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你的秘密
既然卫冬恒都已经出现了,自认了与谢雪的关心,吕芝书之前再是怀疑谢雪,如今也打消了疑窦。
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神情复杂地盯着卫冬恒和谢雪看了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发觉自己毫无立场,最后讪讪地说了句:“抱歉”,就立刻抓起鳄鱼皮包跑了。
谢雪对吕芝书的愤怒未消,又觉卫冬恒的到来很奇怪,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冬恒:“你坐她的车在路上的时候我看到了,觉得奇怪,就跟了过来。”
“她真是莫名其妙,我以为她找我做什么,没想到是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卫冬恒要了杯咖啡,让谢雪坐下消消气:“我就说了,贺家就是一群奇葩,尤其这个吕芝书,难弄得要命。”
他说到这里,眉毛一扬,还不忘自我炫耀:“不像我,我家里可开明了,听说我们家也就早年有个堂姑比较奇葩吧……不过她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家全都是和我一样的小可爱,我小时候坟头蹦迪他们都能原谅我,我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对你说出这种畜生话的。”
谢雪缓了好一会儿,才稍微舒服些。
“听她刚才的意思,她好像是确定贺予在谈恋爱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子这么倒霉……”
说到这里,她忽地又想起了酒店门口出租上客的那一幕,心里又泛起一丝不安的涟漪。
卫冬恒看出了她的心思,抓了抓自己的板寸——他引以为傲的银色流氓头被他爸勒令着剃了,剃成了部队里的的寸头,现在还没长回来,也没来得及染。
“你要真不放心,你自己打个电话问一下你哥,看看他今天有没有去过那家饭店不就好了?”
谢雪想了想,还真打了个电话过去。
等了没几声,谢清呈沉静平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喂。”
“哥,你、你在干嘛呢……”
“备课。有事?”
“哦……”谢雪骤松一口气。她立刻捂着扩音筒和卫冬恒用夸张的口型说:他——备——课——
卫冬恒打了个响指,吊儿郎当地架着个二郎腿开始得意的晃,一副我就知道吧的样子。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打个问问。”
谢清呈觉得她莫名其妙,但他妹妹从小乱七八糟的事儿做的也不算少,这种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候她哥的行为屡见不鲜,他也就没再多问,随便和谢雪聊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
“呼——”谢雪大松一口气。
卫冬恒玩味地看着她,逗她:“你现在不担心你哥是刚回来备课啦?”
“不可能,我哥备课都要备很久的,那他今天肯定就没去过市中心。”谢雪放心了,遂又翻了个白眼骂吕芝书,“贺予他妈真是有毛病……也不知道贺予偷偷摸摸在和哪个女同学谈恋爱,这要真被他妈发现了,恐怕得被为难到死。真希望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唉……”
谢清呈没有被谢雪的突然来电打扰,他管自己备完了课,赶着上课前做好了PPT,等两节课全部结束后,又去学校便利店随便买了点关东煮,就回宿舍去打算休息了。
走到教工宿舍门口,却忽然头很晕,他不得不抵着冰凉的金属门站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来。
因为身体的突然不适,谢清呈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烧水吃药。
可打开抽屉时,发现储存的药已经空了。
谢清呈怔了几秒,他意识到自己真是太疏忽了,不但昨天和今天都没好好地按时服用药物,连家里的存药没了也忘去了九霄云外。
他以手加额,靠在酒柜边按揉着太阳穴,开始反思在过去这几日里,上了头沉沦的或许不止是贺予。还有他自己。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如今却和一个年少轻狂的小鬼厮混到连自己的病都忘了。
谢清呈想到这里,那种心焦感和烦躁感又涌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
晕眩感始终挥之不去,最后谢清呈不得不起身,把外套披好了,打了个车,往美育私人病院驶去。
“这是你的这次的详细化验单,这是药。”
院长办公室内,秦慈岩的旧友把一张纸和两盒药推给了谢清呈。
“化验结果你自己看吧。用不着我说。”
谢清呈接过了单子,就像看任何一个病人的单据那样平静。
他看完了自己的单子。
“情况比我自己想的要糟一些。”他说。
院长:“你要是早点停止服用RN-13,不至于会变成这样。”
谢清呈点了支烟,抽了一口,没有接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觉得我还能撑多久?”
“你如果愿意去美国治疗的话,以现在的技术,其实还有希望,但你——”
“但你知道我不会。”
院长重重叹了口气:“不去住院好好治疗的话,就五六年吧。你的五脏都已经在迅速衰竭了,照着速度下去,最多也就六年了,我想你自己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
谢清呈:“……如果我增加来打治疗针的次数呢?”
院长看着他:“小谢,那会很痛的。你也知道对你自己有效的用药剂量,用到你现在那个剂量,痛苦已经是化疗的千倍以上。哪怕你痛感比常人更迟钝,也是用一次如死一次。你又何必要这样。”
“因为有的事如果我不去做,也就没有人会去做完了。”
“……我想如果老秦还活着,他也看不下去你现在这个样子。”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老院长又是一声深深地叹息,关于秦慈岩和谢清呈的事情,他知道的不算完整,但也不算太少。
过去在一些事情的决定上,他都尊重了谢清呈的想法,替他保守了该保守的秘密,然而看着这样一个人,在自己面前一步步地走向油尽灯枯,那种无力感还是令老院长忍不住嗟叹。
“如果你要打增加治疗针的次数,那你要做好准备。这种针打得太频繁,你身体的应激反应会很严重,也容易被人发现……”
谢清呈:“我知道。”
“……你去注射室吧。”
谢清呈起身了。
似乎已经疲于和谢清呈沟通的老院长在他即将走出院长室的那一刻,忽然唤住他。
“谢清呈。”
谢清呈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尖停着了,他微侧过头。
老院长:“我很理解你的选择,但你受这样的苦,身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能来陪伴你。我不觉得你这样对待他们,算是仁慈的,你要知道你的亲朋不仅仅希望你能给予他们保护,他们同样希望你能允许他们照顾你……否则当他们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们是承受不了的。”
谢清呈顿了一会儿说:“那就永远别让他们知道。”
他推门,消失在了白色走廊的尽头。
美育病院有一个特殊注射室,是专门留给谢清呈的。
注射室里没有人,不会有任何医护进行陪伴,一切只有院长知道,全部秘密进行。
谢清呈熟门熟路地校验了生物信息,门开了。
这里就是谢清呈这几年,对周围几乎所有亲近之人,隐瞒的真相了。
里面是一个三人高的矗立着的培养仓,仓内有呼吸面罩,拘束带,连接针管,以及一个能够向院长室紧急求助的呼钮。
除了这个培养仓之外,注射室内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金属床,一个药柜,一张操作台。
再无其他。
这是谢清呈的私人治疗室。
自他重新开始秘密服用RN-13起,他就不得不来这个地方进行治疗。最初是一年来两三次就好,慢慢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最近他已经到了几乎一两个月就要来处理一次的地步。所以之前贺予粘着他的时候,会发现他消失得逐渐频繁。
他就在这里。
他必须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修复,哪怕过程远比化疗更痛。
这间注射室整一个空间都相当的机械化,没有任何温度,唯一能给身在其中的人一点安慰的,是培养仓的玻璃罩子上,镂刻着一朵云雾似的水母纹饰——这只水母是谢清呈在注射特殊治疗针的极度痛苦中,唯一的陪伴。
谢清呈对这个屋子非常熟悉,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他做了消杀,自己往仓内输液管内注入了药……
待一切准备都完成之后,谢清呈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像往常一样,走入培养皿中。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打电话过来的人,是贺予。
“喂。”
“喂,谢哥,我下课了,你在哪里?”
