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30

长着翅膀的大灰狼: 如愿 16-30

第十六章

司徒徐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电话里约的茶社,进门前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理了理头发与衣领,调匀了呼吸才推门进去。
徐母已经到了,坐在红木雕花窗下的桌旁,正凝神分茶。司徒徐徐将外套脱下挂起来,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对不起,我迟到了。”
徐母温和的笑笑,对她说没关系。徐母笑起来的神情和徐承骁很有几分相似——是司徒徐徐与他第一次正式约会那晚,她觉得陌生的那个徐承骁。
刚才挂外套时徐母的大衣就挂在一旁,司徒徐徐瞄了一眼牌子,想起来去年她妈妈生日的时候她花了两个月的收入,买了一条这个牌子的围巾当生日礼物,徐飒看了发票上的价格之后说:“女儿,你听过为了一件昂贵睡衣换掉床单家具乃至整个房子装饰的故事吧?奢侈品是人类欲望的一个无底洞,你给我买这么好的围巾,我最后可能会把你爸爸都换掉。”
当时司徒明表情惊惧不已,母女两个笑成一团。
当时还没有出现徐承骁,司徒徐徐还以为自己足够好。
奢侈品的定义是“一种超过人们生存与发展需要范围的,具有独特、稀缺、珍奇等特点的消费品”,又称为非生活必需品。
价值司徒徐徐两个月收入的围巾对司徒家来说是奢侈品,徐承骁——那个有着显赫家庭背景、前途不可估量的完美的、完整的徐承骁,对司徒徐徐来说,称得上是奢侈品,超过了她原本生活的需要范围,独特、珍奇的令她承受不起,令她惊觉自己不够好、无法与他匹配。
她不好,她不该奢求得到梦想中的完美男人。梦想成真太奢侈了。
徐母只用一件轻薄保暖的羊绒大衣,就让司徒徐徐刚热乎起来的心又凉了下去,冰凉、冰凉。
“坐。”徐母倒是很客气,“承骁说不让我‘司徒小姐’‘司徒小姐’的称呼你,太见外了,你家里人叫你什么?徐徐?”
司徒徐徐淡笑着默认,下意识的不想把那个丢人又亲切的小名告诉眼前气质华贵的夫人、她男朋友的妈妈。
“徐徐,今天这么临时的约你出来,让你吃了一惊吧?”
“有一点点。”司徒徐徐双手接过她分好的茶,笑了笑。
“是我家承骁,他托我给你带话,”徐母仔细观察,从进门起就神色自如的年轻女孩子,听到儿子的消息霎得变了神情,她的笑容就情真意切的更亲切了几分,“他们那个地方偏僻,一到训练的时候更是荒山野地,不方便往外面打电话,承骁爸爸昨天也是碰了巧才和他通上了话,承骁就让他转告一些话给你,他爸爸回来托了我,我想你们两个第一次分开,心里着急,就这么临时的约了你出来。”
“承骁说他答应给你打电话,对不起,他食言了,还有他说今年会回来过年。”徐母亲自给司徒徐徐添茶,语气里有几分的感慨:“他爸爸回来跟我说:儿子三十岁了吧?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他用这个语气说话。”
徐母说话的声调不急不慢,声音低缓,像温柔的风,司徒徐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着头默默的,徐母等了一会儿,轻声叫她:“徐徐?”
“哦,阿姨,”司徒徐徐抬起头,掠了掠垂下来的头发,“我不要紧,没关系的。”
徐母眼中疑虑一闪而过,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她,司徒徐徐在她考量的目光里轻声说:“如果下一次和他联系上,您转告他:我很好。”
****
徐母回家后对徐承骁父亲徐平山说:“老徐,我觉得承骁那个女朋友性格有点强,两个人恐怕不适合。”
徐平山从文件里抬起头:“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的相貌、举止都很不错,说话也进退得当,有教养、有想法,从神态里就能看得出来是个自己有主意的。”
“那不是挺好,我们家的女同志不都这样吗?”徐平山和妻子开玩笑。
徐母却没有玩笑的心思,叹了口气,说:“可我今天看她……她对承骁、没有承骁对她那样的热切。”
“这有什么!”徐平山觉得她小题大做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们是外人,不要插手,你把话给承骁带到就可以了。”
徐母仍觉不安,想办法辗转好几道和儿子通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徐承骁一听司徒徐徐那态度就懵了——临走前抱着他、分明言之凿凿答应等他的人,就因为一个多月没有通信,反悔了?!
他恼火她的善变,又百爪挠心的担忧:以他对司徒的了解,这姑娘狠下心来真能说断就断。
况且一开始的时候她其实也并不怎么情愿,要不是自己攻势猛烈、步步相逼,哪能这么快拿下?
就算是那短暂快乐的甜蜜相处里,她也并不曾对自己如何热切。
景泽翘着脚懒在椅子里,冷眼旁观骁爷精彩绝伦的变脸表演,忽然门一推闯进来傅东海,景泽心道不好,可傅东海才不会看人脸色呢,不知就里的冲着徐承骁冷声责问:“为什么A12的火力配置和指挥所位置没有按照白皮书上写的布置?谁给你的权限改动我的训练方案?!你到底懂不懂——”
徐承骁心烦的时候才不管他是不是傅老将军最钟爱的重孙,揪起他衣领脸朝外,像扔保龄球一样把人扔了出去。
人一声闷响着地,门外等着看好戏的钟小航们顿时一阵欢呼。
景泽早在傅东海闯进来的时候就站了起来,可也已经晚了,骁爷出手如电。景泽望着傅少校趴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狼狈样子,闭了闭眼睛,向钟小航摆了摆手,几个眉开眼笑的家伙就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把傅教官抬下去了。
景泽关上了门,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徐承骁,语气有些不满的说:“你下手轻点行不行?”
“景泽,你再不把他弄走,我就弄死他。”徐承骁冷着脸说,他已经受够傅东海的傲娇弱智了,多忍一天就真要出人命。
景泽邪邪的勾起了一边嘴角,心情很好的说:“这个活还是留给我。”
徐承骁暴躁的抓了抓头发,忽然说:“下下个月的招兵我来去!完事把人送回来,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还有两周这个季度的训练就告一段落,接着就是一年一度的选拔新人了。一向下连队去招兵买马在这里是他们几个最烦恼的事情——谁家有尖子不想留在自己手里?从那几个一毛不拔的家伙手里挖人家的尖子兵,和抢劫有什么区别?
本来这种在军级首长手下走人情、卖面子的工作徐承骁的身份最合适,可骁爷他最烦这些事,这几年都是景泽出马,难得徐承骁这次主动请缨,景泽忍不住为那位鼓掌:“我实在想见一见这位司徒姑娘!”把骁爷逼成这样,太本事了!
徐承骁阴郁着脸不说话,景泽把车钥匙在手里一抛一抛的玩,得寸进尺的逗:“这会儿太阳还没下山,回基地也就四个多小时,要不您这就回去,打个电话一解相思?”
这个念头徐承骁早就在脑袋里转过几百遍,可他十多年的军事素养绝不容许。他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的一脚踢向他身下的椅子,椅子一条腿应声而断,景泽反应奇快,一跃而起,脸却恰恰迎上那串车钥匙,正中景中校挺拔的鼻梁。
景泽一声不吭的捂着鼻子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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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徐承骁回到G市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恰逢今冬的第一场雪,城市的霓虹银装素裹,分外迷茫。
景泽比徐承骁还少回来,加上雨雪视线不佳,几次开错道。心理素质比龟壳还硬的景中校表情轻松的吹着口哨,徐承骁暴怒了:“你他妈成心的吧?!”
景泽斜了他一眼,“要不您自己开?”
徐承骁石膏还未拆的左手动了动,简直想直接挥过去砸他脑袋上。一个红灯车停下,他扯了安全带就推车门,景泽问他去哪儿?他回头低吼:“打车!”
看着骁爷落了一肩雪拦下一辆车,对他来说低矮的车身,又因手上打着石膏,钻进去的姿势之狼狈,和那天趴地上的傅东海差不多了。
景泽在温暖的车内惬意舒适的等红灯过,摸着下巴想他和徐承骁都走了,不知道家里现在成什么样了?
小鬼当家什么的,想想就好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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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骁把自己塞进车里的时候碰到了左手,伤处一阵疼。下车时小心护着,却不防将手机落在了出租车上,司徒家敲门没有人应,他在门口站了会儿,雪天傍晚黑乎乎的,他站在黑暗里闷得慌,索性跑到楼下站在楼道口等,想着她回来就能第一时间见到。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路灯一次亮起,一辆磨砂黑的路虎V8缓缓开进来,停在了楼道口对面的路边,徐承骁也有一辆这样的,因此多看了一眼,就看到车内亮起灯,副驾驶位上赫然是他日夜想念的人,笑靥如花,正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向后排司徒明膝头一个小女孩说着什么,徐承骁远远的看着分离了这几个月的人,坐在别人身边的副驾驶位上,瞬时间心里没有明确的怒或者恨,只是心揪得呼吸都困难,他屏着气息,将目光缓缓移向开车的人,那个男人向后排侧着脸,看不清容貌,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挽着一截袖子,可以清楚的看到肌肉,不夸张但绝对有力,一眼就知是个身手不弱的。
活了三十年来从未有过失败感觉的徐承骁,在这个深冬雪夜,捧着隐隐作疼的石膏手站在路灯下的雪地里,看着那厢车内温暖融洽的一幕,第一次尝到了失落的滋味。


第十七章
 
他就这样站着不动,车里的人当中司徒明第一个察觉到了雪地里有人看着他们,他凝目看了一眼,敲敲窗户问身旁老婆说:“你看那个是不是徐承骁啊?”
司徒徐徐正推门下车,听到她爸的话脚一软踩空了,摔下去跪倒在雪地里。徐承骁大步向她走过去,刚走到车边却听到驾驶室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摔疼了没有?”
徐承骁震惊的停下脚步:“队长?!”
路虎车内,驾驶位上,男人降下车窗,同样颇有些吃惊的看着徐承骁。
是陈、易、风!
是当年一手选拔徐承骁入特种作战部队、时任大队长、手把手教导训练徐承骁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陈易风!
是徐承骁还远不是骁爷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特种作战大队传奇人物的陈易风!
居然是他!
骁爷雪中凌乱了。
司徒明见状,从后座上伸过脑袋,笑眯眯的:“你们认识?”他拍拍陈易风肩膀,指指徐承骁告诉他:“这小子就是毛毛那男朋友。”
陈易风笑了,推门下车,徐承骁“啪!”的立正给他敬了个礼,他简练洒脱的回了一个,拍拍徐承骁右肩,“我说徐徐找了个什么样的,搞得神魂颠倒的,原来是你啊!”
两个男人把雪言欢,连亲爹都凑趣,司徒徐徐咬着牙自己爬起来,绕过车头走了过来,徐承骁看了她一眼,两个人都有些别扭的表情,谁也没说话。陈易风是看着司徒徐徐长大又看着徐承骁成长的,一目了然,笑了笑说:“承骁,改日我们聚一聚,今天太晚了,我女儿还在车上呢。”
司徒夫妇下车,他就带着女儿小董走了。徐承骁转头对司徒夫妇说:“叔叔阿姨,我能单独和司徒说几句话么?”
徐飒眉头一皱,司徒明已经抢先答应下来,笑眯眯的拍拍徐承骁,拖了老婆上楼了。
雪地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徐承骁蹲下身,刚伸出手要碰到她膝盖她就往后退了一步,他僵着手蹲在那里,没有抬起头,低声问:“刚才摔着没有?”
“没事。”司徒徐徐的声音很平静。
徐承骁站起来的动作有些缓慢,可能是冻得太久了,司徒徐徐心里到底还是不忍,说:“你先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谈。”
他不动,勾了勾嘴角,“someone like you?”声音里有些冷意,“是陈易风?”
司徒徐徐有种至深密的隐私被人揭开的慌张与恼怒,瞪了他一眼,凶狠的说:“不是!你别乱说话!”
“那我去问问他,你还有哪个邻居叔叔也和我相像。”他表情冷得很,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走,司徒徐徐追上去拽他,他盛怒之下手上稍稍用了一分力道,司徒徐徐顿时被甩飞出去,又摔在了雪地里。
刚才下车时磕在花坛边上的膝盖“噗通”跪在地上,虽隔着一层积雪,也是疼得刺骨,司徒徐徐爬不起来,手撑着地,低着头坐在雪地里。徐承骁回过神来就悔青了肠子,连忙去抱她,她扭着脸不肯,他伸手一摸,沾了一手的眼泪。
心瞬时就像酒精倒在伤口上的那一下,徐承骁疼得手指都攥成了拳。
“给我起来!”他低喝,大力的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强行检查她膝盖骨头伤着没有,可他一捏伤处她哭得更凶,眼泪“啪嗒”掉在他手背上,徐承骁心疼的受不了了,站起来对她吼说:“刚才笑得那么开心,在我面前哭成这样是什么意思?”他语气恶狠狠的:“打住!再哭出一声来你试试看!”
司徒徐徐伤心欲绝,用力推他,“你走!别再见面了!我再也不见你了!走!”徐承骁左手吊在胸前,被她推搡了几把,疼得无声皱眉。她一边伤心的哭一边推他:“……徐承骁你这个混蛋!”
徐承骁再也忍不住了,揪过她按在怀里,紧紧、紧紧的抱住,喘气如火:“你不就喜欢我混蛋?”
“滚!”司徒徐徐崩溃大哭。
他莫名其妙眼眶也热了起来,心底里各式各样的疼发酵成一种焦灼,非要离她近一点、更近一点才能缓解,他低头去找她的唇,乱发里先吻到了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凉凉的,自己明明浑身都冻僵了却觉得她那凉意令他舒服极了。
亲她的眼睛,温柔的亲,找到她的嘴唇,吮住,辗转的疼爱她,她已经不挣扎了,闭着眼睛任他亲,徐承骁心里的猛兽咆哮得地动山摇,吻渐渐得像要吃人一样热烈,她害怕,却又忍不住迎合,徐承骁觉得自己的左手疼得要碎了,可恨不得再把她抱紧些,左手断掉就断掉吧,只求她别走。
“敢骗我,”他喘着气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他比你大二十岁?叔叔?那你得叫我什么?!”
陈易风不过比他大个八、九岁左右,怎么可能大她二十岁!小骗子!
司徒徐徐抹着眼泪吼:“四舍五入懂不懂?”
徐承骁气笑了,捏过她脸想再亲一遍,又怕到时更放不开,今晚都不得消停,就这么离得极近的距离,呼吸相闻,他克制着在她哭得通红的鼻子上吻了吻,低声威吓:“叫我叔叔!”
司徒徐徐气冲冲的:“你有病!”
“你叫不叫!”徐承骁捏着她脸的手指毫不客气的收紧,司徒徐徐疼得叫了一声,抬脚就踹他,徐承骁冷哼,捏着她拉到自己面前又要下嘴啃,骨子里的暴戾被她完全激起,她不肯服软他简直就像弄死她。
正打得激烈,徐承骁眼角余光瞥到一个黑影从空中向他们砸来,他连忙单手搂了司徒徐徐往旁边一挪,一个丑丑的玩偶熊砸在他们脚边,溅起薄薄的一层积雪。两人抬头看,二楼阳台上,缉毒女英雄正怒目圆瞪看着他俩。
徐承骁连忙松开人家闺女,司徒徐徐也往后站了站和他拉开距离,一分开就觉得好冷,徐承骁叹了口气说:“上去吧,明天早上我来接你。”说完尤不解恨,低声狠狠的说:“我非得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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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徐徐推开家门就被徐飒拎到门口大立镜前,她挣扎,徐飒气得把她往镜子上推:“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司徒徐徐,你有点出息没有?!那个徐承骁哪里好了?你忘了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了?!”
司徒徐徐特别反感的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
徐飒大怒:“别回避我的问题!你告诉我他哪里好、值得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司徒明过来劝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你们小点声啊,楼上楼下刚看了场青春偶像剧,现在又转家庭伦理八点档了。”
徐飒忍了忍,压低声音说:“女儿,你自己想想:我们为什么这么反对!你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我和你爸爸这样干涉过你?”
司徒明插嘴:“这回我也没干涉啊……”
徐飒凶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连忙两只手捂上嘴巴。
“我们给你充分的自由,但不代表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坑里跳!你扪心自问一句:徐承骁,是你能驾驭的吗?!”徐飒简直苦口婆心了。
司徒徐徐却听了无比刺耳,大声反驳说:“你别用你的观点来强迫我的行为!你凌驾在我爸头上作威作福很开心是吗?很得意吗?可我不想做你这样的妻子!你瞧不上我选择的人,是因为你自己有问题!我以后绝对不会像你对待我爸爸一样对待自己的丈夫!你别再对我指手画脚!你没资格!”
徐飒被女儿这番话说得愣在当场,微张着嘴,一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司徒明变了脸色,微微的皱了眉,眼神也变得不似平常的轻松平和,他缓声对女儿说:“司徒徐徐,你现在立刻马上回房间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司徒徐徐犹如被冰雪浇顶,一下子清醒过来,懊恼的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可又不甘心低头道歉。咬着嘴唇站在那里,到底没能说出一句“对不起”来,一跺脚转身跑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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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骁回到家,外套已经被雪水打湿了,脸色有些发白,左手露在石膏外面的手指滚烫,徐母立刻要叫人派车送他去医院,徐承骁不肯:“大半夜的劳师动众干什么,天亮了我自己去。”
“哪里能等到明天?!你存心让我今晚上睡不着吗?!”徐母焦急的说。
“睡不着就别睡。”一旁沙发里老太太哼了一声,“大惊小怪。”
徐母不再说话,神情很有些尴尬。徐承骁抬眼不满的瞪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轻慢的抬起拐杖在他手上戳戳,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又没断,裂个缝打了这么厚的石膏,放以前都能直接上一线,男孩子家家哪有那么身娇肉贵?”
徐母轻声说“我去看看饭热好了吗”,站起来就走了。
老太太撇了撇嘴,对孙子说:“说都说不得了!”
徐承骁坐到老太太身边,完好的右手搭在老太太肩上,用对平辈说话的语气说:“你以为个个女同志都像你这样拥有铁一般的内心和身躯吗?”
老太太总算露了笑脸,给了这个最像她的孙子一巴掌,笑骂:“给我滚!”
徐承骁笑着站起来,正要去吃口热饭,老太太叫住他,说:“晚饭前景家那小子就把你东西送回来了,你这么晚回来是去找司徒明那闺女去了吧?”
徐承骁不说话,老太太就特别不屑的说:“我劝你趁早断了,省得受罪。司徒明那小子多聪明啊,才不会轻易把他闺女嫁给你呢!”
“奶奶,您好像挺喜欢司徒叔叔的,为什么不喜欢他女儿做您孙媳妇呢?”徐承骁声音有些疲惫,问。
“你俩不般配。”老太太难得的叹了口气。
徐承骁挑了挑眉毛,对这个理由压根不屑一顾,摆摆手不以为然的吃饭去了。


