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31

写在2020尾

 2020绝对不能算是愉快的一年。(所以,我在新年夜读着这本看起来要悲剧收场的小说,看起来也不算太出格。)虽然,书还是可以照读,但是,我偶尔也想换给地方读书。哪怕是旅馆的三寸之地,现在想想,也是很好的。

但是,2020也不能算是不愉快的一年。因为,我确实有了更多的时间与家人分享,少了其它的纷纷扰扰。

所以,用我贫瘠的语言,只好说2020是奇怪的一年。如果我可以选择,希望可以下不为例。这是我新年的小小愿望。

青枚:影入平羌 4 - 6

   第四章

  

  然而郊游的计划不得不搁浅,大雨一连下了十多天,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江水暴涨了一丈多,浔江江段本来水面就不宽,如此一来,就更加水流湍急,江波浪险了。江上的航运也不得不停,纪家的航运局顿时冷清下来,家里几个管事的子侄也开始在家里呆着,顺白顺蓝都在家里处理公务,只有顺风纪川还每天到局里去坐镇。

  这大雨倒是给了纪川机会,趁着局里不忙,虚心向老伙计请教,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便将局里大致的情况摸清楚。只是有些重要的账目文件被顺白顺蓝贴身带回家来,遇有不明,他便少不得两边跑着查询,越发觉得忙碌了。

  看着瓢泼一样越下越大的雨,姨奶奶脸色一天比一天沉。她的儿子,纪天德的幼子纪顺金,今年刚二十岁,在汉口的一家武馆学武,自从武汉三镇开始下雨,就没见他往家里捎过信。

  “这死孩子,作死吗?”姨奶奶冲锦华抱怨,“又不是泥捏的人,下下雨,怎么就不见了?平日里三天两日找家里要钱,现在倒想给他钱了,人却不见了。”

  “不知道住处吗?局里在汉口不是有分号吗?让人过去看看好了。”

  “看了,房东说好几天没回来了。你说说,这不是急死人吗?”

  “其实小叔叔也不小了,您也别太担心了。”

  “哎,锦华,你们是斯文人家,不知道。”姨奶奶拍拍她的手,“我们走水路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做浔江一寸,汉阳一尺,浔江一尺,汉阳一丈啊。这是说呢,浔江水面涨一寸,下游武汉的水面就会升高一尺。浔江涨一尺呢,武汉就升高一丈。现在连浔江的江面,都升高了这么多,你想想下游会成什么样子?”

  “哎呀,那我们这里已经涨了怕有一丈了吧。”

  “是啊,不然我为什么着急呢?武汉大堤那个破烂样子,谁都知道。两岸的人,不过是靠天活命而已。雨再这么下下去,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啊,那小叔叔还是快点回来的好,不怕一万,就怕有个万一……”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孩子从小淘气。他跟川儿也差不了几岁,还是长辈,一点样子也没有,川儿可比他懂事多了。”

  忽听外面的丫头笑着说:“二小姐三小姐来了。”门帘掀起,纪渝纪宁姐妹两个进来。纪渝穿着一件鲜嫩浅黄高领褂子,下面是同色百褶长裙;纪宁却是一身学生打扮,青衣蓝裙,站在姐姐身边,显得特别的素净。

  姨奶奶招呼她们到身边来,嘴里责备着,“你汪姐姐过来,让你见,怎么也找不到人,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来。”

  纪宁抢着说:“姨奶奶您别怪二姐,是我有朋友来浔江,二姐陪我去见。汪姐姐,你别见怪啊。”

  锦华微笑:“哪里会呢,太见外了。”

  “我还要说你呢。”姨奶奶转向纪宁:“年轻女孩子,穿的那么素,让你汪姐姐看了笑话。你学学你二姐。”

  “姨奶奶,”纪渝笑着打断她:“宁儿因为见朋友,才特地穿成这个样子的。”

  “这就更不像话了。”姨奶奶频频摇头,“那有穿成这个样子见客的……”话刚一出口,立即顿住,脸上不大自然起来。她是风月场所出身,纪家的人虽然不说什么,那段过去在她自己心中却是一块疙瘩,也因为如此,平日里格外用心,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行事说话分外留心,不让人有一点话柄。然而事情往往是越在意,越不受控制,这句话说的自然流利,别人还没觉得怎么样,自己就不自在起来。

  纪渝纪宁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奇怪姨奶奶怎么不说下去。倒是锦华,以前也听过几句流言,并不曾放在心上,此刻见了她这样的情形,立即便明白过来,当下从容笑道:“如今简朴是潮流。小宁儿的朋友怕是她在学校的同窗吧。”

  纪宁见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脸突然一红,点点头。

  纪渝笑着说:“其实啊……”

  “二姐!”纪宁阻止她说下去,脸红的更厉害,低低垂下头趣。

  纪渝窃笑:“小宁儿不让我说。”

  突然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不让你说什么?”

  “大哥!”纪渝连忙跑去掀开门帘,果然见纪川含笑负手进来。

  姨奶奶笑道:“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刚才还跟锦华说呢,你太忙,连我都不大能见的到你。”

  “姨奶奶这是在说我不孝顺呢。”纪川轻笑,看见锦华,冲她点点头,“锦华来了?”

  锦华淡淡一笑。

  自从那天被叶紫苏抢白了一顿后,这是她第一次来纪家,也是第一次见到纪川,此刻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纪川从袋中掏出一封信来,“今天一大早,就有人送了封信来,我想姨奶奶定然着急,就专门跑一趟。”

  “我?”姨奶奶有些糊涂,“给我的信?”

  纪川眼中带着笑意:“小叔叔来的信。”

  “什么?”姨奶奶腾的一下站起来,从他手中抢过信,展开一看,果然是儿子龙飞凤舞肆意尽致的字迹,不期然心头一松,眼睛便有些模糊,随即省转,忙将信纸递给纪川:“川儿,快看看他都说什么了?”

  纪川接过去看了看,皱起眉头:“这……”

  “怎么了?”姨奶奶看见他的脸色,心头狂跳。几乎哭出来,左右看看锦华跟纪渝,催道:“渝儿,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事。”纪川连忙笑道,“小叔叔还是原来的性子,这信上什么也没交待,只说一切平安。”

  他念给姨奶奶听:“爹,娘,大家都好。上个月离开汉口,如今一切都好,勿挂念。”

  姨奶奶的心又提起来:“离开汉口了?去哪了?”

  纪川苦笑:“没有说。就这么一句话……还有一句话是写给舅舅的:托远志哥办的事情,是否成功?”他诧异的抬起头,“他请舅舅办什么事情了?”

  姨奶奶哼了一声,“谁知道!他们两个以前就常泡在一起,嘀咕些别人听不懂的东西。正好,叶先生在给你爷爷看病,去问问看吧。” 

  纪川这才问道:“爷爷身子不好吗?”

  浔江叶家世代行医,祖上曾做过同治皇帝的御医,同治驾崩,他们为了避祸,远远从京城迁到了浔江,仍以悬壶为生,因医术高明,又讲医德,很的当地人的爱戴,逐渐在浔江扎稳了根。

  从叶紫苏的爷爷辈起,纪家上下都是由叶家看病,到了这一代,纪天德的病便由紫苏的弟弟叶远志主诊。因此纪川听见姨奶奶说远志来了,心中不由一沉,不知爷爷的病是否有了什么变化。

  姨奶奶叹口气,“这几天天潮,你爷爷觉得四肢关节都受了凉气,今天一大早起来,又说背疼,所以找你舅舅来看看。”

  纪川点点头,忧形于色,“中医只怕效果有限。要不然,还是我带爷爷到上海的西洋医院里检查一下吧。”

  姨奶奶没了主意,问道:“洋人的东西可靠吗?”

  纪川颇有些自傲:“西医如今是最先进的,倒是中医,这几千年,也不见进步,已经古朽了。”

  “那……”姨奶奶心动:“回头跟你几位叔伯商量一下,趁着你爷爷身体还不算太差,去一趟上海吧。”

  正说着,看见游廊上有人匆匆忙忙过来,行动间颇为慌张,纪川远远认出来,是在航运局里坐镇的纪顺风,忙迎出去,“表叔,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四十多岁的年纪,微微有些发福,因为一路小跑过来,有些上不来气。他在纪家子侄里是最干练稳重的一个人,平日里在码头监管装卸货物,手下上百人听令,颇有些威风架子。此刻却见他神色慌乱,额头上细细密密沁着汗珠,半天才喘过口气,问道:“老爷子呢?”

  “爷爷身子不大好,大夫正给他诊病呢。表叔,究竟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不答他的话,又问:“姨奶奶在不在?”

  姨奶奶定了定神,出声道:“顺风啊,进来说话。”

  “是!”

  顺风绕过纪川,进屋走到姨奶奶身边,“汉口大堤垮了!”

  几个人同时一震,姨奶奶晃了晃,纪渝站在她身边,眼明手快,忙扶住她,“姨奶奶,您怎么了?”

  姨奶奶挣开她的手,一言不发,急步走到东偏屋外,轻轻敲敲窗棱。不一会,门从里面打开,闪出一个人,穿着蓝色缎子长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月白色的夹衬,看上去无比的修洁整齐。这人正是叶家当代名医叶远志。

  “叶先生,”浔江民风崇医,对医者都尊称为先生,即使按辈分,叶远志是姨奶奶的晚辈,这个规矩也还要遵守。“叶先生,老爷子他怎么样?”

  叶远志年纪虽然不大,但天资聪颖,从小好读医书,又自幼跟着家里的长辈四处诊病,三十来岁的年纪,倒有二十年的经验。一出来看见这许多人守在门口,便知道定有大事发生,见问,忙摇摇手,返身关上门,示意姨奶奶远远走开,那边听不见了,这才低声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姨奶奶心中一沉。

  浔江民间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先生摇脑瓜。”两个先生,是算命先生,和医病先生,这两种人摇摇头,通常不是命不好,就是病不好,所以他们轻易也不会摇头。

  姨奶奶见他摇头,就知道事情不好,眼前一晕,险些站立不住,咬咬牙,回身招呼纪川过来道:“你也是学医的,你来问。”

  纪川这才向舅舅见礼,苦笑道:“中医西医互不相通,舅舅说的,我怕还没有姨奶奶听得明白。只是我想带爷爷去上海的西医院作全面检查,不知道舅舅怎么看。”

  叶远志神情沉肃,仔细思量了一下,道:“从这里到上海,路途不远,如果天气好,老爷子精神也好,不妨一去。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兼之近来豪雨连绵,只怕水面上会出事啊。”

  姨奶奶这才省起,忙问道:“老爷子如今能操心吗?”

  叶远志面有忧色,看看众人的神色,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汉口决堤了。”

  远志一听,也是一惊,愣了愣,点点头:“难免难免。”

  他匆匆转身进屋,收拾了东西出来,递给姨奶奶一张方子,“老爷子里面睡着呢,我开个方子,先吃着。实在对不住,下游决了口,必定有难民过来,我要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流民最易生流疾。”

  姨奶奶忙点头,“是,先生你是菩萨心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川儿,渝儿,你们两个送舅舅出门吧。”

  远志匆匆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叮嘱道:“这样的大事,还是要让老爷子知道的好。哎,老爷子经多见广,定然有对策。”

  纪川陪远志出了门,到了僻静处,才拿出那封信来交给远志:“舅舅,你看看这个。”

  “哦?”远志接过去浏览一边,一怔,迅速与纪川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尴尬。

  纪川道:“我没有跟姨奶奶详细说,小叔叔信上要的这些药品,都是怎么回事?”

  纪渝听了大奇,跑道远志身后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诧异道:“小叔叔请舅舅代购盘尼西林?”

  远志忙将信纸藏到身后:“小丫头,别那么大声音。”他想了想:“这个事情,就我们三个知道就好了,别再声张了。”

  “我晓得。”纪川点头,又问道:“这些药品到底有什么用途?六十箱,够开一间医院了。”

  远志看着他笑笑,半天不说话。

  纪川似有所悟,便不再问。这时叶府的车夫已来到大门外等着,纪川送远志上车,临走交待一句:“舅舅,我有好友在上海法租界开药房,如果需要帮忙……”

  远志眼睛一亮,点点头:“好,我会打发人找你的。”

  送走远志,纪渝才有机会抓住兄长问:“哥,舅舅跟小叔叔到底在干什么啊?”

  纪川看着天边的某处,思想不知飞去何方,半天没有回答。

  “哥!”

  “哦?”纪川微笑着拍拍妹子的手,让她稍安勿躁,“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一群人,他们跟我们是完全不同的。”

  “外国人吗?”

  “不,中国人。”纪川又将目光掉向远方,“他们都是年轻人。都是才华横溢,心中有着远大的抱负,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很少顾忌别的什么。”

  纪渝也明白他说的是些什么人了,却有些担心:“哥,你的意思是,小叔叔也是……”

  “我什么也没说。”纪川飞快的否认,警惕的看看四周,“你可千万别乱说啊。”

  “知道。”纪渝不服气的点头,又问:“你怎么晓得的??”

  “我猜的。”纪川叹口气,“他跟他们很像,一样的热血激荡,满心叛逆。从来不顾忌什么,从来没有什么负担。”

  “哥,”纪渝看着他,目光奇特:“你好象很羡慕他们?”

  纪川回视她,目光突然黯淡,他低下头道:“是啊,我羡慕他们。我羡慕他们能做自己愿意做的。”

  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你在局里做的不开心吗?是不是大伯三叔他们让你为难?”

  周围没有旁的人,雨水将他们与外界隔绝,这让他多少有些安全的感觉,可以安心将心里话说出来:“也难怪他们,辛苦了这么多年,操持着一片家业,突然有我这么个侄子插进来,眼看要继承家产,爬到他们头上去,他们能舒服才怪。只是,他们不明白啊。”说到这里,纪川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似是要将心中郁结种种,借着这声叹息抒发出来:“他们并不明白,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生意财产,一切都是为了爷爷。老爷子在,我在,老爷子一旦去了,我立即就去上海医院。”

  他把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这双手,是用来拿手术刀的,我用来拨算盘,实在是……”

  他没有说下去,纪渝明白他心中烦躁不甘到了极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看着他紧蹙的眉,除了无声安慰,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回到上房,姨奶奶正跟顺风商量: “现在可怎么办?老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我们不能干坐着。”

  顺风擦擦汗,“我这就去联系下游几个镇的分号,让他们把货物船只都收起来,还有,” 他有些迟疑,”是不是打发几个码头上的伙计到府里来伺候,遭了难的人,只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嗯。”姨奶奶点头,“有道理,你去安排吧,过府里来的伙计,一定要靠得住,知道吗?忠伯,你把顺蓝顺白都请过来,大家再商议。”她见纪川兄妹进来,便招招手:“川儿回来得正好,你也来商量,上游的大堤垮了,灾民来了我们怎么应付。渝儿啊,锦华还在隔壁房间,你去招待她吧。别冷落了客人。”

  “姨奶奶,”纪川叫了一声,颇有些迟疑,“难民如果真的来了,难免不挨饿受冻,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下赈济灾民呢?”

  “对对对。大哥说的对。国家有难,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纪渝一听立即支持。“大哥你要赈济灾民,我跟你去。我们应该准备什么?棉被?粮食?”

  “这些自然是要的。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矾。”

  “明矾?那是干什么用的?”

  “好了好了。”姨奶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训斥孙女:“渝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别乱插嘴,还不快去照顾锦华去,尽在这说些无关重要的事情。”

  “啊?”纪渝着急,“姨奶奶,这都是很重要的事情,成千上万人的命啊。”

  “哪有那么严重?你别在这里添乱,陪你汪姐姐说话去吧,快去,不然姨奶奶生气了。”

  纪川安抚妹妹:“我那里有两本原版凡尔纳的小说,锦华以前提起过,你先带她去拿吧。我一会就去找你们。”

  纪渝只得听话。她被姨奶奶训斥,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免有些伤心。见了锦华,虽扯着笑脸,也不肯多说话,锦华见她如此,半天才问出原由,从旁劝解,也不过是些大人为了你好的话。纪渝心中越发烦闷,但她向来尊重锦华,只能闷头听着,忍住不说话。

  雨越发下的大,竟象天漏了一样没个止境。花园里地势稍低的地方已经积了些水洼,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并不好行走,没几步裙脚就都湿了。锦华还好,穿的是阴士林的旗袍,不过湿了鞋而已。纪渝嫩黄色的裙摆就没那么幸运了,湿了的布料贴在腿上,说不出的难受。更难堪的是夏天的衣料轻薄,一经水染,变得透明,虽说只是小腿,到底不雅。

  所幸纪川的住处不远,两个人淋成落汤鸡之前毕竟赶到了。

  “大哥不像我们,他说人人平等,不要人服侍,屋里也没别人。我们只管进去就行了,不用客气的。”纪渝推开院门,让锦华先进去,一面说着:“我也正好从他这里找件衣服穿,你看我这个样子,要被人看见,才真丢人了。锦华姐姐,你的衣服也湿了,我给你也找一件吧。”

  锦华却有些犹疑,“这不大好吧,我怎么随便穿他的衣服?你换你的吧,我没关系的。”

  “放心,放心,大哥不在乎的。”不由分说,拉着锦华,两个女孩也顾不上雨大,一路紧跑穿过庭院,躲进纪川房间的雨檐下。

  两人嘻嘻哈哈,抖落一身水珠,纪渝一回身推开房门,“大哥没有人看家,也没个人敢进来,他屋里瓶瓶罐罐多,看着吓人。”

  这是锦华第一次来纪川的住所,进门才发现这位纪家嫡孙住得远没有纪渝豪华,只是小小里外间的套间,用多宝阁隔开,外面是一张特制的大果木桌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两排玻璃器皿,贴着标签,用法语标注了。锦华看了看,不明白,也不深究。另有一个深绿色的大方玻璃瓶子,金色的瓶盖,烫金的法文,靠着台灯立着。桌子旁是两张沙发,和纪渝屋里的那两张是一套。另一面墙根立着一个欧式大红木柜子,纪渝一进来,径直过去打开柜门,埋头翻找。

  锦华皱了皱眉,有些尴尬,仿佛是她私窥了纪川的隐私一般。

  “这个怎么样?”纪渝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式大衬衫,一条西裤,在身上比了比,“大了。”她又仔细看看,“是这个啊,上次大哥说过,这两件他穿着小,准备给小四的。”

  锦华打量了一下,“把裤口袖口挽起来,应付一下,回去再换吧。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说吧,别着凉了。”停了停不禁又笑道,“真是奇怪,你爷爷大哥都身材高大,伯母个子也不矮,怎么就偏你生的这么娇小玲珑?连你舅舅也是北方人的身量啊。”

  纪渝听见这话,突然煞白了脸色,勉强一笑,“我到里面换衣服去。”

  锦华满心不解,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但她是个精细的人,一见不妥,立即顾左右而言他,“这桌上的瓶子都是什么东西啊?”

  过了半晌,没有回应

  锦华好奇,“小渝?”

  仍然没有回应,一时间屋里静的诡异。她绕过多宝阁,不由怔住。

  里屋不大,一张铜脚床,床上罩着蚊帐,隔着帐子隐隐看得见有人做在床沿。锦华吃了一惊,因为纪渝此刻正站在床前,看着帐子里面,面色古怪。那么那里面的人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在里屋了,却始终不发一言,也难怪纪渝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小渝。”她走过去。

  纪渝眼睛盯着床中之人,一动不动。

  锦华看过去,突然一震,直觉一真眩晕,险些站立不稳。

  只见坐在纪川床沿,一边吸烟,一边冷冷看着她们的,竟然是叶紫苏。

  锦华强自镇静:“伯母好。”

  叶紫苏没有搭理她,只看着纪渝:“你看看你这么衣衫不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们兄妹就算感情好,人大了,也总要避嫌吧?”

  纪渝尖着声音问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你坐在大哥的床上干什么?”

  纪渝平时虽然活泼,到底是有家教的孩子,从未如此拔高声音说过话。锦华虽觉叶紫苏举止怪异,却也料不到纪渝会如此失态,轻轻拉啦她的袖子,“小渝,快换衣服吧,受了寒不好。”

  叶紫苏见湿了的衣裳贴在女儿身上,她面色苍白,确实象是要受凉的样子,叹口气:“你快换了衣服走吧。”

  纪渝盯着她看,半天,转过身,一言不发换好,抱起换下来的衣服,拉着锦华就向外走。

  叶紫苏眼睛瞧着窗外,淡淡道:“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撞到,这个样子,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这一天,纪渝格外敏感,这句话听在她耳里,不知触动了那根弦,脸上就变了色,冷冷一笑:“笑话还用等我来闹?”

  叶紫苏顿住,目光凌厉的看了女儿一眼,终于没有说什么,“快走吧。”

  “我不走!”纪渝把衣服往地上一摔,“为什么我走?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等着再闹笑话吗?”

  叶紫苏“腾”的一声站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家里倒是谁闹笑话给人看?还好意思说别人,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啪!”叶紫苏伸手一巴掌拍在纪渝脸上,打的她一个踉跄,歪倒在柜子上。

  锦华赶紧上去想扶住她,却被一把推开。纪渝捂着脸冷笑,“急了吧?哼,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糟物,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叶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什么?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气我?”

  纪渝一点也不让步,冷笑连连:“生我养我?怎么生的我,你自己明白。谁养的我?反正不是你!”

  叶紫苏怒极,冲上去还要再打,锦华慌了手脚,忙上前去拦着,被叶紫苏一把推开。

  正混乱间,听见门口一声断喝:“住手!”

  几个人同时回头,看见纪川面色铁青从外面进来,冷峻的目光扫过云鬓凌乱的叶紫苏,手足无措的锦华,定在捂着脸冷冷站在一旁的纪渝身上。

  她受伤的眼神直直迎向兄长,倔强嘴角渗出的血丝,和惨白的面色看在他的眼里,心痛得全身发抖。“小渝!”他唤,连声音也发着颤。

  纪渝看着他,不做答。

  他走到她身边,拉开她捂着脸的手,看见肿起的脸上鲜明的一个掌印,浑身一震,怒目望向叶紫苏,“你打的?她是你的女儿!你下这么狠的手?你怎么下的去手!”

  叶紫苏这时才缓过气,一边用手理着头发,一边冷笑:“做娘的教训女儿怎么了?好好一个女孩子,都让你们个纵坏了。”

  纪川拉着妹妹坐到沙发上,打开台灯,仔细观察她的面颊,手指轻轻触了一下,闪电一样的缩回来。从桌上一排的玻璃瓶子里挑出一个,用面前沾了里面的药水,轻轻涂在她被牙磕破的嘴唇上。那一巴掌打得确实狠,连半边嘴唇也肿起好大一块,看得锦华连连抽气。

  纪川压住满腔怒气,一抬头,看见叶紫苏还站在一边,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叶紫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回应。

  “出去。”他声音极轻。

  叶紫苏还想说什么,纪川一声怒喝:“你给我出去!”

  锦华见机明白,纪川向来温文尔雅,对长辈孝顺谦恭,此时方寸大乱,可见是动了真怒。生怕叶紫苏再闹下去有惹出什么风波,也顾不上什么前嫌,一把挽住紫苏的胳膊,“伯母,我送你回去吧。”不由分说,将她拉出屋外。

  外面雨下的仍大,一出门迎面凉风吹过来,叶紫苏一下子冷静下来。她苦笑一下,对锦华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锦华一笑,“家子大了,难免有点磕磕绊绊,伯母您别往心里去。”

  叶紫苏拍拍锦华的手,也不说什么,转身离去。锦华见她风雨中身影无比落寞,没来由的同情,来不及细想,追上去,“伯母,我送你回去吧。”

  屋里纪川用毛巾沾了冰水替妹子敷脸。纪渝始终一言不发,只怔怔的看着他,目光追随,不离不弃。

  纪川看着她变了形的脸,费好大劲才微笑得出来:“怎么了?干吗这么看我?脸上有花?”

  “哥……”她颤巍巍的唤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果然来了。”

  纪川心头一震。这句话没头没尾,他却明白是什么意思。捧起她的脸,他温和的笑着:“记得我以前说过的吗?我不会扔下你不管。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纪渝看着他,目光凄迷,“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呢?”

  “胡说!”笑容不改,“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妹子,永远。”

  她避开他的目光,“如果我说,我不该姓纪,你还会是我的哥哥吗?”

  “当然。我们是一个娘生的啊。”

  她猛地一震,抬起头看他。他笑容如春风般温柔,神情全是了然,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流泻出浓浓的怜惜。

  “你都知道了?”她问,不敢置信。

  “很早很早就知道了。”

  她愣愣看着他,先是疑惑,渐渐的,故作坚强紧抿的双唇开始颤抖,眼睛蒙上潮气,非常委屈的叫了一声:“哥”,眼泪就哗哗的流下来。

  纪川叹了一口气,轻轻一拉,将她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拥住,“小鱼啊小鱼,别想那么多,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你放心,有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受人欺负。”

  怀中的人儿哭得浑身乱颤,胸口温热潮湿满是她的泪水,他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就象很久之前,每次打完架那样,相互拥着,互相安慰。

  “那年我十二岁。”她说。

  纪川怔了一下,明白她要说什么,无声拥紧她。

  “也是过年。那天收到你的信,到处都是人,一奶奶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读信,就去了西跨院。”

  他心中一紧。

  “没想到那里也有人。”她顿了顿,“一直到那一天,我才想起来你走那年的除夕,你在西跨院里干什么。”

  “两个人,一个就是娘。他们在屋里吵架,很大声。娘听起来很生气,她说你放过我好不好?孩子都十二岁了,年年都要给你钱,我的私房钱都填了你这无底洞。”

  “那人很猥琐的笑着说,我好歹为他们纪家添了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要不给,我直接找纪老太爷要去。”

  “娘的口气软下来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小渝是你亲生的女儿,你好歹给她留条活路。”

  “然后……过了一会两个人出来,天很黑,我躲在墙脚下看不真切,只看见娘身后的那个男人,五短的身材,走起路来一步三晃,临去,还不忘在娘身上摸两下。”

  纪川无言,只能紧紧拥着妹妹,向籍由身体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传给她,平复她的颤抖。

  “那天晚上真冷。我站在空空的院子里,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真的好冷。”

  他想起来,就是那一年,连着十几天都没有收到妹妹的信,正当他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第十五天,终于又一次看到了妹妹的字。他还记得,当他看见信封上略显稚气的娟秀字迹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秋天树上最后的那片叶子,终于忽悠悠的着了地。

  那封信的开头,没有如以往般开着玩笑叫他的法文名字皮埃尔,而是规规矩矩的写上大哥两个字。他尚且奇怪,回信问,也没有答复。从那以后,纪渝就再没有叫过她皮埃尔。信中还是像以前那样絮絮的说些琐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些苍茫。他还觉得奇怪,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原来,这中间竟有如此的变故。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他问,心痛她总是自苦。

  “怎么说?”她挣开她的怀抱,迎向他,“告诉你你的妹妹其实是个野种?其实是一个身份低贱的野男人生的?”

  “小渝!你这话从那里听来的?你听见谁说过?你自己想不出这种话的,有人这么说你,对不对?”

  纪渝摇摇头,起身走到镜子前,仔细看着自己红肿的半边脸,“我那个时候真的好害怕。怕你知道,再也不理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连你也不理我,我该怎么办?”不听话的眼泪又泛上来,她用力眨回去。

  “傻瓜,不管你姓不姓纪,你都是我唯一的手足,如果不理你,我不也成了孤单一个人?”

  “可是哥,我身上流着下贱的血。”

  “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世上人人平等,没有所谓的高贵和下贱,你跟我,不过不是同一个父亲而已,你还是我的妹妹。还是我的小鱼儿,明白吗?我们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

  纪渝忍不住又哭出声,“为什么我们会有那样一个娘?为什么啊?”