手机里男孩子的声音很明朗,蓬勃,带着些期待。谢清呈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走出教室时,周围同学喧闹的声音。
年轻学子们在无忧无虑地与同伴们讨论:“今晚吃什么呀?”
“东街新开了一家烧烤店,听人说味道很好……”
“谢哥?”贺予念他的名字,唤回了他的意识。
谢清呈一个人在这间冰凉的,金属色的治疗室内,听着男生那边的动静,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地狱里聆听人间的声响。
他安静了一会儿,说:“有点事,在外面开会。”
“又开会?”
“嗯,临时的。”
“那要开多久呀?”
谢清呈:“怎么了?”
“晚上想和你一起吃饭。”
“……”
“我等你回来好吗?”
“不用了。”谢清呈回过神来,“我会议结束很迟,你自己吃吧。实在不想一个人的话,随便找个谁替我。”
贺予:“可是没人能替你。”
“……真的不行。”
“唉……这么忙啊……那好吧,那这次就算啦。”贺予大概觉得他时间很紧,于是道:“你先开会吧,不打扰你,我挂了。”
结束通话后,谢清呈把手机扔在治疗床上,他从金属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模糊的五官,好似没有任何表情。
——是。
他不应该有什么波澜的。
谢清呈起身,一只修狭的手指插进领带结扣里,将领带扯松了,想了想,又将手机调成了关机,走入培养仓中,按下了启动键,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呼吸面罩降下,扣在口鼻处,遮去了他大半张脸。注射管从谢清呈后颈的那一点红痣上刺进去,与此同时,药雾蒸腾上来,慢慢地将整个培养仓充满。
致幻的气体。
漫长的注射。
周身的反应比癌痛更为剧烈。
院长形容的没有错,谢清呈每次躺仓,都像是要经历一次死亡。培养仓的气压会在谢清呈注射完入体药剂后开始急剧增加,鼓膜,鼻窦,心脏,都会被迫承受极端的压力,这时候药物里的致幻成分开始发作,它会让谢清呈产生错觉,好像一根根骨头都从身体里被抽出来,然后又不规则地刺回到五脏六腑之间,它们在他血肉里生出支离纵横的刺,而后又被猛地拽拉而出,好像要连同他的魂,一起拖拽掉。
这样的过程要持续很长时间,因此培养仓内不得不设置缠遍他全身的拘束带和手铐,他每挣扎一次,带子就会勒得越紧,铐子也会收得越严合,到了最后他的皮肉都被磨破,整个人就像彻底陷入网中,连动弹半寸都再也做不到。
而真正的痛苦在这时才刚刚开始。
仓内的人受到过量药物的副作用影响,会陷入越来越真实的幻觉之中,大脑杏仁核在受到持续强烈的情况下开始紊乱,谢清呈的眼前会不断回放他生命中遭受过的最为恐怖与痛苦的那些往事。
父母死亡。
车祸。
秦慈岩死亡。
他离开医院……
恐惧在神经系统里持续蔓延。
他看到水位不断上涨的摄影棚,听到江兰佩幽幽的歌声。
他看到谢雪倒在成康精神病院,那一瞬间他以为她死了,她被分了尸体。
再然后他好像又整个被塞到了一只破旧的熊偶娃娃里,他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往家走。
幼时的谢雪却朝他喊:“你不是他!你不是哥哥!”
他像是死了一遍身之后,还要死了心……
没人知道他有多痛苦,没人知道他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在仓内,苍白的面色隐于药雾之中。他的腕被铐以枷锁,颈被束以佩环,雪白的衬衫上深勒着根根黑色拘束带,连呼痛声都被湮灭在呼吸面罩里面。
痛极了。
犹如生剖四肢百骸,挖一颗心出来。
等治疗全部结束,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以后了。
谢清呈从剧痛引发的昏迷中缓缓苏醒,他垂落的那一点额发完全被汗打湿。
他缓慢地睁开了眼,和以往无数次做完这套注射一样,他被折磨得一时都不知是今夕何夕。
仓门是自动的,终于缓然打开。里面残存的一点药雾散出来,薄雾朦胧中,露出的是谢清呈结束治疗后的身影。
那是罕有人见过的脆弱与疲惫。
谢清呈就那么僵硬冰冷地被束在仓内,他进仓的时候脱了外套,身上只一件素淡的白衬衫,黑色西裤,现在这些衣物已经完全被药雾和汗打湿了,紧贴在他身上。白色衬衫湿了之后,隐约透出下面皮肤的血色和肌肉的线条。他的胸口,上臂,小腹,腰胯……一路都被拘束带紧勒着,仿佛他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犯了什么罪。
谢清呈脸上未间任何血色,眼神也是空洞的。
治疗仓缓慢地起降,这是一套自动装置,能把人平托到前面的治疗金属床上,将他放下。
谢清呈躺在那张窄小的床上时,还没有意识。
他就那么瘫软地躺着,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什么力气也没了……就那么孤独地,冰冷地躺着。
梦里的伤心事还弥留在他眉宇之间,他显得很破碎。
好像残损的瓷。
好像人生早就到尽头了似的。
他在看不见的废墟里躺着,亦或者他自己就是废墟。
唯一还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只剩下他胸口处微弱的起伏……
还有五六年。
这样的生活就结束了。
谢清呈在治疗床上缓了很久,才重新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坐了起来。
他扣外套扣子的时候,连手指都是微抖的。
他擦去眼尾生理性的泪,慢慢地把所有痛苦的痕迹全部遮盖住,尤其是手腕上……那仿佛是被手铐勒出来的疤……
出门。
离去。
是的,这就是他封锁的秘密了——谢清呈在水库里和贺予说的事情是真的,但并不是完整的。他依然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一部分与他现状有关的真相。
谢清呈曾被判定活不过四十岁。后来美国研制出了特效舒缓药,他选择了放弃自己的能力,进行药物治疗,从而获得一个与普通人相差无多的身体,可以过上普普通通的人生。
但他没有说全的是,在秦慈岩死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李若秋与他离了婚,而谢雪考上了心仪的大学,陈慢也在努力后进入了公安系统。
他身边的那些人,或是魂归地府,或是走向了旁人,或是走向了独立。
他像一棵树,当秋冬来临,枝上所有的叶都离开了。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任何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依赖。
而就在那阵子,出了两件意外——
第一件,秦慈岩留下的资料被破坏了。
当时那些手写档案堆了七八只纸箱,除了谢清呈正在整理的,其他都留在家中。
这些卷帙浩繁的资料对谢清呈而言是珍宝,是必须要替老秦整理完毕的著述,但对其他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是以谢清呈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东西会被人盯上。
然而,某天他回到家,却发现屋子里进过了贼,老秦的笔记本被扔得到处都是,入室盗窃的人似乎是想从老秦的资料里找些什么内容,但最终一无所获。
盗贼在愤怒和沮丧之中,恶意把秦慈岩的那些医学笔记拿火机烧掉了好几本,又丢了二十来本到浴室去,拿花洒将它们全部打湿。
等谢清呈发现的时候,上面几乎一个字都看不清了……
谢清呈那一瞬间觉得天都塌了。报案,抢救……可是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刑事判决讲究一个刑事后果,谢家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遗失,损坏的只是一些让警方判断不出价值的医学笔记而已,虽能立案,谁会认真追查?
更何况,即便找到了人,凝结着秦慈岩生命的这二三十本笔记,也都回不来了。
谢清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过那段时间的,他那些天的夜晚,每晚都会梦到秦慈岩,梦到老人坐在书桌前伏案书写的背影。梦到秦夫人郑重其事地把这些资料交给他,送他到红砖墙楼外,含着泪微微鞠了躬,目送他离开。
他每晚都在这样撕心裂肺的愧疚感中惊醒,摸烟点烟的手都颤得厉害。
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一切的损失,对秦老夫妇做一个交代。
他只能在对应时期的其他笔记中,不断地去推测秦慈岩残卷里究竟写了些什么,记录了些什么……但很多试验数据,缺失了就是缺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那个入室的贼究竟是谁?
