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那个红衣女人
贺予、谢清呈、陈慢三个人当中,只有谢清呈因为独自一人在医院,是无法知道机场实时情况的。
他正和院长说着事。
院长道:“这个的治疗药配置起来应该不会很慢,不会像你给‘她’研究的药一样,这都几年过去了,还………”
谢清呈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他一看,是贺予发来的消息。
他立刻对院长道:“等下,我回个信息。”
院长若有所思地:“谁啊?你以前回你老婆信息都没那么快……”
谢清呈盯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和刺刀似的。
院长:“……当我没问。”
谢清呈还是解释了一下:“我这儿有正事,是案子的消息。”
他说完就点开微信打开了和贺予的聊天框。
贺予:“黄志龙死了。”
入眼就是那么惊悚的内容,谢清呈一惊,死了?他身上有那么多秘密,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死了?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进来:“情况危急,他挟持人质了,不得不击毙。”
谢清呈受不了贺予一条一条地发消息,他在这方面性子是很急的,他直接回贺予消息:“蒋丽萍呢?她怎么样?”
*
“呜呜呜……”警铃疯狂旋转着,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队打着警灯,呼啸着驶向了沪州市公安局。
这其中一辆车上,坐着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蒋丽萍。
蒋丽萍没死。
黄志龙的枪法没有那么精准,他射出的那颗子弹最后擦着蒋丽萍的身子飞了过去,只打中了她前面不远处的机场防弹玻璃墙。
此时此刻,她脸上溅着血,目光略显涣散,似乎心事重重,完全还没从刚才的惊变中缓过神来。
尽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黄志龙死了,但蒋丽萍的情绪看上去不知为何,依然不太高。她甚至是有些失落的。
警察给她做完简单的包扎,她淡淡道了声:“谢谢。”然后又问:“能给我一支烟吗?”
警察身上没女烟,只得问同事讨了一根男烟,递给她。
“介意吗?”
“不介意,男的女的都一样。”
蒋丽萍说着,嚓地一声点亮了火,凑近了点燃,慢慢抽了一口。
小警察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七分打量,三分敬畏:“听说你就是那个之前一直在暗中和郑敬风接洽的线人?”
蒋丽萍哼了一声,神情说不上是冷淡还是倨傲。
小警察由衷地感慨:“真厉害……我们一直以为是个男的……”
蒋丽萍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冰碴子似的。她叼着烟含糊地又道一句:“我说了,男的女的都一样。”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小警察有点尴尬,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那个,你很厉害,比很多线人都厉害……”
蒋丽萍打断了他,叼着烟:“你手机借我放首歌好吗?”
“哦哦,好的呀。”
蒋丽萍虽然是线人,但她之前确实也犯下过许多罪业,她的私人通讯工具被收缴了,一只手还被铐在了警车的车窗栅栏上。
但随警对她的态度都不错,他们很清楚,如果这次没有她,黄志龙的击杀任务绝没有可能这样轻易地完成。
小警察把手机递给她。
“谢谢。”蒋丽萍接过了,点开音乐播放软件,调到了一首童谣上,开始播放起来。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随警们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为什么蒋丽萍会忽然放这样一首之前杀人时才用的歌。
“放心。”似乎觉察到他们的不安,蒋丽萍淡道,“我没想杀人。”
她闭上眼睛,靠在座上。
“我最想亲手杀掉的那一个,已经死了……”
歌声里,她的神情居然有些愀然,随即又慢慢变得平静。
这首参与了广电塔和成康案的警察都觉得万分诡谲的歌,对于蒋丽萍而言,似乎真的只是一首简简单单的童谣。她就这样随着歌声,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里……
“孙苹!你这个蠢猪!每次测验你都拖我们后退!”
老旧简陋的乡村教学楼在回忆中出现了。
因为日子过得太痛苦,又单调,一切都是黑白色的。
她那时候还不叫蒋丽萍。她叫孙苹,在易家村的那所希望中学里念书。
她的脑子不算太聪明,成绩常常都是垫底的,因此遭受到了许多的嘲笑。
“太讨厌了……”
“看她那个蠢样子。”
她是班级里最不受欢迎的学生,学校体育课组织丢手绢的活动,十次有九次,她都是那个被丢帕子的人。
她惊慌地跑起来,因为发育不良,跑得也不快,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仓皇爬起逃走的样子,能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
“跑快点啊孙苹。”
“你们看她那两条腿,好像竹签啊。”
“她就像我们家养的那种瘟鸡!”
孙苹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没有放弃。每一次她都被这样欺辱,但每一次她都咬着牙,像一颗羸弱但不服输的豆芽菜,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在一片令人面赤的嘲笑声中,鼓着一口气,踉跄着往前跑。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笨重地扑倒在地上。煤砟子铺成的老操场,呛她一鼻子一脸的灰——天空,土地,人……尘土飞扬中,一切都是昏暗的。
直到有一抹娇艳的红色,出现在少女的视野中。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高颧骨,挺鼻梁,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但又显得慵懒妩媚。她戴着太阳镜,踩着性感的红色高跟鞋,烫着时髦的卷发,一身荡领V字型红裙裹着万种风情,万种风情又盈于不盈一握的腰肢。
蒋丽萍那时候对于“美人”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
但那一刻,她的内心仍然被这种刚毅与妖娆并存的美貌给深深震撼到了。
女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操场,看到丢手绢丢了一半,摔在地上的蒋丽萍,她屈指摘了墨镜,露出一双古典韵味十足的丹凤眼来:“疼吗?”
“不、不……”蒋丽萍顿时觉得自己又笨又丑,在天鹅面前,丑小鸭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见她磕磕巴巴的样子,笑了,她把手伸给她:“小姑娘,我搀你起来。”
那是蒋丽萍第一次见到她——
黄志龙的妻子。
金秀荷。
金秀荷确实是易家村仁恒希望中学的校长,但和谢清呈他们最初猜想的并不一样,金秀荷并不知道丈夫的所作所为,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女性,办校的事原本是她一力主持,旨在给乡村少年们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学习机会。
是黄志龙在知道妻子的规划后,心生一计,想要借着这所学校,为自己搜罗合适的犯罪目标。
当时金秀荷并不知道自己所托非人,她见丈夫那么热心地想要帮助自己,不但主动要求帮她筹措资金,招募老师,还帮她去乡里打点,动员村民把孩子送到这所学校读书。她心里非常感动。这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投入到教育工作中去。
“丢呀,丢呀,丢手绢……”
仁恒的操场不大,学生们课业之余,最喜欢玩的就是丢手绢的游戏,金秀荷当校长的时候,经常站在操场边的泡桐树下,微笑着看着他们玩耍。
“金老师!我找到一片四叶草,送给你!”
“金校长金校长,我抓了一只小蝴蝶,你喜欢吗?”
她家是官宦人家,她嫁也嫁了个社会地位不低的男人,但她早已厌倦了大都会里尔虞我诈的商政活动,饭局上收到的再好的礼物,都不如这些孩子们仰着纯真的小脸笑着送她的小花小草来的珍贵。
人心是能感受到人心的。
她的慈爱也换来了学生们真心实意的仰慕。
这其中最喜欢她的一个女孩,就是当时的蒋丽萍。
因为知道从校长室的窗子里望出来,就能看到操场上的他们,因为知道金校长有时候会走出办公室,叼一支女烟笑吟吟地看着她的孩子们玩耍,所以蒋丽萍努力练着跑步,慢慢地,让自己从只会摔在地上满身狼狈的丑小鸭,变成至少能灵活跳跃,赢得校长脆生生掌声的那一个学生。
当丢手绢的歌声结束,蒋丽萍轻巧地赢了其他学生时,她笑着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美丽的女人。
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认可过蒋丽萍。
金校长是第一个鼓励了她,夸奖过她的老师。
对于一个学生而言,老师的认可有多重要呢?那或许可以让灰白里生出鲜红,可以让黑夜中亮起明星,那或许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的。
所以金秀荷笑一下,蒋丽萍就觉得自己放学后吃再多苦,跑再多路,都不累了。
她不想让她的老师失望。
“金老师,您为什么抽烟呀?”
随着蒋丽萍和金秀荷的关系渐渐亲近起来,蒋丽萍有时候会主动去金校长的办公室帮忙打扫卫生,小姑娘好奇,没见过世面,就这样问金秀荷。
金校长:“我之前去国外留学,课业压力太大了,在那时候染上的习惯。”
“我还以为男人才抽烟呢。”
金秀荷磕了烟灰,淡淡地:“男的女的都一样。”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唇性感地抿了一下,一双漂亮眼睛望着窗外连绵群山,阳光在她脸上描一层金边。柔美中是说不出的刚硬。
“那我能试试吗?”
