军看守,到底人少,还可以想想法子,她心不在焉地用膳,要是有曼陀露就好了,可惜当时在锦城时被嬴天放搜走了。

  她竟吃完了一大碗粥,双成有些欣喜,夫人这几日胃口奇佳,琉璃却是吃了一惊,她什么时候有这般的好胃口了,目光落在鱼上,她平日最喜欢的却是一筷未动,她心中不由打个突,试着去挟,没来由厌憎起来,她放下了玉筷,若有所思。

  坐着看湖上的荷花,看船娘划桨采莲,“采莲南塘秋,莲叶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她喃喃出声,莲子,自前月以来她未曾见红,也许她有身子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这十九年来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真正的主张,父母为了她避居幽谷,为了一遂赵奔的遗愿她去赴了秋试,为了裘叔裘姨委身嬴天放,虽然不能把这近一年的日子一笔勾没。如果有了孩子,虽然前途会发生变故,她更想离开这个地方,去呼吸自主自由的空气。

  当夜,嬴天放掀起珠帘,琉璃半倚在绣垫上,他微微一笑,已经有几个晚上,他知道琉璃是醒着的,她不愿见他,他也不好点破,她肯面对,已是很好了。

  月白色绫衫的琉璃,秀发委在床榻上,冰肌玉骨,嬴天放在床边的藤凳上坐下,这样的琉璃,是天下男人都趋之若骛的,他得到了她,是因为他先识得明珠,也因为他是赫赫的亲王可以拿人把柄,他苦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只剩下亲王二字。

  “你好吗?”他迟迟艾艾,如少年时代第一次有女人时,心情很是紧张。

  琉璃抬头,半月来她还是第一次面对嬴天放,虽然有心里准备,不自禁往里一缩,她还是有些心寒,只点了点头,他依旧儒雅英武,下巴上略有胡髭,神情却见几分忐忑,她心中有些诧异,再看,还是如常,只道看错了,他那样的人物岂会不安?

  嬴天放见她并没有十分抗拒,试探着握住她的手,琉璃一动,他加强两人的纠缠,恳求地看着她:“对不起,琉璃,我欠你一个道歉,执子之手,就应该好好珍惜你,信任你,而不该心中猜忌,让妒忌和不安乱了心神,我知道错事已成,不是我轻描淡写几句可以让你原谅我,可是,琉璃,求你看到我的心意,好吗?”

  琉璃转过头,她猜想过他会如何说,却没想到他会当面道歉,放下王爷身架的嬴天放,一时令琉璃不知所措,她没有再挣动沦落的双手,低低地说:“我想回画堂。”

  “是,都依你。”嬴天放见她肯说话,大喜过望,他也不敢奢望琉璃轻易回应他,如果她此时顺从了他,也是因为恐惧,这是他不乐见的,这些日子以来,每当空余,他常常思量,常常盼望晚间的到来,终于了悟他当时在乾清宫对皇兄说的话,“皇兄当日初见贵妃时是何种心情呢?”他以为是惑于琉璃的美色,其时那时已经错了。他曾诧异皇兄对宋贵妃的患得患失,现在轮到他了,他们果然是兄弟,都爱上了一个冷情的女子,情字一路难走啊,所不同的是皇兄始终明白自己的心意,全心全意地爱着贵妃,贵妃对他也是有情的,而他强娶在先,伤害在后,可想而知琉璃越发的疏离,想来未来更不容易获得她的芳心。

  “我会让骁骑军撤到院外。”先从珍重开始,不让她觉得被监视,改由锦衣卫的影子武士暗中监护。“我已正式写了折子,娶你为正妃。”

  琉璃回过眼,是惊异,是恼怒,“我...”,嬴天放掩住她的柔唇,“我知道你不稀罕,我绝非仅仅为了弥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恋恋地收回手,温软细瓷让他情不自禁抱住琉璃,好久好久都没有闻到如此的馨香了,他真是昏了头,竟会伤害她至此,“对不起,琉璃儿,对不起。”

  琉璃一颤,嬴天放以为她心有余悸,稍放开些,安抚地轻拍着她:“不要怕阿,再不会了。”

  琉璃抬起头“您想过我想要这名份吗?”她盈盈的目光中有些大胆,有些困惑,她的思绪有点混乱。

  看在嬴天放眼里,这简直是蛊惑,致命的蛊惑,他抑制着彭湃的情感,他不能再吓坏了佳人。“就这一件,再让我勉强你一次。”

  他扶她躺下,抽走靠垫,放下帷幔,“你好好歇着,我定了日子,我把许郡之事交付程知愚后,到东北郡的清河渡,巡视后,大约秋初进京。”他说到程知愚三字还是不免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已闭上了眼,他走下锦官阁,那日午后的男声和人影,是他的骨中疽,常心戚戚焉,方才他又起小心心了,这桩事应有个结果了,有人要害琉璃,谁呢?是女官董氏?在琉璃之前他曾有过纳她为侍寝的念头,可成修派人监视她毫无结果,这几日她在他面前没有一丝殊色。放在往日,他宁失无缺,刑讯逼问了,可现在他不愿让琉璃觉得他以势凌人。

  清风吹过珠帘,皓月当空,阁内的琉璃默然,假山前的嬴天放,两人各怀心事。

  夏日炎炎,四周风车随风起舞,水榭里轻纱飞扬,琉璃安静地校对,书堆了一地,都是父亲的遗作,她想在离开这个地方前,把父亲的画谱整理出来,父亲的画作不多,可是时下出了不少假画,良莠不齐,有的粗制滥造,有的几可乱真,她把父亲所有的画作都列了名称、去处,并把父亲晚年研究的前人失传的两种画法: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都整理出来,同时把一些收集到的上佳仿作放入册中,希望他们在模仿中不要丢弃自己的特性,是完全可以自成一家的,她合上书页,饱蘸墨汁:假作真时真亦假。她唤过双成,“双成,跟王爷说一声,我到知书坊去了,书册已完成,我要亲自雕版,可能要回来晚些。请他晚膳先用吧,不要等了。“”

  双成恭应一声,琉璃指挥侍女们,收起书籍,“都送到学台府去。”因为睿王即将回京,书籍不便带进京去,所以和吴学台商量了,由他们接手以后的整编,原稿就存入学府,这也是父亲的心愿,让它有所用,让后学之士发扬,取其精华,推动学问。只是父亲的画作是弥足珍贵的,她不能带走原画,至少要把珍本册子带走,所以她务必亲自去监督雕版,把底稿带回。

  为了找一家好书坊,她已经出府几次,她不愿张扬,只肯小轿进出,嬴天放拗不过她,只派了八名侍卫和双成跟从,暗中派了影子卫士监护,琉璃每次都很准时回来,对嬴天放虽不加辞色,却也偶尔应他两三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道他们很快就会琴瑟如初,毕竟尊贵如王爷,天仙似夫人,总要慢慢下台阶,王爷已经宣布过中秋佳节高夫人要改称王妃娘娘了,这不是皆大欢喜麽?

  “夫人,轿子备妥了,您马上出去吗?”董湘秋心里是咬牙切齿,脸上却恭恭敬敬的。

  飞仙院外,出乎意料的没有小轿,几名侍卫垂手恭立,一身便服的嬴天放含笑等着她,琉璃一愣,她身后的董湘秋和侍女们拜下身去。

  “我听说夫人的手稿完成了,今日要送到知书坊去打版,正巧有余暇想陪夫人一起过去,你不会嫌弃吧。”嬴天放笑吟吟地说。

  琉璃微欠身,“有劳王爷了。”实在是假了他的力量,父亲的遗愿才得以顺利实施。

  双成捧上遮阳纱帽,嬴天放接过,为琉璃戴上,系住丝绦,放下纱帘:“今日就让为夫服侍夫人一回。”

  琉璃垂下长长的睫毛,心中不胜惶惑,不能动摇,她得加快步伐,这样下去,她会陷于温情柔意之中,牵拌越多,她会迟疑的。前几天,她自己虚惊了一场,月事只是乱了,以前也有过的,她都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她的心并不如想象的坚强。

  嬴天放携住她的柔荑,她只略动了动,他握紧,她没有再缩回。

  成修和双成对视一眼,开心地跟上。

  弯腰恭送,抬起头,董湘秋眼里喷着愤恨和恶毒,她就不懂高琉璃为何会无事,更叫她七窍生烟的是高琉璃即将成为睿王正妃,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先前高琉璃咬舌、被幽禁,大公主一怒回京,她着实暗中快乐了几天,珍儿被逐,虽去了她的臂膀,但有个知情的在眼前晃也不是什么好事,凉她也不敢说出来。可接下来的苗头就不对了,王爷对她的温柔体贴熟视无睹,却对高琉璃低声下气,赔尽了小心,更糟的是成修锋利的目光令她心惊胆战,如芒刺在背,昨天珍儿托人带进纸条,说骁骑军到处在找她,她需要一笔钱跑路。这是讹诈,董湘秋恨恨地想,她哪里敢轻举妄动,这府门是随便出的?

  今天他们都出府了,成修也不在,她无论如何都得出去一趟,把珍儿打发了再说。董湘秋回到房里,对服侍她的侍女说:“你到长吏处领一个腰牌,说我要出府,到鹤烟楼买些夫人爱吃的茯苓饼。”

  侍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这般殷勤了,点头去了。董湘秋也是无奈,虽知有些怪异,却无计可施,索性大方出门,硬着头皮试试了。她包了一小袋的金银首饰,袖在手里。

  顺利地出了府门,董湘秋吁了一口气,转过街,她故意指使侍女,“你去致香斋给我买些胭脂。”

  侍女踌躇,“那...您...”致香斋在另一条街上。

  “这样,你买好了径自回府吧,反正我也是快去快回。不用再等我了。”

  摆脱了侍女,董湘秋快步到了鹤烟楼,拎了饼盒走出,却不回府,而是左右看了,往西大街去了,走的都是僻静小巷,七转八弯,还不时回头张望。可这一切都逃不过曾卫阳的法眼,昨日受命监视董湘秋的仆妇向他禀报,大厨房的粗婢不知和董湘秋说了什么,她一日神色不宁。曾卫阳马上叫来粗婢追问,粗婢交代说是有人托送菜的给董女官递纸条,送菜的央了她,她并不知情;又追查送菜的,却说是一个小厮请托的,他也不认识,只看在钱的份上才做了这件事,纸上写了什么,他不认得。依曾卫阳之见,抓了董湘秋拷问一番,不怕她不招,成修却说不妥,一则五爷和夫人总算是拨开云雾,不宜节外生枝,二来兹事体大,那日五爷为何会失去理智,这其中必有不能说的缘由,董湘秋万一真在里头搞了鬼,她必定会咬紧牙关,否则怎是一个死字了得。他嘱咐曾卫阳亲自跟监董湘秋,曾卫阳见她出府,就一路跟了过来,董湘秋饶是有几分狡诈,怎敌得了训练有素的曾卫阳。

  终于她在一条小巷里的院门前停了下来,拍门,一个小厮装束的人开门,董湘秋闪了进去,曾卫阳跃上墙头,定睛看去,这小厮好生面熟。

  就听那小厮埋怨道:“怎么才来?我等的烦死了。”声音有些尖锐。

  董湘秋忍着气,苦笑一声,“就这样我还怕有人跟呢,你道我出来一次容易吗?”

  “废话少说,快给我,我可是让你给害苦了,别人都没受挞刑,我等传出话来已受了好几杖,现在呢,都好好的,我还听说府里传出消息来,高夫人很快会被册为王妃,我呢,倒成了过街老鼠。”

  董湘秋连连嘘声:“你小声点儿,不要命了。”又陪笑:“好妹子,我知道你委屈了,诺,这可是姐姐的全部家当了,都给你。”

  一旁的曾卫阳听得奇怪,这人明明是小厮,董湘秋却口称妹子,难道是...。

  “这么点儿,以前你侍寝那会王爷的赏赐可不止这些。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惨,不男不女,谁都可以使唤我,做的是最低贱的活,有时还要挨打。”那小厮咄咄逼人,说到激愤处,嗓音尖利,完全是女声了,“你还是吃香喝辣,拿这点钱,就想把我打发了。”这人正是珍儿,想想以前她好歹是房里的丫鬟,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几时做过刷马桶倒痰盂的粗活。

  董湘秋被她说得脸上青青白白,暗骂贱丫头,还是陪着笑脸:“你不是有老本行么?”

  “哪还是要钱阿。”

  对了,就是这副腔调,是他们正在找的珍儿,好狡诈的丫头,竟扮成男人。曾卫阳对以前董湘秋身边那个趾高气扬的丫鬟十分感冒。他正待现身擒获二人,却见二人纠缠在一起了。

  原来珍儿抓住了董湘秋的手腕:“这个镯子还值几个钱,给我。”

  这翠镯是董湘秋第一次侍寝时得的赏赐,她最宝贝,也是最珍贵的,她哪里肯,推搡珍儿“你要造反?”

  “造反?”珍儿冷笑,“董湘秋,你还以为我是你的丫头吗?我替你做了事受了罪,当然要有报酬了。”说着粗鲁地捋下右手镯,细皮嫩肉的董湘秋哪里比得过,眼睁睁看着手镯落入珍儿的手中,她往后退了几步,厉声道:“好了,珍儿,你已经拿到一只了,不要吵嚷了,要真让人抓住,你我二人可都没有活路。”

  话刚落音,曾卫阳哈哈一笑“不错,现在就随我回去见王爷,说说你们二个的活路吧。”

  如晴空霹雳,两人顿时惊得面如土色,珍儿一看不妙,死命一推董湘秋,撒腿就跑,曾卫阳喝了声,一点脚尖,一块石子飞出正打在她的膝弯,珍儿阿了一声,扑倒在地,曾卫阳拿出麻绳捆个结实,回头一看,倒地的董湘秋两眼一翻,晕死了,啧了声“麻烦。”他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一手拎一个,刚出了巷口,就碰上了嬴天放和成修,还有几名侍卫。

  原来珍儿约董湘秋见面的所在是鞠园的后门,这鞠园是城中梨园子弟驻扎之戏院,珍儿就在其中的皮影班里头充小厮打杂,鞠园和知书坊隔了有六十米远,在董湘秋出府时嬴天放送琉璃到了知书坊。

  知书坊的李老板迎了出来,恭谨地行礼,高琉璃第一次来时他就被告知了身份,琉璃回头对嬴天放说:“我要和李先生到制版房打版,颇费时间,不如您先请回吧。”

  嬴天放凌厉的目光瞥过李老板,看到琉璃身上时已是柔和,“不妨,难得有空闲,我就在街上看看,夫人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来,李老板,本王可否在日落时分来接夫人?”

  李老板唯唯哈腰,琉璃颔首,欠身,带了双成往后院去了,李老板再次行礼“草民失陪。”

  嬴天放吩咐侍卫们小心警戒,为了不引起琉璃反弹,他现在是采取外松内紧。

  经过一年多的经营,汝州已看不出战火的影子,商贸物流有了相当的发展,店铺林立,物资也很丰富,再加有部分原先许国的世家从昌城迁移至此,更加速了汝州的兴隆。

  鞠园的小广场前聚了一群人,不时有哄笑声,成修兴致勃勃,簇拥着嬴天放吆喝着挤到前面,才知是里头的皮影班为晚上的演出做场势,一块白色幕布上人影幢幢,幕后说学逗唱乐得众人哈哈大笑,嬴天放也不禁莞尔,那幕布一收,竟只有一人,原来方才那各色男女声腔、文武将相轮班出动竟都由他一人模仿而出,人群顿时轰然叫好。

  众人纷纷涌到一旁桌前掏钱买票,嬴天放却没动,他悚然,“原来如此。”

  那日午后快速闪过的人影和低沉的男声应是这般伎俩,他却让猜忌和不安冲了理智,污辱伤害了琉璃。

  “成修,你前次说那日守值的是董女官的侍女?她很蹊跷?”他那时认为董湘秋绝对无胆找个男人进飞仙院,事实上那天也没有陌生人进出,除了程知愚。

  “是。”成修一振,难得五爷主动提起此事。

  “找到了没有?”

  “没有。”成修惭愧,骁骑军竟找不到个小丫头,这是第二次了。

  “骁骑军该好好操练了。”

  “是。”

  “派人到鞠园搜查,特别是皮影班,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查一查。”

  成修刚欲领命,就见曾卫阳提着两人从巷子里钻出。

  曾卫阳赶紧打千,嬴天放看见董湘秋,立时了然,他浮出一丝残忍的微笑,曾卫阳又指了指珍儿,低声地大略说了刚才之事,嬴天放勃然,“很好,带她们去别院。”

  不久,别院里有连声暗哑的惨号,里里外外的侍卫却毫不动容,须臾,嬴天放和成修走出,簇拥着扬长而去了。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有血似的娇艳,琉璃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看李老板把一块块乌黑的雕版一一陈列,她如获珍宝地浏览,每块雕版上图画逼真,文字清晰流畅,她抬首笑道:“李先生,多谢你了,不愧为丹青大家,描摹如此传神,一笔一画间家父的味道气势俱在,我在此深谢了。”

  中年精悍的李老板看着璨若春花的琉璃,也不禁神驰魂与,暗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的绝色,又有如此的才情,怪不得睿王如明珠般垂拱掌中。”他浸淫这一行多年,练就一双犀利之眼,只要这高夫人一来,坊里坊外出入的人流,大半是王府的侍卫。

  见她一双明眸直视,他拱手笑道:“夫人谬赞了了,实是这半月来有幸临摹令尊高先生的手笔,和夫人探讨,李某获益匪浅,真乃李某之幸也。”

  琉璃吩咐守在门外的双成进来,把画卷报走,到了前厅,嬴天放已笑吟吟地等候了。

  “夫人辛苦了。”他的眼里有着温煦。

  琉璃摇首:“实在叨扰李先生太久了,我们回去罢。”

  嬴天放一喜,“我们”二字十分动听。“好,好,成修,把六成的酬劳先支付给李老板。”

  李老板施礼致谢,恭送着他们登车走了,觉得睿亲王是特异的宠爱,又转念一想,以高夫人的姿容才情,说什么也不过分,再说王侯之家岂可是他想的,倒是这一笔酬金丰厚,一年的赚头都有了。

  邀月亭高高盘踞在太湖石上,三面环着日湖,弯月似镰,湖水和芙蕖都浮在轻纱里,清风徐徐,十分的凉爽和舒适。厅内的白玉桌上摆了时兴的瓜果,放在薄冰铺陈的玉盘上,丝丝有凉气飘曳,金盏玉露,精致的糕点陈设。

  嬴天放殷勤备至,为琉璃斟了半杯澄红玉液:“你尝尝看,这是和田的葡萄酿成,味甘香醇,稍有几分酒意。”

  琉璃轻轻端起,浅抿一口,果然入齿芬芳。

  琉璃为着心中早有打算,故而今晚的邀约她没有推托,这个时候稍微顺从些,可以打消嬴天放的戒心,为明日之事做些铺垫:“正式的文册明日就可出来,到时我还得到书坊去一次,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先和您说一声,可能要费些时辰。”

  “使得,只是明日我还有些公务交代,就不陪夫人同往了。”三天后他们即将赴清河渡,再说琉璃难得主动提起,焉有不允的道理。

  月下看美人,美人如花坐云端,芳华绝世,一嗔一笑皆是风情,嬴天放有些陶然,今日心头的公案终于了却,这多日子来,琉璃也是第一次没有拒绝他的心意,不由连饮几杯,唤了一声琴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有如此惬意!”

  双成捧上雪芽,嬴天放抚琴吟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毕,他回头,琉璃眼若星辰,清泉可见,他有些迷失,走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能娶妻如卿,夫复何求?琉璃,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梧桐相待老,可乎?“

  琉璃默然,嬴天放叹息一声,琉璃还是心存疑虑,他扶住她的娇躯,笑道:“今日难得良辰美景,日湖芙蓉,想来他日也再难见,不如和卿痛饮,放肆一回,如何?”

  琉璃见他说开话题,不由松了口气,心中不无摇晃,肆虐的嬴天放她或许会毫不留恋,可是温情如此,她匪铁石,孰能无情呢?

  嬴天放召唤亭下侍女们上来,侍女斟酒,她一饮而尽,嬴天放只道她心有回转,欢喜非常:“你慢些饮,这酒还是会醉人的。”

  琉璃看了侍女一眼,心中奇怪,为何董湘秋不在,她向来是不肯错过在嬴天放眼前晃悠的机会的,不过她也不管琐事,总有原因吧。

  第二日清晨,琉璃心中有事,早早醒来了,觉得微微有些发胀,忆起昨晚,不胜酒力了,琉璃羞红了脸,嬴天放抱她回来安寝,以为他欲求欢,谁知他只是轻轻吻她,低声询问可否陪她而眠,她酒中,心如藕莲,竟点了头,此时旁边余温尤存,她怔忡了,昨晚他若要求,她会拒绝吗?她伸手过去,摸到枕上凹处,只觉脸上凉意,竟是眼泪流下,她苦笑,离情难却了吗?

  琉璃用早膳,对双成道:“今天早些去书坊,我跟王爷已经说了,可能有些改动,要费些时间,晚了天热。你去吩咐备轿。”

  双成应命,琉璃和往常一样,令双成抱了原稿的盒子,手中紧紧握了一包纸团,上轿而去了。琉璃下了轿,屋檐下已是阳光明媚,她回首道:“双成,叫侍卫们在堂前等吧。”

  侍卫们躬身,只在坊门堂前散开,他们皆是便服,这是琉璃要求的,不能影响了书坊的运作。

  李老板迎上,“夫人,来得好早,李某昨夜赶工,已印了几册,请夫人指正。”

  琉璃眼尖,瞥见右廊下有一男子,“李老板,有客人?”

  “是一家仆,奉主命前来挑选书画的,对高先生的字画尤感兴趣,李某冒昧,请他暂且留步,待夫人看过之后,和他做成这笔买卖。”琉璃事前约定先印五百册,由书坊销售,除提留和成本外,收入捐于义学,以后加印,书坊从中按书册比例取得佣金三成。

  琉璃点头,和李老板进了打版房右侧的书房,这里是李老板工作和帐册之地,很幽静,平时只有一个仆从服侍,仆从奉茶后退下,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双成如往日般在门前侍侯。

  虽然在心中预想过多次,琉璃还是紧张了起来,那人应是书墨吧,这个时候出现,这个背影应该是。他会帮她吗?他会不会去告发?不,不,应该不会,如他去了,还出现干什么?别想了,镇定,镇定,殿试都经历了,怕什么。

  “夫人,您说什么?怕什么?”李老板问。

  原来竟说了出来,琉璃一惊,“没什么,请李先生把书册展开。”她打开盒子,拿出书稿来,趁着李老板转过身去,抖开纸包,粉末抖入茶内,顺手端起茶盅,恰好李老板回头,琉璃笑道:“李先生为家父之事辛苦了,我即将离开此地,无以为敬,借花献佛,以茶道谢。”

  李老板虽觉这位一向少言寡语的国夫人今天有些突兀,但又释然,再说也不能驳了她的面子,接过茶来,一口饮尽,以示从命,笑道:“夫人客气了,李某生意之人,有钱自是要赚的,何况高先生一代大儒...”突然眼前晃动,头晕目眩起来,“夫人,这...”,“茶”字未说完,扑通一声,委顿于地上了,门口的双成听见动静,忙走了进来:“怎么了?”奇异地看见李老板倒在地上,夫人一脸紧张地望着她,双成心说不好,脑后已挨了一下,软到在地,一时还未昏厥,她想喊来人,琉璃手忙脚乱,一个灰衣家人装束一把胡须的男子已跨步上前,捂住双成的口鼻,“夫人,纸包。”

  琉璃这才回过神,忙把纸包交给那男子,那男子把纸包捂在双成鼻上,放开她的嘴,双成呼吸顺畅,却是晕了。

  那男子扔给她一个包袱,急促地低低地说:“事不宜迟,容后再说,出了门往右走,就是后院,门我已开了,出弄堂一直往右走,是鞠院,我在那儿等您。”说着那男子飞快走出,合上门,见左右无人,悠闲地走到前堂,书坊里开始有人进出,他垂头走出,门口的侍卫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在意,前面夫人刚到时已看见过此人,不过一家仆,书坊里这种人最多。

  那男子走了几步,转入一条小巷,从另一边出来时已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模样,往鞠院方向去了,鞠院门口停了几辆马车,都是迎送客人的。其中一辆小油车,不太显眼,这种车多半是家里头有几个钱,弄匹骡子拉车,出门轻便许多,帝国境内马匹管制十分严厉,价格也很高昂,故而这种小油车甚是流行。

  认识他的人挺多,“书墨,赶上小油车了阿,跟大人告了假回家吧?”

  书墨嘻嘻笑着,却不作答,把车赶到小广场的左侧,向前张望,暗暗祈求:“您快点儿,我的姑奶奶。晚了,我要被杀头的。”

  正暗自着急,就见一穿粗布衣服的女子匆匆走来,怀里正是他预备下的碎布包袱,他低喊一声:“这里,上车。”

  那女子低头钻入车内,书墨吆喝一声,坐在车辕上,驾车径自往北门而去,车后众人只看了个身影,都哄笑,“书墨娶媳妇了吧,这么藏着掖着,瞧他急得。”

  好在天热街上行人不多,城门也并无异样,守城官兵只是例行公事,就放了他们出城,这一路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觉心头乱跳,都出了一身的冷汗,走了约莫十里,书墨回头,“夫人,歇歇脚。”

  “谢谢,书墨,”琉璃走下车,她穿的是浅色的粗布衫子,肥大的裤子,脸上抹了些泥土,有些滑稽,“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帮我,我那时实在无法了,看见你在书坊里,我才写了那张纸条。”

  书墨施了一礼,“公子,你对我家少爷有天高地厚的恩情,书墨只是做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那晚我因为害怕弃公子而去,后来知府程大人办了我家少爷丧事后,收我为侍从。睿王府势大权大,我也不敢打听,心中已经很惭愧了,那天接到您的纸条,我还以为是梦中呢。”

  “那你赶紧回去吧,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是瞒不了多久,睿王肯定会搜寻,不要连累了你。”

  琉璃看看天色,出来大约有二个时辰了,那边大概天翻地覆了,这番出来实在是侥幸,先是在飞仙院找到了支离草,后又在书坊看见了书墨,她孤注一掷,没有书墨帮手,她是逃不出来的。

  “公子,车里还有男子的衣服,您下步有何打算?您不用担心我,我已从府中辞出,跟大人说回乡有事,大人给了我一笔赏银,生活一时不用发愁。”书墨道“书墨还是当您是高公子,请您带上我,让我能照应您,您一个女子会有许多不便的。”

  琉璃好生感动,“不,书墨,不是我不要你,而是的确有所不便,而且这逃亡路上,有许多变数,若让睿王抓到,你会受苦的,程大人应是个好官,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时候不早,我要赶路了。你回去吧。”

  书墨跪了下来,“公子,请不要嫌弃书墨,让书墨有机会报恩。”

  “书墨,你这是何苦?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餐风露宿不说,被抓到你会没命的。”

  “不,公子,书墨自服侍少爷起,老爷夫妇待我如亲子,也教书墨文理,如今老爷夫人得以安葬,少爷遗愿得了,这全是您的大恩大德,您一个女子尚可做到,我也是一个男儿,您有难处,我不应该回报吗?”

  “书墨,你起来,别执拗了,我只是于你家少爷有恩,与你无关,我不能再拖延,我要走了。”琉璃扶又不是,急得板起了面孔。

  书墨道:“公子,您听我一言再来决定如何,骁骑军很厉害的,飞骑追来,您光靠走是不成的,我十岁时人贩子买过来,陪少爷长大,六年了,可算是土生土长,从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到西嘉关,很少有人走,出关是朱兹国,书墨本是朱兹国人,您若没数,不如先到朱兹国去,出了关就不怕了。”

  琉璃想想,实在是没有时间考虑太多了,终于点头,“好吧,书墨,只是苦了你,你也不要叫我公子了,叫我姐姐吧,路上方便些。”的确她毫无章法地乱跑,会很快被追上,只得倚靠书墨了,当日她一心想离开,却没有料到出来以后她很难躲过搜查。

  书墨磕了个头,“是,书墨有您这样的姐姐,是前世的造化,只是您容貌出众,靠每天抹灰可不是办法。”

  琉璃微微一笑,“这个我有准备,我找了支离草,还找到一种马桃花,碾成汁涂在脸上,可以保持一月的灰色,只是这花难找,我们一路留心就是,你起来,书墨,赶路吧。你教我说几句朱兹话,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的姐姐,也被买到昌城,特来寻你的,如今一起返乡。”

  “是。”书墨答应一声,蹄声得得,拐入一条小径不见了踪影。

  且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琉璃出城将近三个时辰后,汝州城情势汹涌,一队队衣着鲜明铠甲闪亮的骁骑军从四面八方的城门急驰而出,城内大索,说是睿王府逃了一名要犯,出城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无论男女,都要受到严厉盘查。

  成修一脚跨进德阳殿,回头看炎炎烈日,跟随去知书坊的八名卫士全副戎装直挺挺地站在当庭,脸孔上都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铠甲往下淌。

  成修叹息一声,这一日,他猜度了好几次,以为风平浪静,却突然发生了,叫他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平日守卫的影子武士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跟到后堂?”成修招手叫过殿廊下的侍卫,压低了嗓音问道。

  侍卫苦着脸:“今儿碰巧了,跟了夫人出门的除外临时抓差都去内府监护装箱了,不是后天要走吗?以为不会...”

  “哼,以为不会有事,就可以大意?回京后让你们都到锦衣卫裴大头手下见见真章,好好操练一番。”

  侍卫咧着嘴,“头子,别说回京了,眼前这关口就难过了。”他朝里努了努嘴。

  “是啊,德阳殿今天是阎罗殿,我不作小鬼,谁做小鬼呢。”成修搔了搔头皮,把另一脚也挪了进去。

  德阳殿里幽暗不明,冷飕飕的,一记眼刀劈过,成修低头罚站:“五爷。”

  “说。”嬴天放站在暗影中,冷冽的声音就象冰寒刺在他的喉咙里,他不由打个冷战,这女人果然是麻烦,安享尊荣,五爷珍宠着有什么不好,大热天搞出走,诶!

  “属下已问明,三个时辰中,从八门出去的有一百零四辆马车,二百辆骡车,单独出城的女子有二十名,单身男子的有四百余人。”他咽了口唾沫,“据属下推断,夫人应是有帮手,不然放到三人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嬴天放走到椅边,心中狂怒,“说重点。”

  “是,属下想必是有人帮夫人,而且非常有可能是陪同夫人一起上路,不然依夫人的脚力,三个时辰勉强能出郊区,所以肯定有车子用来赶路。”

  “喀”的一声,虎皮金钮椅的螭首柄活生生地被拽裂,成修吓了一跳:“五爷息怒,如果属下猜得没错,这人绝对是出于恩情才帮了夫人。”

  “赵家的那个小厮?”嬴天放摁了摁怒气,冷静一下,马上想到。

  “不错,正是此人,他后来是知府程大人的书僮,属下已问过程大人,程大人说他头天就已辞工,好像是回家娶亲一说。程府还厚赏了他。他今天是卯时一刻带了一名女子驾骡车往北门而去,这是鞠院前的马车夫亲眼看见的,这个时辰对应得上。”

  “备马。”嬴天放不愿再空等,他霍的转身欲出德阳殿。

  成修忙道:“如果他们一路,是绝不会回赵家村的,属下已派人去了,也可能属下估计错误,夫人是独自出走。”

  “昌城和银安州都派了人?”

  “是。”

  嬴天放来回踱步,“三个时辰?成修,除了官道,汝州通往各地还有多少小路?”

  成修跨下脸:“难就难在这里,汝州出去可谓是四通八达,本地人都很难说得清这山林藏了几条路,赵书墨熟悉路途,凭夫人的聪慧,只怕这次骁骑军又要吃瘪。”

  嬴天放心中绞痛,“发海捕,追缉赵书墨,我就不信她一个女人能跑到天边去。”

  他颓然坐下,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今天却是这样苍白无力,所有的事情似乎都离开了他的掌控,琉璃,为什么?昨晚画堂还温香缭绕,贪看她灿若晚霞的丽容,看她恬美的睡容,以为就要拨开云雾,却还是如风筝挣脱了丝线,无处寻觅。为什么?他的温存,他的心迹,琉璃没有丝毫留恋?他已说过以后的日子里只取她这一瓢,还不能让她信任吗?她就一点也不在意?琉璃,你到底想什么,你到底要什么?他一点都不了解,她什么也没带走,只带了她亲手完成的书稿,她分明是处心积虑,早就预备好了今天,他的情意早就是一场空,人海茫茫,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吗?当日皇兄听得贵妃坠海失控地要从听涛阁跳下,原来竟是这般绝望心境,嬴天放喉间一甜,说不清是怒是痛,他咽了回去。

  成修低低地:“五爷。”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意气风发的五爷这样颓丧,又说不出安慰的话。

  殿里的空气都是沉滞的。

  果然不出所料,陆续各路都回报说没有夫人的下落,赵书墨也没回赵家村,赵家人说他是被人贩子买来的,又有人说他是朱兹人。

  嬴天放赶到西嘉关已是下半夜,守株待兔,却无结果,不知是早就出关还是根本没来,派人潜入朱兹边境,无果而返。

  嬴天放陈兵塞外,虽找到琉璃外祖,却没有琉璃的消息,几番谈判之后,派使臣持王节和各族缔结盟约,为帝国开疆裂土。

  嬴天放逗留边境二年,这两年中,宣德帝动用了锦衣卫在各地搜寻,甚至动用了在各国的人手,各国听些风吹草动,以为将有兵祸,皆心怀畏惧,又见骁勇的睿王坐镇,一些小国纷纷来朝或归顺。安抚百姓,推行帝国仁政,嬴天放把自己投入忙碌之中,期间,也有国家先发制人起兵挑衅的,派人刺杀的,嬴天放几次受伤,成修大急,上京担忧,屡次召归,后来宣德帝亲笔说京中流言四起,传言睿王拥兵自重,还说要为缙云择婿,于是在宣德二十四年初春嬴天放回到了京城。

  这两年中,高琉璃和赵书墨好似从人间蒸发了,所有的人手都无建树。

第六章相见时亦难

  宣德二十四年的初秋,正是朱兹国昭帝十五年。

  国都善化城外,石鼓山山峦舒缓,山泉清幽,林木苍翠,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阶蜿蜒而上,两旁丹崖环拥,一片平阔处是一幢五进的建筑,远远望去,好似卧于青山绿水间,门前匾额上书“石鼓书院”。

  院内偶有人影走动,却都井然肃穆。

  山长理事的仰高楼,正堂屏风为壁,刻着先贤圣训:“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山长湛若水斟了茶递给左侧椅上的年轻男子,“谢先生,你可知当今递了降表,废帝号改称国主,依附于秦之帝国了?”

  年轻男子肤色有些灰黯,双眼晶亮熠彩,如果不是肤色瑕疵,是一个非常俊秀儒雅的文士,他欠身接过茶盅,“我已经听说了。”

  “本来书院宗旨待四方有志于学而不屑于举业者居之,学问报效家国,怎奈当今积弱,不复先帝枭雄,国势衰败,书院竭力以求学修身为主旨,尽量避开宦海沉浮,才得以在当世书院中成为翘楚。可是今天一早,礼部的官学教授前来,说上京城的京华书院发起鹅湖之会,指名邀请书院的主讲与会。”湛若水恳切地看着他。

  谢先生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山长是要在下上京一行。”

  “正是此意,国主有旨,不可违抗,今次鹅湖之会,湛某惭愧,书院田产是朝廷供给,湛某不敢置身事外,委屈先生了。”

  谢先生心头雪亮,书院有十几位主讲,他排名最末,二年一次的鹅湖之会本是当世各国文人盛会,本来是轮不到他去的,只是今年主办的京华书院是前两年才冒出来的,听闻是倚仗王公权贵为屏障,想必是几位大儒不屑为伍,山长又不能违命,没奈何了。

  “山长不必挂怀,我走一趟就是,内子是上京人氏,正方便探亲。”谢先生心有成案,微笑道。

  “如此有劳先生了,路上资费俱已备妥,湛某会先发书函,请预备下馆所。”

  湛若水十分赏识谢书榕,虽是后进,却是恭谦君子,难得的没有恃才傲物的通病,二年前破例延聘这个毛遂自荐的年轻人时,众皆哗然,不久都折服于他的满腹经纶,书院的学生都爱听他授课,就连几位狂傲的主讲也无可挑剔。“您回家准备一下,后日有公车来接。”

  谢书榕往后走去,穿过一片菜园,是一排竹篱和灌木间隔的四合院,他走到其中一间篱笆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里面立即有了动静,一个面儿肥嫩、臂儿肥嫩、腿儿肥嫩的粉妆玉成的小囡,身上围了绛红色的肚兜,张着两条肥短的手臂,从正房里摇摇晃晃地冲出来“爹爹...爹...爹。”身后一个秀丽的少妇紧紧跟着,笑斥:“有了爹,不要娘了?”声音有些暗哑。

  谢书榕弯下腰抱起小囡:“小囡囡,今天乖不乖?”