他们究竟想在秦老的资料中寻找到什么?
谢清呈在痛苦中,一直得不到一个答案。
直到第二件意外的发生。
秦慈岩远嫁美国的女儿遭遇神秘组织绑架,待警方将其救出,秦慈岩之女秦容悲已经被折磨到精神完全失常,被送往当地精神病院强制隔离治疗。
而在那个病院里,秦容悲常常重复一句话——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初皇。”
【第157章】 我不触碰
谢清呈在赴美拜访了秦容悲后,意识到了有一个犯罪组织在寻找“初皇”。
秦慈岩当年为了保护他,杜撰出了一个计算机验算系统,说所有的数据档案都是由那个信息系统计算出来的,并给那个并不存在的系统起了个名字,叫做“初皇档案”。
结果有人信以为真了。
他们先是从谢清呈家窃取资料,发现没有任何与初皇相关的信息后,就认定谢清呈和秦慈岩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如此互通有无的地步,于是猜测秦慈岩是把初皇数据交给了他女儿报管。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秦容悲因此受累,对方组织在拷问她的过程中既使用了酷刑,又使用了药物,美国精神病院的医生认为她的神经系统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毁坏,终身都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
她的丈夫非常爱她,将她接回了家悉心陪伴,可不久之后,丈夫发现秦容悲在被绑架期间,犯罪分子朝她体内注射了多种禁药,导致她的身体机能严重受损,各器官——尤其是大脑,开始逐步萎缩。
秦容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而那一年,老秦的外孙女,也就是秦容悲的女儿,才只有八、九岁……
谢清呈正是在这两件事的催化之下,重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找到了秦慈岩的旧友,美育私人病院的院长。
他说:“我需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需要重新使用RN-13。”
其实,谢清呈在初皇的异能上,完全欺骗了贺予——正如贺予拥有血蛊异能一样,谢清呈作为精神埃博拉给药最完全的初号病案,他其实是有特殊能力的。
RN-13在夺取他正常生命的同时,赐予了初皇两样昂贵的礼物:
非同寻常的适应性。
以及,极高的大脑运算能力。
适应性的提升,能够让谢清呈进行那些以自己身体为样本的生命试验。而极高的大脑运算能力,则让他能拥有了同时深入好几个领域的可能。
在秦慈岩还活着的时候,谢清呈正是因为手握着初皇这两种特殊异能,才能将生化试验和医术学习同步进行。后来他为了当一个正常人,放弃了这样强大的头脑,选择了服用治疗药,回归到平静的生活中去。
而现在,他为了尽可能地修复秦慈岩的实验数据,兑现诺言,完成给秦老的著述整理。又为了研制出能够延缓秦容悲器官衰竭的药物,决定重新服用RN-13。
他需要初皇的那两种异能。
可因为他曾经服用过治疗药,对精神埃博拉进行过完全性的压制,重服RN-13对身体造成的影响甚至比之前更大。
耐药性加重,他不得不多次服用,每一次用药之后,他都能获得一段时间异常敏捷的思维,以及还算康健的身体。
可很快地,RN-13的副作用就开始变本加厉地在他体内扩张,而重新衰弱下去的时候,他五脏六腑的情况会比服药前更为严峻。心、肝、脾、肺……视力,耐力,都会迅速地走向下坡。
他不得不加大治疗药的用量,来尽量地平衡RN-13对于脏器的伤害。
他的身子就像一个破漏的药罐,他在不住地往药罐里填入所需要的药物,拆东补西地,想要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
毕竟秦容悲的情况还未完全好转,而秦慈岩的著述他也没有完全整理结束,他知道那些东西对于老秦而言有多重要,几乎就是秦慈岩的灵魂叠加着生命。
至于他自己——
他是算得很清楚的。
他是一个已经离婚的男人,没有孩子,不打算再婚,妹妹已经出落得很优秀,足以照顾日渐年迈的黎姨,至于对因为调查他父母死因而牺牲的陈黎生,他也有了一个交代,他已经让陈慢渐渐地从兄长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生活中,所有必须由他完成的事情,他都已经完成。
再也没有谁,是不能离开他的。
所以,那个把自己东拼西凑,缝合完毕,回到了人间的破布熊偶,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
谢清呈回到教工宿舍楼时,已经很迟了。
他没想到自己家门口还坐了一个人。
“……贺予?”
贺予原本在他门口眯着眼打瞌睡,都已经睡着了,听到谢清呈的声音,立刻醒过来,起身道:“谢哥。”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清呈刚做完治疗,身子还很痛,又虚弱,实在没有办法应付眼前这个小鬼。
他下意识地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手腕上的痕迹遮去了,他不想贺予看到他接受治疗时手铐的勒痕,否则还要面对贺予的诘问。
走道里光线黯淡,贺予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个动作,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单肩背包,又提起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朝谢清呈笑了:“晚上路过一家唯新奶茶店,和我们在清骊县去过的那家看上去差不多。我进去一看,哇,果然有卖两元一杯的珍珠奶茶。我就给你带回来了。”
“……”
男生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地说:“也不懂这玩意儿哪里好喝。”
“……”谢清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治疗做完太虚弱了,连同心脏都变得无力,以致于它面对贺予,竟然有些承受不住的岌岌可危感。
片刻沉默。
贺予见他不说话,又问:“会开完了?”
“什么……哦。”谢清呈想起自己在治疗室内和贺予说的谎。
他说自己去开会,贺予就真的相信他去开会了。一点也没怀疑他,谢清呈在他眼里的形象是高大的。他只在原地默默等他。
谢清呈心里那种分崩离析感就更重了,他觉得贺予今夜站在这里,就像要碾碎他的城防。
他说:“对,开完了。”
贺予又笑了,很温柔:“累不累呀。这么迟了,肯定累着了吧,饭吃了吗?”
谢清呈发现贺予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动动脚,他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步入六月了,虫多,贺予又只穿着学生款运动裤,露出大半截小腿,也不知道在这儿喂了多久的蚊子。他一想,贺予还有点虫咬性过敏体质,于是也不和孩子站门口侃了。
他知道应该赶贺予走,这才是对的。
但对上男生满怀期待的一双明亮的眼,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谢清呈最后把门打开,对贺予道:“先进来吧。”
谢清呈一进宿舍就在沙发上靠着了。他太累,治疗后的应激反应一次比一次明显,贺予也不是什么外人,谢清呈便懒得招待他。甚至还松了松领带结,使唤他:“能去烧点水吗?”
贺少爷倒是任劳任怨,把水烧了,连同奶茶一起递给谢清呈,然后站在沙发边,待机的大狗似的看他。
谢清呈是真不舒服,喝了口水,对贺予道:“你忙自己的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你是开的什么会,搞得和跑完马拉松似的。”贺予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把谢清呈的居家鞋脱了,然后在沙发边坐了下来。
谢清呈微微睁眼,想把脚收回来,但是贺予已经握住了,他就那么低着头,把谢清呈的脚搁在自己腿上,然后慢慢地揉按,给他放松。
谢清呈他不喜欢让那些小姑娘半跪在地上收拾客人们的疲惫,那会令他感到极不舒适。
但贺予不一样,他和他的关系确实过于亲密,所以这件事他做起来,谢清呈的排斥感没有那么高。再加上贺予也不知哪儿学来的这么好的技巧,穴位按的很准,足底穴位给他拿捏住了,酸胀的感觉涌上来,实在也没什么挣扎出去的力气。
谢清呈因为做了治疗,这会儿身体的各种抵御力都弱,被按得舒服了,忍不住抬手遮额,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了一声闷哼。
“……”贺予上一次给他按摩,就感觉到谢清呈应该很吃这套,没想到这次他疲倦状态下更显露出了享受和脆弱。那一声带着痛苦和舒服的低哑嗓音像是挠了他的心,贺予觉得就冲这一嗓子,自己在门口喂了几小时蚊子等他都值回票价了。
他眸色深了些,揉着谢清呈的脚,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帮你把袜子脱了?”