“不行,你还小,而且抽烟对身体不好。”金校长回头,递给了她一颗糖,“来,吃这个吧。”
蒋丽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又问:“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像金老师一样的人呢?”
“好好读书,走出这座山去,然后你们都会变成比我要优秀得多的人。”
蒋丽萍望着她的侧影,轻轻地说:“没人比您更优秀了。”
“谢谢您,您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蒋丽萍毕业了。
她考取了一所非常出色的学校,将要到沪州去念书。毕业那天,金秀荷把她叫到了办公室,送了这个小姑娘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盒子拆开,里面是一条做工精美的红裙。
“恭喜你阿苹,是大姑娘了。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打扮,去香港出差的时候,给你选了一件,是少女款,希望你能喜欢。”
金秀荷微笑着,站在窗边对她说。
窗外的花开得很漂亮,盈满了枝头。
“我就知道,你会长成一个既聪明又善良的好姑娘。”
蒋丽萍满心欢喜,感激的泪水盈在她的眼眸中,她捧着那礼盒,向金秀荷连连鞠躬,保证自己从今往后一定端正做人,努力学习,绝不辜负金老师的一片期望。
可她没有想到,那是她收到的,来自老师的最后一件礼物。
因为很快就要去外地了,蒋丽萍回到家中,赶着时间绣了一副万紫千红迎春图,想要当做回礼赠与她的老师。为此她日夜赶工,熬红了双眼,她爹娘走得早,这样熬夜也不会有人去管,接连忙了一个礼拜,绣品终于完成了。
她想要第一时间送给金校长,于是也没管那天夜色已深,都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还是兴冲冲赶着夜路跑了十几里地,要去学校宿舍把这件礼物奉上。
结果她看到了金秀荷在和一个男人争吵。
“你今天给我说清楚!那些学生到底去了哪里?”
那个男人是谁呢?
蒋丽萍没有看清。
她刚把蒋丽萍房间的门推开一道缝,就有一只水杯迎面飞来,砸在门上摔了个粉碎,吓得她连忙站住了,不敢再动。
扔杯子的人是金校长,那个男人背对着门站着,身形很高大,山岳一样。
“你消消火,我都和你解释了,就是去进行演艺培训,你也明白的,进这种公司之后,对外联系就是会变少,哪里来的什么人口失踪案啊,而且咱们这都还是和沪传合作的项目,能出什么事?你千万不要听信外面的闲言碎语。”
“沪传合作?”金秀荷眯起眼睛,步步逼近说话的那个男人。
她啪地一拍桌子。
“你以为我生完孩子之后就真傻了是吗?你以为我就什么也都不管,在这里下乡教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你说什么我信什么了是吗?你自己看!你他妈给我看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哗地一叠纸朝着那个男人甩过去。
男人接了,一页一页地翻动。
翻了几页他就没翻了。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的第六感比较灵,蒋丽萍当时在那突如其来的沉默中,嗅到了一丝非常恐怖的味道。遇鬼般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男人把那叠纸收了,低头走近金秀荷,把纸放在了她的桌边。
红衣女人愤恨至极地盯着他,目光怨恨交加,如针一般刺向他:“怎么?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男人垂着脸:“你既然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和你爸妈去说?”
“他们都已经八十好几了,你想让我气死他们吗?!而且我要听你一句真话!你来告诉我,这上面的信息是不是都是真的!你是不是在和那个澳大利亚的地下组织搞这种……这种……”她攥起其中一张纸,气得手都在颤抖,然后把纸团了一团,猛地丢在了男人脸上。
“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是你做的吗!!”
纸团从男人肩头弹下来,往前滚了滚,滚到了门缝边。
蒋丽萍看到了……
那上面赫然是一张少女被肢解后的照片!!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门缝里光影晃动,是男人走的又离金秀荷近了些:“你既然都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的证据,还愿意来问我一句真话,我说不出是感到欣慰,还是感到遗憾……是的。秀荷,这些是我做的。”
“你——!”
“但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想再在学校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了,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瞧不上我的才华,逢年过节我去你家里,你爸妈给我的也不过是一张敷衍嫌弃的脸。我真是受够了。你知道我曾经是我们村里最优秀的那个学生,我是鸡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我这个人注定是不该平凡的,我要飞黄腾达,你觉得当一个老师能够飞黄腾达吗?当一个老师什么也做不了!”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金秀荷一巴掌掴在男人脸上。
她啐出口水,浑身都在发抖:“放你妈的狗屁!——一个好的老师,可以改变许多人的人生,这就是为什么我放着城里那么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这里当校长的原因!但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杀人!!你在犯罪!!!你简直……你简直猪狗不如……我不敢相信……我居然之前轻信了你……让你从我手里拿走那么多的学生……”
她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你从我手里拿走那么多的学生……他们都……他们都……”
男人轻声道:“那是不得不做出的牺牲。我们做的也不是完全丧尽天良的事情,不是贩毒也不是纯粹的拐卖人口,那个澳洲的组织,如果你了解过,你就应该知道,那是个科学组织,一切都是为了更了不起的成果,只要——”
“只要?”金秀荷厉声道,“只要?!!”
“……”
“你疯了吗!那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
“那不过都是一群活在底层的,蝼蚁一样的孤儿。”
男人试图过去抱住她,让她冷静下来。
可是金秀荷撞了鬼似的猛地把他推开了。
“你疯了……你这个畜生……你完全疯了……我要去报警……我要去报警!!”
他们的争执激烈地爆发着,而就在这时——
蒋丽萍看到男人从背后掏出了一把刀。
——这个男人带着凶器。
从一进屋,他就有这一重预料。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那个男人的刀就已经朝着她挥了下去!!
血溅了出来!
这一刀下去,魔鬼的枷锁就像被打开了。
那个男人钳制着金秀荷,打她,刺她,捆她……
屋子里混乱不堪,两人从这边扭打到那边。
小姑娘又惊又怒,魂飞魄散间,却又有一股勇气冲上心头,她正要冲出去救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金秀荷忽然抬起头,从门缝中看到了她。
那一瞬间,骨髓都像成了冰。
金秀荷的头被砸破了,血淌满了整张脸,只有那双漂亮的,天生写满倨傲的眼睛,还能让蒋丽萍认出来,这就是她的老师。
女人红裙委顿于地,被踩脏撕烂,像一朵揉碎的玫瑰花。
蒋丽萍站在门缝后面,定定地与金秀荷对望着,一时间脑中嗡嗡,说不出半个字来,视野里的女人逐渐模糊又清晰,原来是泪水盈于眶又潸然落下。
她手捧着要送给老师的万紫千红迎春图,眼睁睁地看着。
她看到金秀荷沾满血的嘴唇喃喃地动了又动,无声地重复着几个字。
她一开始以为她是在求饶或者喊疼,然而几遍之后,她发现她的眼神完全是聚焦在门后面的自己身上的。
金秀荷在说: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那是她的老师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还未等蒋丽萍有反应,那个魁梧的男人又一次举起了刀,朝着金秀荷的后背处就扎了下去!!
静极了。
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似雷鸣轰响。
几秒钟后,金秀荷满脸是血,一声未吭地倒在了地上……
轰然。
倒地。
……
蒋丽萍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一切的发生,对于一个孩子而言,都太过于荒诞了。她根本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有想法、有能耐戕害金秀荷。
噩梦中唯一清晰的,是她最后看到的,为首的那个男人的脸——
那是金秀荷的丈夫。
黄志龙。
黄志龙杀人了……黄志龙杀了人!他杀了自己的妻子!他杀了她的老师!他杀了他们的老师!!!蒋丽萍那时候太天真了,她从失魂落魄中挣扎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骊县的警局报案。她疯了般地去嘶吼,去状告,去无语伦次地描述:
“杀人了……都是血……是黄志龙杀的……他杀妻……他杀了我的老师……是他!就是黄志龙!是黄志龙!!你们快去查!肯定有证据的!在那个房间里!肯定有血!!有血!可以验DNA!你们快去查啊!!!”
可是当地黑网重重,她此举便如蛾子落入蛛网,警方最后给她的回复居然是:“金校长忽然身体不适,回沪州去治疗了,哪里来的什么凶杀案?”