  小囡嘟起肥唇在他脸上印下湿湿一章,双手抱着他的颈子,“乖...乖...”把头枕在他的肩头“香香...嘻嘻...香香...”

  谢书榕笑了,亲了小囡一口,迎上少妇弯弯的笑眸,“纯娘,你到房里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少妇一怔,又听见篱门一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冲了进来,“大哥,哦,大嫂,”来人规规拒拒行了礼,“大哥,我听说你要去上京?”

  少妇吃了一惊,书榕点头“春榕,散学了,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和你嫂子说这件事,都到屋里说话。”他又高声道:“郑婶子,烦请你到山下的肆里买些鱼肉回来。”

  支走了帮佣,一家人在堂屋里坐下,小囡不肯离开书榕的怀抱。

  “纯娘,春榕,山长派我赴上京参加鹅湖之会,我已应允,春榕有功课,就不要去了,纯娘,你呢?”

  秀美的纯娘脸上有些惶惑,“我?”她低下头去。

  春榕头摇得象拨浪鼓,“不行,大哥,你怎么能去上京?万一撞见那人可如何是好?再说这次让你去,不是欺负...”书榕微斥:“不许这样讲,山长于我们有恩,他也是为难。”

  “是。”

  “你的顾虑我想过了,书院说到底是清流学问,那人是王公勋贵,据说领兵在外,应该不会有交集。”

  纯娘抬起头,“我去。”神色之间有几分坚定,“我带囡囡一起去。”

  春榕不禁又跳了起来,“这越发不行,你们二个加上囡囡,等于三个女...这无论如何也不行,我一定得跟去。”

  书榕怀中的囡囡听到她的名字,豁着只有几颗乳牙的小嘴嘿嘿地笑。

  “可是你的学业呢?上舍肆业可直接进入朝廷候补的名单,这一去肯定会耽误。”

  “这种朝廷不选也罢,”春榕从小在外,对朱兹的朝廷没有什么强烈的情节,他皱了皱眉,“文官贪财,武将怕死,民不聊生,现在又递了顺表,并郡是早晚的事,说不定老百姓反而有些好日子,唉,不说它。鹅湖之会并非浪得虚名,能有机会聆听到大儒名家的会讲,研究学问比考试取些功名强得多了,功课我回来补就是了,再说你们这样走了,我还能安下心来?”

  “也好,你和业师沈先生告个假,明日收拾行装,后日一早出发。”

  夜晚,纯娘哄了囡囡入睡,回首见到外室灯光荧然,拿了一件衣袍走到外屋,“相公,早点歇息,后日赶路,你身子也须注意。”

  书榕一笑:“囡囡睡了?”

  “嗯。相公,我们真的要去上京?你真的不怕?”纯娘心中的不安都写在脸上,“其实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囡囡有你这个爹,只要她快乐成长,我就心满意足了。”

  书榕放下手中的书,“纯娘,不要犹豫,你和我不同,你们真心相爱,那边传来的都是他对亡妻的情深义重,这很能说明问题了,纯娘,如果你恋着他,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对囡囡也是公平。”

  “可是,如若真到那时,说不定会引出那人,你的身份岂不曝光?”

  “纯娘无需顾虑重重,我们在上京只待一冬,你和他碰面的机缘也不多,很多事情,只能说船到桥头总会直,见机行事吧,现在发愁也没用,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收拾,先睡吧。”

  见纯娘顺从地回了房间,书榕无心举书,他推开门,站在廊下,山风徐徐,秋意森森,山上的夜空,星子好似随手可摘,特别的闪耀明亮。

  两年了,当初和书墨一起,侥幸脱逃,出西嘉关,来到善化城外书墨的老家谢庄,两人改名为谢书榕和谢春榕,当时身上还有些钱,打算在善化城内赁屋开一家小书铺,一则谋生,二则让春榕进学考取功名光耀门庭,不料碰上了逃生无门欲求一死的慕容纯,两人出手阻拦,眼看追兵到了身后,悲愤欲绝的慕容纯欲撞墙,挣扎之中从她身上掉下一纸血书,仔细一看,两人不由义愤填膺,上书着被丈夫遗弃被人毒哑喉咙被人买入窑子的骇人听闻之事,更有凄惨的是她已有四月身孕,书榕当即和老鸨交涉,老鸨见慕容纯性子刚烈又怀了孩子,也怕逼出人命人财两失,但还是榨光了两人身上的银两才放了慕容纯。

  当书榕好不容易让慕容纯相信她是女儿身,惊恐平息后,却发现他们陷入了更大的困境,有孕的慕容纯需要营养,她的喉咙可以治愈但要一笔钱,以后生孩子请产婆,三个人的生活都需要钱,而他们已是囊中羞涩了,春榕欲去大户人家当小厮,书榕坚决不同意,她心里歉疚,不愿春榕再去侍侯人,她想让春榕进学,这是她唯一可以补偿春榕的,当日她一个人来到久已慕名的石鼓书院,幸运的是山长湛若水慧眼识才,破例聘她为斋师,虽然薪水微薄,三人的生活和居所总算是有了着落,后来她升为堂师、主讲,小囡囡嗷嗷降生后,春榕也顺利入了书院的内舍,她已有能力请一位妇人来帮佣,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如果没有今天山长的请托,她会想到回去吗?

  她曾暗中打听纯娘的丈夫,发现其中肯定是有误会,纯娘的丈夫对纯娘还是一往情深,在清河渡无人不晓,她已经打算等春榕上舍肆业后,派他前去打探打探,她希望纯娘和囡囡有幸福的生活,那是她们该得的。至于她,就在这书院中,继续父亲的学问,看春榕成才,看他娶妻生子,终老此处,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二年中,她有几次想起过以前的日子?初时常半夜惊梦,梦见身后总有人死追。后来为了生计,常常三更挑灯备课做书案,为了囡囡一点的不适而战战兢兢,她似乎忘了,全部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日间山长说到上京二字,她的心立时是跳跃的,原来她并没有忘怀那些日子,说不清道不明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日子,也许是二者兼有之,那些记忆清晰得仿佛是昨日发生的,原来在她的心里,那些日子一直存放着的,她没有了淡然,也许她是先想到了纯娘,这是个机会,她和纯娘亲若姊妹,亲自去看看,是否可以把纯娘放心交给她的良人。可她的心里萌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是对平生唯一或是第一个男人的情愫?还是她本来就不是安分的,想走得更远?还是纯娘若有了归属,春榕也成学了,她又将是孤身一人,她感到了欲来的寂寞?

  迎着山风,书榕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想了,这一去虽事实难料,可她也不再是才出深闺的高琉璃了,不是吗?

  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还有贡使,押运几十车的器物珠宝,还有三位美女,精心从宗室挑出,非常骄横,才一天,其颐指气使就叫春榕大摇其头,悄悄同书榕说和这些人同行,简直是斯文扫地,书榕叹息,朱兹衰败至此,怪不得大家不肯前去赴会,学问岂是贡物?这些女子更是可怜,无知犹唱后庭花,天下有谁不知宣德帝宠爱皇后,几乎遣散了后宫。一日后,书榕借口身体不适,那贡使便留下一驾马车,一名仆役,径自先行了。

  其实书榕他们轻车简行,稍绕了些路,反而先到了西嘉关。

  过关的人流长长的,赶车的仆役递上会执,守城的校尉立时客气起来,这几年尊教崇师,听说是去参加鹅湖之会,肃然起敬,亲自送他们过关。

  过了城墙,书榕和春榕下车缓行,街道两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随着朱兹的归顺,这里的互市十分兴旺繁华,沿街的商品种类很丰富,春榕轻咦,“大哥,你瞧。”

  却是城墙上一张泛黄的告文,已经残破不堪,勉强还能看出图文,是追捕赵书墨的海捕文书,两人对视一眼,那人也真厉害,竟能查出是书墨帮了自己,书榕有些打鼓,低低地:“春榕,要不你回去?”

  春榕看着墙上犹稚气的自己,“不怕,我这两年个头相貌都有些改变,气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猜当时文书多半是在边境地区,进入内境,只怕连这种文书会很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斜眼看书榕“大哥,你只黑了脸,我倒是担心,但凡见过你,只要仔细留意,你还是一大美人,糊弄那些书蠹行,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女子。可是,若碰上精明的,会有人起疑心的。”

  “我们只参加鹅湖之会,别的深居简出就是了,纯娘之事,由你来办。”书榕微笑,看着大吹法螺的春榕,“你和成统领真像。”

  春榕喜滋滋的“真的吗?成大人耶!我就知道我英武逼人...”

  “是吹牛像。”书榕打断他的幻想,看见囡囡甜甜的笑脸贴在车窗前,上前抱出囡囡:“来,小囡囡,爹带你逛街。”囡囡伏在肩头冲春榕格格地笑,“小坏蛋,你也笑我。”春榕作势挥拳,囡囡小嘴一瘪,他忙满脸堆笑:“买糖糖。”囡囡眨眨眼,笑眯眯地说:“嗯,糖糖,糖糖。”

  春榕哀怨地走到旁边的铺里,摸出铜板:“一对奸父女,就会欺负我。”嘴里喃喃自语。

  书榕抱紧了囡囡,回望垛口,芳草萋萋,当日仓皇出关,今日再踏进故土,却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刚才春榕说得的确是她心中担忧的,但遇事退却不是她的性格,有这一家亲人在,她都能从容应付的。

  “爹爹,甜甜...”囡囡把麦芽糖塞到她嘴边,“甜甜?”

  “嗯,甜甜。乖囡囡,自己吃。”

  春榕抢过囡囡,“给叔叔吃。”囡囡不依,春榕一上一下地抖着囡囡,囡囡笑得开心,娇嫩的声音“爹爹,叔叔,叔叔,坏坏。”

  书榕笑了,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囡囡应该有,而且是应有的幸福童年,为了囡囡,即使是前途莫测,她也要走上一番。

  他们到达上京时已是晚秋,一路行来沿途观赏了古栈道旁的古柏参天,剑锋屹立,瀑布飞泻,又在渤海郡改乘舟船,一览江波浩淼,千帆过尽,春榕直嚷不虚此行,三年前他还是一懵懂的小厮,又加心中惴惴,和书榕一起日夜舟车,哪里有心思观赏风景。只有纯娘近乡情怯,京师,曾是她的幸福所在,却也是她的梦魇之地。

  京华书院坐落在都城的中心,原是胜业坊国戚周家的宅第,占地辽阔,几乎占了大半个胜业坊,二年前皇太子降生,周家特地捐出来,作为贺礼,就建成了书院,花重金收集各种典籍、诸子学说、孤本书册、各国方志,遍邀各国各地的学子前来进学、游学,品德高雅学术有成之士千方百计以重金延聘,或游学或授课主讲,吸引了许多名家大儒,各派学流毕至,文风蔚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区宇大定,海县一清,然后游五湖,去四海。”学院声名大噪,俨然清流之领袖。学院财力雄厚,传闻幕后主人是宫中贵人,手下自有一班能员在运作。

  书榕等人一到,立时有知事恭敬接待,书榕虽无名气,知事却执礼甚恭,拨了一栋小院供他们起居,安顿得妥妥贴贴,应见有内眷,派了两名仆妇过来。春榕进了书院,看着游廊回壁、亭台楼轩,曲径流水已是头晕目眩,见还有如此排场,不禁咋舌,书榕微笑,这正是绝妙所在,名家学儒,多半是清寒日子,由简入奢易,由奢归简难,虽不是个个愿安享富贵,但到底心归顺了大半,朝廷已稳稳把天下才子尽入鹘中了。

  堂内宫灯四悬,锦帏曳地,银镶玉嵌的象牙坐榻前,身着一袭淡蓝色的夹绢长衫的正是悄然回京的嬴天放,宫中刚刚见了皇兄和母妃,缙云和程知愚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母妃选了初冬的日子,要为缙云大婚,他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不能缺席。在乾清宫和皇兄皇嫂一起用了晚膳,皇嫂又有了身孕,小琛儿越发伶俐可爱,从欢宴中归来,回到这雕梁画栋的睿王府,心中满是苦涩。

  “五爷,书院禀报,各地学子大儒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请问五爷示下,是否见见其中几个,以示朝廷优礼?”成修进来,看到五爷落寂的神情,不免黯然,两年了,高夫人杳无音讯,而五爷用情之深,远远出乎他的意料,高夫人容貌固然少有,但以五爷的身份,什么样的出色女子还不是任他挑选,自从陛下专宠皇后,多少才貌德容工俱全的世家千金都把目光放在五爷身上,贵太妃的寿康宫都快被踏破了。

  “五爷?”京华书院是皇后委托五爷经营的,这也是唯一能让五爷感兴趣的事了,唉,还是高夫人,高夫人属意的事,五爷才会有心思眷顾。

  “好吧,你来安排,请一些德高望重的名儒过府,不,还是本王去书院拜会吧,表达一下尊重。”

  “是,”成修欲言又止,“五爷,内侍省刚刚送来陛下的赏赐,是朱兹进贡的一批贡物。”

  “照例叫长吏清点收进,具谢恩摺就是。”嬴天放淡淡地说。

  “还有...还有三名朱兹宗女,请爷示下?”那三名女人飞扬跋扈,一点没有做贡品的觉悟,还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呢,见识过高夫人的绝代风华,那三人就是一堆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嬴天放苦笑,定是母妃求了皇兄,叫他推拒不得,“既然是陛下所赐,就给个女官的身份,你去查一下骁骑军中有没有合适的,嫁妆由王府出,从重从厚,成修,本王记得你也没成亲?”

  “不不不,”成修连退三步,“敬谢不敏,五爷,你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样?那就算了,先安排到偏院,找个机会送她们回去。”

  “是。”成修刚欲退下,嬴天放叫住了他,“陪我走走。”

  一溜华丽的宫灯,高悬在堂间的曲廊檐前,高悬在花丛中的鎏金花杆上,高悬在细喷幽香的彩炉支架上,内府的侍女和内侍们皆屏息敛神,恭候着这两年来难得在府中的主子。

  一弯新月,悠悠升起,驱散晚秋时分的燥热,夜空中有几许清凉。

  这一钩新月,映入人的眼帘,坠入人的心底。

  “千古月照人,月儿月儿,只有一月之命吗?过了一月,又生新月,那今月就不曾照过古人了,是吗?”记得一次在邀月亭赏月时,她突发奇念,说这番话时那眸子明亮而生动,那一刻他真希望这时光就此停留。

  成修陪在身后,见五爷望月沉思,不由感慨。

  最初的暴躁、愤怒过后,人人都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五爷会淡忘高夫人,会重新有新欢,高夫人之前,风流倜傥的五爷是不缺女人的,而且个个都是天香国色,还有几名通房的女官。叫大伙跌破眼球的是五爷从西嘉关回来后,一封书信到京中,以厚礼遣嫁了三名通房女官,和几位所谓的红颜知己断得干干净净,这两年来,五爷东奔西走,借着办差和出征,一直在寻找,完全过起了苦行僧的日子,随行的只有高夫人亲手编撰的书册,大伙这才惊呼:五爷真成情圣了。

  以前的王爷,冷酷是内敛的,现在的五爷,常有几分戾气,连贵太妃也不敢催婚了,三月前太妃借着大公主的婚事略提了一句,五爷回头就讨了差事领兵巡视西南。这还算轻的,这两年中每逢接到各地的报告,次日五爷上战场,根本瞻前不顾后,那种拼命劲,成修都有点心惊胆战,又辛酸,五爷是真的绝望啊,还是陛下把五爷叫进宫去,严令五爷无旨不得上战场。

  成修默默眺望着弯月,突然灵光一闪,试着踏踏雷区:“五爷,您想过没有,依夫人的性子,她会不会藏身于书院中?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个环节,书院大都与世隔绝,很难被人发现。”

  嬴天放没有回答,“走吧。”

  回到堂内,室中一片静寂,半晌,嬴天放才说了一句,“也许吧,只怕她不肯来。”自从有了这想法后,他派人去查找,可时至今日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成修哑然,原来五爷肯接手书院,主办鹅湖之会是早有深意的,只是高夫人,肯到京师来冒险吗?

  “哔剥”一声,两人同时注目,是青玉几上的铜灯灯花爆裂,两人都想这是吉兆吗?

  ☆☆☆☆☆☆☆☆☆

  谢书榕进了书院,虽她来自有名的石鼓书院,但究竟没有什么名气,又有家眷在,很有借机游玩之嫌,心高气傲的儒士都有些鄙薄,所以没有来拜访的人,只有知事每天很客气地前来问候,书榕乐得清静。这日知事特来告知,后日当今爱弟睿亲王将在书院的德馨堂宴请几位大儒,代表朝廷表示对清流和各种学术的尊重和欢迎。

  纯娘和春榕顿时惴惴不安,书榕却早已胸有成竹,“后天我们去积云寺。”

  “积云寺!?”二人好生不解。

  “是啊,到积云寺进香,求佛爷庇佑咱们囡囡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书榕笑着领了囡囡到小书房去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清晨,天朦朦亮,书院大都还沉浸在梦乡,西角门开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驶出,知事站在门口,怪哉,今日王爷驾临,大半的人虽不在宴请之列,但都向知事们打探或表达恭候之意,这谢先生却一大早带着一家老小出门去了,不过,见惯不怪了,名士嘛,总有些怪异和傲然,今天出门会友赏景的可不止谢先生。

  云青青,水澹澹,晨雾和香火的氤氲中,南钟山似屏风九叠,横亘在都城的南郊,山腰间的积云寺忽隐忽现,杏黄围墙朱红楼阁掩映在参天的苍松翠林中,宽阔的高高的石阶前是一片牌楼的延伸,直到山脚,然后才是巍巍的山门矗立,无不显示着这座千年古刹的赫然和鼎盛。山脚开阔的广场上,已有不少轿子和马车停在一座座亭子前,小贩和商铺开始吆喝。

  书榕抱着囡囡下了车,扫视四周,隐隐有彪焊的汉子出没警戒,她的运气不错。

  登上石阶,三人都有些气喘,趁休憩,书榕道:“我就不进去了,春榕,陪你大嫂进大殿,照应着囡囡,我慢慢往前走,等着你们。”

  春榕嘀咕,她自己要来,到了地头却又不进去,好生莫名,囡囡已挣扎着从他怀里爬下,摇摇地朝燃着一捆捆香烛的大鼎奔过去,他忙跟上。

  书榕往右拐再上台阶,秋风处枫叶纷纷,一片火红坠落,满地的松针散发着清香,陆陆续续有游人和香客,书榕扶着栏杆,眺望葱翠起伏的山林,阶下宝殿的飞檐走兽,今日是十月初一,那位昭阳殿里第一人应该来了,不然不会有这等的架势,传闻她是不扰民的,二年前纯娘是一品诰命,或许这位陛下还有印象。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陪侍的命妇中有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大殿里似乎有一丝骚动,十多名汉子不动声色地围在了殿前后,书榕心念一动,戏开锣了,只是如何收场,要看纯娘的造化了。她稍犹豫,万一缙云公主或是云夫人在...,她笑,纯娘之事她是避不开的,那就早日面对吧,于是从容举步走下台阶。纯娘步履匆匆,随后的春榕一脸愠色抱着囡囡从幽暗的大殿走出,囡囡眼里已是蓄洪汪汪,书榕忙抱过轻拍,“乖乖,不哭啊,不哭,乖乖..”囡囡把头歪在她肩上,她心疼地低低问道:“怎么了?”心中燃起了怒意,那人当真没有一点慈爱。

  春榕道:“方才我们进去,前头有人进香,正等着,一位老妇人看见大嫂,直嚷‘有鬼’,我们还未说什么,一个年轻女子竟冲到大嫂面前,厉声呵斥,出言不逊,囡囡受了惊吓。”

  书榕把囡囡交给纯娘,“纯娘,你受委屈了。”她扶住纯娘的肩膀,纯娘苦笑地:“这不算什么,以前再难听的也有,只是她们说我还罢了,竟指囡囡是小野种,太过分了。”语气之中有几分哽咽,书榕歉疚地:“是我不好,我早该同你说一声的。”

  这时殿中走出一群人,中间簇拥了一位娉婷少妇,意态淑真,一袭绣罗素裳,难掩其典雅和尊贵,清灵的眸光看过来,微微笑了一下,顿住脚步,对身边的俏丽女子说了几句,那女子欠身,捧了一竹盒,走到他们面前,深施万福:“我家主子请这位夫人原谅,惊扰了夫人进香,本应过来赔罪,有公子在,多有不便,这盒精点已供了佛,请笑纳。”

  书榕欠身:“有劳姐姐了。”

  那女子又拿出一对镶嵌碎钻的金锞送到囡囡面前,“好看吗,这个是送给小乖乖的。”

  纯娘惶恐:“太贵重了。”

  那女子一笑:“我家主人说了,小姑娘真是可爱得紧,不知府上何处?贵姓?想请夫人和小千金到家中做客。”

  书榕心中暗喜,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向人群,没有认识的人,其中有一老妇和年轻女子躲在人后,目光愤恨掺杂着畏惧,她拱手道:“不敢,在下谢书榕,日前寄居京华书院,不敢打扰你家主人。”

  那女子有几分豪气,“原来是名士,失敬失敬,更得再陪一罪,请先生海涵。”

  书榕目送那群人恭谨地护着那少妇在殿前上轿,对看着有些发傻的春榕低声道:“春榕,你也有幸,这是朝廷另一位圣人。”春榕吃惊得张开了嘴。

  那少妇似乎有感,临上轿时回头看了一眼,却是直直看向了书榕,书榕心猛地一跳。

  西暖阁里悄然无声,珠帘未卷,书房里软榻上未语半坐半倚,凝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珠帘清脆一碰,紫衣掀帘,嬴天池走了进来,“怎么没睡会儿?”他坐到她的身边,未语就势一靠,“睡不着。”

  紫衣和澄衣带着宫女们退到廊檐。

  “是不是上午的事情让你不快了?”他宠爱地拢她入怀。

  未语轻轻哼了一声,嬴天池安抚地亲亲她的乌发,“别怪他们,我不放心。”

  “今天我看见了柳闯夫人慕容氏。”她不紧不慢地说。

  嬴天池神色有些肃穆:“阿语,是柳闯夫人?你会不会认错了?”柳闯之妻已经亡故二年了,柳闯夫妻情深,至今悒悒寡欢,未再续娶,怎么阿语说看见她了?

  “不会错,我生下琛儿,她还是新婚,随她婆婆一起来贺,丰姿清秀,温柔娴雅,我印象很深,后来听说她突然得了暴病亡故了,心里还叹息了一阵...”

  她的声音渐渐底息,朦朦地靠在他怀里睡了。

  他不敢动,心想叹息的应是他呢,阿语有孕后常常靠着他就睡了,起先还让他着实紧张了一阵,今天看来是累了,他宠溺地看着她,窗户微开,有几缕阳光折射而进,映衬得她脸若晓露,颊晕轻霞。

  他闭目养神,阿语一向柔和,从没有拿皇后架子训斥何人,可今天侍驾的统领回来禀告,进香时发生了插曲,阿语罚柳闯之母诰命夫人楚氏在景龙观面壁三日,现在又称看见了死去的慕容氏,这其中必有蹊跷,想是豪门家事,还牵涉了人命,他十分厌烦。

  怀中人儿一动,他张开眼都是温存,未语揉揉眼,“我又睡着了?你手又麻了吧?”

  他的爱后,魅惑中又可以是清纯娇憨,嬴天池爱怜地:“累了再睡会儿。”

  未语坐直了身子,思绪回到先前:“慕容氏不像是会再嫁之人,可她身边居然有夫君,还有稚儿,那位公子更是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来。”

  嬴天池心里有些酸酸,又恐她伤神,假意板着脸:“好啊,当着朕提别的男人,看朕罚你。”

  未语笑着拨开他骚扰不规矩的手掌,反被他握住,“我很认真的,那人是今年赴鹅湖之会的名士,他好像是有意把慕容氏送到我面前的,想是慕容氏含冤莫白。”未语眼睛一亮,这正是以前看过的言情小说,恶姑当道,情敌恶毒。

  “天池,慕容氏的小女孩真是可爱,我想接她们母女进宫做客,顺便启发启发琛儿,一点不像三岁小孩。”

  嬴天池好笑地看着她皱着俏鼻,未语越发地孩子气了,他心疼地:“无聊了?”

  “嗯,天池,”她摇着他的手臂,只要四下无人,未语的娇媚说来就来,“反正在宫里,不怕生事。”有些唯恐无事的样子,嬴天池笑:“不怕吓坏人家?”

  “不会,名士必然宠辱不惊,何况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慕容氏是认识我的。”想起那时慕容氏微吃惊却不卑不亢,越发觉得那位谢先生应不是平凡人。

  她站起来威胁道:“阿,方才我还做了虾饼和茶汤,你不答应,可没得吃。”

  “好好好,你最大。”嬴天池最难消受佳人撒娇兼耍赖,宠溺地说:“都依你,让你做个女提刑。”他暗中令锦衣卫调查就是,“茶汤,朕很想吃啊,可不敢违了皇后陛下的旨意。”

  让他一语道破,未语无辜地笑,殷殷勤勤地:“紫衣,把茶点端上来。”

  夕阳西坠,彩霞满天,马车停在了街口,御者回头道:“谢先生,是睿亲王的车驾。”

  书榕撩起窗纱,街中书院正门大开,两旁列翅是铠甲鲜明的骁骑军,山长和十几位巨儒众星捧月地涌出一轩昂男儿,那人拱手,矫捷地跃上骏马。

  书榕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心蓦地一抽,他还是意气风发,绛色的五爪蟒龙袍,泥黄色的玉带,脸庞消瘦些,颌下有短短的胡髭,还是那么尊贵和儒雅,一种遥遥的疼痛撅住了她的心扉,往事如泉涌,月夜幽谷相救,汝州荣辱情缠,夏日仓皇出走,他的视线扫过来,书榕放下了纱帘,迎面碰上纯娘和春榕关心的目光,她摇摇头,嘴角有一丝微笑,那满是苦涩的笑容,她不自知,纯娘却是一震。

  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嬴天放策马而过,似乎有道目光注视着他,他鹰目掠过,街旁大都是崇敬和仰慕,他顿住狮子骢,仪卫止步,他回头,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五爷”成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张可爱的小脸嘻嘻地贴在车窗上,“走”嬴天放放开缰绳,信马由缰。

  书榕心中百味,原来近在咫尺,又却是远在天涯,她的情感和矛盾是深藏,而没有消失。也许是她的劣根,她的心里并没有忘了他,马车缓缓驶向书院,人生这样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境界了,她有他,却未必再见。

  月色脉脉,宫中来使,请纯娘和囡囡进宫做客,书院哗然,纯娘想必是难眠,春榕担心和高兴参半,这一夜,画堂西畔桂堂东,有多少人长夜迟迟,听更鼓声声。

  “民妇拜见皇后陛下,太子殿下,圣安。”纯娘站在绣毡上深深施礼。

  御花园清秋阁里,晶灯悬画梁,未语含笑站起,“夫人不必多礼,请起,请坐。”

  纯娘后退一步,欠身坐于锦绣瓷凳,揽着的小女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瞅着对面锦榻上的未语和太子景琛,黑水丸的眼珠一溜,牢牢地粘在一盆盆犹滴水珠的瓜果上了。

  未语笑起来:“好可爱的小妹妹,琛儿,你看,和妹妹打声招呼,今天你是小主人,带小妹妹去玩玩。”

  三岁的景琛已启蒙,明年预备入南书房了,颇有些风仪,早就瞄了囡囡好几眼,心里雀跃,只是端着几分忸怩,轻轻哼了一声:“馋虫。”未语疼爱地亲亲儿子:“乖琛儿,今天呀,不想你父皇的功课了,上次姬爷爷不是送来一对小鹿,带妹妹看看。”

  纯娘动容地看着这一对亲昵的母子,她原以为会看到雍容和矜持的皇家体面,传闻皇后亲和,果真不凡,气度泱泱,如沐春风。未语也在打量纯娘,看她一身湖色绣袄湘裙,素髻低挽,螓首半垂,落落优雅,少了当年的娇怯。

  囡囡含着手指,跃跃地看向黑亮的葡萄,景琛走过去,老气横秋地:“小孩子,不要含手指,脏。”囡囡小手指着葡萄,“吃吃,哥哥,吃吃。”景琛趁机握住她的小肉手,真舒服,“母后,我带妹妹去哦。”

  看囡囡不舍回头,景琛很有威仪地:“尚食女官。”

  “是,殿下。”尚食女官带着宫女捧了食盒簇拥着小主子出了阁。

  “小心喔,澄衣,你跟去照料一下。”未语见囡囡尚步履蹒跚,对她的近侍女官说道,澄衣欠身退出。

  未语回头,见纯娘站起,笑道:“夫人不用担心,琛儿很乖觉的。”

  纯娘微笑:“谢娘娘恩典。”说着蹲下身去,未语一愣,旋即笑道:“我又忘了,真是不习惯。”这算是皇后陛下的一项恩赐了,“请起请起,紫衣上茶。”迎着纯娘惑然的目光,“夫人是朝廷肱股大臣的眷属,以后不用大礼了。”

  纯娘饶是心里有所备,却还是神色凄然,跪了下去,未语叹息一声,“真是柳夫人。紫衣,扶柳夫人坐下。”

  虽已是两年之前,此时想来,纯娘心中犹是刀扎,忆起彼时身陷妓馆五内俱焚,想求死又难舍腹中娇儿,绝望之际咬破指留血书欲赴黄泉,泪水已流了满面。

  一室清风瓢过,阁中咿咿细语,未语不由动了怒气,这世上真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这柳大人也真糊涂,当日并不见你的尸首,便也信了?虽则他至今未娶,安知那日来个母命难违?那楚氏和楚漪英真是歹毒之极,令人发指。”紫衣捧过香茗:“主子息怒,当心身子,侯门似海,里头不知多少龌龊事,有些贵妇看似风光无限,内中一把辛酸有谁知呢?”

  又劝纯娘,“夫人不必伤心,主子既管了这事,肯定会水落石出,还夫人一个明白。”

  纯娘盈盈拜谢:“纯娘失礼了,柳闯事母至孝,纯娘不愿再追究,随先生二年,心中放下了许多,只要平安抚养幼女,足愿了。”

  未语嗟叹,“夫人,愚孝不可取,这是犯罪,没有正常的人伦,养虎为患,终究还要害人。你放心,此事出来,我会有个分寸,只是柳闯,夫人还想重续前缘吗?”

  纯娘怔忡地:“纯娘既入柳家,生死都是柳家之人,可是未必君心似妾心。”

  未语总算领悟什么叫妇德,“倘若柳大人已改心志,夫人如何自处?”

  纯娘的脸有些煞白:“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纯娘不做他求,只要囡囡平安成人。”

  未语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挑开他人的伤疤,她歉意地:“夫人不必难过,我只是假设,柳大人为人十分严正,他虽然是个孝子,可我知道他一再违背母命,不肯娶楚漪英,昨日楚氏借陪侍之际,带楚漪英来是请我赐婚,我还未作答,你就进来了,可见你离开二年,楚漪英始终是竹篮打水。”

  纯娘低低地:“这二年我跟随先生,读了一些书,女子未必都要依靠男人,若柳闯心不在我处,我也不强求,也不想乞求柳府给我容身之地,我只要他们承认囡囡,让她堂堂正正地姓柳。”

  未语看着这位坚强的女人,不由生了敬意,:“说得好,夫人。柳大人真是幸运,夫人这样回家,实在是便宜他了,夫人若不心疼,待我为难他一番,顺便试他一试,如何?”

  纯娘欠身“娘娘言重了,纯娘全凭娘娘主张。”

  “好,过几日公主大婚,柳大人不日进京,到时我来接你入宫。”

  “纯娘谢过娘娘的圣恩。”

  “不用谢我,倒是今日又勾起夫人的伤心事,才是我的不是,请夫人到花园里赏花权作赔罪,”未语见纯娘略有惶恐,一笑岔开:“顺便去看看琛儿和囡囡,他们在哪里了?”

  “回禀娘娘,殿下和小姐在御池。”

  未语走下清秋阁:“另有一事,我好生奇怪,那谢先生居然可以坐怀不乱,真是位君子。”

  纯娘思忖了一下,“娘娘慧眼,谢先生珠玑锦绣才华,德馨无双,能碰见先生,实是纯娘之幸也。”

  “哦,夫人如此推崇,想是一位奇士了。”

  “是,先生之才,可让须眉汗颜。”

  说话间已到曲水回环处,未语方思纯娘话中之意,听得紫衣哎呦一声,抬头看去,不禁莞尔,笑斥道:“琛儿,怎么往妹妹脸上抹泥,你是哥哥,不可欺负妹妹。”

  景琛小手细细抹平囡囡脸上的泥巴,囡囡十分合作地仰着小脸。景琛回头疑惑地:“母后,你不是说泥巴能美容吗?”

  未语笑得扶住紫衣的肩头:“不错不错,可母后说的是海底泥呀。”

  纯娘抿唇,也忍俊不禁了。

  晚膳时,未语突然呀了一声,在场的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小妹妹要出来吗?”父子俩都紧张地站起来,各自问关心的问题。

  未语摇摇首,可怜兮兮地伸出汤碗,嬴天池失笑:“阿语,汤不宜多喝,会伤脾胃。”

  “是啊,母后,你已经喝了两碗了。”景琛小大人似的说。

  未语捏捏儿子粉妆玉雕的小脸,“琛儿,你都不帮娘。”

  景琛非常爱母后,晶亮的大眼眨巴眨巴,“那...那琛儿的给母后吧。”他端起喝剩大半碗的汤送到未语面前,未语亲亲儿子香嫩的脸蛋,“乖儿子,还是你疼娘,可是你父皇说得对,娘不得不听。”她哀怨地吸吸鼻子,景琛半信半疑看看父皇,嬴天池啼笑皆非,今次怀孕后,未语情感收放自如,常常东边晴西头雨,越发的孩子气,他虽乐得哄她,心里却不放心,暗中请教姬卿姑姑,她说是阿语自幼失恃,心中一直渴望长辈的疼爱之故才会在怀孕后有这样的情绪化。

  他揉揉她的乌发,温柔地:“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栗子,晚上我炒给你吃,但也不能多吃。刚才你心里有事吗?”景琛也竖起了耳朵。

  未语笑眯眯地打马虎眼“吃饭吃饭,儒家有云:君子食不语。”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莫可奈何。

  德馨无双、不让须眉,慕容纯话中有话,不会只是为了特意告诉她谢书榕是女儿身这么单纯,似乎这谢书榕身上还有什么纠葛,而且是和她有关,九华帐里未语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外界眼里和她有关联的应是元宁宋氏、京城姬氏,再就是皇家了。

  嬴天池探究地看着她,看她皱着眉头,“你有心事?”

  “没有。”未语想着事情敷衍,翻过身去。

  他扶转她的身子,“你有。”

  未语恼他打断思路,“没有就没有,反正在你面前,我从头到脚没有一点隐秘可言,你叫锦衣卫去查呀。”

  他默然,未语惊觉,头枕进他的臂弯,“是那个谢先生啦,我听慕容氏的口气有很大的古怪,等我想通再告诉你。”含糊间她已有了睡意,嬴天池凝视着她,许久。

  五更时分,嬴天池突然惊醒,“未语。”他低咆一声,霍的坐起,竟睡了一身汗,“怎么了?”未语睡眼惺忪。

  他重新躺下揽住这香软的身子,“不要紧,只是做了个梦。”他安抚地轻拍,未语偎近他,心中歉意,“天池,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宫廷,是阴暗和吊诡,天池却尽可能地把它涤荡干净,谁说帝王无情,她何其有幸,能让这样优秀的男人深深牵挂,她双目濡湿,喃喃地:“我很幸福,真的,有你,有琛儿,还有未来的小宝宝。”

  嬴天池抬起她的脸,温柔地:“小哭包。”轻轻吻去她的泪珠。

  她伸出白臂无暇,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静静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一朵美丽的笑颜在她的嘴角绽开,听得她呼吸均匀了,留恋的目光在她细瓷的脸上停留,蹑手轻足地起来,走到右次房,高青带着内侍们已经在恭候帝皇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鸦雀无声地进行,高青服侍嬴天池整装。

  “今天柳闯第几个叫起?”