  他再次抱住她,将她紧紧的锁在自己的胸前,常常叹息:“我知道,我知道,可她毕竟是我们的娘啊,原谅她吧,小鱼,至少她让我有了你这样一个妹妹,我答应你,哥永远不离开你。”

  她伸出手,环住兄长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眼泪不停的流下来,将他的长衫晕染出一大片湿意。

  他的唇贴近她的耳边,一遍遍重复:“听见没有?你还有我,我们不会分开,你永远是我妹妹。”

  她点头,再点头。

  阴雨天,天色暗的特别早,两个人在黑暗中相拥着,静静聆听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雨夜的潮意包围着他们,仿佛有什么东西经由这拥抱浅浅的交流着,渗入两个人的心中,化作血肉,融入心扉,再籍着体温蒸腾出来,弥漫进那氲氤潮意中,徘徊缭绕,久久不绝。

  


  第五章

  

  难民比预计来的要快。汉口大堤决口的第三天中午,就陆陆续续有人进了浔江城。

  纪家已有了准备,藏好船只货物,航运局大门紧锁,顺风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驻进了大宅,在前后两个门上守护,以防灾民趁乱闹事。

  当夜还算平静。不想隔夜清早,城门刚一开,只见城门外黑压压成千上万的人,扶老携幼,赶着车,背着包袱,带着全副身家,等在门下。见门开了,不知谁先发了一声喊,便都潮水一样涌进来。

  浔江镇原本就不大,往来交通,以水路为主。此时水路断航,镇上居民本就颇有些不安,待见到这蝗虫一样席卷而来的难民,无不惊惶失措,纷纷停了生意,闭门不出,便连客栈茶楼也不例外。灾民们进了城,无处歇脚打尖,只得当街坐卧,就着屋角房檐,勉强遮雨。一时间城中只听见大人哭,孩子闹,倒也煞是热闹。

  大雨仍旧下着。本地的居民躲在家里,外来的灾民守在门外,如此僵持了两日,人心渐渐浮躁。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纪老太爷趁着精神好,请了镇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名绅,以及几位行会会长到家里想办法,最后各人达成协议,捐输了些钱财粮食衣物赈济灾民,同时号召当地百姓也要捐助些。这些财物汇集一起,也是不小的数目,总要有人打理分派才行。

  这些钱粮财物如何收集,如何整理,如何分派,都是水磨功夫,需要有人既有能力,又要有耐心,还要信誉好,大家信得过才行。办得好了,普通百姓才会乐意捐赠,因此倒是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几个老爷子想了一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样统筹全局的差事,当然要本地最有声望的纪家出面才行,然而纪府上几位管事的人,顺蓝忠厚木呐,没有魄力;顺白又过于精滑,几个捐赞的大户都不十分放心;顺风倒是能干,但是他还要处理航运局的杂务,分不开身。算来算去,有人提出来,纪家的大孙少爷纪川不是留洋回来了吗?

  其实纪老太爷一开始就想到了纪川。但是他不好自己提,几个人选一路否定下来,到这里,就只剩下纪川了。一听提名,立即就有人赞同,“大孙少爷好,名正言顺是纪家出面。既是叶家的外甥,又还是汪家未来的女婿,留过洋,见过世面,还会办事。看看门口那条路,就是大少爷回来修的。”

  众人都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下来。老太爷就让人去请大少爷,下人去了一会,回来说是大少爷跟二小姐出门了。去哪里了?却是不知道。老太爷脸上便有点不自在,恒升米行的赵老板笑着解围:“没关系,这是小事,等世兄回来再说不迟。”

  老太爷答应着,也不多说什么。一时散了,叫来姨奶奶,劈头就问:“川儿渝儿这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这几天不到饭时都见不到。”

  姨奶奶一愣,连忙赔笑:“只怕是去汪府了吧,锦华也好几天没来了。”

  “嗯。”老太爷想了想,说:“等他们回来,嘱咐一句,就算是未婚夫妻,眼看着婚事近了,也该避点嫌。不要老没遮没拦的的粘在一处。”

  “哟,这是怎么了?”姨奶奶笑,“当初不还是老爷让川儿多陪陪锦华吗?怎么这会又嫌弃了。”

  老太爷轻轻的咳了几声,才说:“那不一样。那时候我看着他不怎么热心,锦华面皮薄,不说什么。我们不能冷落了人家。现在呢,一天到晚泡在一起,就不好了,连锦华这孩子,我也要说,好好的姑娘家,这样难免不庄重。”

  姨奶奶见牵扯到了锦华,不敢再说,含含糊糊应付过去,送老爷子进了内房休息,便找来忠伯悄悄问道:“大少爷跟二小姐究竟到哪去了?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忠伯摇头,“大清早就出去了,没说去哪了。不过应该去不远,大少爷没有开汽车,两个人撑着伞走的,不象出远门的样子。”

  姨奶奶稍放下心来,“再派人出去找。外面这么乱,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忠伯答应着去了。姨奶奶叹口气,“这两个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纪川纪渝兄妹俩个,此刻正在名医叶府上做客。

  这些日子来,因为纪家忙着防范未然,航运局的生意完全停下来,局里的伙计,也都打发下去,暂停两个月。这样一来,纪川突然清闲下来,有了休息的时间。

  一大早他便要出门,却被纪渝抓个正着,一听说他要去拜访远志,她无论如何也要跟了去。自从那一日后,川渝两个人关系越发亲密,纪渝对于兄长尤其依赖,只因他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妹妹,心中也颇有歉意,便带着她一同去拜访舅父。

  叶远志为了应付潮水般涌来的灾民,正忙得焦头烂额,听见家人通报说纪川纪渝兄妹来拜访,不由一愣。他们虽是舅甥关系,但因为叶紫苏的原因,两兄妹跟母亲的娘家人总是难免生疏,从来也没有主动上过门。因此叶远志听说他们来了,颇觉意外,忙命人请进来。自己则进去洗了手,换上常服出来,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并肩站在会客厅里。

  上次在纪府虽然也见过面,但当时人多,且心中焦虑,叶远志匆忙告辞,并没有仔细见过两个外甥。此时正眼打量,只见纪川身形高大,气宇从容儒雅,纪渝娇小玲珑,面容精致,目光灵动,男的英俊,女的娇美,比肩而立,让人看着说不出的舒服。

  纪渝眼尖,看见叶远志迎出来,笑嘻嘻上前行了一礼:“舅舅好。”

  叶远志忙扶住她,“别客气别客气,到舅舅这来,就不用客气。你们兄妹两个,今天怎么有空来看舅舅了?”

  “我是陪大哥来的。”

  “哦?”叶远志望向纪川。

  “是。”纪川微倾了倾身子,“舅舅忙,我就直说吧。我是来看看这里有没有我可以帮上手的事情。”

  “哦?”远志上下打量他:“这太好了,我正想找个懂西医的人。第一个就想到你,可我还以为你忙着纪家航运局的事情,没功夫呢。”

  “眼下没有我要忙的事情。”纪川笑着说:“我到底是个医生,眼看着这么多的事情不做,在家里拨弄算盘珠子,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远志看着他,突然叹气:“你的医术如何我还不知道,但这份医者之心,改行去做生意,实在是有些糟蹋。”

  纪川讪笑。纪渝冲舅舅眨眼,“舅舅,您可别信他的。他其实是来请你找爷爷化缘的。”

  这话说得连叶远志都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小家伙,脑子里面又打什么主意呢?连你爷爷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被你们算计进去了?”

  “这倒不是。”纪川也觉得好笑,“我看着城里一下涌进这么难民,都挤在一起,人多,地方小,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眼见这一天热过一天,卫生太差,难免不出点流行病来。我是想找些消毒的药水,每日早晚洒一遍,防患于未然。”

  “嗯,是个好办法。怎么?要我干什么?”

  “爷爷身体不大好,如今家里是姨奶奶管事,可她老人家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不肯松口……”

  “我明白了。”叶远志打断他,“你是想让我找你爷爷讨些消毒的药水对吧?”

  “是。大家都十分尊敬您,而且如果您开口,爷爷和姨奶奶定然无法拒绝。”

  叶远志摇摇手,“不用那么麻烦。我这里早有准备,用硫磺煮了水,也能消毒。你要愿意管,我给你硫磺,你来消毒,怎么样?”

  纪川目光一闪,忧虑尽去,“太好了!有舅舅你这句话,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还有我。我跟大哥一起干。”纪渝也忙表态。

  “好,好,你们两个孩子很好。真懂事。”远志越看两个人,越是高兴,眼光中尽是赞赏,“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人给你们把东西送过去,越快消毒越好。”

  “这个当然。舅舅,如果您还需要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虽说我学的是西医,这关头派不上用场,可还是比别人知道的多些。”

  “你这一说到提醒我了。”叶远志眸子一亮,“你们是不是有个什么东西能很快的测出体温?”

  “是啊。舅舅你是想让我去测体温?”

  “嗯。发洪水,除了饥荒,最容易出现的疫症就是疟疾,我一个一个把脉太慢,你要是能诊断,就太好了。”

  “我明白。”纪川点头,“下午,我就去。”

  “很好。”叶远志又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外甥,忽然叹口气,“你们都很好,这些年舅舅照顾不到,让你们受委屈了。”

  纪川纪渝料不到他突然说出这话,同时一怔,对望一眼,纪渝已经忍不住:“舅舅,我不明白……”

  远志挥挥手,“不明白最好,很多事情,明白了就不好了。”

  纪渝着急,“舅舅,你这不是吊我们胃口吗?”

  “小渝!”纪川扯扯她,冲叶远志道:“舅舅,您这里忙,我们先不打扰了,等过两天事情过去了,我和渝儿再来拜访。”

  “也好。以后再说吧。你们先回去,我一会就派人把硫磺送过去。”

  纪川拉着纪渝出了叶府,纪渝急得直跺脚,“哥,舅舅明明有话说,我们再问问就问出来了,你怎么就算了呢?”

  纪川忍不住笑,“你急什么?这是什么时候,那么多人,怎么说话?况且舅舅要说的话,自己会说,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纪渝想想也对,只得作罢。两个人回到家,才发觉阖府上下都在找他们两个,不由吓了一跳,待老太爷把事情向纪川交待明白,已过了午饭时辰。他从老爷子的房中出来,见纪渝等在门外,忙问:“怎么样,舅舅的东西送来了吗?”

  “早就送来了。我不放心别人接手,都亲自收了送到厨房找大锅正煮着呢。”

  “那就好。”纪川一笑,“爷爷让我管给灾民的赈济,我本想推辞,可是想想,今后无论是防疫还是防寒,都少不了靠些财务捐赠,我来管,还实在些,所以就答应了。今天便要清点查苦,看来是抽不出空来了,别人我也不放心,你带着几个人去把硫磺水洒了,怎么样? 记住,第一遍一定要特别仔细,吩咐他们个个死角都要洒到。”

  纪渝笑:“知道了。我在北平就干过这事,你就放心吧。对了,小宁儿要跟我一起去,还有她的朋友,也很热心,我带他们一起去吧。”

  纪川沉吟了一下,“也好,不过你们女孩子,要小心,人多的地方身边一定要跟人,知道吗?”

  纪渝吐着舌头笑:“哥你真的不知道吗?小宁儿的朋友是个男的。”

  纪川一愣,笑道:“难怪你们这些天总是鬼鬼祟祟的往外跑,原来如此。”

  纪渝连忙摇手:“不是我往外跑,是小宁。我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纪川又好气又好笑:“我就不相信你这个幌子这么老实。快去吧,趁天黑前干完。别让我操心。”

  “灾民又不是土匪,怕什么?”纪渝毫不在乎,嘻嘻哈哈应承着就走了。

  纪川接了差事,一头扎进帐房,各府捐输的单子已经送到,纪川跟账房上几个先生忙了一下午,直到天黑透了,才大致理出眉目。

  他放下笔,揉揉微微发酸的手腕,见几个先生早已疲惫不堪,颇有些过意不去,知道自己不停,他们几个也不敢回去歇着,只得吩咐人把清单抄好,出了账房。

  屋外冷月清辉撒下,映着地上滩滩积水,出奇的安静。纪川一愣,不由笑了,“哟,雨停了,这可真是好消息。”

  账房外面早有姨奶奶房里的丫头候着,见纪川出来,忙迎上来,“大少爷可出来了。姨奶奶给您留了饭,已经热过好几回了。姨奶奶吩咐,让你出来先去吃饭。”

  “好。”纪川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道:“二小姐回来了吗?”

  “还没有。”看见大少爷突然站住,小丫头吓了一跳。

  “还没回来?”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这么晚了……,三小姐呢?跟着她们的人呢?”

  “也没回来。姨奶奶已经叫人去找了。哎,大少爷,你去哪啊?”

  他收住脚步,“你去跟姨奶奶说,我先去找二小姐,回来一起吃。”

  纪川刚出了大门口,就看见纪宁慌慌张张跑进来,远远看见他,忙喊道:“大哥,大哥,快去,有人在欺负二姐。”

  “什么!”纪川心中一沉,连忙问道:“哪里?几个人?”

  “就一个,在码头西边的仓库后面。”

  纪川不待她说完,拔脚飞奔。他从小习武,手脚灵便,此刻心中焦急万分,恨不得身上长了翅膀,直飞到码头去,迈开长腿,跑得飞快。

  纪府离码头虽然不远,平日里马车也要走上半个小时,纪川心急欲焚,根本顾不上理会路人诧异的目光,一路急奔,生怕去得太迟,纪渝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纪宁所说的那个仓库,平日里倒是热闹,可因为航运局关了门,这里便格外冷清。仓库后面是一片树林,树林外面,就是滔滔江水了。

  纪川赶到的时候,仓库旁边没有人,他吓得几乎无法呼吸,脑中有几秒是一片空白,过了一小会,听见树林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呼,这才回过神,不假思索,就冲过去。

  树林不密,只是疏疏落落几十株垂柳,此刻柳树早已成荫,明月初升,婀娜树影中只见一个人躺在地上打滚,另外一个人靠在树上喘息。纪川忙到跟前,看的分明,靠在树上的正是纪渝,地上的是个男人,正捂着下体惨嚎。

  纪渝听到脚步,转过头,看见是纪川,喘着气冲兄长一笑,“哥,你可来了!”。

  纪川沉着脸,也不理她,大步走到地上那男人身边,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右手紧握,对准那人的脸,就是一拳。

  那人又是一声哀号。

  纪川恍若未闻,憋着一口气,拳头如雨点般砸下去,他自幼习武,筋骨强健,此刻他满心怒火,手下用上了十分力气,哪里是寻常人受得了的。那人号了几声,便没了声息。

  纪渝开始还看着,渐渐察觉情形不对,走到近前一看,只见那人满头满脸都是血,两眼翻白,早已晕死过去。而纪川尤自未觉,仍一拳一拳的往他脸上身上招呼。

  纪渝忙拉住他的胳膊,“哥,哥,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纪川挣了几挣,纪渝紧紧抱住不放手,“哥,是我啊,你看看我,我没事,你别打了,你教我的防身术,我都用上了。我踹死他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仿佛回神,狠狠丢下手中早已昏迷的那个人,扭头看着纪渝,见她头发散乱,衣领半敞着,脸颊上还有两道血痕,不由怒火又起,本已放了手,忍不住又回身要打,纪渝紧紧抱着他,不让他伸手,到底趁乱又踢了那人两脚,这才罢休。

  他捧住纪渝的脸,“他有没有碰你?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我很好。”纪渝不停保证,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大掌,象是要令他确信,“我没事,真的,你不是教过我怎么对付不规矩的人吗?我学得很好,真的。”

  纪川不放心,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看她四肢身体果然没有别的伤痕,这才放心。他之前拼了命飞奔,然后又使尽全力同揍那个人,到此时才觉得精疲力竭,松了一口气,脚下竟有些不稳,踉踉跄跄摔倒,连带着纪渝也摔在他身上。

  纪川怕她跌着,紧紧搂住她,将她保护在怀中。两个人滚落在潮湿泥泞的地上,纪川身下是冰冷的泥水,他把妹妹固定在双臂间,用自己的体温安抚她娑娑抖动的惊惶。两人都累的喘息不定,彼此望着,过了好一会,忍不住同时笑起来。

  纪渝原本就受了惊吓,到此时才放松下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流泪。她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由后怕。

  纪川心痛至极,捧起她的脸,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没事了,小渝,没事了。哥在这呢。别怕。”冷月下,她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不停滚落的泪水,冲刷着强做镇静的眸子,坚强中透着些许脆弱,让人无限怜惜。

  “别怕?”纪渝一边流着泪,一边笑,“原本不怕的,你刚才才吓坏了我呢。从来没见过温文儒雅的大哥那么发狠打人过。以后我可不敢惹你了。”

  纪川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一边轻轻柔柔吻上她光洁的额头,一边喃喃的安慰:“别怕,别怕,哥会保护你的。”

  她仰起头,面颊迎向他,感觉到他的唇轻轻刷过脸上的伤痕,清凉的触感瞬间抚平了火辣的疼痛。“我会照顾自己,这么多年,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没有人能欺负我。”她低声说,象是在保证,又象是在安慰兄长,“看看你这样子,真不知道是谁被吓到了。”

  他把妹妹拥到胸前,紧紧搂着,借着那温软的体温,来确定她的无恙,“我可是吓坏了。宁儿跟我说有人欺负你的时候,我的心脏都不跳了。”

  纪渝抬起头,“宁儿她没事吗?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会弄成这样?不是有人跟着吗?不是让你小心吗?”到此时,纪川才有心情追究。

  原来还是纪渝贪玩惹得祸。

  纪渝带着纪宁和几个家人抬着硫磺水来消毒。她记着纪川的话,对角角落落尤其注意。可是一来灾民太多,二来下着雨,尤其角落里面,到处潮气都很重,他们人手远远不够。纪渝是坐不住的性子,眼看着别人忙,她也不能闲着,就分派着纪宁和自己也提了桶去洒硫磺水。倒是把兄长嘱咐的,身边要跟着人的话抛到了脑后。

  灾民本就人多,又都拖家带口,挤在巴掌大的地方里,动动手都要打着人,他们洒硫磺水,就不免惊动一大批人,到处腾挪,给他们让路。如此一来,就颇有些混乱。没多久,纪渝就跟纪宁走散了。

  开始她也没在意,后来天色渐渐黑了,也不见同来的人,才有些慌张。但仗着自己从小在浔江长大,各处都熟悉,仍有些托大,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就晃到了仓库这边。当时天已经黑了,她见这里荒凉,也不大敢往里走,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女子呼救,那声音还颇像纪宁,当下也不犹豫,就往里闯。

  果然看见纪宁被一个男人追着,绕着柳树乱跑。

  纪渝平时最见不得女孩子受欺负,一见这架势,也不多考虑,冲过去顺手一抡,还剩下的半桶硫磺水就全都浇在了那个人的头上。

  那人卒不及防,被淋了一身,纪渝不给他喘息机会,扑上去就用脚踹他。纪宁得了空刚喘了几口气,看见姐姐又跟那人缠斗上,吓得手足无措。

  纪渝冲她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人?”

  这才有了纪川在纪府门口碰见纪宁的那一出。

  纪川听到这里一愣,松开妹子,走到那人身边。

  离开了兄长的怀抱,突然间的空虚让纪渝一愣,强大的失落感一瞬间将她笼罩。她有些恍惚,心中笃自留恋他温暖的怀抱,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眼睛盯在他的身上,怎么也挪不开。

  纪川翻翻那个人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他站起来,向纪渝伸出手,“走吧,只怕姨奶奶他们已经着急了。”

  “哥。”纪渝可怜兮兮的叫了一声,却不说话。

  “怎么了?”

  “我冷……”

  纪川这才发现两个人都是一身泥水淋漓,此时虽然天晴了,湿气仍重,又是在夜里,的确很有凉意。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头,有些心疼,便伸手拉过她,将她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纪渝绽出笑容,重回他的怀抱,那温暖让她安心。她偷偷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整个身子,密密贴合住兄长。

  纪川一愣,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只静静用臂膀包容她,宠溺的任她予取予求。

  江风渐起,空气中潮气浓重起来,迷迷蒙蒙的雾气逐渐将两人包围。

  纪渝将头埋在兄长的胸口,聆听着他胸腔中血脉流动的声音。她喜欢闻他身上淡淡古龙水的味道。她知道那是法国的一种时尚,中国人却不大明白。这是个小秘密,她知道兄长涂古龙水,虽然极淡极淡,若非两人紧贴,根本不会察觉。她喜欢这样靠近他,嗅着这气味,仿佛分享着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小鱼儿。”不知是将他们与外界隔开的雾气,还是她身上传来的馨香,令纪川的一时有些恍惚,一声呼唤脱口而出。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叫了一声,“小鱼儿。”

  “嗯?”四目相对,她水汪汪的眼中泛起笑意,“怎么还叫我小鱼?我长大了。”

  “为什么不能叫呢?”纪川提她撩开额头上被水雾打潮的发丝,“小鱼儿是我心中的至宝啊。”

  她却不答,环在他腰后的双手紧紧揪住他的灰布长衫,两人紧贴,她饱满的胸脯与他健壮的胸膛密密契合。纪川一愣,尚未纪退开,她突然踮起脚尖,飞快的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小鱼!”他本能的揽紧她,脑中一片空白,一切理智都在那瞬间消失,只余下一丝惶恐的快乐,在她火热的注视下飞速孽生。

  “你在干什么?停下来,快停下来。”他的抗议软弱无力,仿佛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漩涡的中心是快乐,他却不得不极力逃避。

  他的小鱼并未停止。她的柔唇轻轻点点,在兄长一双薄唇上不断亲吻,留下了丁香般的气息,缭绕在两人鼻端。

  一股无比强烈的电流从她的唇下直通他的心房,激起他灵魂深处的震荡。他按捺不住,着了迷似的朝她俯下脸,颤抖着,在她面颊上的伤痕上,印下自己的唇。

  她揽住他的颈子,颤巍巍的在他耳边吐息,“哥……”

  纪川整个人突然一抖,猛地抬起头。迎向他的那双水眸中有着难以描述的情绪,是激情,绝然,欢乐,还是迷乱?月光下,那清泠的目光如两道寒冰刺痛他的眼,利刃般的在他心上划下一道血痕。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深处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她的气息拂上他的颈子,激起阵阵颤栗。他的呼吸逐渐沉重,热血在周身奔涌不息,全身感官变得无比敏感。怀中那具温软的女体突然玲珑有致起来。

  欲望卒不及防的降临。

  他忽然全身剧烈颤抖,无以名具的恐惧控制了他的身心。

  紧咬着牙关,他的双手变揽为推,用尽仅存的气力,猛地将纪渝推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纪渝一惊,她回过神来,连连后退,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冷月清辉,这才看清兄长倚着老柳树,全身抖的象风中的枯叶,连长衫的衣角也被掀起层层波纹。

  良久……

  夜晚带着湿意的寒气渐渐侵上全身,纪渝不由自主的颤抖,轻声呼唤:“哥……”

  她要上前扶助,却被他竖起的手掌挡开,“别过来!”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如同濒死的鱼儿,在垂死挣扎。他被自己吓坏了,究竟是怎么了,他竟然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欲望,那种男人只会对女人才会有的欲望。他绝望的看着妹妹,突然间仿佛天地不再,他的世界瞬间坍塌,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啊,为什么他会对她产生那种罪恶的感情?

  “哥?”纪渝盯着他逐渐惨白的脸,象是突然明白了,不期然,眼泪就涌上来,“哥!”她又唤了一声,上前一步,伸出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别碰我!”他如触电般躲闪开,避开她受伤的眼神,颓然跌坐在地上。

  过了很久很久,当他将所有激荡的心情逐渐掩藏,缓缓抬起眼,才发觉妹妹愣愣的跪在原地,竟丝毫没有挪动过,一双明眸凝视着他,目不转睛,目光中的悲哀,伤痛掩不住她心底的迷惑。

  他扭过头,“别这么看我。”

  她不答,依旧盯着他看。

  他跳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怒气冲冲,“你看什么?你到底在看什么?你是我妹妹,我的亲生妹妹啊。我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我们这么做是逆伦!”

  纪渝浑身一震,眼泪落下来,她语不成声,“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的……”

  纪川象是被什么击中了,胸中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终于,他长叹一声,“走吧,家里的人都等急了。”他伸出手,想替她试去泪水,手到中途,又收回来,紧绷着,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见妹妹垂着头,跟在自己的身后,倔强的咬着唇,用手背擦着眼泪。

  他面无表情的回身,迈开步子。他感觉到象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头,每走动一步,心就剧烈的被绞一下,那疼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来。他要借着聆听身后细碎的脚步,才能勉强支撑。

  短短一程的路,象是要走天长地久。

  “大哥,二姐,你们在这里啊?太好了。”

  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纪宁匆匆迎上来,“大家都急死了。爷爷打发了全家的人找你们,我担心你们只怕还在这里,就过来看……”突然发现两个人的脸色不对,她收住话,愣愣的站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纪川挤出一丝笑容,“我们……没事。你二姐受了惊,你陪陪她吧。”

  “二姐你还好吧?”纪宁绕过他,奔到纪渝身边,“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冰?全是湿的。大哥,二姐是不是病了?”

  纪川慌忙回头,正对上纪渝抬起的脸,那张精致倩巧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脸色白得吓人。他动了动手臂,终于抑住,淡淡说道:“只怕是着凉了,我们快回去吧。晚上风大。”

  纪宁扶着纪渝在前面走,纪川跟着,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一般的衣着,都是两条大麻花辫子,发丝在风中零散的飘着,渐渐的,两个身影合到一处,化作那个灵动活泼,巧笑倩兮的女孩。他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一寸寸,一丝丝,逐渐将他缠绕,包裹,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和他的小鱼儿,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经过了今夜,还让他怎么宠溺她,怎么关照她。他怎么能保证今夜的情形不会再发生。

  他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走火入魔一样对自己的妹妹做出那样的事情。纪川浑身发抖,看着身前自己的影子,一种污秽的异样笼罩心头。

  找不到纪川纪渝,姨奶奶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让老爷子知道,只用话搪塞着,悄悄打发人去找。纪老太爷什么样的人物,上下人等的脸色心思,一眼就能看穿,也不动声色,坐在花厅里等着。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不管姨奶奶怎么哄,就是不动,最后终于发了脾气,“你们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我的自己子孙我还算得清。人都找不到了,我怎么睡得着?你们要真孝顺,就快去把两个孩子给我找回来!”

  这下众人才不敢再说什么,纷纷去找人。

  正忙乱间,听见有人回报:“宁少爷来了。”

  姨奶奶正心思烦乱,没有反应过来,“哪个宁少爷?咱们家不认得姓宁的。”

  那门上的伙计有些尴尬,挠挠头,说:“姨奶奶,就是二小姐的那个朋友,跟二小姐一道从北平来的啊。”

  话还没说完,有又一个伙计飞跑着过来,“姨奶奶,姨奶奶,大少爷和二小姐回来了。”

  “啊!”姨奶奶坐不住了,“在哪里?”

  “在门外面。”

  纪渝远远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人,脚下一顿,本就白得吓人的脸色,越发透明起来,月光下,竟似连血管经脉都能看见。

  宁尘转过身,看见他们,愣了一下,“你们这是打哪儿来?”一口脆蹦京片儿竟听得纪川格外心惊。

  宁尘又打量了以下几个人,“这是怎么了?这么狼狈?”他走到纪渝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将她揽在怀里,托起她的下巴,皱着眉头,“有人欺负你了?”

  纪渝垂着眼不去看他,头一偏,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

  宁尘抬头看纪川,“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纪川负手而立,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藏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直至指节泛白。

  这时姨奶奶也已经带着一群人迎出来,匆匆奔到纪川跟前,“哎呀,你怎么一身的泥水?脸色这么难看?”