谢清呈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想把脚收回。
贺予按住了他,除了他黑色的中筒袜。
谢清呈这人挺规矩的,因为经常穿西裤,搭的都是不会让自己行动时失礼的中袜,到小腿的位置。
这样遵守社交礼仪的穿搭,在贺予看来其实很欲,他慢慢地把谢清呈的黑袜脱了,裸露出下面苍白微凉的足。
谢清呈清醒些了,睁开眼睛:“你怎么也不嫌脏。”
“没有啊,我觉得你的脚生的很漂亮。”
这倒是真的,谢清呈的脚型匀修,踝骨和淡色的青筋都很明显。他又爱干净,透明的指甲盖就像冰面,覆着下面透一点血色的足尖。
脱了袜子,指上的力道能抵地更深,更精准,谢清呈就像被摸了下颌的猎豹似的,虽然平时威风厉害,但毕竟抵御不了挠下巴的舒适,一时也就没有再反抗,由着贺予尽心尽力地给他按着。
“嗯……”
和在云雨时不一样,被按摩的谢清呈不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发出声音,贺予把他按舒服了,他就会低沉沙哑地对贺予的技术有所回应。
那嗓音男人自己听得没感觉,男孩子却很喜欢。
还一边按摩,一边问他:“舒服吗?”
“这样力度够吗?”
“要不要更用力一点?”
“……轻点……”谢清呈被他按摩着了酸胀的涌泉穴,忍不住皱起眉喘息着止住他,“疼……”
“习惯了就好了。”
“啊……”谢清呈的剑眉都微微皱起来了,这个穴位一直按着实在是酸痛,但又令人欲罢不能。
贺予按着按着,眼底的色泽越来越深了,忽然轻咳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
谢清呈疲倦与舒泰间问他一句:“你累了?”
“不会。”贺予嗓音都有些哑了,“能让你舒服,我又怎么会累。”
他说着,继续用心地给谢清呈揉捏着足底,按摩苍白的足背……然后按到脚踝,到足三里……
按到后面,谢清呈确实是放松下来了,贺予却有些受不了了。
什么叫玩火自焚,大抵如此。
他按摩着,听着谢清呈不设防的低声,渐渐地情难自禁,终于克制不住,握着谢清呈的足尖,然后低头,轻轻吻了他一下。
这实在太意外了,谢清呈松弛间没想过会受到这个的刺激,一个战栗回过神来。
“贺予,你——”
这在贺予看来实在也没什么,他是他心仪的男人。
他爱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连缺陷都是珍贵的,又怎么会介意这个?
可谢清呈不是这样想的。
他的目光与贺予痴恋他的目光对上,心下大颤,是确确实实地被震撼到了。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了对方好一会儿,贺予为爱与欲所迷,握着他的脚,如捧雪,似怀玉,而后他垂眸望着那冰白色的足背,睫毛微颤……
他又轻吻了他一下。
谢清呈:“……”
空气中的那种烫热在不断攀升,暧昧几乎已经要实化成沉重的半流质,萦绕在他们身周。
贺予望着谢清呈的眼神逐渐痴缠,男孩眼里是对男人不加丝毫掩饰的迷恋。
“哥……”
他的嘴唇轻触着他的皮肤,如蜻蜓点水。
红蜻蜓拂过足背,掠了心跳的涟漪,慢慢往上飞……
而后贺予牵起谢清呈的手,以鼻尖轻蹭谢清呈的手,一根一根吻着他的手指,而后将温热的嘴唇,虔诚而温柔地贴在了谢清呈的手背上。
“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想要你的人……还有你的心……”
“谢哥……你答应我吧,和我谈恋爱,给我一个名分,好不好?”
谢清呈像是被一柄看不到的利剑刺了一下,猛地醒了。
他眼里倦怠又朦胧的迷雾散去了。
他想到了自己今天的病检单,想到了自己是男人贺予也是男人,想到了一切……他只有五六年的时间了……
他如梦初醒,想把贺予推开。
贺予却还没回神。
小年轻满腔都是对谢清呈的爱欲,哪有这么容易醒过来。
他还没意识到谢清呈的反常,他尚沉浸在刚才两个人难得的美好气氛中,情难自禁地起了身,撑在了谢清呈身上,把他困在沙发与自己之间。
他温柔又疯魔,痴迷又病态地凝视着他。
“谢清呈……”
低头吻了下去。
谢清呈猛地把脸转开了,贺予的吻就落在了他的颈侧动脉处。
一吻落下,谢清呈心中似有什么在分崩离析,心弦随着动脉而搏动,他在剧烈的震颤后开始激烈地推拒贺予。
“别……不要,我今天没心情,贺予……贺予你停下来!”
他是真的怕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
是怕贺予会发现他治疗疾病时在手上留下的铐印?
还是怕贺予看到他颈后的注射红痣重新撕裂,尚未愈合?
还是……
还是怕自己会再不自觉地与贺予深堕其中……怕贺予深埋进他心里的那只蛊虫又要蠢蠢欲动。
他在怕什么?
贺予对谢清呈的瘾太深,男人身上好像有看不见的磁极,吸引着他不断地靠近。他一时间因谢清呈而心中意乱,眼眸迷离,完全没有听进去对方说的话,依旧炙热地吻着他。他觉得他好漂亮,就像一朵只属于他的玫瑰。玫瑰艳丽,危险,带着刺,可他忍不住要摘。
心愈乱,意愈迷。
恶龙吻着花,伸手拥抚着那朵颤栗的玫瑰。
“贺予,你……够了……松手……你松手……”
“谢哥……”
少年没听见,他太沉迷了,眼睛里的每一寸光晕,都能诠释什么叫做用情至深,而情到深处,自然与欲纠葛,贺予不自觉地就要去解谢清呈的扣。谢清呈终于被逼到了极点,忽然挣扎着抽出被贺予紧握着的手,“啪”地一记耳光,又重又狠地打在了贺予脸上。
“……!”
这一耳光太重了,又是那么冷不防,贺予蓦地清醒了,看向打他的人。
谢清呈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和衣扣,竭力隐藏了自己治疗后的痕迹,一双桃花眸混乱又狼狈。
“……别碰我。”
目光相触,贺予脸色骤沉,神情一时间非常复杂,本能地透出些疯劲,看得谢清呈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但很快地,那股子天生的疯狂就被贺予硬生生压了下去。
贺予:“你怎么了?”
他想去抓他的手,却被谢清呈猛地挣开了。
“别碰我。”他又一次说。
“……”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后,贺予慢慢地从谢清呈身上起来,坐在沙发边,垂着碎刘海,低头不语。
其实刚才抽贺予耳光的只要不是谢清呈,而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要被他给弄死了。
只因是谢清呈,贺予没有任何的办法,甚至还会觉得愧疚——因为他从谢清呈眼里,突然看到了再鲜明不过的恐惧。
谢清呈这么坚强,这么勇敢的人,几乎每一次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都是因为自己。
贺予微微侧过脸,无声地看着沙发上的谢清呈——那个男人额发散乱,五根白玉似的手指扯紧了衣襟,脖颈处尚有自己方才留下的吻痕,可轩昂眉目间写着的只有不可侵犯的威严——以及压抑着的惶然。
贺予看着他这样,忽然非常的,不是滋味。
“哥……”他哑声道,“是不是我逼得你太紧了?”