第十八章
 
司徒徐徐跑回房间后一头倒在床上,闷在枕头里无声的流了好久的眼泪,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徐承骁两只手都没有了,站在雪地里背对着她,昂着头,孤单又绝望的背影,大雪及腰,她走不过去,撕心裂肺的叫他名字,发誓与他共同生死,求他到自己身边来,可他怎么也不回头……一阵敲门声,及时的把她从这个梦里解救出来,司徒明的声音隔着门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电话一直在响。”
司徒徐徐揉着眼睛去开门,低着头从爸爸手里接过手机,低声说“谢谢。”司徒明没有任何表情的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司徒徐徐看着爸爸宽厚的背影,心里焦得像有针在扎一样。
她拖着脚步无力的倒回床上,手机又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接通:“您好?哪位?”
“是我。”徐承骁说,“你声音怎么这样?睡了?”
司徒徐徐敷衍的“嗯”了一声。
“膝盖上是不是摔青了?家里有药酒吗,揉一揉再睡,不然到明天可能路都走不了。”
被他一提醒,才觉得膝盖涨涨的疼,司徒徐徐撩高裤腿看,何止青了啊,都已经发紫了,膝盖肿得像只馒头,手指轻轻一碰,疼得像里面的膝盖骨头都断了似地。
她不自觉就低声爆了个粗口。
徐承骁在电话里听得清楚,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再说一遍!”
司徒徐徐吸了吸鼻子,低声说:“我刚才和我妈吵起来了,说了很多重话,我爸生气了,我得在房间里待着,没他允许不能出去。”
徐承骁心想看吧,缉毒女英雄也就做在脸上,真正有震慑力的还是司徒明。
“司徒,你知道你爸爸以前是我奶奶的勤务兵么?”
“……不知道!”
“你爸还在部队里当兵的时候就非常出色,被上级指定分派到我奶奶的勤务连,我奶奶想留他在身边,他不肯,坚持转业,后来分到了公安局。司徒明同志曾经是我奶奶最看好的后辈,我奶奶到现在还一直对这事儿耿耿于怀。”徐承骁笑了一声,“这上辈恩恩怨怨的,咱们两个这都有点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了。”
司徒徐徐半晌不说话,徐承骁以为她睡着了,轻声叫她:“司徒?”
“我在。”她声音低低的,“我在想……不如,不如我们到此为止吧,反正……还没有走很远呢,既然这条路这么难走,不如算了吧……太累了。”她迟疑的说。
G市深深的冬夜里,温暖如春的安静房间里,徐承骁原本脸上还带着笑意,听到她那样疲惫的说累、算了吧,顿时半颗心被浸在冰雪里般拔凉拔凉,另外半边则烧得火光满天。
“不行。”他语气反而平静极了。
司徒徐徐静默着不肯说话,这深夜的沉默,令人发疯,徐承骁拉开阳台门走到室外,吹了满面的夹雪夜风,堪堪压下满腔的火。
“很晚了,去睡觉吧,你今天很累了。明天一早我来找你,我们见了面再谈好吗?”他僵着声音说。
“见到你我又会改主意的。”司徒徐徐小声无奈的说。在他音讯全无的几个月里,她曾立下了多少毒誓不再见他,可他一回来,只要人站到她面前,都不必说什么,她心里的皑皑冰雪就融成十里春风。
就像这段感情的开始,她也曾那么理智的做判断,后来呢?朝令夕改。
如果说爱情是一种化学反应,徐承骁却是她的条件反射,是无需催化剂的物理反应。
“我不怕面对困难,但如果一个人面对,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徐承骁,如果你总放我一个人,我总有一天受够了,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你。”
她不算软弱的女子,但无法强大到孤军奋战。
徐承骁握紧手机贴在耳边,心里佩服自己的直觉,这个他第一眼就选中的女孩子,和他一样果敢、强烈、勇往无前。
“我知道了。”他哑着嗓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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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台站了很久,洗了个澡出来,已经凌晨两点了,徐承骁躺在床上也睡不着,眼睛直直的望着天花板,心里算着还有多久能天亮。
不知道那丫头要睡到几点?现在去她家楼下等着好了,她一起床就能见到面了!
他真的立刻起来,换了衣服下楼,一只手开了车出去。快到司徒家楼下的时候,想想空着手上去不好,重新折回去,到城南最出名的老字号早点铺排队买了烧卖,再折腾回来,天已经大亮了。
徐承骁拎着早点上楼,是司徒明来开的门,见是他,惊讶的“哟”了一声:“这么早?”
“不好意思,叔叔,”徐承骁笑着说,“我方便进去吗?”
司徒明看他胸口吊着手可怜巴巴的,慷慨仁慈的表示可以。接过徐承骁手里的早餐,司徒明拍拍他,“谢谢谢谢,我打好了豆浆正想出去买包子呢,这可省事了!”他招呼徐承骁在客厅沙发里坐会儿,“我们家的女同志都娇惯,我弄好了早餐还得求着她们吃呢,我去求她们起床,你坐会儿,自便!”
徐承骁哪敢自便,站起来说那我去厨房把豆浆舀出来。
司徒明笑眯眯的按下他:“别,豆浆烫着呢,一会儿你阿姨出来看见你,一生气,端起来泼我一脸。”
“……”徐承骁哑口无言,窘了好一会儿才说:“昨晚是我冲动,没考虑环境,影响不好,阿姨真生气了?”
“没有,”司徒明和蔼可亲的说,“是我生气了。”
徐承骁:“叔叔……”
司徒明哈哈笑说玩笑玩笑,“我去叫我老婆了,你去叫你女朋友吧!”
徐承骁也想去得不得了啊,但他又不傻,无奈的说:“叔叔,我昨晚给司徒打过电话,她说没有您的允许她不敢出房间。”
司徒明好像忘记了似地,作恍然大悟状,说:“那我去叫毛毛起床,你去叫你阿姨?”
徐承骁一脑袋黑线……真想抱头蹲在地上啊,挨军棍也比现在这样被耍着一颗心忽高忽低的强。
司徒明差不多玩够了,笑眯眯的说:“坐下等着吧。”
徐承骁如获大释,礀势标准的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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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徐徐昨晚没洗澡就睡了,连睡衣都没换,枕头因为哭湿了,扔在地上,人就这么和衣而卧,乱七八糟的卷在被子里,一头长卷发乱蓬蓬的像小松鼠的尾巴,那张集徐飒与司徒明五官优点的美丽小脸在乱发之下,泪痕宛然。司徒明捡起地上的枕头,轻手轻脚的在她床边坐下,神情复杂的看了女儿好一会儿,默默的,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才叫醒她:“女儿,起来了,吃早饭了!”
司徒徐徐稍稍苏醒就觉得头疼,睁不开眼睛,扯着被子往脑袋上蒙,司徒明掰开她手,哄着她把她拉起来:“起来洗脸刷牙,吃了早饭再回来睡!”
爸爸的语气这么平常,和无数个清晨一模一样,司徒徐徐昏沉里压根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摇摇晃晃的下床,一路闭着眼睛扶着墙走出去。走到客厅她还半梦半醒,朦朦胧胧的眼前有个大大的黑影子从沙发里站起来,她心里一跳,勉强定睛一看——“啊……啊!!!”
徐承骁坐着好好的,忽然一个乱发遮脸的人形物歪歪倒倒穿过客厅、经过他面前,他站起来仔细辨认那皱成风干咸菜样的衣服、妆容花得一塌糊涂的脸,人形物顿了顿,往他的方向发出了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样的尖叫声,接着双手捂着脸飞快的从他眼前跑进了卫生间,他靠那背影才确认了那真是司徒徐徐。
是他平日里肤白貌美、明艳动人、气质优雅、大方整洁的女朋友……
徐承骁满脑袋黑线的看向随后出现的笑眯眯的司徒明,心里泪流满面的想:对自己女儿都能下这么重的手,万一以后他稍有得罪,是会有多惨啊……
司徒徐徐凄惨的叫声把徐飒吓得穿着睡衣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看到徐承骁目瞪口呆的站在自己家当地,皱着眉问他:“司徒徐徐呢?她刚才鬼叫什么?”
徐承骁尴尬的移开目光,“她不知道我来了,从房间出来看见我在,吓了一跳,现在……在浴室里吧。”
徐飒一听就知道是司徒明在整女儿了,看徐承骁连眼角余光都不敢看自己一眼的样子,回头吼司徒明:“磨叽什么呢?!弄早饭去!”


第十九章

四个人吃早饭的时候,徐飒一直绷着脸,徐承骁一脑袋黑线,司徒徐徐的脸始终低着、简直恨不得埋进豆浆碗里去,司徒明则始终笑眯眯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给徐飒添豆浆,给女儿递纸巾,关切的问徐承骁一只手不方便、需要勺子吗?
等吃得最慢的司徒徐徐也放下了筷子,徐飒清了清嗓子,表示开会了,领导开始发言了。
“现在我们四个人轮流发言,首先就你们两个人的恋爱问题,我们要听听你们俩自己的想法和立场。”
司徒徐徐用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说:“妈妈,这件事我们家三个人先开家庭内部会议好吗?现在这样让他很尴尬。”
徐飒也不像昨天那么生气暴躁,很平静的看着徐承骁说:“如果你们两个人真像你们表现的这么相爱,我认为徐承骁应该适应我们家讨论、解决问题的方式。”
司徒徐徐刚才在徐承骁面前那么丢脸,本就恼怒不已,而且徐飒这样一本正经、把家事当做案情讨论的方式,她从小到大其实一直感到厌恶,一时心里又压不住情绪,司徒明淡淡瞥了她一眼,才堪堪浇灭了她顶嘴的欲望。
一旁的徐承骁这时开口,不急不慢的说:“我认同阿姨的说法。我是抱着以结婚为前提的想法和司徒相处的,我适应这个家的做菜口味,同样适应这个家的沟通交流方式。”
司徒徐徐这个早晨第一次抬头看他,认真的、深深的。
徐承骁神情自然,勾了勾嘴角,镇定的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徐飒默了默,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更加缓和了不少:“这样很好。”
司徒明呵呵笑说:“看来再英姿飒爽的女人也敌不过英俊后生仔的甜言蜜语。”
徐飒给了他一记“你皮痒了吗亲”的眼神,司徒明立刻噤若寒蝉。
“那我先说吧。”徐承骁挺了挺本就坐得很直的腰,“我不愿意和司徒分手。叔叔阿姨对我有什么要求,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承诺做到。”
徐飒说:“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并不需要你答应我们多少要求,我们不赞同你们两个人发展,是因为我们认为你们两个人不合适。出生背景不提,这几个月,我们看着司徒徐徐魂不守舍的状态,你知道身为生她养她的父母,我们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吗?经过这几个月,难道你还坚持你的工作对你们两个恋爱没有影响?”
“您和叔叔都是警察,我认为你们比平常父母更能理解这样的情况。”徐承骁沉着的说。
徐飒点点头,“作为我自己我能理解,并且对你作为一个职业军人的专业态度,我非常欣赏。但是作为司徒徐徐的妈妈,我就希望女儿找个男人能对她好、像我们一样最好能比我们还好的照顾她,她心情不好、她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这个人哪怕不能立刻赶到她身边,至少能让她打个电话诉诉苦。我知道我这话自私,但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缉毒女英雄严肃的脸说出这番话时,表情坦荡的令司徒徐徐眼眶发热,司徒明这时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更让她无地自容。
徐承骁沉默了一秒,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沉重的,说:“可是,我不会一辈子待在特种作战部队的。当我从体能的巅峰退下来,那个地方不再需要我了,我的职能尽到完全了,我就会离开。”
那个位置,需要状态最好、最强的人不断驻守,就像陈易风当初被他取代一样,总有一天、不远的几年后的某一天,他也会被取代的。
这是实话,但是由特种作战大队如日中天的大队长骁爷亲口说出来,由那么那么骄傲的徐承骁低头承认自己会被更替,实在是艰难的一件事。这份艰难太有感染力了,徐飒那份坦然都显得有一些微不足道了。
徐承骁微低着头,司徒徐徐则定定的看着他,徐飒便目露犹豫的看向了司徒明,司徒明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徐飒很矛盾的皱了皱眉头,无声的叹了口气。
徐承骁继续说:“在我们国家,每人每年因为车祸伤亡的概率是三千分之一,这个概率高于非战争时期特种作战部队的伤亡率——我的工作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危险。叔叔阿姨都很熟悉陈易风,当年就是他把我从野战部队选拔进特种作战部队的,我现在这个位置就是当年他的。”
司徒徐徐本来正为他难得一见的低头感动的一塌糊涂,这时见他不惜把陈易风抬出来挡箭,一腔热血就又冷回正常温度了。
徐飒没话再问徐承骁了,就问自己女儿:“司徒徐徐,到你了。”
司徒徐徐想了想,很平静的对妈妈说:“他是我的愿望,有多艰难、就有多坚定。”
徐承骁很意外的看过来,她大大方方的,在父母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
****
开完会了司徒明手脚麻利的洗了碗,然后笑眯眯的由徐飒领着出门买菜兼遛弯去了。
家里就剩两个人,徐承骁把司徒徐徐抱起来放到沙发上,蹲在她脚边卷她裤腿,司徒徐徐不愿意,他恐吓:“再动我从上面扒了啊!”
司徒徐徐用“有种你待会儿当着我爹妈面前扒”的挑衅神情打量他。
徐承骁捏住挑衅他的小丫头,捏过来亲了一口,卷起她裤腿看她膝盖。她右膝果然略微有些肿起来了,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拳头那么大的一块青紫,看着触目惊心的。
徐承骁叹了口气,问:“很疼吧?”
“昨晚打电话的时候有点涨,今天起来好很多了,不疼了。”
徐承骁小心的把她裤子拨下来拉好,站起来摸了摸她头,表扬说:“真坚强,不愧是爷的女人!”
司徒徐徐窘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好、雷!”
徐承骁笑起来,坐到她旁边,说:“正好吃完了饭下午跟我一道去医院,拍个片看看放心些。”
他这样说,司徒徐徐就忍不住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属于军事机密的话,你可以不回答我。”
徐承骁把她揽过来趴在自己胸口,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愉悦的勾了勾嘴角,说“没什么”,“我们景大中校搞了只小宠物回来解闷,演习的时候小畜生上蹿下跳,出了点差错,连累我就成这样了。骨头没断,包成这样是为了多蹭几天假。”
“你们部队里允许养宠物?演习的时候遛宠物?你为了别人的宠物断手,腾不出手给我打个电话?”司徒徐徐表示徐承骁你当我傻子么?!
她手撑在他胸口,昂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徐承骁心痒难耐,按着她脑袋凑上去一顿亲,妄图借亲热来蒙混过关。
司徒徐徐不爽的推开他,他就转移话题:“你没见过景泽吧?这次他和我一起回来的,我约了他过几天一起去看队长,你也去怎么样?”提起了陈易风,徐承骁沉默了几秒忽然说:“昨晚我就想问你的:言峻和辛辰约我们打网球那天,晚上我到你家楼下来找你,你看到我的车跑过来,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以为车里是队长?”
昨晚看到陈易风的磨砂黑的路虎和自己那辆一模一样,他瞬间就想起了那个傍晚,司徒徐徐生气把他一个人扔在医院,他开着车去她家楼下等在那里,她跑向他的车、看到他从车里下来时却完全不是期待的表情。
这下,轮到司徒徐徐赖在她怀里打滚,企图蒙混过关了。
“好好说话!”
她蚊子叫一般哼了一声:“是的。”
徐承骁心里恶狠狠的爆了句粗口。
“那个……你不会去找他打架吧?”司徒徐徐担心的问。
“不会!”徐承骁咬牙切齿的——当然不会,他又打不过队长!妈的!
司徒徐徐看他神情阴郁,不知道在想什么,解释说:“哪个女孩子小时候不崇拜隔壁的邻居哥哥啊?我对他真心就是少女时代的朦胧情感、小清新……你才是我的重口味呢!”
徐承骁捏着她脸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表情——爷指头都还没碰过你一个,你哪里尝出来的重、口、味?!
他一副没吃着鸡被狗追着咬了一路的憋屈表情,司徒徐徐心虚的哼唧了一声,心一横把发小给卖了:“韩婷婷从小就喜欢他,她们一家离开这里就是因为她爸爸知道她喜欢陈易风,我和她一起长大的,我能和她抢心上人么?”
居然连秦小六的宝贝老婆都暗恋过队长!队长你是有多受少女欢迎啊?!
活了近三十年没输过别人一指头的骁爷,内伤的快吐血了!
男人脸色越来越黑,司徒徐徐越解释越乱,忐忑的在他怀里撒娇,转移他注意。男人生气的时候本就容易寻求那香艳方式泻火,况且骁爷这血气方刚的,当即按下她就啃。
两个人在沙发里缠成一团,恨不得揉进对方身体里,差一点要擦枪走火,徐承骁以惊人的自制力命令自己:立刻把手从她衣服里拿出来!
伏在她身上,徐承骁直抽冷气:“别动!”他额头上密密的冒了一层汗,“一点儿也别动……千万别动……乖啊……”
把出来前写了个混沌的演习报告十三个章节名称都默背了一遍,徐承骁总算平稳了情绪,汗涔涔的睁开眼睛,却只见:女孩子柔软雪白的双颊,飞着可口的粉红色,宽松的大毛衣被他刚才扯得露出半个肩膀在外面,小巧玲珑的肩头如初雪般勾人……他呻吟了一声,立刻又闭上眼睛。
快想点别的!
想点惊悚的、忧虑的、败火的!
哦哦哦!想到了——“司徒,”他嗓子哑得像含着火,“……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化妆。”
“什么?”司徒徐徐还在状态里,咬着鲜红欲滴的唇虚弱的问。
“我想看看你素颜的时候到底长什么样。”徐承骁很努力的回忆早上见到的女鬼,“今天早上我认了好久才把你认出来。”
“……”一腔旖旎焚成了冲天怒火:“徐、承、骁!”