  纪川勉强扯出笑容,“没事,小渝她……摔了一交。受惊了。”

  纪宁倏的回头,看着兄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纪川很有力的回视她,目光中绝望的悲哀让她心中一动,想了想,终于沉默,什么也没说。

  纪渝由始至终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玉人一般静静任宁尘把她搂在怀中。

  姨奶奶叹了口气,“快回去吧,身上都湿了,别都着凉了。宁尘啊,真不好意思,一来就让你赶上这乱局面。”

  话还没有说完,里面一个丫头飞跑出来,“姨奶奶,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爷晕过去了。”

  “哎呀。”姨奶奶再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里面奔,一边不忘吩咐,“快去请叶先生过来。”

  纪川不及多想,也飞快的往里面去,穿过人群,脚步突然一顿,看见叶紫苏静悄悄立在人群后面。

  “川儿,快来,你好歹是学医的。”姨奶奶在前面催促。

  叶紫苏看着儿子和众人一起慌慌张张向后院跑去。

  大门口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下宁尘怀里搂着纪渝,慢慢从外面进来。他抬起眼,对上叶紫苏的目光,点点头。

  叶紫苏轻轻道:“送到她屋里吧。一会也让大夫看看。”

  

  

  第六章
  
  叶远志赶过来的时候,纪川刚刚为老爷子注射完。
  屋里的人都让纪川给轰到外面去了。只有他自己守候在爷爷床边。远志一进来,就看见他脸色苍白的静静坐在那里,心中一沉,忙过去捉起老爷子的手腕,细细把脉。
  纪川一边看着,很平静的说:“爷爷是担心我和小渝,这才二次中风,脑血管栓塞。”
  叶远志看他一眼,继续把脉,过了良久,终于叹口气,站起来。他来回踱了几圈步,停下来问纪川:“你怎么看?”
  纪川说:“危险期还没有过,我给爷爷用了降压药,但还是要看后面的几个小时效果如何。”他声音低了底,“爷爷这次发作很厉害,尚幸不是脑溢血,但是这个样子,即使在法国,也是不可能痊愈的,如今主要的,还是要靠中医调养。”
  “嗯。”远志点点头,颇为赞同,坐下来拟了一个方子,说道:“固本培源,防风去邪,不可操劳,一切要小心,不能再受刺激了。”
  “是,我知道。”
  远志有些犹豫,想了想,终于开口,“川儿,依你看,你爷爷还有多少日子?”
  纪川苦笑,“长则三月,短则……”他没有说下去,意思两个人都明白。
  远志轻轻叹息,“老爷子一生壮阔,最后的日子,有什么心愿,你们就随了他吧。”
  “是。”
  远志看着神不守舍的外甥,心中诧异,白天见他的时候还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到此刻只觉得他脸色灰败,整个人都没了精神。他不疑有他,以为外甥是为了爷爷的病伤神,于是劝道:“你也别太累了,去休息吧。这一天,够你忙的。”
  纪川摇摇头,“我再守一会吧,过了这两个小时,如果不出意外,就稳定了。”他看看远志,“舅舅,我知道你最近忙,这里我看着就好,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也好。”远志点头,“这里我帮不上忙,你姨奶奶伯父们在外面守着,我去让他们散了吧。”他收拾了随身笔墨,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似有话说,却又分外犹豫。
  纪川转头看着他,问道:“舅舅还有事情?”
  “是……”远志下定决心道:“还是上次你小叔叔的事情。你说过有朋友在上海……”
  “我明白了。”纪川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我尽快跑一趟上海,应当没有太大问题。”
  “那就太好了。只是……千万要保密啊。”
  “我知道。”
  远志见再无话交待,只道他因爷爷的病情担忧,也不多打扰,静悄悄出来。等在外面的一群人立即围上来,又都不敢出声,只拿目光看着他。
  远志照例示意姨奶奶去了僻静处,把他跟纪川商量的话都交待了,又说:“这时候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纪川这个孩子很好,有他在这里守着,我也放心。等老爷子醒了,照着方子吃药,先看看吧。只是,到了这个份上,我看,还是有些准备的好。”
  老爷子晕倒那会,姨奶奶就有了准备,此刻听远志说了,心中黯然,却也还平静,叹了口气,不做声。
  远志又劝了半天,一再保证纪川会好好看着老爷子,这才让几个人回去休息。
  待人都散去,已是月过中天,远志又向丫头仔细交待了药的煎法,正准备离去,看见叶紫苏的贴身丫头翠翘匆匆过来。
  跟着叶紫苏陪嫁过来的丫头早几年嫁了人,翠翘是纪府里长大的,跟远志并不熟稔,只是叶紫苏带着她回过几次娘家,倒也认得。远远见了远志就喊舅老爷慢走。
  远志原已十分疲倦,因着她是自己姐姐身边的人,只得打醒精神,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二小姐似乎病了。我家太太请你过去看看。”
  “哦?”远志一听,也不停留,立即随翠翘去了纪渝住的小独院。
  叶紫苏正和宁尘站在院子里说话,看见远志匆匆进来,便迎上去,说道:“那孩子不知怎么了,一身泥水的回来,浑身冰冷,问话也不答,自己关在屋里也不出声,刚才宁尘不放心,让水晶进去看看,结果发现她还是那一身湿衣服,坐在镜子前发呆,也不知坐了多久。我探了一下,额头烫手,只怕是着凉了。”
  “现在人呢?”
  “水晶正给她擦洗呢,你少等一会,大概就会好了。”
  远志点点头,只得与他们一道等在门外。
  叶紫苏向远志介绍宁尘,只说是纪渝的朋友。
  远志从小就四方行医,阅人无数,朋友的意思,当然不点自明。他见宁尘眉目如玉,气度高贵,便知是有些门第出身的。只是与人说话时,眼睛看着脚下,看起来象是恭瑾和顺,却不免给人闪烁的感觉,想想纪渝天真烂漫,直爽无邪,心中隐隐觉得两人并非佳配,不由暗暗替纪渝担心。但是这是纪家的事情,自己并没有置喙的余地,纪府中,除了平时诊病打交道,即使跟自己的姐姐,也不是很熟。想来,倒是纪川,这一日两次交谈,颇为投缘。
  几个人不着边际的寒暄了几句,门吱呀的一声开了,水晶端着水盆从里面出来,对叶紫苏道:“已经收拾好了。”她看看二太太的脸色,吞吞吐吐,“我看二小姐有些不对劲。”
  叶紫苏与远志对望一眼,也不说话,匆匆进屋。
  一看见纪渝,两个人就知道水晶所说“不对劲”是指什么了。
  那女孩刚刚梳洗过,躺在床上,脸上烧得赤红,远志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然而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大大睁着,望着帐子顶上的某一处,一瞬也不瞬,一张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整个人就如呆了一般,失了魂魄。
  叶紫苏吓了一跳,忙看向兄弟。
  叶远志仔细探她的脉,过了好一会,才放下说:“内火攻心,外染风寒,内外冷热交攻,一时发散不出来,气血凝滞。小渝身体一向好,不打紧,我开点清火驱汗的药,三剂下去,过两天应该就有好转。”
  “那就好。”叶紫苏放下心来,见远志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不由脸红,扑哧一笑,“小鬼,又有什么话说?”她比远志年长十岁,出嫁是远志还是个孩子,在她眼中,只怕远志比纪川更像个孩子。
  叶远志叹气,“你要平时对她有一半这么关心,母女间的关系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叶紫苏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纪川守在老爷子房中,脑子里混混沌沌乱成一片,也不知心思飞到了哪里。他脑中一会想到爷爷的病,一会想到镇里来的那些难民,一会想到家里几位长辈,甚至想到了自己在法国的十年,想起他在法国的第一个女朋友,法国人,金发的姑娘,叫维达。后来她嫁给了法通社的一个记者。
  然而思绪飘飘遥遥,象是有自己的意志,无论他怎么约束自己,终于不受控制,落在那人儿的身上。
  她的脸色太白,会不会生病?她温软的娇躯仿佛仍在怀中,那苍茫眼神却狠狠的撕裂他的心。她的笑颜泪眼,乍喜还悲,在脑中不停的翻转,搅的他的心也如江水中的漩涡一般,旋转着,从最深处,卷起杂尘。
  纪川大力搓搓自己的脸,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
  忽然听见躺在床上的爷爷一声呢喃,“志松……”
  纪川一怔,赶忙上前。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口角歪斜着,不停颤动,含含糊糊的说出两个字来:“志……松……”
  志松?似乎是人名,却耳生的很,从来不曾听过。
  “爷爷,先休息,等天亮了我帮你找志松来。”
  老爷子似乎听见了他的话,放下心来,头一歪,昏昏睡去。
  纪川又帮他测了测血压,见已降到正常水准,终于松了口气。他直起身,这才发觉身上溅满泥浆的衣服早已被体温烘干,只留下泥沙残迹紧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
  打开门,门外打盹的小丫头揉着眼睛迎上来,“大少爷,姨奶奶让我守着,有什么动静立即通知她。”
  纪川点点头,“让姨奶奶放心,爷爷已经稳定下来了。”
  小丫头脸上绽出笑容,“我这就告诉姨奶奶去。她老人家一直在等消息呢。”
  “嗯。”纪川盯着她的笑容,神思恍惚,不久前另一个女孩也曾那样笑过,那种全然的欢乐,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对了。”小丫头跑开几步,想起什么,又回来,“姨奶奶一直让人留着滚水。她说大少爷累了一夜,让大少爷就在这边洗个澡休息,换洗衣服已经找人送过来了。”
  “好。”纪川答应着,太过疲倦的身心有些麻木,过了半天,才想起来拿出怀表看看,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姨奶奶早就安排好了下人,一待纪川出来,立即将洗澡水抬进了西边的偏屋。这里原本是老爷子冬天的住处,夏天北屋通风好,才挪过去,这边就空了下来。姨奶奶的意思,是让纪川就在这偏屋里休息,也好就近照顾老爷子的病情。
  纪川一坐进微有些发烫的水里,不由自主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把自己埋进水中,水面轻轻波动,拍打着他酸痛的肌肉,说不出的舒适。缭绕的水汽迷朦,他昏昏欲睡,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身体心灵感情皆激烈震荡,极度的震惊懊悔悲伤恐惧交杂在一起,他的心象一根紧绷的弦,已到了极限,一直到此刻,借着温暖的水的环绕,才稍稍得以舒缓。
  他闭着眼,躺在水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有人进来,没有理会,当是下人来添热水的。此时他也不的不承认,有人服侍,的确是一件舒适的事情。
  那人走路很轻,轻手轻脚的,走到大浴桶边上,他可以感觉到热水沿着桶边注入微有些凉的水里。
  夜已经很深了。刚停了没有多久的雨又哗哗的下起来。屋里没点灯,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凉气。
  纪川闻到鼻端一阵熟悉的香味,蓦的睁开眼,看见叶紫苏提着水壶站在桶边。 
  他猛地一动,水花飞溅到她身上,淋淋漓漓染湿了她的旗袍。她惊醒,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床沿上,重重的喘了口气。
  纪川此时已沉静下来,不再妄动,坐在水中,借着夜色遮掩,看着母亲,“你怎么在这里?”
  叶紫苏有一双跟纪渝酷似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格外的黑白分明。
  她轻乎的一笑,“你今天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怎么,我关心一下儿子也不行吗?”
  他突然发现,她们连声音都一样的清泠,只是眼前这人的语气,沾染了风尘,听来让人生厌。“我说过,你离我们远点的。”
  “我自己的儿女,我能不关心吗?我只是来问问,之前你跟你妹妹到底去哪了?”
  纪川冷冷看着她,“不用你管。”
  叶紫苏迎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神色严峻,“干什么象只野猫似的,戳着你哪个痛脚了?什么摔了一跤?摔跤能把衣领上的扣子也摔开?你以为真能糊弄别人?”
  纪川只觉耳边一炸,脑子乱哄哄无法思考,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就这么毫无戒备的被人掀开,暴露于人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一奶同胞,血肉相联的手足。你给我记清楚了,兄妹,永远,只能是兄妹。”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只听见轻微一声水响。
  过了半晌,纪川才失笑,“这话由你来说,岂不是笑话?”他的声音逐渐失去温度,“天理,人伦,纲常,这哪一样,你放在眼里过?这个时候倒一副卫道士的嘴脸。”
  “卫道士?”叶紫苏象听了什么极好笑的话,格格的笑个不停,“我卫道?你说对了,天理伦常我什么也不守,我卫哪门子道?只是,我不想你们铸成大错而已。”
  纪川冷笑,“不劳牵挂,我和小渝,都还知道黑白对错。”
  “黑白对错?”叶紫苏嗤笑,“这世间没有黑白对错,你以为的黑,往往不是那么黑,你以为的白,也不总是白的。最多的,是灰。”
  “砒霜也是灰色的吗?”
  叶紫苏一个哆嗦,笑容凝在脸上,“什么?”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他的声音森冷,似乎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回到过去的某一点,“因为白天,我看见一包灰白色的粉,我无法入睡,我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发生了。”
  “别说了!”叶紫苏腾的站起来,盯着纪川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倒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的夫妻骨肉亲情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医吗?因为我想弄明白,那灰白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他一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她有点发抖,向前走两步,看清他冰冷的眸子,突然一颤,“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冷?为什么你不象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步步后退。
  “谁?我应该象谁?”
  她却不答,转身想走,到了门口,终于还是说道,“你是我儿子,渝儿是我女儿,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们。你自己想清楚吧。”
  纪川直到她的脚步声去的远了,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水已经冰冷,他站起来穿上早已备好的干净衣裳,负着手出了门。
  原本已是极其疲惫了,经过这么一场对阵,此刻却又睡意全无。东方已开始泛白,他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冷冷看着这座小院,心中不禁疑惑,叶紫苏怎么会到这里来?她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纪渝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因为老爷子病着,姨奶奶,纪川等人无暇顾及这边,只有水晶在身边照料,宁尘虽然每天一早过来,可他于照顾病人,一窍不通,只能看着水晶忙。尚幸叶远志记挂着外甥女,每日来看望老爷子,定不忘过来看上一眼。
  纪宁也常来探望姐姐。她比宁尘还有用些,有时纪渝醒了,看见纪宁,还知道笑笑,却不大说得出话。纪宁看见了,难免伤心,暗地里冲水晶发牢骚,“平日里看着大哥二姐关系多亲密,这会二姐病成这个样子,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来,还跑到上海去看朋友,真是……”
  水晶娘是佩英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她从小就跟着纪宁,后来纪渝从北平回来,身边没有使唤的人,而纪宁将去武汉念书,这才把水晶调到了纪渝的身边。因此,水晶虽是纪渝的丫头,跟纪宁倒更情同姐妹。
  听见纪宁抱怨,她一笑,“你怎么知道大少爷没来过?我就看见过。”
  “你看见过什么?”
  “前天夜里,我看见大少爷半夜来,到天快亮才走。”
  纪宁有些变了神色,想了想,嘱咐水晶,“这话你跟我说可以,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了。就是我娘问,你也别说。”
  “别说什么啊?”外面传来宁尘的声音。
  水晶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连忙将宁尘迎进来:“宁少爷来了,快坐。”
  宁尘身穿上好的毛料三件头西装,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的飒爽倜倘,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他面容俊郎,眉清目爽,带着笑容向水晶道谢:“能麻烦你给我弄碗茶吗?口渴。”
  水晶脸红的更厉害,头也不抬就往外走。
  纪宁一旁看着,暗暗称奇。
  宁尘的笑容此刻又转向她,“小宁也来看你姐姐啊?”
  纪宁冷冷回视:“是啊,姐夫!”
  她后面两个字说的特别重,象是要提醒他什么。宁尘明白她的用意,轻轻微笑,问道:“你姐姐今天好点吗?”
  “还是那个样子,”纪宁突然泄气,“昏昏沉沉,不见好转。我打算下午请舅舅再过来看看。”远志是纪渝的舅舅,她便也跟着混叫。
  “你大哥呢?他不也是医生吗?让他来看看啊。”
  纪宁沉默片刻,重重的叹息,“大哥,他忙吧。”
  宁尘刚想说什么,却听见水晶在外面道:“二太太来了。”他心中一跳,连忙站起来,果然见紫苏裹着长长的披肩,款款进来。
  她目光一扫,定在宁尘身上,飘忽的笑起来:“哟,人可真齐啊。”
  纪宁从小就害怕这个喜怒无常的二婶,小心翼翼问过好,朝水晶使眼色。
  水晶剔透的心肝,立即明白,堆着笑道:“三小姐,大太太找你呢。还不快回去。”
  紫苏“扑哧”一声笑了:“你们两个别在那里装神弄鬼的。”
  纪宁站着,不敢动。
  紫苏突然泄了气,挥挥手,“去吧去吧。水晶你也别在这里傻站着,下去吧。”
  水晶跟纪宁两个人巴不得这句话,匆匆行礼出来。走到院门口,纪宁突然站住,疑惑得朝门里望,水晶不解,问道:“三小姐,落了什么东西吗?我给你拿去。”
  “没有。”纪宁连忙拉住她,小声道:“也没什么。宁尘怎么还不出来?”一转头看见水晶又红了脸,啐了一下,“你看看你什么样子,真是的。”说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三更时分,纪渝突然从梦中惊醒,黑暗中,本能的察觉到床边有人。
  “别动。”见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膀。
  一听那声音,纪渝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哥……”
  纪川探了探她的额头,终于放下心来,“总算是退烧了。”他替纪渝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全好了。”
  她握住他的手,“真的是你吗?哥,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纪川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在她床边坐下,柔声道:“怎么会呢?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纪渝盯着他,一双眸子在暗夜里发着亮。
  “唉……”纪川在床沿坐下,无限疲惫,“爷爷只怕不好了。”
  那双纤致的手抖了一下,将他握的更紧。
  纪川恍若未觉,“姨奶奶希望冲喜,她说要双喜临门。”
  “双喜……”
  “宁尘从寿县回来了,姨奶奶的意思,我们四个人,该尽快完婚。”
  “那你呢?你的意思是什么?”
  “如今,我们……”纪川避开她的目光,“我们唯一能尽的孝道,就是让他老人家含笑了。”
  黑暗中,她久久没有说话,久到纪川以为她再次昏睡过去。他忧虑不止,低声唤道:“小渝,小渝,你还好吗?”
  “哥……”她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嗯,我在这。”他柔声应着,握住她冰冷的手,“怎么呢?”
  “如果,如果我们不是兄妹……”
  他浑身震动,慌忙道:“你永远是我妹妹。小渝,你千万不要乱想啊,千万不行啊。”
  纪渝躺在床上,眼中滢光在夜色中闪亮,半晌,轻轻挣脱他的手,仿佛用尽全身的气力,声音发颤:“那就各自成亲吧。”
  他一怔,那种无力的心痛又泛上来,顷刻间将他整个人淹没,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刺痛的感觉牵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过了良久,才听见兄长微微叹息,“好吧。”
  纪渝的心撕裂般的痛,哽咽得几乎上不来气。
  纪川看这被子下那娇小身子抖个不停,只觉一阵潮热涌上喉咙,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话来,“我……先走了。”
  纪渝摒住呼吸,听着他的脚步离开床边。突然间一阵眩晕,仿佛那脚步要离开的,不是她的房间,而是她的生命。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一旦他离开,她将永远失去他。
  他走到门口,正伸出手去开门,听见身后一声呼唤,“哥……”
  他一顿,刚一迟疑,已被妹妹从身后环腰抱住,“别走,别走,别不理我。”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滚烫的泪侵染了他的青衫。
  他潮红了眼,长吁一声,咬咬牙,想将腰间她的手拉开,忽听她微弱轻呼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力。
  “小鱼!”他急忙回身,捞住她下滑的身子,紧紧搂住,“怎么了小鱼?”
  纪渝脸色惨白,紧闭的眼间泪水不断涌出。
  纪川看看凌乱床榻,知道她身体虚弱,这一动作太猛,一时间上不来力。他打横抱起她,送到床边放下。
  她紧紧揪着他的前襟不松手,脸无力的埋在他胸前,喃喃轻求:“哥,别走,别丢下我不理。”
  他握住她的手。
  她抬起脸,泪水滚滚飞坠,“就今夜。好不好?就今夜,明天,我就只是你的妹妹。”
  不知是她的泪颜,还是她的哀求,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纪川狠狠的点头。他扶起妹妹,坐进床上,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她的头发拂上他的脸,扫得他的鼻子发酸,说不出话。
  纪渝闭上眼,满足的叹口气,轻轻说,“哥,如果我嫁给宁尘,他会不会象你这样对我好?他会不会为我跟别人打架?会不会买蝈蝈笼子逗我开心?会不会到哪都带着我,生怕我寂寞?”
  纪川紧紧搂住她,嗓音酸涩,几乎发不出声来,“会,他一定会。”
  纪渝唇边扯开微笑,眼泪却像屋外的大雨一样,落个不停。
  “骗人!”她轻轻说,仿佛没有察觉兄长突然间的震动,“没有人,会象你一样。再也没有了……”
  纪川颤抖着,将脸埋在她纤弱的肩头,手下用力,紧紧不放,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怀中的人儿叹了口气,笑容终于敛去。
  雨一直下,一直下,下了整整一夜,到天将放晓的时候,终于在曙光中收住。雨水冲刷过的院落特别清泠,残存的雨珠从房檐滴落,声声敲在青石板上,惊心动魄。
  
  宁尘刚进纪渝的小独院,就看见水晶欢天喜地的迎出来,“好了好了,二小姐的病好了。已经退烧了,一大早起来就叫饿,这会正吃粥呢。”
  “哦?是吗?太好了!”宁尘眼睛一亮,就笑出来,“我看看去。”
  “哎,宁少爷……”水晶红着脸,想要阻止,被他带笑的眼睛一扫,立时觉得浑身热的发烫,
  宁尘轻轻走进纪渝的卧房。她靠在床上,手上端着粥碗,眼睛却望着窗外出神。
  宁尘走到她身边,在她眼前晃晃手掌。
  纪渝恍然回神,看见宁尘,笑意渐渐在脸上漾开,“这么早怎么来了?”
  跟进来的水晶笑道:“二小姐你不知道,你病的这两天,宁少爷天天这么早过来呢。”
  “哟,那可真过意不去,让宁少爷费心了。”纪渝笑着打趣,她跟宁尘在一起,京片子就往外蹦。
  宁尘微有丝不自在,“病才好点,就这么活泼,没见过你这么皮的人。”
  纪渝吐吐舌头,问道:“吃早饭了吗?正好我这有粥,你也吃点吧。”
  “不了。我刚吃过。”他看看她的碗里,微皱着眉,“怎么净白粥啊?连点酱菜都没有?难怪半天也不见下去。”
  “没事没事。是我不要的,没有胃口,这个就很好了。”她匆匆几口将早已凉了的粥拔到嘴里,一边把碗递给水晶,让她出去,一边含含糊糊的说:“这就好了,很好。”
  宁尘啼笑皆非,“你怎么老也学不会稳重?哪有大姑娘这么狼吞虎咽的?”
  纪渝擦着嘴说:“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饿了。”
  宁尘含笑看着她,“知道饿就好。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担心死了。”
  “谁担心?担心谁?不会是你吧?”
  “当然是我。”看着她唇边残留的一粒白米,他忍不住伸手沾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
  纪渝一愣,半天才明白了那充满暧昧的举动,脸腾的一下红的冒烟,连踢带打,“你干什么……真恶心!”
  到底大病初愈,手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宁尘轻松捉住她的绣花拳头,“别动。”他眼里闪着火焰。
  “干什么?”她愣愣的问。冷不防他的唇覆上了自己的,他在她唇齿间火热亲吻。
  她僵住,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是柳树林里那双冰冷的唇,还有月夜下,他迷乱的目光。
  宁尘停下来,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喘息。一双手上下抚动她的背。
  她睁着眼,目光越过他的肩,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发呆。
  “怎么不反应?”宁尘的声音沙哑。
  “啊?哦。”纪渝慌忙摇头,“我还病着,怕传染你。”她捶他的肩,“你离我远点,真要病了,就是我的罪过了。”
  宁尘无奈,放开她。
  “你坐下,我们好好说话。”她这才打量他,“你好象瘦了,考古现场肯定艰苦,不过有收获,什么都值了。”
  “是啊,怕大雨冲坏了墓室,我们日夜赶工,终于挖出了青铜方尊。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他仔细看着她,忽然道:“小渝,我们结婚吧。”
  “厄?”她并不意外,却还是愣了一下,“怎么?你家里同意了?”
  宁尘摇头,神色黯然,“日本人占了密云,联系不上了。我想,我们结婚后,就回北平。再晚,怕时局又有变化。”他叹口气,握住她的手,“小渝,如今这样的乱世,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我现在只有你了,我们结婚,也好共同……,何况姨奶奶昨天跟我商量,说要给爷爷冲喜。爷爷不能等,我想,就答应她吧。”
  纪渝一时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望着宁尘身后,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高大身影。
  “你说怎么样?小渝。”
  “什么怎么样?”她深思恍惚。
  “结婚啊,我们结婚吧。”
  两对目光在空中交汇,他面无表情,她笑容微涩。
  宁尘终于发现身后有人,他转过头,看见纪川背光而立,看不清他的脸。
  就在这时,他听见纪渝在身边说,“好的,我们结婚。”
  
  


青枚:影入平羌 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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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西元1926年除夕,荆楚交界的千年古镇浔江飘飘洒洒下起了大雪。镇上的首富纪家一家三代赏着雪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纪老太爷便吩咐管家忠伯带着孩子们去放烟花,撒铜子儿。一时间纪园里欢声笑语,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纪家大宅是五进的院子,西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跨院,招待亲戚用的,平日里没有什么人去。 

  然而此刻,北屋里却传来阵阵动人心魂的呻吟。 

  屋中气息纠缠暧昧,声声销魂,婉转吟哦。男人粗厚的手掌在女人丰腴的肌肤上游走,所到之处,引发串串颤栗。男子的唇饥渴地吮吻着她的胸膛,急切而盲目的想将这诱人雪白的躯体据为己有。 

  女人迷茫的睁着眼,目光迷离,似乎穿过眼前的面孔,不知望向何方。男子在她身上剧烈的运动着,拍击出层层波浪,渐渐恍惚了她的意识。 

  “大哥,你在这里啊?怎么不和我们去玩?”清亮的女童嗓音在门外响起,交欢中的两个人同时一僵。 

  男人轻呼:“是二小姐……”他后面的话被身下的女人堵在了口中,四目相交,流露出说不出的惊惶。 

  屋外立着个英挺的少年。听着屋内隐约泄出的淫声,他面色阴沉。 

  女童走到他身边,拽拽他的衣角:“大哥,你为什么不理我?” 

  满面阴霾在转向她时化为灿烂阳光,“小渝?你怎么来了?”他抱起女孩,这个比他小了快十岁的妹妹,一直是他生命中的小火焰,无论何时,都会将阳光带给他。 

  “忠伯撒铜子儿,找不到你了。” 

  “是吗?”他笑,“我们快去吧。”让妹妹坐在他的手臂上,少年跨开长腿,带着小小的女童迅速离开这个淫靡的角落。 

  屋中的两个人静静听着他们离去,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年轻的男人抬起头,“太太,是大少爷。” 

  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讲话,翻身下床,匆匆穿戴好,理着凌乱的头发,走出去。 

  “太太,那我……” 

  她回身,姿态曼妙优雅,神情高贵:“管好你的嘴,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看着妖娆少妇款款离去,年轻的花匠狠狠啐了口唾沫,“什么太太,呸,贱货。” 

  纪家的二太太叶紫苏与花工偷情,被儿子撞破了好事,满心懊恼,更有些忐忑不安,匆匆离去。 

  才出了跨院不远,转过垂花门,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见英挺少年牵着小女孩,站在墙角望着她。 

  “娘。”少年面色阴沉,却不失恭敬。 

  “是你们啊。”太太抚了抚胸口,“川儿,渝儿,在这干什么呢?” 