她在得到这个反馈之后,迅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知道,自己是被盯住了。
蒋丽萍反应快,她和金秀荷不一样。金秀荷一生几乎都被她父母保护得很好,因此她不容易把人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哪怕看到了黄志龙这样的资料,她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报警,而是决定先问问自己的丈夫。
蒋丽萍则从来对人性没有那么强的信心,她知道这种冤案都能被压下,自己作为状告人,是绝对不能再留在这个小县城了。于是她迅速逃离了清骊县,东躲西藏,几次匿名上访,发出去的举报函却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反倒是她自己,好几次从黑道组织的追杀中勉强逃出,拾回一条性命。
她没有再去读书,那副万紫千红迎春图一直被她揣在怀里,提醒着她,要给金秀荷报仇……
这一路下来,她受了多少苦难,历经多少险阻,早已不必多说。
她明明可以选择过好日子的,可是她忘不掉金老师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忘不掉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把手伸给倒在泥尘中的自己,她笑得那么美,说:“小姑娘,我拉你起来。”
这个小姑娘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孤苦伶仃,备受嘲笑,是金秀荷改变了她原本晦暗的人生,给了她一条从山村里走出去的路。她怎么能忘记掉那一次凶杀?她怎么能让金秀荷得不到瞑目?
于是——
那么多年,饱受万苦千辛,磨灭姓与名,蒋丽萍在一次次地逃难,一次次地游走与黑白两道,一次次地了解背后深水之后,她变了。
渐渐地,从懵懂无知,到心怀城府。
从惶然无措,到凶狠悍猛。
从一个普普通通的肄业学生,潜藏到社会的黑暗面。
孙苹死了。
蒋丽萍从蛹内蜕出,她怀着一腔恨意,满腹算计,无数经验,而后改容换貌,最后竟进了黄志龙的公司,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她成了组织内的人。
她知道了更多不堪入目的脏事丑闻。
在她成为黄志龙的肱骨之后,她终于彻彻底底地了解到了当年黄志龙是怎么样利用澳洲的神秘科研组织势力,怎么样铺设关系,掩盖掉那一晚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个男人在杀了妻子之后,就把仁恒中学完全笼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过了不久,黄志龙辞去了学校教授的工作,引荐了王剑慷接替位置,自己转而去开设了娱乐公司,借着向国外输送练习生的由头,更方便掩人耳目。
他装的很好。
他装得太好了。
在众人面前,他总是深情款款的黄总。
办公室的桌角,永远放着一张金秀荷的照片。
“我是在教书时,认识我太太的。她那时候是我隔壁班的学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为了要参加校演而忘了穿校服而急得团团转,我就走过去,借了我的工作服给她——我那时候就是在逗她玩,她果然就破涕为笑了,说,教工制服又用不了,黄老师,这衣服还是穿在你身上最合身。”
蒋丽萍历经种种困难,披着她的画皮,终于成为了黄志龙身边最亲近的人。当她第一次来到黄志龙办公室时,黄志龙见她盯着金秀荷的照片看,就这样笑着解释道。
他没有看到蒋丽萍那一瞬间捏紧泛白的指节。
“小蒋,你穿红色也很漂亮,就和她一样。”
蒋丽萍以为自己的视线会一直胶着在那张老相片上的,但是她最后还是把目光移开了,她甚至朝着那个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黄总喜欢就好。”
她就这样,在志隆集团潜伏了下来。
一颗心,满是鲜血伤痕。却还潜伏着。
她每天看着杀害金秀荷的那个男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晃动,她多少次眼睁睁瞧着他们草菅人命却不能阻止。
她不得不竭力地扼杀掉自己心里的柔软——她不能露出任何的脆弱,哪怕是在睡着的时候,也不能说出半句令黄志龙怀疑的话来。
可哪怕是这样,黄志龙防备她也防得很严,蒋丽萍始终没有拿到最有力的证据。
她对这些人了解越深,知道越多幕后真相,就觉得自己越不能轻易地暴露。那些黑网中的人,在蒋丽萍看来,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她必须要让他们全都付出血的代价,然后再——亲手杀了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的恨意不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流露出半分的。
直到成康精神病院案爆发,她接触到了这一条之前组织从未放她接近过的线,她得知那个精神病院藏着一个改名换姓的人。
“那个死者江兰佩,对黄志龙而言很重要。”
组织通过内部传讯,把任务档案发给她。
“梁家老宅存有她的原始资料,给你几周时间,你得去处理干净。”
她干过太多次“清洁”的活儿了,因此一开始也没注意,随手就接了任务档案。原本边走边看,只是随意一瞥,可那一瞬,天崩地裂,差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什么?!!
她找到她!
她以为她早已死了,却没想到她还活着!只是她找到她时,她终于彻彻底底化作劫灰……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蒋丽萍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组织传来的那份机密任务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几行字。
死者江兰佩。
原名:金,秀,荷!!!
【第146章】 归案
蒋丽萍在接到这个任务后的好几天内,都是浑浑噩噩的。
她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内部任务档案上的那短短几句话,被她翻来覆去地看,几乎都要看得穿了孔。
江兰佩……江兰佩……
江兰佩是金秀荷?
她脑袋里仿佛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她机械地做着动手前的准备,准备去杀掉梁季成的妻子和儿子,并把保存在梁家保险箱内,属于江兰佩的原始档案拿出来带走。
回家抢资料的,先是梁季成的妻子。
蒋丽萍杀了她,然后从她打开的档案柜里,颤抖地取出了一叠早已泛黄的纸张。
于是,她看到了江兰佩的完完整整的真实档案,还有一张……没有被整容前的照片。
红衣女人捧着那叠资料,一页一页翻看,尽管早已知道了真相,眼泪依然在无人知晓处纵横淌落。
是她啊……
真的就是她!!
蒋丽萍不知自己花了多大的控制力,才在梁季成儿子回来之前,收拾好了自己其实已经完全崩溃了的情绪。
她把那份档案,那张有着金秀荷老照片的纸,颤抖着放回了档案袋里,紧贴在自己胸口。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楼梯底下,阴暗处,等着梁季成儿子回家,完成组织上交代她的第二次杀人。
只有在这短暂的等待时间中,她才能是“孙苹”,而不是“蒋丽萍”。
她才能捧着那一沓档案,任由泪水无声无息,却纵横恣意地从自己脸上淌落。
痛啊……真的好痛……太痛了……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近二十年后她才知道她原来没有死?
为什么那么好的人,要受到那么多的磨难?
蒋丽萍无声地恸哭,直到她听到梁季成儿子慌张的开门声,那个孽畜的儿子跑进来,跑到她的视野里,开始迅速搜寻档案袋……然后他注意到他母亲的尸体,他开始惨叫……
她只恨他叫的不够!死的痛快!!
她从阴暗处出去,把那一沓档案从他背后递过去,满怀怨恨的,极其森冷地唱起了那首属于她记忆里的金秀荷的歌,像是在以金秀荷的身份向这些罪人索命:“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你是在找这个吗?”
男人回头——!
砰!
她按下扳机。
蒋丽萍自堕黑路之后,第一次开枪开得那么决绝,那么痛快。
——她杀死了梁季成之子,在离开那个别墅之前,她最后一次打开了档案袋,凝望着泛黄的纸页上,那张属于金秀荷的照片。
她知道,当她出了这个门,坐上接应车,她就再也不能露出半分真实的情感了。
她深深地望了那照片一眼。而后闭上眼睛,把资料放回袋中,红裙摇曳,大步走了出去。
后来,蒋丽萍了解到,金秀荷当年是被黄志龙亲手送到成康精神病院的。
黄志龙那天并没有杀死妻子,他在最后要往她脖子上补刀时,看到她慢慢地抬起鲜血淋漓的脸,那眼神里满是鄙夷和憎恶。
他的刀顿时僵住了,随后他可谓是暴怒!
就是这种眼神……视他为灰泥,简直要把他打回原型的眼神……!这眼神勾起了他这些年对妻子全家累积的嫉妒和愤恨。
他简直不想让她死了……死了多容易?死了多痛快!于是他想了个更阴毒的招子,他把她交给了梁氏兄弟,让他们替这个女人改名换姓,往后余生,都要保证她被关在成康精神病院里,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关系,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不能够被任何人找到。
他知道那地方是组织笼罩的“销赃库”,处理尸体或者处理未死的受害人,都是最完美的场所。
而梁季成和梁仲康原本就对黄志龙的妻子万分垂涎,金秀荷当初落到他们手里,便成了他们发泄私欲的工具。对此黄志龙也丝毫不管。
金秀荷一开始被关进成康精神病院时,还是个正常人。
然而在精神病院内,如何区别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精神病人呢?