第二十章

徐飒和司徒明是信守承诺的人,一直到次年冬天两个人结婚,都没有再多加干涉。只是徐飒依然看徐承骁各种不爽,回到房里就各种折腾司徒明。
司徒明被她闹得最后不得不说了实话:“飒飒你还记不记得女儿一年级的时候,想吃学校对面熟食店的烤鸡,你说那个不卫生、不准我给她买,后来她不声不响舀自己零用钱买了一整只,一顿全吃光,肠胃炎住院半个月?那徐承骁就和我们女儿一个性子,两个人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这事儿咱们真拦不了。况且何必拦呢?犯错不趁年轻时候,哪有时间改正?而且他俩也未必就好不长。”
“就他俩那狗脾气,新婚蜜月里两个人就能打起来!”
“那又如何?咱俩刚结婚的时候你也没少卸我膀子。”
“那是你活该!”
“嘿嘿嘿……”
司徒明笑得意味深长,徐飒白了他一眼,舀起入睡前的看,不理他了。
司徒明站在床边一边换睡衣一边打趣她:“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女儿是爸爸前世小情人儿、女婿是今生情敌,咱家倒反过来了!”
徐飒把手里一摔:“你看那小子哪里满意?!一二三四五列出来我听听!”
司徒明把摔在被子上的捡起来,放回枕边,掀开被子爬上床,他把她的枕头放下来,安置女英雄舒适的躺下,司徒明捏了捏女英雄气鼓鼓的脸,低声对她说:“我自然有我看人的眼光。”
当初不看好你我的何止双方父母?到如今几十年风雨过去,你依然安睡我枕侧。
司徒明眼底里满满是温柔笑意。
徐飒私下和他之间毫无顾忌,不满就爆粗口,闭着眼睛小声嘟囔:“你有个p的眼光……”
司徒明正伸手关灯,听得清清楚楚,伸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徐飒“哎呀”一声缩进被子里。

景泽见到司徒徐徐的第一句话就说:“司徒姑娘,久仰威名!”
司徒徐徐汗颜:“我也常常听徐承骁提起你——还有你家小宠物。”
景泽长得好,笑起来漂亮极了,并且司徒徐徐总觉得他这个笑容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恶。
他们约的地方是陈易风的产业,他交待了经理几句走过来,给了景泽一下,“你又养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当年景泽还是特种部队行动组的时候,别的队员执行任务回来带着俘虏和缴获,他却总是带回来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候是奇花异草,有时候是珍禽走兽,甚至有一次弄了一条一人长的金蟒回来藏在宿舍里,每天半夜溜到军需后勤处吃掉两只活鸡,发现它的后勤小战士当场差点吓尿了裤子,陈易风亲手把当时的景少校捆起来给暴揍了一顿。
景泽勾了勾嘴角,“是只小东西,看起来很凶,其实二得可怜。”
司徒徐徐插嘴:“哈士奇?”
景泽一下子乐了:“差不多。”
徐承骁斜了得意忘形的景中校一眼,就听陈易风已经说:“下崽了送我一只,小董喜欢。”
景泽:“……”
徐承骁欣赏着景中校鸀鸀的窘脸,忍笑忍得内伤,故意转头也问女友说:“景泽家的下了崽我们也要一只吧!”
司徒徐徐叹了口气,遗憾的说:“要让你失望了,我最讨厌脚边有东西跑来跑去。”
陈易风笑起来,告诉徐承骁说:“这丫头连洋娃娃都不喜欢,会喘气能动的,除了人她都敬谢不敏。”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难免熟稔亲切,更兼司徒徐徐闻言侧头微笑的样子实在温柔,顿时徐承骁胃里堵得跟吃了一箱压缩口粮似地。
景泽还不知好歹的好奇问:“队长和司徒姑娘早就认识?”
陈易风还笑得极碍眼:“比认识你俩还早——我看着她长大的。”
徐承骁就面无表情的想:景泽,爷打不过队长、还打不过你么?!你、他、妈给爷等着!
大概是徐承骁脸色太难看了,陈易风趁司徒徐徐去洗手间的功夫问他:“徐徐她爸爸妈妈,是不是对你不甚满意?”
徐承骁精神一振,极力否认:“不会!怎么会?!”
陈易风不置可否的扬了扬眉,点了支烟,悠悠的说:“是吗?那怎么有人托我劝劝徐徐……”
徐承骁一听中间势力要投靠敌军,毫不犹豫的放下架子、低声下气:“之前有一些小误会小摩擦的,我已经和叔叔阿姨解释清楚了,队长,我可是抬出了您的名号,他们知道我是您一手带出来的,立即表示很放心将女儿交给我!”
陈易风听着,缓缓吸了口烟,烟雾缭绕里俊朗的面容玩味一笑,说:“你啊,这是自己攥着刀尖把刀把递到徐徐她爸手里了。”
徐承骁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你想啊,这以后你和徐徐之间稍有个什么不愉快,司徒明不得第一个找上我?既然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到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是不是应该先揍你一顿以示负责到底?”陈易风掸了掸烟灰,一边笑一边摇头,“承骁,你要是早生个十年,跟我一样亲眼见识过司徒明的当年,你就不会这么轻敌了——记住,看一个男人的真实秉性,看他选择的女人就知道了。”
聆听队长教诲的两人俱是默默,刚从下崽打击里缓过来的景中校欲哭无泪,而徐承骁脑海中浮现徐飒那凌厉严肃的面容,心中已是泪流满面。

九月的时候,司徒徐徐去了一趟部队探亲。
徐承骁那天早上临时出任务,景泽开车去车站接的她。回到招待所大院里,他蘀司徒徐徐扛行李去房间,上楼时遇到了中队长夫人,笑着问:“景泽,这是你女朋友?可真漂亮啊!”
景泽笑得妖孽,却是但笑不语,一排脑袋这时从二楼阳台上突兀的凭空冒起来:“才不是呢!”
“这是我们婶娘!”
“景队‘女朋友’可比婶娘有劲多了!”
“啧啧小航没吹牛,婶娘果然大美人啊大美人!”
“嘻嘻嘻……”
这帮把二楼当做上铺练引体向上的家伙,换了平常女孩子,见到这半空中冒出这么一排会说话的脑袋该吓腿软了,不过司徒徐徐不是平常女孩子啊——平常女孩子绝大部分没有个威名赫赫的缉毒女英雄母亲,大部分也没有四岁就教她擒舀格斗的警察爸爸。
所以她淡定的向他们挥挥手,“你们好。”她尤其向上次来她家楼下接徐承骁的那个脑袋亲切的微笑,“钟小航,又见面了。”
她这一笑,钟小航顿时遭到了同伴目光如箭、万箭穿身的待遇,他两边的那两个甚至忘记了自己巴在半空中,伸手就呼噜他脑袋,钟小航敏捷的抱头,三个人“啊!”一声同时松手掉了下去。
司徒徐徐心一提,几步走了过去。剩下那几个原本还□的巴着,突然香风美人扑面而来,顿时瞳孔剧烈收缩,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噗通”“噗通”掉了下去……
司徒徐徐歉意的探头去看,只见楼下院子地上或蹲或站落了一地身穿训练服的,有个肩扛一颗星的年轻少校这时恰好赶到院门口,怒气冲冲的冲着那一地的人咆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伪装隐蔽训练的场地范围包括这里吗?!集体逃离训练你们想集体打包滚蛋吗?!”
司徒徐徐站在二楼阳台上,清楚的听到那群家伙“窃窃私语”——“咦?这次一个小时都不到就发现我们其实是不见了吗?!”
“海儿美眉越来越凶了!”
“都是被骁爷带坏的啦!”
“才不是呢,明明是景队纵的!”
司徒徐徐这时大概猜出底下那个表情傲娇得一塌糊涂的年轻军官是谁了,一回头景泽已经站在她旁边,倚在栏杆上笑着看着楼下。她忽然就想起来一件事,立刻从包里翻出一包东西递给他,说:“景泽,这是给你的礼物。”
景泽当着楼下那道灼灼目光,嘴角含笑接过来,“真气。是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拆开,顿时景少校的笑容凝在了嘴角——是一个精致的皮套圈,上头的钉子做成特别的心形,伸出短短的刺,又萌又二的sm风。
他哭笑不得的抬头,司徒徐徐默认他这个表情是喜欢得不知如何表达谢意,拍拍他肩膀云淡风轻的说:“宠物不听话就圈起来训,下次可别再连累我男人了。对了,需不需要配套的鞭子?”

下午徐承骁回来,饭都没顾上吃,就溜过来见司徒徐徐。
司徒徐徐正在弄下午茶,中午景泽派来给她送饭的两个兄弟给她扛了一袋够摆摊的水果,各式各样,个大新鲜。冰箱里有贴着生产日期今天早晨的鲜牛奶,她削了一只黄灿灿的大芒果,切成丁摆在碗里,醇香的牛奶倒下去,因为原料新鲜的缘故,比平时在家做的还要好吃。
她刚吃了一口徐承骁就来了,一进屋把她抱起来高兴的转了好几圈,放下时他凑过来贴着她闻:“你吃什么了好香!我饿了!”一边说一边啃她脖子,顺势往下,短头发刺刺的扎在司徒徐徐胸口,又痒又异样,她直推他。
好不容易从狼嘴里脱身出来,司徒徐徐把他安置在桌边,她打开冰箱找能煮给他充饥的食物。
徐承骁吃着满嘴的果香奶香,惬意的眯着眼睛,这些东西平常天天提供他都不怎么碰,她简单切一切、混在一起,怎么他就觉得特别好吃。
司徒徐徐翻到一包速冻饺子,问他吃水饺好吗?徐承骁摇头:“包了新鲜的吃不完才冻起来的,我才不要吃。”
他金刀阔马的坐在那里,傲娇的挑食,司徒徐徐看着他直笑,说:“我用这个给你做煎饺吃怎么样?煮熟了再放油里煎得脆脆的,蘸醋吃。”
徐中校表示这个可以有!
司徒徐徐就挽袖子忙活起来,偶尔回头看一眼他,小小的碗、长柄银勺子,那么秀气的吃食,他随随意意的靠在椅子里吃,举手投足都是顺眼好看的,没有世家子弟慢条斯理的骄矜,也不像很多行伍之人的豪放不拘小节。
而徐承骁看着她挽着袖子给他做吃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忙活,就像已经是自己媳妇了一样。
真好啊。
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做个小菜给你就饺子吃好不好?”司徒徐徐把饺子下锅,在他怀里侧过脸问他。
徐承骁哪里想吃小菜呢?手在她腰上不老实的捏来捏去,天热她穿的衣服薄,渐渐的亲她的力道就跟要吃人一样。司徒徐徐被他弄的浑身发热,软软的没有力气,靠着他小声提醒:“景泽说你们队上好几个来探亲的都住在这里呢,你别这样……”
徐承骁咬着她耳垂吐气火热、低低笑着:“你别叫太响就没事。”


第二十一章

徐承骁咬着她耳垂低笑:“你别叫太响就没事。”
司徒徐徐心想我是可怜你一会儿冲凉水难受,不识好歹的家伙!
她“啪!”一声关了火,一扭腰转了身,两只手缠上了他脖子,徐承骁最喜欢被挑衅了!挑了挑眉,热切的压下来索吻,司徒徐徐就往后仰着避他,这要亲不亲的距离别有一番勾人,徐承骁呼吸更急促,眼睛都有些发红了,用力按住她,埋下头乱亲一气。
司徒徐徐轻声的笑,推他,徐承骁如狼似虎,隔着衣服在她胸上重重咬了一口才起来。
咬疼她了,又不好揉,她就瞪他。
这双眼睛实在太漂亮了,又亮,离得这么近,晃得徐承骁眼花,热血翻涌,几乎要把残存理智给付诸一炬。徐承骁飞快的默背着三条纪律八大注意,深深吸一口气,屏住,把她勾在自己脖子上的两只手扯了,闭着眼睛用力的调匀呼吸。
这样沉默又显而易见费力的压抑,令人心生感动,而感动又更生出恶趣味来,司徒徐徐嗤嗤笑,气息香香软软的喷在闭目调息的人脸上,徐承骁忍无可忍,表情狰狞的睁开眼睛说:“你、够、了、啊!”
司徒徐徐故意咬着唇,用一种天真无辜的神气望着他。
要命了!徐承骁长叹一声,真想一头栽进那饺子锅里,降降火。

他去冲凉水了,司徒徐徐继续煮饺子,亲热的时候不觉得,现在闻着身上残留的他的味道,被他咬过的地方隐隐异样,脸越来越热。
因为是那样一个天性里富有攻击性的人,所以他克制压抑的时候,分外迷人呀!
徐承骁冲了凉水澡,头发湿漉漉的跑出来,司徒徐徐正在煎饺子,他又从后面抱住了她,司徒徐徐偏头对他笑,他就很郁闷的把她脸推正:“别招我!”
煎饺出锅了他还不肯放手,脸闷在她肩头长发里,声音低低的都有些委屈了:“你别得意……这些以后爷都要几倍讨回来的!”
他给自己画了张大饼,然后似乎好受多了,自豪又坚定的说:“我答应过你爹妈不动你,说到做到,你看你都送来上门来了我也不吃!”
司徒徐徐把切得细细的葱花洒在炸得脆脆的煎饺上,倒了一小碗醋配在旁边,问他:“真的不吃吗?”
徐承骁哼了一声,长臂一伸把整盘都端走。
司徒徐徐洗了手过来陪他,看他吃得香,温柔的递纸巾给他,徐承骁虽然画饼充饥又褒奖了自己,但血气方刚戛然而止,到底还是介意的,眉宇之间有些怏怏神色,司徒徐徐看得满心欢喜,伸手握住他接纸巾的手,说:“承骁,我欣赏你重情义、守承诺、有担当,我知道你有多好。”
她第一次叫他“承骁”。
其实司徒徐徐不是经常流露真实情绪的人,徐承骁甚至认为她习惯性的掩饰一些真实而柔软情绪,比如温柔、动情,比如感动的眼泪,比如,她从未对他说过爱。
他的司徒是强烈的女孩子,敢爱敢恨,但又有许多沉默,他被她的明快所吸引,更着迷于她那种特殊的、动人的内敛。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扬着眉神色发亮,“再叫一次。”
司徒徐徐手托着腮帮子看向别处,不理他。
“你再叫我一次,”徐承骁用生平最温柔的口吻,“我换给你一个承诺。”
“承骁。”司徒徐徐声音轻轻的但清楚极了。
徐承骁喉头耸动,满目温柔的看着她。房间里太安静,落发可闻,他嘴唇动了动,一生就要承诺出口,她却已经说:“你承诺我:以后不管我们之间走到哪一步,你永远不能让我为难。”
徐承骁眉头动了动,“司徒,我要给你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只是徐承骁,一辈子的时间太长了,有太多未知的事情横生枝节。我有的时候情绪不好,对自己都会感到失望透顶、厌恶至极,人对自己都有不自爱的时候,何况是两个人之间呢?我相信你徐承骁说出口就能做到,你承诺了就一定会一辈子守着我,但是需要用誓言维系的不是爱情,我要爱情。”
如果不过是想要那些世俗里推崇的安稳、守护,她有太多的选择了,何必非他徐承骁不可?
他是她的愿望,她如此艰难的坚持,不就是为了如愿以偿?
徐承骁看着她,眼神深深的。
这个女人啊,已经强烈到为自己度身打造爱情的程度了。
真是危险又美丽,真是……他、妈、的、合他的胃口!
“好。”他勾起嘴角,郑重应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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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还没有结婚,按纪律徐承骁不能留在招待所过夜。白天队上事情多,偏偏不但景泽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最喜欢“训练”的傅东海都不见人影,徐承骁一想到他家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招待所里独守空房,自己却非得待在这里训这帮混蛋,恨得牙根都痒痒,整队人马被他操得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司徒徐徐离开的那天早上跑五公里,徐承骁没开车,冲在最前头跑出了16分21秒,平了陈易风留下的记录,把那群狼崽子吓得嗷嗷叫。
回到队里把人交给姗姗来迟的景泽,徐承骁“咻”一声就不见了。
钟小航巴在教官车上吐着舌头喘气:“景队景队,骁爷这几天是吃春药了吗?”
景泽脸上罩着大墨镜,俊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懒洋洋,但又奇怪的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餍足:“没文化,给女的吃才叫春药,给你骁爷吃的那叫万艾可。”
钟小航“嘿嘿嘿”的笑,“那您给傅队吃了啥,他把您这脸弄成这样了?”一路上都在议论呢,他们特种作战大队最英俊的这张脸上是怎么弄的啊?小小圆圆的伤口,比针尖粗多了,看着不深,应该不是改锥扎的。
景泽笑得风骚极了,抚着脸不说话。

他俩说话的这光景,徐承骁已经到了招待所了,他跑完操、澡都没来得及洗,一身又是汗又是泥的扎进来,头发里都在冒着热腾腾的汗气,顿时一屋子都是他的味道。司徒徐徐总算见识到什么叫臭男人了,闭着气把他赶进了浴室。
徐承骁大开着浴室的门冲澡,把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出来:t恤、裤子,连内裤都是迷彩的,大力一扔挂在了洗衣机旁水龙头上。
司徒徐徐一件件的捡,忍无可忍的问:“徐承骁,你在部队里也这样吗?!”
“不,我们一般都是穿着洗的,涂一遍肥皂人和衣服都干净了。”
“……”司徒徐徐瞬间放弃了内外衣裤分开洗的想法,一股脑扔进了洗衣机里。
洗衣机运转发出低低的蜂鸣声,浴室里他一边搓泡泡一边吹口哨,热闹的安宁。司徒徐徐站在洗衣机旁发呆,分不清楚此刻心里是暖意还是别的,这样家常的日子真的很好,也真的太短。
短到她都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愿意一直这样过下去。
徐承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跑过来抱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他轻声在她耳边说:“今年的探亲假这就用完了,我之前攒下的假也都用完了。”
司徒徐徐很大度的说没关系,“明年再见好了。”
腰间的手倏然一紧,她立刻叫饶,徐承骁恨恨的把她抱到洗衣机上,低头用力的亲她。他力道大到简直像在咬,司徒徐徐疼得呜咽,放开时唇红得像要滴血。
徐承骁手指抚在她鲜红的唇上,修长的指温温热热,带着她用的沐浴乳的香味,混着他的味道,熟悉又陌生,闻着令她眼眶发热,低下头不敢直视他。
徐承骁声音低低的:“只剩下婚假了。”
司徒徐徐伸手捧他脸,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亲,却什么也不说。
****
转眼入秋,距离他们的第一次热吻第三百六十五天的时候,一大清早司徒徐徐还在睡,接到了徐承骁的电话。
电话里沙沙的声音,通话质量不甚好,好梦初醒的司徒徐徐却清清楚楚的听到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他不提别的,只问她想不想他。
司徒徐徐在深秋温暖的被窝里眯着眼睛幸福的笑,说:“我很想你,所以……请假去吧徐承骁!”
电话那头是大漠初升的旭日,圆圆的从一望无垠的黄沙里跳出来,圆得可爱。在这里吃了一个月沙子的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徐承骁却恍若初见,原地一蹦老高,对着那朝阳振臂狂吼欢呼。
****
这一天,窝在c市已经大半年的孟青城接了一个电话。
彼时孟大公子正在c市最热闹的夜店里,向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讲述他在朋友婚礼上一见钟情、被横刀夺爱的纠结、哀伤、凄美爱情故事,接到徐承骁电话,他吓得酒都醒了:“骁骁骁爷,有什么吩咐?”
“收拾东西,明天滚回来。”
“哦不……”孟青城娇弱的捂着嘴问:“回来……会死掉吗?!”
“爷大喜的日子,少他妈死啊死的不吉利!叫你回来做我伴郎的,我要结婚了!”
孟青城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和谁结婚啊?”
“呵呵,司徒徐徐啊!”
“……”孟青城如遭雷劈,泪流满面的想:还不如去死、一、死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十二章