  小小的纪渝开口:“哥哥说要在这里等娘。” 

  “是吗?”叶紫苏一阵尴尬,勉强笑了一下,“川儿,你找我……” 

  “是。爷爷刚刚同意了,过完年,我就动身。” 

  “动身?你要去哪里?”叶紫苏听了这话,暗暗松了口气,神情也自然些,“看看你们两个,大雪地里站着,冻坏了怎么办?来,到屋里说去。”她抱起纪渝,又想拉纪川的手,却被少年触电般的躲过去。 

  “不用了,就说一声,我还要去准备。我要去法国留学。” 

  “什么?”叶紫苏一愣,法国,法兰西,她听说过,武汉来的姨太太给她送过一瓶法国香水,可是要把那遥远的国度和自家联系起来,对于叶紫苏来说,却是十分困难的。 

  少年十分不耐烦,“我要去法国留学。省师范的校长陈德均先生推荐,这一批共十三名学生一起去。过完年就走。” 

  叶紫苏深深吸口气,松开拉着纪渝的的手,“这么急?已经定了吗?这一去要多久啊?” 

  纪川避开她的眼神,“已经决定了,爷爷支持我。” 

  “是吗?”她盯着少年,很无奈的笑笑,“也好,你已经十六岁了,能照顾自己。我……我去给你准备准备。”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转身,害怕涌上眼眶的泪水掉下来。 

  虽然这个儿子从来与自己生疏,他凌厉不屑的目光总是让她坐卧不宁,可到底是亲生的骨肉,突如其来的离别令她一时间无所适从。 

  纪川冷冷看这她离去,一回头,才发现纪渝嘟着小嘴眼泪汪汪瞧着他哭,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他没来由的心疼,“怎么了小渝?好好的怎么哭了?”边说着,边用手指头刮刮她粉嫩的脸蛋。 

  纪渝突然搂住哥哥的颈子:“大哥,你要走了?小渝不要哥哥走。” 

  “小傻瓜。”他楼紧妹妹小小的身子,那双因哭泣儿颤抖的小小肩膀令他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乖,好孩子不哭的。哥哥还是要回来的,不会丢下渝儿不管的。” 

  “哥哥要很久都不回来,我晓得,哥哥不会回来了。” 

  “渝儿渝儿,”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哥哥答应你,尽快回来。你想想,什么时候哥哥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办到过?你喜欢的描金蝈蝈笼子,哥哥是不是给你弄来了?三婶的侄子欺负你,哥哥不是也揍了他给你出气吗?乖,渝儿,哥哥答应你,会很快回来的。” 

  “真的?”纪渝抽噎着,伸出小拇指头,“拉勾,哥哥答应的,要拉勾保证。” 

  纪川宠溺的笑着,伸出指头拉住粉粉的小手指:“哥不会不管你,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第一章


  1936年 

  隶属浔江航运局的江轮呈晋号从汉口开出,朔江而上,经浔江,向上游宜昌而去。

  浔江航运局雄霸长江白帝以南航线多年,在长江一线最早拥有蒸汽江轮。呈晋号就是浔江航运局旗下最大的一艘蒸汽江轮。

  高高的甲板上,挤满了人。

  九一八之后,东三省沦陷,大批东北热血青年奔赴各地,宣扬抗日,其中很多便取道武汉,西入四川。

  当巨轮上冒着烟,吼叫着缓缓离岸的时候,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欢声雷动,大人小孩如潮水般涌动,而船上则传来年轻学生们响亮的歌声,”我们的家在松花江上……”

  随着船行,歌声渐渐不可闻。

  纪渝站在船舷边,嘴里跟着哼歌,一边看着船头乘风破浪。这里江面开阔,远处水天一色,两岸丘陵起伏,稻田青翠。江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水汽充盈,夹着青草芳香,清新醒神,她不由得精神一阵。

  她三年前离家去北平上学,这是第一次回来。原以为自己在北平是乐不思蜀,想不到置身在了长江上,才发现原来心里边还是怀念这江波浩淼的熟悉景象的。

  “你的家乡也在松花江上吗?”身边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问道。

  纪渝回头,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身上一袭灰布长衫,衣摆被吹起,在风中颤抖飘扬。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脸,只隐约觉得一双眸子清亮有神。他凭风而立,举止儒雅,与船上其他青年学生的气质大不相同。

  “不,”纪渝微笑,”我家就在这长江上。”

  他也笑了,”我猜也是。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纪渝大为惊讶,”你认识我?”

  那双眸子闪着笑意,眸子的主人却不答话,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他微笑看着江水。

  没有了眩目的阳光,纪渝从旁边看清他脸上的轮廓,只见他神情中有一种温文的包容,突然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我见过你吗?”她问,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亲近。

  他含笑看着她,两人目光相交,一样的明灿。

  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唤道:”小渝,小渝,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两人同时回神,纪渝看清楚来人,满脸溢出笑来,”宁尘,你到哪里去了?没找到你,就躲到人少的地方来了。”

  “没想到这么多人,一转眼就不见你了。”宁尘满口京腔,人也长的俊秀清贵,一身学生装扮,他与纪渝是一对情侣。

  宁尘走过来揽住纪渝的肩,”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正跟这位先生聊天呢。”纪渝回头,身后却是空空的栏杆,那人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人啊?”

  “嗯,就是一个大高个,刚才你看见了吗?”纪渝还朝甲板上人多的地方张望,却哪里有他的人影。

  “算了,别找了。”宁尘掰过她的脸,“陌生人,不用费什么神。”

  “可是……”纪渝的脸被他捧着,眼睛却滴溜溜四下转个不停,“那个人感觉很眼熟啊。说不定是我家的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有几年没回来了。”

  “别想那么多了。要是真是熟人,你能认不出来吗?对了,从武汉到你们浔江,要多久?”

  “半天吧,很快的……”

  船上人多,江风忽起,将两个人的语声淹没。

  船泊浔江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轮赤红的落日,低低贴着江面,将整条江水都染做了血红。

  纪渝看着那凄厉的颜色,不由怔住,也不知怎么,一股凉气从脚底透上来,心里头沉沉的,有种伤怀。

  后面急着下船的人向前拥,这样一分心,步子便有些滞,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脚下一空,身子就向前跌去。

  纪渝心里喊着完了完了,闭上眼不敢看,只等着跌到水里去。

  突然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拦腰一收,紧紧的抓住她,轻轻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纪渝睁开眼,正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心里忽悠一松,忍不出扯出一个笑容。

  那人搀扶着纪渝,分开人流,大步流星,几步便上了岸,这才仔细打量她。见她脸色苍白,目光闪烁,知道还是受了惊,笑着安慰:”没事了。以后走路可别再分心了。”

  “是。”纪渝老老实实的应承,这才道谢:”刚才要不是你,我就变作落汤鸡了。多谢,多谢。”

  “你那个同伴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下船来?”

  纪渝知道他指的是宁尘,说:”他要拿行李,在后面。我等不及要上岸,就说好了先下船。”

  她眯起眼,抬头看着对方,有些疑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么熟悉呢?象是多年的好朋友,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他一听,忍不住笑:“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呢。觉得,你一定是我熟悉的人。”

  纪渝见他笑的蹊跷,皱起眉头,端正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摇头叹息,”小渝,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吗?”他身材高大,比身边的人群要高出一个头来,远远看见一个老人家从对街一辆黑色汽车上下来,向自己这边过来,微微笑着对纪渝说:”你看看,忠伯来了。”

  忠伯是纪府的管家,从小看着纪渝长大的。她在人群里四处张望,远远看见忠伯,又叫又笑的大力挥手,隔着熙熙攘攘的往来人流,使劲喊:”忠伯,忠伯,我在这里。这里。”

  忠伯也招手,脚下紧跑了几步,到了近前,却朝着那个人微微鞠躬,”大少爷,你也一船回来的?这可真是巧了。”

  “大少爷?”纪渝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盯着他看了半天,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大少爷微笑着对忠伯说:”您看看,她到现在还认不出我来呢。”

  忠伯笑得合不拢口,说道:”二小姐,这是你哥哥啊。怎么,不认得了?也难怪,大少爷离开的时候,你还小呢。”

  纪渝仍不说话,死死盯着兄长,似乎忘记了要打招呼问好。

  从他离开,到现在,该有十年了。虽然两人间通信不断,此刻骤然相聚,仍然太过令人震动,一时间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好了。

  纪家大少爷纪川气定神闲的微笑着,回应她的注视,慢慢张开双臂,低声道:”小鱼儿,不欢迎我回来吗?”

  仿佛突然惊醒,纪渝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张开的臂膀,脸上慢慢溢出笑容,张了张口,小声叫了一声:”大哥。”忽然眼泪就涌出来,想也不想,一头扎进兄长的怀里。

  纪川紧紧拥抱住她,臂上加力,突然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团团转了两圈,爽朗大笑道:“总算没忘了你大哥。”

  码头上人多,两个人这样一闹,周围的人纷纷躲避。

  宁尘拎着两只大行李箱下来,远远就看见纪渝跟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不有皱紧了眉头,沉下脸过去,道:”小渝!你这是干什么呢?”

  纪渝这时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被转的眼晕,靠在兄长肩上,看见宁尘过来,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宁尘,宁尘,快过来,来见见我大哥。”

  宁尘扬起眉,朝纪川看过去,纪川也正含笑望向他。两人目光一对上,宁尘心头不由一震,只觉眼前这人眼中似蕴有精气,并不觉他眼神如何逼人,只觉莹润之处,可比月光,令人生出亲近的意思来。

  忠伯见两人相视而笑,却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位就是二小姐提到过的宁少爷吧?我家老爷子专门嘱咐,让我来,不可慢待了宁少爷。” 他指指纪川:”这是我家大少爷,跟二小姐是亲兄妹,刚从法国回来。”

  宁尘眼中堆笑,毕恭毕敬朝纪川道:“大哥好。”

  纪川爽朗的一笑,伸出手来,大力与他握手,“常见小渝信中提到你,也算是久仰了。如今一见,果然是人中之杰啊。”

  宁尘谦笑:”大哥缪赞了,宁尘愧不敢当。”

  纪渝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着纪川的袖子说:”大哥,宁尘说话就喜欢这么文邹邹的,我老笑话他。”

  纪川却很欣赏:“如今流行新学白话,很少有人有这样的教养了。宁尘想必是家学渊源,你也跟他好好学学。”

  纪渝颇不服气,一扬下巴,问道:“爱新觉罗.宁尘,我有什么不如你,需要跟你学?”

  宁尘微笑不语。

  纪川诧异的看向宁尘,半晌笑道:“原来宁尘是旗人。”

  “是。”宁尘态度恭瑾,眼睛却看着纪川:”我姓爱新觉罗,正黄旗。”

  “哎呀,”忠伯不由上上下下又重新打量他,忍不住插话:”那可是皇族啊。”

  纪渝一旁哧的一声笑了,”忠伯,都民国二十二年了,还提这老黄历干什么啊?对不对,爱新觉罗宁尘?” 

  宁尘笑笑,并不说话。 

  纪川眼尖,看见宁尘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豫,心中一动,晓得纪渝口无遮拦,得罪了人还不知道。于是笑着打岔:“别尽站在这里讲话了,大老远的来,先去见爷爷吧。”

  这倒提醒了纪渝,“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我一船回来?你也是刚从法国回来吗?怎么没有行李?”

  忠伯抢着替纪川回答:“大少爷月初就回来了,他是去上海看朋友了。”

  纪川失笑:“忠伯,到车上再说吧。”

  “噢,对对。”忠伯忙引着几个人,朝街对面纪家的黑色雪铁龙汽车走去。一边尚不忘向纪渝和宁尘介绍:“那东西,是大少爷从外国带回来的,听说很值钱呢。要专人伺候,开始只有大少爷会摆弄,后来从上海找了一个司机来。真的很方便,老太爷回乡下,只用半天功夫就到了。”

  宁尘不以为然得笑着,随口应道:“是吗?那可真快啊。”

  纪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笑笑:“浔江是小地方,本没有汽车能走的路。这条马道勉强合适。我在考虑联合几个大家族,修一条专门的车道,以后通商也方便。”

  纪渝一听拍手叫好:“这个主意好,那以后去汉口上海,就方便多了。宁尘,到那时候你再要去寿县,也容易了。”

  纪川有些诧异:“去寿县?不在我们家玩吗?”

  “是。”宁沉矜持的点点头:“我的老师顾撷刚先生嘱我去寿县参加一项考古研究,只怕不能在府上久留。”

  “考古?”纪川微笑:“这可都是大学问家们干的事情,宁尘世家出身,做这样的工作,倒也得宜。”

  纪渝大大叹了口气:“其实我真想跟宁尘去看看。那多好玩啊,比在家好多了。”

  纪川腾出手揉揉她的头发:“小丫头,十年没见你了,也不说在家陪我说说话,尽想着往外跑。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哥你胡说什么啊。”纪渝红着脸捶他,过了一会,低声说:“如果不是家里写信催,我真不想回到这个家来……”

  “哦?”纪川倒没有多大惊讶,只是看着妹妹,目光中全是了然与怜惜。

  “先回家吧。”他沉思着说。

  纪家祖籍四川江油,祖上原是川中袍哥组织的一个堂主,清朝咸丰年间顺江而下来到浔江,创建漕帮,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颇有些规模。1911年四川保路运动爆发,当时纪家的家长纪天德虽已不属袍哥,却仍然全力支持川中的保路同志军,受到袍哥领袖龙鸣剑的赞赏。革命成功后,由于龙鸣剑的大力推荐,纪天德的漕帮更名为浔江航运局,掌控了三峡下游至武汉三镇的航运权。由此,纪家一跃成为浔江最有影响力的望族。 

  纪天德有一妻两妾,四个儿子。只有二子纪顺青是嫡出。纪天德对这个嫡子十分看重,细心培养,从小就送到镇上有名的私塾去的读书,长大后又娶了浔江名门叶家的小姐叶紫苏为妻。无奈纪顺青不知如何染上了大烟瘾,他先天身子就弱,虽然有纪家雄厚的家底撑着,也不过三五年,便一命呜呼了。身后只留下纪川纪渝兄妹俩个。 

  纪天德晚年丧子,悲痛之余把一腔心思都用在了纪川这个长子嫡孙的身上,送他去新学堂念书,又请了师傅调教拳脚功夫,亲手教养到十六岁,才送到法国去。纪川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祖孙两个虽然年龄相差五十余年,感情却极为亲厚,与生母叶紫苏倒是十分疏远。 

  从码头到纪家大宅有一条用青砖铺的私路,这是为了纪天德每日去码头验货装船方便专门修的马道,纪川回来后稍加改造,便可容汽车通行,倒也十分方便。 

  门口早有家人候着,远远见汽车来了,便急急进去通报,待到汽车在门口停稳,已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带着几个小丫头迎出来。 

  纪渝下了车,三两下就跳进那妇人的怀里:“姨奶奶,可想死我了。你老好不好?咳嗽好点没有?年前从北平捎回来的枇杷膏好不好用?” 

  “好好,都好。”姨奶奶是纪天德五十岁上纳的一房太太,原本是武昌一个小舞女,国民革命的时候救过纪天德的命,便嫁了他做姨太太。那时纪川刚五六岁,叶紫苏因为丈夫吸大烟闹过几次,一个不高兴扔下孩子回了娘家,新姨太太看着孩子可怜,就带到身边自己照顾。后来纪川出国,纪渝没了伴,姨太太怕她受堂兄妹的欺负,也养在自己的房里,因此兄妹俩个虽然称她做姨奶奶,实际上感情亲逾母子。 

  纪天德上两房太太都已去世,只剩下姨奶奶。她年轻时跟各色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精通人情世故,人又平和,又得纪老爷子的信任,在各房里都说得上话,俨然是纪宅的大总管。 

  一群人扰嚷了半天,又介绍了宁尘给姨奶奶认识。忠伯专门跟姨奶奶提及宁尘是姓的爱新觉罗,心中颇觉与有荣光,不料姨奶奶只哦了一声,淡淡的,也不十分热络,却也不失礼仪,引着他们去见老太爷。 

  宁尘心中有些不痛快,在北平的时候听见他的姓氏,人人都会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虽说他自己心中也挺鄙夷那些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可纪家主子人人都对他皇族身份不屑一顾,却也令他心里不是滋味。他却不知道,纪家本就是革命起家,尤其纪川留洋十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是满清如何误国,对于所谓的皇室后裔虽不至于深恶痛绝,却也殊无好感。 

  蜿蜒的游廊通向一处小花厅。一行人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声如洪钟的大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字,哎,年纪大了,连那么两个字都记不得了。”

  纪川兄妹对视一眼,不由微笑。

  纪渝不等下人来,自己掀开门帘,人还没进去,已经先出声唤道:“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宽大书案旁,看着一个少女写字。

  听见纪渝的声音,老人抬起头,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脸上瞬间放出光来:”哦?小妞回来了?快进来,让我看看。” 

  “爷爷,爷爷。”纪渝也顾不的其他人,一头扎进爷爷的怀里,”你身体好不好?怎么听说不是很好?这不是红光满面的吗?” 

  “呵呵,好,你爷爷身体好的很。小妞倒是孝顺,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纪老太爷抚着她的头发,满眼都是笑意,目光瞟向门口,看见孙子身边玉树临风般立着一个青年人,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宁尘吧。” 

  宁尘到底是宗室出身,礼仪举止与众不同,上前一步,毕恭毕敬行礼,”爷爷好。宁尘去湖南考察,路过此地,想在府上暂借一晚。” 

  “呵呵,太客气了。”老爷子大步走到他面前,拍拍肩膀:”小伙子,不错。听说,你是学历史的?” 

  宁尘只觉着老爷子手下力道十足,又见他满面红光,双目炯炯,知道是行武出身,暗暗皱眉。 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道:“是考古。这次就是因为湖南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顾先生走不开,我替他去看看。”

  纪渝忍不住笑:“爷爷,他那是谦虚呢。顾先生鉴赏青铜器的本事,全都传给他了。”

  纪老爷子哈哈大笑:“顾撷刚先生的大名,我也是久仰。如今能见到他的高足,也是荣幸得很。年轻人,在这里就当做是自己家。小妞,你还没跟汪姐姐打招呼呢,教你的礼貌都忘了?”

  纪渝这才看见适才那个写字的少女,立在一旁,满脸含笑的看着她。一愣,有些意外,”这不是汪家姐姐吗?差一点没认出来。” 

  那少女名叫汪锦华,是浔江书香大户汪家的大小姐。汪锦华的太曾祖父是道光年间的状元,因此汪府也被叫做是状元府。纪汪两家平日往来密切,两个女孩子以前就常常见面,此时纪渝见了,自然熟不拘礼,上前拉住锦华的手,神态亲密。 

  纪老爷子笑眯眯看着她们说:”两个小妞俩要好好亲热亲热,就快成一家人了,要友爱,晓得吗?” 

  “一家人?”纪渝怔了一下,见锦华羞红了脸,悄悄的朝纪川瞧,立刻明白,笑吟吟望向纪川:”大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说啊?留洋那么多年,还怕丑不成?” 

  纪川笑而不答,宁尘一旁却很是诧异,这位纪家大少爷虽然神色自然,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从见到他到现在,始终一副旁观者清的态度,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似乎无动于衷。 

  纪渝还想在追问,纪老太爷挥挥手:”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这大老远的回来,累了吧?让姨奶奶带你们先去休息,晚上吃饭再过来吧。对了,瑞馨,”他唤着姨奶奶的小名:”吩咐厨房给两个孩子弄点点心,可怜见的,这几天在路上只怕没什么好吃的。”待姨奶奶答应了,又冲纪川道:”老大你留下,陪陪锦华讲话,我是要去躺躺晌午了。” 

  锦华说:”不必了纪爷爷,原本就是等着见见小渝妹妹,这时候我也该回去了。让他们兄妹好好讲话吧,十年没见过了,小渝妹妹一直惦记着纪大哥呢。” 

  纪老太爷啧啧摇着头:”这个孩子,真是太懂事了。也就差了一岁,怎么渝儿就这么不一样?” 

  纪渝吐着舌头闪到一边,锦华笑:”纪爷爷看你把我夸的,小渝妹妹多可爱啊,真是招人疼。”说着便要告辞。 

  纪川说:”我送你回去吧。” 

  锦华冲他笑笑,也不拒绝,先出了门。 

  纪汪两家相隔不远,然而中间没有修好的车道,汽车反倒没有马车来的方便。纪川送了锦华回家,再回到家,已经个多小时过去。刚到门口,忠伯就迎上来:“大少爷,老太爷在书房等你呢。”

  “哦?”纪川一边将帽子摘下递给忠伯,一边诧异的笑着:“我当爷爷还在午睡呢。”

  “哎,人年纪大了,哪里能睡的着,不过医生吩咐了,每天略躺躺也是必要的。”忠伯将他送到书房门口,压低了声音禀报:“老爷子,大少爷来了。”说着向纪川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

  书房里面燃着檀香,纪川不习惯这样的味道,皱皱鼻子,环视四周。

  老爷子半躺在窗边,闭着眼睛,收音机里依依呀呀放着筱香桂的段子,两个小丫头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老爷子打风。看见纪川进来,穿翠绿衫子的便附在老爷子耳畔说了句什么。

  老爷子倏的睁开眼,目光灼灼望着孙子。

  不知为什么,纪川心头“突”的一跳,那样的眼神,在光线晦暗的书房中,显得特别突兀。

  “你们出去吧。”老爷子缓缓打发小丫头们离开,这才冲纪川招招手,“来,过来。”

  “是,爷爷。”纪川借着从窗户投进来的光,仔细看了看爷爷的面色,“爷爷这两天的气色好多了。我从上海的西药房买了些维他命,您以后每天睡前吃两颗,对身体有好处。”

  “你坐下。”老爷子摆摆手:“那些西洋玩艺,不是不好,可你爷爷是老式人,受用不起。”他看着孙子:“怎么样,这次去上海,除了那个什么什么他妈的命,还有别的收获没有?”

  “爷爷,是维他命。”纪川强忍着笑道:“收获很大。我的一个学长从法国回来后,在上海法租界开了间医院,这次我跟他见了面,他邀请我去他那里做事。”

  “你打算去?”

  “当然。”纪川一说到医院就两眼放光,“他们正缺一个外科医生,我去了就可以干回我的老本行了。”

  “你还要离开家?”老爷子盯着他问,语气中某种情绪让纪川愣了一下。

  “上海离浔江并不远,我会时常回来。况且在浔江,并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谁说没有?”老爷子坐起来,大手一挥,“川儿啊,我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很多年了,原以为这次你回来能安定下来,没想到你居然还要去上海,川儿,”他看着孙子:“你要让爷爷等到什么时候啊?”

  纪川怔了怔,赶紧站起来:“爷爷,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川儿,纪家这份产业,从你太曾爷爷传到我手里,三代人,才有了如今的成就。当今这样的时局,我不指望能千秋万代的传下去,只希望不要败落的太过不堪就好。你是我子孙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以后这个担子,怕还是要你来挑。”

  “爷爷,”纪川手足无措:“我于生意一行一窍不通,这个实在为难。大伯跟三叔不是干的很好吗?还有表叔帮着,爷爷,我的本事还是在治病救人上。这担子,孙子挑不来。”

  老爷子对他的拒绝毫不意外,听了这话只是一笑,“这些都不过是借口。你爷爷我一辈子做事情,从不听人借口。不会可以学嘛,从明天起,你就去局里,跟着你伯父学吧。不要去什么上海了,日本人离那里太近,我们也不放心。何况,”他摆手阻止孙子表示不满:“你爷爷的日子也不多了,你要是孝顺,这件事情上,就不要再争了。”

  纪川大惊失色:“爷爷,你身体那么好,何苦这样咒自己?”

  “你以为我吓唬你?”老爷子嘿嘿一笑,“过来坐下,你也是医生,我来说给你听。”

  


  第二章

  

  纪川从爷爷房中出来时,已是将近黄昏,他脑中纷杂混乱,一片迷茫。带着江水潮气的风迎面扑过来,让他精神一振。他悠悠出了口气,望着晦暗的天色,陷入沉思。

  “出来了,可算出来了。”

  纪川回头,才看见姨奶奶,勉强笑了笑:“姨奶奶,爷爷正等着您呢。”

  姨奶奶象是完全明白祖孙两个之前的谈话内容,轻轻拍拍他的手,低声宽慰道:“老爷子身子不好,人年纪大了,你就多迁就迁就吧。”

  “您这是什么话。”纪川颇为苦恼:“这些年不在爷爷身边,也该是时候尽孝道了。”

  “难怪你爷爷对你夸个不停,到底是读过书,明白事理的人。”她眼中闪着赞赏,“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打回来就没停过呢。”

  “是。”纪川也确实觉得疲惫,正要告退,却又被姨奶奶唤注:“川啊,别忘了到你娘那里问安。”

  纪川的神色一黯,他动动嘴唇,终于暗叹口气,应承下来。

  

  纪川母亲叶紫苏的住处在纪府花园的东北角上,因为种着几丛黄菊,两株桂树,秋意浓重些,便取名为秋园。这里本是老爷子以前的住处,顺青成亲时腾出来给新婚夫妇住。老爷子自己将书房周围扩建,以后就常年住在那里。

  顺青去世前极少回家,紫苏时常回娘家,两个孩子被姨奶奶带到身边照顾,这院子就已经冷清下来。待到顺青死后,紫苏倒是安分下来,守在家里,可是纪川出国,纪渝也离家去北平上学,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她和几个下人,来的人也少,便愈发的荒芜了。

  纪川刚进了秋园的门,就听见里面似乎有人争吵,他一怔,不知道母亲又在跟哪个丫头寻不痛快。

  突然门帘一掀,一个月白色的人影从里面冲出来,边跑边喊:“我的事情,你少管。”却象是妹妹纪渝的声音。

  纪川忙伸手拦住那人一看,果然是纪渝,红肿着眼睛,目光凌乱。他连忙捧住她的脸问道:“小鱼?怎么回事?跟娘吵架了?”

  纪渝本能的挣扎,泪珠子滚滚落下,力气出奇的大。纪川怕伤到她,不敢用劲,被她一挣,只得松开手,眼见她捂着脸冲出去。

  叶紫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是川儿吗?来了怎么不进屋?”

  纪川无奈,只得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暧昧的香气。叶紫苏坐在窗边,厚厚的窗帘挡住所有天光。红色的火星明灭闪亮,隐约看的出来她修长的指间夹着香烟卷。

  纪川从小就不喜欢母亲的房间,总觉得太过晦暗,缭绕不去的香气总让他感觉不舒服。他强忍着从心底涌上来的难受,恭敬的行礼:“娘。”

  叶紫苏缓缓转过头来看他,幽明的目光在暗淡的光线中越发显得心不在焉,“嗯,”她点点头,“从上海回来了?可还顺利?”

  “都还好。”纪川问道:“刚才小渝是怎么了?我看她哭着跑出去。”

  叶紫苏淡淡道:“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也不知哪句话没说对,就闹起来。”

  “她刚大老远回来,怕是累了呢。娘您别跟她生气,我回头说说她。”

  “嗯?”送往唇边的香烟在半途停顿下来,叶紫苏看着他,仿佛到这时才意识到面前站的是谁,“川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今天啊,跟小渝一艘船呢。”纪川被她盯的不自在,心头突然有种要离开的冲动:“爷爷跟我还交待了些事情要处理,娘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他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去。

  “等等。”紫苏的声音突然有些尖锐。纪川的外形遗传自老爷子颇多,身材高大修长,而紫苏却有着典型江南女子的娇小,她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仰头仔细打量他,“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回来这么久,也不让娘好好看看。”

  纪川避开她探寻的目光,温和的说:“本来应该多来陪陪娘的,只是最近同学故友不断邀约,所以疏忽了。如今正好渝儿也回来了,还有与她同来的朋友,等到哪天天气好,咱们一家一起去清名山喝茶吧。”

  紫苏并不说话,悠然喷吐着烟圈,乳白色的烟雾扑上他的面孔,气味呛鼻。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油然而生。他向后退两步,有些许狼狈,低低喊了一声:“娘!”