“是不是我又让你想起之前……我那样对你的时候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时候晚上做噩梦,甚至会忽然发抖……”
谢清呈:“……”
“……哥,对不起。”贺予见他一直也不回答,顿了顿,忽然这样对谢清呈说。
“……我没有非要和你做这种事……如果你累了,或者你没有心情……你和我说好不好?我都不会再强迫你。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
少年起身。
“我、我先去你书房做作业吧……我把门锁上,让你好好休息……我不会逼你的,我只是想请你和我在一起……”
“你不要……”贺予的声音到了最后都有些颤抖了,是压抑的,是伤心的,也是茫然的——那声音传递出来的情感让谢清呈又一次莫名地心颤。
贺予略带哽咽地说——
“……谢清呈,你不要怕我。”
【第158章】 难以说出口的话语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如果是以前,心里那么乱,经历的事情这么乌七八糟,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入得了眠。
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又刚刚做了痛苦远胜化疗千倍的RN-13治疗,实在是非常虚弱,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也就真的涌上了疲惫感。
他不想睡,他觉得自己很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面对贺予时,那种越来越明显的内心颤动,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望着贺予关上的房门。
他在门外,贺予在门内,门在也没有打开……
谢清呈越想越想不明白,他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最后贺予那种压抑着的哽咽声,他内心竟越来越难受。
最后他低低骂了自己一声,颓丧地倒回到了沙发上,目光投向空白一片的天花板,逐渐涣散。
又累又痛,终于睡过去的谢清呈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被困在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偶熊里,站在游乐园的摩天轮前,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他就这样笨拙又破败地站着,手里拿了一把游乐园的氢气球。
摩天轮缓缓转动着,霓彩灯光变幻,乘坐完毕的游客们有说有笑地走下来,没有任何人注意他站着的那个角落。
游客们都是成群结队的。他们笑得很幸福,很满足,破布熊和他的玩具气球对他们而言都是多余的。因此他们看不到他。
过了一会儿,谢清呈意识到了,他好像在等一个需要他,想要拿走他手上气球的人。
可是他仿佛中了什么魔法,不能说话,也不能以真面目相待,只能这样站着,等啊……等啊……
梦似的游乐场音乐声中,下来了一对夫妻,谢清呈猛地意识到了那是他自己的父母,他想要移动身躯走过去。
但是他父亲招手,揽下了一辆乐园的白马马车,周木英随他去了,两人的身影渐渐地被白马载得看不见。
谢清呈茫然地停下脚步。
他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在也无法回头。
第二个从摩天轮上走下来的,是秦慈岩。
老秦一个人,穿着他穿了一辈子的白大褂,笑眯眯地左顾右盼,谢清呈想要让他停下脚步,但是远处忽然跑来一个孩子——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举着甜筒,他仰头对老秦嚷了些什么,谢清呈听不见。
但他已经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了。
老秦伸出手,握住了小男孩的掌心,男人和男孩在乐园的七彩光灯里渐渐地远去,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是生前不曾有过的幸福。
只有谢清呈留在了原地。
天已经暗了。
第三个下来的人,是谢雪,谢雪蹦蹦跳跳的,由远跑近的时候,身形也从五六岁的小丫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谢雪在经过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她盯着那破布娃娃看,似乎觉得他很眼熟似的。过了几秒钟,她走到他面前,笑了起来,刚想说话——
远处却忽然有个人在喊她的名字。
谢清呈看不清那个人的样貌,但他知道那是一个男人,是谢雪最终要与之共渡余生的那个人。
谢雪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转过头去,想了想,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孩子了,玩具娃娃也好,五彩的气球也罢,都不在应该属于她了。
她于是又最后冲他笑了一下,和童年最喜欢的熊布偶玩具挥了挥手,踩着白色的小高跟,轻快地走向了她充满光明的未来。
天,彻底黑了。
摩天轮上,陆续地又下来了很多人。
有陈慢,有黎姨,有李若秋……但他们都有自己要奔赴的方向,没有谁……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需要破熊偶的拥抱,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需要破熊偶紧紧攥在手里的彩色气球。
游乐园就要闭园了,众人陆续散场。
他在意兴阑珊中孤独地站着,在熊偶里缓慢地眨眼,他逐渐要闭上双眸,逐渐要松了手,让那些不能在给任何人助兴的气球飘飘扬扬地归于天上去……
然而——
“谢医生。”
“谢医生。”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他模糊睁开眼眸,视野里没有任何人。
“你看看我,我在这里呀。”
他低下头,看到的是一个梳洗地整齐又漂亮的小孩子,七八岁大的模样,正仰头望着他。
那竟是他第一次见到的贺予……
“谢医生,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答不了话,他在人偶中,在魔法里。
而即便他能够回答,他又该说什么呢?
他没有家了。
“对了,谢医生……”小贺予伸出手,他举着一只小面人,是龙的形状,“这是我今天在游乐场做的东西……送给你……”
他把小龙面人插在了谢清呈玩偶服的兜里。
小孩子笑起来:“你能夸夸我吗?”
“你能抱一抱我吗?”
“……”
你能抱一抱我吗……
那好像是,他曾无数次听贺予说过的话。
悲伤的,冲动的,撒娇的,殷切的,恳求的,绝望的——
贺予的声音。
一遍一遍地对他诉说着。
这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固执地乞求着他的一点点回应。
你能抱一抱我吗?谢清呈?
就像我抱你时那样。
孩子一直在等着,等着……
但是谢清呈动不了,谢清呈在熊偶里,既不能言,也不能弯下腰来给他任何的反应。
贺予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由期待,变为了茫然,由茫然,变为了困惑,由困惑,变为了失望……
他就那么默默地,失落地看着谢清呈。
然后——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也要——他也要消失了。
他也要消失了……
谢清呈心里忽然极不是滋味,在梦里,他竟竭力想挣开魔法的束缚,他想把手里的彩球给他,他想问他,你看得到我吗?你知道我在里面吗?他想伸出手——
蓦地。
周围好像一下子变得白茫茫,彩灯,摩天轮,花车巡游的砖石街道,一切都淡了,成了彩铅画里似的场景。
谢清呈睁大眼睛。
有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他没有回头,但是心脏已经从平静,逐渐快马加鞭,追上了身体的反应,他的胸腔之内有了极大的震颤,他能感觉到那熟悉的体温和味道……
小时候的贺予在他眼前消失了,而长大后的贺予在他身后拥住了他。
谢清呈能感到他滚烫的泪流下来,落在了自己的肩头……破破烂烂的布偶熊被高大清俊的青年紧紧拥抱着,贺予落了泪,轻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要走。”
“我还需要一只布偶熊。”
“我还想要你手里的彩球……”
“谢清呈,把你的气球和玩偶都给我吧。好不好?”
“你……你回头,抱一抱我吧,好不好……”
那一瞬间。
就是那一瞬间,谢清呈的内心像是受到了最沉最重的一次撞击,那撞击摧毁了束在他身上的魔法,打破了让他无法活动自己的镣铐。
破熊偶笨拙地转过身来,巧克力豆似的眼睛无声地望了他很久——
然后它伸开破旧不堪的,谁也不在需要依赖的臂膀,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最终,它抱住了站在他面前抹着泪的那个青年……
“不要哭了。”
喑哑的声音终于能从布偶中解封,艰难地,从他许久无法发声的嗓音中流淌而出。
“不要哭了,贺予……”
“不哭了……”
枯槁的嘴唇喃喃着,眼皮转动——谢清呈蓦地从梦境中醒来。
他的眼眸仍是涣散的,梦的余韵未消。
他抬起手,颤抖着,轻轻触上了自己的眼睑。
他这是……
梦到了什么?