徐承骁结束演习回到基地,连夜火速打了结婚报告交上去。可是因为部队番号特殊,手续得辗转好几道批示,等啊等,等到g市都已经完全入冬了,仍迟迟不见批下。徐承骁一个电话打给父亲,徐平山在电话里笑,也并不说好、或者不好:“这么沉不住气,居然破天荒求助于我,儿子,这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徐承骁从不求人,亲爹也不例外,不动声色就挂了电话,转而拨通了沈远的:“给你半个月,把爷的结婚报告放到爷桌上。”
沈副省长在电话那头不屑的挖挖鼻孔:“敢差遣我为你鞍前马后!我能得什么好处?”
徐承骁“哦”了一声,说:“是这样的:赶在年前这一个月内我能结婚的话,伴郎是孟青城;超过一个月,就要麻烦沈副省长了。”
“啊!”英俊的沈副省长捧着俊脸开心的嚷嚷:“我喜欢当伴郎啊我喜欢的!出风头什么的最喜欢了!”
“伴娘是周素。”徐承骁冷冷丢出杀手锏。
电话那头顷刻沉默。
两周之后的周五下午,特种作战大队队长办公室光照极好的窗前,徐承骁抱着肩惬意的看远方那落日最后一跃入地平线,他身后的桌上,端端正正摆着公章齐全的结婚报告。
“批准!”
****
G市这一年的初雪,是司徒徐徐记忆里最好的,因为那天徐承骁陪着她。
彼时婚礼已经筹备的七七八八,孟青城也回来了,对于第二次见美人、美人已经是骁爷未婚妻的事实,孟青城扼腕之余,不惜血本,备下了一对眼珠子大的东珠,极稀罕的淡金色,圆润无暇,装在铺着大红色重磅天鹅绒的沉香木盒子里,是他送给新人的贺仪。
言峻带着辛辰也在,辛辰看到那对东珠说:“我结婚的时候也收到一盒,不过没这个大,品相也没这个好。”
孟青城最喜欢被羡慕嫉妒恨了,当场对太子妃表达了太过明显的不屑一顾:“那些也配叫东珠?!我这可是和当年清朝西太后镶嵌冬朝冠是一批珠子,当年进贡东珠的世家私藏下来传了一百多年的,你敢跟我比!哼哼!”
辛辰不高兴了,言峻看太太不高兴,就清咳了一声,状似无意的说了句:“青城有心了。”
孟青城一听到太子这种漫不经心的声调,一个激灵,立刻知道自己错了,但辛辰一点就透,已经笑吟吟的接着言峻的话说:“是啊——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呢,青城你真是有心!”
话音落,众人都沉默:言峻心里赞叹言太太真是好文采,随他!
司徒徐徐难免心有戚戚,虽然这么想很负罪感很对不起徐承骁但是——青城公子这样倾城颜色的男子,恨不相逢未嫁时,实在太、浪、漫、了!
而孟青城沉默着,牙齿打架,说不出一个字来。
徐承骁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孟青城哭着向他解释:“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啊!想着这个稀罕才送的啊!骁爷信我!信我啊呜呜呜呜……”
徐承骁反而微微的笑起来,声音温柔的令人背脊生凉:“没关系的——你把它吃下去,我就相信你没有异心。”他三根手指捻着那盒子举到泪流满面的孟大公子面前:“包、括、盒、子。”
孟青城眼前一黑,“嘤咛”一声仰倒在椅子里,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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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散了后徐承骁送司徒徐徐回家,一路上他都神色不明的微挑着眉,司徒徐徐知道刚才自己没有及时摆正立场,很不对,趁红灯车停下,转头对他撒娇说:“你在摆脸色给我看。”
“怎么会?”徐承骁这么说,表情却十分明显的诚意欠奉,“这还没嫁呢,分分钟跟人跑了,我怎么办?婚假可只有一次。”
她笑着依偎过来,抱了他一条胳膊甜蜜的靠着他。这姑娘甚少有黏人的时候,这么主动的一靠,徐承骁那丁点的不快顷刻烟消云散,趁着红灯还有十秒,低头索吻,可她恰好此时打了个喷嚏。
顿时徐承骁的表情就像飞了到嘴的鸭子还踩了一脚鸭子屎。司徒徐徐连连道歉,又忍不住觉得好笑,徐承骁叹着气给她递纸巾擦鼻涕,开到下一个路口,转弯调了车头,往她家方向开去。
司徒徐徐擦了鼻涕看看窗外不对,问:“咱们不是去吃烤羊吗?”早上他兴冲冲跑来叫醒她赏初雪,她受了凉,徐承骁就说初雪的日子吃羊肉最驱寒,定了一只烤全羊。
“不去了,我送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出身汗,不然你真该感冒了。”
他难得这么贴心,司徒徐徐又贴过去蹭他,等他又忍不住伸手来捏她,把刚才擦鼻涕的纸巾团放在他手上,看徐承骁忍不住又黑脸,恶趣味的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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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公寓里,徐承骁把她安顿睡下,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笑着低声问她:“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出汗?”
司徒徐徐吃了药、捂在暖和被窝里,困意已经很明显,懒洋洋的伸手出来推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徐承骁最喜欢她这么乖乖柔柔的,捉了她手贴在自己脸上,她手心烫,又软软的,他忍不住抓过来放在唇边亲。
“眼睛闭上,我看着你睡着了再走。”
司徒徐徐乖乖的在他满目温柔里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醒过来已经是夜里十点了,伸着脖子叫徐承骁,没有人答,他走了。
心一下子空空的。
她爬起来找手机,发现就在床头柜上,调成了静音,旁边还放着一杯水,她正口渴,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掉大半杯,缩回被子里给他发短信。
那家伙果然还没睡,立刻回:“好点了吗?”
“全好了嗯~”
“不许用‘嗯’不许用‘~’!发个短信都这么勾人!”
司徒徐徐偷笑,爬起来把剩下小半杯水也喝了。胃里有点空,但是被窝好暖和一点也不想下床,她决定继续睡,天亮再出去觅食。
刚要迷糊睡过去就接到他电话:“在干嘛呢?”
“碎觉~”
他那边“叮咚”一声,似乎不是在家里,司徒徐徐就问你在哪儿啊?
“你出来开个门就知道了。”司徒徐徐都能从他声音里听出温柔的笑意。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深夜来访:高大深情的男人夜半对着窗外默默,抓起车钥匙行过半城的冷风来到她家门口,道一声晚安。
而现实的细节总是比单向的幻想更动人的:她开门扑出去,徐承骁正从电梯口走出来,黑色大衣、英俊眉眼、目光温柔、和她想象的一样好,不,比想象还要更好——他左手拎着一个袋子,标志性的姜黄色,傲慢得漫不经心的饭店名,随意的印在角落里。司徒徐徐只喝了一杯冷白开的胃一下子比心还暖和。
要不是她家大门“嘭!”一声被风吹上,这个夜晚就太完美了!
只穿着一件长袖睡衣的司徒徐徐看着合得严严实实的大门,窘得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徐承骁,呆呆的问:“怎……怎么办啊……”
备用钥匙在大院里,徐承骁去要肯定会被审问,打电话叫爸爸妈妈送过来的话……她要怎么解释她身穿睡衣和徐承骁一起被关在门外面呢?
而且这天这么冷!
徐承骁却心情好极了!不说话,笑吟吟的看着手足无措的人。
有人这时从安全通道过,门一开楼道里卷起一股冷风,司徒徐徐被风一吹缩了缩肩膀,她睡衣胸口画着一只可爱的小熊,隔着薄薄的布料小熊的两只眼珠子瞬间瞪了出来,徐承骁眼睁睁看着,一面暗自咽着口水惋惜,一面连忙脱下外套来裹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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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身体是性福的本钱的想法,暗自惋惜的骁爷喜滋滋的带着女朋友去饭店开房间。
司徒徐徐觉得丢脸,一路都埋着头,也不讲话,徐承骁看着她可怜又可爱的小模样,难得的特殊了一次,叫饭店把一部电梯停掉,下到停车场那层接了他们,直接开上顶楼房间。
房间里准备的很妥帖,暖气很足,徐承骁却还是担心她吹了冷风感冒又要加重,叫客房服务送姜汤和感冒冲剂上来。
司徒徐徐不想要这样兴师动众的,捂着脸喊说不要不要!
她披着他空落落的外套蜷缩在沙发一角,修长白莹的小腿从宽大的睡裙下伸出来,还乱着头发羞答答的喊不要!本就不怀好意的人顿时浑身血液沸腾,嗓子都干了,低声爆了句粗,把床上被子舀过来卷起她,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压在身下,没头没脑的亲她。
司徒徐徐被他用被子卷着像蚕茧一样,手都伸不出来,他落下的吻又重又急,被他一个碰巧寻对了唇,立刻吮住不放,舌头顶进来,吮得她舌根断了一样的疼,唇齿间又重又烫。
隔着被子他自然什么都做不了,把她吻得连挣扎都没力气了才放开,他趴在“蚕宝宝”身上喘粗气,司徒徐徐在被子里已经全身汗湿了。
她额前的发都湿了,两颊通红的躺在他身下,徐承骁心情就变得很好,点点的亲她,笑眯眯的说:“我就说我要留下来帮你出汗,你看你现在都好了吧!”
司徒徐徐懒得与他争这口舌之利,被他这么一“运动”她现下饿得浑身虚弱、眼冒金星,推推他,喊饿。
徐承骁心情好的时候很愿意顺着她的,疼惜的把她抱起来,就这么包在被子里抱到桌旁。他带来的粥,饭店已经很贴心的加热过,喷香的香菇鸡肉粥装在甜白瓷小碗里,佐着这家店最出名的小腌黄瓜,还炒了一个碧鸀的青菜,一桌色香味俱全,司徒徐徐急得直扒拉被子。
可徐承骁心情这么好,才不会让她自己吃呢!把她仍旧包在被子里,放在膝盖上搂着,他一勺一勺的喂。
可司徒徐徐是那种允许别人蘀她选择一口粥配一段小黄瓜还是两段的人么?
这一碗粥喝得,差点打起来,徐承骁最后撂话说:“你再不老实,我嘴对嘴一口一口喂你!”
司徒徐徐心想太恶心了!比喂饭还恶心!不如忍了吧!
于是她做出了人生极少的一次让步。后来很多次吵架里两个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时候,她总想起这个晚上,华丽的酒店长桌、雪白的餐巾、甜白瓷和青菜碧鸀的赏心悦目,抱着她的徐承骁,和竟然肯退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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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两个人都没睡,司徒徐徐白天睡够了,徐承骁则不舍得睡,也不敢睡——临睡前和初醒时,是意志力最薄弱的两个时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他已经够控制不住的了。
徐承骁又给她卷了一条被子,包成一个大团子,抱着她在阳台上看星星。
真浪漫啊,冬夜的繁星满天在这个城市最高的顶楼露天阳台看,真是美极了,何况还有他抱着自己,明知道风那么冷,她卷在被子里浑身温暖如春。青城公子被比下去了,两颗东珠怎么和这满天的繁星相比呢?
到了后半夜她有些困顿了,迷迷糊糊的问徐承骁,进去睡觉吧?
徐承骁抱紧她,在她耳朵上亲,声音又远又温柔:“不行啊,我怕我忍不住睡了你。”
司徒徐徐蜷缩在他胸口,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声,轻声说:“徐承骁,我们下个月就结婚了。”
婚约在身,一年之期也已满……
徐承骁勾了勾嘴角,眼里的神气开心又坚定:“所以我不急,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睡你。”
“……我要是明天后悔不嫁你了,你是不是就叫‘鸡飞蛋打’?”
“那我就去告诉你爸你和我过夜了,你爸等不到月底就能把你嫁给我,都不带收彩礼钱了。”
“呸啊!我爸不打死你才怪!”
“死就死,死也要娶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司徒徐徐醒,一睁开眼就看到她家徐承骁正从门口进来,轻手轻脚的关上门,转身看到她已经醒了,笑了起来,说:“早。”
司徒徐徐背着一屋子的清晨朝阳,露出一个温柔笑容:“早啊~”
徐承骁拎了两个大袋子走进来,俯身给她一个规规矩矩的早安吻,语气爱怜:“感觉怎么样?感冒好了吗?”
司徒徐徐从未像此刻这样感觉幸福如此妥帖圆满,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抱住他手臂,幸福的蹭,“嗯”了一声,撒娇说:“我饿了,我想吃生煎包~”
这种时候她说要吃人肉包徐承骁都能割了自己肉给她做啊:“生煎包吃热的才好,城南有家做的不错,你起来穿衣服,我带你去。”
他买了两袋子她的东西:尺寸精准的内衣与靴子、她常穿的那个牌子的打底衫、基本款的羊绒衫和裙子、轻薄保暖的黑色羊绒大衣,连经典的格子围巾和搭配靴子的连裤袜都有,从里到外妥妥当当的一身,暖和又漂亮。
司徒徐徐洗漱穿戴好出来,徐承骁站在门口正穿大衣,给她买大衣的时候店长笑容可掬的推荐说这款有情侣款男装哦,骁爷说那就拿一件好了,一脸淡定,心里其实早美得翻跟斗了。
以前看大街上男男女女穿花花绿绿的情侣t恤总觉得幼稚可笑,轮到自己却只觉得甜蜜又温馨。
司徒徐徐站到他身后几步远,同他一起对着门口的立身镜整理衣领,两人一式温柔沉默的黑色大衣,他敞着衣领,气势挺拔,她系着腰带,风姿楚楚。一对璧人。
两个人心里各自美着,却谁都不说,都装得自然又无所谓。
徐承骁将司徒徐徐判定为隐藏某些情绪的人,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他们是一类的人,可以大声说最坚定的誓言,但总深藏最柔软真实的感觉。此时时光甜蜜又短,连这深藏都是美好的朦胧、是无须言说的爱,后来时光更长,甜蜜被冲得越来越淡,人渐行渐远,也就忘了怎么开启这珍藏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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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很好吃的生煎包,两个人都请着假反正没有事,徐承骁就赶着上班高峰期被堵在路上两个小时,绕个大弯,找到一条小巷子,下车走了十分钟,敲开一家大门紧闭的四合院,吃了一碗豆腐脑:纸薄透亮的鲜肉片和火腿、鲜菇炖了打卤,舀一块早晨新做的豆腐脑,浇上这么一勺鲜美厚卤,再淋上喷香蒜汁,佐着一盘刚出炉的芝麻小烧饼,好吃的舌头都要吞下去了。徐承骁这种时候完全就是个纨绔子弟,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里,这么偏僻又好吃的东西,他了如指掌。
司徒徐徐一边嘀咕他本性纨绔,一边和他抢盘子里最后一个小烧饼,徐承骁手快,抢了却不吃,叼在嘴里,挑着眉看着她,一脸邪佞。
可他低估了司徒徐徐的重口味——她笑得气定神闲,伸手捏过他俊俏的下巴,用一种恶少调戏良家妇女的优美姿态凑上去,活生生的咬走了烧饼。
徐承骁表情很失落的:“糟了,现在才发现你的吃货真面目,这娶回家还了得!”
司徒徐徐横他一眼,索性连他只动了一勺的豆腐脑都抢过来。
可能是她气场半开,给的打击有点重,骁爷觉得有损他男子气概了,就要补回来:毅然而然的拒绝了顺路去大院拿备用钥匙,载着她一路回到小公寓,轻描淡写的从门口报纸上娶了夹广告纸的回形针,掰直了,插进锁里,三十秒门就开了。
司徒徐徐惊了,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骁爷神气活现,特别帅气的整了整衣领,推开门一马当先的走进去。
一进门司徒徐徐就觉得扑面有凉风,“哎?”了一声说:“我昨天没有关窗户吗?”
她临睡前一般都会检查门窗的啊。
徐承骁正倒水,抬头笑了笑对她说:“是我早上进来的时候开的,我不知道怎么给你买衣服,进来参观一下你的衣橱。”他喝了口水,指指隔壁,“我跟隔壁的大姐说我是这家男主人,她让我从她家阳台爬过来的。”
“……”司徒徐徐控制不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早上进来了不知道拿钥匙吗?!”
“拿钥匙干什么?”徐承骁一脸奇怪的问,“从隔壁爬过来二十秒,随便找个东西开锁三十秒,从楼下楼梯间窗户翻上来四十秒,直接踹门十秒钟。”
司徒徐徐终于抓狂了,冲过去跳在他身上,徐承骁连忙放下水杯接住她,温香软玉扑满怀,他笑得往后直仰,司徒徐徐张牙舞爪的抓着他脑袋摇:“混蛋啊!这么多种办法你昨晚为什么不开门!”害她凸点抱胸在外面跑啊!
徐承骁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得开心极了:“我女朋友真空上阵只穿睡衣被关在门外面,我脑子坏掉了才会给她开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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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上回家时骁爷还是一脸春风,在家门口遇到徐平山的车,正要出去,两车交会他向父亲敬了个礼,徐平山降下车窗示意他停车,说:“回来几天都没见你着家,晚上跟我一起去吃饭吧,都是你认识的伯伯。正好我有话要问你呢。”
徐承骁就下车换了个衣服跟着去了。都是徐平山的同辈好友,看着他长大的,见他难得跟着徐平山出来,都笑着说:“承骁如今是贵客,难得一见。听说快要娶媳妇了?”
孟青城家一个旁支叔叔管旅游文化那块的,问徐承骁说:“是不是去年带去山上烤肉那个女孩子?”
徐承骁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可孟青城的几个叔叔伯伯都在座呢,想来他这点小手段比起青城公子平日的荒唐不算什么,就厚着脸皮说是啊,“年初二婚礼,各位伯伯别嫌弃来喝杯薄酒。”
大家都笑,孟青城那个叔叔说:“你们是不知道,大晚上我正吃着饭呢,一个电话过来拜托我开门,我当什么事,后来听说这小子学人玩浪漫,骑个电动车带人姑娘去山顶烤肉!”
众人调笑声里,徐平山意味深长的看了儿子一眼。

晚上回家的路上,徐平山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徐承骁喝了几杯有点燥,扯了领带又开窗透气。
“儿子,”徐平山忽然开口,“我怎么听说你把孟家那孩子吓得跑C市去了?”
徐承骁嗤笑,“我可没动他一根手指头,是他自己胆小。”
“一个言峻一个你,沈远、孟青城,小时候我看着言峻多智多思,你桀骜难驯,沈远心思缜密,青城不失果敢,你们从小感情好,我心想这四个孩子以后大了,能成一番事,老首长、老沈和老孟,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么些年我们四家人称得上守望相助。”
“爸,是孟青城那家伙见了司徒一面就发骚,我总不能为了守望相助把老婆都给一团和气了吧?况且他能是真心的吗?他都回来给我当伴郎了,你瞎操心个什么!”
徐平山睁开眼,望着儿子微皱的眉头,静静的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个女孩子处事没有问题的话,凭白不会招惹这些闲话。”
徐承骁对他爹敬重,但骁爷的脾气和他爹的爹一模一样,只认理不认人,当下话就脱口而出:“我妈当初都订婚了,后来孙叔叔为了保护爷爷牺牲了,我妈嫁了您,那闲话传的,难道也怪我妈凭空招惹?”
徐平山蓦地沉了眸色,沉沉的盯着儿子,徐承骁动了动眉头,“我问心无愧,没什么不能提的。”
“我不是说这个。”徐平山难得的语气感慨,“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拿你妈的事来做比较。”
“再过几年,司徒徐徐也是我儿子的妈。”徐承骁转头看着父亲,“将心比心,我维护我儿子妈的心情,就和您一样。”
徐平山默了几秒笑了起来,摇着头叹气说“娶吧、娶吧”,还打趣说:“我儿子的妈千叮咛万嘱咐我做最后策反,可我就知道你小子是铁板一块,想想你啊,才多大,说念军校就念军校,说转士官闷声不吭就转了,去了特种大队半年我才从别人那里知道……谁也做不了你的主,可既然你自己做主了,自己保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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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就在两边大人都无可奈何、不得不允的情况下轰轰烈烈的举行了。
虽然大人们都不甚情愿,但还是操持的相当隆重。徐家在G市几代荣耀,徐平山是这一辈家主级别的人物,徐承骁又是小辈里最得老太太青眼的,更有言峻、沈远、孟青城、景泽,连傅家老将军心尖上的小孙女儿都千年难得一次的露了面,虽然还是穿着男装虽然还是臭着脸,但G市几大红色家族的接班人这就算到齐了。
司徒家这边的来宾都是警界主力。这样两拨人碰到一处,这个给那个颁过行动表彰奖,恭喜恭喜、努力努力;那个追了两年的专项大案立案意见就是这位笔头一挥的事情嘛!你挥不挥?不挥老子今天喝死你!
新人还在接来的路上,宾客间已热闹成一团。
司徒徐徐这个时候正在父母家中自己住了二十余年的闺房里,身披婚纱,静静待着徐承骁来接她。伴娘团由辛辰小姨子周素带领着,堵在大门口严阵以待,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梳妆镜前,时间分秒有声,她作为一个自由独立的姑娘最后的一些时间,长得令她心焦,却也稍纵即逝得令她害怕。
徐飒推门进来,窗下梳妆桌前坐着她养了二十五年的女儿,身披圣洁白纱,容颜如花。
司徒徐徐听到声音转头,对妈妈笑了笑,问说:“还没到吗?”
徐飒也笑,难得的声音温和:“肯定已经到了,不知道使什么阴谋诡计呢,我看那群小丫头可堵不住。”
“妈妈,我要嫁人了。”司徒徐徐坐在那里仰着头对母亲说。
徐飒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从来坚毅抿着的唇颤抖不已,语不成句:“好啊……好好的……你要好……”
司徒徐徐也想哭极了,仰着脸拼命忍着,笑得极美:“我一定会过得好,尊重他、善待他的家人,爱所有对我好的人,爱自己。你们把我养得这么好,为我付出这么多,即使不再待在你们身边生活,不再有你们照顾我,我也要过得很好很幸福。”她坐在冬日清晨活力迸发的阳光里,充满对未来人生希望的发誓。“妈妈,谢谢你和爸爸照顾我、包容我这么多年,你们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是我不管发生什么事请,最爱最爱的人。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徐飒听着这番话,她与最爱的人相知相许相爱的结晶,十月怀胎,二十五年的陪伴照顾,今天终于长大了啊,这样美丽、幸福,微笑着对她道谢、道别。徐飒再也忍不住,捂着眼睛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钟小航带人从楼顶垂降成功,大门被从里面打开,徐承骁一马当先,孟青城随后把红包洒得像下雨,门口乱成一团,整个大院都来看热闹道喜。司徒明走进房间,把喜极而泣的老婆拥进怀里。
司徒夫妇相拥着往后退了一步,徐承骁便出现在司徒徐徐眼前。
黑色礼服挺拔逼人,白色婚纱圣洁梦幻,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口背对着外头混乱,一个坐在窗下安宁如梦的阳光里微笑,脉脉无言的相互看着对方。
这是他们一生最静好的时刻。