1887年,有个叫娜丽·布莱的记者做过一次类似的实验。她是个大脑思维正常的人,通过装疯卖傻,被送进了当地的精神病院。
在那之后,娜丽发现院内的治疗方式相当的残暴,护士看护病人也极其敷衍。当人们认定她确有精神疾病之后,无论她如何向医护解释,对方都会把她的种种行为当做是精神病发作的症状。而当她和医生诚实地表明“我是一名记者,我来这里是为了深入了解状况”之后,医生却认为她的疾病变得更严重了,她因此被采用了更残酷的治疗方式进行对待。
娜丽的惊魂历险最终在《纽约世界报》的担保之下,才得以结束,而200多年后的金秀荷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被关在特殊病房内,被换上精神病的病服,梁氏兄弟向所有人介绍她的时候,都说她患有严重的精神问题,而且具有极强的攻击性。
和娜丽当年一样,金秀荷无论说什么,向任何人求助,对方都不相信。护士给她换药时也是小心翼翼地,敷衍着她说的话,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她的房间。
当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病人时,她不是也是了。
梁氏兄弟为了让她更好控制,给她灌下组织里提供的“听话水”,刚好那一阵子组织需要测试听话水的功效,这个女人就成了他们的测试对象,一次一次的药物灌下去之后,金秀荷就真的死去了,活在精神病院里的,是一个记不清自己是谁的,叫做江兰佩的疯女人……
为了更安全地把她掌握在手心里,梁氏兄弟甚至在拿她做实验体的同时,给她进行了数次整脸。
最后整出来的那个女人面目僵硬,神经损毁,黄志龙知道了,却觉得万分满意——
金秀荷的父母那阵子身体欠佳,卧病在床,浑浑噩噩,不久后不幸都过世了。而除了亲生父母,谁还会对金秀荷是死是活真正地挂心?
再看江兰佩如今的面貌,哪怕是非常熟悉她的人,都无法辨认出这张整出来的面容下,掩藏的是金秀荷的脸。
黄志龙听着梁氏兄弟的汇报,终于彻彻底底安了心。
“她现在就是个疯婆子,根本不记得自己原来叫什么,有时候拉着护士还叫人好好读书,见着医生就问孩子们怎么样了,没事做的时候就一个人在那边哼丢手绢的歌,她拿粉笔在墙上画了个窗户,哼歌的时候就往假窗户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别人问她,她就神神叨叨地说什么,站起来啦。”
黄志龙:“还真是疯了。”
“是啊,只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
“之前有几个学生来精神病院做义工,被江兰佩看到了,她原本在哼歌的,结果情绪一下子变得很激动,我们注意了一下,引起她过激反应的是那些学生穿的校服。”梁季成谨慎地说,“有些像沪传的制服。”
黄志龙正在写东西的笔顿了一下,眼睛瞄向他放在桌角做样子的金秀荷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还穿着她学生时代的校服,他和她的第一次搭讪,也是因为校服。金秀荷变成了江兰佩,很多东西都已遗忘了,但她内心深处一定还是记着对他的恨的,黄志龙这样想着,等回过神来,笔尖已经划破了纸面……
“丢呀丢呀丢手绢……”
警车内,蒋丽萍听着这首童谣,一面回忆着过去那些事情,一面非常简单地,和警员们说了一些当年的经历。
烟又抽完一支,她把烟蒂扔了,神情中失落与平和半掺。
警员们听着她的叙述,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有人问:“江兰佩当时杀梁季成的时候,换上了谢雪的衣服,我们的侦查方向一直都是在想她为什么要给一个男人换女装,而事实上关键不在女装,而在于沪传的教师制服……江兰佩本能地恨着黄志龙,这种行为会让她有种在复仇的错乱感,是吗?”
“我想是的。”
还有人问:“那你在广电塔案里,用江兰佩厉鬼索命这件事,来营造杀人倒计时的气氛,其实是因为想要替她手刃那些人,是吗?”
“说的没错。”
警察:“你这样做,就不怕被黄志龙察觉?”
蒋丽萍冷笑一声:“畜生做久了,鬼神都不怕。黄志龙才不信这些,他也从未想到那个在他床上床下伺候他讨好他的人,会是金秀荷以前的学生。”
“更何况,以他的人品,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恩情一说,自然不会怀疑我与金秀荷的关系。他还觉得我这主意出的好,能让王剑慷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还能把之前的成康病院案彻底收个尾呢——他哪里想得到,有女人接近他,会是为了仁和义?他一向看不上女性,更不会认为女人能当线人。黄志龙在娱乐圈里不就不加掩饰地对很多熟人说过吗?”
“说什么?”
蒋丽萍淡淡地重复黄志龙曾经讲过的话:“——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女明星,我拿资本捧红了她们,回头却来给我拿姿态,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她学罢,笑容更是讽刺入骨:“可真是有了趣儿了,就连广电塔那个案子,他们最后要利用着收尾的,也还是一个他们嘴里的婊子——卢玉珠。这些人既看不起女人,又离不开女人……我是真的很想让黄志龙死在我的手里,那一刻,我偏要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被他害死的金秀荷!记不记得金秀荷曾经照顾过的一个笨拙怯弱,每一次丢手绢都要被抓的女孩子——他——记不记得!!”
那个丢手绢的童谣,对于问心有愧的魑魅魍魉而言,是恐怖的招魂曲。
而对于蒋丽萍而言,却是对于金校长最美好的回忆……
她在歌声里悼念她,她在歌声里思念她,她在歌声里替她复仇,她知道自己将一生活在这一首童谣里。
蒋丽萍仰起头,她想起在要杀死王剑慷那些人,在要出广电塔任务的前夕,她一遍一遍地在心底喃喃:“老师,我来给你复仇了……我来给你复仇了……”
她狂喜之至,又悲怒万分,她美丽的脸在台灯下简直都扭曲了。
丢手绢的歌声一遍一遍地放着,她在歌声里,一遍遍地写着那个对她而言讽刺至极的名字,写着那个老师活着但她却毫无所知的名字。
江兰佩……
江兰佩……
江。兰。佩!
眼泪打湿了纸面,她伏在桌上,卧底那么多年她承受了无数压力都忍耐住了,而这一刻她终于崩溃地嚎啕大哭——
二十年啊!二十年了!!!她的老师……就那么生不如死地被梁氏兄弟凌辱,二十年啊!暗无天日,昔日笑着鼓励她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被逼成了真正的疯子……
“二十年……江兰佩……二十年!!”她大哭着,喉咙里尽是血的腥甜,到最后,泣不成声。
她替她报仇。
她明明可以用更简单,对自己更安全的方法杀了那些人,却偏要选丢手绢的歌,选那杀人曲。
她偏要穿上红裙,给男人套上红鞋,造出江兰佩厉鬼索命的样子……
哪怕是当时在给郑敬风私下传讯时,她也放弃了她一贯的JLP缩写,在笔尖停顿了许久后,知晓了成康精神病院全部秘密的蒋丽萍,含着泪,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落款,第一次写作了:“江。兰。佩。”
老师。我会代替你,去做这些事情。
J。L。P。
江。兰。佩。
老师,我就是你。我想活成你。我为你洗冤。
我,不后悔。
与此同时,警署办公室内。
一个大屏幕把蒋丽萍的一举一动都投在了上面,另外还有一些小屏幕在实时跟进着警车的动态。屏幕前坐着负责这起临时紧急案件的警察,干部,各相关人员。其中就包括了及时与胡厅取得了联系的贺予。
地下室三人组里,目前仅有贺予在警局内坐着看情况,谢清呈还在美育私人病院处理RN-13样本的事,陈慢则在回去把情况通报给了他外公之后,被家里人又哭又抱地困着,虽然能知道情况,但也并不是在警局看第一现场。
只有贺予坐在监控前,盯着警队的动况,间或给谢清呈发个消息,告诉谢清呈实时情况。
他能感觉到谢清呈知道了江兰佩的真实身份后很震惊,但也和他一样,震惊之后,立刻明白了之前很多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发展。
谢清呈回信道:“要注意蒋丽萍的安全,也要注意你自己的安全。”
贺予:“你担心我吗?”
消息没回。
一分钟,两分钟……
手机震了一下。
“不。更担心她。”
贺予瞥一眼屏幕,迅速地回他消息:“怎么这样啊,那我吃醋了。你是不是觉得她好漂亮又厉害,还是个女的,讨你欢心?”