  “回大家,是第三个。”高青知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差不多时辰看娘娘醒了没有,娘娘若到了坤宁宫,前来通禀一声。”

  “是。”

  出了东暖阁,内侍、龙旗尉簇拥着到了养心殿,自从未语有孕,怕吵了她,嬴天池挪到养心殿听政奏对,只有晚膳后才在东暖阁看折子,极少数地召见家人,例如他的弟弟睿亲王嬴天放。

  嬴天池若有所思:“高青,令裴振东派人去查查谢书榕,悄悄儿的,不得惊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

  “是。”高青恭应,心中暗暗奇怪。

  柳闯述职毕,嬴天池点头,令侍卫捧上一卷书简,“柳卿出宫再看吧。”

  这时高青进来,躬身道:“娘娘到坤宁宫了。”

  “哦,柳卿,皇后要见卿,去吧。”

  柳闯一愣,袖了书简跪安退出,心中略有疑惑,皇后突兀的召见,有什么事吗?皇后向来不单独见外臣的。

  坤宁宫长秋殿,珠帘缦地,帘后影影绰绰,帘外宫女内侍罗列。

  柳闯恭谨地行礼,帘后有柔糯的声音传出:“柳大人,请起,赐座。”

  “今日本宫请柳大人来,是有心作阀。”

  柳闯躬身,一抹痛楚掠过,“陛下圣恩,臣无意再娶。”

  “大人不要急着推辞,是本宫的一位表妹,豆蔻年华,尚小姑居处,姿容才德俱是十分出色,柳大人忠勇又有情义,堪称是郎才女貌。”

  柳闯离开座位,深深施礼:“恳请陛下恕罪,非臣不识抬举,实是臣妻亡故之时臣就立下誓言,终此生不再娶,恐贻误了陛下爱妹的终身。”

  “本宫相求也不行?”未语故意怫然,“听说柳大人是孝子,令先正也无所出,柳大人不娶,何以继嗣?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柳闯跪了下去:“继嗣尚有柳家族中子弟,柳闯有亏孝道,愿领罪。”

  “若本宫请陛下赐婚,柳大人敢不遵旨?不孝之外还要不忠吗?”未语咄咄逼人。

  柳闯沉默,“臣请抗旨,陛下圣德之名,恐为臣所累。”

  宫女侍臣都睁大了眼睛,未语放软了语气:“柳大人何须为一女子触怒皇家,为堂堂帝皇贵戚,不好吗?”

  柳闯叩头:“恕臣无状冒犯陛下,两位陛下都是圣贤明君,臣祈陛下谅臣可肝脑涂地,却无心再成家室,辜负陛下隆恩,是臣之罪也。”

  未语笑了,帘后有压抑的呜咽声传出,柳闯怔在当场,“纯...纯...纯...娘?!”他直起身,几乎欲去掀帘。

  “慕容夫人,”未语的话字字打入他的心房,“你好福气。不过,柳大人,慕容夫人现是罗敷有夫,你该如何呢?”

  珠帘掀时,泪盈盈娉娉婷婷站在帘下的可不是梦魂神牵的人儿,皇后说了什么柳闯听而不闻,长秋殿里人何时走得干干净净,柳闯也没看见,他眼中只有纯娘,只看着纯娘,神魂出壳,他伸手又缩回:“纯娘,是你吗?我会不会吓着你,你会不会不见呢?”

  纯娘哽咽难语:“是我,柳郎,是活生生的我。”

  柳闯一把抱紧,紧紧地抱住,像是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纯娘,纯娘,我傻了吗?还是在做梦?”

  纯娘回到书院,书榕见她眼若核桃,笑道:“该开心才是,怎么反而哭了?”

  小囡囡爬到母亲身上“乖乖乖”口齿不清地安慰。

  纯娘羞涩地搂住囡囡:“柳闯他也来了,他坚持要来谢你。宫中见面时耳目众多,一路来他只抱着我,又有随侍之人,我都找不住空和他说什么,他如今就在院中。”

  书榕沉吟一下,她本和纯娘说过,只要纯娘和柳闯能夫妻团聚,纯娘可以暗中说明情况,无需柳闯感谢,守住秘密就是,他们夫妻不声张,他人即使心里奇怪,当事者不言,是不会有人出来追问的,再说鹅湖之会一结束,她就离开不会再踏进这片土地,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被人淡忘。

  他既来了,不见说不过去,也不合乎常理,善良的纯娘对自己的遭遇肯定避重就轻,既然要回柳府,有些事情还须和柳闯说清楚,特别是那日楚氏犹如此诟骂纯娘。

  “好吧,请他进来。”

  正说着,院子听见春榕的声音:“您是谁?”

  书榕心一跳,她漏算了一着,柳闯是东北郡节度使,是许郡的邻省,当年嬴天放尚兼任东北郡节度使,也许在东北郡内大肆搜索过,万一...

  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匆匆地:“纯娘,先前我和你的约定就此作罢,切记你不用和他再说什么了,切记!”春榕若是引起怀疑,纯娘再对柳闯说她是女儿之身,等于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了。

  纯娘陪柳闯进门,看到囡囡,柳闯欣喜若狂,心情激荡,他单腿跪地:“柳某多谢先生大恩,救纯娘母女于危难之中。”

  书榕暗中赞了声好魁梧的汉子,英武逼人,她伸手虚搀:“柳大人言重了,礼重了,吾辈读书之人,皆应弘扬正气,遇上不平之事,自然不能旁观,令正夫人的遭遇尤其令人可怜可叹。我和纯娘完全是兄妹之情,请大人不要委屈了纯娘。”

  柳闯正色:“先生君子,纯娘贞洁,我若有它念,则和那些蛇蝎妇人无异了。”眼前黑脸书生儒雅翩翩,“纯娘幸甚遇上先生,于柳某更是再生重恩,如何谢先生都不过分。”

  囡囡呀呀地要扑向柳闯,她很好奇,觉得被这个很高大的人抱一抱肯定很舒服,柳闯接过冰雪玉团似的小人儿,一股奶香扑鼻,一腔热气充溢在他的眼眶,他喜欢得几乎傻了。

  书榕轻咳,“纯娘,请你先和囡囡回房,收拾收拾,我和柳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对对,我们待会儿一起回家,母亲看到囡囡,不知该有多少开心?”

  纯娘一悸,柳闯也不是鲁男子,他扶住爱妻,敏锐地察觉他方才的话,纯娘有些恐惧,“怎么了?”

  “没什么。”纯娘勉强一笑,顺手抱回囡囡“我们先出去。”匆匆走了出去。

  “你知道纯娘怕什么?就让它来告诉你。”,书榕拿出一个油布包,抖开,是一条白色的绢布,边角凌乱,应是从裙裾上撕扯而下,触目惊心的是红色淋漓的字迹,虽已褪成淡红,但从一点点晕开的血渍上还能想见当时写者的悲愤和绝望。

  柳闯心一紧,接过看时已脸色大变。

  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越来越狰狞,“妾以有孕哀求,婆母冷笑以对,谓柳家不需贱妇孽种”...“妾陷娼门,口不能言,求生无门,不愿受辱,惟有一死”...“怜腹中娇儿,随母夭折,悲愤难忍,留下此书,好心人得知,告知於夫柳闯,妾全节而死,不足为念,惟有娇儿,遭此毒手,妾难瞑目,上天有眼,为吾儿张目。”最后一行已是字迹模糊,勉强可辨是“柳门慕容氏绝笔”,大概是力弱气竭了。

  柳闯浑身颤抖,咬碎了牙齿,突然想起什么,忙忙拿出袖内书简,是锦衣卫的奏章,他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看,他心惊肉跳,看到最后朱笔批着:“楚女交有司,汝母卿处之,慕容氏由其自主。”

  他血脉贲张,颓然倒地,愤怒地一掌击向胸膛,顿时喷出两口鲜血,“柳某枉为丈夫,枉为男儿,竟一叶障目,糊涂至此。”

  书榕惊呼一声,纯娘已推开书房门,抱着囡囡扑到柳闯面前,哭道:“柳郎,你这是做什么?你还要我和囡囡难过吗?”

  柳闯顺了顺气“不碍事,比起你受的磨难,我百死不能赎其一。”

  囡囡看看两人,哇哇大哭,纯娘涕泗横流,“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柳闯搂过母女二人,虎目中已含了英雄泪,“都是我的错,当时我以为她已接受了,不曾想...,对不起。”

  书榕悄悄退出,关上门,抬首见春榕,笑道:“我的心愿已了。”泪水已簌簌流下。

  春榕伸手想安慰,却又不敢,书榕已转过身,“方才柳大人见你,有无异样?”

  “没有。”

  “你避一下,免得节外生枝。”

  “是。”春榕进了房间。

  书榕漫步走到院子当中,日当正午,已是初冬了,心里有欢喜,有清冷,有难舍,又是一次别离。

  鹅湖之会,石鼓书院,突然在她心中遥远了,许郡的幽谷她不敢回去,裘叔裘姨似乎此生难见,塞外已然归顺,外祖父一家皆迁入京师了,她不敢去认亲,春榕也会有一天离开她,她也许是自由自在的,可是亲情都离她远去,寂寞空庭,她孤独赏花。

  她苦笑,当年出走,她能斩断一缕情丝,义无反顾。救纯娘,授课教徒,能继承父亲的遗愿,应是她心中所愿,可是自从来到京师,她的淡泊,她的心止如水,似乎都走了味道,是纯娘和囡囡给了她太多的亲情和快乐吗?她不舍了吗?还是那日见到了他?春榕交游归来告诉她那人至今只有一夫人,就是楚国夫人高氏。

  剪不断,理还乱,一直以来她弄不清对嬴天放是恨是怨,是情是伤,她自认没有恋念不舍,否则她何必出走?可为何心中的烙印如此深刻?

  这两年中她生活中有纯娘作伴,有囡囡的童声稚语,春榕的小心保护,她似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明知要分离,明知难舍,不该呀,可是她又怎可能冷清以对,爹娘、裘叔、裘姨哪一个都爱她如明珠,温暖亲情中长大的她本就不是冷漠的人。

  纯娘即将离去,她还能独自回石鼓书院吗?她还能承受独自生活,没有关爱,没有人聆听?其实她是一直渴望的,可是那又是难以追求的,她总面临着分离的亲情,感情,又让她支离破碎,那一份真,真的是可望不可及吗?

第七章踏破铁鞋

  养心殿内,嬴天池叫住了正待辞出的嬴天放:“老五,今天去寿康宫吗?”

  “臣弟不去了,先前送了一些东西进去,是给缙云的,回来的人说皇嫂召了柳夫人和小千金进宫,带了太子殿下在寿康宫里说话,臣弟就不去打扰了,免得扫了母妃的兴头。”

  嬴天池一笑,知道耿太妃为了老五推辞朱兹国进贡的美女生气。“你的那位高夫人还是没有消息吗?”

  嬴天放眼里闪过黯然,摇了摇头。

  未语说谢书榕很可能是女裙衩,锦衣卫的报告中也特别提到谢氏兄弟相貌完全不像,谢书榕容貌风度皆是上乘,以美丽和俊俏形容都很恰当,且此次带慕容氏进京是有为而来。那么这个谢书榕就很值得怀疑了,“你有没有想过高氏极有才学,会不会藏入书院之中呢?国中重男轻女,藏身其间不易引起怀疑?”

  “臣弟已派人去查了,也希望如此,今年的鹅湖之会能吸引她前来,毕竟这是文人学子的盛会,只怕又只是我的一次奢望。”琉璃琉璃,你真的欲躲我一世,不回幽谷扫墓,不认京师外祖,嬴天放苦涩的笑,“不提她了,皇嫂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吧。”

  嬴天池宠溺且无奈,“好,天天有事做,比起怀琛儿时精力不知要好上多少。”

  像是印证,高青捧进热气腾腾的玉盘,“娘娘做的芹菜饺子,请大家和五爷尝鲜。”

  果然是白玉晶莹剔透,还有两碗飘浮碧绿葱花的虾米汤,一碟面酱,一碟蒜辣酱,“连酱都是娘娘亲手拌的。”

  嬴天放笑,“皇兄,臣弟可真是羡慕呀。”

  嬴天池骄傲地:“老五,有些东西你要用心呵护,才会开得最美。”他决定帮帮五弟,“柳闯之事,你应有耳闻吧?”他举箸示意开动。

  “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廷频频召见,慕容氏突然生还,大前日柳闯令大理寺押人,那位骄横跋扈的太夫人据说被送到城外的别庄幽居,被禁止出庄,这些大动作都没有十分的遮遮掩掩,王公大臣之间早就侧目了。

  “相救慕容氏的是位年轻儒士谢书榕,是今次朱兹国石鼓书院派来赴鹅湖之会的主讲,可见是位极难得的贤士,有才又有操守,很难得,明年琛儿正式入南书房,朕有意延请为师傅,你代朕去察看,传达朕意,他毕竟是朱兹人,也不能勉强。”

  嬴天放到了京华书院,书院里先前负责接待的执事说,因慕容夫人之故,谢先生不胜其烦,搬到别处去了,只说到时会按时出席鹅湖之会,其余一概不知,嬴天放沉吟间正要离开,那执事又想起一事:“谢家二公子倒是经常来的,不如找他一找。”忙忙派人,却又回说才走了。

  寻者不遇,嬴天放留下话,出了书院,一时怏怏,漫步街头,成修见他从宫中出来,已是满腹心事,不敢打岔,侍从在后,突然眼角一滞,回头拔起身影,牢牢抓住一人肩头:“是你。”

  春榕抬头暗叫一声糟了,悔不该多耽搁这一天的,挣动肩膀,哪里撼得动成修的鹰爪,这时嬴天放已回过头来,成修揪着春榕到了跟前,令侍卫反剪双臂,“五爷,您仔细瞧瞧,他是谁?”

  嬴天放注目,眼前浓眉少年眼里虽有恐惧,脸上却是不驯,他狠狠地笑了,心狂奔起来,一字一顿地:“赵-书-墨?!”

  回到府中,才坐定,长吏禀报:“适才柳闯大人来过了,久侯王爷不回,留下一封书简,呈给王爷。”

  嬴天放接过打开,上写:“臣有一事,十分犹豫,思虑再三,谢家于臣有再生之恩,臣本不该讲,可臣深知王爷思念之深,心中隐痛之切,臣感同身受,此人应于王爷追查之人有莫大关联,谢先生之弟颇似赵书墨,如若是,请王爷加以询问,看臣薄面,勿罪于他,另谢先生可能不知情,他们兄弟相认才二年,王爷礼贤下士,必不罪也,若有差错,请罪在柳闯,惭愧,臣柳闯再三拜首。”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嬴天放眉毛一挑,“请谢少爷。”

  然而,今日的春榕并非三年前驿馆中动辄屁滚尿流的胆小鬼,成修恫吓,甚至把他捆上了刑架,浸水的腕粗绳鞭都做好了架势,春榕虽然脸有惧色,还是一口咬定他以后根本没有见过高公子,更不知她是楚国夫人了,二年前他回乡团聚,问他谢书榕的住处,他立即闭紧嘴巴,怎么都撬不开了。

  成修假装睨这他:“五爷,这小子不见真章不掉泪,属下给他施错骨分筋,没有伤痕,夫人回来也好交待。”春榕脸色发青,紧紧闭上眼睛,“咬牙忍吧,大哥,别等我了,快走吧。”他哭丧着脸,自招的。

  嬴天放也有些投鼠忌器,很明显谢书榕十之八九是琉璃,动了谢春榕,琉璃面前真的又多了障碍,“你还真出息了,果然是她教导出来的。”嬴天放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想起这小子在琉璃身边二年,心酸得要死,恨不得抽他几鞭,吓得刚睁开眼的春榕一哆嗦。

  “要不属下带人在城里搜一搜?”

  “不行,此地不是汝州,京师重地不能扰民。”

  可他不能坐等,二年了,几乎伸手可及,决不能丧失良机,他来回踱步,突然灵光一闪,“有了,我可求助皇兄,借一人就可让这小子乖乖吐真话。”

  “谁?”成修绕头。

  “龙旗尉的恒冲恒统领,他最擅长什么?”嬴天放笑,成修恍然。

  天色昏暗,春榕一直没有回来,书榕心神不定。

  原本是今天出京的,可春榕说今日有个极好的诗会,他很想与会,书榕就同意了。可是晚饭时候还不见他回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书榕放下了书卷,觉得眼皮直跳,一切都没有差错,昨日和纯娘见面,她没有提起明日离京,也问了纯娘,柳闯并没有问及春榕。他们避到这东城的民居来,并无人知晓,连纯娘都不知,房东只知他们是贫寒学子。

  她打开门,空气中若有若无飘着某种气味,有强烈的被窥测感觉,春榕出事了。

  她镇定地把书放进早收拾好的包裹,默念这房子方位,前后临街想必已有人看守,右侧的厢房是和邻居同用一个天井,她从容地换了衣裤,屋外的人迟迟不动手,想是正主还没有来,又笃定她是笼中鸟,插翅难飞了,她还有时间。

  天完全黑了,没有月光,她轻轻走出,走到厢房,天井当中有一堵矮墙,几株石榴树越过墙头,她浮起一丝笑容,拿木凳垫脚,有二年的山居生活,很容易就到了那一边,当然下树花了一些时间,侧耳倾听,有马蹄声,那人自许儒雅,不会做破门而入的强人。

  幸运的是这家无人,她依样画葫芦走到另一边的厢房,居然也有个窄窄院落,有门,她打开出去反拴,隐隐那边房子里有了动静,她心怦怦地跳,前面二条小径,一条通向另一个墙门,一条则通向黝黑的巷子,她立即快步奔出,不知拐了几条小巷,她气喘吁吁,沿路推门,她站住了,稳稳心神,走进,贴在墙壁上,屏住呼吸,一会儿,有轻轻的脚步,几不可闻,很久很久,她都觉得麻木了,直起身,又停滞了。

  她不能扔下春榕,春榕不是裘叔裘姨,不是外祖,他当年帮她离开,落入那人手中,那人会轻易放过他吗?即使现在不为难他,以他志在必得如落空,春榕会怎么样,她不得而知?那人的手段她是知道一些的,绝不是个善主。春榕从小被卖为奴,如今认祖归宗,进了学,却又受她之累沦为阶下囚,万一那人老羞成怒,她岂不是害了春榕,这二年亦主亦兄,他赤子之心,她也眷眷,她无论如何不能丢下春榕,可凭她,除了自投罗网,还有什么办法呢?

  她苦笑,早知如此,就不必费心了,她没有往回走,盲目地往前,走出了巷口,街市华灯初上,上京城的夜晚,其热闹和繁华并不逊于白昼,她到京师,深居简出,今日不如好好走走,明日的事就交给明天吧。

  街上有一阵骚动,人们交头接耳,今晚城门宵禁提前了,官兵开始盘查出入人流,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新册封的大公主--长乐公主大婚在即,京城权贵增多,京城加强戒备是很正常的。书榕心想他还不至于扰民,至少现在她是自由的。

  她走着,直到脚步拖曳了,她询问了京畿大营设的标识岗,才找到租赁的房所巷口,门前无人,一推,门是虚掩的,门吱呀开了,抬头,不禁一吓,小小院落中停了一乘轿子,屋里的灯光透射出来,依稀照见有五人侍立,见她进来,都吁了一口气,为首的人躬身笑道:“果然让主子料中,城门提前戒严,五爷扑空,而夫人一定会回来,在下高青,奉了皇后主子懿旨,请夫人进宫做客。”

  “我似乎不能拒绝,是吗?”书榕疲累之极,走向前,示意放轿,回首道:“高大将军,如果我睡了,请勿叫醒我。”钻入轿子,落座合眼,昏暗席卷,她沉沉地睡了。

  高青摇头,又是一个特别的女子,不怕不惊,不卑不亢,五爷,你自求多福,奴才为你掬一把同情泪。

  面前一队侍卫,高青笑了,恭恭敬敬地施礼:“五爷,您迟了一步,夫人睡了,明日请到宫中吧,请。起轿。”

  侍卫让出一条道儿,成修看着嬴天放,“皇后陛下?”

  嬴天放无奈、苦笑,早该想到的,恒冲哪敢违抗皇后陛下,宫中都知道,皇后是不可违背的,除非你抗得过当今的宣德陛下。

  那轿子冉冉去了,不管怎样,琉璃回来了,不是吗?他抖擞精神,一切都有了新的开始。

  和暖的煦风轻送,书榕舒展地张开双臂,好久没有睡得这般香甜了,以至于看到珍珠穗结的流苏,一时愕然,一双戴着翠镯的手一撩锦帏,一个模样讨喜的年轻女子,看装束不是普通宫女,有些面善。

  书榕已经回过神来,见那女子笑道:“夫人醒了,我是坤宁宫尚仪澄衣,您在积云寺打过照面的。这里是西内风仪殿的偏殿,夫人只管安心,我们主子没有恶意,是想让夫人有个思考的空间,夫人在此完全自主,出入都由夫人,您的吩咐所有人都会听从,只是...”她微笑着停顿一下:“待会儿您会有客人,而且她们是不能阻拦的。如果是五爷,见不见就由您了。”

  书榕淡然一笑,“让你们主子费心了。”这时宫女们穿蝶似的进出,澄衣巧手梳髻,簪了一朵宫花,退后一步,道:“夫人天姿国色,连奴婢都看呆了。”宫女们的脚步都停滞了,偷眼看这位美丽绝伦的夫人。

  书榕这才望向明镜,皎白如昔,不禁轻咦,澄衣吐了吐舌头:“昨夜一时手痒,就替夫人净了面,若夫人不喜,澄衣请罪,可恢复原样。”话虽如此,脸上笑嘻嘻的,

  昔日在汝州时曾听缙云说起,皇后(彼时还是贵妃)身边有两名女官出自国内第一世族姬家,身手十分了得,她这些区区伎俩自然是瞒不过,身份既已揭露,再遮掩徒然是掩耳盗铃,可心中总有些不自在,澄衣乖巧,蹲下身去:“夫人见罪,澄衣只是淘气,并无他意。”

  书榕言道:“无妨,只是时间长了,自己有些不习惯了。”

  “贵太妃来了。”话音未落,环佩叮当,几名宫女簇拥着一位中年美妇进了内寝。

  耿太妃好不容易等得日头出来,哪里按奈得住,风风火火地从东内的寿康宫过来,也不等人出迎,直接就闯了进来。

  书榕回头站起,还未行礼,耿太妃惊叹一声,身后有一柔和女声道:“千般美丽神光映,万种娉婷日影消,夫人果真千娇百媚。”

  众人都蹲下身去:“娘娘圣安。”

  一位清丽出众的少妇走进,书榕看时却是积云寺旧识,她含糊地欠身:“书榕失礼了。”

  耿太妃这才回过神来:“怪不得我那五儿子念兹念兹,不肯娶新妇,真是我见犹怜,何况他乎?”耿太妃一掉书包,近侍女官们都掩嘴笑了。

  “今日才得见什么叫做倾国倾城,真是幸运。”未语微笑道,“夫人才华出众,曾高中探花,实为我辈女子张目。”

  耿太妃再次惊叹,握住书榕的手:“好孩子,我来之前预备了一些责难,还想说你不知好歹,见了才知俗气得紧,我那傻儿子有福,不知好好宝贝你,娘站在你这一边,好好为难为难他。”

  未语轻笑,耿太妃一番话绵里藏针,说到底还是疼儿子,书榕手握在太妃里,只能浅笑,不知该说什么。

  “夫人还未用膳吧,正好我也饿了,就在夫人这里蹭一顿。”未语把话题转开,书榕投过感激的一瞥。

  耿太妃会意未语必定有话跟这位美若天仙的媳妇说,她爽朗地笑:“好了,我那边还有缙云的事要忙,琉璃,不拘什么时候到寿康宫来,咱娘俩说说体己话,缙云这会儿她婆婆进宫来了,也想着你呢。”又转向未语:“娘娘,您身子重,可得当心,琉璃呵,你别让娘娘耽搁太久,小心她累着,乾清宫那边又不放心了。”

  “是是,我的好姨娘,我一定遵命。”未语说得众人都笑,耿太妃又嘱咐了几句方去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享受了一顿美膳,紫衣捧上香茗,笑道:“主子,大家催您早点回去呢。”

  “知道了,我又没出宫,一点自由都没有,偏不回去。”未语嘟哝。

  琉璃(书榕还原为琉璃,耿太妃都亲切地叫了,她又没反对)呷了一口茶,看这位深得朝野称誉、宠冠后宫的皇后,秀雅妩丽,一身玉色簇蝶的绣袍,宝髻低挽,斜插一支碎钻点翠的翡翠玉簪,态度随意亲和,优雅中略显几分稚气,却又不生硬,自有天然的魅力,非关尊卑,琉璃不禁羡慕:“这是一个被爱和温暖围绕的幸运人儿!”

  “我的确很幸运。”未语秀润的脸上写者满足和幸福,笑吟吟地看着琉璃,紫衣带着女官和宫女们退到了殿外廊下。

  “夫人不觉奇怪,日出三竿,怎不见五爷的踪迹?”

  琉璃点头:“是有些意外。”

  “其实五爷昨晚就追进宫中,你尚在好睡,是他抱你进殿安歇。”未语笑着注视着琉璃的神情。

  琉璃一震,昨夜恍惚间有温润宽厚的胸膛呵护,她迷糊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仿佛是父亲的怀抱。

  未语见她有些茫然,心中暗忖:“五爷倒不是完全的一厢情愿。”她从袖中拿出书笺,端端正正叠好的,“这是五爷今日凌晨离开京师时亲自送到宫中,给你的书信。”

  “今日凌晨?离开京师?”琉璃疑惑,国中出了什么大事需要睿王亲自出马。

  “是,是交到宫门掌匙者手中。昨夜渤海郡发生了大潮汛,几万亩田地,还有民舍被淹,人民流离失所,五爷是代表朝廷和陛下,赶赴灾区,抚慰灾民,视察堤坝,并带去了二百车的物质和一笔不菲的款项。”未语微敛笑容,“五爷要忙上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他需要处理很多事务。”她有建议建立紧急机制,以备不时之需,可减少损失和及时补救。

  琉璃轻哦,打开书笺,见是“琉璃亲启”,不由微红了脸,“自别离后,辗转反思,晓露金凤,难以忘怀,放有错处,先以权求色,后又以嫉伤害,致卿出走,才知情味,便害相思,放不敢直言重圆,只望他日相见,卿赐机缘。另:谢春榕交予书院洪颐先生门下为弟子,卿且宽心。”

  一纸书笺,满目都是恳切,琉璃心中有些意外,他没有一句责怪,“这是王爷的行事吗?”她自言又好像是询问。

  未语笑道:“我没看过五爷写了什么?倒不是替五爷说话,我和他接触不长,五爷在家人眼里,是极好的、爽朗的亲人,当初他和陛下的兄弟情谊,是我从未听闻过的,一直都不太相信,帝王家也有亲情吗?他这二年的思念我们看在眼里,所以他无论写了什么,都不是奇怪。”

  未语心有戚戚焉,当日她也是这般矛盾。看琉璃并非是毫无情意,只是如她才情横溢的女子,生在高风世家,心中的骄傲是不能被怀疑和伤害的,嬴天放却毁了她的尊严,也毁了他们之间原本薄弱的感情。

  她站起身,“夫人,这里你可随意进出,有事可让澄衣来办,你想出宫居住也可以,我的话不要把它当成是皇后的意思,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很幸运。我接夫人来,是希望对夫人有所帮助,你们有个缓冲,像夫人这般出色,有权力想做自己想要的,古人云,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美好如夫人,应该可以颠覆它。”

  琉璃真的惊讶了,皇后,不可思议的皇后,聪慧睿智,这些意念是她想都不敢想的,萌芽之中尚惶惶,在她的潜意中,爹娘的病亡,亲如裘叔的分离,不能归家,不能认外祖,不都是因为她的容貌吗?不都是因为她多念了几本书吗?如果她是一庸俗女子,说不定安享荣华,就没有所有的事情了。

  琉璃动容,欠身下拜:“琉璃多谢陛下了。”

  “不用客气,就像你帮了慕容夫人,夫人当日是毫无条件地信任我,身为女子,夫人侠义心肠,甘冒风险,我只是现学现卖,我很想能和夫人亲近,这无关五爷,无关尊卑。”

  琉璃笑了“琉璃何德何能让陛下赏识,陛下风采,琉璃今日见了才知民间所称圣人是也。”

  未语往外走,“我们这算不算互相吹捧呢?”

  两人对视,嫣然一笑,殿外,阳光有些黯淡,众人却都迷惑,这是皇家两位最尊贵的女人,一个是空谷幽兰,一个是天外仙葩。

  琉璃目送御辇远去,心潮起伏,手里那张书笺握成一团,犹不自知。

  御辇上未语想起昨夜之事。

  昨夜天放接到诏旨匆匆从此赶到乾清宫,本来已商议派能员前往赈灾和处理,未语做了夜宵,见天放有些怏怏,知他对她半途接人入宫有些不快,碍于陛下罢了。

  她还真道了歉,当时决定此事时多少有些冒失,她能体会琉璃的心情,她拜读过琉璃的文章,绝非普通的那种才女,鸿鹄之志,翩然文字,平生第一次她动用了皇后的权势,接进高琉璃,两个人有思考的空间,应该是有助于他们的,可这只是她的想法,所以她道歉,自然天放遭了天池的冷眼。

  她当时踌躇了半晌,向来和天放没有直接说过话,也许她怀了身孕,真有些鸡婆了,“五爷,若不是高夫人出尘的容貌,你会娶她吗?”积云寺看到的高琉璃,若是在现代的时空,她的容貌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引起尖叫的。

  嬴天放沉默。

  “如若你不是位高权重的睿亲王,你能娶到她吗?”

  嬴天放再次沉默,只是拜了一拜,请旨出京,后来又送来书笺,请她转交。

  御辇一顿,未语迎着嬴天池怜爱的目光,琉璃瓦照在他脸上是柔和的金黄色,她的唇角勾出一抹浅笑,盈盈走上,挽住他的手臂,他略显惊奇,她的笑容扩散开来,灿若星辰。

  嬴天池反手拥住未语,亲吻落在她的娇媚,低低地:“很开心?”

  未语轻笑:“是呀,看见了绝色的大美人,和她相比,我可是丑小鸭了,你看见也会同意的,当真是美的不得了。”

  嬴天池心一紧,未语时至今日都未曾提起她的来历,他不敢相问,听得“丑小鸭”三字,正中他的心中疙瘩,有些惶惶“朕不是好色的...”他急急,唯恐她有此念头,他拥紧她,“你是朕的天鹅,朕心爱的...美丽的...”声音渐低喃。

  未语有些莫名,有些感动,她抬手抚平他的眉头,柔柔地笑了:“我只是打个比方。”

第八章银瓶乍破

  送走慕容纯和囡囡,琉璃坐在窗前,看雨丝飘零。

  雨下了三天三夜,从渤海郡传回消息,海平面上涨,豪雨不断,已经是洪涝了,连带京畿的气候也受到了影响,连连阴雨缠绵,皇室婚礼已无限期推迟,皇帝宣布渤海为灾区,可以动用当地的三军,在睿王指挥下参与救灾。身为临郡的节度使柳闯也将回清河渡,慕容纯是来辞行的。据说皇后甚至请了姬家人前去勘探海面,并送去了救援物质,是用皇后的年金购买的。

  二天前,琉璃出宫见了外祖一家,亲人相认,挥泪纵横。

  “二年来执晚辈礼恭谨问候,节日平时从不或缺。”她的家人暗中替嬴天放缓颊,塞外的汉子说起这话时是自得和热忱,“孩子,美丽的夜莺需要无边的黑暗呵护,才能唱出最动听婉转的歌声。”

  琉璃的心里沉甸甸的,就像这天色,纠着什么似的。

  她转过身来,接过澄衣递上的花茶,看见她眸中自己美丽的脸容。

  她的容貌即使在石鼓书院,她已经混迹于一群道貌岸然的男子中,还是会被觑觎和毁诟,别有居心者甚至传她是湛若水的嬖宠,后来纯娘生下囡囡,她的授课口碑,谣言才渐渐平息。

  “古人云,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皇后的话她深深记得,在宫中,关于皇后的故事令她惊奇和鼓舞。这位看似温婉的皇后,其许多举动和想法是她从未所闻的,以京华书院所得赞助成立基金,以半官方的形式,帮助了一大批贫寒学子,而朝廷拥有了一批更忠心不二的臣子。

  “坐而等待,不如立而行之,一味的逃避又有何益?”她跃跃欲试,从父亲教授学问道理,她何曾把自己只是当成一个闺阁女子。

  “澄女官,可否请见皇后?”琉璃站了起来。

  “我想出京,去渤海郡。”琉璃在坤宁宫开门见山。

  未语饶有兴趣地:“哦,是去见五爷?还是去赈灾?”

  “两者皆可。”琉璃澄澈的眼睛里是坦然,“当初从朱兹回来,就应该预知有今日,既如此,琉璃不想坐等。

  未语激赏:“夫人果是女中翘楚,你想以何种身份前往?是楚国夫人?还是...?”

  琉璃眼中熠熠放光:“琉璃冒昧,薄有几分才学,奈何身为女子?琉璃有心,不想空余遗憾,欲以谢书榕之名前往,我辈学子,不能总是停在纸上谈兵,讲究学术道德固然重要,民生才是根本,先贤有云: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未语笑起来,至诚学士,古今相同,不同时空亦是如此。

  “不错,琉璃能做的事情谢书榕都能做,而谢书榕做的事情,琉璃力有未逮,所以书榕请命,愿为天下先。”

  未语赞叹:“当日我拜读夫人文字,见气度恢宏,不是一凡凡女子,在我的私心里,真的希望你我能成姊妹,做一家人。”

  琉璃越发清朗:“姻缘自有天定,琉璃不会再逃避。”

  狂风肆虐席卷着暴雨,渤海郡的芷江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渤海,与留山半岛遥遥相望,昔日的海滩胜景,在五天五夜的暴雨中凋零,昨夜又发生山体滑坡,嬴天放一早从留山岛赶过来。

  镇公所安顿下伤者,安抚了人心后,已是午后了。

  镇上的管带和士绅陪嬴天放用膳,所谓午膳就是一些饭团,才咽下半口,兵丁来报,左边芦山上还有人家,叫巨石挡了路,下不了山。

  风声,仍在咆哮,雨势还在加强,堤坝尚需加固,嬴天放带来的人手都去帮忙了,身边只剩下成修和二名侍卫,可镇公所所有的人全派出去了。

  嬴天放沉吟一下:“我上去看看。”

  众人忙阻拦,成修也说:“五爷,您已经几天不曾好好睡了,就让属下去吧。”

  嬴天放摇首,“算了,下午郑大人那里会派一批粮草和药品过来,管带要接应一下,你就先留守,再说,我还有合眼,你已经几天没睡了,就在此好好养精蓄锐,雨势一时不会停,什么可能都会发生。”

  时已初冬,凛冽的寒风挟带着暴雨毫不容情地打在嬴天放的脸上,他的背后是一老农,雨髦盖在老者的背上了,他屏了屏气,说了声:“抓紧”跃下巨石,这是最后一个了。

  老农惊得在他身后扭动了一下,脚踏实地时他打个趔趄,护住了老农,左肩结结实实撞在树杈上,大约是破皮了,雨水打在上面,他疼的吸了口气,真是精疲力竭了。

  他招呼唯一的侍卫先带这些惊魂未定的山农到镇子里安置,他沿路再巡视一番。雨幕遮挡了视线,侍卫不疑有它,带人去了。

  雨瓢泼,街口满地都是残枝断叶,树根拦腰截断或连根拔起,商铺店面紧闭,显得有几分萧条。

  他慢慢走着,觉得体力在慢慢消失。在一个屋檐下坐了下来,街上鲜有人迹,偶然有经过,步履艰难,蓑衣笠帽严严实实地遮住,没有往日的从容,也没有互相的致意,擦肩而过。

  没人认得他,嬴天放抹了一把雨水,这个时候出来必是有急迫的事情,岌岌平民,为了生计奔波,他有些感慨。

  那天小嫂问他,他哑口无言。

  潜意识中以为自己是天纵神武,迥异于常人,小嫂的话如醍醐灌顶,他若是生在民间,也就是一田舍翁,也许今日脚步匆匆的就有他,美人如花真的只是隔云端了,只因为他是当今爱弟,他拥有了琉璃,以为只是当成明珠收藏,即使后来他爱上了她,认为她应该感恩,他喜欢她,对她是一种恩赐,她应无上荣幸才对,即使她那时受了委屈,所谓雨露是宠,雷霆也是恩嘛,结果他大错特错了。

  “五爷,五爷。”成修急匆匆在雨中呼喊,有将如此,是他的幸运。他招手。

  “五爷,你还好吧?上京派来了转运使大人,听闻您在此地,特押了一批物资过来前来拜谒。”

  嬴天放精神一振:“好啊。”

  他站起疾步前行,故没有看见成修欲言又止的神情。

  镇公所里人员进出,忙忙碌碌,顿时觉得雨仿佛小了许多,他推开大厅的木门,众人皆回头。

  他一怔,揉揉眼睛,喃喃地:“难道我糊涂了?”一定是累了,刚才又想到她,才产生了幻觉,多日的疲累袭向全身,他决定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五爷”“王爷”

  此起彼伏的惊叫,他睁开眼,说:“大惊小怪。”就睡在了成修的手臂上了。

  成修望向琉璃,呐呐地,心想:“五爷五爷,你也太逊了,第一次见到人家昏倒,这次又来。”

  琉璃噗哧一笑,饶是成修也晃了一晃,“大人,您还笑?!”