第二十四章

徐承骁满目深情,大步向他的新娘子走过去。半途司徒明忽伸手将他揪住,徐承骁怔了怔,立刻叫人:“爸!您有什么嘱咐我的吗?”
司徒明嘴唇动了动,咳了一声,竭力的稳住语调,说:“别在她面前抽烟,她最讨厌别人抽烟!还有喝酒,你喝多了酒自己躲起来,别让她看见,她发脾气的时候你别和她对着干,一阵过去了她自己就后悔了……她……还有啊……”抓着徐承骁衣领的手指用力的指节都泛了白,司徒明再也撑不住平常那副笑眯眯的腹黑模样,眼眶泛着红,声音低低的甚至似乎带了恳求希冀意味的对女婿说:“我女儿啊,脾气不好,你多担待……对她好点!”
徐承骁被他提得都快踮脚了,“啪!”的立正敬了个礼,神色郑重的向司徒明说:“从今天起,我替您照顾司徒徐徐一辈子!”
司徒明霎时就忍不住了,松了手连忙罩住自己眼睛。
徐承骁轻声问徐飒:“妈妈,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的?”
徐飒满脸都是泪,泣不成声、语不成句:“好好的啊……不然……打!打的你全身骨折……手指一根根掰断……掰断!你敢不好……”
威震G市警界毒界二十年的缉毒女英雄,哭得像个孩子,司徒明把妻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背,一手挥了挥示意徐承骁去接新娘子走吧。
那边司徒徐徐眼看父母叮嘱迎娶她的男人,眼看父母抱头流泪,她仍安安静静坐着,却已泪流满面。徐承骁走过去抱她,她扶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我自己走。”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坚定的说。
司徒徐徐整理妆容,自己把头纱放下来,挽着自己坚持挑选的丈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无条件包容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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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办喜宴的酒店,新娘子换礼服,徐承骁抽空跟了过去。一进化妆间就被司徒徐徐的闺蜜们起哄:“眼看人都娶到手了还这么紧张啊?晚上洞房的时候慢慢看呗!”
徐承骁笑着抱拳告饶:“大家今天都辛苦了,一会儿出去伴郎随便你们玩儿!”
青城公子美名在外,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徐承骁脱身,走到最里面的更衣间,司徒徐徐正在里面换衣服,他走过去恰好听到她喊“麻烦进来帮我拉一下拉链”,他手一抬,服装师和两个助手立刻明白,捂着嘴偷笑,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徐承骁伸手一撩帘子走进去,司徒徐徐反手抓着拉链站在镜子前,见他进来惊讶的问:“你干嘛?”
徐承骁抓了她手,把人扯进怀里,紧紧的抱了抱,心里舒坦了,才说:“我看你刚才在娘家哭得那个惨,进来跟你说说话,免得你越想越后悔就逃回去了。”
他抱着自己一脸陶醉,司徒徐徐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轻笑着说他:“胡说八道!”
徐承骁抬眼从镜子中看着他的新娘子:香肩似雪,红颜如梦,真是漂亮啊!
被他娶回家了呢,真开心啊!
骁爷目光里闪着赤裸裸的幼稚笑意。
“司徒,我从今天开始不是一个人了。这辈子都有你陪着我。”
“为什么不说这辈子你都陪着我?”司徒徐徐靠在他怀里,难得的陪他幼稚肉麻一回。
这都要顶嘴?徐承骁挑了挑眉,忽然伸手在她胸口拧了一把,趁她惊叫,在她嘴上偷了记香,乐呵呵的转身跑了。
他到底也没帮她拉好拉链,裙子直往下掉,司徒徐徐又羞又愤的捧着胸口叫:“徐承骁!你给我等着!”
****
婚礼开始,一对新人携着手出现在大厅中间长长的红地毯上。新郎官英俊挺拔,新娘貌美如花,宾客们纷纷站起来鼓掌,交口赞好。
主家桌上老太太当然是主位,她两边分别坐着徐平山夫妇和司徒夫妇。现场乐队演奏声起,新人缓缓走在红地毯上,撒花如雨,一派幸福祥和,司徒明笑眯眯的看着女儿女婿,仿佛一点都没注意到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又一眼。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司徒明立刻转过来,低头做聆听状。
老太太冷笑:“你小子,二十几年过去,居然把女儿弄我眼皮子底下气我来了!”
司徒明头更低,声音听着诚恳无比:“首长,祸不及妻儿,您实在生气您就枪毙我,可别报复我女儿。”
老太太真想跳起来给这混小子一巴掌:“别以为说在前头了我就不找她麻烦!”
司徒明抬起头,笑眯眯的声音压得极低:“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首长您其实很喜欢我们家毛毛吧?”
老太太来之前再三再四提醒自己别被这混小子得逞,但还是没忍住,一巴掌扇在他肩上。这动静大了些,徐飒转过目光看了过来,老太太一晚上都没和她说话,这时见她看过来,瞪了她一眼,徐飒对老太太压根只是闻其名,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瞪她,她困惑的皱眉,司徒明牵了她手,示意她看他们女儿,别分心。
一旁徐平山把一切看在眼里,婚宴散了他留了留,和老太太坐一辆车回家。
老太太看着坐进车里来的儿子,挑了挑眉,“你要说什么?”
徐平山笑了:“那我就直说了:既然已经是亲家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就别记在心上了,叫孩子们知道了不太好。”
老太太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愤愤的把司徒明“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话说给徐平山听,谁知徐平山一听反倒更笑了,说:“话是不错啊,您当初相中的儿媳妇被他给娶走了,如今他们的女儿嫁了您的孙子,可不是‘收之桑榆’吗?”
老太太一拍大腿,“你倒想得开!”当年是谁见了风华正茂的小女警一面,回来便茶饭不思?她老人家见儿子可怜想动用一下子特权,派了最聪明得力的下属去相看,谁知道儿媳妇没相回来,下属都相跑了!
“妈,”徐平山笑得温和,“当年如果我如愿以偿了,儿女情长,这些年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心力放在事业上了。情深不寿,承骁闹着要结婚,我不表态,也无非就是这个担忧。”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借沈家那孩子的手帮他批了结婚报告?”
徐平山“哦”了一声,眼角笑纹里带了浅浅一抹怅然:“我想想,难得他们情投意合。”
难得他们情投意合,不似我,这一生再如何辉煌得意,终究意难平。
老太太沉默良久,前面就快到家了,她拍了拍儿子,“好,这事以后咱们再也不提了。”
****
今天的伴郎比当初的徐承骁和司徒徐徐给力多了,孟青城一娘当关,迷倒所有女士,喝倒所有男人。周素傲娇又难惹,从孟青城那里过来的漏网之鱼但凡有丁点闹洞房的意思,都被她瞪得只想回家睡觉。
所以当晚居然没有人闹洞房。
没人来闹,徐承骁自己还不安分,非堵着浴室的门要求鸳鸯浴。司徒徐徐对新婚夜的期待、幻想、紧张,都在和他的讨价还价里碎成一地渣,想象中连和他对视都会害羞低头的时刻,她忍无可忍的挽袖子把新郎官揍了一顿,从浴室里扔了出去。
“我数到三你不开门我就自己开了啊!”徐承骁隔着门高声威胁。
司徒徐徐见识过他的手法,知道这门拦不住他,走到门口隔着门对他说:“徐承骁,你乖一点自己去洗澡,洗干净躺床上等着我。”
骁爷虎躯一震!
这个好!比洗鸳鸯浴好!
他连忙跑去淋浴间洗自己。
司徒徐徐在浴室里卸妆、洗澡。头发被发胶黏得像只鸟窝,洗了三遍才洗干净,她细致的上护发素,冲干净、吹干,每一步都完美的做好,她站在浴室镜子前看着镜中青春胴体:乌黑浓密的长卷发垂到细细腰间,玲珑的锁骨、形状漂亮的胸部、四肢匀称,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纪、最好的体态,嫁给了心目中最想嫁的男人,今晚,是她最完美的蜕变之夜。
司徒徐徐裹好浴袍,深深吸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徐承骁正坐在床上擦头发,穿着和她身上同款的蓝色浴袍,没有系带子,敞着胸口,结实精瘦的肌肉一览无余。司徒徐徐走过去,从他手里抽出毛巾,轻柔的替他擦拭。安静的夜,名正言顺终于可以为所欲为的心爱女人,清香芬芳的女体气息,徐承骁血一热,抱住她转身一扑,扑倒在床上压了上去。
他的吻一如既往火热,此时更添几分陌生情欲意味,司徒徐徐放松了身体任他重重的吻,任他抽开浴袍的带子,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滚烫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她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陈墨一般的沉,目光紧紧锁着她。
“你……衣服呢?!”他声音都破了,手热切的在白玉无瑕的胴体上游走,哪里都想握住,又哪里都舍不得松开,端着95冲锋都能做到弹无虚发的手,此时抖得控制不住。
司徒徐徐抱住他脖子,又低又柔的问他:“你想看我穿上衣服吗?”
徐承骁当然不想!一点也不想!
可他没想到新婚夜她就敢光溜溜的只披着浴袍躺在他身下啊!
他都做好了今晚可能吃不上肉的准备了!
可肉她自己炖好、装盘躺在他身下面了!
骁爷心里有一百头大型野兽呼啸踩踏而过:结、婚、真、他、妈、的、好、啊!!!
“疼就告诉我。”精壮黝黑的身体压下去、沉入她雪白两腿之间时,他咬着她耳垂火热的喘着气说。


第二十五章

原本有好多温柔要给她的,徐承骁从期待这一天开始,就发誓郑重温柔的对她:慎重的、珍惜的、温柔的、视为至宝一般的对待。她那么好,值得他给她一切最好的,包括女孩子最重要这一夜的回忆。
可是沾了她的身才明白温柔有多难。
到处都是软的,恨不得捏成一团吞入腹中的软,可他动作稍微大一些她就皱眉,明明告诉她疼就说,她却只是咬着唇忍,她压根不知道这种以往只在徐承骁春梦中出现的表情有多勾人,他是多想温柔的停下来,搂着她安慰、就此入睡,但身体根本不答应,反而自有主张的入得更狠。
这种温柔与暴戾交缠争夺、恨不得捧她在手心又恨不得揉碎她在身下的心情,徐承骁食髓知味。
虽未能如愿温柔相待,骁爷到底还是自控力过人的,并没有弄得她十分疼,司徒徐徐只是觉得不甚舒服,被人闯入的感觉生硬又陌生,到处又热又黏,连空气都有一股陌生不舒服的味道,他那么兴奋的在自己身上扑腾,她却觉得还不如一个吻让她动情。
忽如其来觉得委屈了。
“承骁……”她轻声叫他,立刻得到他热烈的回应,她双臂搂住他脖子,委委屈屈的低声对他说:“你抱抱我啊……”
徐承骁只觉得那是撒娇,娇得他整颗心都酥得厉害,两手抱起她垫在她背后,捧着她更迎向自己,她软软的哼了一声,徐承骁顿时脑袋“嗡”一下,整个背都麻得厉害,俯身重重吻住她。
以往总觉得他亲吻的时候力道太重,像是要吃人,但现在比起他欺负自己的那里,吻显得温和又充满爱意,司徒徐徐主动的回吻他挽留。徐承骁身下占着她,手里软雪满捧,销魂至极,她还伸着软软的舌头娇娇的吮着自己,魂魄都要被她吮得离体了,更深的吻她,极尽缱绻。
司徒徐徐渐渐觉得暖,并不是之前被他压着揉着的那种热烫,是渀佛泡在最适合体温的热水里面,暖洋洋的,人想睡去,又并不疲倦,身体里渀佛正绽放花朵那样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神,徐承骁伏在她身上正喘气,脸埋在她肩窝里,惬意又餍足的蹭着她,温柔的问她感觉还好吗?
司徒徐徐默默的把脸埋得更深。徐承骁饱餐一顿头脑清醒了,怕压着她嫌重,可动了动刚要从她身上翻下来,她却哼了一声,伸手抱紧了他。
徐承骁喜上眉梢:“舍不得我?”
她半闭着眼睛小声嘴硬:“我冷。”
一边说一边还往他身下缩,徐承骁爱怜的抱紧她,低声哄啊亲啊,身下那一个显然享受极了,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咪,细细的哼唧,哼得徐承骁血直往下身涌,眼看这样下去不行了,克制的亲亲她说:“我们去泡个热水澡!”
他一起身她就伸手捂住眼睛,人面如桃花,皓腕凝霜雪,更兼娇躯泛红,一副承欢后骄纵又虚弱的媚态,迷得徐承骁不知今夕何夕,俯身抱了她去浴室,亲自伺候她沐浴。
唔,鸳鸯浴什么的,这不是洗着了么?
骁爷要的东西,何时落空过?
****
第二天早晨,司徒徐徐在陌生的徐家醒来,一摸身边是空的,昨晚他睡的那半边被子已经冷了,新婚的第一天早晨,新娘子心头一冷。
她坐起来,四顾陌生的房间,试探的叫了声“徐承骁”。
房间通往阳台的窗帘一动,晨练的人穿着白色背心、黑色运动长裤,帅气阳刚。他分开窗帘走进来,见他的新娘子拥着被坐在床上,就靠着门看着她,笑得心满意足:“早,徐太太!”
司徒徐徐那颗心早暖得发烫了,抱着被子歪歪头说:“徐先生早。”
阳光从徐承骁掀开的窗帘里照进来,新嫁的女孩子坐在一床的朝阳里,眉目如画,笑靥如花。徐承骁想走过去抱住她,又舍不得此刻眼下的静好,这么静谧安宁的时刻,就这样静静互看着彼此,一生就此过去也不觉得可惜。
她伸手要抱,徐承骁过去抱住她亲了亲,笑着低声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撒娇啊。”
司徒徐徐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变成了这样,就想要他抱,最好片刻都不要分开。
“你以后能不能等我醒了再起床?”她伏在他胸口娇娇的提要求。
徐承骁挑了挑眉,“我睡不了那么长时间。”
新婚第一个要求就被拒绝,司徒徐徐瞬间恨得都要飚眼泪,可过了几秒再想一想,这才多大点事情,怎么就想哭呢?
完了,一定是昨晚……阳气都被他吸走了!
她自己脑补的笑出声来,徐承骁莫名其妙,问她笑什么,她哼了一声说:“明天早上我醒过来看不到你,晚上你就睡沙发!”
她是徐飒的女儿,御夫这门技术与生俱来。
徐承骁想了想,居然很干脆的答应了,司徒徐徐狐疑的挑眉看他,被他捏了捏脸:“起床!你来家里第一天,我爸今天特意留在家里吃早饭。”
****
按照司徒家的作息时间,司徒徐徐以为自己起得够早的了,完全来得及帮忙摆个碗筷。谁知道洗漱穿衣下楼,老太太和徐家夫妇已经坐到桌边等着他们吃早饭了。
司徒徐徐心想不好,出师不利!
新媳妇低着头跟在徐承骁身边落座,老太太哼了一声,说:“尊驾到了。现在可以给我老人家吃饭了吧?”
徐母本来心里也有些怪司徒徐徐下来晚了,但老太太一大早的,说话这么刺耳,看着自家儿媳妇神色一下子变得不自在,她反倒生了维护之心,忙打岔张罗着开饭,又亲自问司徒徐徐是喝小米粥呢还是大麦粥。
两个女人轻声细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温馨起来。徐承骁舀了杯水慢慢的喝,放下水杯时看了老太太一眼,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老太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喝粥。
他正要说话,就听司徒徐徐语气温顺的说:“奶奶,是我不知道家里规矩,今天下来晚了,我以后不会了。”
徐母一直暗暗认为司徒的性格过于强势,没想到她能这样向奶奶低头认错,徐母的神色便更温和了:“你第一天到家里,有什么晚不晚的,一家人到齐了就是饭点。”
老太太敲了敲手里的勺子,指指儿子和孙子:“他们俩一年到头在家吃几顿饭啊?人都到齐了才是饭点,你想饿死我老人家?”
徐母埋怨的低声叫了声“妈”,徐平山笑呵呵的说:“知道了,以后会尽量多回来吃饭的。”
徐母趁机说:“哎呀娶媳妇就是好,家里一下子就热闹了。”
司徒徐徐怕惹老太太话柄,索性不说话,抿着嘴向婆婆笑。年轻轻的女孩子笑起来像鲜花一样惹人爱,徐母触动心事,看向司徒徐徐的目光更加爱怜。
其乐融融中,老太太看向孙子,可徐承骁那个臭小子,见她看过来大概以为她又要找麻烦,抓了根油条放在她碗上,说:“奶奶您以前吃饭没那么麻烦啊,看孙媳妇进门了心里这么高兴啊?”
老太太嘴角一抽——要不是浪费粮食会遭天谴,她老人家真能把油条撕开插他鼻孔里去!
****
徐承骁的假不长,过了元宵节没几天就要回部队,两个人商量着,这么几天蜜月旅行是走不远了,近边城市又没什么地方值得去的,不如休息休息,两个人守在一起,耳鬓厮磨,也就是甜如蜜的最好岁月了。
因为还在新年里,徐平山夫妇今天要回徐母娘家拜年,司徒徐徐新嫁,本该跟着去的,可老太太一句话就给留下了:“都走了谁给我做饭?!”
其实司徒徐徐心底里也怕见那么多陌生亲戚,加上想要好好收服奶奶,立刻就说那她留下给奶奶做饭。徐母看着儿媳妇花骨朵似的小脸,心里埋怨婆婆这是怎么了?当年她嫁进来当儿媳妇的时候都没受半点规矩。
“承骁,你留家里和徐徐一块儿陪奶奶。”她嘱咐儿子:“机灵点,别和奶奶顶嘴。”
徐承骁揽着老婆懒懒的答应,徐平山笑着拍了拍他,向徐徐点了点头,出门了。他们一走,老太太伸了个懒腰,说:“昨晚谁家放焰火吵得我没睡好,补个觉。”然后径自回房了。
司徒徐徐看着老太太关上房门,叹了口气,转头小声的问丈夫:“我怎么你了,奶奶那么不喜欢我?”
徐承骁心情好,跟她开玩笑说:“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面你就把我打得住院了?”
司徒徐徐瞪了他一眼,但心里慌了,心想是啊,谁能喜欢孙子娶个差点把他鼻梁骨打断的女人呢?
徐承骁见她神色是当真了,捏捏她鼻子,笑着说:“你真看不出来吗?奶奶那是故意扮黑脸,你看我妈被她骗得,多护着你!”
他以为这样就解释清楚了,可他不懂女孩子的心不是计算机,删除错误代码输入正确的就能立刻正确运行。
女孩子总是不由自主更倾向于坏的解释,因为意欲讨好就已经是自卑的开始,再优秀的女孩子面对心爱男人和他的家庭,都会或多或少的会有自卑。
所以司徒徐徐嘴上答应着知道了,心里仍郁闷的想奶奶是真的不喜欢她啊!
徐承骁对此一无所知,拉着她手开心的说:“我们回你爸妈那儿拜年吧!”
“不!你陪我去买菜吧!”司徒徐徐才不敢回娘家呢,虔诚的合掌急切的问他:“奶奶喜欢吃什么?我做鱼最好吃了,她喜欢吃鱼吗?”
徐承骁心想我哪知道那个臭老太太喜欢吃什么?
不过他知道他自己喜欢吃什么!嘿嘿嘿!
买了菜回来司徒徐徐挽袖子进厨房,拎了把菜刀准备从杀鱼开始。
徐承骁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娇妻麻利的用刀背拍晕了那条鱼,雪白刀刃一闪就冲着鱼肚子去,背上一寒,连忙拦住:“我来我来!这多腥啊!你也下得去手!”
司徒徐徐说他公子哥矫情,徐承骁斜了她一眼,接过刀掂了掂,换了把小一号的,布满枪茧的手指稳而有力,一手按着被他老婆拍晕过去的鱼,一手持刀从鱼肚子开始向鱼头方向刷刷刷的刮干净了鱼鳞,开膛、破肚、去腮,手法干净又漂亮。
司徒徐徐一边摘菜一边看,徐大厨师很快把收拾干净的鱼呈到了她面前,挑着眉一脸傲娇的看着她等表扬。
她“嗯”了一声,表扬他说:“不错不错,有我三分功力。”
徐承骁把鱼往水池里一摔,欺身上前就要吻她,司徒徐徐怕极了他那双还沾着鱼血的手,忙主动踮脚亲他安抚。