这回等了五分钟,谢清呈还没回他,估计是懒得搭理他了。
贺予就又盯着警局投影等了一会儿,依然没等到消息,屏幕上蒋丽萍抽着一支烟,贺予看着,而后低头,又打了一串字给谢清呈:“对了,之前忘了和你说,哥,虽然你抽她的烟我不喜欢,但我喜欢你抽女烟的样子。好漂亮。”
真的太漂亮了。
谢清呈绕着字母纹身的手腕,在衬衫袖口下微露。
那么刚硬锐气,男子气概十足的人,修长的手指间却执着一支花枝般纤美的女式细烟。
当时在志隆娱乐,贺予就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纯爷们触碰这种脆弱的东西最为致命,他那眼神几乎是想把女烟拿下来,把这个爷们推在墙上,攥住他的腕,吻住他带着薄荷和玫瑰味儿的薄软嘴唇,在那柔软的女烟味道里,像吻女人一样吻他,揉他,惹怒他,冒犯他,欺负叔叔。
只是那时候情况紧急,贺予无暇细想,也不能多说,现在终于缓下来一些了,又从谢清呈嘴里讨不到什么好话,酸意上头,便痞气起来,故意这样调弄他。
谁知谢清呈这次居然回他了,但回的内容是:“现在还没到你可以嬉皮笑脸的时候,一定不能放松,务必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再联系我。回聊。”
“……”
贺予觉得自己老婆不解风情也没办法,唉,理工男嘛,不懂得危险里的浪漫有多重要。
但他还是把手机放下了,重新按着谢清呈的吩咐,把注意集中到了监控屏幕上。
目前车队正分批次通过交通枢纽,往警局驶回。
由于警车内都公开装有摄像,所以蒋丽萍在其中一辆车里说的话,总部的人都能听得很清楚。他们现在正在询问蒋丽萍那些真相——
“那……这些年,你一直没有暴露自己,在黄志龙身边忍辱负重,就是想要拿到更多的,更高层的证据,是吗?”
影音消息同步传来,随行警察在这样问蒋丽萍。
蒋丽萍掸了掸烟灰,她手上的防泄密手环还未取下,但她已经发觉它的机制变了。
这手环造价高昂,有非常厉害的判断能力,由于这个组织有一些高层是需要为了达到目的出卖一些无关痛痒的信息的,手环不能误杀。所以它的设定比黄志龙那批仿品的设定相对宽松了很多,还能结合人的语言和内心反应,识别出佩戴者的讲话是否触及组织底线。
更精绝的是,它为了方便佩戴者为了组织斡旋,能以极快的速度,剔除那些被最上层放弃掉的人。
比如黄志龙。
蒋丽萍刚才就感觉到泄密手环不再保护黄志龙的秘密了,她可以把大部分与黄相关的事情都告诉别人。只有这些内容明显触及了组织的红线,击杀功能才会触发。
她顿了顿,沙哑道:“是啊,斩草要除根。不然单单杀了一个黄志龙,又有什么用?我也不至于是格局如此小的人,一己私仇要报,但既然我已经看到了他们巢穴里堆满了的骷髅,我要做的便是要将他们一个一个都绳之以法……哪怕我自己沾一手血腥,我也没有遗憾。”
车厢内很安静。
“那现在,除了黄志龙之外,其他与他勾结的人,你能指认都有谁吗?”
“都在那只黑色保险箱里了。”蒋丽萍为防手环,不得多说,也不能直接告知警方开启方法,她估计自己只要一说箱子怎么开就得没命,于是只道,“黄志龙这个人很多疑,做事前后都会留一手。这些年与他缠扭在一起的官员、企业家、科学家……能够证明他们违法犯罪行为的证据资料,他全部都留着。”
“黄志龙原本打算手握这些把柄,去要挟这些人给他他想要的东西,逼迫他们合作,或者进行利益交换。”蒋丽萍道,“虽然它只是一只保险箱,无论是对于黄志龙,还是对于正义的审判,它的价值都已高到无可估量。”
指挥部的人听到这里,有人摘下麦和身边的人确认:“那个保险箱呢?”
“在车上,队长拿着。密码箱是专门设计过的,不能硬开,否则里面的内容就会被全部销毁,得拿回来交给技术科的人仔细研究。”
沪州国际机场离警局总部不算太远,走一段绕城高速的话,一小时左右也就该到了。
蒋丽萍在终于要尘埃落定的气氛中,略微地松了一口气。
——“我会判多久?”她最后很平淡地问了随行的警察一句。
小警察答不上来。
蒋丽萍随即又自言自语地说:“多久我都认了,只要,我能在监狱里看到那些人一同进去。”
她听着手机里悠悠的童谣声,把头靠在车上,阳光透过树叶和窗玻璃映照在她的面庞,将她的眼瞳浸成浅褐色。
在这诡谲的歌声中,她只觉无限平静,好像灵魂终于能得到安定。
尽管组织的各条线路之间切割分明,很多人谁也不认识谁,但只要达到了警署,努力设法把那个密码箱打开,一切都能真相大白,该落网的一个也逃不掉。她虽然没能手刃黄志龙,不过黄志龙至少是死在她面前了。
而那些幕后的蛆虫,很快也将暴露于艳阳之下。
她可以安心了。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音乐在继续。
这一次没有鲜血,没有死亡,有的只是小山村操场上悠扬的儿歌声,那一天阳光很好,泡桐花开得正明艳,年少的蒋丽萍在歌声结束时迅速地爬了起来,她的余光瞥见花树下站着的那个红裙摇曳的女人,女人朝她鼓励地笑了一下,比了一个拇指,蒋丽萍顿觉自己有了无限的勇气,从此可以乘风破浪,向着成为她那样的女人的目标飞奔而去。
她慢慢轻松下来的神情投影在指挥部的屏幕之上。
警局内有人低声叹了口气,贺予瞥过去——是郑敬风。
郑敬风也实在没有想到,之前一直在给他提供情报的线人,居然会是这样一个身在地狱的女人,而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个女人都杀了人,伙同着犯罪组织做了很多事,他们虽然可以为她提请减轻罪名,可情况估计也是不容乐观的。
做了一辈子刑警,郑敬风遇到的亦正亦邪的人很多,然而像蒋丽萍这样,令他如此嗟叹扼腕的,却是少之又少。
他几乎有些于心不忍,他不知道蒋丽萍参与了多少类似的犯罪,她或许不是杀人的那一个,但她的心也在这一场一场的谋杀中不断地接受谴责和折磨。
这个女人无法及时地伸张正义,她是好不容易化作妖媚,嵌入魔窟的赤蛇,她必须得掩藏住自己生着的那颗人心。因此她只能一次次地通过给警察提供线报,尽力地避免无辜人员的伤亡。甚至冒着自己被暴露的风险……
郑敬风越想越不是滋味,更是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要是她从未杀过人,那便好了。
他是这么想的,蒋丽萍却完全不是这个想法。
她已经无所谓自己的后半生了,她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再多杀掉一个人——那个她最想剖心挖肺的黄志龙。
她觉得太可惜了。
在无数次梦中,她都梦见她拿着刀,将黄志龙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她是真看不上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她进入志隆集团时就想过,只要有一天,她能让黄志龙的性命结束在她的手里,她立马死了也可以。
然而黄志龙是死在狙击手手里的,到底算是没有经历过太多痛苦了……
太可惜了。
要不是黄志龙的企业突然树倒猢狲散,那么——
等等。
思绪飘散间,蒋丽萍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神微顿。
黄志龙案结束后,之前的很多谜团都已有了个交代,她可以斟酌着避免手上佩环的保密触动,向警方小心翼翼地提供证词,说明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然而有一个环节,在匆忙间竟被她忽略了,现在突然让她隐隐地不安起来——
胡毅。
剧组水箱杀人案中,那个被浸泡在缸里,做成道具的胡大少爷。
这个人一死,黄志龙受到各方的压力瞬间变得非常大,蒋丽萍可以确定,胡毅绝不是黄志龙做掉的。
那他到底是谁杀的?
为什么那个人要在黄志龙的项目中杀掉这样一个权势显赫的人?
蒋丽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难道说——!!
她的脸瞬间变白了。
【第147章】 大爆炸
她的脸瞬间变白了。
她立刻问随行的警队队员:“我们可以换一个线路走吗?不要走常规路线。”
警员愣了一下:“怎么了?”