  柔软的帕子在他的额头轻拭,幽兰的香气,是母妃吗?嬴天放睡得舒服,不肯醒过来。

  成修恨的,刚才几乎吓坏他,现在倒好,享受着不肯睁眼,他使个坏心:“大人,有事请您出去说,省得吵了五爷。”

  有人嗯了一声,他立即睁眼,霍地坐起:“琉璃??!!”大声疾呼,床前二人都又吓了一跳。

  成修捂着眼,“我走了,这人我不认识,太逊了,太逊了。”他夺门而出,小心地把门关严实了,很想听壁角,怕有人恼羞成怒。

  琉璃本来有几分不自在,让成修一耍宝,轻松了些许,她微笑:“王爷,你好些了吗?”

  嬴天放瞪着眼睛,是,是琉璃,原来他不是做梦,是真真实实的琉璃,琉璃倒不放心了,随行太医说他只是累得虚脱呀,她问“您还好吧?有没有不适?”

  对上她的关心,他笑开,又马上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不好好在京里呆着?”她束秀发,身上穿着淡蓝色的鹤袍,他头皮一麻,“新的转运使不会是你吧?”

  “是,在下谢书榕听候王爷调遣。”琉璃笑。

  “不行不行,狂风暴雨的,你立即回去,我马上给皇兄写奏章...”话咽住,见琉璃面有不愉,又慌忙说:“我不是看轻你,而是...啊呀,反正你再听我一次就是。”扮成男人都这样的俊俏,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儒雅,叫他怎么放心,又怎么把持的住。

  他放低了声音:“你这么瘦弱,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我怎么放心得下?”

  琉璃笑道:“我还没那么脆弱,不是还有你吗?”话出口又觉歧义,抬首看他眼里有喜色,又道“睿亲王这颗大树下办事岂不方便。”

  天放像是大伏天洗澡,冷热不定,知非一日之功,只好苦笑:“你...你...你是不肯回去的了?”他想问她这几年的日子,却又怕问错了。

  琉璃看他小心翼翼,唯恐动辄得咎,转开话题:“你太累了,不要弄得体力透支,二位陛下都要我转达他们的意思。”她柔柔地,不忍看见他眼里的挫折,“你歇会儿,我到厨下熬点粥,皇后让我带来了燕窝,给你...和大家一起提提神。”觉得自己好生矛盾,轻重难以拿捏,她逃也似的走出房去,门口无人,她脸微红,事到临头,她还是逃了。

  嬴天放喜忧参半,心轻松了些,不管如何,琉璃到了他的身边,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最要紧的是她一直都没有说出他最怕听见的话,他当日急急出京,也怕琉璃万一求弃下堂,他该如何做答?心落了一半,这才觉得累了,想着琉璃,折腾了一会儿又沉沉睡去了。

  琉璃轻轻推开门,轻轻地把托盘放到桌上,用一件干净的短袄围得严实,轻轻地在床前坐下,他睡了,他眼圈凹陷,浮有青色,嘴角微张,有均匀的鼾声,琉璃笑,有些童心,捏住,松手,又张开,打呼噜,好像是小孩,他可能累狠了,这么弄都没醒,琉璃心里有些辛酸,一路来都是听得睿王如何争先士卒,今天他不来芷江也可以的,可他就是来了,节度使郑松大人可能知晓她的身份,“请贵使见到睿王务必请他好好休息休息,贵使的话睿王是会听得。”言下之意是认为她才是罪魁祸首,嬴天放曾是最初京畿三军的统帅,可见他受到爱戴,很多人在见到她本人后,又加是帝皇特使,都是惊艳、恭维有加,唯独几个天子近臣,特别是追随帝皇亲政的,都话里话外有些微辞。

  时间静静地流逝,琉璃想起三年前的幽谷,那夜她也是这么坐着,也许那时她是好奇的,情窦初开的年纪,心里头总有些微妙,可是她不曾想过后来的日子竟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汝州的日子如影随行,他方才见到她眼里的喜悦,她心中是感动的,毕竟一个人这样深深地思念着她,“爱一个人并没有错。”这是皇后临行前对她说的,“当然你不接受也没有错。只是不要为反对而反对,重新省思,也许会别有丘壑。至于你们二人之事,全由你们自己作主。”

  嬴天放睡得舒服,忽有美梦,抱得馨香,不觉笑开,“咕”的一声流了口水,琉璃莞尔,轻笑出声,他睁开眼,看到她笑若春花绽放,一抹嘴角,微赧。

  琉璃的心,如灯花跳跃,又顿时柔软了几分。

  天色昏暗下来,雨势减弱了,姬府派人飞马来报,说测得潮汛已过,雨会渐停。嬴天放开始安民,发放冬衣,粮食,蔬菜、种子之类,镇公所灯火通明,人们排起了长队,川流不息。琉璃帮着他,看他沉稳地处治,晚饭是一起马马虎虎地咬了几口饭团,就着燕窝粥,但这比起一时饥馁的灾民又好上许多了。琉璃这边开始登记每户受灾情况,都立即派京里的侍卫前去核实,争取尽快核实后发赈灾款项,让镇民们恢复往常。忽然听得一妇人道:“怎么是你自己来?”“啊呀,我家里、猪圈都进了水了,男人正扫着呢,哪里有空?”另一妇人道。

  “还有井里的水都混浊了,不知喝得不?”

  琉璃站起,把手头的事情交给下属,请成修把嬴天放请到屋中:“出来之前,皇后和我曾研制了几味药丸,这里果如皇后所料,民舍和牲圈都进了水,老百姓略收拾都搬进去,这样很危险,人畜共混,很容易引起瘟疫。药丸可以消毒,在留山岛已请了药局连夜赶工,我带得不多,请您赶紧派人去调集。”

  嬴天放立时严肃,点头:“成修,你就亲自跑一趟,越快越好,顺便通知郑松大人。”

  “是。”成修领命飞马去了。

  “还有,这药和水配比也很有讲究,您再派几个人给我,我先做几分,然后由他们分头行动,挑那些重灾户进行消毒。”

  嬴天放看着琉璃认真的面孔,他真的是娶到了宝贝,“琉璃,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放’,不行老五也行,这里没有旁人。”

  琉璃羞红,恼道“你这人真是...”说着就要走出,嬴天放忙拦住,握了她的肩,柔声道:“琉璃,我真的很想你,我想这个时候很久了。”琉璃挣了一下,却也没用力,“琉璃,琉璃。”他喃喃地,抱住了她,声音有些梗阻了。

  琉璃被拢在他的怀里,有些惑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惊吓了她,他放开她,却仍揽住她的肩头,“你不要去了,外面风雨一时是不会停,你若受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去监督着就行了。这里还需要你。”

  琉璃茫然,一下子紫涨了脸,挣脱,背过身去:“好,我只走几户人家,示范过井水的颜色后就回来,否则药量不对都不是好事。”

  嬴天放见她香颈柔皙,晕着娇媚,忍不住亲了下去,又马上举手:“好好,我错,我错,我干活去了。”说着一溜烟遁走。

  琉璃摸摸脖颈,看他又慌又急的,差点撞到屋柱,不禁一笑,心里倒也不觉恼怒了。

  开始的几户人家还顺利,说服他们进行消毒,等到了一家大杂院时,院中只有一口水井,他们完成后正待离开,一老者道:“这水能喝吗?”

  所有人都看向琉璃,琉璃道:“自然可以,尽量烧开更好。”

  旁边侍卫刚欲喝斥,嬴天放见院中人们都半信半疑,一摆手:“打桶水上来。”

  水送到嬴天放面前,他又讨过瓢儿,舀了一小瓢,琉璃知他心意,抢上,嬴天放已一饮而尽,“我是睿亲王,代天子巡视,可乎?”

  众人皆下跪三呼万岁。

  琉璃出来,心中震撼,“你就不怕?”

  “你的,我有什么信不过。”说得琉璃好生感动,“不过,这要是别人弄得,我也得喝。”嬴天放嬉皮笑脸,琉璃假装愠怒,众随从暗暗窃笑,驱散了几分疲劳。

  琉璃先行回到镇公所,进出的人流已不多,夜已深,很多人已筋疲力尽,琉璃安排人们分批休息,自己到厨下煮了浓浓的姜茶,请留守的侍卫和官员消消寒气,稍作休憩。

  众人见这位转运使大人调配有度,又见睿王那等信任,谁还敢轻视,嬴天放随身带来的侍卫都有几分猜到琉璃的身份,能让睿王发出由衷笑容的非楚国夫人莫属,自然是恭恭敬敬。

  雨停了,问了侍卫,已是三更,嬴天放还没有回来,琉璃有些担心,早间他才昏睡,这样体力会吃不消的,叫了三名侍卫起来,点亮灯笼,打开厅门,就听见外面大门处一阵骚动。琉璃赶紧到门口,吃了一惊,几名侍卫用木板抬着嬴天放,曾卫阳扶着担架。“怎么了?”

  曾卫阳苦着脸:“是属下失职,方才我们已经准备回来了,有一户人家坍塌,五爷抢了进去,救了小孩出来,结果让屋梁砸中了。”

  琉璃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天放见她着急,勉强挤出笑容:“不碍事,我是个练家,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琉璃见他脸上有汗珠,瞪了他一眼,“你这人好不麻烦,想使苦肉计麽?我才不管你呢?”说着扭头进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却怕他见了她的眼泪,又怕自己再次动心了。

  嬴天放见她轻嗔薄怒,以前何曾见过这样的风情,脸上浮出笑容,扶着担架的曾卫阳心想:“难道五爷是故意的?不过,似夫人这般,也值了。”他怀疑的目光碰上嬴天放的,天放啼笑皆非:“本王就这么失败?”

  曾卫阳还认真地想了想,“有点儿,难说。”

  这时里头说,已收拾妥当了,请王爷安置。

  嬴天放剜了曾卫阳一眼,心道:“怪不得古人说祸兮福之所倚,诚然也。”

  嬴天放着实伤到了,第二日渤海郡的节度使郑松带了医官赶到,成修也随同回来。也因昨夜嬴天放喝水和救人二事,扶老携幼,到临时行辕参拜的人络绎不绝。

  “五爷,臣看您可受用得紧,外头插烛烧香的拿您当了菩萨,里头又趁机捞取佳人同情,亲手下厨早膳,五爷怕还是头一遭吧!”书房里郑松趁琉璃收了碗筷出去,嘲讽地。

  嬴天放自嘲:“你说得一点不错,全拜受伤所赐才能消受美人恩。”

  郑松感叹:“五爷之于夫人,可谓用心良苦,情路坎坷啊。还是臣自得,一妻三妾,散枝开叶,她们哪一个敢耍刁,狠狠冷落一阵,就乖乖地俯首贴耳了。”

  嬴天放白了他一眼:“嚣张,我可听说有人求亲被当场拒绝,碰了一鼻子灰。”

  切中痛楚,郑松难得沉默苦笑:“女人呵...,现在的女人不能小觑啊。”她那日说宁为平民妻,不愿豪门妾,并且说以前的事情叫他不必在意,先人的许诺算她先违反就是,当场让他灰头土脸。

  成修咋舌。

  门轻扣,琉璃捧了花茶进来,成修殷勤接过,“我来,我来。”又遭了几记白眼。

  茶的清香弥漫了一屋,郑松站了起来:“现在雨已停了,各地灾情正在统计之中,药品、棉衣、粮食须有序发放,臣就先行回去了,五爷保重,好生养身,不然臣很难向陛下交待。”

  嬴天放点头:“由你来执行,我很放心。”

  “谢大人的事情先放一放,五爷这边虽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但所有汇总要报到五爷处,请谢大人襄助。”郑松正色。

  “是。”琉璃虽知他是假公济私,可他说得冠冕堂皇,又句句在理,她是四品,郑松可以节制,她也敛容:“我还有一事,一路来,听闻有不少人出现剧烈腹泻呕吐,这是霍乱的前兆,所以务必请大人下令发文晓谕全郡,被淹死去的牲畜和家禽一定要深埋。屋前后饮用的水井一定要消毒。”

  郑松闪过一丝惊奇,眼里有几分赞赏,“谢大人说得有理,想得周到。”神色之间多了几分恭谦。

  嬴天放接着琉璃的话,“好是好,只是民众受灾,本已困窘了,想来会舍不得,本王这就修本上奏,请朝廷拨款,酌情予以补贴,郑松,此事一定要派干员落实,另外,我已令上京王府购买了一些冬衣和粮食,成修,你跟郑大人前去处置。郑松,你只管差遣就是,成修会是好帮手。”

  二人躬身称是,郑松又道:“谢大人懂医理,在下会把各地归拢的疫情情况传书于您,请您对处裁有所改进。”

  按嬴天放的本意,想多多躺上几天,享受佳人的温存照应,可见琉璃不但忙于处置文书,注意疫情,还要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二日的功夫脸上的光润黯淡,他当真不舍,少不了起来披阅公事。

  时间流逝,每天的相处,给琉璃一个全新的感受,嬴天放处事果敢坚毅,让她浮生敬意,之前在汝州,嬴天放从来不会把政事带入后堂,她的潜意里,嬴天放不就是凭天潢贵胄么?如今得以朝夕左右,嬴天放的确非是浪得虚名,只是琉璃认为贤王之名于他不如“悍王”二字更妥帖些。

  嬴天放有琉璃相伴辅佐,自然是心花怒放,唯一不足的是,琉璃一直若即若离,这次再次相逢,他多了些小心,所以等渤海郡事情结束,回到京师时,他的求亲还没有进展。

  皇兄嘉许琉璃才华出众,对他言明若非他娶得佳人归,作为帝皇,他不愿白白浪费如此人才,嬴天池下旨拜琉璃为内廷翰林,教授皇子功课,这是一虚衔,品轶不高,却是帝皇垂询国事的近臣了,天下士子看到谢书榕一介布衣受此重用,足见朝廷和天子尊教重才,都为之一振。

  京华书院特意挪出一个大院落来,邀了琉璃居住,这位谢先生救人妻女,且君子磊落,后又出使渤海参与救灾,实为士子们张目,一改书生百无一用的形象,纷纷名士大儒拜访,一时之间,谈吐文学,针砭时事,琉璃人气大涨,直逼睿王。

  嬴天放心中好不郁闷,虽说内廷常常相见,书院也可直进,可他想得是佳人在怀呀,可又见琉璃神采飞扬,又不忍束缚她,这要娶她为妃的话在嘴边打个遛儿,还是没有出口。

  更叫他气闷的是居然有重臣托他作伐,一向在臣子面前是温容笑脸的睿王大发雷霆,他有口难言,挨劈的人莫名其妙。

  人们突然发现,睿王对谢翰林的亲厚,似乎超出了某种限度,睿王非常可疑,那位神秘的楚国夫人真的存在吗?流言悄悄的生起,传到嬴天放的耳朵里,哭笑不得。

  火树银花

   隆冬的季节,嬴天放闷闷地进宫。

  嬴天池稀奇地:“这么清闲?谢翰林不在宫中呀?怎么今天你没做跟屁虫?”

  嬴天放瞥了一眼绷着脸嘴角微翘的高青,没好气地:“想笑就笑吧,这七天我天天有空,鹅湖之会开始了,人家说了这是文人聚会,谈得是学问文章,我的官气会污浊了他们的清流。”

  看着好不幽怨的弟弟,嬴天池坏心地发现现在他的心情越发愉悦,他拍拍兄弟的肩膀,寄寓无限同情,“今天就留下来晚膳,近来你嫂子精神不错,说了晚上会做一道好菜,叫做‘黄金万两’,一起尝尝。”

  嬴天放郁闷,“皇兄有趁人之危喔,就不要再打击我了,我还是去陪陪母妃吧。”

  寿康宫晚膳时,乾清宫派人送来了菜盒,说是皇后做的,请太妃和五爷尝新。

  嫩青的豆子,金黄的玉米粒,饱满的松子,粉红的萝卜丁,看是鲜嫩,送入口中,滑爽松脆,耿太妃赞叹一声:“放儿,你什么时候把琉璃娶进门?上次她进宫来做的茯苓饼,可真是好吃,甜而不腻,我还上慈宁宫去显摆了一回,大大地出风头。”耿太妃脸有得色:“她慈宁宫可没有这份福气,也怪不了别人,自找的。”

  嬴天放知道其实小嫂子每次都有孝敬,可都让皇兄暗中截了去,缘由还是二年前小嫂子初次怀孕,一次进宫请安,周太后因为两位姨甥邱、林婕妤之事,心怀怨毒,竟令人关上宫门,押着小嫂子在冷风里站了半个时辰,小嫂子体弱,当场受寒动了胎气,急急而至的皇兄勃然大怒,杖毙慈宁宫的总管太监,若非小嫂子后来有惊无险,皇兄铁定和周太后翻脸,但从此下旨除非初一十五,或是帝皇陪同,定省晨昏一律免了。现在据说周太后略有悔意,可惜为时已晚,皇兄已经寒透了心。

  想到此,嬴天放不由大摇其头,弄不明白贵为帝母的周太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对权势一直耿耿于怀。

  “不行?!为什么?琉璃算起来早就是你的楚国夫人,你就该早些娶她为妃,不要委屈她才是,早早地给我生个大胖娃娃,男女不拘。”耿太妃以为他的摇头是冲着她的话来的,嚷了起来。

  “母亲,我也想呀。可是也得她肯才行。”嬴天放无奈地,“母亲不是很乐意看到琉璃春风得意,儿子吃瘪吗?”母妃在旁幸灾乐祸好久了。

  “可母亲没料到我的能干儿子这么没用喔。”耿太妃毫不容情地讥笑,“其实我也不着急,反正溜不了这好媳妇,可要是等缙云也有了小娃娃呀,你还未娶得美人归,你可就给母亲丢脸了。”

  嬴天放见母亲又是贬又是褒,不禁笑了,缙云也抿唇。

  十二月二十六日,头天一夜鹅毛大雪,早上雪停风霁,把整座京城堆砌得粉妆玉雕,一大早嬴天放就进了宫廷,今天是缙云大喜的日子。虽然刚过大灾,缙云的婚事低调了许多,可宫中还是一番天家气派,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午门以内各宫门殿门高悬大红灯笼,慈宁宫、寿康宫、坤宁宫还要悬挂双喜字彩绸。

  高青迎了出来,躬身施礼:“五爷,您大喜啊,今儿可是好日子,瑞雪兆丰年。”

  嬴天放神情愉悦,“是啊,高青,借你吉言了。”他的心情很好。

  昨日鹅湖之会结束,他按奈不住想念,风雪中徒步去了书院。

  “梨花满地不扫雪,最难风雨故人来。”惊喜之中看见一身雪白袍子的琉璃支着伞,在院门前恭候佳客。“五爷果然有雅兴。”她笑吟吟地。

  嬴天放轻声道:“发生了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看朱唇黛眉,有些受宠若惊。

  中庭雕漆几,精致的佳肴,鎏金银丝罩的熏炉上飘着醇香的酒壶,梅树枝头挂雪,一旁的高几上水仙盆中,淡黄蕊洁白瓣的花朵在碧玉似的长叶衬托下分外精神,雪下得越发大了,密如帘栊,花香、酒香,佳人玉洁冰清,又言笑盈盈,说起盛会,眉目间都是光彩,嬴天放沉醉了,醉在她弯弯的眉毛里,醉在她如花的笑颜里,醉在她含笑的杏眼里,她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他喝了几杯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红螺炭火烧得又红又旺,耀得琉璃明艳非凡,他的心燃烧着,以至于今日早晨醒来,却是在客房里,好生懊恼又满心欢喜,丫鬟说谢大人进宫去了,他忙忙地起来,在书院门口,发现成修带了他的侍卫扈从在等候了,成修还不住地弄眉挤眼。

  “五爷,五爷。”高青见他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笑道:“大家在等您哪,您走错道儿了。”

  嬴天放一看,可不是,他拐向了寿康宫的御道,他收回脚步,高青心道:“不用说准是昨日高夫人给了好颜色,这要是待会儿到了寿康宫,怕不乐疯了。”

  寿康宫里喜气洋洋,正殿里温暖如春,高高悬着佩玉流苏的金红色宫灯,相映着大红彩绸流光溢彩,大红的锦毡铺地,团团牡丹海棠丹鹤孔雀,南窗下一对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八仙桌上一对翡翠瓷观音瓶,当中还有一件古铜蕉叶花戽,无不显示这人间第一府的富贵堂皇。

  按例缙云的叩慈礼应在慈宁宫举行,名义上周太后才是嫡祖母,而后趋坤宁宫接受皇后的赐福,最后在乾清门跪听册文,行过三跪六叩大礼后,在保和殿和程知愚行婚礼,文武共庆,礼成出宫至公主府行合卺礼,接受程家人的拜见,缙云以新妇拜见元老夫人。当然宣德帝皇都再次有恩旨,其中一项就是叩慈礼改在寿康宫,故而今天寿康宫加了许多摆设,都是以前耿太妃不舍得拿出来的压箱宝贝,看在刚过来的周太后眼里,好不刺目。

  耿太妃接进周太后,并恭请她上座,自己坐了右侧,心里却是满心欢喜,又有几分伤感,缙云从四岁来到她身边,千伶百俐,这孩子着实懂事,伴她度过多少清冷的日子,周太后称制时代她受过,被嫔妃们欺负,从不在她面前吭声,总是一副开朗乖巧的模样,叫人心疼。

  嬴天放踏进正殿,抬首看见母亲脸有欢容却又频频拭泪,笑着抚慰:“母妃,缙云还会在京里住上一段时间,到时您把她接进宫里来不就行了。再说她以后去许郡又不是不回来了。”一边行礼:“儿臣恭请母后圣安。”

  周太后堆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心中更加懊恼,明明都已经想通了,德妃尚保不住,何苦为了二个不懂事的丫头,结果母子间更加疏离冷淡,每次见琛儿想多亲热一会儿,皇后倒没什么,皇帝立时传旨带回,皇儿恨着她,唉。

  只听耿太妃笑斥:“你还提醒我?许郡天高路远的,不知各处起居如何?我的缙云不会受委屈吧?”

  嬴天放失笑,“母妃想哪儿去了,汝州是郡府,以前也是陪都,热闹繁华,何况节度使府原先是行宫所在,其奢华并不逊色东西二内。儿子还要恭贺母妃呢。母妃双喜临门,该欢喜才对。”皇兄另一道诏旨,推恩耿太贵妃抚养勤苦,晋册为皇贵太妃,从亲王爵。

  耿太妃笑道:“我是很开心呀,是喜极而泣嘛。”又问:“你怎么来了?”

  “是皇兄说让我受个礼,说我这个叔叔要比他作父亲的称职,让缙云也拜上一拜。顺便照应一下。”说着自发自动地往左侧镂铜嵌白玉的雕花木椅上落座,心里头纳罕:“都说琉璃一大早就进宫了,怎么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在里头和缙云说话?

  耿太妃见他四下里寻找,笑,果然大家对天放特别亲厚,心里越发欢喜:“算你这傻小子有福,人人都帮你,给你一个大惊喜。”

  后堂环佩叮当,香风袭人,几名宫女簇拥出一位仙姿灼灼倾国倾城的佳人,珠冠掩映,玉带低垂,佳人盈盈下拜,翠袖双拢:“母后,母妃,一切都备妥了。”

  嬴天放几乎跳起来,呐呐地说不出话来,琉璃嫣然一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唤:“五爷。”他恍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琉璃。”这真是天大的礼物,怪不得皇兄和高青笑得他头皮发麻,还以为是取笑昨晚的事情。

  琉璃有些愧意,自从他们相逢以来,嬴天放为了她的欢心,向来意气风发的他几乎变得毫无脾气。此刻他笑逐颜开,不住偷眼觑她,缙云都到了正殿,她瞪了他一眼,他一笑,这才凝神关注。

  画廊下钟筝韶乐齐奏,缙云头戴翠凤金冠,珠络垂下,遮住了娇容,身穿猩红绣凤朝服,由女官扶着开始行礼。

  将要踏出殿门时,众人都站了起来,缙云突然挣脱扶持,回身奔到耿太妃面前跪下:“奶奶。”话语已是哽咽。耿太妃忍了半日的眼泪终于掉下,搀扶缙云:“好孩子,好好的,去吧。”琉璃过来一起扶起缙云,只觉她肩头微颤,心中好生感动,早上答应太妃是对的,不为什么,单是太妃的慈爱,她又怎忍心让老人家失望呢?

  欢声笑语,皇家夜宴,重华宫畅音阁戏台前,皇帝招待新亲和天子重臣及他们的命妇,在进茶、进酒、进馔后,宣德帝开戏,自然是喜气重重,帝皇略坐,照例请了皇太后安退出,这气氛就松散开来,不过多半的命妇们都心不在戏里,而在皇后右首的绰约少妇身上,这一夜,美丽的楚国夫人名动天下,以至于后来缙云开玩笑说,那夜琉璃才是主角。

  嬴天放随着皇帝回到养心殿,神不在舍,嬴天池和他说了几句,就见他哼哼唧唧,答非所问,不禁笑道:“老五,你现在就成了襄王欲会神女不成?”

  嬴天放告罪地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臣弟把她捧在手心都来不及,再说现在还不是水到渠成的时候。”

  嬴天池取笑:“老五,看来你以后是河东狮吼呵。”

  “怎么说?”

  嬴天池就把未语告诉他的故事说了一遍,嬴天放嘿嘿地笑,心想您也不是如此。

  嬴天池吩咐高青接皇后回宫,“小心娘娘累了,向太后、太妃告罪一声。”回头碰上嬴天放的目光:“你肯定心里想着朕也是如此,你错了。未语,清灵聪慧,却是最温婉敦厚不过,朕是怜她疼她敬她爱她,所以朕不舍让她有一丝的不快,她来到这个世界,是朕的幸运,而不是朕对她的龙恩浩荡。”他第一次在弟弟面前剖白自己的感情,说到未语二字都是温柔。

  “你的楚国夫人可算是当世第一美女,可在朕眼里,有谁比得过未语呢?朕都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未语,朕这一辈子还会爱人吗?”

  嬴天放沉思,“老五,你若重色,名花总有凋谢,你若重才呢,帝国人才济济,你喜欢她什么呢?因为她的不驯?因为美色?因为才情?虽然感情之事难说得明白,有些莫名,可你心里一定得清楚。”

  嬴天放若有所思,“臣弟明白了。”

  “孺子可教。”嬴天池嘉许,意味深长:“放下身份,并非是放弃个性,放弃尊严,也不是一味迎合,而是以一个男人去爱她,用心忠诚地爱她。”看兄弟情路崎岖,索性再帮他一把。

  嬴天放长揖到地:“小弟受教,多谢了,二哥。”

  嬴天池心里激荡,“二哥,小弟。“

  兄弟俩相视一笑,都想起了往年旧事,一时感叹无语,未语进来,嗅到几许伤感,笑道:“你们是为不能看戏呢还是为了嫁出女儿背着人哭了?”

  说得众人都笑了。

  深夜,天空又飘起了雪,鹅毛似的片片坠落,年关将至,又是公主大婚,今夜没有宵禁,因为天寒地冻街上只有寥寥几人,东城的各处宅院府第隐隐有笑声和酒令穿梭。

  走到街口,高高的木竿矗立着,一溜红色的大灯笼,透射出点点光芒,地上厚厚的积雪,映衬得这夜如同白昼一般。

  侍卫们举着风灯远远地跟在后面。

  两个人停住了脚步,左边是胜业坊,书院在这里,右侧是宣阳坊,睿王府在那里。

  嬴天放拢过琉璃的肩头,一片雪花停在她的睫毛上,她一抖,雪花顺着柔润的脸颊滑到雪白的羊绒领口,他的眼神一黯,他的琉璃哦,晶莹剔透,雪须输她一段香。

  低低地吸气,呵出热气:“琉璃,如果...如果我求你,你愿意吗?”他屏息。

  琉璃偏过头去,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含糊地:“我答应过缙云会好好照顾太妃娘娘。”

  话虽如此,嬴天放觉察到了她身子一僵,他紧紧抱住了她,感受着怀中的馨香,“谢谢你琉璃,你不知我有多紧张,怕你拒绝我,我可怎么收拾这难堪的场面。”

  他松开手,捧起她楚楚的脸庞:“琉璃,你是我的,你是这般美好,这般圣洁,我现在就想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可是我会等,等到你的心可以放心地交到我的心中。”他退后,用脚尖在雪地上写了个“人”字,“是你,是我。”他又在四周画个城墙,“我原以为金屋、锦衣、玉食、兰殿、桂坊足能留住你,结果是这个‘囚’字,囚住了我,也囚住了你,是我错了。”

  琉璃的乌眸在雪夜里晶亮闪烁:“您真让人万分惊奇呢!”

  他趋前,牵起她的纤手,举到唇边呵护着:“是吗?皇兄告诫过我,以一个男人忠诚地、用心地爱一个女人,这就是我的任务,我的挑战,你接受吗?”

  琉璃笑了,笑得真实,笑得魅惑,微微地有些挑衅又有几分调皮:“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吻住她的手心:“你,注定是我的。”

  “霸道。”她娇斥。

  “是。”他没有愧色。

  “没有王法,无法无天。”她继续数落。

  “就是。”他揽住佳人,往左走。

  “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好母亲、好哥哥、好嫂子、好侄女?”

  “还有呵,我是一个好儿子、好弟弟、好叔叔,马上就又加是一个好夫君。”

  “大言不惭,不害臊。”

  “是是,谦虚地问,谢大翰林,在下可否到府上吃小年夜的饺子?”

  “嗯。”

  “大年夜除岁?”

  顿了一顿,“得寸进尺。”声音几不可闻。

  地上立时踩出几个难看的脚印,雀跃,“初一?迎财神?一直到元宵?预备几个红包?给程知愚包得厚些,要他磕个大响头...”

  又顿了一顿,诧异:“五爷,我怎么不知您有这么鸹噪?”

  又是几个难看的脚印,“嘿嘿...”狰狞地笑,“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狼皮的羊。”快乐地唱,“错了,是披着羊皮的狼...”

  余音渐去,雪下得越发紧了,风却完全停住了。


全文完

囚红颜 (秋天的静) 1-4

by 秋天的静

第一章玉人遥遥来

    宣德二十一年的夏天,帝皇结束了出巡,因为贵妃有了身孕,因为帝皇对夏宫有了心结,贵妃需要好好照顾,而在夏宫只有几名太医,帝皇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的,所以他决定提前回上京,对于未语来说这个时空的夏天是舒适的,空气清新而洁净,何况她的妊娠反应不大,倒是宣德帝的紧张令周围的人有些吃不消。

  帝皇的骑驾卤薄缓缓前行,御仗、吾仗、立瓜、金钺,五色金龙旗纛,九龙曲柄黄伞盖下,是四骏马、六骖马由三十四名龙骑尉拉护的黄络龙辂,再往后仪仗如前,文武官员的车马舆轿,龙骑尉、虎贲卫前呼后拥赫赫地去了,扬起一地的烟尘。

  “万家有事,主持一人。”嬴天放骑着爱驹狮子骢,目送鸾驾远去,坤宁宫将有女主人了,不过他怀疑皇兄会让小嫂子独居吗?不出意外,皇兄会有继承人,他呵呵地笑。

  “五爷,您不回上京去看看贵太妃吗?”他的护卫统领成修恭敬地问,嬴天放排行第五,亲近的人都称他五爷。

  “回京?”他一挑眉,英俊的脸上浮出笑容,“不不,本王好不容易偷得悠闲,自投罗网的蠢事本王是绝对不会做的。”皇兄有了小孩,母妃的唠叨势必加强,他会很难抵挡的。

  成修闷笑,每回五爷苦着脸从寿康宫回来,赶紧向陛下讨了差事逃之夭夭,因为神通广大的贵太妃会天天备下一大叠名门世家的闺秀绣像,揪着五爷的耳朵逼着五爷娶亲。

  嬴天放横了随身侍卫一眼,“走吧,主人走了,我们也不用待着了,上许郡。”他嘴角有一丝冷笑,“本王听说有人蠢蠢欲动。”

  成修和其他十八骑侍从精神都为之一振,又有事情做了。

  嬴天放瞥了一眼摩掌擦拳的下属们,笑了,既然有胆兴风作浪,那么就洗好脖子,等着吧。

  取道涿郡的羊肠小道,嬴天放微服潜行,令侍卫们分头赶路,他则带了成修于十日后到了许郡的大府--昌城,昌城原是许国的都城,城池高大巍峨,住着不少原许国的贵族,他们不甘心没落,近来有许多的小动作。因为百废待兴,昌城太守沿用了一些旧官吏,于是他们勾结起来暗中捣乱,收买新进的官员,太守的许多吏治政策都遭到不同程度的制肘,嬴天放在夏宫时就接到为阻挠田地的分置竟有人雇佣杀手试图行刺太守的情报,幸得他从昌城回东北时曾留下锦衣卫的影子武士,才没有得逞。嬴天放此行没有照会任何人,一来他闲着无事,二来取出其不意,要抓几个为首的整肃一下。

  夏天的气候,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日色温暖阳光明媚,一忽儿浓云低压,一块块一团团或青或黯紫的云团重重叠叠,霎时雨点就散落下来,看眼前有一家大客栈,成修道:“五爷,咱们躲躲雨吧。”

  客栈的厅堂里有不少人躲雨,主仆俩器宇轩昂的,一进去就有人往他们身上瞅了,其中就有一精瘦汉子,见了嬴天放惊得脸如土色,忙忙低下头。

  嬴天放扫视了四周,这家客栈也算雅致,白壁上还悬着几幅古书字画,穿着宝蓝宁绸衫的客栈老板以前也是天子脚下,见多识广,见二人不俗,忙迎上热诚招呼,嬴天放和成修略湿了衣衫,遂要了房间准备歇息一晚,老板叫了伙计照料马匹,亲自领了他们往雅房去了。

  且说那精瘦汉子暗使个眼色给家仆,站起就往外走,一旁躲雨的人们都谄笑着点头哈腰:“您这就走啊?外头雨下得凶,您不多坐会儿?”那汉子只哼了一声,匆匆走出。

  那汉子正是昌城的首富高行密。

  高家是原许国的皇亲,许屏柳的母亲高氏是许国国主的宠妃,许国灭亡,高家树倒猢狲散,近支几家都被迁到东北郡去了,只有高行密是远宗,又一向行商,拿钱贿赂了一些官员,就没有牵连在内。这高行密以前仗着是国戚,抢市夺行,在昌城的商界俨然一霸,都要惟他马首是瞻,这人有几分狡诈,心狠手辣,故而挣得一份泼天的家业,本来高家势败,众人都以为可分得一杯羹时,高行密却不慌不忙,另置下田产房屋,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装扮了一并送予新任的主簿,那主簿是春闱新进的进士,正值青春,又因家贫颇费钱物,虽心中有些疑惑,可是偏偏对这位庶出的高氏动了情,想着高行密并没有什么昭著的恶行,面上自是维护丈人,常在太守面前说高行密于昌城的繁荣还是有些功劳的,高行密也舍得,又拿出钱来助官学医堂,太守嘉许,尊了三分,有些商业的事常有请教,高行密的气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长了些许,太守有许多政改未等推行,就叫高行密套取了去,暗中散布,调唆那些老旧权贵生事,制造了许多麻烦,近来发生的事他是背后的大推手。

  所以他一见嬴天放,不由大吃一惊,大军进入昌城后他曾随城中士绅送粮米之际远远见过嬴天放。他一时惊得如雷轰,不敢再躲雨,急急出来,嬴天放肯定是来者不善,他须未雨绸缪,好好计较一下,把自己洗脱干净才是。

  匆匆进城,车子到了东街的府门,雨停了,高行密抬脚下车,正好看见左面门口的石狮子,这原是东乡侯的府邸,大门紧闭,冷落无人,里面的厅殿楼阁,却仍峥嵘轩峻,想起以前虽跻身这条街,家人出去碰到这些显贵,还是免不了要低头让道,心念一转,招手叫过一得力仆人,耳语几句,那人领命去了。

  看情形嬴天放是微服而来,他须善加利用才行,睿亲王权高位重,深得帝皇的器重,若能攀上这根高枝,不但高家重振,将来在帝国商界内游刃有余,别说区区昌城的龙头老大,就是和商家分庭抗礼也未可知,他得好好盘算盘算,又不能惹祸上身,如何才能巴上睿亲王呢?