  紫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却并不说话。

  “我真的要走了。”纪川不等母亲再做反应,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一出到外面,便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象是要把刚才在房中吸进的烟气香气统统倾泻出来。

  虽是黄昏,外面的爽朗天光与室内的晦暗如此不同,几乎立刻,就让他摆脱了那种暧昧颓靡的情绪。

  他走到院子门口,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被人在暗中窥伺。他回头,什么人也没有,只看见母亲房间的窗户上,厚重的窗帘轻轻晃动。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来见母亲,那个院子,那个房间。那个光线永远暗淡的房间,就像一个大张的怪兽之口,意欲将所有胆敢接近的人,毫不留情的吞噬进去。

  纪川没有多做停留。刚才妹妹凄惶的泪颜让他担心不已。他斜插过花园,绕过游廊,远远就看见纪渝穿着月白色半旧的旗袍,站在金鱼缸边上往里扔鱼食。 

  他放缓脚步,轻轻走到近前,看着她对着一缸子金鱼怔怔出神,不由微笑,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阵,纪渝幽幽叹口气,突然察觉身边有人,一回头,看见纪川,也不觉意外,只是颤巍巍的冲他微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下来。 

  纪川上前,温柔的替她拭去泪水,“怎么,在娘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了?”

  “也没什么。”纪渝转过身去,慌乱的擦擦脸,“打小我跟娘一见面就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纪川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夕阳斜照,江风吹起她的衣角,少女窈窕的身段衬着身上浅白的衣裙,暮色中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他的心中微酸。仍然记的当年离家时,那个扒在自己身上不肯松手的小跟屁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她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开始对他敷衍起来。

  纪川绕到她面前,拽拽她黑油油的麻花辫子,温柔的看着妹妹:“小鱼,”他仍用少年是的戏称叫妹妹:“娘守寡这么多年,脾气古怪些也情有可原,要有什么责难,我们也该包容,毕竟,她只有我们两个亲人了,你说对吗?”

  “你根本不明白。娘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纪渝扭转身子,不与他对视。

  纪川扳过她的身体,“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你是我的小鱼啊。来,说给我听,看看我能不能明白。”

  纪渝望着兄长沉稳的笑容和鼓励的目光,似乎一道暖流流过心头。

  纪川继续道:“有心事,就应该说给信任的听,和别人分担,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心里。小鱼,哥想帮你,可是你不说,哥怎么帮你呢?不信任哥吗?”

  “不是不是。”纪渝急忙摇头,一抬头,望入他星空半明亮的双眸,有些不好意思:“哥……”

  “嗯,我在听。”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声音发着颤,“娘,娘她……”却始终无法继续,久已积聚在心头的种种难堪伤怀突然爆发,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扎入兄长怀中,抽咽半天,才爆出一句:“哥,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娘啊。”

  纪川心中隐约有些恍然,却不敢细究,深知如果自己的猜测属实,对着女孩来说实在是一种深重的伤害。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能默默将她拥在怀中,一下一下拍抚着,“好了好了,你不愿意说,哥就不问了。以后哥保护你,不许任何人欺负你。好不好?”

  纪渝点头,眼泪仍然止不住的宣泄而出,几乎立刻就湿透了他襟前层层衣衫。令人心安的体温源源不绝的传过来,她静静趴在他胸前,聆听他稳定沉着的心跳。过了好一会,才勉强挣开。自己胡乱抹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一眼。

  纪川负手而立,瞧着她微笑,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没想到,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他拉着妹妹的胳膊,并肩在石凳上坐下,轻声问:“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纪渝一僵,垂下头,不肯说话。

  “不是说好了吗?保持通信,让我知道你的情况,为什么三年前突然停止了?”他闭上眼睛,想起当时突然断了音讯,整个人都快急疯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啊,我多害怕你出了什么事情。结果你去北平上学还要别人告诉我。”

  纪渝顾左右而言他:“哥,你这次回来会待多久?”

  纪川苦笑了一下:“不走啦。大概会长留。”

  “为什么?”她这才抬眼看他,促狭的笑着,“要娶媳妇吧。”

  “你这小家伙。”纪川拍拍她的后脑勺,无奈苦笑,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沉声道:“爷爷的身子撑不了太久了。”

  “什么?”她的表情僵住,“怎么会?爷爷不是很硬朗吗?” 

  “这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你知道姨奶奶曾经救过爷爷的命吧?革命的时候。” 

  “是的,姨奶奶说过,那时候爷爷受了伤,晕倒在她的门口。” 

  “爷爷受的是枪伤。”纪川静静的说,”弹片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这么多年,因为身板壮,原没有太大的问题。只不过老人家渐渐年纪大了,有些老毛病就多了起来。年前爷爷中过一次风,当时舅舅来扎了三个月的针,慢慢就好了。大家也就多小心些,谁也没有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 

  纪渝紧张地拽住哥哥的袖子,”怎么了?” 

  “爷爷这几个月老有心口疼的毛病,后来专门去了武汉看西医,才知道是当年留下的弹片在身体里起了变化,毒素融入血脉……药石无救!”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竟有些哽咽。 

  纪渝心中一凉,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终于没有流下来。她闭着眼,只觉一片凄惶茫然,过了半晌,才小声问兄长:”哥,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你在法国不是学的医吗?” 

  “若是在法国,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是爷爷的年纪,要去法国,是不可能的啊。日本也可以,然而九一八以后,爷爷是断不肯与日本人有一丝牵扯的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爷爷那么好的人,难道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不再说什么,无力的将头靠在纪川的肩头。 

  兄妹二人静静在花园中看着天边晚霞越烧越炽,直至远处江涛呜咽,暮色中卷鸟归林。 

  宁尘休息了片刻出来,不见纪渝,一路跟下人打听,找到花园来。远远便看见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低低私语,神态亲昵。走到近前发觉果然是纪渝跟她哥哥,心中也不知如何,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兄妹之间的亲密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放轻脚步,走到两人身边。

  纪渝合目靠在兄长肩头,似是在休息,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纪川一双清亮的眸子却早已盯在他身上。

  宁尘与他对视,突觉狼狈,终于避开他的目光,不情愿的打了声招呼:“大哥。”

  纪川微笑:“休息好了?”

  “是。”宁尘看上去恭谨随和。

  纪渝这才睁开眼,含笑看着他,仍然懒洋洋靠在兄长身上,跟他开玩笑:“我们家的花园怎么样?不比你那王府差吧。”

  纪川拍拍她的脸,“这有什么好比的?”

  宁尘但笑不语。

  “哥你不知道。宁尘家的花园子,在北平是出了名的漂亮,据他说,比清华园的还要好得多。”

  “哦。”纪川瞧着宁尘:“这可让你见笑了。”

  “大哥你别听她瞎说,都民国了,哪里有什么王府,不过是略微比寻常的四合院多占了些地方罢了。”

  “我瞎说?”纪渝不服气,坐直身子,左右看看两个人,问纪川:“哥,你信我,还是信他。”

  宁尘目光一沉,面色微有些不豫,纪川看得明白,心中暗暗诧异,看两人情形,分明是情侣,却不知为什么,似乎总有些芥蒂。妹妹总是在斗气的样子,而宁尘则十分敏感。他心下暗暗担忧,这二人的脾气,只怕不是那么般配。

  他笑着打圆场:“什么信不信的,不过都是些玩笑话。宁尘你来了正好,我正想要小渝去找你呢。”

  宁尘目光转向他的时候,神色已经如常,恭谨中带着些许和气,“大哥找我有事?”

  纪川站起来,与他平视,仔细打量眼前的俊秀青年,忽的笑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想认识一下我未来的妹夫。”

  纪渝红了脸,小声道:“哥,你说什么啊。”

  纪川哈哈大笑,一手搭在妹妹肩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小丫头……”

  “是啊,”宁尘突然道:“长兄如父,大哥关心是应该的。”

  纪家兄妹的脸色不自觉的变了变。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纪川的眸子在星光下闪闪发亮,“走吧,到晚饭的时候了,只怕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叶紫苏带着贴身的丫头翠翘走进饭厅的时候,从老爷子往下,三房子媳儿孙早已经坐满了大屋。下人们往来穿梭,奉上手巾茶水,人语喧沸,热闹非凡。她一眼就看见坐在老爷子身边的一对子女,以及女儿身边一个清贵俊秀的年轻人。纪川正在说着什么笑话,老爷子频频点头,忽然抬头大笑,一桌子的人便也都笑起来。

  那年轻人便在这时抬起眼来,看见了门口立着的明艳妇人,不觉一怔,想不到纪家这样的家族,居然也有这种优雅妩媚的女人。他立刻就明白这就是女友的母亲,她们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只是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的多,裹在深紫色旗袍下面的身段仍然婀娜优美。那双跟纪渝几乎一样的杏眼里,淡淡流露出疏离的忧郁,越发令她看来美艳寂寞。

  屋里的人逐渐注意到她,纷纷安静下来。 

  正兴高采烈不知跟爷爷说什么笑话的纪渝,一看见母亲,笑容便不自在起来。姨奶奶那边刚招呼了几个年纪小的孙子孙女吃东西,一回头,看见这边窘状,噗嗤一声笑了:”紫苏你这里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进来,大伙都等你呢。”

  紫苏吸了口气,淡淡道:“这可真过意不去了,难为大伙等着我。”好好一句话,也不知怎么,从她口中说出,让人怎么听都别扭。姨奶奶听着心里不舒服,却也不跟她计较,扭头瞧着老爷子一笑。

  老爷子发话了:”既然人都齐了,就开饭吧。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这话一出,叶紫苏只得到西面的桌子坐下,由翠翘伺候着擦了手。早就侯在一边的下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上菜,渐渐便又热闹起来。 

  纪府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分三桌。主桌上是姨奶奶陪着纪老爷子,还有几个在生意上管事的子侄,西桌是妯娌姑嫂们,东桌专门给孙子辈的孩子们坐,有些年轻的媳妇要照顾孩子,便也坐在这一桌。 

  纪川纪渝兄妹按理也该坐到东桌去的,老爷子特意招呼他们两个和宁尘陪着他坐在主桌上。同一桌除了姨奶奶,还有航运局里管帐务的纪家长子纪顺蓝,专跟官府打交道的三子纪顺白,以及老爷子的侄子纪顺风。顺风的母亲是老爷子最小的妹子,嫁给了宜昌一个米铺的老板,北伐的时候米铺被当地军阀砸了,双亲也不知怎么被他们害死了。老爷子从小就把他接过来,在祠堂里磕了头,改了姓纪。纪顺青死后,老爷子就把他叫来在航运局里帮忙。 

  宁尘冷眼旁观,心中暗暗称奇。他是贵户豪门里出来的人,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从小就看得多了,察言观色,便知冷暖。按说老人们疼孙子也是平常事,就算纪家兄妹破格坐到了主桌上来,也不过是老爷子的溺爱,都情有可原。怪就怪在兄妹俩如此受宠,生母叶紫苏却分明在这家中受了冷落。其实他自己家里母卑子贵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只是看这位二夫人的言谈举止分明是大户人家出身,身份当不是问题。关键是老爷子,似乎对她颇为冷淡,而纪家兄妹本身,与她也十分疏离,尤其是纪渝的态度,更令人困惑。他认识纪渝也不是一天两天,深知这女孩子性格热情爽朗,即使是陌生人也会与之谈笑自如,反倒是面对自己的母亲,别别扭扭,呐呐不成言。

  老爷子对孙子说:“我这些年精神不好,不管事了。家里的事情,你姨奶奶做主,生意上面,全靠你这几位叔伯,他们也都辛苦很久了,你给他们敬杯酒,替我谢谢他们。”

  “不敢当,不敢当。”顺蓝等人慌忙起身,连连推辞:“一家人,何言谢。老爷子怎么跟儿子们客气?”

  “还是要谢的。”老爷子摆摆手,“以后川儿还要你们好好教导呢。川,敬酒。”

  顺蓝几个人面面相觑,心中明镜般亮堂,看来老爷子是准备以后将家业交到纪川手中了。一时间几个人各怀心思,做着笑脸,从纪川手中接过酒杯。

  一时吃毕,下人们端上茶水瓜果,老爷子才对纪渝说:”你母亲还没见过宁尘,你带他去见见吧。” 

  纪渝又是高兴又是为难,爷爷让宁尘去见她母亲,就是承认了宁尘的身份。可是想到要去面对她,不由又十分踌躇。 

  纪川放下筷子,招呼丫头送上一条热手巾,擦擦了手,对妹妹道:”来,我跟你们一起去。” 

  叶紫苏远远看得清楚,涩涩一笑,看着三个年轻人过来,微挺了挺身,望着纪川,问道:”川儿,这小伙子是渝儿的朋友吗?”她晓得女儿面皮薄,专门问儿子。

  果然纪川淡淡笑着说:”是渝儿的男朋友。” 

  “哦?”紫苏含笑看着女儿:“这种事情还瞒着娘?”

  纪渝仰起头,戒备的盯着母亲,一言不发。

  紫苏于是含笑朝宁尘问道:”什么时候到的?累不累?要待多久?” 

  宁尘一一做答。

  距离近些,瞧的越发清楚,眼前这年长妇人眼中氤氲如烟,说话时目光虽看着他,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他突然有一种隐隐的冲动,想要把她的心思狠狠拉回来,让她的视线清晰定在自己身上。

  正说着,突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过来,笑嘻嘻的说:”这后生生的煞是俊俏,一脸贵气,听说还是满洲人?” 

  宁尘见她一身粉红褂子,头发插着支金簪子,衣饰倒是贵重,举止口吻无不透出一个俗字来,不由皱着眉头朝后面让了让。 

  纪川给他介绍:”这是三婶。”又笑了一下:”三婶不大会说官话,你听得明白吗?” 

  “大概能明白。三婶,我不是满洲人,我是北平的旗人。” 

  三婶一摆手:”晤区别,晤区别,都是宣统皇帝爷的亲戚。你要是娶了咱家小渝,我们也都是皇帝爷的亲戚了。” 

  纪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牵涉到自己,她不好意思讲话,偏偏纪川向来尊重长辈,不肯开口,眼见着宁尘脸色渐渐阴沉,暗自着急。 

  叶紫苏抿了口茶,轻轻打趣:”三弟妹,如今是民国了,你认了皇帝做亲戚,只怕也见不到金銮殿了。” 

  三婶张开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边突然乱起来,原来老爷子离了席要去休息。 

  叶紫苏冲几个年轻人点点头:”你们去吧,我这里不用拘礼。” 

  宁尘对她颇为感激,走到一半回过头看看,见她一个人倚在桌边,把玩着茶碗,神态间说不出的寥落,竟也别有种风情,与周围的人物格格不入。 

  纪川见爷爷要走,忙掏出一个大瓶子,递给姨奶奶,一边叮咛着:”睡前给爷爷吃三粒,以后每日饭后三粒,先吃着,只有好处。” 

  姨奶奶见瓶子上拐拐扭扭都是外国字,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物啊?” 

  “是维他命C, 我这次从上海的西药房买的。总之吃了对爷爷的身体大有益处。” 

  “有什么益处?”老爷子仍旧声如洪钟:”还比的过人参鹿茸?” 

  姨奶奶轻轻拍拍他的手:”孩子孝顺你的,你就吃吧。亲孙子,还能害你吗?” 

  这话说到了老爷子的心里,便不再讲话,笑眯眯的由姨奶奶带着几个丫头送到内房去休息。一大家子人相互客套几句,也就散了。 

  顺蓝的妻子佩英临走前拉着宁尘喋喋不休,问长问短,对板着脸站在一边的纪渝假装不见。纪川看见,忙上前解围道:“婶子,宁尘大老远来,定然累了,您看,要不明天我带宁尘来给您问安?”

  佩英嘿嘿笑着:“我们小家小户,哪里担的起这样的客套。川啊,你可别拿你婶子开玩笑了。”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道:“连大嫂都有人敢当小家小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可就真的没办法过了。”

  几个人一回头,正是紫苏,抱着胸噙着冷笑站在那里。

  纪川一阵尴尬,宁尘却几乎没笑出来,他突然觉得女友的母亲简直是个精彩至极的人,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两个句话便得罪了两个妯娌。纪渝轻声对他说:“我娘跟大婶一向不合,总是吵架,烦的很。”

  宁尘微笑不语。

  纪家兄妹陪着宁尘回到他下榻的西跨院,闲聊了几句,纪川见他似乎有些神情恍惚,当是累了,便留下妹妹陪他说话,自己先告辞出来。

  刚转出垂花门,正碰见大伯顺蓝朝这边过来,不由诧异。纪家的晚饭向来开的晚,饭后各房人等便差不多准备休息了。顺蓝主理着生意,白日里十分劳累,睡的通常很早。他自己的住处在纪家东南角上,这个时候却在北面的花园里,让人不由有些奇怪。

  顺蓝看见纪川也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才堆出笑来:“川儿?你怎么在这?”

  纪川也笑:“我饭后喜欢动动,对身体好。大伯还不休息?”

  “别提了。”顺蓝摆摆手,一副疲惫的样子:“事情太多,睡不着。”他看看纪川,忽然笑道:“以后川儿你要来帮我,我就轻松多了。唉,这一大家子指望着局里吃饭,担子重啊。你是咱们第三代里的长子,以后,咱们也可以指望你了。”

  “大伯客气了。”纪川不动声色,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语气一成不变的和缓疏淡:“我于生意上一窍不通,只望到时候不给您添乱就好。”

  “嗯。”顺蓝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学了这么多年医,我还以为你要跟你舅舅一样悬壶济世呢,还打算回法国干老本行吗?”

  纪川微笑:“还打算干老本行的,过些年吧,我打算在上海或者汉口开一间诊所……”

  “好!”顺蓝不等他说完,一拍双手,“如今这样的乱世,一技傍身,还能造福国民,好!川儿你放心,大伯到时候一定资助你。”他呵呵笑着,拍拍侄子的肩膀:“如今的年轻人,都有志气,好。”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朝自己住处的方向慢悠悠的过去。

  纪川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夜色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厌倦。

  突然身后一个柔和清亮声音道:“这么说,你果真打算不走了?”

  笑容如春风般融化他眼中的淡淡的阴郁,纪川转身,果然看见妹妹就站在身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多陪陪宁尘?”

  “他?”纪渝撇撇嘴,“他无趣的很,忙着看他的那些资料,也不会跟我聊天,我就出来找你来了。哥!”她突然上前抱住兄长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哎呀,我好像到现在才回过劲来,哥,你真的回来了!”

  “人家那是沉静,什么无趣!”纪川笑斥,一边宠溺的替她抚顺头发,“真奇怪,你跟宁尘的性子天差地别,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纪渝脸上笑容隐去,她微微后退,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无比认真的问:“如果我说,我看上了他出身好,你信不信?”

  “当然不信。”纪川胸有成竹:“他是前朝遗民,家里纵然富贵些,想来我们家也不差。你有什么必要去攀他那高枝?我看,你是看上他的才华对不对?这小伙子的确有根底,且比同龄人老成,一点也不张扬,虽然傲了些,也是应当的。”

  纪渝嘻嘻的笑:“你看看,你全都知道,还要问。对啊,我就是看上他的才气了,顾先生最最器重他呢,还没毕业,就聘他做了自己的助手。我就喜欢他这样。”

  “丫头。”纪川捏住她的下巴,鼻子凑到她脸前:“女孩子说话要含蓄。你看看你说这些话,要是别的女孩子脸早就红头了。”

  纪渝垂下眼,突然沉默。过了一小会,用很轻的声音道:“哥,你要真的不走了,那我也留下,陪你。”

  “嗯?”纪川怔了一下,极温柔的笑了:“傻瓜,哥自己能对付……”

  “一同做伴也好。”纪渝不等他说完,便急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里,我的也不在。我们一同做伴,不然这样子的家,会把人给淹死的。”

  她这话说的奇怪,纪川却一下子明白了。他微微叹口气,目光逐渐深邃,过了半晌,才说:“好,我们彼此做伴。”

  扰嚷了一天,宁尘的确累了。看了一会资料,便准备上床睡觉。然而躺在床上了,却怎么也睡不着。纪家各样的人在他眼前轮流的转动,沉稳温和的纪川,豪迈威严的老爷子,老实的顺蓝,精明的顺白,还有说话不多,暗地里留心眼的顺风,晚上吃饭时,各怀着心思,面上却还要表现出一家人合乐美好,宁尘微笑,这些人的心思,老爷子定然都知道,难为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到底是块老姜。

  这些人渐渐退去,一个婀娜的身影浮上来,宁尘突然心头一震。看眉眼,他以为是女友纪渝,但立刻就发现,那是叶紫苏。幽怨缥缈的眼神,尖利的言语,风情无限的身姿,她与他以往见过的女人都不相同,充满了矛盾,又表现出极大的诱惑。

  宁尘猛地坐起来,使劲摇摇头,这是怎么了,那是纪渝的母亲啊。他下床,到脸盆边用冷掉的水狠狠的搓脸,仿佛要把一下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洗掉。

  月夜,庭院中一片静谧。

  他重重的喘了口气,眼光无意瞟向窗外,只见角落里一个人影闪过,身形婀娜丰腴,宁尘小声“啊”了一下,立即惊觉,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走到窗边。

  紫藤花蔓在风中摇弋,一个人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一定是眼花了。有一瞬间,他心中竟然升起些许失落。

  冷月繁星下,纪家大宅中几十座院落联成一片,仿佛一只吞人的怪兽,在阴影中耐心的等候着猎物。

  


  第三章

  

  第二天是阴历五月初三,一大早,姨奶奶就带着几个男仆大宅里里外外的忙着,在各个屋角房檐挂上白丝线裹的香包,又用浸了一整夜桔子皮的水擦洗门柱窗棱,宁尘梳洗整齐了,从西跨院出来,站在房檐下,远远的看了半天,不得要领。 

  “端午节快到了,我们这里的风俗,要挂香包撒桔水驱凶辟邪。” 

  宁尘一回头,看见叶紫苏穿着暗红色的旗袍,站在身后。她的头发松松的挽着一个髻,鬓边簪了朵海棠花,披着一条乳白色大披肩,长长的流苏垂到了腿弯,顾盼间风情无限,神态优雅中有一丝倦怠,晨风中倒真似一朵海棠花般艳丽。 

  宁尘心中一跳,连忙矜持的笑笑,”这风俗倒是有意思。在北平,也就是吃吃粽子。” 

  “最早是为了纪念屈原。”叶紫苏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姨奶奶她们忙上忙下,来自她身上的香气就在他鼻端缭绕。“我们这里古时候是楚国的地方,据说,屈原死后,楚国百姓为他带孝,风俗演下来,就变成了挂白色香包。” 

  “那桔皮水呢?”宁尘问,没等回到就先想到了:”因为《桔颂》?” 

  “对。浔江特产桂桔,也是老人们说的,屈原生前爱桔,死后作了桔仙,所以浔江的桔园都要洒桔皮水纪念他。渐渐就成了风俗,也不论是不是种桔树的,都纷纷效行。” 

  “这风俗倒是奇特,好像没见别的地方有过。” 

  叶紫苏笑笑:”别的地方我就不晓得了。从来也没离开过浔江,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满天下的闯。” 

  正说着话,远远看见纪川纪渝两个人从角门转出来,低着头,不知在说什么。叶紫苏神色一动,对宁尘道:”他们兄妹来了,你们年轻人讲话去吧。” 

  宁尘心中越发疑惑,目光不由追着她,直至那寂寞的身影没入花丛。正出神,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记,”嘿,看什么呢?” 

  宁尘微笑,顺势拉住纪渝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纪渝踹他,”你发什么疯,这多人呢。” 

  “没关系,这么远,他们看不见。” 

  “还有大哥呢!”他揽的很紧,纪渝挣不开,满面羞红。 

  宁尘在她耳边轻声笑道,”不怕,他没看我们。” 

  “胡说,他跟我一起来的。”她回头看,果然看见纪川背对着他们,远远站着,倒象是替他们望风。 

  纪渝便不再挣扎,任宁尘搂着自己,把下巴放在自己的肩上,两个人静静依偎着,晨风中送来阵阵花香,些微有些凉气,她的发丝随着风,拂到他的脸上。远处两个小丫头过来,看见这阵势忙笑着躲开。 

  半晌,宁尘说:”我一会就动身。” 

  “嗯。”纪渝安静的靠在他怀中。

  宁尘的眼睛越过她的头顶,不自觉看向花荫深处,她轻软的呼吸拂在颈子上,他心中不由一荡,忙收敛心神,轻轻咳嗽一声,道:“小渝,我在想,等这次寿县的事情了了后,我们就回北平完婚,好不好?”

  纪渝一怔,想了想,终于什么也没说。

  宁尘笃自说下去:“我这就给家里写信。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虽然你们家不是旗人,还好如今时代不同了,家势配的上,我家里当不会有人反对。”

  这话在纪渝听来,怎么也不顺耳。她猛地推开他,冷冷道:“我们家是草莽土匪出身,到如今也不过是个暴发户,那里敢跟你们这些满洲亲贵相提并论。承蒙抬爱,高攀不起。”说毕不再理他,扭头就走。

  纪川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却见妹妹拂袖而去,只留下宁尘一个人面色阴沉站在那里。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宁尘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扯出笑意,“怕是我说错了话,惹恼了她。唉……”

  纪川微笑:“渝儿这丫头,脾气好大啊。你放心,我去说她。”

  “大哥,”宁尘唤住他,“我们常拌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我这就要走了,等以后再说吧。”

  “也好。”纪川点了点头,将目光掉向花园的另一头。姨奶奶他们已经忙完这边,正收拾了东西往别处去,“我安排家里的司机开车送你去寿县吧, 

  宁尘看看表,”不早了,我该向爷爷告辞去了。” 

  “好,我安排好司机就过去。”

  “那就麻烦大哥了。”

  “宁尘,”他正要离去,纪川叫住他,想了想,却又什么也没说。

  宁尘明白,于是笑道:“大哥放心,我跟小渝常常吵架,不会放在心上的。”

  纪川看着他离去,无奈苦笑,他本是想劝说宁尘对妹妹多谢忍让,又觉这样的话不好由自己说出口,谁知这年轻人自负到了这样的地步。他有些不安,总绝纪渝与宁尘间相处的情形有些诡异。

  汪锦华从角门进来,便看见他站在花荫下,举头看着老槐树上晨风中轻摇的嫩枝,神情疏淡,竟无法从神情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一愣,静悄悄走到纪川身边,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瞧了瞧,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怎么见不到纪大少爷,原来在看蚂蚁打架呢。”

  “嗯?”纪川回神,看见是她,不由笑了:“哪里来的蚂蚁打架?你就看到了?”

  锦华也笑:“是我的眼花了。都是这大太阳晃的。你说这才几月,怎么太阳就这么耀眼了?”

  “这样的天也好,宁尘路上好走些。听说武汉下大雨,不晓得这边的天气会怎么样。”他掏出怀表看了看,“不早了,我赶紧安排去。你见到小渝了吗?”

  “见到了。”锦华忍着笑:”小两口依依不舍呢。”

  “是吗?”纪川微笑,”到底年轻啊,才刚拌了嘴,这回又好了。倒是我瞎操心。”

  “你做哥哥的,心疼妹妹,也是应该的,不能叫做瞎操心呢。”

  纪川看着她微笑:“以后,希望能多一个人一起来心疼小渝。”

  锦华冰雪聪明,立即明白他话中意思,两颊顿时火烧似得通红。她垂下头去,一言不发,嘴角却掩不住的露出笑意。过了一小会,才转开话头:“听说你打算到局里去帮忙?不作医生了?”

  纪川温和的摇摇头:“暂时,还是让爷爷高兴吧。”他看着她,问道:“锦华,你希望我作医生呢,还是继承家业?”