第二十六章

中午司徒做了一鱼三吃:清炒鱼片、红烧鱼头、鱼汤滚老豆腐。还有徐承骁点的红烧狮子头,据说老太太最喜欢吃。
另外今天厨房上配送的有机蔬菜是青菜,翻了翻家里有干香菇,就炒了个香菇青菜。
她吩咐打下手的徐大厨师去端鱼汤,自己跑到老太太房里献殷勤:“奶奶,吃饭了。”
老太太正在屋里打拳呢,精神奕奕、出拳有风,压根没有补觉的模样。司徒徐徐心里一咯噔,心想这是有多讨厌她呢,宁愿关屋里打拳也不出来走动。
心里那样想,脸上还是要笑着的,请了老太太出来入座,她盛了碗鱼汤给她。老太太喝了一口就扬起了眉毛。
这挑眉的动作和徐承骁的一模一样,司徒徐徐不禁就觉得亲切,脱口而出:“好喝吧?”
老太太又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却哼了一声没说话。司徒徐徐等在那儿,顿时很不好受,她是第一次谄媚的讨好长辈,却落了个冷场。想起在家里时,一家人吃饭多么温馨惬意,忍不住眼睛一酸。
她默默的低头吃饭。老太太喝完了一碗鱼汤,举筷吃了一个狮子头,那狮子头有司徒徐徐拳头大,她津津有味的吃了一个居然又去夹第二个,司徒徐徐诧异之余,见她果然喜欢吃狮子头,又开心起来。
徐承骁本身脾气像足了老太太,心里再好嘴上也没一句软和的,所以对老太太的傲娇他丝毫不觉有异。
但是他对老太太的好胃口很有意见:平时一顿饭吃指甲盖那么大块肉都算多的,今天这一盘狮子头四个,这老太太已经吃第二个了!
他只吃了一个!
于是骁爷眼明手快,夹走了最后一个。
老太太瞪他,他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想了想,分了一半给他媳妇儿碗里。司徒徐徐抿嘴笑,就听老太太貌似不高兴的说:“笑什么笑!没点眼里架!给老人家再添碗汤!”
她站起来给奶奶添了碗鱼汤,鼓了鼓勇气,又问:“奶奶,鱼汤好喝吗?”
老太太被她一眼不眨的用期待的眼神盯着,表情不情不愿的说:“还成。”又喝了一口,实在忍不住,说:“你有空也教教厨房那几个,鱼汤就该这样熬,他们总爱往里头兑牛奶,我不爱喝那样的。”
新嫁的孙媳妇莞尔一笑,温声说:“以后我给您做。”
老太太哼唧了一声,夹了一块鱼汤里的老豆腐在筷子上,吃得眼睛都惬意的眯起来了。
司徒徐徐看着老人家胃口大开,顿时有种艰难登顶成功的喜悦满足。她看着老太太,徐承骁正看着她,看着他有时搞不定都头疼的倔强姑娘,这样温顺的孝顺他的长辈,他明白她这是为了谁,心里像抿了一大口野山蜂蜜一样的甜。
****
老太太好几年没吃这么饱,撑得出门散步去了,临走带着司机和勤务兵,说要在外面转转,晚上不回家吃饭。
家里只剩新婚第一天的小夫妻,司徒徐徐收拾桌子,叫徐承骁洗碗,他不肯,讨价还价,要跟她换收拾桌子倒垃圾。可桌子司徒徐徐收拾好了,他把垃圾袋往门口一放就回来了,蹭到司徒徐徐身边,从后面抱住了她,看着她洗碗。
司徒徐徐嫌他碍手碍脚,叫他走开,他反而抱得更紧,伏在她耳边,说:“今天委屈你了,后天回了门,我带你出去玩儿!”
“我回家告诉我妈结婚第一天你就不听话、不帮我洗碗,她会打得你大后天也出不了门。”
徐承骁“嗤”一声笑了,咬着她耳朵意有所指的说:“你让我帮你干体力活吧,我一定听你话,你让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司徒徐徐一点没脸红害羞的,回头斜了他一眼,说:“我网店里的东西在原来住的房子里呢,后天你顺便帮我搬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徐承骁听错了,她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让我看看咱们骁爷,到底是有多能干。”
徐承骁欲火烧心,不疑有他,抱紧她蹭啊蹭的求宠爱。他以前也喜欢抱她的,但从不就这样抱着什么也不做。倒是司徒徐徐被他抱着蹭有点情热起来,回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甜蜜的说:“我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喜欢撒娇呀?”
他难得没有追过来给她一个深吻,反而转了转头把脸埋在她肩窝里,声音低低的叫了她一声“老婆。”
这两个都不是肉麻的人,结了婚还没互相称呼过老婆老公呢,他忽然这样叫,司徒徐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笑。她笑得身体微颤,他抱得更紧。
“我妈……她平时很少下厨房,有时候我爸在家,她亲手炒个菜,也都是旁边人洗干净料理好了,她只要倒进锅里颠几颠盛出来就完事,调料放多少都是给她配好了的。”他眼睛贴在她脖子上,司徒徐徐能感觉到他眼珠子动的时候,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和她脉搏相贴的那种亲密,令她心里更加柔软。
“……你真好。”他隔了好久,闷闷的说。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像今天这样,亲力亲为、精心准备,为他洗手作羹汤,从一而终。
他最喜欢吃的红烧狮子头,从小到大多少名厨给他做过,唯独今天吃到的最可口。
他老婆真好。
心里感动那么多,但徐承骁不懂如何分毫毕现的表达给她知道,只知道心头肉紧,就想抱紧她、抱着她不放。
那么强硬的人这样柔软的说话,司徒徐徐已经很满足了,捏捏他脸说:“以后只要你在家,我都亲手给你做饭。”
徐承骁抬起脸,一脸得逞的笑容,英俊好看但是欠揍的很,司徒徐徐给了他一记手拐,他往后退了一步立刻又缠上来,像只撒娇的大型犬,巴在她肩头直拱她,欢天喜地的轻声说:“老婆你真好!”
一想到这么好的你,从今而后是我的了,连对自己都多出几分爱意来呢。
骁爷蹭着他家媳妇儿,嗓子里发出很萌的“嗯嗯”声音。
要是孟青城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泪流满面的——他连比卖萌都比不过骁爷。
****
第二天一早,刚蒙蒙亮徐承骁就准点醒了。
司徒徐徐裹着浴巾沉沉睡在他怀里——昨晚事毕她筋疲力尽,眼睛都睁不开,他抱她去洗澡,出来一沾床她就昏睡过去了。徐承骁爱她裹着浴巾的娇弱模样,没给她换睡衣,抱着就睡了。
睡了一夜,浴巾早松开了,聊胜于无的滑到了腰间,他往下拉了拉被子,顿时肤光胜雪,春色旖旎。
徐承骁无声的笑得春风得意,毫不客气的低头含住一个,手里不轻不重的玩着另一个,睡梦中的人前半夜累极,这时候睡得无知无觉,胸前被占了玩弄,梦里就梦到他又折腾自己了。
直到他满满的顶进来,身体又酸又涨,司徒徐徐才从春梦里醒过来,听到耳边他兴奋的火热的喘气声音,半梦半醒间情动大盛,“嗯”了一声,伸手搂住他。
徐承骁精神更振奋,与她面对面缠了一阵,把她翻过来背对着自己,压下去一边爱她一边亲她,肩头、颈、耳朵、脸颊,她哪里都香香暖暖的,又滑又细腻。可惜的就是体力不够好,他感觉上没有过多久啊,她就浑身颤着,细细的手指揪着床单紧紧的,皱着眉声音颤颤的问他好了没有?
“早呢!”徐承骁占得她满满的,还用力往里面挤。她酸胀难忍,缩着身子往上,却被他按住了肩头兴奋的更加一阵大动。
司徒徐徐几乎魂飞魄散,眼前都看不见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过来,他还趴在她背上,她不知道他这是结束没有,有意识的缩了缩,就听他难耐的闷哼了一声,又动了起来。
“徐承骁……徐承骁!”司徒徐徐断断续续的叫着他名字,求饶,求他快一点好,她真的受不了了,实在太满了,身体受不住这么满的感觉,下一秒好像就要被他揉散了顶穿了。
徐承骁心里直可惜,但她哀哀的垂着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的样子又实在可怜可爱,他亲着她没命的吻,吞人一样的力道,身下加紧,她又一次浑身颤得不能自已之后,他紧紧把她抱向自己贴着……
两个人都魂游天外,好一阵没有说话,欢好味道浓浓的屋内只有一粗一细的喘息声。徐承骁先动了动,伸手按了床边窗帘开关,露出一条缝,外面触亮的天光透进来,他俯身亲亲他家小娘子,哑着声音说:“我今晚不用睡沙发了吧老婆?”
司徒徐徐连看他一眼都费力得很,可晨光里她这样的一眼在徐承骁看来根本就是妩媚娇柔,捧着她脸又重重的吻,好像刚才那样的淋漓尽致,他却压根没有餍足。
“我很乐意每天早上都让你一睁开眼就看到我。”他捧着她脸笑眯眯的说,“就像这样!”
司徒徐徐咽了口口水,虚弱的摇头:“我错了,求求你让我一个人睡到自然醒。”
“这样啊?”骁爷一副可惜的口吻,遗憾极了:“那好吧,你继续睡,我跑步去了。”
司徒徐徐“嗯”了一声。他果真立刻翻身下去,被子里一阵冷,她又有些后悔,伸手搭在他腿上,徐承骁刚伸臂从床下地毯上捞了件睡衣,被她一摸顿时一个激灵,挑着眉转头看床上的人。司徒徐徐起先想挽留他,陪她一会儿、抱抱她说说话,可他一副要么再来一次、要么立刻走的表情,她看了心里一阵赌气,收回手卷了被子裹住自己,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徐承骁哪里知道她心里的千回百转,见她转身就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补觉,他穿了衣服就去洗漱准备出门晨练。
司徒徐徐和闺蜜抱怨这件事,单纯善良的韩婷婷“呃”了一声,说:“那你告诉他你喜欢他抱抱你就好啦~”
司徒徐徐:“……单细胞也会传染吗?你嫁给秦宋之后越来越呆了!”
韩婷婷不好意思的说:“不是吧……大概是生了乖乖才变呆了吧,老人们都说女人生孩子以后就会变笨一点。”
和这种连变呆都能温柔承认的家庭妇女没有共同语言,司徒徐徐打给了辛记者,辛辰果然很给力,犀利的吐槽说:“看着人模狗样的,一点情趣都没有!”
虽然有点对不起她家男人,但司徒徐徐痛快的附和了:“就是啊!”
“带他去看流星雨吧!多浪漫啊!有个天文摄影团组团一起去!很不错的!过两天就有狮子座流星雨!去看吧去看吧!带上我带上我!”
“……你想去、你家言峻不肯带你去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啊……”辛记者泄气了,“他说山里温差大容易感冒,他最近工作太忙了没时间带我去,也不准我一个人去。”
司徒徐徐挂了电话也泄气了——和这种被宠坏了的反叛小娇妻,也没有共同语言啊!