  他走过穿堂,超手游廊,忽闻香气袭人,花园中隐隐有笑语,莺声呖呖,忙道:“请四小姐。到书房。”

  窈窕娉婷容光妍色的高琼枝听得芳心窃喜,脸生红晕,从小到大她十分嫉妒和羡慕表姐许屏柳,拥有华服美钻,贵族们都拜在其石榴裙下,而她的父亲却严厉告诫她不要随便丢弃女儿的贞操,如果她想嫁进豪门的话,而许屏柳不过凭的是公主身份罢了,骄傲奢侈,没有公主名号便什么也不是。当时父亲没有想到他会一言成箴,后来昌城破,许氏为俘,许屏柳自荐枕席取了一场羞辱,听说最近又因她涉入谋害贵妃事件许氏被幽禁了。

  许郡归入帝国版图后,是睿亲王兼任节度使,她们闺阁之中谈论最多,说他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最要紧的是他至今未娶,据说连侍妾也没纳过,郡内最有名的平康里藕香榭的头牌叶三娘是他的红颜知己...高琼枝羞涩地想,自己若能攀上睿亲王,即使不能做正妃,凭旧国戚属,也是世家,当个受宠的侧妃应是绰绰有余,在姊妹间是如何的扬眉吐气呀!

  高行密见爱女脸上放光,抚着髭须得意地笑,他很有自信,这个绮年玉貌的女儿是他手中的最佳法宝,在适时的时候终于派上用场了,美丽是无所披靡的,当睿亲王成为女儿裙下臣时,他想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只是怎样才能让睿亲王上钩或让琼枝有机会走进他的身边,颇费周折,这个时机要拿捏得当,不能让精明的睿亲王发现他们是有企图的,不然他恼羞成怒,扔个女人在府里不闻不问也属正常,要知尊贵如亲王,见过的美人多了去,眼角子想来是高的,女儿的身子不能白白给他,单是在王府里头做个默默无闻的侍妾那是不够的。父女俩对视一眼,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高琼枝说道:“事情不能急,却也不能缓,机会难得,想那睿亲王是何等人才,如今他既悄悄而来,依女儿之见,想个法子把事儿做成了,他身份尊贵,自不会胡乱赖帐,女儿也不怕害臊,只要女儿到了他身边,慢慢地筹谋,有什么办不到的?如若他显摆开来,又查到父亲头上,女儿哪里还有这个机会?”

  高行密听了赞叹:“果然是我的女儿,只是这事儿须缜密妥当才行,最好要叫他自动进入陷阱。”

  “嗯,只要他对女儿有歉疚,女儿再曲意承欢,这事儿就成了一半。”高琼枝十分自傲,对自己的天姿国色有绝对把握。

  “只是委屈了我儿。女儿家未出阁,为父总有愧呀!”高行密半真半假,他娇养女儿们都是要做砝码的,对于这个有可能是贵人的女儿尤其要笼络。

  父女们正说着,屋外有人扣门“老爷”

  高行密说了声进来,先前的家人附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又垂手退下。

  “那人带着侍从上曼陀峰的草海木屋去了。”

  曼陀峰,顾名思义,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曼陀罗,峰顶有一栋古木屋,相传是先人羽化成仙飞升处,四周极目是一片浅蓝碧绿的茵草,软绵如绒,山风吹过,如波浪起伏,故名草海木屋,映衬在满山白色的纤细的喇叭状硕大的曼陀罗中,景致十分美丽,尤其雨后叶中含露,别有一番风情,想来那人是听了客栈中人的推荐,上山观景去了,“不愧是贵介公子,悠闲自在。”

  高琼枝眼睛一亮,说了声“天助我也,女儿已有了计较。”

  高行密忙问,高琼枝道:“曼陀罗又名醉仙桃,女儿曾在一本书上看过,其香味可使人麻痹,女儿喜花,无意中得了一品红,那一品红十分艳丽,毒性极强,误食可使人窒息死亡,女儿本想毁去,因为极难养活,故而不舍,今日正好派上用处。”

  高行密皱眉“为父还是不解,这花和睿亲王又有何干呢?”

  高琼枝娇笑:“这曼陀罗和一品红分开倒还无事,然把这两种籽粒放在一起焚烧,味淡不易察觉,却是一味极强的春药,令人神智昏沉,轻易撩拨人的情欲,到时女儿适时出现,只要好事一成,即便他后来起疑心,女儿只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女儿以清白之躯服侍,即便他不能马上给女儿一个名分,那睿亲王是天家贵胄,想来也不会轻易落下口实,一个交待必是有的。”

  高行密喜形于色:“着呀,饶是他有武功有才智,却也万万料不到竟有人放了绊马索,呵呵。看不出我儿闺阁之女,倒也有一番见识。不过…”他陡地厉色:“这等下三滥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得这般详细?难不成你竟已...?”他的脸上有狰狞。

  高琼枝慌忙道:“女儿怎敢?是兄长们在姨娘面前谈笑,女儿就...”她脸有羞色,没有说出口的是兄长们常央她调些药草,方便寻花问柳时诱迫那些不从的女子就范。

  高行密哼了一声,心知肚明,脸色少霁,“这些畜生,荒唐!”

  他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为父悄悄把你送出去,待晚间你假称从外家回来,来不及进城,就投宿在运来客栈,我已探听得他住在客栈花园的左客房,你可住右房,其余之事为父会办妥,就看你的手段了。”

  他又看了看女儿身上的粉桃色夹皱衫裙,花钿、耳环、腕镯、玉石花、翠玉步摇一样不缺,大摇其头:“你这身衣服倒还罢了,珠花头饰就显繁复,不要一身勾人冶态,你只戴通草绒花,白玉簪子,也无须涂脂抹粉,方见你雪肤花貌,冰清玉洁。”

  高琼枝点头:“到时女儿再带上曼陀花的荷包,定能引得他闻香而来。”

  “我儿须见机行事,若事有不谐,也不可强求,为以后留得机会。”高行密又叮咛。

  他绝非是疼惜女儿,而是怕她痴缠不休反而坏事,知女莫若父,琼枝是有些小聪明,骨子里却是轻浮放荡,若非他管束得紧,早就桃花泛滥了,见了睿亲王这等上色岂肯轻易放过,所以他再嘱咐了一声。

  高琼枝嫣然一笑,父女俩心照不宣。

  ☆☆☆☆☆☆☆☆

   下午雨止,嬴天放慕名去了曼陀峰,回来心情极佳,沿途访了一些山民,都说如今比以前过活容易些,山林荒田也有人耕种,可见太守政治清明,回来的路上有山民奉上几壶自制的米酒,味甘香醇,晚间梳洗后,推窗而立,屋中飘着清香,园中姹紫嫣红,看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不禁有几分情趣,乃对月款斟慢饮。昌城之事,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酒意浓厚,不觉一壶下肚,忽觉磬香可人,推门而出,走到庭院当中。

  他深深呼吸,心意畅然,解下腰中软扣,轻轻一握,立时剑气森森,“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剑尖一顿,招式未完,竟歪了心神,步履跄踉,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了,突然眼前浮现皇兄的心上人,不禁遐思,这样的女子,天下间还能有第二个吗?

  赢天放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若说这天下最恐怖的事情,莫过于做皇兄的情敌了。又笑,晚饭后成修到城里同先行到达的侍卫们会合去了,不然被他看见方才情形,只怕他又要窃笑,幸灾乐祸也未可知,他向来在自己跟前没什么大小。

  只觉幽香越发浓密,赢天放心中一凛,身为皇家子弟,只幼试毒,追随皇兄,几次经历险境,寻常一壶酒,真能令他如此不支吗?他哼了一声,他倒要看看,这昌城,这些囚虏究竟有如何的手段?他推开院门,映入眼帘,是花团锦簇的花园。

  夏日晚间紫蔼飘忽,月色如洗,照得园中皎皎,花园不大,左右客房以小池石桥间隔,池边榆树垂地,小径两旁种了凤仙、栀子、茉莉,那香气弥漫,分明是曼陀罗,他越发迷醉,步履跄踉走上石桥,那桥下有人咦了一声,娇滴滴的,他凝神看去,竟是活色生香的一个大美人,眉儿弯弯,眼含秋波,花瓣似的朱唇等着他去吮吸。

  他心中警铃顿起,不该呀,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好性渔色起来,他的脚有了主见走向美人,竟意念驰动,想一亲芳泽,那美人脸上似惊惶似羞涩,呆了似的看着他,又仿佛在邀请他。

  嬴天放隐约觉得不对,硬生生后退几步,何时变得如此饥渴,一个素味平生的女人他也想染指?

  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嬴天放一惊,他似乎太过托大了,显然有人认出他,给他布下一个美人局,他浮起一丝冷笑,看来这些人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那女子似嗔似惊地娇呼,避开身去,衣袂飘动,暗香幽幽,引得他神智又是一荡,这女子是诱饵吗,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也太拙劣了,他邪笑,露出隽雅的笑容,果见此女羞人答答地眼里泛起桃花。

  突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人同时望去,一团软玉已扑进他怀里,一个妖冶半裸美人,两条光腻的玉臂围住他的脖颈,媚眼如丝,在他脸上吐气如兰,他轻笑,抬眼看那女子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们,又是一个香饵,素衣佳人不够,又来一香艳娇娘,够隆重,也够乱的,他哂笑,不可否认怀中女人的磨蹭让他难以把持,他不能再玩了,喃喃说了声“抱歉”,骈指一点,怀中人顿时软垂于地,对面佳人一脸惊吓,他克制住想伸手拥她入怀的绮念,屏住心神,一跃而起,出了花园,出了运来客栈,他需要冷却,就直奔那幽密的山岭而去。

  那佳人正是高琼枝,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女人,恨恨地踢了一脚,有些抓狂“搞什么?”眼看这等俊秀神采就要坠入毂中,父亲却又弄了什么玄虚?花园中幽静无声,月照树影轻轻摇曳,她有些惧意,忿忿地走回房间去了。

  ☆☆☆☆☆☆☆☆

  夜幕降临,琉璃听得隔壁屋子里裘叔裘姨均匀的细粗鼾声,这才轻手蹑脚地拉开木门走了出去,轻轻推开篱笆门,月色下也不用提灯笼,往屋左的山涧走去。

  夏日的晚上,清风晓露,皓月当空,一路的虫鸣蛙叫,雨水洗濯后的山间特别清新,又听得流水潺潺,一石壁已直立在她面前,一小股瀑布飞流直下,平日里只齐腰深的镜湖暴涨了许多,凉意沁入她的心田,一些飞沫溅到她的鼻尖,她也不去抹,闭上眼享受这份舒适。自从两年前琉璃随着父母及奶娘一家人迁到此处,在这里沐浴,在湖前起舞,在月下吹笛,随心所欲地嬉戏,是琉璃的天堂。

  想起父母,琉璃几分黯然,爹娘为了她在身体很虚弱的情形下勉力搬迁到这幽静闭塞的地方,靠着她和娘的针凿,偶尔卖几幅爹以前的字画,裘叔裘姨的耕种瓜田蔬菜,养些鸡鸭,虽是粗茶淡饭,一家五口却总算安定下来,其乐融融,她也用不着天天涂黑自己,承欢在爹娘膝下,父亲朗诵诗文,她和娘在一旁听着,一家人是多么快乐,只是好景不长,爹娘的身子日渐衰败,终于先后撒手人寰。她曾自责是她的容貌害了爹娘,爹娘却都笑着说她是他们的骄傲,是世上丑恶之人的过错,他们贪婪,总想通过世间美好的女子来达到龌龊的目的。

  琉璃和裘叔裘姨为父母立了坟碑,葬在这山清水秀的湖畔,得闲时来墓前坐坐,把心里想了几天的话、裘叔裘姨的交代说给他们听。

  “爹、娘,你们好吗?几天不见,琉璃儿好想你们喔。”她轻盈地走到墓前,放下篮子,福了三福,“裘叔说了,银两攒得差不多了,”她拿出干净的布条擦拭石碑上的水渍,又扫了墓前的土,“等到时候要惊动爹娘,这里只剩下衣冠冢,你们和我们一起到塞外去。”她絮絮地说着,掸去石凳子上的污浊,坐下,抱起琵琶,“琉璃儿前几日照谱学了《落梅》,本是长笛,女儿把它改了,用琵琶弹奏,您们听听,琉璃儿可有了长进?”

  一阵悠扬悦耳的琵琶声在山谷间回荡,夜莺随音宛转,萤火虫飞舞。俄而声音激越飞扬,隐隐有旌旗号角之声,又如珠落玉盘清脆叮咚,一切万物生灵都屏息倾听这天籁之音。

  一曲终了,琉璃看着天上闪烁的星子,双手合十,“爹、娘,琉璃儿弹得好不好呢?其实琉璃儿不想离开家乡,可是我要听爹娘的话,我不能再给裘叔裘姨增添麻烦。”

  她提了篮子来到湖边,弯腰掬起一捧水拭脸,水中涟漪过后,清清晰晰倒映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姿容,琉璃用手划过,水中的脸顿时支离破碎,如果可以选择,琉璃宁肯不要美丽,只要平凡就行了,就象小时候那样。她的容貌给爹娘带来了多少困扰。

  父亲本是钟鼎世家的贵公子,高家,在许国是世代勋戚,专产美女俊男,父亲的妹妹已是宫中的宠妃,而才华横溢相貌俊美的父亲是公主宗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父亲在一次游学中邂逅了北地胡族族长的女儿,她的母亲,美丽大方活泼爽朗的夷姬,两人一见钟情,父亲就带了母亲回家,高家人大怒,一个荒蛮小族长的女儿怎配高家的大少奶奶,他们早已替父亲规划了锦绣人生,娶公主,做高官,未来是高家的主事,他们威逼父亲贬妻为妾或逐回北地,父亲抗争无果乃与家族决裂,带着已怀孕的妻子搬到城外居住,跟随他的只有父亲的奶兄裘氏夫妇,裘姨后来又做了她的奶娘。许国政事败坏,贪污腐败横行,父亲不愿合污,宁受清贫,专心学问,只是常叹息没有给家人过好一些的日子,母亲虽身体羸弱,却很温柔很幸福地笑,裘叔裘姨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一直跟着他们,一开始他们很大程度上是靠了裘叔裘姨过活,后来父亲的学问名气大了,常有人来求字画,父亲清高,是不肯随便给人的,有时逢到知己就分文不受,还是别人悄悄留下,不过日子却宽裕了许多,再加她和母亲的绣工,他们着实过了一段快乐的生活,可是这一切在她十二岁时,平静被打破了。

  说也奇怪,父母都是绝妙容色,琉璃小时却相貌平平,她九岁时,祖父去世,爹娘带她回去奔丧,那些堂兄堂姐姑表姊妹们都嘲笑她,骂她野种,是捡来的,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勃然大怒,抱起她,和母亲向祖父灵位磕头后,不理那些附庸风雅的高官,扬长出了高府,从此没再回去,她哭泣,父亲疼爱地擦泪,对她说:“我的小琉璃儿,知道爹娘为何给你取名琉璃,因为你是爹娘的明珠,因为你的眼睛灿若星辰,你是上天赐给爹娘和你裘叔裘姨的珍宝啊。”她破涕为笑。

  十一岁时,家里人惊异地发现琉璃肤色渐白皙,体态玲珑起来,到了来年,竟蜕变成高贵的天鹅一般,出落成了水灵袅娜的小美人,说是国色天香一点也不为过,家人先是开心后来却担忧了,邻里街舍都迷惑于琉璃,常有窥探,高家也闻风而动,不得已父亲把她涂成黑炭,才使他们扫兴而去,爹娘开始不断搬迁,躲开世人对琉璃的贪婪觑觎,每当有人觉察,一家人就收拾包裹,由于生活不稳定,没有很好的将息,爹娘的身体日渐衰弱,一直到两年前来到这里,山谷间罕有人迹,日子安定了,而爹娘却是心力交瘁,三月前先后与世长辞,临终放不下的是她的终身。

  父亲去后,母亲自知时日不多,她告诉琉璃,按她的家乡风俗把她和父亲火化了,骨灰放在一起,这是她和父亲的遗愿,她和父亲一生相亲相爱,虽困苦却很幸福,只是遗憾未能看见琉璃儿嫁人生子,她握着女儿的手:“你一定要过得快乐,找一个象你爹似的,真正对你好的人,而不是为了你的美貌。”“有机会到塞外找你外公”爹娘曾有一度想回关外,只是病体难撑才未能成行,他们精神好时,常对女儿说起英雄慷慨的外祖父和豪爽的舅舅们,北地茫茫的草原风光,热情奔放的胡旋舞,“塞外人淳朴,不会因为你年纪大在背后说三道四,美丽的姑娘会受到尊崇,你的舅舅们会保护你的。”想起疼爱她的兄长们夷姬眼中闪着泪光,女儿已到十八豆蔻,在许国女子十三、四岁就可婚娶,女儿至今未嫁,算是老姑娘了,女儿绝世姿容,女儿的纯真善良,他们不放心阿,她和夫婿都深信强悍有力的兄长们足可保护女儿不受伤害。“你象娘当年一样的美丽,不,你比娘更出色,舅舅们会喜欢你的。”她微笑的摩娑女儿娇嫩的脸颊,过了几日,娘在睡梦中安静地去追随爹爹了。

  葬了父母后,许国战乱已起,裘氏夫妇谨慎打探,后许国灭亡,高家被迁移至清河,父亲这房因多年无音讯也没人提及,倒是郡府派人征召一些著名学问大家,父亲也在名单里。裘叔怕此地也会不安全,决定待世面太平后,攒点银两和小主人一起出关,完成主母的遗愿。

  琉璃将身子浸入微凉的湖水中,她有些依恋,不久的将来,她会离开此地到风吹草地牛羊现的关外去,也许不会再踏足家乡了。虽然离开气候宜人的故乡,但关外的生活是自由和散漫的,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亲人生活在一起,裘叔裘姨也不用担惊受怕了,想到这里琉璃又有些憧憬,她放松身子,拍打着湖水,游来游去,让湖水载着她,她闭上眼享受这安宁的一刻。

  “精灵”

  嬴天放甩掉了杀手,听得瀑布的声音,走进了山涧,看到的是一幅美景:月色下碧波微澜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在湖中翩跹,水轻快地在她四周荡漾,洗濯着一身娇柔的凝脂,白玉一样的瓜子脸上,生就的润玉笑靥,天然的眉黛翠烟,嵌着一湛如水的杏眼,莹光璀璨,与湖水融为一体,是湖中的龙女还是这山中的精灵,是如此叩动他的心弦,他陶然屏住呼吸,望着湖中未知未觉的少女,如果这等绝尘的佳丽也是香饵,他会很愉快地一口吞下。

  可惜今晚实在是太过精彩纷呈了,出了客栈后,他遭到了伏击,因为催情未煺,对方又施了迷香,妄想一举置他于死地,他虽躲开迷香,却吃了一剑,伤口不深,剑头有毒,而且对手人数不断增加,竟是想车轮战,他就不再恋栈,在林中转了几圈扔掉尾巴,运功逼出毒气,已经是筋疲力尽,此时粗粗包扎的伤口处如火炙一般,用手一捂,是满手的血,他勉力走到湖边,这湖水正可浆洗伤口,顺便冷却一下自己蠢动的情潮,今晚他真成了登徒子,比如那湖中少女婀娜的体态,单纯优雅的姿容,他又有了色心,庆幸的是她应该不是敌人派来的,否则他真会醉倒在牡丹花下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再次赞叹出声:“精灵”。

  这轻轻一声,听在琉璃耳里如惊雷一般,她大骇,迅速遁入一块石头后,不敢回头。嬴天放苦笑,还是吓着她了,他放柔声调,才说得“姑娘”二字,突然眼前视线一阵模糊,扑通一声往前栽倒了。

  琉璃听得背后水花四溅,像是重物坠入湖中,她战战兢兢地问:“谁?谁在那儿?”

  半晌没有动静,琉璃壮着胆子回头,见一男子头朝下,半个身子已掩在湖里,湖面上泛起血腥,很显然这个男子伤得不轻,想起他方才不知看了多久,而她竟毫无察觉,琉璃不禁又羞又惊,手忙脚乱地游到另一边,草草擦干身子穿了衣物,挎着篮子疾步往家走。

  走了几十步,她又犹豫,丢下那人,没人管他,他会不会死?他受伤还流着血,万一他的仇家追来,他不是送了小命吗?而且会污了爹娘休眠之地,想来想去,总归不妥当,于是她又回头,伸手又缩手,万一他是奸恶之辈,她无缚鸡之力,裘叔裘姨又老了,怎是对手,她会不会多管闲事,引祸上身?踌躇了一会,拿不定主意。

  嬴天放挣动着肩膀,呻吟了一声,他听见脚步声回来,想从水中撑起身子,竟力不从心,琉璃一惊,忘了防备,推了推他:“喂,你怎么样了?”

  他张嘴,忘了在水中,结果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琉璃看一串串气泡浮上,着了忙,扯住他的后衣领往上拉,怎奈她力弱,嬴天放的喉咙被衣领掐住,几乎窒息,啼笑皆非她到底是救命还是害命,终于晕厥过去。琉璃喘着气,见他一动不动了,也顾不了许多,径自往家里跑去。

  敲开裘叔的门,把事情一说,当然她只说是给爹娘扫墓时发现的,两人都一惊,忙和她一起到了湖边,把嬴天放从湖水中拉出,背到家中的小木屋,见嬴天放脸色青白,双目紧闭,已然陷入昏迷之中,看他衣物非富即贵,裘叔皱起了眉,这里怕是不安全了,说不得他们要提前离开此地。他探探嬴天放的额头,因为主人久病,他也懂些医理,检视嬴天放肋下有一处剑伤,创口肉色鲜红,应该没什么大碍,可能体力不支才导致昏迷,也罢,就姑且留他在这屋里养伤,山洞虽干燥,却不御寒,见琉璃面有忧色,宽慰道:“小姐不要担心,回房去吧,这里交给你裘姨来照料,我去处理一下沿途的血渍,顺便探探外面的情况。”

  琉璃歉意“我又给家里带来麻烦了。”

  裘姨慈爱地揽过她,“傻丫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是有麻烦,”她一指木板床上的嬴天放,“那也是他带来的,乖,回去歇着,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在这里,不方便。”

  琉璃顺从地站起“嗯,我去下点面条,裘叔回来充充饥。”

  两人看着琉璃出去,他们的小姐总是那么温顺和体贴,裘叔对妻子道:“你去烧点水,叫小姐不要累着,还有叮咛小姐明日一天都不要走出房门,这人是好是歹还在未知,我们小心为妙。我替他换了衣物后出去探路,看样子我们得提前走人了。”

  裘姨点头“我理会得。”

  半夜里琉璃醒了,她有些不放心,裘姨睡性重,也怕她累着了,于是起身偷偷到了木屋,透过纸糊的木窗,果然裘姨鼾声如雷,靠着墙角睡得香,琉璃好不愧疚,白天裘姨劳累了一天,还要收拾她带来的麻烦,她回到房里拿了一件布衫,悄悄推开木屋的门轻轻盖在裘姨身上。如豆的灯光下,见嬴天放脸孔通红,紧蹙着眉头,汗珠子从额间滚落,枕下已有湿意,好象是发热了,一旁的木凳上有一盆水和干净的布条,琉璃蘸了水来回替他擦拭汗珠,拿布条轻熨他的脸和脖颈,琉璃有点害羞,除了父亲和裘叔,这是她第三个近距离接触的男人,亏得他在昏睡中,琉璃就没有十分的别扭,只是帮裘姨照料一下而已,她宽慰自己,也壮壮胆子,见嬴天放呼吸平稳了,试着拿手心摸他的额头,突然他嗯了一声,吓得她缩回手,看他还是闭着眼睡着,琉璃不敢待了,把湿润的布条铺在他头上,悄悄地回房了。

  蓦地,嬴天放睁开了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屋子,虽然他发着高热,琉璃进来他就警醒了,假寐,听得她轻轻地拧布条,轻柔地给他擦脸拭汗,一股馨香在他鼻间游移,是湖中的少女,好单纯的姑娘,一点也不设防,万一他是恶徒呢?万一他半途醒来兽性大发呢?这屋中两个妇道岂是对手?这家人心肠不错,显然善良了些。芬芳馥郁,他出了一身热汗,一个温软的手心在他额间磨蹭,他暗中苦笑,觉得有些难以把持,自己当真中了情毒,他一向想不明白皇兄对贵妃的炙热狂情,原来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就像一枝箭射中了靶心,如果一定要有理由那应该是她的美貌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假装呻吟出声,吓得她屏住气息,过了一小会儿,一条布条平铺在他的额头,佳人去了,只余清香,他才坐起,茫然若失。打量这屋子,这是一间窄小的木屋,放置一些瓢盆、干柴、米袋,想必是这户人家的贮藏室,拾掇的清清爽爽,一位中年妇人靠着墙睡得沉,用一块木板搭成桌子,桌上一盏油灯,捻得如丝,半碗茶水,之前他迷迷糊糊有印象有人灌他喝水,大约就是他喝剩的,还有一碗冷的酱拌面条,旁边一双筷子,嬴天放突觉饥肠辘辘,调开视线,他底下是坚硬的木板,身上的粗布衣和包扎得严实的伤口,他哂笑,他也会有让人救了的时候,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他赶紧躺下,门开,声息粗重,是一中年男子,走到床前看了看他,拿起布条摸摸他的额头,重新把布条弄湿铺在他额上,走到墙角轻呼几声,弯腰抱着女人走出屋子,带上门。

  良久,灯油尽,屋中暗了下来,月光斜斜照入,投在地上拉出一道白霜,嬴天放再次坐起,他必须尽快恢复,他突然失踪,成修肯定焦灼万分,那些人既有这种手段,那就准备接招吧,他被称为残酷亲王,可不是浪得虚名,想到此处,摒弃杂念,五心朝天,运功一周,气走全身,精神顿时舒坦了不少,下床吃了那碗冷面条,味道鲜美,心念一动,该不是那少女做的吧。

  他瞬间有了决定,心事一定,上床睡了,这一觉极是安稳。

  天微鱼肚白的时候,嬴天放醒了,吸了一口气,伤口不是那么疼痛,起来略微整理衣物,推开门扉,山中空气清新,心旷神怡,看清是山脚下的一个小院落,正对篱笆门有两间草房,左右各一间木屋,院子里种了几畦菜芽,几只小鸡在地上啄食,他对面的屋顶上烟囱袅袅白烟飘散,勤劳的女主人已经起来了,门吱呀开了,走出那妇人,脱下袖套掸了掸灰尘,抬头见嬴天放站在檐下,神定气闲,不禁一愣。

  嬴天放深施一礼:“在下多谢大嫂救命之恩。”

  嬴天放虽布衣,却是神采飘逸,自有不怒而威的尊贵,裘姨福了一福,“公子不必客气,是拙夫举手之劳而已。”

  嬴天放见她不卑不亢,谈吐有节,不像是普通农妇:“敢问大嫂,此处是何地?”

  裘姨还未做答,左侧草房门开了,裘叔走了出来,嬴天放再次谢过,裘叔见他已无病色,心想此人必是主人以前常说的能人高手了,趋前抱拳,“请到屋里稍坐,娘子,饭备齐了吗?”

  “是,我这就去端来。”

  草房很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裘姨摆上粥食咸菜萝卜之类,歉意地:“山中粗食,还请公子勉强将就。”

  嬴天放举箸,吃得香甜,裘姨忙再装上一碗,嬴天放笑道:“很清口,只怕我吃光了大嫂家的粥。”

  裘姨想起早间夫婿说,昨夜山间灯火闪烁,一直到黎明才散去,他决定就在这一、二日间,收拾一下,准备动身,很多一手操持的物什都要扔弃,眉间黯然,笑道:“公子不弃,米粥尽有的。”

  用罢早饭,天已大亮,嬴天放注意到隔壁屋里始终悄然无声,裘姨收拾碗筷下去,裘叔拱手:“敢问公子身子好些了吗?”

  嬴天放微微一笑,知他欲下逐客令,顺手推舟:“在下还有急事,正欲向您告辞,救命之恩,容后当厚报。”

  裘叔见他自动求去,心顿时放下,看他神品非凡,应是世家弟子,相貌堂堂,很有好感,若非小姐,多留几日也无妨,只是人心难测,万一是好色之徒,岂非引狼入室。想到此处,站起:“公子不必挂怀,施恩不图报才是君子所为,先人早有教诲。”他指的是过世的主人。“此地是曼陀山的一个支脉,地形较为复杂,待我送公子出去。”竟是迫不及待了。

  嬴天放心中诧异,转念一想他若是有那样绝丽的娇女,派重兵保护犹不放心,也难怪他紧张,笑:“如此有劳大哥了。”看面貌应不是他们的女儿,但肯定是长辈,心想以后是亲戚,理当尊一声。

  再三向裘氏夫妇道谢后,嬴天放也不问他们姓氏,拔转身和裘叔走出山谷,穿过几道崎岖的乱石林,前面豁然开朗,是一片林子,草地纷乱,显是刚被践踏不久,还有些焦味,暗想若非他昨日闯入,一般人走到此地,见是一片怪石秃山必就此止步了,哪知其后别有天地,杀手必是本地人所派,熟悉地形,追踪到此,以为秃山野岭无从藏身,又无路可走,以为他必转了方向逃逸。

  “前面出了林子,左边有一条小溪,顺流而下,有一小径,走到尽头便上了官道,这条路难走些,却少有人迹,路短。出林子向右走,很快就到官道,是昌城的北门。”裘叔说道。

  嬴天放点头,“多谢”

  “保重。”裘叔抱拳。

  嬴天放径自进了林子,裘叔见他没了踪影,这才从另一条捷径走回山谷,回到家中,请来小姐和妻子,“我今日进城去打探一下,顺便把菜和鸡子卖了,娘子收拾包裹,随身衣物就可,剩下的鸡鸭处理成干粮,再做些馍,小姐把以前我们整理的主人书作字画再检点一下,下午我回来,一起请出主人和主母的骨灰罐和灵牌,如雇到车,我们明日就动身去银安州。”

  虽然裘姨已和她说过,琉璃心中还是难过:“一定要这么急吗?是不是我又惹了麻烦?”几年漂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却又要走了,这里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琉璃实在是舍不得。

  “小姐,不关你的事,我们总是要走的,不过提前罢了,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不是吗?”裘叔宽慰,“是裘叔昨夜隐隐约约听得高家二字,心中不安,如今昌城中有势力的高家是你的族叔高行密,这人人前假仁假义,手段十分毒辣,娘子还记得十年前的事吗?”

  琉璃知道是高家大老去世后,高行密欺爹爹一个书生,垂涎娘的美色,趁爹出去会友,摸到他们的住所,欲行不轨,亏得裘叔中途回来,高行密不敢明目张胆是孤身一人潜入,刚好让裘叔逮个正着,揍个半死,爹回来,气得浑身发抖,写了字条派裘叔去了高府,据说高府狠狠训斥了高行密了事,而他们第一次搬了家。

  “那会高行密忌惮主人毕竟是高家嫡房,宫中还有娘娘,如今高家几家本房都迁到清河去了,还受到监管,高行密把一个女儿嫁给了帝国派来的新贵,不但无损,更加炙手可热,如果他找来,小姐落入他手中,十年之事他必睚眦在心,到时就危险了。”

  “那人他不会说出去罢。”裘姨这时又听得还有更严重的,不禁忧心忡忡。

  “不会,”裘叔很肯定地说,“高行密找他,他必是高行密地对头,我看他坦荡磊落,不像是个奸佞之徒,不过人不可貌相,还是小心为上,所以事不宜迟,我们分头准备。”

  下午,裘叔回来,说是车辆难雇,明日他推独轮车载她们直接先到到兴义城去。昌城中气氛异常,流言四起,说是睿亲王到了昌城要大开杀戒,抄索家产,太守府正在安民辟谣,查找流言起源,但城中戒备森严,出入管制。富庶人家门户紧闭,集市倒是火猛,一些不法商贩不敢再乱抬价格,居货贵卖,老百姓们欢欣鼓舞,“他们才不信睿亲王会大开杀戒,现在日子比以前强上万倍,只有以前的王公贵族们才杀人取乐。”裘叔也不信,“睿亲王进入昌城时可是秋毫无犯,打开库粮赈灾,开医堂,办官学,还派兵丁打扫街市,圣人还派了清官来,圣君贤王呀。”

  裘姨感慨:“可我们还得躲到关外去。贤王?高行密还在横行霸道,我看这王也贤不到哪里去。”

  “说不定我们还可回来,等到了关外,找着老爷子,把你们安顿下来,我就回来把藏在山洞里主人的著作学书运出去,送到官府,主人的心愿是要让它们和天下学子商榷,打听得世道清明了,败类惩处了,我们就回来。”

  “啊呀,到时小姐有了如意郎君,说动姑爷一起回来,生上几个小娃娃,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太好了。”

  琉璃羞红了脸,投在她怀里说着不依,裘叔呵呵地笑了,消减了即将离去的伤感。

  第二日一早,他们按时出发了,等到三天后旌旗在院落前飘扬,衣着鲜丽的侍女,宝马香车,嬴天放亲迎,成修叩门,却是静寂无声,嬴天放脸色一变,推开门进去,桌上一层薄灰,已是人去屋空。

第二章桃花深处杳无踪

  推开右边草房的门,屋内摆设十分简单,一张书桌,文房四宝,石头做成的镇纸压着一叠毛边纸,笔架上垂着笔管,打开砚台,剩有余墨,想像一双纤手,凝神屏气地舞文弄墨。

  青布的帐子低垂,撩开,木板床上没有被褥,几只板箱整整齐齐地堆着。妆台上有一面磨损的铜镜,拉开小抽屉,几朵通草绒花,是主人巧手做成,嬴天放拿起,放在鼻间,悠悠兰香,握在手心,走出了房门。

  成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察言观色,“五爷,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查找?”这屋子里的人走了不止一二天,很可能是五爷脱险那日的隔天就走了,避开的意味很明显,喔喔,五爷自尊心受挫了,他偷眼,不过,他握着下巴,住在这冷僻的深山里,他们肯定是在躲着什么。

  嬴天放不语,横了他一眼,示意众人等候,走出院落,顺着潺潺流水声,一排密密的野树,拐个弯儿,山崖如壁,清泉流自曲涧,湖边石榴桃红灼灼,他漫步,抬头,离湖十几米,是一坟墓。

  “先父高公讳行森、先母高夷姬之墓,女琉璃、家人裘振、裘陈氏敬立。”嬴天放轻轻念出,“高行森。”如果他没记错,春天他就任许郡节度使后,曾征召过原许国的名家大儒,高行森就是其中之一,却一直踪迹难寻,原来那时他已病入膏肓,后来就葬在这白石青草间了。高行森的学术文章,书法字画在各国都有极高的声望,上京府里还有他的藏品。有这样的孤傲的学问文理,有这样的皓月般的爱女,果然是要隐居起来的。

  “看看我挖到了什么宝贝,高琉璃。”他低低地笑,人如其名,其人如名,琉璃,瓦中的明珠,既然是明珠,就该放置在金屋桂殿中,埋于流沙,岂不辜负了上天造物的恩赐。

  他整顿衣裳金冠,肃穆地弯腰作揖。

  回到院子前,嬴天放叫过成修,“你带人在这附近搜寻干燥的石洞,如有书籍之物,速来告知。”他猜测他们不可能把书全部带走。

  “是。”成修领命带人去了。

  嬴天放进了草房,拿起笔蘸墨在一张毛边纸上点点描描,裘氏夫妇的脸跃然纸上,门外成修禀报在西边的一石洞里发现有油布毡包裹的书籍册子、典籍字画之类,署名、印章都是高行森。

  嬴天放走出,令人把这些东西统统装上马车,“先行送回汝州府里,叫人收起来,暂且不要翻动,待本王回去处置。”汝州原是许陪都,现是许郡的郡府所在。

  他把手中纸递给成修,“飞鸽传书,令骁骑军查找这裘氏夫妇下落,他们身边还有一年轻女子,可能装扮过了,总之是三个人,须毫发无损地把他们带到汝州,记得,是三个人,不得无礼。”

  “那...若是他们不愿呢?”成修厚着脸皮,今日五爷亲自前来迎接恩人一家,大有求亲的架势,不知那女子是何等的倾城国色,让一向对女色嗤之以鼻的五爷动了春心,还要出动骁骑军,骁骑军是帝皇亲自从御林三卫中挑选,是睿亲王的近侍卫队,他和十八骑都是其中之一员,他是统领,平时负责五爷的安全和有关军情搜罗,五爷是势在必得了,可人家躲闪的意思也很明确,这差事好办,可就说不上和气生财了。

  “可说明身份,必要时用些柔性强制,嬴天放瞪了笑得过于灿烂的属下一眼,“别吓着他们。”

  嘻,又要抓人,又要不吓人,难喏,成修咧着一嘴白牙笑,追上嬴天放。

  也只有成修偶尔敢捋嬴天放的虎须,他常说王府里头那些个侍卫、管家个个恭谨严肃,太闷了,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有好事者学给嬴天放听,说成修把他比成地狱,实属大逆不道,嬴天放冷沉沉地笑了笑,此公顿时觉得身处冰窖,再也不敢来饶舌了。

  回到昌城太守府,府中侍卫报:“有一高氏女子求见。”

  有笑面虎之称的成修立即沉下脸:“不是吩咐过不许通传吗?”