蒋丽萍不能确定,她手上还戴着忠诚手环,而她以多年的经验判断出来,在这件事情上,一旦她说出她的猜想,只要她的猜想是真的,手环的死亡装置一定会触发,她会直接命送于此。所以她只能道:“我不清楚,我有种预感……”
“可是我们很快就到了呀。”警员见她语无伦次,以为她在一番思索后,终于是为接下来将会面临的审判而心慌了,于是安慰她,“这条路高速下去,还有半小时,你也不用想太多,你之前做过线人,审判长都会酌情发落的。”
蒋丽萍:“……不,你们必须听我的,我觉得不对劲……这件事情……”
警局屏幕中,映出蒋丽萍神情紧绷地在和随行警员们对话的样子,监控总指挥办公室内,有人嘀咕:“怎么忽然闹这一出?”
“不知道,蒋丽萍要求换路线回警局,但她也说不出具体原因。”
“那条路现在换还来得及吗?”
“上高速了,除非岔道绕回去返程,要多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种无理由拖延时间的要求,指挥也不会答应……”
“另外蒋丽萍这个人的话我们也不能完全信,当年一些案子……谢平周木英车祸案,陈黎生遇害案,现在看起来可能都和他们那个组织有关,等蒋丽萍到了,还有的是要她配合交代的东西。无缘无故拖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领导摇了摇头,“不行,走不了程序。还是让他们立刻回来吧。速度快一点就好。”
秘书正在为加班加点的警察们泡咖啡,也给贺予倒了一杯。
贺予谢过了,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他觉得蒋丽萍的话不能不听,而且谢清呈和他发消息时,强调的也是一定要盯着他们保护好蒋丽萍。
但领导看上去不是那么好说服,警局的机制更是非常森严,这种大案的调度必须经过批示,并非他说两句话就能改变情况的。
贺予正思索着办法,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王政委。”
“王政委,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您这才刚下飞机……”
贺予闻言猛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和他的外孙陈慢一起进了警署。
这他妈真是送上门的佛爷啊!!
贺予立刻起身,上前和他打了招呼,很客气地:“王伯伯。”
“哦,小贺,怎么样了?现在是什么情况?”王政委和贺予家里人也认识,加上自己外孙刚刚和这小伙子冒完险,他对贺予的态度自然亲切很多。
贺予说:“王伯伯,我一直在看屏幕呢,现在有个情况,线人蒋丽萍想换一个回来的路线,但她没有理由,我觉得……”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王政委说了。
陈慢站在他外公旁边,听完也觉得贺予说的没错,蒋丽萍虽然说不出她究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的话最好还是要听。
王政委略微思索:“成,胡厅人呢?”
“胡厅在机场那边处理击毙黄志龙的后续。”
“那我现在就去和他打个电话吧。”
老头儿说做就做,马上出去了。
陈慢和贺予的目光终于在此刻对上。
“……”贺予刚才还在人家外公面前装乖,这会儿面对陈慢,就懒得装了,他把脸转开,回到监视器前,神情冷淡地喝了口咖啡。
陈慢不知道贺予喜欢谢清呈,还以为贺予是因为恐同才对自己这般态度。
他有些尴尬,想了想,坐到贺予身边:“贺少。”
贺予道:“伤成这样,你应该在医院,来这里做什么。”
陈慢:“我想看着他们落网。也想知道当初杀我哥哥的人究竟是谁。”
贺予:“……”
那他没话说了,把目光移开,盯着屏幕。
陈慢:“谢哥呢?”
贺予:“还在美育私人病院,他有他的事情要处理。”
“哦……”陈慢顿了顿,“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嗯?”
“那个血蛊是什么意思?在娱乐公司时,蒋丽萍提到过。你和谢哥好像都不意外。”
“……就一种精神病的俗称,没什么大不了的。”贺予敷衍过去,“他们喜欢做这方面研究,就和有的人喜欢研究胃病,有的人喜欢研究白血病一样。然后他们给这病随便起了这个称呼。”
“哦……那你是这种病?”
“不是,她当时骗黄志龙的,不是要引开他的注意吗。”贺予脸不红心不跳。
陈慢想了想,又:“哦……”了一声。
沉默。
气氛十分诡异。
王政委在外头打电话让胡厅立刻通过总频下命令,让警车调换路线,贺予和陈慢就这么并排坐在监视器大屏幕前。
贺予看着屏幕上还在和随同警察理论的蒋丽萍,却忽然和审犯人似的,对陈慢道:“陈衍,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谢清呈。”
“……”陈慢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过自己喜欢谢清呈。当时地下室生死关头,他表述衷肠,也说的很含蓄,只说他把谢清呈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但贺予那时候就私下揭穿了他,现在也道:“你不用装了,我在火场里就直接摊开来和你说过,我都看得出来。”
陈慢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用只有贺予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因为……因为他对我很好,我哥走了之后,是他一直在鼓励我。不知不觉地,也就喜欢上了。”
“……”
说出这番话后,陈慢竟有些如释重负。他侧过脸去问贺予:“这么明显吗?”
贺予又喝了口咖啡,淡道:“我看得出来。但他是直男,他肯定看不出。”
陈慢垂下头:“我知道的。我喜欢他这么久,做过很多暗示,他一次都没发现过,只把我当小孩子撒娇。”
“……”贺予不由地扬了扬眉。
尽管他很讨厌陈慢,却也能明白陈慢的这一份无奈。毕竟他也经历过同款遭遇。
良久无言。
两人齐齐喝了杯咖啡,气氛很是尴尬。
最后是贺予打破了这种尴尬:“你其实不一定非他不可。”
“啊?”
贺予有些高深莫测:“我听下来,觉得你是弄错了自己的感情,把依赖当成了喜欢。”
陈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贺予:“陈衍,你才二十出头,人生还很长,而谢清呈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比你大了十多岁,都可以当你叔叔当你舅舅了,你觉得你和他谈喜欢,合适吗?”
“……”
“你们俩这年龄差摆在这里,就是不现实的。你会和一个大你十多岁的女人谈恋爱吗?不会吧,那你就更不可能和谢清呈在一起。而且两个男人谈对象,本身就是不稳妥的。”贺予老神在在地讲完这些大道理,顿了一顿,还补了句,“这件事原本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既然在地下室我目睹了这一切,出于我们之间的一点交情,我提醒你几句,也是应该。希望你能认清自己的内心,好自为之。”
陈慢莫名觉得贺予这番话的熟男论调有点熟悉,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熟悉。
他静了一会儿,最后道:“谢谢你,我想我能明白喜欢和依赖的区别。我也不介意他年纪大。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了解我自己的感情。”
贺予的手指暗暗地捏紧了。
偏生陈慢说着,还对贺予笑了一笑:“我知道你们这种正常人无法理解我对他的感情,甚至会觉得反感,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喜欢就是喜欢。”
“我希望总有一天,他能够和我在一起。”
要不是碍着现在两人是在警方指挥室,贺少爷手里的咖啡都要泼陈少爷脸上了。
喜欢你妈呢喜欢?谈那么大的叔叔不觉得像乱伦吗?滚!!!
贺予觉得自己的愤怒简直要实化成滔天的火焰,砰地把整间办公室都炸成灰。
然而就在这时——
“嘭!!!”
确有一惊天动地之响,骤然爆起于室内。
众人先是一惊,以为指挥部内出了什么意外,瞬息之后,所有人都发现不是的。
那爆炸声,竟是从屏幕里传出来的!
是高速公路起爆!!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变,在这青天白日之下,警队收归之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故技重施。刚才还在清晰转播的监控屏瞬间一个接一个熄灭。
——一片漆黑。
几秒钟后,警署办公室乱作一团!!
王政委这会儿刚好挂了电话回来,而胡厅的总指挥频道也已经随之切入:“蒋丽萍是想换回来的线路吗?那就按她说的做!不用管绕路还是——”
值班室队长脸色青的像沉灰,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胡厅……来,来不及了。”
“什么?”
指挥室内,试图接通对讲线路的,立刻切转高速交警的,紧急汇报的……什么都有。队长在这乱象中盯着已经漆黑一片的屏幕,颤声汇报道:“高速爆炸……!就在刚刚!现场监控连接全断了!!”