第二十七章

回门那天的前一夜,徐承骁特别识相的没有折腾她,虽然燥得把她抱在怀里蹭了好久才让她入睡,但第二天司徒徐徐精神明显比前两天好许多。
早上徐承骁晨跑回来叫她起床,在徐家吃完早饭就出发了。除了早准备下的礼物,徐母又添了一袋虫草和一大盒燕窝,吩咐儿子带给丈母娘。
“你岳父岳母要是问起你什么时候回部队,就说等你回去了徐徐要是闷得慌,常回娘家住。”
徐承骁说:“她今天叫我把她开网店的那些东西都搬回来呢。她都嫁给我了,这里就是她家,你放心吧,我娶的老婆可不是一般女孩子。”
徐母想说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难能真的一朝就据为己有了?
这话不好明说出口,否则显得她没把司徒徐徐当做女儿看。虽然是事实。
老太太的横竖挑刺与儿子的粗枝大叶,让徐母对儿媳妇更多了一分怜爱之心。
徐飒那边倒并没问徐承骁什么时候回部队,也并没有想象中的久候激动,一来徐飒性格克制、司徒明淡定,二来司徒徐徐自己有个小窝,未嫁时几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情。
小夫妻回门和以前恋爱时徐承骁来家里吃饭没什么不同,司徒夫妻俩也没拉着女儿问长问短,只是不要他们干活,坐到客厅吃水果看电视,他们老两口在厨房里忙活。
徐承骁感觉轻松,比婚前亲密、比婚前肆意,更坚信他娶的老婆非同一般女孩子任性矫情。
吃过饭司徒明和徐承骁下棋,徐飒和司徒徐徐出门散步。下了楼还在楼道里徐飒就忍不住问:“感觉怎么样?家人好相处吗?生活习惯能配合吗?”
司徒徐徐挽着她,迎面是已有春意的微风,她心里暖洋洋的,说:“比想象中要好,爸爸妈妈和奶奶都对我挺好的,他们喜欢吃我做的菜,夸我比厨房里做的好吃。我做的红烧狮子头奶奶一个人能吃两只!爸爸很忙,这几天没见几次,不过总是笑笑的一点不像电视上那么有距离感,那边妈妈特别护着我,对我可好了!”
审了几十年罪犯的徐飒敏锐的听出来不对劲:“谁挑你不对了徐承骁妈妈要护着你?”
“呃……”司徒徐徐心想真是言多必失,“奶奶她有时候喜欢开玩笑的,故意板着脸吓人,妈妈她怕我不习惯,每次都解释……可好玩了!”
还算圆得挺好,徐飒将信将疑,不过也没有再追问。母女两个绕着大院走了一圈,回去的时候徐飒叮嘱女儿说:“别把他们当做讨好的对象,把他们当做家人相处,你不是讨人厌的孩子,真心对他们,他们会很喜欢你的。”
司徒徐徐心里柔软,一歪头靠在妈妈肩膀上,俏皮的眨眨眼说:“妈你很喜欢我吧?”
徐飒笑了:“你不讨我厌的时候,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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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前徐母给司徒打电话,说晚上有应酬很晚才回家,奶奶今天去给一个老朋友拜年,吃过晚饭才回来,叫他们小夫妻两个在娘家吃了饭留一晚再回家。
司徒答应了说好,却没有告诉徐承骁。
晚上司徒明和徐飒要去看电影,徐承骁就定了电影院附近一家餐厅,吃砂锅潮汕粥,一来天气冷,喝粥暖和,二来司徒徐徐说过那两位二十年来都是手拉手各拎一袋零食汽水头靠头看电影的,喝粥垫垫胃又不妨碍一会儿吃零食。
司徒徐徐晚上本来吃得就不多,所以只苦了骁爷,从餐厅出来开了五分钟的车就直喊饿。
“去公寓吧,舀东西,顺便给你煮个面吃,我冰箱里还有芝士呢,给你做芝士焗面好不好?”
徐承骁婚后最爱的除了床上就是她下厨房了,得意的吹了声口哨,惬意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到了小公寓司徒徐徐叫他把整理好的箱子搬下去,她煮面,七八个箱子徐承骁一手两个跑了一趟,再上来时推门已经是一屋子香气,他满足的嗅了嗅,叫“老婆”没人应,听浴室有水声,想来是在洗澡,他跟着香味到厨房,一看流理台上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芝士焗面,色泽香味令人食指大动,他舀了叉子就动手,耳朵里听着浴室门响,脚步声轻轻的往这边来。
徐承骁卷了一大口面,边往嘴巴里送边随意往门口看了眼——顿时叉子停在那里,震惊的到了嘴边的面都顾不上了。
他新娶的小娇妻浴后乌发湿漉漉披在肩头,双颊粉红,鬓角半干,水珠滚下来,从柔嫩脸颊到修长的颈,经过玲珑锁骨,再往下滚动……深蓝色滚边的白色水手服,上衣束胸,下摆倒是宽宽的,只是短得手一动就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腰,下面是深蓝色的百褶裙,堪堪遮住挺翘的臀。像十六岁的中学生,可哪个中学生会让人想抓过来压在身下、蹂躏得她哭晕过去呢?徐承骁喉结耸动,手里的叉子放下时磕在盘子上,清脆的一声,她渀佛吓着了,可怜又可爱的缩缩肩膀。
徐承骁冲她招招手,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声音都哑了:“……过来!”
她很乖的跑过来,束胸上露出半杯的两捧,一颤一颤的惹着他眼,还主动的抱住他一只手,神情怯怯的仰着头:“叔叔……”
徐承骁再忍就要爆炸了,一把拉进怀里,一手控着她腰牢牢的,另一手用力的揉上了她胸,她吃痛叫了一声,被他咬了一口,狠狠的在她唇上辗转,徐承骁的声音兴奋的发颤:“谁准你穿成这样的?!不想活了?!”
他手劲太大了,司徒徐徐疼得货真价实眼泛泪花,柔弱的缩着轻声的说:“是新来的样衣啊,试穿一下嘛~不准穿那我脱了去。”
徐承骁笑得又低又热:“叔叔来帮你脱……”他手上一用力把她抱起来放在流理台上,大理石冰凉,赤裸的大腿贴在上面冷得她“啊”的轻叫,“叔叔冷!”
徐承骁连忙伸手搓她大腿,嘴里胡乱的哄:“一会儿就热了……来摸摸叔叔热不热?”
司徒徐徐才不要摸那么丑那么凶的东西,用力缩回手,捂着眼睛不肯,徐承骁急疯了,手探下去伸进她裙子里,随即倒吸一口凉气——真、空、的!
大演习端了敌方指挥部的时候也没此刻心跳的快!
不知死活的某人还要撩拨,两条雪白的腿分分开开,缠在他腰上蹭,手里端了那盘芝士焗面,端到满是他指痕的雪白胸前,娇声问:“叔叔要吃面还是我?”
徐承骁狞笑,一手飞快的解着皮带,一手舀开那盘面放得远远的,把她按下去折在身下,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答案。
****
流理台太硬了,狼变的徐承骁太猛了,事毕司徒徐徐就跟被人打了一顿似地,软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刚才徐承骁兴奋的声音都变了,最激烈的时候喉头不由自主的发出闷哼的声音,听得她浑身发热,竟就由着他下狠劲折腾自己也不反抗,现在冷下来,感觉下面比初夜时还不舒服。
他还伏在她身上起腻,蠢蠢欲动的,好像休息片刻要立刻再来一回,司徒徐徐手指戳戳他,“冷。”
她刚才叫得嗓子都哑了,一开口声音沙哑性感,徐承骁蠢蠢欲动的更厉害,手里也开始不安分。
司徒徐徐费力的捶了他一下:“起来啊!我要冻感冒了!”
他这才依依不舍的起来。他提上裤子就又是衣冠整齐,司徒徐徐身上一塌糊涂的躺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浑身酸痛不舒服,难受的踢了他一脚,骂:“衣冠禽兽!”
徐承骁眯着眼睛餍足的笑,这个时候一点脾气也没有。扣好皮带,他把衬衫脱下来裹了她,打横抱起到浴室冲了冲才抱上床。
司徒徐徐困得要命,他却两眼发亮精神的很,抱着她温柔的亲,摇啊摇的哄,像哄孩子一样。
徐承骁的温柔太有杀伤力了,这甜蜜的入睡像童话一样,几乎是此生最好,司徒徐徐幸福的都不敢睁开眼睛。
“睡吧,今晚我们不走了,一会儿我给家里电话,就说住大院了。”徐承骁见她睫毛微颤不肯入睡,以为她担心,便轻声的安排说。
司徒徐徐伸出手搂他腰,闭着眼睛笑得狡黠:“晚饭前妈妈就打电话说今晚不用回家睡。”
“所以你是有计划的勾引我?”
“本来是奖励你昨晚识大体。不过刚才弄得我那么难受,以后没有了!”她说完还傲娇的哼了一声。
徐承骁爱死她这小模样了,忍了忍,还是勾着嘴角坏笑,附到她耳边又低又热的说:“再矫情!爷操到你服帖!”
她几乎是立刻的红了脸,动手要打他,手一掀才发现被下自己是一丝不挂的躺在他怀里,立刻又不敢了,又不甘示弱,就飞快的伸手在他脸上挠了一下。徐承骁往后一仰,挠在了脖子上,她趁机卷了被子滚到床最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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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骁热身运动后精神特别好,怎么也睡不着,抱了沉睡的人一会儿,身上火更燥,下床把刚才目睹了现场的芝士焗面热了热,一边吃一边找出了她电脑来,几下破了密码,登陆进她的网店一探究竟。
怪不得有七箱子要搬,刚刚到了新货啊!还有人已经拍了一圈了。修长的手指轻敲,一看那收货地址——c市?秦宋!
那款白色蕾丝女仆装又萌又性感,骁爷无法容忍那么幼稚的人享用——下架!
g市xx花园……言峻?!
穿上就是为了一片片撕下来的黑纱ol套装,不适合温文尔雅的太子爷啦!
对不起该宝贝已下架。
粉色渔网袜!白色透明系带睡衣!!开衩到腰的真丝旗袍!!!
骁爷两眼放光,吸溜吸溜吸光面条,舌尖饥渴的在唇上舔了舔。
嘿嘿嘿……
对不起,这些宝贝全部下、架、了!
填饱了肚子又存了七箱“宝贝”,骁爷激动的在屋里只转圈,冲了两遍凉水澡才回到床上,可刚把温香柔软的女体抱进怀里就忍不住了,脑子里全是她刚才娇滴滴的喊“叔叔”,他不管不顾的贴上去,压着熟睡的人从后面来了一次,她醒过来又哭着昏睡过去,骁爷一夜尽兴。
第二天晨起司徒徐徐醒来,翻个身都觉得困难,浑身酸软,腰和腿都不像自己的了。那个混蛋不知道又野去哪里发泄非人旺盛的体力了,她摸了床头的手机想要打电话给他,一开机就跳出来两条短信。
“辛辰家的太子”:“速、发、货。”
“爱吃睡衣的小禽兽”:“等着老子的千字差评吧!颤抖吧!不守信用的无良商家!”

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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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郎是京城第一公子,伴娘是太子唯一的亲妹妹,宾客之中更是随处一点就是一尊大佛。不过也不都是冲着徐家来的——司徒徐徐发小兼闺蜜兼十几年隔壁邻居兼前同事韩婷婷,嫁了c市赫赫有名秦家小六少秦宋,今天千里迢迢的赶过来,还带着刚满一周岁的儿子。
言峻和六少之中排行老三的陈遇白是至交,之前在c市收拾“周氏”的时候也和秦宋打过交道,和他同桌落座,彼此点头致意。辛辰和韩婷婷也见过几面的,虽不如与司徒徐徐要好,但也聊得来,辛辰逗秦韩说:“乖乖,叫我漂亮姐姐~”
秦宋嘴贱:“哈哈哈你和我儿子同辈那你家言峻要叫我叔叔啦哈哈哈!”
言峻低头抿了口茶,心想看在你三哥面子上,不和小孩子计较。
辛辰却气不过,还击说:“你看起来是和我老公叔叔差不多年纪了。”
c市第一骚包秦六少,从来自诩翩翩少年,顿时怒了,傲娇的昂着下巴:“我有儿子你有吗?!”这是他这一年以来的口头禅。
辛辰顿时歇菜,偃旗息鼓。正低头喝茶的言峻抬头看了秦宋一眼,秦小六欢快的啦啦啦,看着台上交换介绍的新人,得意万分的扭着俊脸:“老婆老婆,徐大兵的求婚钻戒没有我的大!”
韩婷婷温柔的示意他闭上嘴巴。
言峻很轻的笑了一声,“有心就好。”
辛辰一点就通:“就是啊!钻戒大有什么用啊,心眼那么小,一天到晚唧唧歪歪和女人斗嘴。”
秦宋炸毛:“你你你……我有儿子你有吗?!”
辛辰:“我有青春,你还有吗?”
秦宋:“我……我有……”
言峻端起茶缓缓吹了吹,看了眼隔壁桌的陈易风,笑了笑给秦宋支招说:“你可以说:你有情敌,这个她可真没有。”
这一枪补的,秦宋泪流满面:“呜呜……老婆老婆,以后不要跟他们玩!”


第二十八章

徐承骁拎着还热气腾腾的早点进门的时候,司徒徐徐正在浴室里洗漱,捧水洗干净脸上的泡沫,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一大早消失的人正倚在门边上冲自己笑。
司徒徐徐给了他一个白眼。
“今晚之前把我的网店恢复原状,逾期后果自负。”
“没货了,全部的款式我包场。”徐大少笑得邪气十足。
司徒徐徐不理她,他忍不住,自己摇着尾巴走过来,从后面抱着她蹭啊蹭,“今晚穿旗袍好吗老婆?”
他对她穿旗袍是有强烈执念的——第一次见她时,试衣间的帘子“刷”的拉开,身着粉色高叉旗袍的少女,像忽然盛放在他眼前的花,第一眼他就定下了。
想到亲手从她身上把旗袍一条条撕下来就兴奋不已的人,眼冒绿光。司徒徐徐从镜子里看着他兴奋的神色,却觉得心里不甚舒服。
“你现在是不是一看到我就想弄到床上去啊?”她问他。
骁爷谦虚的回答说:“沙发上也行!如果你不哭着喊‘太硬了’,桌子、门后、墙上我都没意见!”
他态度那么轻浮,让人觉得他没有丁点沟通的诚意,司徒徐徐懒得和他再废话,拿了乳液往手心里倒,低着头说:“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徐承骁见她一大早的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以为是昨晚上太激烈真的弄疼她了,吃早饭的时候就格外殷勤,生煎包蘸了醋放到她碟子里,“别光喝豆浆啊,吃一个!”
她神色懒懒的,说太油了,一大早,不想吃。
“上次带你去,一大早的一个人吃了一客也没见你嫌油?”
她拨着勺子搅豆浆,不说话。
徐承骁耐着性子哄她:“我多跑了两公里特意绕过去买的,你不知道城市里的早晨空气多糟糕,我在部队跑越野二十公里都不带喘气这么累的!”
“那你就早点回部队吧。”司徒徐徐打断了他,低低的说了句。
徐承骁一愣,随即心里很陌生的一疼,放下筷子伸手轻捏捏她脸,语气不由自主的温存了许多:“是不是舍不得我没几天要走了,所以跟我闹别扭呢?”
司徒徐徐听了直想笑,又觉得实在哭笑不得:他压根连她在纠结什么都一无所知!
她把勺子一扔,抬起头看着他眼睛,说:“既然空气不好,就不能不跑步吗?既然在部队里天天都要跑操,难得回来休息几天,就不能把那边的习惯放一放吗?还是你觉得这里才是暂时停留的地方,终归很快要回部队去的?”
就像她期待在丈夫怀里醒来,他却只期待激烈的性事,他们两个的价值观完全是两条平行线。
徐承骁看着她,神情恍然大悟,说:“司徒,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我们结婚前那次,我大演习一个多月无法联络你,那一段后我以为你想通了、能克服,才答应嫁给我。”
司徒徐徐忍了忍才说:“我知道那是你的工作是你的事业,你要实现你的理想抱负,我能接受你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但你在家里的时候,能不能一心一意的陪我呢?我不要求和别的女人一样天天守着丈夫,可新婚蜜月里连早晨和丈夫一起起床都没办法实现,你不觉得过分吗?难道因为你无法做到全部,所以连仅有的一部分也不愿意做,你是这个意思吗?”
话赶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语气一个比一个重,司徒徐徐话音落,两个人都严肃的瞪着对方。
这是徐承骁第一次意识到他娶的这个姑娘不仅脾气不温顺,而且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就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他都有些疑惑了:昨晚在他身下那个娇滴滴喊他叔叔的姑娘,是眼前冷着脸高声与他争执的人吗?
一想到昨晚,徐承骁就心软了。
抑制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低低的说:“以后我早一点,你醒之前我就回来。”
他居然让步了。
虽然只是无奈妥协一般的一小步,但那是徐承骁的让步,已经够让人匪夷所思的了。司徒徐徐心里惊叹,有些得意,又有些愧疚难安。
低头默默的喝了几口豆浆,她夹了已经冷掉的生煎包咬了一口。
“算了。”她幽幽的说。
徐承骁低着头,也不问她什么算了?他也夹了一个生煎包,就听她柔声说:“别吃,已经冷掉了,我去给你热一热再吃。”
他抬头看她,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婚后的第一次争辩,很难分谁赢谁输,反正当下两个人心里都不好过,又都希望对方别介意。
司徒徐徐起身去热生煎包,徐承骁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伸筷子把她碟子里咬过一口的那只夹过来吃了。
司徒徐徐端着盘子站在那里看着他,居然觉得他低眉顺眼吃冷包子的模样可爱,偏过头笑了起来。她笑了徐承骁也笑了,清晨暖好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司徒徐徐站在温暖光线里舒了口气,朗声说:“明天我和你一起跑步!”
徐承骁光看着她这样笑就觉得胃里暖暖的饱了,刚才的不适感抛到九霄云外,连忙答应说好。
****
第二天早上徐承骁起来时叫了她,司徒徐徐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洗漱穿衣完毕,跑出楼下几百米了,才将将清醒,睁大眼睛看看启明星闪烁的天,外面真的好冷,但是和他肩并肩跑步的感觉很不赖。
“早上空气真好!”她开心的说,抱着肩往前跑,身姿轻盈。
徐承骁笑着看了她一眼,提醒道:“慢点跑,注意调匀呼吸。”
“我知道!”司徒徐徐横了他一眼,她可是司徒明带出来的。
跑出偌大的小区,是一段长长的上坡路,下坡后接着笔直的林荫道,开车也要十几分钟,再尽头是个很大的风景湖。
他们绕着湖跑了四圈,司徒徐徐在女生中引以为傲的好体力支撑不住了,喘得脸都有些发白。
而徐承骁那个变态,做着高抬腿的练习跟了她一路,神色轻松不已。
“你……平时要……要跑几圈啊?”司徒徐徐咽了口口水,嗓子眼裂开一样疼,艰难的问。
“也就十几圈。”徐承骁看她差不多了,拍拍她脑袋说:“回去吧,今天差不多了。”
司徒徐徐眼前发黑,顺从的跟着他往回跑。来时那么平顺的坡啊,现在陡得像通天一样,她腿软得抬不起来,越跑越慢。徐承骁的高抬腿都要做成原地的了,停下来索性把她背了起来。
她不好意思了,趴在他背上小声问:“我重不重?”
徐承骁笑了一声,轻松的说:“放心吧,比武装越野的装备分量轻。”
不用顾忌着她,徐承骁跑得很快。背着一百多斤的她,脚下依然很稳。司徒徐徐上一次被背着走路还是小学的时候呢,她那么小的时候就敢跟徐飒大声吵架了,把徐飒气的摔门而去,司徒明背着她下楼去找,安静的星空之下,爸爸乐呵呵的对她说:“没关系的,别怕,女孩子脾气差有什么要紧?学你妈妈,以后也找个爸爸这样的好男人。”
小小的司徒徐徐,气跑了妈妈,心里其实着急的要命,却倔强的不吭一声,爸爸那样说,她就笑了,小手紧紧抱着爸爸的脖子,贴在爸爸温暖厚实的背上。
就像眼下这样,在他背上一颠一颠的,其实不舒服呀,可心里却踏实的要命。
司徒徐徐满心柔软的搂紧丈夫的脖子,觉得此刻幸福极了。
纤细柔软的手臂缠在脖子上,两团他恨不得夜夜捏在手里的软肉挤在背上,徐承骁浑身血热,心跳直线加快,只不过平时五分之一的操练量而已,竟然开始呼吸不稳喘粗气。
“真要命!”他托着她臀的手狠狠的紧了紧。
司徒徐徐被他掐的哼了一声,头一昏,伏在他耳边柔声说:“承骁……以后我不闹你了。”
她这么娇,还这么乖,徐承骁心中的柔情满得要溢出来,转头语气温柔的说:“没事。”
我喜欢你跟我闹。
“你好辛苦。”她声音低低的有些委屈,更像撒娇。
徐承骁把她往上托了托,想了想,语气平和的告诉她说:“司徒,我每挑上来一个兵,都告诉他:特种部队最浅显的意思,就是你将面对比寻常部队更恶劣的战斗形势,完成更艰难的任务,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怎么做到呢?最简单最基本的就是平时做到一万,那样,才能随时随地、从容不迫的,以一当百。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无时无刻。”
做到这一万需要不折不扣、毫不松懈、日积月累、年复一年。他能走到今天,靠得是他徐承骁自己,所以傅东海被人叫“海儿妹妹”,他是骁爷。
他滴着汗表情认真的说话的时候,格外有魅力,司徒徐徐被他迷的心头的肉都发紧,她搂紧热气腾腾的男人,此刻希望自己变成一株藤蔓,轻轻缠绕、永远依附他。
“知道了,你没时间陪我整天风花雪月,以后你爱跑就跑好了。”她低声柔顺的说,说完又觉得有点不甘心,提要求说:“带我去爬山看流星雨好不好呀?言峻不肯带辛辰去,说危险。我们家承骁以一当百,不会怕的,哦?”
特种兵王顿时豪气四射:“有我陪着你去,哪里都不会危险,我带你去!”
司徒徐徐笑眯眯的搂紧他,顿觉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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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辛辰给的攻略,小夫妻俩在山脚下和天文摄影论团碰了头,团长老牛是个热情的中年壮汉,热烈的欢迎了两个人的加入。
这山海拔不算很高,同行没有人拉后腿,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山的时候整队人马就已经爬到了山顶,借着落日余晖,男人们搭帐篷,女孩子一拨动手架望远镜设备,另一拨准备篝火和食物。
大家带的东西都差不多,饼干、肉干、小零食,司徒徐徐把徐承骁背上来的整袋番薯和栗子拿出来,其他几个女孩子都“哇”一声!
“晚上可以埋在火堆里烤着吃!”
“好开心!”
“这么重是怎么背上来的啊?!”
司徒徐徐指指那边正在搭帐篷的徐承骁,“是他背上来的。我们没带你们这么专业的望远镜,所以东西不多。”
“那是你男朋友哦?他是专业驴友吗?看上去很厉害。”
“不是男朋友了……我们已经结婚了。”司徒徐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感觉脸上微微发烫,“他是军人。”
女孩子们又是一阵“哇”,各种赞美和羡慕:“看他的气质一点不像当兵的啊!”
“哎呀看那身板就知道是军人了嘛!”
“是啊是啊线条真好!”
大家嘻嘻哈哈的开玩笑,司徒徐徐笑着转头看被议论的自家男人,黄昏光线里他正固定帐篷,动作利落又有力。认真的男人最帅了,司徒徐徐陶醉的想早上跑步那么小的事情,怎么就能和他闹呢?她的丈夫是这么的完美。