  侍卫为难:“是主簿大人带进来的。希望求见王爷。”

  成修难得如此讨厌一个人,这个女子一直叫嚷要替父赎罪,又说和王爷有一面之缘,天天来闹,怕是被纠缠得烦了,嬴天放笑,也罢,他明日就回汝州,这事也须做个了断,高琼枝和高琉璃是同宗,还是五服内的堂姊妹,他就见见这个高琼枝。

  原来当夜成修回到客栈,见园中倒卧一俗丽女子,敲门没有回应,当即赶出客栈追寻,逮住几个正在搜山的杀手,成修是谁,那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用错骨分筋刑求,其中一人是高行密的心腹武士,是混迹杀手堆中监视的,那里熬得住,很快供认是受了高行密的指派。这时十八骑结束在昌城的密探,均赶到客栈会合,立即分头行动,成修带人继续搜找,几个人夜潜入高府,把高行密抓到客栈,高行密兀自嘴硬,如果招了身家性命难保,硬着头皮挺着,大叫冤枉,几人一筹莫展。成修等人不熟悉地形,满山转悠了一晚,终于清晨在密林中碰上嬴天放,成修简直是喜极而泣,回到客栈,听了十八骑的禀报,把事情前后一串,成修听得嬴天放受伤中毒剑,勃然大怒,几乎拆了高行密,高行密只一口咬定他是被诬陷的,嬴天放派人查了昨夜隔壁的女房客,说是高家的四小姐,至于那俗丽的女子是昌城官妓的魁首,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哭哭啼啼说昨夜有人送来一笔巨款,让她到这里来陪客人。

  嬴天放却只羁押了高行密,没再追查杀手之事,一行人进了昌城直趋太守府,既然行踪已露,已经失去出其不意的意义,昌城果然流言四起,嬴天放雷厉风行,根据十八骑的情报,抓了几个有嫌疑的大地主和奸商,整肃市场,将他们的田产分给贫民耕种。审问的结果,暗中都是高行密的推手。太守不敢置信他眼中的开明士绅竟会是罪魁祸首,太守立即查抄了高家,查得他的秘密账本,几次付给杀手的价码,居货抬高价格的清单,深受蒙蔽的太守大怒,抄没财产,只给高家的妻妾们留了坟茔庄园。

  高行密在证据确凿面前难以抵赖,只悔得肠子都青了,平日里他自诩做事隐密,却有个坏习惯,每做一件事总喜欢把每一条每一款都细细记录下来,以后可拿来挟制他人,结果成了自己的罪状。他供认:那天父女定下计策,待高琼枝走后,高行密仔细一忖,这计划经不起推敲,破绽百出,传闻嬴天放残酷凶狠,不下于宣德帝,当年夺权于外戚,查处国舅都是他经手办的,万一他不上勾,事后一查就能顺藤摸瓜,高行密又暗地花钱令昌城平康行首去混淆视线,只盼嬴天放血气方刚,二者选其一,自然非高琼枝莫属,若事不谐,只要琼枝推诿什么都不知,嬴天放即使有疑心,也可抵挡一阵。可是高行密心有不甘,嬴天放落单,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白白浪费,只要他中了情毒,令杀手击杀应能一举成功,他以为嬴天放终究是金枝玉叶的皇家贵胄,能有几分真武功,不过是下面溜须拍马罢了,于是他买杀手埋伏在客栈,只要高琼枝计不成就动手,不过为永绝后患,他又加了钱,令杀手使用迷香,在剑上抹毒,双管齐下,定能叫嬴天放丧命于昌城。结果机关算尽,他先死无葬身之地,就凭高行密谋刺亲王、朝廷官员这二款罪状,嬴天放下令高行密秋后斩首,并申饬主簿,因他实属无意,为官尚正,且有才干,的确是太守的帮手,罚薪贬职留用原任,退出房屋田产,那主簿倒也是性情中人,高氏主动求去,他坚决不允,还接了妻母高家的妾夫人来家中奉养,正是这一点令了嬴天放刮目相看。今天主簿带了高琼枝来,定是以为妻妹孝心感人,心肠软了,嬴天放心想就给个面子,也叫他看看这个女人的嘴脸,如若以后他再不分是非,就得把他解职了。

  高琼枝低头跟在侍卫后面,心中忐忑,她今日又当了首饰,穿得一身新衣。一路朱栏宝槛,曲砌峰山,雕栏玉砌,宫殿森罗,这太守府原本是许王室的一处别宫,高琼枝看在眼里,好不甘心,她就该是玉堂金马的少奶奶,而不是青衣布裙篮巾包头的褴褛女,高府也是豪富之家,可跟眼前之境相比,硬是逊色了许多,恨只恨爹爹好生糊涂,他丢命不要紧,还连累她吃苦受穷,和兄长嫂嫂姨娘姊妹们挤在坟庄的十几间破屋里,互相指责谩骂,前几日她还是娇娇女,现在却沦落在野地,半夜常常吓得鸡飞狗叫,过一天,她都要疯了,今日一早,她拦住姐夫的车,哭得梨花带雨,语辞哀怜,终于拉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一栋流云耸日的大殿前,侍卫停住了脚步,侧身示意她进去。

  她心如鹿撞,挺起腰肢,娉娉婷婷地走上台阶,迈过门槛,用着最优雅的姿态最悦耳的娇声弯下身子,十分的楚楚可怜:“民女高琼枝叩见王爷千岁。”

  走出殿外的成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货色,当真是寡廉鲜耻,他往外挪挪,这壁角不听也罢省得消化不良,看眼前梧桐芙蓉倒还爽心悦目。

  殿里影影绰绰的莺声燕语,突听得五爷喝了一声,他忙不迭奔进,嚯,那高琼枝酥胸半坦,委顿于地,脸色惨白,兀自发抖,主簿跪在一旁羞愧难当,不住地叩头,地上一张纸,是高行密的供状。

  只听五爷冷哼:“姑息养奸,为政之忌,你可知?”

  “是,卑职绝不忘王爷教诲,只是送入红帐,她究竟是个姑娘家,恳请王爷宽恕些。”

  成修乍舌,啧啧,五爷够狠的,他之前还以为王爷忘了呢。

  嬴天放想了想,算她幸运和高琉璃同族,“改为黥刑,拖下去。”

  成修掩住耳朵,一手拎出杀猪叫的高琼枝,蠢女人,居然还要送上门来,在这张美丽的面孔上刺刻涂墨,暴殄天物喔,难怪叫得凄惨。

  嬴天放为惜人才,把主簿调到清河渡柳闯的幕僚下,后来,高琼枝嫁了一悍夫,仰夫鼻息,惟恐讨打,聪明伶俐就丢到兆哇国去了。

  琉璃偷偷地眇了眼旁边的桌子,目光一碰,又溜回自己的饭碗,裘氏夫妇则是忧心忡忡,桌上摆了这家店的招牌点心:香气四溢的葱油饼,他们却望着它发呆。

  前天他们到了兴义城,沿途听得传言,说是睿亲王到了昌城抓了高行密云云,裘振见路面太平,琉璃又是第一次出远门,索性放慢了旅程,和妻子商量待到了北地,看情形住上一年半载再作计较,比起出门时心情轻松了许多,扮成黑小子的琉璃着实新奇,一路游山玩水,夫妻二人见她开颜,都纵容着她,本来两天的路程三天后才到了兴义。

  兴义是南北的通衢,出北门,坐车大约十多天,就可到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银安州,到了那里再打听北地部落的方向,出银安州就是关外了。从南门出发,翻过大凉山,是汝州,如今的郡府。兴义是个中转,商贸行旅十分频繁,商铺林立,物流进出,在战争结束后,尤显繁华,裘振很容易就搭上了去银安州的马车,为怕挤着琉璃,花了一笔钱,单雇了车,约好今日一早出门。

  他们下榻的客栈不大,客人多半是些游学的学子和小商贩之类,早上,人们大都还在享受清凉,店堂里吃饭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三人吃得差不多,正招呼掌柜结帐,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由远而近,众人不禁都扭过头去。堂檐下烟尘微扬,竟在阶前嘎然停住,马上一色彪悍的青衣骑手,有十多骑,把门口堵得严实,掌柜吓了一跳,低声说了声抱歉,撇下裘振迎出门去,满面陪笑,要知道马在帝国管制之严厉,这些人拥有如此多的骏马,非富即贵。

  一伙人簇拥而入,为首一人剑眉朗目,威武健壮,阔步进来,锐眼扫过,看到柜台边的裘振,趋前抱拳:“敢问是裘兄吗?掌柜,拿点心上来,在下请裘兄稍坐片刻。”

  裘振一愣,还未及搭话,那人一拍他的肩膀,裘振一麻,不由自主地跟那人回到座位上,心中大吃了一惊,这分明是个晓得他们根底的人。

  那人又道:“裘兄不必疑心,在下奉了家主的钧旨,邀请三位到汝州做客。”

  裘振慌忙站起,“恕我眼拙,在下并不认识您,也不知道贵主人,您是否弄错了,我们还要赶路,车子已在等了,请恕不奉陪。”说着使个眼色,裘陈氏和琉璃站起欲行。

  那人虚拦,哈哈一笑:“裘兄不用客气,家主之令,在下是一定要照办的,待到了汝州,您自然就明白了。”其余骑士围成一圈,裘振见大有逼迫之意,只得坐回。

  说话间,别的客人见情形诡异,早就溜之大吉,堂中只剩下他们十几个人。

  这时掌柜亲自奉上茶水和点心,那人招呼众人坐下,有意无意散坐在前后左右。那人是骁骑军的一员得力干将校尉曾卫阳,昨天接到飞鸽传书,骁骑军查得裘振三人落脚兴义,他这组正好在附近搜索,就连夜赶到此地。

  一时之间,裘振心乱如麻,和妻子对视一眼,哪里还有胃口,不知这伙人是谁?意欲何为?看样子是豪贵人家的武士,他心中一动,难道是那日救起的公子?若是他,可驱动这样不同寻常的手下,他的来头可就不是普通的贵族子弟了。

  他转首望去,曾卫阳正含笑看他,却看不出端倪。再细想,他和妻子是不可能招惹这些人的,他的心一沉,竟是冲着小姐来的?汝州是许国陪都,他越发着忙,听说不少旧时勋贵住在汝州,难保有人见过小姐的真容,这会儿打探到他们下落,起了歹心。

  裘振心中惶急了起来,即便不是他猜想的那样,小姐落入他们手中,只怕不妙,老爷生前对权贵不假辞色,万一他们报复到小姐身上,他想着不由变了脸色,真想不明,他无论如何要保全小姐,他俯下头,低低地:“娘子,你把细软包裹给小姐,小姐见机快跑,我和妈妈会拌住他们。”

  琉璃惊道:“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们?”

  “我们会另想法子,你不一样,到时就糟糕了。”

  “是呀,看他们还客气,你先脱身要紧。”陈氏也低低地劝说。

  “不要,琉璃不怕,说什么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他们三人说得如蚊叫,曾卫阳支耳听得清楚,心中暗笑,瞥了琉璃一眼,信上再三交代,正主儿是这一位,说是姑娘家,头儿说了,一定要轻声细语的,不能无礼,不能惊吓,务必要恭请回去,这拿捏还需得当,但愿他们不要让他太难做,大的好对付,大不了拿软绳一捆,关到另一辆车上,这小姐,就难办了,碰不得,将来,不,已经是王爷的心尖儿了。不过,听说话这小姐心地善良,待会儿真有事,他就卑鄙些,拿住大的威胁一下,幸他听头儿吩咐,要人去准备了两辆马车。

  王爷也奇怪,神神道道的,直接表明身份和来意就行了,当今的睿亲王,还怕那一家人不从?

  门口又一骑马停下,一青衣男子走进,躬身道:“卫头,车子已经备下了。”

  曾卫阳点头,吩咐结帐,众人肃立,他走到三人桌边,笑道:“三位,请跟在下走吧。”

  车马辚辚,山峦叠嶂间,几十骑骏马簇拥着二辆马车缓缓而行。

  琉璃抱着包裹,方才他们一出门就被隔开,裘叔和裘姨被胁迫上了另一辆车,那些人对她似乎来得更恭敬些,虽说拦在她面前,却离得远远得,众目睽睽喧哗的街上,琉璃不想僵持,就上了马车。

  车厢很宽敞,左右有固定的木几,锡盘上摆了蜜饯果脯,都是时下女儿家们爱吃的,裘叔每次从集市回来总会捎带些。显然他们是有所准备的,琉璃轻咬贝齿,摸摸脸上的黑炭,裘叔说得不错,他们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到了晚上,只要一梳洗,她的容色就藏不住了,这些人必定前前后后地监视,弄点锅灰怕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可能是欲盖弥彰。

  琉璃解开包袱,里面有一些散银,几件衣物,还有一支碧玉簪子,这时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之物,一柄普通的泥金扇子,展开是父亲画的牡丹,当年和母亲两情相悦,却碍于礼教,新婚前不得见面,相思刻骨,才有此画,琉璃轻抚扇面上的题跋:云想衣裳花想容,母亲病中最后一次看的就是这柄扇子,脸上有幸福甜蜜的笑容。裘姨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其用意不言而喻,可是她能扔下他们不管吗?

  微撩窗纱,窗外蹄声得得,山风灌了进来,琉璃收拢包裹,思索,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豪门人家的护院之类,一言一行进退有度,倒像是军武,那么他们的主人又该是何许人呢?她很少出过山谷,和陌生人照面更是屈指可数,最近就是那夜镜湖中的男子,那人的确有尊贵之气,难道是他吗?是报恩?是见色强求?

  她若脱逃而去,裘叔和裘姨会受苦吗?然她是绝不会低头俯就,她的不从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祸害?在琉璃心中,生死可等闲,富贵如浮云,只是她不管如何做,恐怕都会连累了裘叔和裘姨。

  琉璃胡思乱想,眼看时近中午,她却还是毫无头绪,觉得进退两难。

  车身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有人在车前恭敬地说:“前面的山路塌方了,请姑娘下车休息。”

  虽是夏末,车厢里还是闷热,琉璃弯身走下马车,见山势险峻,极目都是茂密的树林,堪堪遮住两旁的山道和天空,凉风袭袭,伴随着阵阵松针的香味。大部分人都在前头的山道上搬运石块,一颗入云的古樟下,绿荫里已铺了干净的毡布,放了清水和食物,几个武士在旁警戒,裘姨上前挽住她的手,三人席地而坐,裘叔把一张饼递给她,“吃吧。”琉璃纳罕,这时裘叔的泰然令她有些疑惑,裘姨也拿起饼大口大口地吃。

  曾卫阳远远瞧过来,见三人很合作,可见得识时务,再说在骁骑军的眼皮底下,能做什么呢?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他自信满满。

  裘姨站起说要解手,琉璃自然欲同行,曾卫阳笑,摇头,太老套的伎俩,“请姑娘留在这里,裘嫂子一个人去吧。”有琉璃在此,陈氏不会跑的。

  陈氏去了许久,几乎要派人去寻时,才回来,对琉璃说:“那边有溪水,很清澈,小姐去净净脸擦擦手,说着把一团帕子塞到她手心,沉甸甸的,琉璃握在手里,看向曾卫阳,曾卫阳搔搔头皮,“在下陪您过去。”

  走没几步,果然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绿叶葱茏,背对着曾卫阳,琉璃把帕子浸入溪中,荡开,一些粉末迅速融入,琉璃顿悟,那是曼陀露,临出发时裘叔突然想起带在身上的,是怕万一事有不恻可以防身用,她乱了心神,竟忘了这茬。曼陀露还是父亲生前培种,站在花前就可使人眩晕的一株曼陀罗,父亲说如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容易滋生祸端,就把花毁了,只留下果实捻成粉末,装在丹瓶,这粉末陡开无色无味,只要一丝就可以放到十条汉子,父亲未雨绸缪,不放心爱女,对琉璃说万不得已时可以用来自卫,后来是裘叔收了起来。琉璃屏住气息,抑止自己回头去看曾卫阳,心狂跳,“他不会看见吧?”

  琉璃握住帕子,站起身子,随曾卫阳回到树下,裘姨点点头,琉璃知她也在溪水里撒了曼陀露,却不知她还走到下游处堵了出口。现在他们需要做的是祈祷这些人到溪中洗澡,而且要快,山中风大,曼陀露很容易挥发。

  也许上天真有灵犀,因为搬运泥土和石块,大家都汗流浃背,听说有溪流,纷纷求曾卫阳,也该曾卫阳倒运,他太过自信,竟允了,除了他一人看守,众人都去了,他以为三人即便有轻举妄动,他一人对付,绰绰有余,何况离溪不远,再说三个老弱,能有什么作为呢?

  听得溪那边扑通几声,因为家计常和人打交道的裘振还沉得住气,琉璃和陈氏几乎惊跳起来,琉璃心中直打鼓,虽说是为了自保,可别害了人,三人神色紧张,溪那边有异常的声音,曾卫阳惊觉起来,裘振已经站起来,一抖手中的帕子往他脸上一兜,粉尘在曾卫阳眼前散开,扑上抱住曾卫阳的大腿,说了声:“走。”

  陈氏拉起琉璃的手,向林中跑去,曾卫阳万万想不到,三个老百姓居然会用迷香,用手一挡,还是吸进了一半,他一屏气,脚一甩,裘振有股蛮力,竟死死抱住了,一时还挣不开,他刚想用力,裘振先晕了,身子一软,扑到在地。这么一纠缠,曾卫阳看见琉璃已跑进林子,他纵步追去,眼看看见了身影,偏偏这时头手发麻,天旋地转,中了曼陀露最忌提气,他苦笑了一声:“载了。”踉跄几步,终于倒地。

  琉璃和陈氏喘着粗气,扶着树,回头看他倒下,“慢点,再等等。”陈氏阻止琉璃。

  大约一注香的功夫,林中静悄悄的,只有簌簌的风吹落叶声,琉璃搀着陈氏从林中忙忙走出,陈氏道:“他们都是有武功的人,时间不会太长,我们得赶紧走。”

  回到原地,裘振还昏迷,亏得马车和马匹是停在远处的树荫下,拉车的马悠然自得地吃草,琉璃道:“那些人不知如何?若掉进溪里,不会害了他们吧?”

  陈氏一想,“对呀,我们也不能光顾自己。”两人又忙走到溪边,见十几个人东倒西歪,好在都爬在岸上了,想来是警觉中了迷香后都迫不及待上来,也因此迷香发作得更快。

  陈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琉璃一起把裘振抬到马车上,收拾行李放在一起,叫琉璃坐稳了,庆幸以前还学过几手,歪歪扭扭地上路了。

  烟尘扬起,酷热下,陈氏汗水涔涔,一路赶车,万幸山道没有人迹,两个时辰后,眼前有岔道,“吁..”陈氏停下车子,打开车门,琉璃已经是脸色惨白,陈氏好不心疼,扶了下车,打开水壶让琉璃喝水,“小姐,我和你裘叔早商量好了,那些人知道我们的底细,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得分开走,你裘叔晕了,几个时辰是不会醒的,裘姨只能和他一起,我继续赶马车,他们大多会追着车印来,你一个人走这岔道,尽量挑官道,我和你裘叔会来找你,他们可能知道我们去银安州,你裘叔说,我们索性先去汝州,你还到银安。”

  陈氏一气说完,拿过车里的包裹塞进琉璃怀里,流下眼泪来。

  琉璃抱着陈氏:“妈妈,都是我的错,害得你们连家都不能回。我不舍得离开你们。”

  陈氏抿了抿琉璃的头发,又从身上拿出丹瓶,“还有一点,你收好,小心啊,若有机缘,就先出关吧,不要等我们了,我和你裘叔会一路找你的。”看看天色,硬起心肠,推开琉璃:“快走,一定要小心,路上多换几次装束,冷热要当心,别错过了宿头,不要露财,可也别太省了....”说到此陈氏哽咽难语,她不放心阿,小姐虽年已十八,自幼主人、主母、他们夫妻百般呵护着,何曾离开过一步,小姐单纯又善良,放她单飞,她怎能放心,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男人说过,小姐聪明,有胆略,主人生前常叹息小姐是女儿身,不然早可科举为一方官吏,为民请命,施展才华了。何况那些人明是拿他们挟制小姐,到了汝州,他们更是小姐的累赘,小姐的心气他们是明白的,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不会让他们受苦。

  琉璃紧紧抱住陈氏:“妈妈,你们也要当心呀,我...我会一直等的。”

  “走吧,走吧,小姐。”陈氏硬起心肠,眼看着琉璃走上岔道,渐渐身影消失,擦擦眼泪,继续赶车,扬长而去。

第三章 雁落藏金屋

  日照中天,彩流霞飘,已是中秋了,琉璃在上京的馆驿简单雅致的书房中,看着房外的修竹,身上绯紫的官袍,不禁哑然失笑,桌上放着前几日的邸抄,她以探花被授予汝州府丞,担任太守的副手,还有锦盒中吏部送来的孺人、员外的紫诰,想起这两个月的日子,匪夷所思,仿若演戏一般,连她半夜梦醒,都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那日和裘姨分手后,她拼命地往前走,直到累极,才拐入林中休息,没想到遇上了一对主仆,那主人躺倒在地,好象得了重病,她吃惊,那人叫住了她,侍童也苦苦相求。

  那人自称是汝州今科的赵秀才,赴京赶考,谁知路上得了急病,花光了所有的盘缠,见势不对,雇车往回走,到了此处奄奄一息,车主怕惹麻烦,诓下侍童,扔了赵秀才竟逃之夭夭,急得侍童六神无主,只会啼哭。

  赵秀才见她穿着粗布,脸色黝黑,不像是读书人,眼中尽是失望,只是拜托她能带侍童回家,叫人来取他的灵柩。琉璃不忍,见他言辞哀切,虽知汝州去不得,还是一一应诺,那人见她谈吐不俗,相问是否进学,她言是,那人挣扎起来,令侍童代他叩了一头,又说出另一桩事儿来。

  原来赵秀才的父母的婚姻不见容于族中,亡故后一直未能葬入宗族坟茔,灵位也不能入祠堂,赵秀才就想到上京赴试,若高中,能为父母讨得封赠,族中必定另眼看待,父母的遗愿也就可以实现了,可没料到自己会...,他本已绝望,现在竟有一线机会,他哀恳琉璃能代他之名到上京赴秋闱,他甘愿做孤魂野鬼,说到这话时赵秀才已是一口气含在那里,眼巴巴地瞅着她。琉璃经过和父母的生死离别,知他大限已到,想起父母,和此人正是同病相怜,这人一腔孝心足可感天地了,自己虽然是千头万绪,逃亡之中本不该管这事,可这拒绝二字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便点头又允了,赵秀才溘然而逝。

  琉璃和侍童书墨就地葬了赵秀才。劝阻书墨的哭泣,问了道路,从此出去是许郡的观城,离昌城就两天的路程,琉璃盘算了一下,从昌城到上京,少说须一个月,秋闱在即,当真耽搁不得,既然应诺了,只好对不住裘叔裘姨了,先完成秀才的心愿再说,于是和书墨商定,若中了,必定会授官,相应的先人就有了封赠,琉璃就先告假回家祭祖,到此地想办法取出尸骨,由书墨扶柩回汝州,只说暴病卒了,到时凭朝廷官员的身份,赵秀才和他的父母应该都可入赵氏祠堂。若不中,两人还一起回来,扶棺回家。书墨倒也忠心,感激涕零,给琉璃磕了三个头,两人就直奔上京而去。

  嬴天放带了十八骑,从昌城回汝州,取道观城,两人一个飞骑,一个黑脸书生携着小仆,一个不知马上人就是自己千方百计躲避的,一个不知这书生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谁也没在意,擦肩而过。

  琉璃到了观城,花钱雇了车,日夜兼程,终于赶在贡院关闭之前进了考场,琉璃已经抱病,勉力做了三场诗书文章,篇篇锦绣,被列为上等,送入御览宣德帝大加赞许,特许等得琉璃病愈,单独在乾清宫奏对,见她虽其貌不扬,却是才华横溢,龙心大悦,御笔录为探花,并破格擢为正四品汝州府丞,到弟弟帐下效命,也以示朝廷对归顺的许郡人氏的优容。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琉璃叹息,她似乎和汝州有着不解之缘,书墨打点去了,明天他们就要起程了,赵秀才的遗愿即将实现,秋雁南飞,她的归宿又在何处呢?阔别二月有余,裘叔他们不知怎样了。

  叩叩两声,“少爷。”

  琉璃说了声进来,书墨推门,站在桌前,“少爷,一切都已备妥了,吏部已经发了公文,车子也候着了,还有两名随员到时一起出发。”

  书墨垂手禀告,他从一开始的感激到今日是万分敬仰了,他知道琉璃有着天仙白玉般的美貌,因为一路上很难回避,琉璃索性编了一摊说辞,说是怕被别人耻笑看轻才涂成黑脸。新主子有才有貌,却又是这般气度,推富贵于门外,这功名若是以他的真名考的,以他的受赏识,怕没有平步青云?书墨是五体投地地敬佩少爷,只是少爷脾气有些古怪,性子很沉静,除了杂事很少有差使,连生病时也是自己开了方子,叫他照单抓药、煎药,却不叫他服侍。

  琉璃点头,“你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在京中逗留的时间不宜太长,拜房师,新贵们的酬酢往来,她都以身体不适推托了,连曲江宴也提前告退了,有人暗讽她心高气傲,她一笑置之,反正,她很快就会消失,连敷衍都可省了。

  “是。”书墨退到门边,又迟疑,“少爷,那两位长随我们如何瞒过呢?”

  “到时见机行事吧,总会有办法的。”琉璃也为此苦恼,随员跟从,这是吏部的规制。

  “还有刚才驿官说睿亲王进京来了,睿亲王是您的主官,说您应该递手本去拜见王爷,您去吗?”

  琉璃看着他,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不用了,没有必要,免得横生枝节。”

  晶蓝的眼睛如一潭清泉,书墨常想到底是哪方水土养得出少爷这般天灵地杰,叫人自惭形秽。

  ☆☆☆☆☆☆☆☆☆

  西天最后一抹粉红的云霞,照在宫中的黄色琉璃瓦上,嬴天放从寿康宫出来,穿过慈宁花园,从西六宫的甬道往乾清门走,“六宫粉黛无颜色”,这诺大的后宫除了东内还住着三位充容,周德妃幽禁在西内的长生殿,其余的宫院除了一些守值的太监宫女,就只有几名尚宫女官住着了。真不知皇兄是冷酷还是痴情?慈恩观的女道士如何度日呢?寂寂花时闭院门或是斜倚熏笼坐到明。

  他的明珠瓦呢?骁骑军这些日子来人人都灰头土脑,先是让三个老百姓放到,到手的鸭子飞了,后来掘地三尺地找,只抓到了裘氏夫妇,高琉璃就如在人间蒸发一般,在大凉山的山脉间突然断了线,嬴天放恼怒万分,好愚蠢的裘氏夫妇,把绝色的高琉璃放单,无异于往虎狼堆里投下一道可口的甜点,会被生吞活剥的,他当即下令一寸一寸地搜索,却在山中发现一具尸骸,尽管证实是男性,他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五爷。”乾清门的牌楼下成修迎上,躬身,这一二月他可不敢捋虎须。

  “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吗?”嬴天放沉声问道。

  “是。”成修恭敬地回答。

  嬴天放的脸上没有表情,抬眼看见高青满面春风地从白玉丹墀下来,他放松了表情,高青恭谨地请安,说官家和贵妃娘娘正等着王爷晚膳。

  乾清宫西暖阁的邀月楼,两侧各有四盏紫檀梅花立灯,屋顶上九盏八角宫灯照得雪亮,纱照屏里,宫女太监正在摆放御膳,几名女官捧着青花龙纹葫芦状的烫酒壶候在一旁,东首七宝御榻上的帝皇已经含笑迎着他的目光,另一边的绣花绷架前,坐着的正是后宫一人贵妃宋氏,这时也停下了针线,抬起了头。

  嬴天放趋前一步,嬴天池已摆手示意,他就做个揖,“皇兄、皇嫂一向可安?”

  宋贵妃未语缓缓站起,眉间微舒,笑着点头,“五爷来了。”她一身月白软缎花纱绣牡丹的袍子,梳螺髻,只插了一把翡翠小玉梳,比起前几次见面,淡雅中更添了柔美和秀润。

  “皇嫂的气色不错。”嬴天放知她较羞怯,主动开口问候。

  嬴天池走到未语身边,宠爱地:“你皇嫂正给朕绣荷包花样。”

  国中女子一般都会针凿,但据说贵妃是例外,怪不得皇兄沾沾自喜,贵妃的手工,稀罕阿,嬴天放笑。

  嬴天池挽着未语,“来,吃饭,我们一家人难得清清净净吃顿饭。”在嬴天池的心目中,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以后再加上他和未语的骄子爱女。他扶未语在右首坐下,指了指左边的位置,“不用拘礼,今天我们就象民间家中一般,老五,你也坐下。”

  嬴天放欣然从命,宫中制度,天下间只有皇后才有和帝皇同桌进膳的礼遇。他以前也常和皇兄一起用膳,都是皇兄居中,他侧桌,只有周氏当政时欲鸩杀他,皇兄下旨和御弟同食,这事算算已有十多年了。他看了皇兄一眼,有妻有子,皇兄是万事足,以前是秋日严霜,如今都化作春阳和煦了。

  高青在一旁服侍,嬴天池盛上一碗酸笋鸡丝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放到未语面前,催她快喝,未语接过,两人凝睇之间,情意流动。嬴天放心生感慨,不由叹息,嬴天池睇了他一眼,“怎么,你有心事?高青,给王爷斟酒。”一旁的女官剥虾,剔鱼刺,只有未语不吃。

  嬴天放摇摇头,举杯饮尽琥珀酒“臣弟是羡慕皇兄呀。”却想起半月前皇兄叫他查询贵妃的家世,意外发现贵妃的出现竟无人说得囫囵,后又接到皇兄密旨叫他停止,女人,都是这么难捉摸?一个来无踪,一个去无影。

  “缓一些,”嬴天池看他,“燕窝鸡丝汤不错,特意给你做的,过过酒。”高青已舀了一碗奉上,“羡慕?你也娶一个。”他意有所指,嬴天放知他说的是他大张旗鼓的找人,不由又叹气“难。”

  一时饭毕,宫女们捧盂上来,漱口,净手,擦脸,未语知他们兄弟有话说,二来她心里有桩事,就带了紫衣和澄衣告退去了书房。

  高青捧上香茗,兄弟们坐了,嬴天池问:“你的折子朕都看了,很好,只是你要注意安全,象上次落单的事情少做为妙。”

  “是。”

  “预备在京中停留几天?”

  “过了后日中秋家宴吧,我还是回汝州,一则有事,二则母妃的攻势比起以前又强劲许多,拿您和贵妃做了榜样了。”嬴天放吃不消地说。

  “呵呵,”嬴天池笑,他这个弟弟天不怕,地不怕,在他和父皇面前都敢顶牛,就怕他的母亲耿太妃,“老五,你心中已有可意的女子吗?太妃可催促朕好几回了,等到你明年三十,就要朕给你指婚。”

  嬴天放沉默了一会儿,答非所问:“皇兄当日初见贵妃时是何种心情呢?”

  “朕明白了。”嬴天池拍拍兄弟的肩膀。

  “说到许郡,朕给你录用了一个好人才,今科的探花郎赵奔,是汝州人氏,朕已破格提他为汝州府丞,你好好培养培养,假以时日,会是你的好帮手。”

  “赵奔?今春郡试中没有人提起他特别出色?想必是疏忽或考官忌才了?能得皇兄如此赞赏,此人果真是才华出众了。”

  嬴天池微笑:“不错,高青,到东暖阁取赵奔的卷子来,给王爷看看,你治下的汝州能有这等的人才,也算是一块福地了。”

  说话间,高青已捧了卷子呈上,嬴天放打开,蓦地站起:“这是赵奔的卷子?是他的亲笔?”

  从来都是温容笑面的嬴天放变了脸色,嬴天池和高青略显诧异,“是啊,有什么不妥?”

  嬴天放从襟袖中拿出一卷宣纸,展开:“皇兄请看。”

  纸上是一句诗:疏云影度来新雁,古木烟销噪落鸦。左下角落款:琉璃。

  高青思忖:“他们果然是兄弟,都有拿人字幅的习惯。”

  行云流水间,一手的好楷书,笔尖透力,明是出自一人的笔下。

  “难道是易钗而弁?朕倒成了雌雄不辨,那人其貌平平,那也未必是真了?”

  嬴天放梦魂牵绕,见字如人,他慎重地深施一礼:“请皇兄恕罪,臣弟要抢您的府丞了。”

  嬴天池倒不以为忤,况是爱弟心中所系,“无妨,朕就先给你个恩旨。”他相信弟弟的眼光,既然他这么紧张,此女定有不凡之处。“他人应该还在京中,按例你是主官,他今日应有手本投进你的门下。”

  “如若是她,她就已经出京了。”

  “她知道你的身份?”

  “不,她不知,她都不算认识我,是她叫人救得我。”

  高青同情地看着睿亲王,这才是难兄难弟,一厢情愿地看上人家,王爷更过分,有恩将仇报之嫌,前途波折啊。

  “臣弟先向皇兄告假,臣弟不参加大明宫家宴了。”嬴天池才点头,他身影一晃,高青连送都不及,殿外已无踪迹了,回头看大家,“祝王爷好运。”高青怎么听都觉得大家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嬴天池微微一笑,踱步进了书房,未语放下笔:“五爷回去了?”

  紫衣和澄衣蹲礼后退出。

  嬴天池捏住她的小手,摩娑,想起天放难得的猴急,“他去追人了。”

  “追人?”未语不解,嬴天池亲亲她的脸颊,扶她坐下,“会有故事的。你歇一歇,朕来看看,你写了什么?”