此时此刻,高速现场。
还是同样的手法,一辆佯作出现故障,停在路肩处的炸药车,经过改造,可以进行短距离的无人驾驶。
车内载着120多公斤的炸药,被伪装成黄沙车的模样,泊在隧道口,只等警队车辆的到来。
他们得逞了。
烈焰焚腾中,围观群众惊慌失措,消防队,交警队,座驾呼啸着驰援,高压喷枪装上去,对着滚滚浓烟猛呲,身着笨拙防护服的救援人员在对困在火海里的人和物进行紧急抢救。
而这些人中,有一个鬼祟的,戴着防护面具的身影,他从火海中拿到了那个保险箱,而后迅速消失在了道路监控视野中……
“段总。”监控死角处,那个人摘了防护面具,用组织特制的电话,拨通了段闻的号码,“蒋丽萍死了。黄志龙的保险箱到手了。问题已经全部解决了。”
“那很好。”澳洲附近的某私人岛屿上,一个男人坐在桌前,正在玩一桌国际象棋。他大约四十岁,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面前没有对手,黑子白子,都由他自己控制,玩了十足一出“左右互搏”。他一边听着手下的汇报,一边用黑白子各走了一步。
黑子的王被逼入绝境。
将军。
“既然事情都结束了,那就早点搭航班回来吧。”段闻淡淡道,“去杭市机场,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别和黄志龙一样,被回过味来的警察狙在境内了。”
对方应了,段闻挂断了手机。
他把玩着那颗被将死的黑棋之王,笑了笑,把这枚棋扔到了一边。
身后有动静,是一个小男孩踩着红色高跟鞋走到了他所在的露台上。
“黄志龙死了?”
“死了。这一盘棋,已经结束了。”段闻抽了张纸,擦了擦自己的指尖,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愉悦的表情,“黄总年纪太大,总是记得自己是组织的老元勋,自恃比我入组织的时间还早,免不了轻狂,而且越来越不服管束。我敲打了他那么多次,还是一意孤行,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笑了一下,随手将那纸巾扔弃。
“被除掉也是迟早的事。”
男孩:“他到死也没发现当时杀了胡毅的人是我们。”
“引火烧他的身罢了,身上都起火了,脑子自然不够用。真是个蠢货……早在他慌不择路,居然用听话水操纵精神病人去烧公安的楼,想杀了那个替他偷DV的技侦,还想要毁了那个女演员的DV之后,我就觉得他的智商拿来擦鞋底都不够。”
男孩:“他那是怕了,之前监狱里关着的那个沙宏,差点把他抖出去。他好不容易赶在血蛊前面把沙宏给杀了,从此便惴惴不安。他哪里知道那个女演员的DV里有没有留下什么对他不利的内容?”
“再怕也不该想出这种烂棋。黄志龙笨成这样,想不到胡毅是我杀的,倒也正常。”
“但他好像知道陈慢是——”
段闻打断了男孩的话:“不,我觉得他吃不准,心里没底。不然他就不会把陈慢留在地下室,再危险他也应该随身带着。”
他说着,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挺希望他带着的,可惜黄志龙到底少了些魄力。这人既没脑子,又没勇气,徒有野心,也真不知道你怎么用了他这么久。好在现在费了些心思,我们总算把他和他掌握的那些资料都弄了个干净。”
段闻说着,施施然地换了个姿势,重新布局棋盘——
在那个空出来的“王”的位置上,段闻重新落下一枚国际象棋。
他眼神幽微:“是时候,该换新人上场了。”
“看中了哪一个?”
段闻说:“在剧组差点被你的杀手误杀的那一个。”
他说完,往后一靠,划开手机屏,找到了吕芝书的联系方式。
“喂,吕总。……没事,找你也没别的事……只是想问一问……”
他的目光就像岩洞里的蛇,唇角却勾着薄冷滑腻的笑。
“令郎最近,和你亲近些了吗?”
【第148章】 尘埃落定
这场公路爆炸案在接下去的整整半个月,都一直是居民议论的中心——
“红衣女郎卧底多年,只为报恩复仇。”
“揭秘志隆娱乐黑暗真相。”
“高速爆炸,证人死亡,幕后黑手究竟何人?”
诸如此类的标题亦是在各大网媒纸媒占据了最抓眼的位置。
大家发现,这宗公路爆炸案,和当年意大利黑手党袭击大法官Fale的手法很像。
蒋丽萍以及随行警员12人死亡,另有8人重伤,保险箱不翼而飞。
这出惊变对于很多人而言,无疑都是非常巨大的打击。
蒋丽萍虽然在被抓捕的过程中交代了一些事情,解决了一些谜团,但毕竟时间太短了,很多更重要的内容她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就命丧了黄泉。巨大的爆炸直接将她扬灰挫骨,几乎什么都没能留下。
沪州在事发后的半个月内一直都陷在了绵绵阴雨里,焦头烂额的警察们情绪因此愈发低落——
线人死亡,道路爆炸,证物不翼而飞,更令人哀伤的是那些在爆炸中瞬间消失的生命。
致哀,吊唁,安抚,告别,正名,公开记者会……
警局的气氛比天空更为阴沉。
他们尽力抢救着伤员,也抢救着蒋丽萍留下的那些线索——在他们和她非常宝贵的简短对话中,警方得知了这个犯罪组织的头目叫做段闻。
但段闻恐怕不是他的真名,而且这人和那些黑手党老大,缅甸毒枭一样,都是早就受到了警方怀疑,却始终无法落实证据将之拘捕的棘手人物。
抓捕一个黑组织大佬并不是那么容易,凭着几句证词,几个证人,一些间接证据就能实现的,甚至搞不好还会被反咬一口。尤其这个段闻还不是本国国籍,也不常在境内停留。和当年意大利Fale死后,即将取得重大突破的黑手党抓捕归审案迅速陷入了无限延期一样。
这一次公路爆炸之后,大量线索也中断于那个消失的保险箱。调查虽有方向,却也陷到了胶着的泥泞中去了。
大家对此都觉万分沮丧,令人意外的是,谢清呈倒是反应最冷淡的一个。
他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习惯了。
对于父母的死因,他等待了十九年,一次一次怀有希望,可希望又一次一次在他面前破裂。
在黎明真正照到身上之前,他不会怀有太大的期待,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强烈的失落感。
更何况,他也没什么时间感到沮丧,在志隆娱乐,蒋丽萍给了他们新RN-13的样品。有了样品,他们就可以给谢雪,陈慢和相关受害人配药了。
这些人摄入新药的剂量都不多,经过治疗都能达到痊愈的效果。谢清呈需盯着解药的研发,得经常去实验室,几乎没有自由时间。
但致哀日那天,他还是抽出了空,去墓地献花。
向牺牲的警察敬献了花束后,谢清呈又前往了另一个墓园。那是属于平民百姓的墓园。
蒋丽萍的墓就落在了那里。
谢清呈是自己一个人来致哀的,他不想与太多人接触。没想到来了墓园之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郑……”
“……哦,小谢啊。”郑敬风站在墓碑前,回头见到了他,叹息着点了点头。
谢清呈走到他身边:“来看你的线人?”
“是啊。”尽管不想让自己显出什么软心肠来,郑敬风脸上的皱纹里仍藏不住哀伤和惋惜之情,“我一直都没想到……是她……”
松柏苍翠,随风如涛。
“在广电塔案之前,这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线人给我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消息,因为她的情报,这些年我们至少避免了十几起可能会出现严重人员死亡的事件。”郑敬风陷入了回忆,闭目长叹,“真没想到是她啊……”
谢清呈静了片刻,说:“她之前和我们说过市局最大的那个保护伞。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以后再调查这些案子时,要注意着他,我们手里没有证据。目前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落叶飘下来,栖在石阶前。
谢清呈:“这是你的线人,最后给你的情报。”
郑敬风神情凄凉。
谢清呈:“老郑,保护好自己。别让他发现你知道这些事情。”
他说完,回头凝望着墓碑上的字——
蒋丽萍的碑上如今写着她真正的名字:
孙苹。
而在她的墓旁,是江兰佩的新冢,江兰佩在被非法关押二十年,死亡整整一年之后,终于因为学生孙苹说出了当年的真相,才获得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她的墓如同孙苹的墓,都琢刻上了那个不再属于黑暗的真名:
“金秀荷之墓”
郑敬风:“她以前给我留信时,署名一直都是JLP,但是最后一次……也就是梦幻岛你们看到的那次,她的署名变成了江。兰。佩。我们那时候以为是某种暗示,谁知道……唉……”
谢清呈沉默许久:“……她想活成她老师的样子。”
老郑很嗟叹:“那你说,她算是活成金秀荷的样子了吗?”