心的地震仍在持续着,波及四肢,连指尖都无法平静下来。
他不敢置信地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湿热的。
是真的有泪流过。
“……”谢清呈木然躺在沙发上,胸口起伏的频率比平时更急促,他眼中仍然有那些霓虹灯彩,耳边仿佛仍有游乐场空灵的歌声。
他不愿相信自己梦到的,不愿相信自己梦里的回应与脆弱。
他更不愿相信自己在那一刻流露出的感情……
他对贺予,真的是有回应的。
他怔忡地瘫软在沙发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喉结间或滚动,眼眸无神地大睁着,想着这一切。
想到梦里最后的那一个拥抱,内心竟仍是震颤不已。
谢清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他擦去自己眼尾的薄湿,抬手看了腕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不知贺予有没有走?
他转头去看书房门,门仍是关着的。
谢清呈在次平复了一下心情,窸窣起身,刚走到书房门口欲敲门进去,就听到厨房的门打开了——贺予原来在厨房里。
“你睡醒了?”贺予似乎还在为睡前两人发生的事情而尴尬,一时没有与谢清呈直接对视,而是屈起手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小声道,“那个,我煮了宵夜,你晚上还没吃吧?本来是想过会儿叫醒你的。很快就好……你在等我五分钟。”
虽然贺予不想让谢清呈进厨房,想直接把菜端出来,但谢清呈还是进去了。
灶台上小火炖着一只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飘出来一股对于老沪州人而言绝不算陌生的味道。
谢清呈走过去,就看到贺予的手机还摆在灶台前。
少爷不太会做饭,这是他照着网上食谱现学现卖的。屏幕上还显示着菜谱标题,标题很俗套,又直白——
给你的宝贝煲一锅汤。
谢清呈把视线从那标题上移开了,躲避什么似的。
他拿了隔热的湿毛巾,将砂锅盖子揭开了,里面的热气腾腾而出,模糊了他线条刚毅的面目。
锅里炖的果然是腌笃鲜。
谢清呈很喜欢吃这道菜,黎姨会做,他自己也会,但始终都不如他妈生前做的好。
腌笃鲜是典型的南方菜,需要用到嫩笋,火腿排骨和千张结这些食材,不过烹饪这道菜还需要一样看不见的材料,那就是耐心。
腌笃鲜的笃,取的是文火慢煨时,汤头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在长时间的耐心炖煮过程中,竹笋的鲜嫩,火腿的鲜咸,排骨的鲜香,都化作了锅里的菁华,煮透到了博纳众味的千张结里。
贺予那么厚的脸皮,这会儿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又要赶谢清呈出去:“你别站这儿,你站这儿我不好发挥,你、你先出去吧。”
“………”
“你别站在厨房里,分我神啦,你快出去。”以前周木英也是这样对谢清呈说的。
贺予在这方面竟和她一样。
谢清呈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他出去了。
他坐在客厅等的时候,一直在想自己的梦,和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他知道贺予这是把一颗心都挖出来了,要送给自己。
他以前从未见过如此热烈的爱情,是以初时他只把这当做少年一时兴起的痴迷。算不得真。
他就像认不得和氏璧的王,贺予是被他冤枉了的怀壁人。贺予一次一次地证明他的心是真的,他对谢清呈说,你是无可替代的,你要是认为我爱你是错的,我就可以错一辈子,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就能证明我才是对的了。
他说,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你,每小时,每分钟,每一秒。我都在爱你,我都会保护你,我都能陪着你。
谢清呈并非铁石之心,说没有触动是假的。但最让他无法挣脱的其实是贺予对他的需要。
谢清呈总归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他最常做的,最习惯做的事,就是去照顾别人。仿佛那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谢清呈仔细地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么周围所有人,他们会怎么样过下去?
他知道黎姨,陈慢,谢雪……他们一定会很悲伤,但他同时也相信他们可以互相扶持着,慢慢从那段悲伤中出来。
他们与社会之间都有着很多条桥梁,失去了自己这一座固然很痛,但也不会是走不出的。
然后他想到了贺予。
如果他不在了,贺予还会乖乖地在厨房煲汤吗?他还会对着一份菜谱,守一簇火苗,认认真真做一餐饭吗?
如果他不在了,贺予还会不会找人讲话,努力看病,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被心魔吞噬,他还会跟在另一个人后面,和对方说一说今天发生的琐事,然后寻求那个人的一个拥抱吗?
谢清呈知道,那是很难的。
贺予太固执了。
他可以头破血流,可以玉石俱焚,可以堕落疯魔,唯独不知回头。
哪怕他知道一条路是死路,是黑的,只要他踏上了,他就要一直往前走。
谢清呈闭上眼睛。
他没有想到,原来到了最后,剩下的那个令他他预料不了后续人生的人,让他最放心不下的人,竟然会是贺予。
“煮好了,你尝尝吧!”
贺予从厨房出来了,端了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摆到谢清呈面前。
“我很聪明的,味道应该不错。”
谢清呈一看,那竟然不是腌笃鲜。
那是一碗面,汤色奶白醇厚,面条爽滑细腻,上面码着烫水里汆过的嫩绿上海青,卧着一只金灿灿的溏心荷包蛋,又炒了浓香四溢的肉沫香菇浇头覆在汤面上,最后在摆上煮进了鲜味的几枚千张结,洒了一把白芝麻。
腌笃鲜的精髓在于汤和千张结,因为笋、火腿和肉的鲜味已经完全付之于它们了。
谢清呈看着这一碗用腌笃鲜浓汤做出来的面,好像贺予把自己所有的热切、爱意、善良都耗尽了,然后殷切地捧到他面前。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地方崩溃塌陷了。
“贺予。”
少年抬起杏眼:“嗯?”
“……”
谢清呈发现自己很想为之前自己对他的凶狠道歉。
他对他那么无缘无故地发火,而几小时之后,他还给他的却是一锅温暖的汤……
谢清呈心里万分不是滋味,他竟真的很想伸出手,给予这个孤独的魔龙一个拥抱。
就像梦里,贺予抱住了深困在破旧布偶熊里的他一样。
但他最终还是忍着指尖的微微颤抖,没有那么做。
如果一座桥梁最终将要拆毁,那就不应该让它成为少年习惯行走的路。
谢清呈最终还是很理智,很克制地把目光移开了。
“你也一起吃一点吧。”
“我吃肉就好了,我喜欢吃肉。”
“……”谁不知道腌笃鲜的肉早已把菁华都熬与了汤,什么滋味也不剩了呢?
但贺予这个挑食挑的比什么都厉害的人,就真的去舀了些肉骨头,坐在谢清呈对面啃了起来。
犬似的。
谢清呈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贺予。周末来我这里,我给你做你想吃的东西。然后……”
他还没把后面的话说完,贺予的喜悦和沮丧就都在瞬息间溢了出来:“周末吗?……周末我要去参加运动会,学校给我报上去的。”
谢清呈想了想:“那就好好比赛吧。下次在说。”
“那你会来看我比赛吗?”
“……”
“会吗?”
“我周末上午有课,我尽量吧。”
谢清呈说着,似乎觉得少年的目光太热了,于是把眼眸垂下来,吃起了面。
少年重新高兴了起来。
而那一瞬间,谢清呈竟觉得心那么的疼……
他终于知道他也是那样地在乎贺予,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他寿数浅薄,如果放不下贺予给他的温暖,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到头来自己离开人世,他虽享受了少年全部的热爱,却只留给了少年漫长的悲伤,那实在是太自私,也太不负责了。
长痛不如短痛,拖延了那么久,原来竟都是因为他心里有他,有到难以拔除……
可是,现在也是时候,该彻底地剖心断情——
他该放下那个想要拥抱熊偶娃娃的孩子了。
【第159章】 终于狠下了心
周末很快就到了。
运动会在沪大操场如期举行。
贺予被报上去的项目是男子一千五长跑,两百米爆发,以及最终的三千米大魔王。
真他妈是他们班体育委员损阴德,男子一千五百米和三千米耐力跑这玩意儿是烫手山芋,体育委员横竖抓不到人报名,趁着贺予天天往隔壁沪医科泡妞,就偷摸着把他名字写上去了。
一千五是在中午场的最后,贺予穿着雪白的运动衫裤,往田径场一站,确实是清秀俊美,气质非常。
他往观众台扫了一圈,目光略过那些兴奋不已的学姐学长,视力可及之处,见不到谢清呈的身影。
而这时候,哨声响了。
“预备!——跑!!”