  白色的雪浪纸上淋漓,墨迹还未干: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好精巧。”他赞道,他的未语总有仁慈的心怀,罢了,他就遂了她的心愿,“未语”他低低地,温柔地拥住佳人,“中秋,朕会有恩旨给慈恩观。”他该考量,让她们有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免得宫中怨气太甚。

  ☆☆☆☆☆☆☆☆☆

  一天的路程下来,琉璃一行人到了锦城,看天色不早,便在驿馆住下,驿馆早已接到吏部的咨文,知道是朝廷的新贵,殷勤接待,洒扫一幽静的院落供他们起居。

  上次的病琉璃没有痊愈,用过晚饭后,便觉有些鼻塞,书墨暗自担心,劝道:“少爷,其实我们不用太赶,您身体不适,不如等养好身子再走。”

  琉璃摇头,“不行,多耽搁一天,就多一份变数,现在已经二个月了,赵秀才的尸骸还在山中,万一让人发现,这麻烦就大了。”山中阴冷干爽,尸骨还不至于腐烂得厉害,可让人发现,到时他们到哪里去变出一具尸体来,更无法自圆其说,所以她恨不得插翅飞回,好早些了结此事,她还有自己未完的事情。她不知道她已料中了,赵奔的尸首已被骁骑军找到。

  琉璃开了张药单,爹娘久病,基本医理她也略懂一些,吩咐书墨去抓药,煎得浓浓的喝了一大碗,嘱咐众人好好歇息后,她就睡下了。

  天朦朦亮的时候,书墨起来撒尿,迷迷糊糊地开门,一头撞在一堵硬物上,还奇怪门前什么时候多了墙壁,揉揉眼睛,顿时吓得尿意全无,院子里影影憧憧一群彪形大汉,他张了张嘴,有人捂住了口鼻,两名孔武有力的汉子一左一右夹住他,把他拎回房间,嬴天放冷冷一笑,走了进去。

  隔壁厢房里似乎有动静,琉璃醒了,昨夜蒙头睡着出了一身的汗,身子舒泰了不少,琉璃披衣坐起,捻亮油灯,架子上有凉水,绞了把手巾擦脸,突然门栓咯的一声,琉璃吓了一跳,一缕香气飘入,琉璃身子一软,手抓脸盆,喀喇,架子摔倒,凉水浇了半身,琉璃勉力把手巾放在鼻口,嬴天放推门,没想到琉璃并没有被迷昏,他本想抱了琉璃就走的。

  “呵呵,一个湿漉漉的美人。”嬴天放立即关上门,雪肤花貌参差是,他承认他是感官动物,琉璃躺倒在地,襟口微露,春色袭人,他微笑,走过去,迎着琉璃惊惶的双眸,俯身抱起她放到床上,虽然他很想多欣赏一会儿玉体横陈惊惶失措的美人,但也不能太坏心,毕竟她病着,再受凉,他会很心疼的。

  “成修,去找些热水来,还有到铺子里买些衣物来。”

  “是”成修笑眯眯地大声回答,心想五爷忒急色了吧,难道不怕吓坏了佳人。不过,五爷明珠在握,他们的日子立马好过了,他眉飞色舞地叫人:“去去,离远点。”不懂得体贴人,一帮粗胚,众人都笑嘻嘻地办事去了。

  嬴天放的指腹揉着琉璃失去血色的双唇,感觉她在微微颤抖,“别怕阿。”他脸上很温和,眼里却没有笑意,这两月的焦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妮子,他呢哝地探下身子,半压制在琉璃的上方,“本王得先要个补偿。”攫取了久已渴望的甜美。

  琉璃僵直地闭紧了双唇,下巴一刺,她被迫张唇,一阵疼痛,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用手去推,却连手指都抬不起来,惊恐交加,眼前一黯,晕了过去。

  嬴天放只觉身下软垂,又尝到了咸涩,暂且放过她吧,翻过枕头,果然枕下有利剪,他哼了一声,指中用力,琉璃嘤咛一声,这会子是真的昏睡过去了,他剪开她湿濡的衣裤,曼妙的身子勾勒,温香软玉,娇糯柔肤,嬴天放呼吸有些急促,他苦笑,真是令人心猿意马,要不是这地方不对,时候不对,更怕琉璃贞如烈火,他真想狼性大发吞吃落肚,可是,她已经受惊了,他炙热的目光在游移,拿过被子盖上,这时有叩门声,他站起,放下帐幔,“进来”。

  成修带人抬木桶,装了热气腾腾的水,见他衣冠楚楚,抿嘴一乐,嬴天放瞪了他一眼,“你去处置赵奔的后事。”

  成修压低了嗓门,“不会吧,五爷。”早在路上就赌五爷如何吃瘪,他很想凑热闹的,这样对他,很不仁道的。

  “少罗嗦。你先到汝州,叫人把飞仙院整理出来。”飞仙院紧挨着嬴天放处置政事的集贤堂,在前后府之间,想来这高姑娘有天大的宠爱了,只是人家未必领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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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州节度使的府邸是原来的一座行宫,周围约有数里,制度恢弘,内中正殿改了集贤堂,后殿德阳宫是嬴天放起居,东西两殿都是节度使署下处置事务之所,骁骑军也驻扎在此。飞仙院则紧挨着后殿,本来是作为休憩读书之用的,也有连接前后府的意思,右有大厨房,为方便厨司人员出入,这大厨房的左边是个菜园子,靠着西墙,开了道角门,出巷子是汝州的北街,嬴天放搬入时有人提出此门有隐患,不如封了,嬴天放一笑置之,成修不放心,派了七名骁骑军的卫士在角门值守。飞仙院后是紫云、芙蓉、红梅等院落,是以前许国妃嫔所居,深房邃室,皆雕梁画栋,朱门金壁,其中还有花园两座,楼台亭榭,水石花木,无不曲尽高深。

  飞仙院占地极阔,修竹桃林梅坞,开满了四季不败的鲜花,院中有湖,曰日湖,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湖面碧波荡漾,荷渠亭亭玉立,粉嫩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绿色的荷叶上珍珠滚动,煞是楚楚动人,美景当前,有人却满心不悦。

  昨夜雨打芭蕉,满院葱翠芳香,正堂檐前有些积水,从上京调过来的睿王府女官董湘秋指挥众侍女,“仔细检点了,把水抹干,当心污了主子的靴子。”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你们这些人笨手笨脚,会不会当差?”府中的侍女多半是原先的人手,“乡巴佬”董湘秋十分不屑。

  半个多月前,长吏派人通知她把飞仙院洒扫一新,将有一位娇客入住,接着内府送来了螺钿床,织锦软缎、古珍奇玩,四季各式的绫罗绸缎衣裙披风,据说已在上京城的名织坊裁剪衣物了,她住的一排东厢房正房腾出来,做书房用,从昌城运过来的书籍全搬了进去,她和服侍她的侍女只能住其中两间,西厢房作了平常宴坐、进膳之所,成统领又提前回府,亲自安排了八名侍女,她更不高兴了,当初她千方百计求了上京府中女官长的姑姑,来到汝州,心里存了一份念头,就是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她年轻美貌,家里父兄做着县吏小官,也算是出身官宦了,正妃她不敢想,她心中想的是国夫人,这是侧妃的位份。近水楼台先得月,汝州府里只有她一位女官,王爷没有妾侍,一切起居她都亲力亲为,温柔贤德地服侍,王爷果然受用,虽然他从没说过什么,但她可以看出王爷对她很满意,她来了几月后,挑了飞仙院东厢房,说为了更好地侍奉王爷,长吏也没有驳回,她正沾沾自喜渐入佳境,突然一棒打来,说是王爷带了美娇娘回来,她能不怨艾?

  王爷是会有正妃姬妾,可那都应在她之后呀,他现在有了爱宠,还会把目光转向她吗?

  “不,董湘秋,你不能泄气,不能随便认输,看着瞧吧。”她自言自语,今天王爷回府,她脸上摆上了最得体最温顺的笑容,“珍儿,我们到德阳宫去迎接王爷。”

  一辆朱雀华盖车直接从府门的甬道驶入,骁骑军簇拥着,大约有一箭之地,在正殿的牌楼下停住,府中的文武官员还有长吏,带着侍从们恭迎如仪,嬴天放下马,传令午后接见官员们,令侍从卸下车辕,把车轿抬到德阳宫去,众人止步,只有骁骑军和长吏、侍从跟进。

  转过影壁,董湘秋带着侍女们走下台阶,行蹲礼:“王爷一路辛苦了。”

  嬴天放淡淡地应了一声,“飞仙院可已收拾妥当?”他问长吏。

  “是,都已按王爷的钧旨布置了。”长吏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再去准备起来,大约几日后上京会有旨意来,按国夫人的礼仪规制,在重阳日灯节来得及吗?”嬴天放明是问询,却是不容置疑。

  身后的成修一算离重阳还有五天,听说高姑娘试图逃逸,惹恼了五爷,索性派人到京中递了折子,正式纳高姑娘为侧妃,想断了高姑娘的念头,他皱起了眉头,这事情不容乐观,只怕还会有风波,他看了一眼已勉强笑脸的董湘秋,这个女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带着侍女迎出宫外,真当自己是女主人了?他得提醒这女人不要做白日梦。

  长吏已带侍从退出,各方安排去了,成修好奇大半天车轿里没有丝毫动静,就见嬴天放走至轿前,弯腰抱出琉璃,扶住她站在巍巍的宫门前,“琉璃,我们到家了。”穴道被制,琉璃被迫靠在他的怀里,她美眸闪动,闭上眼无语。

  殿前诸人一时皆呆,都为琉璃的姝丽容色震撼,天地间真有如此绝色,董湘秋更如腊月天头上浇了雪水,从头凉到脚。成修心想怪不得五爷强势出手,这红颜是绝品,平常人家是无福藏有的,只是五爷想赢得美人心,还有待商榷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不会太太平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就是这样的绝色佳人,侍女们忍不住偷偷看坐在紫檀木软榻上的高琉璃,都目眩,楚国夫人,这是琉璃的封号,真是太美了,只是高夫人从进府起没有一丝笑容,也是,飞仙院前后戒备森严,正堂前曾校尉带人虎视眈眈,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王爷理亏,强抢了这神仙似的天女。王爷每天来,她也不睬,王爷好脾气,自言自语一番,整日有珠帛锦衣美玉送入,董女官眼睛都红了,高夫人不仅看都不看,连开口都没有,五天里,大家几乎以为她是哑巴了。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鸾凤水晶屏,芙蓉锦褥,墨烟冻石鼎中喷散幽香袅袅,笙箫鼓乐之声,通衢越巷。玉案上朱红裙,赭黄罗衣还有金花翟冠,夫人统统视而不见,众人都暗暗发愁,夫人开口了:“我要见他。”

  她的贴身侍女们早已倒戈相向,如奉纶音,对曾校尉说:“夫人要见王爷。”如传懿旨。

  董湘秋气得暗咬牙,这几日她一落千丈,成修那日当着众侍女说,“董女官,今后你有主子了,要谨慎侍奉。”说得她满脸涨红。本来应该她去传话,可她怎甘心做驱使,她满心算的是当主子的。见侍女抢先,又不忿,瞪了那侍女一眼,走到门口,刚说了:“是夫人请...”王爷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见曾卫阳飞似的走了,众人窃笑。

  嬴天放走了进来,侍女们行礼,琉璃却不动,他坐到榻的另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有话说,是吧?”

  琉璃一顿,嬴天放一挥手,众人都退下。

  “为什么?”琉璃问。

  嬴天放注视琉璃,每天、每次见到她,他总是轻松和喜悦的,虽然她无动于衷,没有好脸色,他微笑,这大概就是着迷了,秀色可餐,“没有理由,本王喜欢。”

  琉璃一滞,“睿王爷何等尊贵,可知强抢乃是违法的。”

  “无妨,琉璃能欺瞒朝廷,本王区区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他笑,看她脸色一红。

  “你把书墨如何了?”琉璃想自己太天真,跟一个强人讲王法。

  嬴天放脸一沉,想起那小子跟在琉璃身旁二月有余,算他幸运,从不知琉璃是女儿家,他探手握起琉璃的下巴,有着凌厉:“你是国夫人,有些事不用知道。”

  琉璃和他对视,“你说。”

  “晚上在集贤堂见见许郡的重臣和戚属,你准备一下。”他威胁地看她。

  “不,你说如何了?”她毫不屈服。

  “你...”嬴天放无奈,也有赞赏,“如你所愿。”

  琉璃舒了一口气,她选择相信,她进府后才确定自己落入睿亲王之手,她听裘叔不止一次说过这个灭了许国的亲王,说他手段严厉,是许国旧日贵族中的阎王,却是一个治民有术的贤王,虽然眼见之下她有些怀疑,她还是相信嬴天放应不会为难书墨。

  “要我从命,可以,你放了裘叔,让他们离开此地,不能派人追踪。不然,琉璃不会吝啬生命。”琉璃竭力不畏惧,看着嬴天放渐渐收敛笑容,“这是我的条件。你只能拿他们威胁我一次”

  “你跟我谈条件?”嬴天放手指放松,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可以听得她的心怦怦地跳跃,他轻哝:“我的琉璃,你可知和虎谋皮,会有很大的代价。”

  她轻颤,却一字一顿地:“琉璃可成齑粉。”

  “好,本王同意了。”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靠着别人来达到目的,“本王安排你们见面,决不追踪。”高琉璃确是绝色佳人,他要收藏她,他要得到她,而且会让她心甘情愿,只是痴情二字未免可笑,皇兄和宋贵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裘氏夫妇的作用已经结束了。

  因为不在京师,册国夫人的典礼简单了不少,跪听册文,遥向京师行了三跪六叩大礼后,在德阳殿拜见嬴天放后就算礼成了,大妆朝冠的琉璃,风华绝代,姿容冠世,殿上诸人皆心驰神摇,嬴天放改变了主意,当晚琉璃并没有出现在集贤堂大宴上。

  笙歌曼舞,琼浆玉露,集贤堂的大殿里照如白昼,舞姬们翩若惊鸿,人们不时发出几声赞叹,正中主位上的嬴天放若有所思,午间琉璃和裘氏夫妇见了一面,他以为裘氏夫妇不会离开,出乎意料他们却走了,琉璃到底说了些什么,裘氏夫妇的下落并不难找,但他既然承诺了就一定要做到。可他隐隐有些不安,琉璃似乎是太镇静了。他看了在旁侍立的成修一眼,成修会意,抽身从右侧门出去,走下三层的台基,是一段长长的甬道,定昆池从眼前绕过,过拱桥,是飞仙院蜿蜒开来的宫墙,守门的骁骑军执戟肃立敬礼,曾卫阳迎出,陪他入院,走到二门前,遥见画堂灯火辉煌,珠帘玉壁间烛光闪烁,锦衣侍儿林立,堂前红衣侍从恭立,外面有骁骑军守着,应该不会有差池。

  夜空中星光晦涩,沿路有大红灯笼高高垂挂,在风中摇摆,侧耳倾听,隐约有丝竹鼓乐,画堂深邃,笼得住高夫人麽?但愿一切无事。

  ☆☆☆☆☆☆☆☆☆

  烟腾雾绕中,侍儿扶起琉璃,披上纱罗,长可及腰的乌发柔顺地服帖在玉肌雪肤上,慵懒的娇容使擦拭玉体的侍女们脸红耳热,楚国夫人的美丽就连同为女性的她们都为之倾倒。

  莲花汤池的隔间,侍女们服侍琉璃着装,披上绣花缎毛里袍子,打开朱门,风里还有零落的雪子,早有侍儿打上了青紬油伞,四名侍女提着彩绫银箍风雨灯,照引着琉璃穿过梅林,梅花已含苞,枝干上覆了一层薄雪,朦胧的月色下映衬得十分秀丽。进了垂花门,就见芦雪阁三层的飞檐上,缀满五色绢灯,阁内的煌煌灯烛之光,透过茜纱窗帘泻出,琉璃踌躇了一下,踏上阁阶,侍婢们打起织锦门帘,阁内燃着瑞炭,温暖如孟春时节,她的心一颤。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阁门呀的一声合拢,琉璃仿若才回过神来,眼光飘落在垂着珍珠流苏帐的锦榻上,一身淡绛绫袍的嬴天放拿着书卷,显然已等候多时了,看着她,眼里有着惊艳,他走到她面前,“就让本王来为夫人服务。”为她褪下外袍,嗅着她身上的幽幽兰香,“微风玉露倾,挪步暗生香。”他赞叹,拥住她,吻在她的如意髻上。

  琉璃绯红了脸,一直强奈惊惶的心房猛烈地跳动起来,从昨晚的暗示,到今早嬴天放说今夜到芦雪阁赏雪观月以度良辰美景,她是紧张、害怕,她虽不知事,却也知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临的。

  从重阳到瑞雪纷飞,嬴天放天天留宿在飞仙院,众人都以为她受尽了无限的宠爱,的确嬴天放也真的无所不及地向别人显示他的爱宠:美钻古玩源源流入,罕世的青花秋江渔乐笔筒放置在她的书房里,为她的父亲整理手稿,文章编纂成册,更为她修建了莲花汤池,从上京调来裁剪巧手打理她的四季衣物,汝州城哪个不晓睿亲王为美人一掷万金。

  可嬴天放没有和她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肌肤之亲,他们的相处,是一开始她的静默,渐渐有博弈,品文,嬴天放精通音律,后来两人有笛箫和鸣,这个时候的嬴天放犹如谦谦君子,若非他强娶在先,若非他每晚总是强势拥她入怀,她几乎要松懈下来,把他当成知音了,可她警悚地感到他儒雅中的冷硬,她明白,在他眼里,她是一块上等的美玉,他得细细鉴赏,优雅地享受。

  “琉璃。”她的发髻一松,嬴天放抽走了翠梅簪子,秀发蓬松开来,她又神游太虚了,上天太厚爱她了,才貌俱全,可他没了耐性,她象一块磁石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分散了他的心思。他捧住她的脸,“看着我。”他低沉的声音里有着诱惑。

  琉璃依言看向他,一惊,他的眼中熠熠放着烈火,“琉璃。”他捻起一绺秀发,怀里的佳人微颤娇怯,浴后的清新兰香让他意荡神驰,而她眼里尚有的清明让他挫折,高琉璃,恭顺之中带着不屈,所以他反而放缓了脚步,想让她心甘情愿。“真香阿,琉璃,你是为今夜沐浴吗?”火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他蛊惑着,轻笑:“本来小王还想和夫人讨教一番古筝,可是现在好象没有时间了。”

  琉璃有些迷茫,明了他的语意时,脸生红晕,她是为舒缓惴惴的心绪才第一次去了莲花汤池,并无刻意之心,她启唇欲语,嬴天放掩住朱唇,“嘘,小王可不想听你这妮子没有风情的话。”灯下,琉璃妩媚而娇艳,嬴天放的情火汹涌而出,他佩服自己竟能把持到今日,简直是圣人了,他双手抱起她,暗哑地:“我的琉璃儿。”

  琉璃身子腾空,不觉惊慌地呀了一声,这娇呼更撩人心弦,嬴天放大踏步走向锦榻。

  镂花的金钩摇晃,雕漆几上的古筝无言,窗外的雪似鹅毛纷纷堆砌在这琼楼玉宇上,只有瑞炭滋滋地燃烧,不时有轻微的爆裂声。

第四章总是波澜起

  “王爷来了,王爷来了。”

  几句娇音呖语,水榭里软榻上看书的琉璃吃了一吓,抬头看却是檐下架子上的雪衣鹦哥,身后侍立的大丫鬟双成笑道:“这都是我素日说的,难为它学得清楚。”

  已是孟春时分,桃花夭夭,梅蕊胜雪,花影缤纷,琉璃站起身来,满院春色,心中不无惆怅,一晃,进府已有半载,看着秋去冬来,转过年,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她却茫茫然,不知自己的身心将落向何方?抑或这样下去,安之若素地做楚国夫人?睿亲王是宠爱她的,以后呢?再美丽的风景也有厌倦的时候,他会再纳新人,还会有尊贵的正妃,她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妾,低眉顺眼也许还不够,得有心计和手腕固宠,为自己,也为可能有的孩子,争得地位和宠爱。

  她打个寒噤,想起去岁母亲临终前的话,幸福、快乐,已渐行愈远了。她养尊处优,吹笛弄箫,以后和所有的贵妇一般,只有在寂寞空庭时感伤地忆起自己曾有过的才情,自己也有过的理想,在他人的眼里,贵为当今爱弟睿亲王的侧妃,令多少闺阁千金暗中艳羡不已,过年时意外地看到几位高家的婶婶和堂姊妹们,看到飞仙院玉兰绕砌,彩焕螭头,羡慕之意溢于言表,前日,二婶求见,说她的堂妹容貌出众,与其王爷他日娶了别人,不如就引荐自家妹子,不但不会分宠,还可做个帮手,她不置可否。晚间嬴天放就问她,她一愣,淡淡地说:“这事全由王爷。”纵知身边都是耳目,心里还是有被窥探的不舒服。他似乎有些不快,她也不在意,她已经侍寝,却没有取悦他的义务。

  蝴蝶飞飞,蜻蜓掠过日湖,阵阵涟漪,她嫉妒吗?她想占独宠吗?不,半年前她并非执意想出关,可现在,她心中的渴望在薄薄地积蓄着,她想挣脱,飞离这令人窒息的金丝笼,嬴天放的确宠爱她,就像这灵巧的雪衣鹦哥,每日有人喂之精美的水、食,它抖动翅膀,学舌,愉悦着人们,虽然它的羽翼丰满漂亮,却不能够飞翔,执意挣脱,只能换得人们的呵斥,并落下片片雪白的羽毛。她不想和它一般,成为这华丽宫殿里的一个摆设,失去自我,最终被湮灭。

  一入侯门深似海,她的温顺并没有让嬴天放对她宽松些,无论什么时候身边总有侍女仆妇,二门外有王府的卫队--骁骑军,他倒没有禁闭她,有时还对她说城中士绅内眷们有邀约,不妨出去走走,他也带她去汝州的闹市,定昆湖泛舟,到城郊踏青,他几乎寸步不离,偶有走开,也有人牢牢看着她,计无可施,逃脱是痴人说梦。

  “在想什么?”她被拥入一具温热的胸膛中,嬴天放的声音里有些歉疚。

  他转过她的身子,审视地看着琉璃,可是他失望了,昨晚他没有来飞仙院,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的杏眼还是那么清朗,脸色还是那么柔嫩,看不出一丁点失意和黯然,只是一种敷衍的温顺,美人如花隔云端,他一早却忙忙回府,只处理了几件事就进了飞仙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的眼神含着锐利,像是探求着什么,琉璃不由自主的避开,有些许仓皇。

  嬴天放恼怒起来,前日的不快,新旧事情一并涌上,他对她温柔体贴,拿无限的耐心柔情蜜意地对她,而她仿佛从来不曾看见,更无论真心接纳过他,他的骄傲和自尊受到了挫伤,他有一种冲动,想狠狠撕开她平静无波的脸孔。

  他稍推离些,“本王昨日没有回府。”他宣告着,希望听到她追问,盘查他的去向。

  琉璃哦了一声,见他催促地看着她,“您昨晚派人来说了。”

  董湘秋幸灾乐祸地告诉她,王爷昨晚召幸了藕香榭的头牌叶三娘。

  “她没有一丝妒忌之色。”嬴天放愤愤地想,歉意全都无影无踪,昨晚在别院夜宴中,他因为烦躁有些披酒了,侍酒的叶三娘秋波汪汪,凄楚妩媚,勾起了他的爱怜,女人么就该是这样楚楚可怜,他就由着叶三娘扶他进了寝房,酒性过了,他又懊恼,叫了人来,拿出一笔巨款给叶三娘脱了乐籍,从此不用生张熟魏,临时就住在这别院里。他本想回府,转念又找来成修,问夫人如何反应,成修回报夫人说了声知道了,用了膳,在花园里盘亘多时,看不出有什么心事。他恼羞成怒,索性留在别院,叶三娘错以为他对她终于有了安排,喜不自胜,嬴天放也不去纠正她,他这么堂而皇之的作势,肯定会有长舌之妇传给琉璃,那她该惊慌了吧?谁知....。

  “本王没有来,你一点都不在意?也不关心?”他气势汹汹。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颇有些小孩子讨不到糖吃的别扭样子,她想了想,决定从谏如流,“那王爷好些了吗?听说王爷您多喝了几杯?”

  他的怒火腾就窜了出来,她还是在敷衍,在她眼里,他一个堂堂的睿亲王竟没有一丝意义,说不定她会为昨晚难得的悠闲开心,他一拽她的身子,牢牢地禁锢着,狠狠地擒住她的双唇,强项地开启,试图逼迫她坠入激情,又像是要把这几日的怒火发泄。

  众使女都退出了水榭,厚重的外帷垂落,水榭成了幽闭的暗室,琉璃惊慌失措了,他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今天突然变成了猛兽,她死命抗拒着,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王爷,您...”她的唇再次被占据,辗转啄吮,他的手滑入裙下,嘶的一声裂帛,滚烫的手心已按在她的腿间,琉璃再也忍不住惊恐,眼泪流了下来,嬴天放尝到了咸涩,他一震,撑起身子,看身下的琉璃衣裳凌乱,发髻松散,惊惧交加,他坐了起来,抱住琉璃颤抖的娇躯,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他吓坏她了,他吻着她的发顶,第一次真的有了悔意,“对不起,琉璃儿,对不起,别怕,没有了,都结束了,别怕阿。

  这次事情之后的几日,嬴天放极尽温柔,试图消弭二人间的隔阂,他沮丧地发现琉璃的敷衍中有了冷漠,他远比皇兄当日还来得窘困,贵妃是有情的,只不过那人性情淡泊,不肯轻易动心,如今他们的麟儿将要出生,皇兄是心满意足了。而琉璃,也许他一开始就错了,她的心从来没有落在这里,他强纳了她,她是为裘氏夫妇才就范,这兰殿桂阁,他这显赫天下的亲王都不在她的眼里。

  成修走进德阳殿的书房,看见五爷拿着卷宗,焦点却不在上面,竟是出神了,他模糊听得前几日五爷和夫人有些龃龉,他叹息,夫人之姿世间罕有,以一个弱质女子金榜折桂,才情不让须眉,有此胆识,任何男人都会不惜代价掠取,五爷这样做了,却又以常情看待夫人,只怕是要落空。他微咳了一声,“五爷,京中内府专差传送,贵妃于一月初九寅时诞下皇三子,母子平安。陛下已大赦天下。”说着递上本子,嬴天放赶紧接过打开,却是皇兄亲笔所写,稍有墨迹晕开,想是皇兄大喜若狂之下失了章法,他高兴地:“礼物可曾备齐?”

  “洗三礼早在年前已送到京师了。如意、象牙早备下了,还有用金丝和点翠加嵌宝石、翡翠、珊瑚的连枝瓜果盆景也做得了,五爷要不要看看?”

  他一怔,“本王没有叫人做过盆景,是谁送上来的?”

  “是楚国夫人,她说这些珠宝放着无用,她亲手做的,请五爷做个贺礼。”成修恭敬地回答。

  嬴天放不是滋味,拿珠宝做盆景,厌弃之心昭然,她分明以此来回敬他,他挥挥手,成修令门外侍卫搬入,是用了铜鎏金錾花的方盆,由各色珠宝构成瓜果图案,盆中的泥土是米珠填充,组成福寿绵长的吉祥字样,端的是五彩纷呈,晶莹剔透。

  “夫人说是取子孙绵泽之意。”

  嬴天放点头,高琉璃果然是明珠,虽比不上精雕细作,却也是匠心巧思,“很好,立刻送进京城,务必赶在皇子满月前。”他看了看日子,今天刚好是洗三吉日,宫中此时必定热闹非凡,他揉揉耳朵,母妃又在念紧箍咒了,年前她派人来要他带琉璃进京,想看看这个媳妇儿。他回信说一来皇兄重任委托,待到明年他这里政事上了轨道,到时他可交给干吏能员,就可卸任回京了,二来路途遥远,来回不便,中秋他已回过京城,过年就不回去了。

  蓦地想起前年冬天他陛辞出京,曾对皇兄说过的那番话,也许他也应该省思琉璃到底想要什么,也许他也该留点空间给她,再看皇兄的书简,他心里有了主意。

  “请吴学台到书房来。”

  晚间,嬴天放到了飞仙院,琉璃揣测他是否为盆景之事不悦,一直到晚膳结束,看他脸上并无愠色,很高兴地告诉她京中来信了,她的礼物也送了出去,“没想到还能做成如此别致之物,夫人真是慧质兰心,皇兄和皇嫂肯定特别喜欢。”又令人搬进一木匣,打开是四册书卷,落款正是高行森,琉璃这下惊喜莫名,她从来没有给嬴天放行过礼,顶多欠身。她当即下拜,父亲多年的宿愿终于得以实现,嬴天放趁机握住柔荑,“你先别谢我,我还有事要你应允。”说着令侍女们退下。

  琉璃有些警惕地想退后,眼里有一丝惊惧,想想盆景之事还是太挑衅了,万一惹了他,她不是自讨苦吃?

  好象他随时会兽性大发的样子,嬴天放叹气,人,真的不能犯错,那次实实吓着了她,“琉璃,我叫她们退下,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没有他意。”这几日他虽搂她入睡,可都克制着,几乎成圣人了,难道还不能表达他的歉意和诚意吗?

  他坐了下来,琉璃犹豫了一下,捧了茶盘放在紫檀雕几上,对面坐了,砌茶,把五彩薄瓷茶盅递给他,嬴天放几乎受宠若惊,虽知是书卷的面上,还是喜孜孜的,端茶慢慢品味,这眼里眉里都带了笑意。

  “是这样,皇子降生,各地都有庆典,我已下令在二十七日为皇子举行吉祥摇车礼,在学宫举行,邀郡内文武官员、士绅大族参加,到时的礼金和物品我叫人折算成银两,由亲王府出同样的数目,两笔款项专用来资助境内贫寒幼童进学,既为皇子祈福,又以他名义德泽子民,皇兄不会反对,皇子会是储君,就先为他笼络将来的人才。受了人家的钱,就要招待人家,我另外在梅园大戏搂,招了两班名戏班唱许郡的大戏昆腔《游园》,内眷到时就要劳烦夫人主持招呼,夫人意下如何?”他说得口干舌燥,随手又端过茶盅一口喝了,才发现是琉璃的,见她凝神听着,似不以为异,不由心中一乐。

  “可以吗?”琉璃在府中一向都很少走动,她不愿有人瞩目。可嬴天放说得冠冕堂皇,又是好事,她现在是位同公爵的国夫人,尽点义务好象也是应该的。

  “你放心,事情我都安排妥了,我还请了吴学台夫人帮衬,我的琉璃,可是赴过曲江宴的探花郎,这区区小事不会难倒吧?”

  琉璃横了他一眼,“您不用激将,我从命就是了。”

  ☆☆☆☆☆☆☆☆☆

  二十七日,风和日丽。

  八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和琉璃一起,吉时在飞仙院的正堂象征性地推了推摇车,祈求皇子从此万事吉祥,时辰尚早,琉璃请诸位夫人在西厢房宽坐,侍女们穿梭送上香茗精点。几位夫人来时家主都有嘱托,楚国夫人内秀,不善言辞,笑颜盈盈中,学台吴夫人开朗,先打开了话匣子:“每次见到夫人,都是这般美丽出尘。听说夫人的父亲是大儒高行森先生,我家老爷常常提起,十分推崇先生的文章,夫人必是家学渊源,有机会我想带小女拜访夫人,让她也沾点夫人的慧心。”

  汝州知府程知愚的母亲元夫人年纪最长,“老身还听说夫人为这次幼童助学捐出了一大批珠宝首饰,夫人德貌双馨,是乃我郡子民的福趾。”

  琉璃微红了脸,“几位夫人谬赞了,琉璃应该的。”

  元老夫人缓缓道:“我们有个想法,大人们都尽了力,夫人又作了典范,我们几个也想有所贡献,汝州城有几座破败的荒庙,我们出钱出力重新修缮改为义学,这后续购买桌椅书本、文房四宝、请夫子还需一笔钱,我们几个家里殷实,些许财物不算什么,可我们做了,其他人必得附从,各家自有状况,岂不是为难了她们?”