  锦华越发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脚下,轻声道:“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纪川不露痕迹的叹了口气,脸上微笑不变:“多谢你,锦华。”他看了看天色,“我先去送宁尘走,你且到前庭等等我。”

  “川哥。”锦华叫住他,“我今天跟我爹一起来的。”

  “嗯?”纪川一愣,不明所以,锦华脸上愈加发烧,“爹是来见爷爷的。”

  纪川恍然大悟,已经明白锦华的父亲是来商谈两人婚事的。锦华面皮薄,自然不好意思留在那里,这才躲到花园来的。他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说:“那你这里稍等等,我去安排完,再来找你。”

  “你不用着急。我到小渝妹妹的房里坐坐,她刚答应了借黄侃先生的《日知录校记》给我看。让我去找房里的丫头要。”

  “也好。”纪川也笑,“这书我也想看呢,你先看,完了记得给我。”

  锦华答应着,慢慢向纪渝的住处去了。

  一座花园把纪宅分作了东西两个院子,西边五排大屋,姨奶奶占了最南角的小独院。纪渝去北平读书前,一直跟着姨奶奶住在这里。纪渝走后,姨奶奶为了照顾纪天德,就搬到了北屋里。腾出来的房子,一直空着。这次纪渝回来,姨奶奶原本安排她也住到北屋去,但纪渝恋旧,冲姨奶奶撒撒娇,就还住在这里。

  才走到门口,听见里面两个人讲话。锦华常在纪家走动,认出其中一个是纪顺蓝太太佩英的声音,“纪川,纪渝,哼,老爷子可真偏心。一样是纪家的孙子,怎么他们兄妹就那么受宠?连名字都比别人的好。”

  锦华到底也是大家族里长大的,一听这话,虽有些意外,也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妈,您别乱说,名字有什么好比的?”这个声音锦华也认识,是纪府三小姐,佩英的女儿纪宁。

  “我乱说?”佩英冷笑,“谁不晓得纪家虽然是浔江大户,根本却是四川。你太爷爷就是从四川起的家。到如今,你爹也还总要跟四川政府的官员打交道。他们兄妹两个,一个川,一个渝,倒是把好处都占了。你看你,还有小四的名字,宁啊晋的,那都是外省了。这可不就是老爷子偏心吗?我看呀,这川中根本之地,只怕总有一天落在你大哥手里。”

  纪宁轻笑,“大哥是长孙,继承产业也是应该的。”

  “你这个傻丫头!你大哥继承产业,你们以后喝西北风去啊?何况,你别看他留过洋,到底不是做生意的料,你爹跟我说阿……”

  锦华不愿意继续听下去,转身出了院门,停一停,扬着声笑道:“小渝妹妹在不在啊?”

  纪宁忙撩开门帘,“锦华姐姐你也来了?我和妈说来看看二姐,她不在,我们也在等呢。”

  锦华看上去很意外,“大伯母也在啊?上次来爷爷说伯母身体不舒服,好些了吗?”

  一边说着话,一边进了屋。

  纪渝另有卧室,这一间大屋原本是姨奶奶平日里分派家事时用的,纪渝回来,就作了会客用。屋里靠窗是一张方桌,两张太师椅,对面却是一对簇新的沙发,这是纪川得知妹子要回来,专门给她预备的。

  佩英坐在桌旁,见锦华进来,似笑非笑的打了声招呼,见她穿着淡绿丝绣的掐腰褂子,底下一条同色的百褶裙,摇着头啧啧赞道:”你看看这姑娘,多会打扮。三月里我给你妹妹也做了这么一套,桃红色的,她怎么穿也看不出好来。我还以为是这衣服样子不好,可现在看看你穿得这么伏贴,才晓得,原来衣裳也认人。”

  “妈,汪姐姐这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锦华微笑,“小宁妹妹的嘴是越来越甜了。等七月入了学堂,这话就真该用在你身上了。选定学校了吗?”

  “定了。武汉国立女子师范。”

  “哟。”锦华这回真笑了,“那我不就成你的师姐了?”

  “真的吗?汪姐姐也在省女师啊?”

  “你汪姐姐是咱们浔江出了名的才女,自然是要去那样的学校了。”

  锦华笑容不变,“伯母太客气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

  服侍纪渝的小丫头水晶送过一盏茶,两碟干果来。锦华道了谢,又问起书来,水晶笑道:“是了,二小姐今天早上提过有些礼物送给汪小姐的,不知在不在里边呢。我去看看。”

  纪宁好奇,忍不住问道:“什么书啊?姐姐家藏书阁都没有吗?”

  “这是上个月刚在北平出版的,我们这里还真找不到。昨天见到小渝,随口问起,她竟然有,今天一大早巴巴就跑来借了。”

  佩英挥挥手,“两个丫头,一大清早就书啊书的,我可听不下去了。下午要去你三婶屋里打牌,可不想沾了晦气。宁儿啊,你陪陪你汪姐姐吧,我先走了。”

  锦华赶紧站起来,目送着佩英出了院。纪宁在一旁轻笑,“汪姐姐你别见怪,我妈她最忌讳就是个输字了。”

  “噢,没事没事。”锦华满心疑惑,不明白佩英怎么说走,拔脚就走。一面应付着纪宁,一边不动声色走到桌边她刚才坐的地方,朝窗户外面瞟了一眼,正看见叶紫苏裹着长长的流速披肩,摇摇的从外面进来。

  纪宁也看见了,小声道:“哎呀,二伯母来了。锦华姐姐,我先走了。”

  “哎,”锦华拉住她,“你别走啊,伯母有什么好回避的?”

  纪宁急得跺脚,眼见紫苏已经上了台阶,只得无奈苦笑,干脆上前掀开门帘,扯着笑脸道:“二伯母来了,二姐不在呢。我正跟锦华姐姐等她呢。”

  “哦?”紫苏进屋,浓郁的香气立即扑鼻而来。她看着锦华微笑:“渝儿这里可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啊。都来了,小宁,我刚才好像还看见你娘从这里出去,难得啊。”

  “啊,我娘说二姐刚回来,要来看看,我就陪她来了。谁知道二姐一大早就出去了。”

  “嗯。”紫苏应的心不在焉,一双美目仍旧盯在锦华的身上。锦华心中一凛,那目光清冷如冰,冷淡至极。

  “来看渝儿啊?”紫苏问,既不称呼名字,也不客套。

  锦华对她的冷淡视而不见,微笑着礼数周全的答道:“刚才在前面看见小渝妹妹了。我过来借本书。”

  “嗯。”紫苏冰冷的目光在两个女孩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再不发一言,突然转身就走。

  锦华与纪宁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巧听见院子外面有人说笑。只见纪川手搭在纪渝的肩上,两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紫苏停下来,抱胸看着两个人。

  纪渝一路低着头,纪川不停在她耳边说些什么,神态间有一种少见的温柔。

  锦华心中一动,冲纪宁笑道:“你看看他们俩个,这么多年不见,感情倒真是好。”

  纪川看见母亲,神色一紧,停下步子。

  纪渝这才察觉,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人,突然脸上变色,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小渝!”纪川低声呵斥妹妹,“怎么跟娘说话呢。”

  纪渝倔强的闭嘴,盯着母亲冷笑。

  叶紫苏却似乎对女儿的敌意毫无察觉,只冲着纪川淡淡点点头:“我来找你的。”

  “我?”

  “你找哥哥干什么?”纪渝抢着问,满脸戒备。纪川连忙扯住她的胳膊:“小渝!”

  紫苏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女儿的存在,目光淡淡扫过她,并不停留,眼睛看着纪川,忽的笑了:“他是我儿子。”

  纪渝怒目而视。

  就连纪川也觉得妹妹有些霸道,眼角余光看见屋里若隐若现的人影,叹了口气,对母亲道:“有事?要不我一会去秋园吧……”

  紫苏沉默了一下,点头离去。

  锦华在屋里将母子三人的情形看得清楚,联想起刚才紫苏对自己奇怪的态度,心中暗暗称奇。纪家兄妹平日里不在家,她来走动,总是稍坐就走,也常见到紫苏,不过是普通长辈的样子,今日的举止实在奇怪。

  直到紫苏的身影完全隐没在花树间,纪渝才沉着脸冷笑一声。

  纪川拉着她进屋,淡淡对锦华笑道:“真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纪渝看见锦华在屋里,脸上才显出笑容:“汪姐姐,找到要的书了吗?”

  “找到了。水晶刚拿给我。”刚才意外的冲突,让兄妹两个脸色都不是很好,锦华知趣,起身要走:“我来了也有一会了,大概爹在找我呢。川哥,我……”

  “你等一下。”纪川笑着将妹妹缠在自己手臂上的胳膊摘下来,“小渝,宁儿也来看你呢,你跟她说说话。我去送送锦华。”

  纪渝面色仍有些苍白,一言不发点点头,又歉意的朝锦华笑笑:“汪姐姐,真对不住。改天我到你家看你去。”

  纪川为锦华掀开门帘,仍不忘回头嘱咐:“宁儿,上次你给我说的笑话,也说给你二姐听听,真的好笑。”

  “知道了。”纪宁忍着笑答应着,看两个人出去,笑嘻嘻对纪渝说:“二姐,你这脾气可真是吓死人。怕是连大哥都吓了一跳呢。”

  纪渝勉强扯动嘴角,泪水却在眼眶里转,她倔强的抬着头,过了半晌,突然重重叹口气,“你们都不明白。”

  纪宁不敢多说话,悄悄招呼丫头水晶送上洗净的水果,递给纪渝,满是憧憬的说:“二姐,给我讲讲北平的事情吧。听说跟汉口上海都大不一样呢。”

  

  从纪渝住的地方到前庭正门,走西南的游廊最方便。纪川却领着锦华穿过花园,来到一处假山后面。

  锦华笑道:“大少爷,你是太久没回来,不认识路了吗?”

  纪川也笑,随即正容道:“我有话跟你说。”

  见他神色郑重,锦华点点头,“请说。”

  纪川却迟疑着,想了半天,才道:“渝儿喜欢你。我看你也挺喜欢她的。今天真实对不住,让你看见那样的情形,她平时不这样的。”纪川苦笑,“我也搞不明白她。女孩子大了,心思总是难捉摸。你不要介意。”

  “不会的。小渝妹妹天真烂漫,胸无城府,多可爱的女孩子。”

  “宁尘去了寿县,渝儿难免寂寞。你要有空,能不能多来陪陪她?这事本不该麻烦你,可是……”

  锦华忍不住笑,“这还用纪大少爷吩咐?小渝是你妹妹,那也是我……”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脸一红,没有说下去。她本来想说小渝既是纪川的妹妹,便也是她的妹妹。只是话到口边,突觉孟浪,不由羞红了脸,扭过头去不敢看看纪川。

  纪川却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话,神色颇为凝重,“爷爷有意让我到局里去帮忙,只怕会有些人看不顺眼。小渝这丫头没什么心眼,她跟娘这个样子,这一家子里也没有个能依靠的,我要忙起来,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锦华满心钦羡,“我哥哥要是有你一半好,我做梦都会笑醒的。我都有些妒忌小渝妹妹了。”

  纪川微笑,神色中大有怜惜之意,“渝儿只怕还要羡慕你呢。”他叹口气,“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爹就死了。娘也不大管她,小时候总受堂兄弟的欺负,从来也不说,那么大一点点小人,就懂得不告状,只一味自己躲在角落里哭。”

  “啊!”锦华不由动容,“看她乐呵呵的,到从来不知道小时候受过苦。不过我看着家里的大人们也都是疼她的,你也不必太担心。”

  “都疼她?嘿,那是看着爷爷姨奶奶喜欢她,这才面子上勉强过得去。我们家的亲戚,都不是好相与的。”他看着她,“锦华,以后你要来了,就晓得了。”

  这是纪川第一次对她提起两人的婚事,锦华粉面飞霞,含羞不语。

  纪川望着天边越来越浓重的乌云,语气突然非常非常温柔,“那时候我也只有十三四岁,她才刚能说话,我喜欢叫她小鱼儿。那时我常跟堂兄弟们打架,我有师傅专门调教,他们打不过我,就偷偷欺负她。我看见她受欺负,就又去打架,他们人多,我常受些伤,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问我痛不痛……”他声音有些沉下去,“去法国,最放心不下就是小渝,每天必要收到她的信,说一切都很好,才能放心,日子久了,竟也成了习惯。”

  锦华从未料到这兄妹俩幼年还有这样的坎坷,不由眼眶发红,“你走的时候,她才六岁吧?”

  “是啊。”他笑的宽慰,“才开始学写字,最初的信,只会写渝儿很好。渐渐的字也漂亮了,内容也多了,什么都说。”

  看着他的笑容,锦华发愣,那种极其温柔,无限宠溺,发自内心的笑,只有在说到纪渝的时候才能出现。一直就觉得纪川兄妹的感情好的出奇,她还奇怪分别十年,两个人居然一点不见生疏,到此刻才明白这份感情是兄妹俩人多年来相依相靠,相互扶助来的。想到此处,就不由感动,“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小渝的。”

  纪川看着她,晶亮的眸子饱含深意,重重的点头。

  一串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头顶,纪川仰头看看,“这天说变就变。走吧,别淋到了。”

  才转过花丛,两人同时一怔,只见叶紫苏挽着大披巾站在枝叶后面,一手抱胸,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仰面朝天,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雨水淋淋漓漓砸下来,鬓边的海棠落在地上,初雨中,自有一股泛着潮气的倦怠。

  纪川盯着她不语,眼神凌厉,隐隐有着不快:“娘?你怎么在这?”

  叶紫苏缓缓的喷出一口细长的白烟,不急不缓转向他们,目光从纪川身上扫过,停在锦华的脸上,“哟,小两口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雨天,进屋去不好吗?”

  锦华脸上腾的升起红潮,笑着说:“没什么的伯母。川哥让我多陪陪小渝妹妹,怕她寂寞。”

  “是吗?”她微笑,“我们纪家姑表伯堂的姊妹也不少,川儿就单找你来。还没过门,就要用这些家务事来麻烦你,你们家的人知道,还不要担心日后我们纪家会欺负你了?”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锦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口气噎着,半天讲不出话来。

  纪川将手搭在她的肩上,默默支持她。看看站在那里冷眼看着锦华的母亲,压住满心疲惫,放柔声音对锦华道:“小渝她们找不到我们,只怕要急了,我们走。”

  锦华到底是名门大家的闺秀,从小就培养的好涵养,如此难堪,也只是勉强笑笑,对纪川道:“我爹跟爷爷也该说完了,只怕等我呢。我还是回去吧,一会雨下大了,路上也不好走。”

  纪川深深看着她,满心歉意,“也好,这个天也不好耽搁,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锦华微笑着深吸口气,“伯母怕是有话要讲,我就先走了。”言罢也不回头,冒着雨急匆匆走了。

  纪川看着她离去,目光渐渐清冷,他淡淡的看着叶紫苏,轻声道:“娘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我去见您呢?”

  “没事。”她却仿佛察觉不到儿子的不快,轻轻笑着,将烟蒂扔到地上,用高跟鞋反复碾着,“不过赏雨,正巧碰见你们而已。”

  纪川盯着她,半晌才道:“我跟锦华的婚事,是爷爷安排的。您是不是有什么不乐意?” 

  叶紫苏扑哧一笑,“我不都说了吗?也没什么事情,赏雨。”她眼中风情无限,盯着儿子被雨水打湿的宽阔肩膀,“干什么这么大火气?不过说你媳妇几句,就沉不住气了?我还真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在乎她。”

  纪川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努力抑住不满,转过头去,“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你是我娘,我以为我们一家人,应该相处和睦。”

  “你这是在教训我喽?”雨水打湿她鬓边几绺散落的头发,她冷淡的轻笑:“好啊,如今儿女大了,翅膀都硬了,都开始给我脸色看了。”

  纪川收紧下颌,紧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雨越来越大,成串的水珠从他额前的发稍滴下来,顺着面颊滑动,汇聚在下巴尖,再坠到地上,聚成一滩。叶紫苏轻轻向前半步,高跟鞋踏碎那一小汪水,“你全身都湿了。”她的手抚上儿子的领口,指尖无意间触及他的喉结,“在法国还练武吗?看你的身子板倒是很壮。”

  纪川触电般避开她的手,转头掩饰眼中的厌恶,“你离我们远点。”

  她怔住,“你们?你们是谁?你?还有谁?你妹妹?”她笑得嘲讽,“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个个见了,倒象是仇人似的。”

  “你自己明白。”纪川向后退两步,拉开两人距离,打量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眼中暗火一闪而过。

  “我不明白!”她的语气突然激烈起来,“我的女儿当我是仇人,我的儿子每天躲着我,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你,还有你妹妹,你们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娘!”

  “你真想知道为什么?”纪川逼近她,紧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那你先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

  叶紫苏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尽失,圆睁双目,怔怔的看着他,眼中震惊更甚于惶恐,“你,你问这个干什么?他是抽大烟死的。人人都知道。”

  纪川长叹一声,突然觉得无限疲惫。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努力维持的表象,开始出现裂痕,他仿佛看见了一些碎块正脱落。他向后退,低声哀求:“你别逼我,别逼我。”

  “你什么意思?”

  纪川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准备离去,忽然身旁花木丛中一阵骚动,纪川不及细想,纵身过去探手一捞,从花丛后面拎出一个人来,定目一看,却是伺候纪渝的丫头水晶,怀里还抱着两把油纸伞。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丫头浑身抖的像筛糠一样,“二小姐让我来送伞给大少爷和汪小姐。”

  纪川从小练习拳脚功夫,不光身体比别人强壮,耳目也比别人聪明些,若非的雨声噪噪,又兼他适才怒火攻心,断然不会到此时才发现有旁人在侧。此刻看水晶满脸惶恐,显然是已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心中不由懊恼,又颇为踌躇,想了想,淡淡问道:“你刚才都听到什么了?”

  水晶人如其名,果然玲珑剔透,一听这话,立即会意,勉强镇定下来,“水晶什么也没听见,水晶也是刚来,只远远看见大少爷跟二太太说话。下着雨,什么都听不见。”

  “记住你的话。如果外面传了任何风声,或者是二小姐听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话,我就来找你。”他的语调平淡,清冷中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水晶不敢怠慢,赌咒发誓一定不会说出去。

  纪川这才转向母亲:“我尊重你是我的母亲,并不想令你太难看,你应该能明白。”看着母亲那张脸,张开口,还想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跺跺脚,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乌云压城,天色暗重,雨越来越大,夹在渐烈的横风中,刮在脸上发痛。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紧跟着一声响雷霹雳般在天边炸出一团火球。

  水晶忍不住尖叫一声,哆哆嗦嗦看着叶紫苏,见她仰面朝天,沐着雨水,丝毫不为雷电所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紫苏半晌回神,瞪她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回去?”

  看着小丫头跌跌撞撞的离开,叶紫苏用力抚着自己的脸,就着泼天浇下的雨水,狠狠搓揉,仿佛要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

  纪川闯进来的时候,纪渝正跟纪宁说着闲话,看见兄长淋淋漓漓浑身湿透的进来,吓了一跳,忙招呼下人去纪川的院子取干净衣裳来,一边用毛巾替他擦脸,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水晶送伞去了吗?怎么半天回来了,你倒成了落汤鸡?”忍不住笑起来,“真是狼狈。”

  纪宁在旁边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却见他面色铁青,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捉住纪渝的手,冷冷盯着她看,不由一怔,立即识趣:“二姐,我去让他们熬点姜汤给大哥,别着了寒气。”

  “噢,好的。”纪渝应得心不在焉,纪川正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凝重,暗潮涌动,她一阵心慌,没来由的心跳就乱了几拍。

  “大哥?”她试探的唤了一声。

  纪川蓦然惊醒,掩饰的笑笑,避开她的目光。自己接过毛巾,见仆人送来干爽的衣物,便到邻屋去更换。

  纪渝正摸不着头脑,纪宁端着姜汤进来,“二姐,水晶那丫头怎么了?湿淋淋的回来,躲在自己屋里发呆。”

  “是吗?”纪渝皱皱眉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魂不守舍的?对了,哥,你不是答应了要去……要去娘那里吗?”

  “不用了。”纪川换好衣服出来,接过纪宁手中的姜汤,一口气喝下去,面上这才多了丝血色,也恢复了几分从容,“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他避开纪渝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写:“爷爷让我今天就去局里看看,哎,航运局的事情我是一窍不通,想想就头大。对了,你回来还没见过舅舅舅母吧,等晚上有空了,我跟你一块过去看看。”

  纪渝一听来了精神:“太好了,好几年没见到舅母了,你一说我还真怪想他们的。宁儿也一起来?”

  “不了不了。”纪宁连忙摆手,“你们的舅舅,又不是我的,我娘又该说我了。哎呀,我都在这里待了半天了,再不回去,又要听她唠叨了。”

  “嗯,好吧。”纪渝也不多留,送着她出了门口,想起一件事来,“宁儿,别忘了清名山的事情,带上你的朋友一起去吧。”

  纪宁答应着撑伞走了。

  纪川问,“你跟宁儿说定什么事了?”

  “噢,我说好几年没喝过清名山的泉水了,宁儿就说什么时候一起去清名山郊游,找那里的智清老和尚讨茶喝去。”

  清名山是浔江出名的胜地,不光山清景奇,最最出名的便是山中两眼泉水,甘洌芬芳,山里的和尚收集来,煮泡当地特产的白茶,异香扑鼻,饮之怡神,在荆楚一带都非常有名。当地的名门大户都喜欢在春夏时节进山品茶,也算是一项风俗。

  纪川听她这样说,不由笑了:“你这一说到提醒我了。我也十年没有喝过那泉水了。等哪天雨停了,叫上锦华,我们几个一起去。”

  “好啊,”纪渝高兴的直拍手,“宁儿说她也有个朋友,过两天从汉口来,不如跟爷爷姨奶奶说说,大家一起去,热闹。”

  纪川愣愣看着她的笑颜,突然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非常温柔的叹息:“小渝,你为什么要这样?”

  纪渝安静下来,一言不发的回视他。

  一种因隐约了解而泛起的无奈,被泼天浇下来的雨水缭绕住,浓浓的化不开。

  

  


2020-12-30

安祖缇:登堂入室缠上你 下

  石南华自三年前到日本读大学后,一直没回台湾,当卢母问她想吃什么料理时,她毫不考虑的大喊:「中式料理!」


  在台湾时,她向往日本的生鱼片、寿司、拉面,可在那住了三年后,她超想念台湾色香味俱全的大火快炒餐饮。


  于是,卢父开着车,带着家人与客人一同来到复兴南路上的粤式餐厅。


  铺着肉桂色与白色餐巾的圆桌上静置道地的广式佳肴,桌旁的人们以石南华为中心点,询问着她在日本的种种。


  卢云歌就坐在石南华与卢漩之间。


  石南华挨他挨得很近,不断的与他热络谈笑,卢漩则因为与卢云歌欢爱被石南华亲耳听到,心中觉得难为情,故一直不太敢直视石南华的眼睛,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在眼前的脆皮乳鸽、梧州纸包鸡等美食上。


  「妳怎么一直吃?」卢云歌拿起茶壶为她填满空杯。「这么饿?运动过量?」


  明白卢云歌在笑她,卢漩扁了扁嘴,「都嘛是你。」


  「我怎么了?」


  桌底下,卢云歌的手就搁在她的大腿上。


  一旁跟卢家两老聊着北海道泡温泉趣事的石南华瞥了交谈的两人一眼,眼神莫测高深。


  「明明知道南华表姊就在你房间,还那个……」


  「妳不也知道?」不然她的醋意打哪来?


  「我以为……我以为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两人的房间就在隔壁,仅一道墙之隔耶!虽然路上南华表姊一直都没有说奇怪的话,也没有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们,可是想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淫声浪语统统都被她听进去,卢漩就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有人在……」卢云歌嘴巴凑近她的耳,「不是更刺激?」


  说着,他的手撩起她的裙襬,指尖摸上她的底裤。


  他突如其来的直接碰触,让卢漩手一震,险些打翻手上的饭碗。


  「爸妈都在耶!」拚命压低音量的卢漩瞟向父母的方向,「被看到怎么办?」


  「放心,有桌巾挡着。」他才不怕。


  「不要啦!」


  卢漩移动了下臀部,卢云歌立刻抓住她的大腿,将她拉回原位。


  「妳不要乱动。」他轻斥,「妳乱动才会被发现。」


  「哥……」她觉得脸有些热热烫烫的。


  她猜她一定是脸红了,连忙低下头去,拚命扒饭。


  「吃点虾卷。」卢云歌泰然自若的以筷子夹了块虾卷放进她的碗,空着的左手则已拨开她底裤边缘,按揉着她的花唇。


  「告诉我,为什么妳连吃饭也可以这么湿?」卢云歌谑笑道。


  「哥,拜托……」她苦苦哀求,却不敢乱动,就怕引起其他人注意。


  「我记得妳说过,越紧张就越湿?」


  染上湿意的指尖突地捻上顶端软嫩的核蕊,恣意揉捏起来。


  卢漩呼喘口气,死命夹紧大腿,与卢云歌带来的快感抗衡。


  喔……她快受不了了!她好想放声浪吟……


  卢漩咬紧牙,用力得满脸通红。


  「小漩。」石南华突然将话峰转到她身上,「妳怎么了?脸红红的。」


  卢漩如受到惊吓般霍地抬头。


  「呃……是……是那个……」


  「妳吃到辣椒了吗?」卢云歌面不改色的为她解围。


  「啊……对啊!刚才不小心吃到辣椒了!」卢漩挤眉弄眼,小手在嘴前搧了搧,「真的好辣。」


  「是哪一道菜辣椒放得这么重?」卢母纳闷的看着桌上菜肴。她不记得她有点辣口味的菜肴啊!


  「我去漱个口好了,这么辣有点受不了。」


  卢漩忙推开卢云歌还放在她腿心的手,拉整裙子后站起,快步走到洗手间。


  石南华望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我也要去洗手间。」


  *******


  坐在马桶上的卢漩纤手按着胸口,大大的喘了几口气。


  她真该感谢南华表姊注意到她的状况,要不云歌若越玩越起劲,她恐怕会为了憋住体内翻滚的情潮而受到严重的内伤。


  但……这会不会也表示南华表姊发现了云歌在她裙底做什么?


  卢漩惊喘一声,懊恼地将脸埋在掌心。


  讨厌的哥啦!虽然她很喜欢他对她的亲昵行为,可是他不顾身旁有人的大胆举止,真的会害死她啦!