谢清呈没有答话。
他想起了在志隆娱乐公司的那一天,蒋丽萍告诉他们,她就是线人,并且说了梦幻岛上笔记本的留言署名。
那时候情况很紧急,她不假思索下,还是报了自己之前一直习以为常的JLP,而不是唯一一次署名的“江兰佩”。
因为这个原因,她差点被贺予误会成想害他们,但她不肯解释缘由。现在想来,也许在蒋丽萍心里,江兰佩……也就是金秀荷,是永远善良干净的。
而她身上都是血,她杀了王剑慷之后,就再也没想用江兰佩的化名落款自居。
“又或者……她算是活成了是金秀荷期待的样子了吗?”老郑还在喃喃地问。
远处松木和柏木沙沙作响。
风吹过,带走了老郑的叹息。
谢清呈一直没有回答老郑的话,也许这个问题除了墓地里的人,谁也回答不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又看了一会儿她们的长眠地,最后摸出一盒他随身带着的万宝路,还有一盒他特意买的女烟,放在了孙苹和金秀荷的墓碑前。
“想抽哪个都可以,二位辛苦了,不必再忍受。……安息。”
他说着,闭了目,对这两位女性的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身,离去了。
谢清呈待人不是没有恻隐之心,只是他必须非常冷酷冷静,对他而言,所有的软弱,悲哀,遗憾,都是在内耗着他自己,也辜负着时间。
他必须走了。
因为这次事故涉及到了陈慢,王政委那边,谢清呈也不得不想出一些说法来掩藏生物实验的真相,并且还反复恳请王政委设法将这件事以保密事件的方式来处理,尽量减少知情人数。
他并非不信任王政委,而是这种实验毕竟关乎细胞再生,完全了解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保不齐会有更多的人动上歪心思。而且一旦把实情全部告诉王政委,那么贺予也好,自己也罢,还有秦慈岩……所有已经卷入这场实验中的活人死人都会面临极大的风险。
精神病人尚且被社会划为异端,何况是他们这些类似于科幻电影中的特殊能力实验体?
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谢清呈只说陈慢被注射了一种特殊药,对任何不知情人,包括陈慢本身都没有讲述药物的真正功效和发明原委。反正他们一时半会肯定也调查不清楚,RN-13的根系太粗了,生长了二十多年,很多当事人都已经死了,哪怕王政委亲自去查,也是很难迅速有什么结果的。
对于王家而言,他们要的交代,其实就是他们的外孙陈慢安然无恙,谢清呈只要尽快把解药盯督出来,给他们这个交代即可。
“谢教授,来了?”
美育病院内,接待护士和谢清呈打招呼。
护士很热情:“今天是要看望谢雪吗?还是先看陈先生……”
谢清呈:“没空,都不看。”
护士:“……”
“那您是要去……”
“实验室。”
护士心道:多无情一大哥,那俩可都是天天想着要见他呢。
谢清呈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并不想与谢雪或陈慢多见面。
陈慢就不用说了,谢雪自从醒来后看了新闻,知道自己哥哥居然遇到了那样可怕的危险,就一见谢清呈就哭,就抱,就拽着不让他走。
谢清呈好容易这几天将她安抚得平静些了,实在不想再应付妹妹的情绪,于是选择避而不见。
他被护士带去了员工通道,径直刷卡,上了顶楼。
院长正在实验室帮盯进度。
见了谢清呈从电梯里出来,院长瞪大了眼睛:“……谢教授?你又来干什么?你都这样了,你还来?”
“……”谢清呈也没想到院长会在,给老人家抓了个正着,很有些尴尬,“我没什么事,才过来看看。”
院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谢清呈在公路爆炸案尘埃落定之后,终于觉得身体实在撑不住,来美育做了一次简单的检查。
那个检查结果他和谢清呈本人都知道,根本就不容乐观。
他作为秦慈岩的旧友,自然希望谢清呈能够多多珍重,但谢清呈想的似乎与他完全相反,他几乎是已经自暴自弃了,根本懒得去管自己现在的情况如何。
院长把他拉到一边,几次想组织语言,但都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最后只道:“你早点回去吧。”
“我今天真没事。”
院长坚持道:“你回去吧。”
又道:“谢雪他们的药是我可以帮你盯的,你不要在这件事上再浪费更多精力。”
见谢清呈想说什么,他立刻补上了一句:“你想想秦容悲的情况。”
“……”
“你想想你如果撑不住,她该怎么办。”
谢清呈目光微动。
院长知道自己这张牌打成功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好好注意你自己的身体,过一阵子你还需要抽时间过来细检,看看你脏器的功能到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谢清呈闻言垂睫:“……”
院长:“去吧。”
谢清呈只得暗骂一声,离开了美育私人病院,在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轻轻咳嗽着,眼前又一阵阵地犯晕。
院长说的没错,他最近实在是损耗太过了……
可是他又能他妈的怎么办?
他倒是也想停下来休息,也想像普通人一样不必担忧时间不够用,最好还能招两个助理和他一起把事情给做了——他能吗?
他根本就别无选择。
谢清呈喘了口气,把车停在一边,下去便利店买了杯水,把车上备着的药吃了,然后靠着缓了一会儿,等着体力慢慢地恢复。
而这时,他车载音响响了。
联系人:小鬼。
谢清呈把自己的咳嗽声压下去,接通了贺予的电话。
“喂。”
贺予已经回校了,他的请假时长严重超标,辅导员委婉地表示,如果你这学期再有长时间的告假,那么就算期末考试成绩再优异,日常分还是拿不到,不但耽误下一次学生会主席的评选,甚至可能会有科目需要重修。
贺予很谦和有礼地向辅导员道了歉,保证自己今后不会再请长假,最后把辅导员哄的满脸飞红小鹿乱撞,反而觉得是自己对孩子太严格,匆匆叮嘱了几句就跑了。
回校是风波结束后再好不过的事,可以避免父母的过分盘诘。而且还能经常跑去隔壁学校见谢清呈。
贺予明显觉得,经历了地下室火海那件事后,谢清呈对他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很多。
虽然眉目间还是很淡,讲话也简单,但他觉得至少谢清呈不会再刻意避着他了。
贺予有时讨了乖,便得寸进尺,下课之后跑去谢清呈的教工宿舍蹭饭,顺便再一起谈谈案子什么的。
今天也不例外。
“谢哥,你在哪儿呢?”
谢清呈不答,问:“怎么了。”
“我来找你,你宿舍没人。”
“我有事要忙,你回你自己宿舍去。”
贺予顿了一下:“可我没拿钥匙啊。那么晚了,我室友都睡了,不好打扰他们。”
“……”谢清呈叹了口气,“那你等我一会儿吧。大概半小时。”
贺予这才满意地挂了电话。
谢清呈疲惫地往椅背上一靠,以手夹额,旁边车流的光照透过窗户掠进来,照过他线条伶仃冷硬的下颏。
他在这种身体虚弱的时刻,不免想起了志隆总部地下室里,他与贺予发生的那一段对话,想起当时自己的心情,贺予的眼睛,以及那一个没有经过太多思考,或许连他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的吻……
他闭上眼睛,胸口窒闷。
他觉得那一吻,自己是真的错了。
可明知是错,当时又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那是一种……怎样的冲动和情绪……?
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断地冷静分析他和这个男孩子的关系——如今自己已确认了贺予给他的深情并非谬误,男孩的感情是改也改不掉,死也不回头的。那么再和贺予这样纠缠下去,又算是什么呢……
如果再不及时止损,自己不就真成了个和大学生拉扯不清,完了最后还不能负责的狗渣男了吗?
再这样下去,别说对不起贺予了,他甚至都对不起贺继威……虽然他和贺继威不算有什么深感情,但当年毕竟是贺继威给了他实践的机会,破例让他进了实验室学习。
结果他学成才了,却勾了贺总儿子的感情。
而且贺予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一个毫无可能的结局……那么傻那么傻地追着他……一颗心都挖出来了要捧给他……他妈的,是!他知道他是很帅,但他如果死了还会帅吗?几天就烧成灰了!谁喜欢灰啊?贺予就他妈是个绝世傻子!
谢清呈越想越觉得烦,他系上安全带,转过头,遥望向身后还能看到的美育私人病院的大楼。
“谢清呈,做这样的事,你会痛苦难当。”
“唉……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只能帮你。”
“你放心,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看着美育私人病院大楼上的镏金大字,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过去院长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谢清呈闭上眼睛,剑眉微颦,轻轻咳嗽,不知是在风里还是在喉间,他闻到了些许血腥味。
那腥甜的味道很隐秘,只有谢清呈本人知道。
就像他始终没有告知贺予的那个隐藏在美育多年的真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