枪响人出。
*
谢清呈来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贺予拿了第二,正气喘吁吁地坐在田径场边,手反撑着休息。
他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他的同学们,一群学生挥汗如雨,青春蓬勃的样子,让谢清呈没有再往前走。
他觉得那是一副很美的画,自己这么病怏怏地走进去了,画的美感也就消失了。
有人给贺予递水,贺予接过了,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喘了口气,额发湿润地垂在他眼前,他往后一倒,笑着和同学说了几句话。
而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了看台边的谢清呈。
贺予原本一点力气也没了,哪个正常大学生他妈的跑了一千五还有劲儿啊,又不是体校军校警校。但他一看到谢清呈,忽然就有了力气,他在阳光下笑起来,起身手一撑,翻过栏杆,朝谢清呈跑了过来。
“你来啦。”
“……嗯。”
“刚来的?”
谢清呈又嗯了一声,问他:“你都比完了?”
贺予扶了一下额,笑着看他:“没有,下午还有三千米,你都来看了,那我要跑第一名。”
谢清呈:“……尽力就行了。不用那么拼,这只是一场比赛而已。”又对贺予道:“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贺予就挨在他身边乖乖坐下了。
沪大的操场是按着正规田径体育馆比例建造的,非常大,贺予和谢清呈坐着的地方没什么人。
坐着坐着,那气氛居然有点像是学生时代的约会了。
操场上,三三俩俩的学生正在打扫场地,为下午的比赛做准备。
贺予伸着长腿歇了一会儿,问:“谢清呈,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会报名参加运动会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会吗?”
“……会。”
“那你参加什么项目?”
“和你一样,也是长跑。”
“那肯定没人跑的过你。”
谢清呈确实回回第一。
贺予见他默认了,便怎么也不肯在下午场落后,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午饭时间到了,谢清呈给贺予带了一份盒饭,算是还贺予之前的人情。
是扬州炒饭,金黄松软的炒饭喷香扑鼻,里面还有很多晶莹的虾仁,是手剥的河虾。
谢清呈给愣在原地的贺予递过去,又给他开了瓶酸奶汽水。
“……看我干什么?吃吧。”
贺予心里一下子热得要命,他不敢相信谢清呈竟真的还能专门给他做一份扬州炒饭。
他简直想凑过去抱住谢清呈亲他,但是碍着在学校操场上,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后只得压着满心的欢喜,拿过了筷子。
“你真给我做啊。”
谢清呈:“……我之前答应过你的。想要完成这个约定。”
贺予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
谢清呈来看他,谢清呈还给他做了炒饭,他是死都不可能让自己输了。
下午场第三个项目就是男子三千米。
贺予走下去之前,特别认真地和谢清呈说:“你等我,我给你拿个第一。”
谢清呈:“……没事,你跑慢一点也没关系。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和他同场竞技的几乎都是上午一千五的那几位哥们儿,其他人贺予倒没特别放在眼里,有个大四的交换生,是个黑人小伙儿,体质优势不言而喻,贺予上午就是输在这位兄弟手里。
赛枪响了,贺予离弦如箭,从一开场就与那黑人小哥甩了其他同学很长一段距离,之后进入长跑的耐力拉锯期,这二位哥们儿较上劲了,彼此都没有想给对方让步的意思,潮汐似的一前一后轮换着,愣是把大学生男子三千米长跑,赛出了两百米爆发跑的刺激来。
一圈……两圈……
看台上的人们震惊于这俩学生不要命的跑法,还有学生颤然问道:“怎……怎么着啊?干嘛这么拼,是跑赢了能拿到奥运会的VIP观众席票吗?”
黑人兄弟也是这么想的,他想,这位帅哥有什么毛病,一定要和他在这个项目上争第一啊!
两人肩并肩冲最后两圈时,力气都快耗尽了,黑人兄弟满头问号气喘吁吁:“哥们,你干嘛,这项目我不拿第一很丢人啊!”
贺予深表理解,但也一边跑一边对那兄弟说:“真不好意思哥们儿,我老婆在看台上看着呢,我也丢不起这人。”
黑人兄弟:“?你不是学生吗?你怎么就有老婆了?”
贺予高深莫测。
黑人兄弟领悟了:“你不会是那个……未婚先孕,把人肚子搞大了,不得不领证吧?”
贺予:“兄弟中文真不错,你不一定要拿长跑第一,下次辩论会你也可以去试一下。”
说着就趁着黑人兄弟还沉浸在“贵校真乱啊”的震惊中,加快了速度抢在了他前面。
这还了得?
黑人兄弟立刻回神,虽然他很同情这位年轻的爸爸,居然二十出头就要步入婚姻的坟墓,但比赛不能放水,他还是提速追了上去。
最后一圈!
“卧槽,太拼了!”
“这男子三千米看得我热血沸腾!”
“快啊!快!”
看台上的人们纷纷激动地起身,想要把赛场上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谢清呈原本不想站的,结果大家全站了起来,导致他坐着瞧不见任何东西了,于是他也只得起身。
贺予在最后一道弯道时落在了黑人兄弟后面,差距在不断拉大……
不少人有些嗟叹,心道可惜了,这帅哥拼了这么久,还是要与冠军失之交臂了。
然而贺予一直咬着一口气,固执地不肯认输,到了最后三百米时,他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从身体里爆发出来,追着前面那位兄弟的背影就猛赶上去!
一米,五米……差距在不断缩短,最后——
“砰!”
终点线撞上,贺予竟在最后关口超过了那位兄弟,触发了长跑终点线的礼花!
碎彩纸片纷纷落下。
看台静了几秒,顿时沸腾了!!
“哇!!”
“这场太刺激了!!!”
“反超!反超了!会长拿了第一!”
贺予一下子就躺坐在了田径场上,在漫天花雨彩屑飞扬中,朝看台上,谢清呈站的那个方向挥了挥手,露出了一个满脸是汗,青春洋溢的灿笑。
那一刻,任谁也看不出,他曾是那样一个累累伤痕的孤独病号。
而同时,微风吹拂过谢清呈的面庞,谢清呈远远地看着贺予,他像是被那光芒刺痛了,心脏钝疼,一瞬之间,竟再也看不清贺予的脸……
“谢教授,您怎么了?”
晕眩感是突如其来的。
等回过神时,谢清呈发现自己已经坐回到了看台椅上,旁边有两个换到他附近看比赛的学生留意到他的反常,很担心地问道。
谢清呈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说道:“没事。”
他坐在看台上,缓了好一会儿。
运动会是生命力蓬勃蓊郁的地方,尤其高校运动会,更是意味着年轻、活力、希望。这些东西此刻就在他周围洋溢着,却好像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他知道,即使在不断地使用rn-13治疗药,自己的脏器衰弱还是越来越明显了。
他的视力是受损最严重的,因为RN-13对视神经的影响很大。
但是他做实验也好,整理数据也罢,都需要这双眼睛。他闭了闭双眸,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或者说,比预计的会更少。
谢清呈又歇了一会儿,起身,在贺予被唤去领奖时,离开了人声鼎沸的观众席,远去了。
他原本是想回宿舍去的,身体扛不住,只能去体育馆的室内场馆坐着。
这里没人,他靠在羽毛球场地边的长椅上休息。
没想到坐了没多久,贺予寻来了。
“谢清呈,你怎么在这里?’