  怕待得太久会引起家人怀疑,故卢漩情绪稍平复后就起身离开厕所,没料到才刚将厕所门推开,她就看到站在洗手台前补妆的石南华。


  她惊喘口气,觉得心跳在剎那间停止了。


  「嗨!」石南华透过镜子跟她打招呼。


  「嗨,表姊……」想到她可能注意到刚才发生什么事,卢漩的双颊微微泛着难为情的粉色光泽。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卢漩装傻。


  「我看到云歌将手放到妳腿上。」石南华诡谲一笑,「你们不会连吃饭都在做那档子事吧?」


  「没……没有……」心虚的卢漩立刻结巴。


  「阿姨他们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卢漩连忙摇头,「拜托,不要告诉他们。」


  「你们是偷偷来的?」石南华瞪大眼,「为什么?」


  「呃……我是想……」


  「怕阿姨他们会反对?」


  卢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也是有可能的。」石南华双手交叉在胸前,「妳才十八岁,又是好友的遗孤,反对是当然的。」


  「所以我想,至少等我考上大学,再跟爸妈讲……」


  「讲什么?」


  「讲我跟哥在一起的事。」


  「喔……云歌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这是我单方面的想法。」


  「果然。」


  「果然?」为什么她觉得这两个字的语气怪怪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你们在一起,是你们在隔壁翻滚得太热烈,我才明白的。」


  真是有够激烈的,害她在隔壁听得脸红心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卢漩小小的脸儿红得像苹果一样。


  「云歌跟我说,妳是个很黏人的妹妹,而且超爱吃醋的,还说如果被妳看到我在他房间里跟他一起聊天,妳可能会二话不说冲过来杀了我!」


  虽然没那么严重,但如果不是卢云歌帮她挡着,她恐怕也被相本打得不成人形了。


  「他只说我是个黏人的妹妹?」她还以为云歌已经跟南华表姊说明他们的关系了。


  「对啊!」石南华点头。「对了,妳知道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跟云歌交往过。」


  卢漩漂亮的美眸因过度震惊而瞪大。


  「妳果然不知道。」石南华轻叹口气,「他这个人真会瞒。」


  「为什么?妳……妳不是阿姨的女儿吗?」


  「我跟妳一样,」石南华笑了笑,「都跟卢家没有血缘关系。」


  她在亲属称谓上虽然是卢云歌的表姊,但她其实是父亲和前妻所生,与卢母毫无血缘关系。


  「那你们……你们……」


  「该做的都做了,就跟妳一样。」


  卢漩纤细的身子晃了晃。


  她一直以为卢云歌的女朋友就只有她抓包过的那一个──虽然她也曾怀疑过他说不定还有其他女友,但都只是暗自担心。


  她没有再抓到其他证据,也没有再亲眼看过他与其他女孩子有暧昧关系,可没想到的是,她的「情敌」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而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也是偷偷来的。」石南华轻笑,装做没看到卢漩苍白的脸色,「瞒着彼此的爸妈。他们在楼下聊天,我们在楼上聊天……妳应该知道是什么样的聊天。云歌这个人精力无穷,不管何时何地,他想要就来了。」


  她口中所说的云歌跟她所认识的哥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他们真的交往过?


  卢漩感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冷透了她的心。


  「那……那你们现在……还有在交往吗?」


  她觉得她的声音好哑、好虚弱无力。


  「在我决定去日本的时候分手了。不过……」石南华拉长了尾音,偏着头似在考虑。


  「不过什么?」卢漩的声音发颤,怕自己会听到不想听的话。


  「我想在台湾的这段时间,跟他重续前缘。」


  「不可以!」卢漩不假思索,抓住石南华的臂膀,「哥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她抓得用力,让石南华感到疼。


  「会痛!」石南华一把扯下她的手。


  「对不起。但是……」她昂头很坚定的说:「我不会让妳跟哥重续前缘!」


  「哈……」石南华掩嘴轻笑,「我开玩笑的。瞧妳紧张的。」


  「开玩笑的?」她不太肯定的问。


  「开玩笑的。」石南华低头将口红丢入皮包内。「要出去了吗?」


  「嗯。」


  石南华的话并未让卢漩放下心中的大石,反而更惴惴不安了。


  原来哥在外头果然一直有女朋友……他的身边不只她一个……


  *******


  那天晚上,石南华在卢家过夜。


  她就睡在三楼的客房,卢漩房间的隔壁。


  整个晚上,卢漩都竖耳倾听着隔壁的声音。


  她心中因石南华的话而惴惴不安,怕她会趁她一个不注意,偷溜到卢云歌的房里与他「重续前缘」。


  你有没有跟南华表姊在一起过?


  这句话一直梗在她的喉头,想问,又不敢问。


  怕问了,得到肯定的答案,会让她夜不成眠。


  不敢问是因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们的关系尚止于搂搂抱抱、亲亲小嘴,现在的她去质问他过去的情事,她怕他会生气,认为她无理取闹。


  可是她心中真的很慌啊!


  她跟卢云歌那么的亲近,竟然对他与石南华的事一点都嗅闻不到气息,可见卢云歌瞒骗的功夫有多高了。


  换言之,若他现在还有跟其他女生交往,她相信她一定也会被蒙在鼓里。


  对卢云歌而言,她到底是什么?


  这是她一直存在心口的疑问。


  他限制她、占有她,对她与别的男人交往充满着醋意,但她却无法断定他是否专情于她。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隔壁的房门悄悄的开启了。


  一直严密注意石南华房里动静的卢漩立刻屏气凝神。


  石南华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的经过她房门前,在卢云歌的门前停住,接着卢漩听到敲门声。


  「谁?」卢云歌略微沙哑的声音窜入卢漩的耳膜。


  「是我,南华。」石南华以气声回答。


  她声音放得低,像是怕被人听到,但字字清楚,故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听到她的说话内容。


  「什么事?」随着问句响起,房门打开了。


  「我睡不着。」石南华有些困扰的说。


  「不习惯?」


  「可能有些恋床。」她吐了吐粉红小舌,「你睡了吗?」


  「刚躺下。」


  「介不介意我打扰你?」


  卢云歌微笑,「进来吧。」


  他邀她进房去?黑暗中,卢漩一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


  她迅速推开棉被,溜下床,靠在与卢云歌相隔的墙上,专注的听闻隔壁的对话内容。


  「小漩不在?」石南华顾作惊讶状,「我以为你们会睡在一起。」


  「好歹家中还有大人在。」所以要收敛一点。


  「你跟小漩在一起多久了?」


  「两年左右。」如果是肉体关系的话。


  精神关系的话,已经有十二年了。


  「也就是说,我去日本一年之后,你就跟她在一起了?」


  卢云歌点头。


  「这中间呢?有交其他女朋友吗?」


  卢云歌但笑不语。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时,还有其他的暧昧女友。」坐在卢云歌床上的石南华随意的晃着脚。


  他跟石南华在一起时就劈腿?那他现在……现在一定也有劈腿啰?


  卢漩抿紧唇,感觉到有股温热爬上了眼眶,再缓缓落下两颊。


  「人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倒是全相中窝边草。」


  「我来者不拒。」卢云歌不在乎的说。


  闻言,石南华脸色微变,有些动气。


  当初是她倒追他没错,可这样的说法未免太让人生气。


  她轻哼,「你条件好,倒追你的人一大堆嘛!」


  卢云歌挑了挑眉,「妳是来对过去的事兴师问罪的?」


  「不!」石南华抬手推倒他,将他压制在床,「我来重温旧梦的。」


  「我们的梦有到这种程度?」他不记得他们有上过床。


  他从不跟倒追他的那些女生上床。


  他不拒绝她们,也跟她们有过亲昵的举动,但这些都只是为了确定他跟卢漩之间的感情,当他心中的疑问厘清之后,他就从来者不拒变成绝缘体了。


  他们的确是没到上床的程度,但那时的她非常清纯,倒追已是拿出她毕生最大的勇气了,上床这事从没在她的脑袋里停驻过。


  然而出国三年,她已经脱胎换骨,体态也已转为成熟的女体,她自认现在的她不只美丽,更充满性感魅力。


  要从娇小又任性的卢漩手中抢走他,她相信只要费点心思就可以达成。


  石南华轻笑,抬腿跨坐在卢云歌的大腿上,倾身向前,让他可以看清楚她胸口正中央那条鸿深的凹线,及丰满的胸乳。


  「妳成熟了。」卢云歌微弯嘴角。


  「不只胸部长大了,其他的地方也成熟了。」她眨眨媚眼,「不想试试?」


  「可。」


  这张门票拿得也太容易了吧!这让石南华有些始料未及。她以为她还得秀出更多性感,才能让他心笙动摇呢。


  「帮我脱衣服。」石南华举高纤臂。


  卢云歌抬高手,为她脱下身上的针织衫。


  一双丰满雪乳在上衣褪尽之后,傲然耸立于两臂之间。


  「想不想摸摸看?」她的胸部可跟小女孩的小笼包有着天差地别,触感更是不同。


  「秀出妳所有的筹码吧。」


  卢云歌没有照她的动作去做,他安然躺在床上,两手交叉于颈后。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等着女人投怀送抱。」


  「明白就好。」


  他们要上床了!汹涌泪水飙落卢漩颊边。


  她紧握着拳,有股冲动想冲到卢云歌的房里,大声质问他怎么可以背叛她!


  以往她看到对他示好的女人,她一向如此。就像今天下午她怒气冲冲的出手打人,她对于想抢走卢云歌的女人从不手下留情。


  但这会儿,心口的冲动依旧,她的身体却是僵直,一动也不动。


  她以为,她只要捍卫住她的哥,谁都抢不走。


  她以为,即便他曾与其他的女人在一起,他最喜欢的还是她。


  她以为,这两年来,卢云歌身边的女人只有她一个,再也没有其他。


  她以为……她有太多的以为,原来全都是自欺叹人。


  哥的心里不只有她一个,还有很多很多个。


  哥可以上床的对象不只有她一个,还可以有很多很多个。


  她从来不是最特别的,从来不是。


  她的天真梦终于被打醒了。


  难以承受的悲恸让她的双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两手撑地爬回床上,拉起棉被盖住头脸,却仍可以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谈话声。


  她知道卢云歌的做爱技巧高超,等等就可以听到石南华疯狂的淫声浪语。


  想到卢云歌粗硕的赤铁在石南华体内驰骋的情景,卢漩就难掩崩溃的拉开床头边的抽屉,拿出耳塞用力塞住耳朵,再拿起枕头盖在后脑勺上。


  她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听! 


  *********


  卢云歌慵懒躺在床上,优闲的神态摆明等着看石南华如何诱惑他。


  你能保持冷静也只有现在了。石南华在心中冷笑。她不信待会他不会猴急的扯掉她的衣物,紧抱着她丰满的身躯,将他的男性狠狠的送入她的幽柔。


  石南华两手往中间一夹,雪乳更见丰满,几乎快溢出胸罩,粉色瓣蕊在边缘若隐若现,挑逗卢云歌的视觉。


  「我跟隔壁的小妹妹,哪个身材好?」石南华充满娇媚的问。


  「妳。」但他比较喜欢卢漩的小肉包。


  卢云歌坚定的语气让石南华绽放灿烂的得意笑靥。


  「帮我……」她趴在他身上,「把内衣解开。」


  卢云歌依言照做,手绕到她背后解开背勾,石南华两手轻轻一晃,内衣自她的手臂脱落。


  再起身,两颗浑圆丰满的椒乳在她胸前轻晃了晃,搭上纤细的腰肢,在他大腿上磨蹭的圆臀,堪称魔鬼身材。


  可惜还是不属于他的喜好。卢云歌心中暗叹,脸上淡然微笑不变。


  石南华两手握住丰乳,恣意扭捏揉转,丁香小舌舔舐着嫩唇,性感得很妖艳。


  她边揉弄雪乳边移动臀部,坐在他的男性上磨蹭着。


  「云歌,我那里好热……」她腿心不断的蹭着,等待他的变化。


  「哪里?」卢云歌明知故问。


  「这里。」石南华蹭得更厉害了。


  「这里?」卢云歌手摸到她两腿之间的微微突起。


  「唔……」石南华轻喘,「拜托……帮我解热……」


  「要我脱掉它吗?」这样才好散热。


  「嗯。」石南华千娇百媚的点头。


  卢云歌解开裤头的扣子,拉下拉炼,性感的红色内裤随着逐渐加宽的Y字展露。


  柔细的耻毛布满红色蕾丝之后,其下就是充满诱惑的女性幽柔,石南华相信任何男人瞧见这充满性诱惑力的画面,没有一个不会卸甲投降。


  石南华一个转身,抬高双腿,缓慢的褪下长裤,顺便展露她一双长腿。


  她真重。而且她刚才的旋转差点压坏了他的宝贝,万一以后不能再拿来好好惩罚他可爱的小漩,他一定会拿强力胶封了石南华的花穴。


  脱掉裤子之后,石南华再转回来,这举动让卢云歌又在心头暗骂一次。


  「云歌……」石南华拉高自己的上衣,以她的乳尖摩擦着他的乳头。


  软软嗓音娇滴滴,一双小手不安分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双腿之间早已蹭出动情花水,但她身下的男性仍是不见动静。


  他那里该不会很小吧?石南华心头暗惊。但他既然有办法让卢漩狂喊浪叫得似快晕厥过去,应该有过人之处才对,怎么她怎么磨,他的小弟弟都没有逐渐硬起的感觉?


  她等不及要亲眼见证他的分身是否如她想象中傲人,还是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在平坦小腹上游移的手移入睡裤,拨开他的内裤裤头,探入寻找他的分身。


  在他的双腿之间,她找着了她的目标。


  他的男性如同睡着般懒懒的垂挂在腿上,显示他一点都不兴奋。


  她刚才卖力表演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一点都引不起他的情欲?


  石南华难以置信她娇美的魔鬼身材竟然会毫无用处,纤手拉下他的睡裤,抓起他沉睡的男性,卖力的揉弄着,立誓要见到他壮大为止。


  她用手套弄、用嘴吸吮,用舌舔弄,但任凭她招式用尽,卢云歌的分身就是不肯清醒。


  「你性无能!」她大惊失色。


  「不。」卢云歌凉凉道:「他对妳没感觉。」


  「怎么可能?」她石南华想钓上的男人,从没失败过。


  「回房去检讨妳自己吧。」卢云歌推开她,套上裤子,打了个呵欠后,钻入被窝内。「记得帮我把门带上。」


  陪她耗了这么多时间也够了,可以放他好睡了吧!


  「怎么可能!」羞愤难当的石南华一把抓起床边的衣物,怒气冲冲的离开房间。


  行经卢漩门口时,她忍不住狠狠一瞪。


  她会弄清楚的!


  她不相信她的魅力会比青涩的卢漩还差!


  *********


  早上起来,在浴室刷牙洗脸的卢漩发现她的眼睛肿得比核桃还要大颗,立刻想到引起她哭泣的原因,一时悲从中来,泪水又是止不住。


  哥跟其他女人上床了,她该怎么办?


  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与他维持从前的关系,还是跟他撕破脸讲开,要他说清楚讲明白,问他到底要谁?


  「小漩,妳不是备胎!」卢漩瞪着镜中的自己,气愤的握拳。


  她决定选择跟卢云歌摊牌。


  她要弄清楚他的男女关系到底有多混乱,她要知道除了她以外,他还有多少个女人,他是不是真的来者不拒,只要女人肯给,他就愿意要!


  以冷水敷眼睛,直到没肿得那么大,她才换衣服下楼用早餐。


  这天虽是假日,但身为医生的卢父早上仍有看诊,卢母则上市场去买东西了,其他人似乎还在睡,故餐厅里没有半个人。


  心不在焉的啃着半冷的吐司,变硬的煎蛋,卢漩脑子里满满都是对卢云歌的怨怼和疑问。


  在自问自答问,心思一转,她不禁又想,她问清楚又如何呢?明明知道她人就在隔壁,就算她已睡沉,他们嘿咻的声音仍极有可能将她吵醒,让她发现他们在做爱,但卢云歌还是不顾她的心情,跟石南华上了床。


  他根本就是个负心汉,超级劈腿狂!事实都已经摆在眼前了,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早。」卢云歌懒懒的声音传来。


  卢漩抬头,乍看到卢云歌英挺的身材,俊逸的面容,胸口情不自禁怦然。


  相识那么久了,每一天初见,她仍是为他心跳不已。


  她这么这么爱着他,为什么他要背叛她?


  「妳怎么了?心情不好?」坐在她旁边的卢云歌手抚上她的眼,「哭了?」


  「因为……」因为我听到你昨天跟南华表姊上床了。「因为我昨天睡前看了本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小说,哭肿的。」


  她干嘛不说出实情?她干嘛编谎言?


  「妳真是爱哭。」卢云歌笑着摸摸她的超大眼袋,倾身亲了下。


  都已经跟别的女人有一腿了,为什么还要对她表现得这么亲昵?卢漩的心阵阵发着疼。


  「妳不太对劲。」卢云歌将她的小脸蛋托起,「好像在生什么气。」


  卢云歌一向敏锐,她的谎言只能欺骗一时。


  「我……才没有在生气。」


  卢云歌将她别过的脸硬转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卢漩咬着唇,嘴巴开合了一会后,吶问,「你……你以前是不是有跟南华表姊交往过?」


  「她跟妳说了?」卢云歌松开硬夹着她下巴的手,「没错。」


  「真的有交往?」原来石南华说的全都是真的。


  「妳在吃醋?」靠着椅背的卢云歌斜睨她。


  「我才没有!」她不是吃醋,她在生气,生他背着她劈腿的气!


  「小醋桶因为吃醋在生气。」卢云歌呵呵笑。


  「你为什么要跟她交往?」卢漩诘问。


  「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妳确定妳真的要翻?」卢云歌脸色略沉。


  别拿这种过往云烟的事来烦他,好吗?


  「我只想知道原因。」


  「我那时跟好几个女生交往,难道都要跟妳报备?」


  「我……」卢漩咬唇。


  她知道卢云歌在责备她无理取闹。


  「妳管现在的事也就算了,竟还管到三年前去?」卢云歌故意用手指将桌上的刀叉弄得锵响,让卢漩的心也跟着怦怦直跳。


  「那是不是下次出现一个幼稚园时交往的女孩子,我也要像现在一样接受妳的责问?」


  那不是过去式,是现在进行式!至少石南华是现在进行式,她应该可以问吧?


  「我……」


  「那我问妳,两年前跟妳在门口亲吻的那个男的,妳为什么要跟他交往?」


  「那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卢漩重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问了。」


  她说不过他。


  就算她问起为什么他昨天要跟石南华上床,想问清楚他是不是还有其他女朋友,他也一定有办法说得她哑口无言,最后还要她自己认错。


  「不问就算了吗?我有这么好打发吗?」


  「不然要怎样──啊……」纤腰突然被提起,转眼间,她就坐在卢云歌的大腿上了。


  昨晚有个女人到他房间里头挑逗他,虽然引不起他的兴致,但在她走后,他体内的情欲却开始蠢蠢欲动。


  于是他来到卢漩房门口敲门唤她的名,想与她共赴云雨,大战三回合,想不到这小妮子竟睡死了,任他怎么叫就是不醒,还差点将楼下的父母给吵起来。


  昨晚她让他孤枕难眠,现在她就得好好的补偿他。


  「你要干嘛?」卢漩蹙着眉心问。


  「干嘛?」卢云歌直接将脸埋进她的雪乳间,「我要这样。」


  「这是餐厅,会被看到啦!」卢漩慌忙抬正他的脸。


  「又没人在。」


  父亲去看诊,中午才会回家,母亲上市场时都会跟邻居聊天,回来时也差不多快十一点了,他们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弥补昨天的空虚。


  「有啦!」他的新欢──不,旧爱兼新欢。「南华表姊在啊!」


  「她在睡觉。」


  「万一她突然下楼来呢?」她一点都不想被南华表姊看到她们共同享用一个男人!


  「下来就下来。又不是没听过。」


  也可以让她知道,谁才是有资格让他的分身硬挺的人。


  「不要啦!」她一点兴致都没有。


  「不要?」卢云歌直接将手伸入她的运动裤内,穿过臀瓣,画弄花穴口,「让我们听听下面的小嘴是不是也在说不要。」


  「哥……」


  卢云歌才不理在他肩膀上的推拒,灵活的指尖在穴口转呀转,没一会儿就沾染上薄薄湿意。


  他将被春水染湿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下面的小嘴说她想要。」


  「才没有!」卢漩红着脸用力摇头。


  她挣扎着想要下地,可卢云歌才不依她所愿。


  他直接拉高她的运动上衣,连着雪白色内衣一块被拉高至胸口,两颗浑圆雪乳在早晨的阳光下更显得白皙细腻,樱色瓣蕊透着娇嫩的欲色。


  「先吃妳,再吃早餐。」


  卢云歌埋首含入其中一方蕊瓣,将嫩嫩的粉红色吸吮成殷红的艳色,挺立在他舌尖,任由他舌尖摆弄,慌乱的左闪右躲。


  他的碰触总会在第一时间就引起她体内深处的悸动,她对他的自然反应习惯到令她心惊。


  「哥……啊……」


  酸软的快意透过他的舌尖而来,娇臀情不自禁跟着情潮的涌动而左右摇摆,柔软的腿心辗磨着他的男性,很快的她就感觉到他的硬挺,突起在她的腿间,让她本能的依着欲望的渴求,以她最敏感的顶端,刺激着他的亢挺。


  「哥……真的不要……会被看见……」她残余的理智做着最后一丝挣扎。


  「真的不要?」卢云歌抬起脸来,脸上有着邪佞的笑容,「但妳的身体不是这么说的。」


  他用力拉扯着她敏感的乳蕾,娇啼立刻自小嘴溢出。


  「若是当真不要,妳这里在磨什么?」


  卢云歌的大手再探她的腿心,透明春水已经染透底裤,渗到运动裤上来了。


  「啧,妳湿透了。」


  「才没有……」卢漩的小脸更红了。


  「没有?好倔强的小嘴。」卢云歌捏捏她的下唇。「我们来问问下面的小嘴是不是湿透了。」


  他拉开裤头,早就蓄势待发的勃然立刻高昂挺立在他两腿之间,贴着她的花户,那热烫的触感,让她不由自主的一颤,春潮更为汹涌。


  他二话不说,提高她的纤腰,手劲轻放,腰一挺,他的男性就直接滑入她的紧致花穴内,瞬间填满所有空隙。


  「看,妳湿透了!」他恶意的囓咬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坏心的讪笑。「好容易就进去了。」


  不知该如何反驳的卢漩只说得出一句,「讨厌!」


  这声娇羞的「讨厌」,让卢云歌瞬间情欲大涨,大手握住她的纤腰,胯间的长物用力向上顶击,火热的摩擦她瑰嫩的花壁。


  两团绵乳如波浪般剧烈晃动,诱引着他大掌的拨弄。


  他将掌心轻放在她胸前,在每一次的顶击时,圆挺的乳蕾就会摩擦过他的掌心,不断窜来酥酥麻麻的感受。


  每一次的摩擦就让她的乳尖更为硬挺,嘶喊着想要更多的渴求。


  「哥……」她挺起胸乳,一手托高凑至他嘴前,「拜托……」


  「拜托我什么?」明知她情欲难耐,他还是坏心眼的故意逗她。


  「她想……她想要……」啊……她好痒啊……「要你这样。」她干脆直接将乳蕾放入他唇中。


  敏感的乳蕾一碰触到他柔软富有弹性的性感厚唇,她喉口立刻涌出一阵娇吟。


  「小漩,妳浪成这样,我以后恐怕应付不了妳。」呵呵……


  「才不会……哥这么厉害……」他每次都弄得她舒服得不得了,像背上装了翅膀,翱翔在天际那般的淋漓畅快。


  「是吗?」既然他的小浪娃都这么推崇他了,他不卖力一点怎么行?!


  空出手来将桌上的餐具推到一旁,他将卢漩就地转了一圈。


  那扭转似的强力摩擦,让卢云歌险些失去自制。


  那又湿又滑却又始终紧如处子的花径真是难得的绝品啊!


  卢云歌将卢漩放倒在冰冷的桌上,受不住冷的她轻喊了声。


  「好冷。」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等等就让妳热得烧起来。」


  抬高雪臀,卢云歌将热杵退后到几乎看到圆端,再猛然一个冲刺,自她娇嫩的甬道狠狠摩擦而过,强烈的刺激让卢漩忍不住昂头娇啼。


  餐桌上的餐具应和着卢云歌的顶击频率砰砰作响,激情中的两人完全无视噪音的存在,热烈的投入所有心神,彻底的享受极致喜乐。


  他的巨物每经过一次摩擦就彷佛更硕大一些,穴口的娇嫩花肉随着他强力的进出而翻转,几乎快要被磨出血来。


  「啊……好棒……让我坏掉!把我弄坏掉……」趴在桌上的卢漩早已被他捣弄得心神迷乱,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清楚。


  「妳是我最心爱的小宝贝,我怎么舍得把妳弄坏?」卢云歌趴在她身上,侧过她的头,伸出舌头与她的小舌缠绵,在彼此的口腔中互相搅弄,吸取彼此的柔滑。


  「哥……我……我快了……」她强烈的感觉到花壶的紧缩,经验告诉她,那强烈的狂喜即将将她淹没。


  「我们一起到!」


  大手扣住她的臀,更为强力的抽送。


  跟着而来的强烈欢愉让卢漩浑身震颤,几乎在狂喜中晕厥。


  急剧收缩的花穴用力套紧他的赤铁,逼迫他卸甲投降。


  一阵抽搐战栗自根部震颤而来,他不由自主的全身紧绷,灼烫的热液立刻自顶端激洒而出,喷泄在她的深幽之中。


  在激情餐厅的入口,一个女孩讶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不是性冷感。


  他狂野的举动,强而有力的抽插,持久的体力,在在都显示他是难得的猛男。


  他的小弟弟不是软弱无力,不是对女人没感觉,反而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粗硕。


  当卢云歌将热杵自卢漩体内抽出时,她吃惊的瞪着那让她忍不住浑身轻颤的巨物,后齿根瞬间咬紧。


  他很强、很猛,只是……他对她没、感、觉! 


  *********


  学校虽然已经放寒假,可为了大学指考,卢漩还是几乎每天都要到补习班去报到。


  而原本预定只来玩两天的石南华,却突然改变主意,希望卢云歌能多带她出去玩玩,毕竟她已经出国三年,国内新增了很多旅游地区,让她非常有兴趣。


  卢漩在心里祈求着卢云歌能拒绝石南华的要求,但潜意识告诉她不可能。


  答案揭晓,卢云歌果然答应石南华的要求,愿意开车带她出去玩,这答案让卢漩的心情立刻跌入谷底,坏得不得了。


  他们已经旧情复燃,出去玩等于是情侣约会,而她将被放在家里,眼睁睁看着他们亲亲昵昵的出门,感情发展得越来越好,最后卢云歌就会抛弃她,跟石南华双宿双飞……


  这天,卢云歌载着石南华打算到渔人码头逛逛。


  搭顺风车要去补习班报到的卢漩看着他们两人在前座卿卿我我,胸口沉甸甸的,像有颗大石压着。


  她人就坐在后面,卢云歌还不收敛,那等她下车之后,不就更过火?


  「嘴巴张开。」石南华拿着一颗草莓,凑到开车的卢云歌嘴前。


  卢云歌张嘴,石南华立刻将草莓放入,同时送上自己的手指。


  「你咬到我的手了。」石南华假装生气的娇嗔。


  「那给妳咬回去。」卢云歌空出右手,石南华立刻回敬一口。


  「妳真咬?」卢云歌立刻甩手。


  「你说要给我咬回去的啊!」石南华轻哼了声。


  自眼角余光,她注意到卢漩越来越黑的脸色。


  哼!越生气越好,最好气到大吵一架,最好气到分手!石南华不爽的诅咒。


  她搞不清楚卢云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在床上对她没兴趣,可又不介意跟她打情骂俏……她想,也许他对她不是完全没感觉,而是因为当时卢漩的房间就在旁边,他多少总要防着卢漩一点,毕竟他现在交往的对象是她。


  那个小笼包妹啊……她就不信她当真赢不了!