  吴夫人奉上茶,接口:“所以呀,我们有个计较,除了我们,一概不要她们出钱,请几位琴棋书画精通的内眷,表演些才艺,让外园的爷们见识见识我们女子也有不逊男儿的,请他们出钱赞助,数目不拘。最好这款项能充朝廷的善款,这就要请夫人向王爷说项了。”

  琉璃点头,“这是好事,王爷想必不会驳回。只是到时如何进行,还得拜托诸位夫人了。”暗忖这些官家贵妇没有骄矜之色,又有如此善意,可见人也不能一概而论,并非个个飞扬跋扈。

  话说得融洽,一时满室笑语晏晏。

  早春季节,梅园里梅花竟妍,暗香浮动,花园深阔,以大戏搂作屏障分为内外二园。这戏楼建筑独特,两座戏台相连,间壁是一排高大厚实的金丝梨木门组成,门里是三卷勾连搭全封闭式建筑,当中是大厅,周边是二层的围廊,整栋房子不用一颗铆钉,金砖墁地,听戏时曲调清亮飞扬;门外是同等规模的戏台,却是露天的。最奇特处是这门合上,内外戏台各自演戏,互不影响,打开大门,却成了一座大戏台,内园、外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琉璃到时,正中地上团团放了白玉嵌纹石桌,锦簇绣丛一般,衣裙明艳的夫人闺阁们早已恭候了,楼上一色八张紫檀雕花太师椅和同款的茶几,金盏玉碟,时新瓜果摆放,正中一把铺着黑绒底子撒满醉红海棠叶儿的花梨木短榻,榻前雕漆几,还多摆了一只提丝戗金五彩盒子,显然是为琉璃设置的。

  众人行礼后,纷纷归座,戏台就开锣了。

  帷幔徐徐拉开,一派生机盎然的春天画图,丫鬟伴着小姐出场,台下众人一时哗然,琉璃身后的双成咦了一声,琉璃转眼见吴夫人皱眉,以眼神询问,双成不敢答,侍立在榻后的董湘秋讥笑着:“是叶三娘。”

  “她怎么会在这里?你去问问班主。”吴夫人示意身后的仆妇。

  “我去。”董湘秋抢着,顺着围廊过去,东首正是化妆间,问明班主,说是台柱突然倒了嗓子,闻听叶三娘精于此戏,又已脱籍,也是急得没法度,就请她代演了。

  董湘秋幸灾乐祸地回禀,用脚趾头也能猜得出叶三娘动了手脚,她知道外头都传言王爷为叶三娘赎身是欲纳为姬妾,她恶意地想,二人最好争执,丢丑现眼。

  琉璃只哦了一声,“看戏吧。”并不在意。

  楼下和楼上的,见并无动静,都息声,暗想:“这戏里戏外都是戏阿。”

  不说台下心事,叶三娘不愧为名姬魁首,飞眼顾盼,举手投足之间都是风情,在这出戏里浸淫颇深,唱腔做工韵味独到,大家很快被她的精彩吸引,她唱道:“残花酿蜂地蜜脾,细雨和燕子香泥。白雪柳絮飞,红雨桃花坠,杜鹃声又是春归。纵有新诗赠别离,医不可相思病体。”把一个闺中少女在东风里赏春景思念情郎,情真意切,演得维妙维肖,众人不禁沉醉。

  叶三娘一甩云袖,心中好不幽怨,“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幽闺自怜...”他人皆以为她将是睿王新宠,她原本也是自得暗喜,却不料那日王府内务管家到了别园,给了她一笔钱,请她自便,并迁出别园,她好似坠入崖底,说什么也不甘心,借故未找妥房屋,迟迟不搬,企望王爷再来,她自许除了出身,她的工容才言无不出众,定是楚国不容,王爷才改了初衷,不然那夜王爷怎会和她缠绵?望穿秋水,却等到了王爷在梅园请戏,楚国夫人将在内园招待贵妇的消息,她灵机一动,重金买通戏班小厮,台柱就倒了嗓子,她精昆曲,声名极大,班主经有心人提醒,前来拜访,旁敲侧击她和睿王关系,她故意含糊其辞,好象是见妒未能容的样子,班主以为她是睿王外室,在众贵妇们前抛头露面,也不算委曲,本来还虑是否会得罪楚国夫人,叶三娘柔媚垂泪,说是侯门难进,很想借此机会向楚国乞求陈情,她却有此心。美人哀泣打动了梨园出身的班主,怜她红颜薄命,就请了她来。故而她一上台,也不张望楚国到底怎生模样,竟一心一意投入戏中,好叫人见怜,果然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情感全被驾驭,她矜持自得望对楼望去,这一眼好似几十瓢冷水从头上浇将下来,冰到心底里,浑身一颤,“喂呀,似这般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这一句真是哀婉之极,珠泪暗滴,委顿身肢,不胜地偎入旁边的丫鬟手中。

  若非碍着楚国夫人,这些爱戏的夫人早叫好看赏了,只是这楼上是巍巍国夫人,台上又是暧昧不明,待帷幔垂落,竟有些冷场,琉璃心中雪亮,这叶三娘也真有才情,可惜她找错了人,这般女子不容易之处非常人可比,不想为难她,对董湘秋耳语了几句,董湘秋虽诧异,却不敢违,走前一步,“夫人说演的极好,看赏。不必谢了。”早有王府的侍从抬了一箩筐制钱上去,另有人捧了宫绸、金银锞子给叶三娘,这下楼里顿时热闹起来,纷纷有人跟进,围廊里众夫人见琉璃不妒,皆暗异她有如此气度,怕叶三娘抢了风头,吴夫人站起宣布了商量好的事情,众人再次喧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顿时这注意力全都移了,交头接耳,有人跃跃欲试,又怕大庭广众如何使得?“大家不用害羞,我早叫人备了猩猩毡帘,当中一挂,外园里的大人、老爷们听得清楚,却只能看个模糊影子,画画书法弹奏上佳,舞蹈不宜,有能者只管报到元老夫人处,不公开姓名也行,叫老爷们瞧瞧咱们女子不是全不如他们的。”吴夫人又笑,“说不得会有凤求凰哦,我都替大家记着,有意的悄悄儿和我说,包在我身上。”

  气氛越发活跃,吴夫人是出名的热心,她牵线过好几对如花美眷,台下适龄的闺阁们果然有几分动心,有夫人带了头,元老夫人就收了纸条上来,几位夫人一商量,选了九个,取个吉祥,请中选的准备了。王府的侍从就开始一扇扇地挂毡幔启开金丝梨木门。

  趁着准备之时,班主按例带主演来给位高者磕头谢恩,琉璃本不欲见,董湘秋插嘴说若不见,对戏班往后声名不利,她是存心想看好戏,琉璃得宠又有今天的风光,她妒忌得牙痒痒。

  吴夫人瞥了董湘秋一眼,她觉察这个女官似不怀好意,对琉璃点点头,“是有这一说,夫人就见他们一见。”

  台后的叶三娘心中怨怼,她恨高琉璃连一丝光耀都不留给她,恨她的风华绝代,正自卑又自怜,班主叫她,她本不想再去低人一截,反正她只是客串而已,转念起了怨毒,她说什么也不能让高琉璃太过称心,就和班主到了琉璃跟前,施礼,没等班主说感恩的话,款款站起,顺手接过侍女欲奉上的香茶,“小心烫呀,夫人,早听王爷说过夫人有稀世容颜,三娘得见芳容,三生有幸。”说着直接递上茶去,却是一幅准妾室敬茶的模样,机灵的双成上前接过,瞪了她一眼,眼中有着警告,叶三娘一窒,心中的怨恨象油烹一般,“听说夫人出身昌城高家,高家可是旧日的国戚,夫人果然雍容华贵。”言下之意暗讽琉璃是亡国之女,却侍奉灭国的首领。

  琉璃微微一笑,她虽无看低叶三娘之意,却也不想和她敷衍,“戏很好,班主费心了。”她淡淡说了句客套,双成示意心中后悔不迭的班主退下。

  叶三娘以为琉璃不屑和她说话,正触动她的自卑,怒火燃烧,失了理智,“妾身还听说近日出书的道学大儒高行森是您的先令尊,怪道夫人如此出色,王爷那样爱重。”她说得尖利,“道学”二字尤其咬得重,旁边的人都转过身来,竖起了耳朵。

  琉璃心中有了薄怒,冷嘲热讽她是亡国之女,她不生气,却又暗指她以身侍酋是不守贞洁有污父名,这是辱及父亲了,她抬眼正视叶三娘,黑水丸的眸子中有着明了,叶三娘不自在地避开,琉璃笑了:“我虽孤陋,也知风尘自有奇女子,三娘之名一点也不言过其实。”见叶三娘洗净铅华,俏生生一个美人,终又不忍,“敝帚自珍,三娘何须毁之。”暗劝她爱惜羽毛,不要失了检点。

  众人皆窃笑,叶三娘思及己身,满面羞惭,惊觉自己竟失了分寸,倘若此话传出,这汝州城哪还有她存身之地,吓得颜色急变,忙忙地退了下去,急忙回别园欲收拾细软却遭闭门羹,叶三娘忧惧,生活无着落,只得跟了戏班,改了名姓,真的做起了优伶。

  叶三娘的挑衅很快只是一段插曲,众人的注意力被守备千金的古筝吸引,只有琉璃身后的侍女消失了一个,董湘秋眼尖,不由悚然,想起平日里自己多有皮里阳秋,该不会传到王爷耳朵里吧?赶紧显出恭顺的模样。

  戏台上几位夫人和千金或抚琴弄弦,或泼墨挥毫,朦胧见得淑女风范,外园的士绅们都觉得新鲜,颇有趣味地观赏,也有人出钱买下书画作品,黄罗伞下嬴天放对身边汝州知府程知愚道:“不错阿,汝州不愧曾为陪都,音律上乘,闺阁之中也有高山流水之音。”

  年轻的程知愚文质彬彬,是许国的末科状元,因正直不阿被下了大狱,嬴天放赏识其才和人品,建制许郡后委以重任,是他属意的节度史人选,程家是几代书香,寡母守节抚育成人,很大程度上代表着郡内的士子清流,重用他可笼络一大批世族,程知愚还未娶妻,嬴天放有意让他尚缙云,他已经发了信函到京师,请皇兄和母妃斟酌。

  台上一阵琴声流泻,众人不由驻足,停止了交谈,悠扬轻快的琴声在梅园回荡,如九雏鸣凤,又如闻到春天陌上杨柳的气息,更恰似听到秋天百泉迸流的激越,一曲终了,四座沉静,只觉余音绕梁,令人久久神往。

  程知愚半晌叹道:“此曲应是天上有,听此仙乐,当浮一大白。”

  如轰雷般的掌声响起,年轻的士大夫们,脸上都有倾慕,不知是谁家的千金?顿时纷纷投钱,有人写了条子进去,欲求再聆听一曲,却见台上侍从开始锁门,当下都暗想一出园门,就直奔吴府,一定要捷足先登才好。

  嬴天放略含笑意,看着那些士子写在脸上的心思,微微有些不愉:“怎么琉璃也弹琴了?她是国夫人,身份尊崇,何况单子上也没有她的事情。”又想琉璃不喜张扬,必是有缘由,可觉心中还是有些烦闷。

  “王爷,已经收到善款五万两,这是名单。”吴学府递过一本朱红手本,嬴天放略看了看,沉吟:“加上前两笔款项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你们筹谋一下,设个专项,专款专用,钱由知府保存,学府请款,你们两个辛苦些,委派专门人手负责此事,这是皇子的专款,派用之人不可有贪墨。”

  “谨遵钧旨。”两人躬身称是。

  “知愚,这善后你带人处分吧。”嬴天放起身,文武官员、豪绅士子们恭送如仪。

  晚间,嬴天放似不经意地问起,方知原委,原来第九个是汝州首富千金,自小有癫痫之症,临上场时突然发作,一时手忙脚乱,琴已安放,也来不及再委派哪个,琉璃这才临时救的场。

  “有什么不妥吗?”琉璃回过头来问。

  月细如钩,浅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得窗台镶上了一层银霜,琉璃在月华中,意态悠雅,那眼睛似蝌蚪一般漆黑纯净,流眄顾盼,嬴天放不觉痴了,突又想起叶三娘之事,心中着实惭悔,欲语又止“不,很好,四座无言星欲稀,只是我有些妒忌了,那些凡夫俗子怎有幸听得这天籁?我知道你受了委曲,我...”平生第一次嗫嚅。

  琉璃看着窗外蓝得发紫的天穹,没有一丝云彩,“在别人眼里,我是名正言顺的贵夫人,她是低贱女子,其实真正委曲的是她,她没有错,您别太为难她了。”再怎样的男人都是不会反省自己的错,尊贵如他,从来只有他人自动捧上真心的份儿。

  嬴天放从身后抱住琉璃,“琉璃儿,我是摧残了你,还是珍惜了你?”他似是询问,又像是自言,他扳过娇躯,吻住她粉红的唇瓣,“我渴望的...”他的手在游弋,房内想起低低的喘息,只有这个时候他是成功的,让琉璃意乱神迷,少了平日里的疏离。

  他有什么是渴望的呢?权倾天下,什么可不都是唾手可得吗?琉璃只想到此处,九华帐里坠入了沉沦。

  半夜,她醒了,看着身旁沉睡的男人,他闭着眼睛,嘴角微翘,没有了霸气,反而有些孩子的稚气,她想起裘叔临走时对她说:“小姐,睿亲王虽然霸道,却也是礼贤下士,治政有方,你终要有归宿,也许睿王会是好对象,他够强悍,足够力量保护你,让你一生平安。你的美丽不是你的错,可是这样的美丽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消受的。”裘叔他们现在应已回了昌城外的山谷了吧。

  女子,对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会有些情愫,琉璃也难免俗,虽然她是屈从的。可她又非坚持女子必得守贞节,母亲唯一一次反对父亲,就是反驳他的贞妇论,她说过“倘若两人至情不愉,妇为夫守,夫也理应为妇守,但若长年守寡或遇人不淑,再嫁为自己争取幸福,又有什么错呢?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过再嫁,比起男子薄幸,不知要好上多少?屠夫可以立地成佛,禽鸟可以择木而栖,士子可以择贤君而侍,独为何不许女子有重生的机会?”记得那时鸿儒大家的父亲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

  她的未来如这黑夜是不可知的,动了心会是情劫吗?美丽是禁不起春秋的流淌的,他还会有妻妾,她可做得到等待良人的临幸?琉璃不觉摇了摇头,从小看惯了父母的恩爱,她是没有办法接受的。

  “你在想什么?”她被拥入他的怀中,他逡耘着她的神情。

  “没有。”她闭上了眼睛,他笑得阴沉,琉璃分明又一次拒他于门外。

  ☆☆☆☆☆☆☆☆☆

  三月三日天气新,桃源渡边多丽人,细柳桃树吐蕊处,枝头新嫩引蜂来。

  难得的休闲,也为了让琉璃开颜,嬴天放邀请了几位能吏爱将及其眷属们在桃源游春踏青,顺便为几位少男少女们举行成人礼,用柳枝蘸水拂过头顶,说上几句祝福,就算礼成了,说了无须拘礼,很快年龄相仿的嘻嘻哈哈闹在一起,不时能听到他们清脆的笑声在林子里穿梭。

  林子的一头,嬴天放和东北军的大将军柳闯说话,程知愚听到了笑声,下意识地靠近了林子。他有些抑郁,那天他回到府中问母亲,才知最后那位弹奏《折杨柳》的是楚国夫人,怅然若失,听琴音知雅意,却是名花有主了。

  他沿着桃源往前走,溪流淙淙,两岸桃花灼灼,不远处树林、修竹浓密,百花齐放,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实是宁静休憩的好去处,他蹲下身,水凉凉地滑过,用水净面,仿佛可以把心中的荒诞拂去,今天他有许多公事,可鬼使神差的,他陪母亲来了,楚国夫人果真如母亲所赞美丽非凡么?他又唾弃自己不该有些许妄想?

  他直起身刚想离开,忽听前面有喁喁私语,“夫人,那边有水。”他一跳,下意识地避入一颗古树后,有三位女子往溪边走了过去,梳百合髻穿红绫袄的正是王府的侍女,她们口中的夫人莫非就是楚国夫人?他的心雀跃着,他的理智、教养告诉他,他应该回避或是转过身来等待,不惊动她们。可是他的脚比他更有主张,他的眼睛已经在窥探了,他羞惭不已。

  “这溪水好生清澈。”少妇低柔的声音,程知愚听得真切,带着昌城的口音,他心如擂鼓。

  看她一提月白色绣花的湘裙,弯下腰,拿绢帕洗手,一截皓月般的玉腕,腕间清翡色的翠镯,映照着她半边的白玉无暇,莹白的耳畔垂着明珠铛,微微摇晃。

  “嘎吱”一声,他踩到了树枝,琉璃回头,双成已护在她身前,问了声“谁在哪里?”今日来者皆是显要,双成言语中有些客气。

  程知愚满面赤红,从树后走出,稍往前,“下官程知愚,回避不及,,请夫人海涵。”说着拜下身去。

  琉璃轻轻点头,微微浅笑:“程大人请便。”双成妙目看了程知愚一眼,见他面红耳赤,久闻程大人是个老实君子,不禁一笑,扶着琉璃走了。

  程知愚哪敢抬头,半晌才站直,遥想那一丝笑意,冰雪消融,天地万物竟都不在眼底了,他远望着三人转入林中,不由呆了,站了许久,方怏怏地回转。

  董湘秋地从林中的一条小径走出,若有所思。这些日子来她是忿忿难休,珍儿虽说还是她的侍女,但想今天这样,或是那日看戏,她得随侍琉璃,自然不能带侍女出来,她往日气焰嚣张,现在双成等人对她的差遣,若跟琉璃无关,一律装聋作哑,凡事得自己动手,又见王爷百般迁就宠爱着琉璃,不敢形于色,干脆躲入林子里咬牙,刚才那一幕正落入她的眼中,本来她屏声敛气,惟恐让她们发觉,却见程知愚神思恍惚,一副痴了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抓到了什么,嘴角浮起冷笑。

  自那日后,程知愚梦魂神牵了,白天忙忙碌碌,夜深人静时,辗转难入眠,这样一个清灵慧秀的女子,想起她的浅笑,心如钉骨般疼痛,她不属于他,他明知因琴生意荒唐,一见钟情更是不该,她是君,他是臣,名份伦理早已定了,睿亲王对他有知遇之恩,王爷是贤王,引他为心腹,士为知己者死,说什么他都是妄念,才觉情声,却是绝望,相思苦绝,却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心中有事,不觉消瘦了,叹息自己竟是情种,“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他站在集贤堂的台阶上,遥望明月,突然想起了这首辞赋,不觉神思,竟忘了这个所在。

  “莫非知愚有了心上人?”一道晴朗的声音打断他的吟哦,他一惊,回过头来,却是睿亲王,一身的便服,微笑着看着他,他顿时一惊,不由悚然,他是在等王爷一起到偏殿,今天说完公事后天色晚了,王爷便留他晚膳,他却如此荒诞,不思图报,殚精竭虑,这和衣冠禽兽有什么差别?他心中的自我唾弃、自我谴责到了及至,脸色有些发青,恭敬地施礼:“王爷。”春末的夜晚,出了一声冷汗。

  “你脸色不太好,待会儿用完膳赶紧回府歇息,本王听说你这段日子里,处理公务,下乡巡视,督察河工,别太累了,身体也很要紧,这样,明日你在家好好休息一天,陪陪老母,尽尽孝道。”嬴天放本来想问问他的心思,前几日皇兄和母妃的信函到了,意外的是缙云也来了,这个丫头,现在仗了贵妃疼爱,越发调皮胆大,说要自己亲眼看过才行,皇兄竟也由着她胡来。见程知愚精神不好,想想这事不急,可缓缓说来。

  程知愚听了此话,更加羞惭。

  回到府中,令侍童准备了炭盆子,拿起案头镇纸下的一叠书笺,叹了一口气,“烧了吧。”

  侍童正是书墨,去年,赵探花在赴任途中暴亡,节度史府还派了专人和书墨扶棺回汝州,他协办了后事,见书墨机灵又有忠心,就收了书墨在身边服侍。

  看着一张张落入盆中,如片片蝴蝶火中化为灰烬,长叹一声,对书墨道,“走,给老太太问个晚安。”

  第二日下午,元老夫人要去文德书院,程知愚陪了母亲前往。

  书院在碧波荡漾的定昆池边,门前青石铺就,杨柳三三两两,十分幽静,是一栋三进的大屋,屋后连带着一个小花园,是汝州的一富户早些年因为女儿青年丧夫立志守节,不忍心看她在长年中消耗枯萎,特意把这栋房子劈出,招收些幼童读书,一来让爱女有事可做,二来也积些功德,对贫寒的幼童免费。

  程知愚扶母亲落轿,见门口停着一顶八抬鱼轩,十几个侍从在门廊下闲坐,是睿王府的人,脚步犹豫起来,昨夜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从此不再胡思乱想,可今天却又放在眼前了,元老夫人哪里知道儿子的千思百转,怕儿子不肯进去,就说:“愚儿,我们几个要和池院长商议,预备把这里改建成女童书院,还想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你是官家,露个脸,以后我们办事可硬气多了。”

  程知愚好生诧异,笑道:“叫儿子陪您来,原来母亲早算计好了,不过,有睿王府在,谁敢来找茬。”

  元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开眼笑:“说的也是,有她在,更不用担心了。”程知愚以为她说的是楚国夫人,暗想母亲有事忙活也好,省得她没事就催他娶妻,就搀扶母亲进了院门。

  池氏住在后进的花园里,一堵影壁作为屏障,和前园隔开,转过影壁墙,有四五米的缓冲,月洞门两旁的粉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粉红的蔷薇已粲然绽放,里面琴声激扬,隐隐有金戈之音,果然楚国夫人在此。

  只听得有人娇笑道:“啊呀,我跟不上了。”声音娇美甜脆。

  琴声嘎然而止,就听脚尖重重一蹬,嗖的一声,一只用各色羽毛制成的毽子飞了出来,正打在程知愚的眼角下,他眼睛一酸,竟淌下泪水,元夫人好笑,又有几分担心。

  一个身影跑了出来,“对不住,对不住,打疼你了吧?”那人说着抬头,看到他脸上的泪水,不由愣住了。

  后面有人接了一句,“缙云,你又在调皮了。”

  程知愚忙回身施礼:“王爷。”

  “五叔”“王爷”迎出来的人们都施礼,几声呼唤此起彼伏,程知愚扫视一圈,并无楚国夫人的踪迹,却不知是安心还是失望。

  嬴天放失笑:“缙云,你一来,这书院就成了麻雀院。”那人明艳娇丽,正是缙云,她脸上有汗意,粉嫩玉琢,笑嘻嘻地,“五叔,您到这里干什么?哦,我知道了,是惦记着五婶吧。您放心,我帮您守着呢。”她撒娇地挽住嬴天放的手臂。

  众人想笑可又不敢,嬴天放弹了弹她的鼻尖:“就是这样本王才不放心。没规没居,竟调侃你五叔。”他完全一副轻松的模样,对众夫人们点头示意,笑道:“你们忙去吧,有什么条件可跟知愚说,本王一律派他大力督办,可以拟个章程出来。”

  众人称谢,进了园门。嬴天放拉住缙云的手,招呼一脸拘谨的程知愚,“知愚,你来见见大公主,缙云,他是汝州知府程知愚,才高八斗,可是位状元公。”

  缙云哼了哼俏鼻,眇了高大斯文的程知愚一眼,他就是叔叔信上所说之人,不由脸一红,怪不得五叔叫她到书院来,低声道:“还有怕疼的状元公么?”

  程知愚脸腾的红了,嬴天放笑斥“你打在知愚的泪腺上了,还不陪个礼?”

  缙云吐吐舌头,弯腰福了一福,程知愚忙还礼不迭。

  嬴天放满意地看着这一对郎才女貌,“不错不错。”缙云偷觑,目光碰上,赶紧避开,有些娇羞,轻轻说了声:“我去找五婶。”转身走回园子里去了。

  嬴天放拍了拍程知愚的肩头,笑得意味深长:“知愚,你有本事,能叫我的缙云丫头变得秀秀气气。”

  程知愚心头雪亮,母亲和王爷做了预谋,这位公主说不定也知情,他心里有些被设计的不快,母亲以前从来不叫他陪同,偏生今天不仅让他陪了,还说那番话诓他进来。

  他勉强笑了笑,嬴天放笑着:“知愚,你别往心里去,是本王和令堂的主意,缙云她是知道你,却不知是今天见面,本来依我的意思,由陛下下旨,是缙云她要自己看过,本王知道这件事情你是委屈些,若你心中另有打算,可明言,本王自会对缙云说明。”

  这一番话柔中带钢,又解释了前因后果,听得程知愚只是苦笑,母亲是中意的,王爷又拿出一付由他自主的模样,他能有不同声音吗?当今帝女,王爷爱侄,他可以不畏权贵,可能推托亲情和恩情吗?

  嬴天放见他迟迟艾艾,知道程知愚是君子,又是孝子,谅他不敢违母命,权当他默许了,嬴天放不是看不出程知愚的勉强,可缙云多半是满意的,知愚性子木讷,以后相处了,不怕知愚不动心,娇俏秀丽如缙云应该是手到擒来。

  果然隔天,元夫人来访,把家传的翠绿玉鱼放到了缙云手里,坐受了缙云的蹲礼,这婚事就算口头约定了,只待缙云明年及笄,程知愚也重新以子侄礼拜见了嬴天放,只提了一项:先不要公开,免得别人说他攀附皇室。嬴天放看了他一眼,“知愚有志气,好事,本王自然应允。”

  开了家宴,大家都兴致甚高,程知愚极力控制自己不要望向琉璃,自己在名分上已是侄婿。琉璃根本不知他的心思,她一向很少说话。侍立在她身后的董湘秋却看得清楚,程知愚的余光中分明是仰慕,而且决不是对着大公主的。她看到珍儿,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心中涌起:高琉璃,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脸上越发恭谨起来。

  缙云住在飞仙院,靠近院西门的五间抱厦厅,和画堂遥遥相对,从飞仙院进去,画堂是必经的。因她即将回京,元夫人频频来看,程知愚也就常常留下来晚膳,常常奉了母命陪缙云在花园里散步。

  春天的傍晚,花园内芳香幽兰,随风柔柔发散,沁人心脾,美丽活泼的缙云,程知愚承认他是喜欢她的,缙云没有公主的娇骄傲慢,在他眼里就像是小妹妹,又像是一只百灵,他倾听她讲寿康宫,还有耿太妃,她经常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情,尽管在他眼里,很多是微不足道的,他还是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今儿我和五婶到了西边的菜园里,没想到那里头不仅别有景致,而且学问大了,什么豆角,荠菜,各色的瓜,连五婶好多都叫不出,你可以陪我去吗?”如果说程知愚先前还有自尊上的不快,这几日和缙云相处,她着实是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此时她望着他的眼神如小鹿般纯真。

  他心一撞,有些迷惑,他真当缙云是小妹妹吗?他看了看天色:“明天吧,我早点进来,我该回去了,家母恐怕已经在等候了。”

  缙云笑了起来,拍拍自己的头,“看我,忘了伯母了,她是老人家,要早点歇息的,在家时,这会儿耿奶奶已遛完弯儿,坐一坐了。”

  程知愚抓住了她的小手:“傻瓜,干吗乱拍自己?”

  他还是第一次握住她的,宽厚的手掌温热而有力,两人相视,脸一红,默不做声地往回走。

  迎头正碰上嬴天放和琉璃陪元夫人出来,程知愚触雷似的放开了缙云的手,有些不自在,忍不住瞥了琉璃一眼,

  嬴天放和元夫人见两人羞人答答,都会心一笑。

  董湘秋也笑了,有几分险恶。

  夜晚,东厢房内灯光闪烁,董湘秋打开门左右警惕地扫视,紧紧关上门,拉着珍儿进了内室,把一包珠宝放在桌上,珍儿一惊,董湘秋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脸色一变,连连摇头摆手,董湘秋柳眉一竖,却又和颜悦色:“珍儿,你就一辈子做个听人使唤的小丫头?我若做到贵人、夫人,抬举你做个管内务的,甚至是女官,到时体体面面嫁个有品佚的侍卫,尊称一声也是少奶奶,不比你现在这样顶多配个侍从强吗?如果你不做,你想咱们主仆还有翻身之日吗?”

  珍儿听得青青白白,又不舍地看了灯下璀璨闪亮的首饰,董湘秋忙把它塞入她的手中,,想起以前狐假虎威欺负双成等人,现在让她们呼来喝去,不禁咬了咬牙,重重地点头,董湘秋亲热地扶住她的肩膀:“珍儿,你以后不是丫头,竟是我的妹子了,但凡姐姐有一日出头,绝少不了妹妹的好处。”

  两人头凑在一起。云,悄悄遮住了月亮,一场阴谋朝着琉璃铺头盖脸地扑来。

  过几日,缙云要回上京了,程知愚出入飞仙院的次数频繁了许多,春夏交替季节,天气闷热,程知愚穿着公服进来不免汗涔涔,他和缙云感情渐入佳境,也随便了些,缙云就叫人在花厅备下清水让他消消热气,珍儿早就留心了,备下一条尺码相同的汗巾子,想找机会拿程知愚的换一下,今天碰得巧了,程知愚解下汗巾子,腰饰,突觉肚子有些不适,忙走到天井去了。珍儿飞快地拿了他的,才躲好,程知愚就进来了,他的衣物向来由书墨打理,他并没有发觉,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系上了。躲在屏风后的珍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主仆俩趁着琉璃睡熟了,董湘秋故意找事,碰翻了双成做的琉璃午睡后喝的燕窝酥酪,重做一碗颇费时间,双成见琉璃睡得沉,就匆匆到大厨房去了,见珍儿在,随手叫珍儿到内寝守着。董湘秋还挑鼻子竖眉毛的不依。

  两人做好了手脚,董湘秋走到二门,估算着王爷快到了。

  合该这天有事,程知愚从抱厦厅出来,经过画堂仪门时,一阵腹痛难忍,抱住了肚子眼看耐不住,守仪门的侍从和仆妇知他将是帝皇快婿,焉有不奉承的道理,忙上前搀扶,问明情由,请他到仪门内的厕房方便,事有权急,程知愚也顾不得了,他真的很急。

  大约一刻钟的光景,嬴天放进了仪门,留了侍卫在仪门内等候,知道这个时候琉璃可能还在清厦内休憩,叫众人噤声,果然,二门里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他放轻了脚步,走到耳房,忽听得里头有声音:“给你,夫人,小心。”声音低沉而短促,这声音好耳熟,他一震,疾步穿过庑廊,掀竹帘进去,这清厦连着卷棚,四面都是绿窗玉槛,桃红撒花帐子后似有高大人影一闪,又好象是眼花了,他一个跨步走到寝后,一扇门洞开,只有一个侍女伏在藤凳上揉着眼睛,好象才醒来,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王爷。”

  他一脚踢过去,那侍女哎哟一声,痛得抱住手臂,见他冲出,脸上却有诡异的笑容,她方才可是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万一败漏,她可是死无葬身之地,趁着王爷还没回来,她忍痛把刚才仓卒塞入床底下的物什收起。

  嬴天放在清厦外凝神看去,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他的脚程没有那么快,顺着小径穿过竹林,一路是通往二门、仪门,他站在仪门,沉声问:“方才有谁出去?”

  “程大人出去过。”

  “哦,这是画堂,程大人怎会进来?有多长时间?”他似气定神闲,笑意却一丝也没有,侍从们仿佛感受到他的紧绷,回话小心起来:“有约莫半个时辰,说是内急得厉害,实在忍不住了。”

  “你们可有在旁伺候?”众人面面相觑,都摇摇头。

  他回头望去,厕房掩映在高高的灌木丛里,若不是刻意,是看不见人进出的,他走过去,厕门紧闭,微微推开,里面清爽干净,没有一丝的异味,他的唇角微扬,笑得阴森。

  良久,换了一身衣裙的董湘秋从一边悄悄走来,她看见王爷从这边过去了,见门微开,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算计骄傲如王爷是不会推门进去的,不然他会看到净桶少了一个,不枉她捏着鼻子提出,还糟蹋了一件披风抱那些哕物,想想还恶心得想吐,可是她做到了,连她都佩服自己,从她听到仪门前的说话声时,她就欣喜若狂,上天都在助她,天赐良机啊,她飞快地做了这些事,高琉璃、程知愚一时恐怕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她屏声,那净桶她藏在另一头了,王爷练过武功,放得不够远,他会闻到的,现在里面该有风波巨浪了,大家更不会注意这边,还得觑个空把净桶放回,她嫌恶地皱眉,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嬴天放回到清厦,侍女们都已在庭中了,他一摔竹帘,琉璃已然坐起,一头秀发披肩,回过头来,才是海棠新睡。嬴天放盯着琉璃,难难道琉璃与人有私?不,他说什么都不信,琉璃是那样清醇,品节如明月般皎洁,可是,他听到的男声,程知愚突然在画堂里出现,这又如何解释呢?他凌厉的目光投向侍女,“双成呢?”他恶狠狠地:“还有你,怎么伺候的?竟然在当值的时候瞌睡?”珍儿吓得跪下发抖:“奴..奴婢并不曾睡觉,是...是方才不...不知怎么了,就困...困的很,奴婢不是故意的。”

  “困得很?”他根本不看琉璃,心想难道他们真的动了手脚?这种念头就像是一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疼的扭曲。

  “您怎么了?...”琉璃诧异,却遭到重喝:“你闭嘴,不许开口。”琉璃一惊,这才发现他的脸上竟是狰狞,嬴天放喝了一声:“来人。”

  仪门处的侍从、侍卫都听得声音不对,跑了进来,双成才捧了酥酪回来,见当庭天井已跪了一地的侍女,又闻里头王爷的呵斥,吓得不知所措,赶紧捧着玉盘跪了。

  嬴天放一脚把珍儿踢飞,从里头滚了出来,“把这贱人重杖四十,其余人等服侍不力,杖二十,一并逐出。”

  “是。”侍从们如狼似虎拖了这些侍女就要退出中庭。珍儿才苏醒,听到杖四十,又晕了。

  “慢着。”一声轻柔传出,众人停顿,谁不知夫人受宠的地步。

  “你还要替她们求情?”嬴天放低声,陡地高声“带下去,叫长吏再挑一批来,骁骑军守了画堂仪门。”转向琉璃,走到床前,一掀绣花锻枕,一条男用的汗巾端端正正放在底下,“这是什么?”他手指一挑,脸上铁青。

  琉璃略显迷茫,突然悟到他的意思,不由发颤,“琉璃虽不是什么大家之女,自幼庭训,也知廉耻二字,王爷出口辱人时请三思。”

  嬴天放已被这条汗巾乱了理智,“那么说你不认得它,可它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枕头底下?”说到你的枕头四字,他二眼赤红,有着戾气,俯向琉璃。

  琉璃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狠戾,不觉往后退缩,看在嬴天放的眼里,却是心虚了,他的头嗡嗡的,似被人劈了一刀“琉璃,琉璃,本王知道你是心不甘,情不愿,是吗?本王的用心你就弃之如敝草。”

  琉璃转过头,“你现在是无理可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她听得外面没有了声音,相处了半年,她不忍,尤其是双成,她澄澈的目光对上嬴天放,试图讲理:“您今日来,象吞了火药,我只说一次,这条汗巾我不认得,您大可去查,但请放了那些侍女。”

  “好,那你跟本王说实话,这汗巾子到底是谁的?你说,本王就放了她们。”汗巾纠缠着嬴天放的眼睛,能喷出火来。

  琉璃见他说得不像,言辞之间有了愤怒:“王爷,这府里的一切,还有侍女,这飞仙院,都是你睿王府的,是打是灭都由着你,你若想侮辱我,就直接冲着我来,如此轻贱他人,权贵就可以为所欲为?还是她们根本就毫无价值?是,你是尊贵的亲王爷,在你眼里,我也只不过是你的所有物,你若尊重人,怎会有这种龌龊的念头?”

  嬴天放随手掷了汗巾,握住琉璃的下巴危险地轻喃:“真勇敢,现在不怕了,本王倒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伶牙俐齿,很好。来人,既然夫人求情,收回杖责,都逐出府去。”他怒极,另一手握住琉璃的衣衫,鸷猛的力量仿若轻轻一扯就能使之粉碎“没有本王的允许,楚国夫人禁止出画堂,全部退到仪门去,关上二门。”

  “遵命”侍卫们答应一声。

  “你是何意?”琉璃惊怒,她不敢挣扎,她的肌肤都能感觉到他掌中的肃杀,也许惹上他是不智的。

  “何意?”他压迫着她倒向锦缛间,摩娑着她睡后水嫩的脸颊,“本王是彻底贯彻一下,琉璃儿,你的确是我的,我的一粒珍贵的夜明珠,谁也不可玷污,你也不行。”说着狠狠地吻了下去,啄吮着她的娇嫩,没有一丝的温柔。

  琉璃只觉唇间一阵刺痛,那次的记忆袭上心头,她死力抓住他的头发往外拉,惊惶地胡乱挣动,可转瞬她的衣袍已被撕成几瓣,露出湖色的绣花围兜,他恶意地揉捏她的椒乳,琉璃吃痛,她真的吓坏了,双手乱舞,一掌竟打在他的脸上,在这室中回响,有着恐怖的静寂。

  嬴天放一偏头,琉璃趁机从寝床的另一头滚下,却头撞在地毯上,眼冒金星,几乎晕厥,嬴天放这是已犹如恶魔般蹲在她的面前,“喜欢地上是吗?我的琉璃儿,地上太凉了,本王怎舍得明珠蒙尘呢?抱起她,单手一扫嵌骨瓷桌上的物什,哐啷啷几声犹如敲打在琉璃心房,身子冰凉,她被平放了上去,“求你,不要...不要...”她流下了眼泪,视线已毫无焦距,胡乱地摇头。

  嬴天放双手肆虐地浏览着琉璃玉般的肌肤,晶莹剔透的酥胸,欲火、怒火一并灼烧着他的理智,“现在,我要检验一下这颗明珠是否无暇。”,他已看不见琉璃眼中的惊惧,他褪下她的亵裤,扯掉她的围兜,她如新生儿赤条条地呈裸在他的掌下他惊叹一声,贪婪地抚摸,琉璃最后的挣扎,换来的是他不耐的一点,软了四肢,不得动弹,琉璃的泪珠挂在珍珠似的脸上,嬴天放一一舔吮,“眼泪,多美,可是打动不了了,别怕,我会好好呵护你的。”他凶猛而又轻柔,是珍品,又是享用。

  他的手在她的乳间、股间游弋,轻揉慢捻,琉璃虽抗拒着,可身体的本能叫她恐惧、颤栗,嬴天放在她的身上点燃着一把把焰火,她闭上了眼,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迎合着,她泪如泉涌,这无边的羞辱,在心中乞求:“快点过去吧。”

  这是漫长的下午,给两人带来的痛苦是他们都没有预计到的,嬴天放心头的魔兽失去了控制,一直以来他总有心结,琉璃的疏离和淡漠,在他们之间有着隔膜,而他原以为的一时新鲜或只是迷于美色在半年里不攻自破,他的感情放得已经很深了,难以自拔,他写了无数封信给皇兄和母妃,要娶琉璃为妃,可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的他,母妃疼着,皇兄护着,他的自尊和骄傲,他的极度不平衡,又阻绕他发出这些信,他要征服琉璃,要她的心牢牢地系在他的身上。终于今天的猜忌,那句真切的男声,让他的不安、燥怒混合成了残佞,他一次又一次地占有琉璃,一次又一次地逼迫她激起热情的红晕,从桌上到春凳到床上,无所不用及,进行着亘古的律动。

  琉璃软瘫在床上,朦胧中一股灼热在她的体内迸发,她喊了出来,抖栗在身上散去,她勉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自由了,身上没有了滚烫,原来这梦魇也有结束的时候,可记忆是那样清晰,她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自己的容貌,悲哀自己为什么还有神智,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受辱。

  嬴天放长出了一口浊气,他坐起,见琉璃身上的青紫,理智回到了脑袋,歉疚涌上,他忙替她盖上锦被,他真的太失控了,看她秀发凌乱,想理顺,却碰上她厌恶混杂着恐惧的目光,心不由一怵,竟不敢伸手,低低地说:“我还叫双成进来服侍,你睡会儿。”他不敢看她,逃似的穿好衣物打开木门,忍不住回头,见琉璃如破碎的娃娃一动不动,一种无力和恐慌紧紧揪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