体育馆内场的光线暗淡,贺予没有注意到谢清呈略显苍白的脸色。他还以为是外面阳光太晒了,谢清呈耐不住,才到了内馆坐着。
贺予完全不知道谢清呈现在正遭遇着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他很高兴,那种热烈的心情甚至是可以感染人的。连同谢清呈即将冰封的心,都被焐热了一些。
谢清呈抬眼看着他,刚想说什么,就被贺予低头吻住了。
“谢清呈,你看到我赢了吗?
“……”
“我想着你,就没有给你丢人。”
“……”
“谢哥。”
“……”
男生三千米跑得都是汗了,照理说应该什么力气都没有了,可贺予此刻就像一个赢得了比赛的勇士,热血翻沸,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他一下一下地拿鼻尖蹭他。
“谢哥,这一次,我能要一点点奖励吗?”
谢清呈在对上贺予那么欢欣纯粹的眼眸时,声音就如阻鲠在了喉间。
贺予:“哥……可以吗?”
他的心城就要封了,又为何有一束光要照进来?
谢清呈觉得心脏迟钝地在痛。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他看不清贺予的脸了,晕眩感又往他头上涌,他一时说不出话,也没有什么力气。
等他逐渐从虚弱中回神,他已经被贺予带到球馆的洗手间里了。
大学球馆的卫生间一般都没什么人,贺予把谢清呈推进了其中一个隔间,一边呼吸沉重地亲吻他,一边反手锁上了门。
他想讨他真正的“奖励”。
男生的身上带着运动后滚烫的热气,就那么密实地朝谢清呈压了过去,伸手欲解谢清呈的衣扣。
“贺予……”
谢清呈手腕上还有治疗痕迹未消,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松手。
贺予吻他:“哥,今天可以吗?”
“别,不行……”
贺予嗓音湿热浑沉:“就一次……”
“……”
“我真难受,我忍不了……你能抱抱我吗?”
他不该与贺予做的。
这件事,让两人越陷越深,逐渐地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突然的病发让他浑身虚弱,连视力都很模糊,而那种早已知道黑暗结局,却目见霞光绚烂的感受,更是令他心城崩溃。
他们最后还是在洗手间内做了,做得很激烈,贺予身上都是热汗,抱着谢清呈不停地撞,半点也不觉得乏,好像刚才那三千米耗费的是另一管体力似的。
两人震得隔间的]咣咣直响,中途只消停了一会儿,那是因为有个学生赶巧进来了,就在贺予他们旁边。
而那时候贺予正好到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于是他就干脆把谢清呈压在墙面上,动静不绝于耳,旁边盥洗室的人明显是听到了,愣了好一会儿,震惊不已。但他也并不能听出来疯狂到在公共盥洗室做爱的两个人究竟是谁。贺予捂住了谢清呈的嘴,半点声音都不让他发出。
谢清呈是真的崩溃了,他知道隔壁有人,他想要贺予停下,贺予不肯,反而一直抵着他纠缠,仿佛故意想把两人交蚺时的声音透给其他人听,反正也没谁有那个狗胆进来。
“舒服吗?嗯?舒不舒服?”
谢清呈不能出声,贺予却不介意自己的声音被人听到,反正他的嗓音这时候已经沙哑地厉害,除了谢清呈谁也不可能知道是他。
“抱紧我宝贝……”
贺予情到深处,又爽又欲,卫生间隔板都像要被震塌了。
贺予做完之后喘了口气,吻了吻浑身都在发抖的谢清呈,而后压低声音,对外面的人道:“听够了吗?听够了就他妈给我滚出去!出来让我撞见你敢偷窥,我就让你知道代价你付不付得起。”
偷听的人哪儿敢再留,立刻仓皇跑走了。
贺予就慢慢地从温柔乡里出来,他瞳色幽深,抽了纸,慢慢地擦拭着。
“哥……去我公寓,好不好?”
谢清呈是真的没力气了,他在突然发病的痛苦中,又被这样激烈地折腾,过程中几次差点晕过去,只因他不能让贺予觉察出他身体的异样,才不得不强撑着清醒。
贺予以为他是不反抗的意思,竟然还脸红了一下,他又吻了吻谢清呈,感激又小心翼翼地扶抱起他。
男生仔细地把谢清呈散乱的衣服整理好,带谢清呈出去了。贺予停车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上了车,未忍住,在车上又做一次, 然后才愿启程。
男人的嘴一向就是骗人的鬼,什么我就做一次, 都他妈是空话。
事实上,贺予那天一共做了六次,一直到天都暗了,夜都深了,最后才抱着谢清呈,心满意足地在公寓的卧室大床上睡了过去。
他始终没有注意到谢清呈的反常——
谢清呈病得几乎无法出声骂他,他却以为是谢清呈不想反抗。
而谢清呈自始至终没有脱掉上衣,好像在掩盖什么一样。这一点贺予虽然隐约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太往心里去。
他的一颗心都被谢清呈莫名脆弱的样子给填满了,再也无暇去容下别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贺予醒来了,发现谢清呈还昏睡着。
他在谢清呈眼睫上轻轻吻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发现怀里的人很烫。
贺予一惊,谢清呈发烧了?
他不敢耽搁,忙拿了温度计给他哥测了个体温。
38.3°C
贺予急了,想给私人医生安东尼打电话,但又立刻觉得不妥。
他最后只得轻轻摇醒了谢清呈。
“……”
连唤了三四遍,谢清呈才模模糊糊地从昏沉中醒来。
他魂都像被抽去了大半,双目空蒙地望着贺予。
贺予的心一下子就被他看软了,甚至都后悔自己昨天做的那么没有节制了。
他抱着他,小声对他说:“哥……你发烧了,我带你去医院,你先起来……”
谁知谢清呈听到去医院三个字,条件反射地回避,人都清醒了一些,苍白着脸道:“不,我不去。”
“可是你得挂水才行。”
“我不去!”谢清呈反应激烈,猛地咳嗽起来。
贺予吓着了,回神后忙道:“你别急,那就不去了。我给你去买退烧药,你先躺下。”
谢清呈这一烧,实在厉害,昏沉缠绵了两晚,到了第三天早晨,他才终于恢复了些,靠在床背上,看着贺予忙忙碌碌的身影。
他知道贺予这几天又旷课了,贺予不敢走,一直留在他身边,他睡了多久,贺予就守了多久。
谢清呈缺乏血色的面庞微侧着,他想了很久,想得很全,他在这几天里,把一切选择的利弊都权衡透了。把最后的那一点不忍心,也硬生生如削去自己的血肉挖出自己的眼睛一样,剥离了。
贺予端了碗粥来。
少爷原本是不擅长做家务的,但这几天煲了好多种粥,就像想哄谢清呈多喝点。
谢清呈捧着那碗粥,像捧着一个人过于炽热的心,到了最后,都捧不住了。
他终于慢慢地把汤勺放下了,抬起眼,看向贺予——
一场高烧,视力损耗地更厉害,这个距离,不戴眼镜,他已经看不太清贺予的表情了。
看不清也好。
看不清最好了。
谢清呈这样想着,开了口:“贺予。”
贺予回过头来,脸颊上还沾着些手忙脚乱做粥时蹭的锅灰:“什么?”
“我想过了。”谢清呈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
“我承认你没有说错,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
贺予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些希望似的。
谢清呈看不到了。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
他终于轻声地,却一字一顿地,把那些他已经压了很久的话,无可回头地说了出来:“我尝试过接受,但我接受不了。”
“……”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喜欢你。”谢清呈说,“所以,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了。”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