  卢云歌当然也自后照镜瞧见了卢漩难看的脸色。


  她的双颊气得鼓鼓,嘴巴嘟得高高,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诱人。


  他喜欢看她吃醋,醋吃得越重,表示她爱他越深。


  「来,再一颗!」石南华再挑选了一颗鲜红的草莓递过去。「啊……」


  胸口一股气上来,卢漩不假思索的冲上去,张口咬掉石南华手上的草莓。


  「这是要给妳哥吃的耶!」石南华不悦的轻嚷。


  「这是我妈买的,我为什么不能吃?」卢漩不甘示弱的回敬。


  「是阿姨买的没错,但是给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吃的。」


  「我不能吃吗?」卢漩不与石南华吵,一双大眼直瞪着映在后照镜中的卢云歌。


  「妳当然可以吃。」


  趁停红灯的空档,卢云歌拿起搁在石南华腿上的草莓,放了颗在自己唇上,转过头朝卢漩招手。


  卢漩立刻倾身向前,以口对口的方式接过草莓。


  「好甜!」卢漩开心大喊。


  一旁的石南华看得脸绿。


  「我也要吃。」石南华撒娇道。


  「拿去。」卢云歌将草莓放回石南华腿上,专心开车。


  「为什么不喂我?」石南华不悦道。


  「我在开车啊!」卢云歌泰然自若地答。


  石南华咬了咬牙。


  没关系,她可以等下个红灯。


  过了数个路口,终于等到她期待已久的红灯,她立刻迫不及待的转过头去,要求卢云歌喂她吃草莓。


  「南华,妳好像忘了妳年纪还比我大。」卢云歌笑道。


  意思是叫她别跟年纪小的人撒娇?石南华好气。


  「我比你大又怎样?只不过大了半年多啊!」


  「那就是比哥大了!」卢漩立刻回道:「年纪大的跟年纪小的撒娇,好恶心喔!这里我最小,只有我可以跟哥撒娇。哥,对不对?」


  「妳说的都对。」卢云歌附和卢漩的话。


  「哥说我说得对!」卢漩开心的昂高头。


  势单力孤的石南华扭头不悦道:「不跟小孩子计较。」


  「妳才像小孩子!」卢漩故意学石南华大力扭头看窗外,还从鼻子哼声的愠容。


  卢漩将石南华的神韵学得道地,气炸了石南华,惹笑了卢云歌。


  看到卢云歌忍俊不住的笑意,卢漩越加得意了,从石南华那儿吃的闷亏好像也因此得到了一点平反。


  可是到了补习班下车后,看到载着两人的车子远去,卢漩的心情又整个荡了下来。


  在她听得到的时候,他们都敢做爱了;在她看得到的时候,他们都敢打情骂俏了;那在她听不到也看不到的时候呢?他们会做什么?


  卢漩不敢想象那画面,只要有点情景浮现,她立刻摇头甩掉。


  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哥就再也不理她了?他会与石南华双宿双飞,将她一个人丢下……


  她不要被抛弃!


  她无法忍受再次被抛下的悲恸!


  就如同当年她的父母车祸过世,独留她一个人那样令人无法负荷的沉重伤痛……


  当年她还小,痛苦或许还不会扎得那么深,可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了,与卢云歌在一起的日子更是在父母身边的两倍,这也就表示当卢云歌离开她时,她会痛苦到恨不得一死了之……


  不要离开我!她在心中吶喊。如果要让卢云歌亲口提起要离开她,那她……那她宁愿先放下!


  *********


  卢漩下车后,车内就陷入一片沉默。


  石南华故意赌气不讲话,卢云歌也就顺势不开口,但他的神情是怡然自得的,还跟着音乐哼起歌来,看起来心情极佳。


  她都板着一张脸,满脸不悦了,难道他没发觉,不哄她不询问吗?


  沉不住气的石南华终忍不住道:「你不会真的要跟她在一起吧?」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石南华自鼻孔哼气,「难不成你想跟她结婚?」


  卢云歌耸肩。


  他不想跟她说得太多,省得她破坏他打算在卢漩毕业典礼时发表的求婚计画。


  「不想结婚还玩成那样,真过分。」


  「这跟妳无关。」卢云歌不痛不痒的。


  「你都没有想过女孩子的心情吗?她如果知道她是被你玩弄了,一定会伤心透顶的。」


  「小漩有请妳当发言人吗?」


  「什么?」


  「没妳的事就请闭嘴。」真烦!如果不是父母之前有交代,他根本不想带这女人出去玩。


  「我是替她抱不平……」


  石南华还想大放厥词,卢云歌突然方向盘一打,来个大转弯,措手不及的石南华险些撞上车门。


  「你要去哪?」他怎么往反方向走?


  「回家。」


  「我们不是要去渔人码头?」


  「要去妳自己坐捷运去!」


  说完,卢云歌果真在路旁停车,打开车门要石南华下车。


  「我自己一个人去有什么好玩的?」


  「妳只有两个选择。」卢云歌不容置喙。「回家跟自己去。」


  石南华憋着气沉默了会。


  「我不会再说了。我们一起去渔人码头。」她选择妥协。


  「没有第三个选择。」


  卢云歌关上车门,仍是往家里的方向前进。


  态度太差劲了吧!石南华越想越气。


  回想刚才卢云歌对待卢漩的模样,和现在对待她,真是天差地别。


  她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小笼包了?他的眼睛是被蛤仔糊到了吗?他懂不懂谁才是真正的至宝啊?


  好,他不给她面子,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石南华没想到的是,机会竟然那么快就到来了……


  *********


  那天晚上,卢家来了个访客。


  出去应门的是卢漩。


  访客是位高高瘦瘦的女人,五官娟巧细致,看得出来有点年纪,但笑起来的模样却有着年轻女孩的甜美。


  当她看到卢漩时,以迟疑的目光盯着她好一会,接着神情有些激动的问道:「请问妳是这家的女儿吗?」


  「是啊。」卢漩点点头。


  「妳是不是单名一个漩?」


  「对。」


  女人的纤手立刻捂住嘴,瞳眸中有热泪涌进。


  「小漩,妳知道我是谁吗?」女人的嗓音呜咽。


  「我不知道。」卢漩怪异的看着突然就哭泣的女人。


  「我是妳姑姑……小漩……」女人再也忍受不住情绪的激动,一把抱住了她。「天啊!妳长得这么大了……」


  被拥入怀里的卢漩眨巴着一双大眼,还不太明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来了?」


  见卢漩一直没进来,心生怪异的卢母出来查看。


  「请问妳是?」卢母询问抱着她女儿掉眼泪的女人。


  「妳应该是卢徐玫静小姐吧?」女人问卢母。


  「我是。」


  「妳好。」女人放开卢漩,走上前用力握住卢母的手。「我是谷彦明的妹妹,谷叶芸。」


  「叶芸?」卢母惊讶的瞪大眼,「妳不是在美国吗?」


  谷彦明刚去世的那年,谷叶芸人虽在美国,仍赶回来奔丧。


  她虽然很有意愿想接卢漩过去,无奈她婆婆强力反对,最后只得黯然作罢。


  「我上个礼拜刚回来。」


  「小漩,这是姑姑,快叫姑姑。」卢母连忙拍了发愣的卢漩一下。


  「姑姑好。」对于面前的陌生女子,卢漩喊得有些别扭。


  「先进来坐!」卢母忙招呼客人进门。「怎么会想到来找我们?」


  「说来不好意思,是去年我婆婆过世了,我趁这个机会跟我先生说想接小漩回来照顾,我先生答应了,所以我才过来的。」


  「妳要接小漩走?」卢母愣了愣。


  「是的。」谷叶芸点点头。「让你们照顾小漩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好意思,有关于她这些年的教育费用跟生活花费,我一定会补偿你们的。」


  「这不是钱的问题。」卢母严肃的说:「小漩已经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不!小漩身上流的是我们谷家的血。」谷叶芸一把拉住卢漩,将她拽在身边,「我希望她可以认祖归宗,将姓氏改回来。」


  两边的母亲吵来吵去,卢漩像个娃娃一般被拉来拉去,小脸蛋上不知所措,卢父则与卢云歌面面相觑。


  「妳们别吵了,坐下来好好说吧!」卢父出面缓颊。


  「怎么好好说?」越吵越火大的卢母转头大喊,「人家要把小漩抢走了,你还不快来帮我!」


  两个女人一人拉一只手,像在拔河一样,好像谁的力气大,谁就赢了。


  「卢太太,这不是抢。」谷叶芸严肃道:「小漩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孩子!」


  「当年她孤苦无依的时候,你们不要她,现在她在我家生活得好好的,妳才突然出面要讨回去,有没有道理啊?!」卢母气得脸红脖子粗。


  她养了十二年的乖女儿耶,就凭「血缘」两字就想从她手中抢走?门儿都没有!


  「所以我说我会给你们钱……」


  「谁稀罕妳的钱啊!要钱我家也有!老公!拿存款簿给她看,我们就算要养小漩一辈子都没问题!」


  见两位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可怜的卢漩被拉来拉去,手疼得眉心都蹙起了,看不过眼的卢云歌走上前,扯开两位母亲,将卢漩拥入怀里,边揉着她发疼的手臂。


  「妳们也闹够了。」卢云歌推了推鼻上的眼镜,凌厉的目光扫过两位母亲。「小漩已经十八岁了,她要跟谁走,应该由她决定。」


  「对啊!」卢父立刻上来帮腔,「应该由小漩决定才对。」


  闻言,谷叶芸立刻冲上前,蹲在卢漩前方,轻握着她的手,诚恳地道:「小漩,我是姑姑,妳忘记我了吗?」


  卢漩摇摇头,「对不起,我忘记了。」


  「没关系。」谷叶芸轻叹口气,「当年大哥大嫂过世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把妳接去美国,可是那时妳姑丈刚在美国创业,经济比较拮据,我婆婆因此大力反对,我无法可想,只好放弃妳……我真的不是不要妳,而是环境不许可。请妳原谅我,好吗?」


  「没关系,那些事我都忘记了。」她只知道她在卢家过得很好,伤心的事早被快乐的事所掩盖了。


  「小漩。」卢母思考了好一会才道:「不管妳做什么决定,爸妈都没有意见,毕竟妳也不小了,我相信妳有自己的想法。」


  卢母虽然嘴巴上是这么说,但她有十成十的把握,卢漩一定会继续留在卢家。


  不只是因为多年来的感情,还有她跟卢云歌早就超过兄妹的情感,她相信卢漩这一辈子都会是他们卢家的人。


  不只是卢母心里这么想,卢父跟卢云歌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卢漩,是属于他们的。


  唯有站在一旁看戏的石南华抱持着不同的想法。


  她希望卢漩能跟她姑姑走,到遥远的美国去不要再回来,这样卢云歌就会成为她的了!


  「小漩?」谷叶芸希冀的眼直盯着她。


  她要待在哪里?她当然是想待在卢家!


  如果姑姑是上个礼拜就出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马上拒绝她的好意,坚持继续成为卢家的小女儿。可是现在,她心里却好犹豫。


  她抬头望着抱着她的卢云歌,再看看站在客厅另一边的石南华,想到他们背叛她的事实,清丽的眼瞳里盛满了哀伤。


  她只有哥一个男人,她的心也自始至终都在他身上,可是他呢?他却不是以同理心对待。


  他有很多女人、有很多劈腿对象,他根本就不理会她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欲望,这样的一个坏男人,如果她还坚持要守在他身边,那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蠢女人了。


  过去她不知道他的交友状况,呆呆的被骗也就算了,现在她什么都清楚了,她还要一错再错,继续被骗下去,等有一天,他对她腻了,狠心将她抛弃,她才肯清醒吗?


  「我……」卢漩踌躇开口。「我不知道,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还是无法马上下决心离开的卢漩挣脱卢云歌的怀抱,转身冲上楼去。


  「小漩,我等妳!」听到有一线希望的谷叶芸开心的大喊。


  听到卢漩的答案,卢家一家人显得很错愕。


  「怎么会……」卢母不敢置信的问着丈夫,「小漩说她要考虑?为什么?我们对她不够好吗?」


  卢父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小漩有她自己的想法吧。」卢父搔搔头,不明白是不是他们待卢漩不够好,所以她才会无法决断。


  「这是我的电话。」谷叶芸在名片上写下她下榻的饭店电话置于玄关的鞋柜上。「等小漩有了决定,请打电话给我。」


  谷叶芸走后,那张名片就孤零零的被置于鞋柜上,无人有心思去理会。


  百思不得其解的卢母问儿子,他们是否做错了什么。


  卢云歌摇摇头,安慰母亲道:「也许小漩只是不想让她的姑姑太难堪,所以才说她会考虑一下。」


  「说不定喔!」天性乐观的卢母立刻绽开笑颜,「小漩一定是怕她一下子就拒绝姑姑的提议会让她难过,才说要考虑。」


  「没错!一定是这样。」卢父也跟着笑开脸。


  真的是这样吗?不知为何,卢云歌自己竟然没有把握。


  他望着楼梯的尽头,思忖了会,快步跑上楼梯。


  众人离开玄关后,石南华蹑着脚尖走上前,拿起了那张名片,嘴角奸巧的扬起。


  不管妳是不是为了要给姑姑面子才说要考虑,我都一定要让妳离开卢家! 


  *********


  巨掌握住卢漩房门的喇叭锁,用力一转,文风不动。


  她在想什么,竟然把门给锁上了?


  「小漩。」卢云歌砰砰敲着房门,「开门。」


  里头的小人儿静默了会方回答,「哥,让我静一下,好吗?」


  「我数到三。一、二、三。」


  「三」字刚落,房门就开启了。


  她从来就抵不过卢云歌的威胁,拗不过他的要求。


  卢云歌进入房间,反手将门关上,并顺道开了灯,为昏暗的房间带来光亮。


  食指抬起娟巧的下巴,镜片后的双眸直视着她,随之而来的压力,让被迫迎视的卢漩眼神有些游移。


  「妳还要考虑什么?」卢云歌问。


  她要考虑的事可多了。


  在姑姑提出要她认祖归宗的要求时,她第一个念头是拒绝。


  十几年不见的姑姑对她而言如同陌生人,陌生的环境也会令她局促不安,谁也不知道迎接她的会是什么样的亲戚,他们是否也会像卢家两老一样把她当成真正的女儿,发自内心的疼爱。


  可是当她再想到卢云歌时,她坚定的心意动摇了。


  她深深的爱着卢云歌,从第一眼相见直到现在,从没变心过,一心一意只爱着他。


  她曾经以为卢云歌也以同样的分量与她互相喜欢,谁知她只不过是他玩玩的对象。


  他交过无数女友,即便跟她在一起也跟其他女人劈腿,他毫不顾她的感受,直接在她隔壁的房间上了别的女人,隔天还装做没事,在餐厅大胆的要了她。


  他对她只有肉欲。逼迫自己面对这一点,让她痛彻心肺。


  难道她要继续跟其他的女人共同享有他吗?她很明白她做不到。可是主动离开他,跟他分手,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两人每天都会见到面,看他继续悠游于花丛之间,她知道自己将会被嫉妒啃噬得体无完肤。


  所以她犹豫,甚至在刚才,她已经做下了决定──她要离开这里,离开卢云歌,让空间与时间协助她将他淡忘。


  望着他奕奕有神的双目,她想着,若是他强烈的占有欲只针对她一个人,不知有多好……


  「哥。」粉红小嘴儿弯出狡黠,「你吃醋了喔?」


  卢云歌单眉微挑。


  「人家要跟姑姑去美国,你这么担心啊?不想让小漩去喔?」卢漩指尖磨着他的下巴,很轻佻的。


  「妳是想要我惩罚妳吗?」卢云歌放沉嗓音,布满浓浓威胁之意。


  「说嘛!」卢漩的小手在他结实的胸前摩挲着,「你是不是在吃醋,怕姑姑把我抢走了?」


  「最好是这样!」卢云歌低头,瞬间夺去她的呼吸。


  他狂猛的吻着她的唇,火舌在她口内恣意搅动,吸住她的小舌放入他口中,咂吮至她几乎快断气才放开。


  他转身将她抵在墙面,直接撩起她的裙襬,扯去薄薄的小裤,指尖一探,花穴已带湿气。


  「跟着妳的姑姑去美国吧。」卢云歌邪佞的嗓音在他吻上她耳垂的时候响起,「看谁能满足妳这个淫荡的小东西。」


  「美国很多勇猛的男人,他们一定能满足我……啊──」


  紧窄的甬道突然被长指刺穿,她忍不住娇喊了声。


  他挤入了一指再一指,灵活的在娇嫩的花壁拥弄,捣出大量湿黏的动情花水,转眼间就湿透了腿间。


  「妳要几个男人才能满足妳?」


  「每天一个,一个礼拜七个。」


  啊……哥太明了她的敏感带,弄得她好舒服喔……


  「一天一个?」他加重力道,更残虐的玩弄着她的花径。


  拇指扣上顶端的花核,大力的揉捻,酥麻的快意如电流般窜流全身,娇臀摆动得更用力了。


  她依着身体本能去迎合他的手指,不断的刺激着她的敏感点。


  手指在她体内不断的擦出火花,她吟哦着,喘息着,忽然,强烈的快感攫取她所有的感官意识,她全身一阵战栗抽搐,软倒在他温暖的胸怀。


  「这样就高潮了?」


  「哥好棒……」她细细的喘气。


  「谁能让妳这么快就高潮?」他持续捻弄她的敏感。


  「哥……」翘臀再次为他而轻摆。


  「妳以为能在美国找到第二个我吗?」


  「我可以一直试……啊……一直试……」胸口的乳尖喊着空虚,她不假思索拉开上衣,挺起胸,迎向卢云歌的唇。「哥……拜托……」


  「何必拜托我?」卢云歌故意忽视两团绵乳的寂寞。「去找妳美国的野男人啊!」


  说完,他突然抽手,在卢漩的错愕目光中,离开她的房间。


  卢云歌生气了。她很清楚。


  以往这个时候,她会快步追上他,挑逗他,让他持续未完的惩罚,当两个人共赴高潮时,他们之间的所有不快不满也会随着烟消云散。


  但她知道这一次不会,至少她不会。


  她黯然走向床边,将自己扔掷在柔软的床铺上,腿间仍残留的湿意,高潮的余韵,让她清楚的感受到他曾经带给她的快乐,也更无法忽视他给她的巨大痛苦。


  「我爱你啊!哥……为什么你不爱我……」


  卢漩小脸埋在棉被里,所有的埋怨跟着泪水一起消失在软软的被褥中。


  *******


  「这里这里!」


  餐厅里,坐在靠窗位置的石南华一看到谷叶芸,立刻挥手要她过来。


  「妳就是卢云歌的表姊吗?」


  「对!」石南华点头,「叫我南华就可以了。请坐,要不要喝点什么?」


  「请给我一杯摩卡。」谷叶芸对服务生交代完,立刻又问,「妳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闻言,石南华装模作样的露出一脸愁容。


  「唉,我也不知道是该告诉妳才好,还是不应该说。毕竟这是很不光彩的事……」


  石南华的欲言又止,让谷叶芸心头七上八下。


  「是跟小漩有关的吗?」


  石南华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思忖了三秒钟后方点头。


  一定是很严重的事!谷叶芸吓得手心冒汗。


  「小漩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她紧张的抓住石南华搁于桌上的手。


  「她没事,她人很好。」


  谷叶芸抓得用力,石南华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将手抽出。


  「是吗?」但谷叶芸并未因此而宽心,「那妳说跟小漩有关的重要事,是指什么?」


  「嗯……其实小漩住在卢家,一直是他们家独生子的玩伴。」


  「这有什么吗?」谷叶芸纳闷,「家里只有两个小孩,玩在一起很正常啊!」她才怕卢云歌会排斥小漩,欺负小漩呢。


  「不是妳想象中那种两小无猜的玩伴。」


  「不然是什么玩伴?」小朋友跟小朋友在一起,不就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吗?


  「是床上的玩伴。」


  谷叶芸愣了愣。


  「卢云歌藉地利之便,很早以前就将小漩拐上床了。」


  *******


  「你们卢家是怎么回事?小漩是我哥哥的遗孤,可不是被卖给卢家的!」


  与石南华谈完,火大的谷叶芸立刻怒气冲冲的直奔卢家,卢母大门方打开,她立刻横眉竖目的怒骂。


  一头雾水的卢母还没开口问是怎么回事,谷叶芸立刻用力将她推进去,朝着屋内大喊。


  「小漩!妳在哪里?姑姑会保护妳!姑姑带妳走,离开这个骯脏淫乱的地方!」


  「谷小姐,妳说什么骯脏淫乱?」卢母不悦的问。


  「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事,妳难道不清楚?」


  「我儿子做了什么?」


  「不知道妳儿子做了什么事?那叫妳儿子出来问啊!卢云歌!你给我出来!」


  谷叶芸的大嗓门将卢家人全都吵下了楼来。


  「有何贵干?」卢云歌站在楼梯口问。


  在他之后下楼的卢漩被他挡在楼梯口,隔着他的手臂,好奇的张望。


  「小漩,快过来姑姑这里!」谷叶芸一看到卢漩,立刻朝她招手。


  横亘在她前方的手臂强而有力,铁了心阻碍她与姑姑的「团圆」,卢漩只能无奈的隔空对望。


  「卢云歌,你干嘛挡着小漩?」谷叶芸冲上前去,抓着他的手。「让开!」


  「不让!」想抢他的女人?门儿都没有!


  「妳看看妳教的好儿子!」谷叶芸咬牙转身对卢母怒吼,「小漩才十几岁就失身于他,被他玩弄……」


  「姑姑!」卢漩紧张的大喊。


  她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妈知道她跟哥在一起的事!


  谷叶芸不理会卢漩,一步步逼近卢母,继续说下去。


  「妳做母亲的竟然任由儿子糟蹋别人家的女儿!如果是一心一意的对待她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还有其他女人……」


  「姑姑!拜托妳不要说了!」难堪的眼泪飙出了卢漩的眼眶。


  「我怎么可以不说!」谷叶芸回吼,「他这样糟蹋妳,他的父母也难辞其咎!」


  「跟我爸妈没关系,妳想发脾气就冲着我来!」卢云歌一脸严肃道。


  「妳刚说什么云歌还有其他的女人?」卢母不解,「云歌不是只跟小漩在一起吗?」


  「原来妳知道?」谷叶芸惊讶的瞪大眼。


  不只是谷叶芸,其他人也都呆住了。


  「我当然知道啊!」卢母耸耸肩,「大家就住在一个屋檐下,能有什么秘密?」


  说来也难为情,两个年轻人的热情也传染了他们两老,本来像仪式般初一十五才会演练的床笫情事,现在也跟着孩子们一样,一有冲动就脱掉衣服亲密结合。


  他们夫妻的感情也因此越来越好,这两个孩子功不可没啊!


  「妳竟然放纵妳的儿子玷污我的侄女?!」一听到原来是做父母的纵容儿子,谷叶芸当下气得想杀人。


  「不是的!」卢漩焦急的喊,「不是妳想的那样!」


  「不然呢?就算妳是自愿的,妳年纪这么小,能有什么判断能力?!」


  「姑姑,拜托妳别再说了!」想到他们做的事母亲都看在眼里,卢漩更感到无地自容。「我已经决定要跟妳一起去美国,在这里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妳说什么?」卢云歌怒气冲冲地回头,「妳要去哪里?」


  「我要跟姑姑去美国!」


  「妳敢去,我打断妳的腿!」卢云歌废话不多说,直接威胁!


  「你敢打断小漩的腿,我跟你没完没了!」谷叶芸立刻呛声。


  「关妳屁事!」卢云歌脱下正经八百的面具,怒道:「十几年没有任何音讯,也不曾关心过小漩,这时候才跳出来说要带走她,还处处以姑姑自居,未免太过虚伪!」


  「血缘关系是你无法切断的!」


  「小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被卢家领养,她是卢家的女儿,如果有一天她需要除去卢家养女的身分,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谷叶芸狠狠瞪着他。


  「因为她将要嫁给我!」卢云歌占有性十足的将卢漩一把拽入怀里。


  嫁给卢云歌?卢漩吃惊的抬头。


  「哥……」


  「闭嘴!」卢云歌大手将卢漩的小嘴整个盖住。「开口就想气死我,今天不准妳再说半个字!」


  「你就是用这样的说法将小漩骗上床的?」


  「请不要用妳骯脏的想法来论断我们之间的感情!」卢云歌不屑的冷哼,「我一开始就打算小漩高中毕业之后跟她结婚!我可以允许妳半年后回来参加婚礼,但若想带走我的新娘,妳最好有踏不出这个家门的打算!」


  被限制发言的卢漩心口纷乱,热泪不断的溢涌出眼眶。


  她好开心原来卢云歌有娶她的打算……可是他在外面的女人呢?难道他想在结婚之后持续外遇吗?


  谷叶芸好像听到卢漩心中的疑问,严厉的问:「你外头的女朋友呢?」


  「我外头没有女朋友。」卢云歌斩钉截铁道:「我唯一一个承认的女朋友只有小漩,没有其他。」


  「可是你跟南华表姊上床了!」卢漩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拉下卢云歌的手,紧张不安的说。


  「我什么时候跟她上床了?」卢云歌挑眉道。


  「我听到了!就在南华表姊来的那一天晚上,她跑去你房里,你们上床了……」


  「上床个鬼!」卢云歌用力拉开卢漩的耳朵,预防她听不清楚,「我对石南华一点感觉也没有,想上床也得看我的那里肯不肯!倒是妳,那天晚上睡得很熟嘛!我怎么叫妳都不应,还敢栽赃我跟石南华上床?!」


  「可是我真的听到了……」


  「妳真的听到的话,那妳有没有听到我叫妳?」


  「我……我不想听到你们嘿咻的声音,所以我戴上了耳塞……」呜……她是不是真的搞错了?


  「小漩,不是妈站在哥哥这边,云歌跟南华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喔。」卢母笑道。


  「妳怎么能确定?」卢漩问。


  「因为那天晚上,除了云歌敲妳房门、还有踹门的声音外,我们什么激烈的声音都没听到啊!」


  卢漩愣了愣,「这么说,我们……我们在楼上……」


  「你们在楼上发出什么热情的声音,楼下都听得很清楚。」


  天啊!卢漩的小脸蛋立刻红透,就连旁边的卢云歌也脸红了。


  原来父母当真什么都知道……


  想到他们每次摔角摔得很快乐,父母也在楼下将所有的淫声秽语都听进去了,两个孩子立刻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卢母转过头来对谷叶芸劝道:「叶芸啊,我跟妳说,我们家的云歌是很死心眼的,他既然认定了小漩,就绝对不可能让妳将小漩带走的,我看妳死了这条心吧!」


  「我认为决定权还是在小漩身上。」谷叶芸不放弃的对卢漩好言相哄,「小漩,跟姑姑走好吗?姑姑一定会很疼爱妳的,而且美国那边的教育环境良好,妳去了那里绝对不会后悔的。」


  卢漩唇方张,立刻感觉到环着她的手臂用力箍紧。


  原来是她误会了。


  哥不仅没有跟南华表姊乱来,他也没有其他的女朋友,而且他想跟她结婚,一辈子守护着她……


  想到能在这个家里,跟心爱的爸妈一起生活,与最爱的哥结婚生小孩,她立刻开心得想落泪。


  「姑姑,谢谢妳的好意,可是我很喜欢这里,喜欢爸妈,喜欢哥,我爱他们,我想跟他们一直生活下去。」


  此时此刻,在卢漩脸上绽放出的幸福微笑,是谷叶芸所看过最甜美的笑靥了。


  她轻叹了口气,终于放弃初衷。


  「如果妳做了这样的决定,那我也只能支持妳。」她走上前,将一张名片交给卢漩,「如果妳遇到不如意的事,想跟姑姑诉苦,姑姑随时在这里等妳。」


  「谢谢姑姑。」


  深深看了侄女一眼,与卢母道别后,谷叶芸离开了卢家,一场混乱终于结束。


  「好啦!我看我得去跟南华聊聊。」卢母走向三楼,准备直接出马替儿女处理掉挑拨离间的花痴。


  而等谷叶芸一离开视线范围,卢云歌立刻抢过那张名片,二话不说撕个粉碎。


  「姑姑的名片……」卢漩吃惊的喊。


  「名什么片?咱们之间还有帐要算!」


  想逃离他,还诬赖他跟石南华有一腿,看他怎么修理她!


  呜……哥要惩罚她了,她好怕喔!卢漩嘻笑着攀上卢云歌的背。


  「哥要算什么帐?」柔软的胸脯在他背上磨蹭着。


  「什么帐?」卢云歌将她拉下来,压在地板上。「妳等等就会知道了!」


  卢漩眼明手快的挡住他落下来的唇。


  「妈在耶。」他直接把她压在客厅地板上,太大胆了吧。


  「她什么都知道!」


  所以,受罚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