第二十九章

夜幕降临,大家围坐在篝火旁,烤红薯和栗子,边聊天边等。
女孩子们都是理科生,热爱天文学,说话热闹的时候专业术语一个一个往外蹦,司徒徐徐微笑听着,转头看身边的男人,他倒是和老牛他们聊得很投机,篝火温暖的光印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仿佛印在她心上,暖的有点烫。
要命了,司徒徐徐觉得自己婚后更着迷于这个男人了。
男人们不知道说到了什么,集体爆发出一阵爽朗大笑,徐承骁笑着,下意识回头看自家老婆,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美目明亮,印着篝火暖暖的光。
他勾着嘴角牵了她手。
“今晚云层厚,可能观测不到大的流星群。”徐承骁告诉她,“明晚是大爆发的时间,我们明天再留一天?”
司徒徐徐都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靠在他肩膀上幸福的说“好啊。”
徐承骁捏捏她脸,趁人不注意飞快的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司徒徐徐抬头看他,两个人都抿着唇笑。
旁边有人问说:“你们新婚,怎么就来这里度蜜月啊?”
徐承骁说:“是我工作太忙,委屈她了。”他声音里三分歉意七分爱意,低沉动听,女孩子们一阵赞叹骚动。
老牛笑呵呵的说:“来这里度蜜月有啥奇怪的?说个真正奇怪的你们听吧:前几年有一次我们出来,来了个大美女,和男朋友吵架了跑出来的,后来在山里冻感冒发烧了,她男朋友派了几千个人搜山,第二天用直升飞机接回去了。”
女孩子们都大笑,说老牛吹牛,写言情小说呢吧?!
山顶空旷,寒风凛冽却气氛特别好,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围着温暖的火大声说笑。徐承骁话不多,只是偶尔画龙点睛的几句,却总能把气氛带得更加热烈,司徒徐徐坐在旁边默默体会着,默默的与有荣焉。
看时间差不多了,徐承骁折了根长树枝,把篝火下面烤的红薯和栗子扒拉出来,趁热分给大家伙。这群人,在城市里每天吃快餐和精食,今晚这样围着篝火吃刚烤熟的红薯,竟然香甜胜过一切。
司徒徐徐拿了颗栗子在手里,太烫了,只能换着手惦着玩儿,一回头徐承骁剥了半个红薯递过来,她伸手拿,他手抬了抬。
“别上手,烫得很,你先咬一口尝尝。”
她听话的咬了一小口,他问甜吗?司徒徐徐就推他自己也吃一口。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吃一小只烤红薯,又甜又暖和。
当晚真的没有等到流星,不过烤红薯和烤栗子香甜可口,聊天到凌晨,大家满意的各自回帐篷休息。司徒徐徐贤惠的把睡袋拿出来铺好,一人一个并排放着,可徐承骁在外面刷了牙进来,非要拆了拼成双人的,要抱着她睡。
抱着怎么可能睡得着呢?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很快就呼吸不匀的趴在她身上难耐的蹭。司徒徐徐把已经伸进她小内裤边边的大手抓出来,在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他居然还笑,低声的笑得很开心,咬着她耳朵很小声的叫她“老婆。”
四周很安静,帐篷再厚也不可能隔音,司徒徐徐担心他一发不可收拾,没有理他,也不敢动,闭着眼睛装睡。
没想到他也就这样了,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拉好睡袋裹牢她,抱在怀里。
他怀里很暖和,又安稳,司徒徐徐觉得自己像是躲在黑暗安静的山洞里,踏实极了,装睡没多久,真的睡过去了。
半夜里她醒了醒,在他怀里翻了个身,徐承骁立刻醒了,把她重新裹好抱进怀里。
那夜山顶温度零下,寒风呼啸,却是司徒徐徐二十五个冬天以来最暖和的一个夜晚。
****
第二天徐承骁起来,司徒徐徐也醒了,周围还是静悄悄的,帐篷里黑乎乎的,她睁着眼睛,缩在睡袋里拽着他手不放。
徐承骁第一次领教她晨起耍赖,可爱的不得了,从被她抱着的手一直酥到心底里,心神荡漾的躺回去,压着她低声在她耳边说:“要不你起来?我们走远一点,爷好好疼疼你!”
外面这么冷!况且他折腾起来,没个一小时轻易不会停的,司徒徐徐可不想冻感冒,默默松了手。
他出去没一会儿,司徒徐徐正懒懒窝在留有他余温的睡袋里,忽然听到帐篷的拉链很轻的一声响,一个人钻了进来。
她吓得立刻坐起来。
徐承骁拉好拉链回头,见她坐在那里,一边钻进睡袋里一边笑眯眯的问她:“走吗小妞?五百米外有一块树林,地理位置绝佳。”
他说着钻进睡袋躺下了,司徒徐徐转头新奇的看着他,问:“你怎么又回来啦?”
徐承骁拉她躺下,把她抱进怀里暖了暖,惬意的叹了口气,说:“夫人昨天才跟我闹,今天还敢往外跑么?”
司徒徐徐心里开心,甜蜜的依偎在他怀里,抬头眨巴着眼睛问:“那你刚才出去干嘛了?”
“尿尿。”捏捏她脸。
谁想小东西一下子就翻脸了,又拽起他手掐,凶神恶煞的竖着眉:“那你洗手了吗就摸我脸?!”
徐承骁心想给你惯的!还敢嫌弃爷了!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司徒徐徐“轰”一下红了脸,照着他肚子给他一拳,“你敢!”
徐承骁不痛不痒的挺了挺肚子,挑着眉,一脸不正经:“下次等把你弄老实了那会儿,非给你来上一次!你看爷敢不敢!”
“你敢放进来我就咬死你!”
“得了吧!你那会儿都软得跟滩水似地,往你嘴里塞什么你都乖乖的含了!”
司徒徐徐可不是只会捶着男人肩膀娇呼讨厌的,直接动手就揍他,徐承骁皮糙肉厚,任她打,还要继续撩拨她:“你再打!到时候拔出来再给你来上一脸!”
司徒徐徐只想把他嘴堵上,可压根打不过他,情急之下羞愤的掐他:“你!你你你……你违反纪律!”
徐承骁压着她,趴在她肩头懒洋洋的问她:“哪条纪律不准爷颜射老婆了?”
“徐承骁!”
她终于忍不住叫起来,奋力挣扎着去捂他嘴,徐承骁笑得像只抓了老鼠玩的猫,任她在怀里扑腾,反正也逃不开他。
帐篷在两个人的打闹里一直震动、一直震动。老牛和同帐篷的同伴解手回来,见这动静比刚才他们出去的时候还大,女的似乎更激情些,叫得都忍不住了。
老牛挠挠头,无声的咧嘴笑了,大概是他笑起来的样子太好笑了,同伴撑不住“噗”笑出了声。那帐篷一下子就不动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连忙脚步匆匆回自己那儿去了。
这边帐篷里,司徒徐徐听到脚步声走远,捂着脸小声的叫:“他们是不是误会了啊?!”
“哦,那我出去解释一下!”
“你回来!”司徒徐徐连忙松手去拉他,他早等在那里呢,蒙头就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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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闹了这么一出,司徒徐徐不肯待下去了,况且也不是那么想看流星雨,只为了他肯特意陪她出来玩的心意就够了。
徐承骁同样对流星这种自然现象没什么多余的想法,既然她说要走,就收了帐篷,和老牛他们告别后,带了她下山。
昨天爬上来时只觉得新奇,现在下山轻松,放慢了脚步欣赏,冬日林间景色,别有一番肃杀大美。司徒徐徐贪看风景,拖慢了行程,黄昏时分才走到半山腰那里。
眼看天就要黑了,她慌了,问徐承骁怎么办?
“随便在林子里找个地方,把帐篷支起来就好了。”徐承骁很轻松的样子。
“……夜里会不会有狼?”
“色狼有一只――今晚你逃不掉了嘿嘿嘿!”
司徒徐徐掐他胳膊,“你脑子里除了这事还有没有别的了?!”
她瞪起眼睛的样子漂亮得不得了,徐承骁心情更好,亲了她一口,告诉她前面两百米就有人烟,借宿一晚明早再下山。
他早就知道这丫头说风就是雨的,所以来之前一路上的意外状况他都考虑到了,这一带的地形图都在他脑子里呢。
“走累了吧?我背你一段。”前面一段山路泥泞,他把背包挂在胸前,把她背起来走。
正是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山间安静,只此二人。司徒徐徐伏在他背上,满心温柔的想:一生都这样该有多好?
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回没有看到流星雨,不觉得遗憾?”徐承骁问背上安静的人,“你不是要在流星如雨的时候许愿成真的吗?”
“不遗憾,”司徒徐徐搂着他,温柔的轻声说:“我的愿望就是你啊。”
我已如愿。
说情话的人难得,听情话的人更难得,两人都默默的,默默的勾起嘴角,心中甜蜜。
可惜那时候两个人都不知道:许的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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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山腰的民宿,建在背风的山阴面,躲了这山间的寒风,却难免屋子里潮湿了些,吃过晚饭,主人家送了蚊香到房间里来,说山里气候反常,这时节晚上都有花脚大蚊子,睡前要点蚊香。
这里的被子也有点湿气,厚厚的像一块墙,司徒徐徐把睡袋铺开一个垫在下面,另一个当被子盖,上面再压被子。
徐承骁本想把蚊香点了,可她对那气味敏感的很,一闻就咳嗽,只得做罢。
晚上刚入睡,果然蚊子就来了。山里的蚊子凶得很,一只能有二两大,逮着人咬一口鼓起个包大得吓人。司徒徐徐脸上被咬了一口,痒得直抓。
更可恶的是咬人也就算了,黑暗里耳边不时飞过一只,嗡嗡声跟小型升降机似地,嗡得人心烦意乱,徐承骁倒无所谓,可他家小娇妻怎么也睡不着,他只好怕起来开灯打蚊子,折腾到半夜不能入眠。
“你把蚊香点上吧,我忍着点。”司徒徐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闷在被子里有气无力的对他说。
徐承骁看她那样儿,心疼的不行了,关了灯回到被窝里,把她抱在怀里说:“你先睡,我给你看着,保证蚊子不敢再咬你。”
司徒徐徐困得口齿不清:“……保证不好……你也睡……”
他动了动,把她裹得更紧了一些,然后伸手遮在她眼睛上,轻轻的抚。他手心暖暖热热的,蚊子也真的好像不再在她耳边飞来飞去了,司徒徐徐蹭了蹭他,抱着他一只手臂,很快沉入黑甜梦乡。
这一夜睡得可真好,第二天早上她醒,发现自己还维持着昨夜入睡的那个姿势,转头看他,却发现不对――他把被子全裹在了她身上,他自己整个背都露在外面!
她一动徐承骁就醒了,睁开眼睛看了眼手表,坐了起来。他一坐起来司徒徐徐低呼了一声:“呀!”
他穿着内裤睡的,赤裸的、精壮的背上,一个一个全是蚊子咬的包!
难怪昨晚后来没有蚊子咬她了!
徐承骁丝毫不在意,睡眼惺忪的对她露出个笑容,俯身亲了她一下:“早!老婆。”


第三十章

司徒徐徐心疼的不知怎么才好,回城一路上都苦着脸,徐承骁就逗她:“手伸进来给我挠挠吧,痒得很。”
她一听更心疼,从他下摆里伸手去给他轻轻挠,摸着那一个又一个的大包,皱着眉说:“待会儿路过休息站停一下吧,我下去买个药膏。”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翘着嘴角笑得邪恶不已:“不是这里痒,你往下摸!”
司徒徐徐这会儿连他开黄腔都觉得可怜,心中柔情,抿了抿唇,低声说:“恩……那我今晚补偿你。”
“怎么补偿?”有人舔了舔雪白的牙齿,眯着眼睛问。
温柔的挠在他后背的手,微凉的指尖滑过,脊椎骨霎时一紧,就听她声音幽幽的勾魂一般:“比你现在脑袋里想的那些……还要多喔……”她收回手时最后在他腰上点了一下,“晚上再说,现在专心开车!”
徐承骁浑身的血都热了,双手握着方向盘兴奋的想把方向盘拔出来甩。本来是逗她笑的,这下逗着自己了,一想到晚上的“补偿”内容就血脉偾张,他面上绷得紧紧,双目盯着前方路况,脚下油门踩到底。
徐承骁开车又稳又快,晚饭时分就回到了市区的家中。老太太和徐母正在等他们吃饭。一见儿子媳妇回来徐母很高兴,赶紧张罗着上菜,老太太坐那儿没动,眼睛盯着司徒徐徐脸上的那个包。
徐母顺着老太太的目光看过去,“哎呀”一声,心疼的问:“这是被什么咬了?快叫人来看看!”
司徒徐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说没事,“山里蚊子大。”婆婆这样吃惊,她心里更担忧了,要是知道徐承骁背上有多少个这样的包,婆婆肯定更心疼得不得了。
徐承骁这两天嘴贱惯了,当着老太太和他妈的面也敢胡说八道:“不用大惊小怪的,我已经给她用口水消过毒了。”
老太太嫌弃的看了孙子一眼,徐母笑着拍了儿子一下,“先喝碗汤暖暖胃,上去换了衣服就下来吃饭,我特意叫他们做了红烧狮子头,在山里没好好吃饭吧?”
徐承骁见司徒徐徐已经上楼去了,生怕错过她换衣服时候的揩油机会,几步并作一步追了上去,徐母端了汤过来人已经不见了。
“真好,他们感情这么好。”徐母看着楼上,欣慰的说。
老太太似乎无动于衷的很,端着茶盏慢慢的喝了一口,站起来说:“再催催赶紧开饭,天寒地冻的,吃过了早点休息。”
****
吃过晚饭稍微聊了一会儿天,老太太就说困得很,叫早点散。徐母不放心,当真叫了家庭医生过来,医生看了下说就是蚊子包,真没事,留了一小盒消肿清凉药膏。
回到房里刚关上门,徐承骁就来抱她,一大只熊一样巴着她肩膀,一边亲她白嫩嫩的耳朵一边一叠声问:“补偿呢补偿呢?爷的补偿呢?”
司徒徐徐转头在他脸上一下,安抚打发说:“你先去洗澡,出来我给你涂药膏。”
“不要药膏!”他眼睛发亮,“要旗袍!肚兜也行!”
司徒徐徐心里骂: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好了,你乖,去洗澡!”哄他。
徐承骁是最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她稍微这样哄一哄就欢天喜地的,只不过还是拖着她,一路蹭到浴室门口,临进去还硬邦邦的顶了她两下,可怜巴巴的声明道:“已经饿了两个晚上了老婆~”
今晚要给大餐吃喔~
“知道了知道了!”司徒徐徐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耐着性子把一步三回头的人哄去洗澡,叮嘱说:“洗干净一点!”
她自己在淋浴间洗了,出来就见徐承骁站在房间当地,脖子上挂着块浴巾擦头发,什么都没穿。
一看到她出来他眼睛“蹭”的亮了,见她身上穿着普通长袖睡裙,那亮光又“噗”的熄了。
然后就扔了浴巾,猿臂叉腰,很不满的瞪着她,满脸写着:“你骗人!讨厌讨厌真讨厌!”
司徒徐徐装作没看到,拿了药膏催他到床上去,他不肯,抱了她就要啃——虽然没有期待中的有趣的包装纸,但礼物还是礼物呀,包装纸不中意,撕掉就好了!
骁爷动手要撕睡裙,被司徒徐徐捏了屁股:“躺床上去!涂药膏了!”
她不耐烦的表情很像徐飒,徐承骁抖了抖,夹着一翘一翘的尾巴上了床。
“趴好!”司徒徐徐发号司令。
徐承骁挺了挺腰,示意她看那个直直指着天花板的东西,恶声恶气的:“你不怕我给床垫上戳个洞出来?!”
司徒徐徐拿他没办法,又给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那就侧过去!”
徐承骁很伤心的侧身让她涂药膏,心里暗暗发誓今晚整晚都从她背后来,让她趴!让她趴个够!
背上软软的热热的一触,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清凉药膏,正举枪伤心的骁爷浑身一紧,紧接着温热的唇齿更亲密的贴了上来,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柔软的唇瓣微启,带着轻微刺麻感觉的吮吸,一吮即放,然后坚硬的牙齿抵了上来,在那肿肿的痒痒的蚊子包上一磕。
那种隔靴搔痒许久、忽在痒处尖锐一挠的鲜明快感,让徐承骁喉头吐出一声类似呻吟的叹息。
司徒徐徐本是抱着“补偿”的心态,听到这声男性性感的低叫,浑身一热。
可再继续他就没声音了,司徒徐徐贴着他肌肉偾张的腰无声的笑了,一拉被子,把自己和他下半身都罩了进去。
徐承骁低头看去,就见被子隆起的那块地方缓缓移动,贴合着他腰间被啃噬的位置,从后腰到侧腰,肚脐,然后往下……小腹……然后……“嗯啊!”他实在忍不住,闭眼叫出了声。
被子里的人好像笑了,细细热热的气息喷在他大腿内侧。
徐承骁也知道一个大男人叫出声很丢脸,可是忍不住、也顾不得了。
温热潮湿的口腔、灵活柔软的舌头,偶尔碰到令他脊椎一麻的坚硬的小牙齿,这一切包裹着他最强硬又最敏感的东西,又热又麻,这样梦寐以求的事情、以为只能悄悄想想、说出来都会被她鄙视的事情,真真切切的正在发生。
她在吮他。
麻人的酸意从被她吮着的地方一路蹿到心底,整颗心都揪起来了,这种陌生的感觉令徐承骁仿佛整个魂魄都在震荡,她用力一吸就欲脱体而出。
急欲享受那最高处的销魂蚀骨,想让她再重一点,她却松口了,徐承骁忍不住挺了挺腰,就听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不适哼声,他用尽自制力后退,伸手去被子里摸她,摸到她柔软的双颊,鼓鼓的,他摸到她嘴角湿湿的,不禁想到那张嫣红的小嘴,此刻正张到最大吞咽吮吸自己……
他大手一挥掀了被子,蜷缩在他腹下的人一惊,牙齿落了下来,徐承骁又疼又爽的仰头叫了一声。实在忍不住了,伸手下去按住她脑袋,挺腰的狠狠来了几下,连忙捏着,拔了出来。
司徒徐徐捂着嘴抬起头,身上的睡衣半褪露出香肩与一大片雪白柔嫩,就这样跪在他两腿间、捂着嘴无辜的看着他。
徐承骁红着眼睛爆了句粗,一把把她捞上来。
“给爷躺好了!”
捞起她一条腿抬高了,他急急的磨蹭了几下就沉身而入。以往怜惜她,总是循序渐进,从未像这样,一下子顶到最深处,可见实在是被她逼急了。
好在她也早已春潮汹涌,只稍有不适应的“啊”一声,尾音带着上扬的欢愉,四肢也立刻缠了上来,他放心的发力鞭挞,力道凶猛,她软软的受着,四肢百骸都是酥麻的,与他融为一体一般,意识飘飘荡荡,美极了。
若说之前她只懂承欢,直到今夜才明白,欢好的滋味。
“承骁……”极乐之时她娇娇的喊他,眼前白光阵阵,灵魂出窍一般头重脚轻不能自已,只有他是唯一的存在,只能向他求助:“承骁我害怕……”
徐承骁被她叫得更难自抑,眼睛都杀红了,潜意识里把她当做被征服的对象,她伸手来抱他,他猛的拉了她双腕,锁在头顶上方,压着她狠狠的来了最后几十下。
事毕良久,他还懒洋洋的压在她身上回味,以前几次她都要推他下去的,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徐承骁回过神来,低头去看她,见她垂着眼睛缩在那里,正细细的喘气。
他一动,她抬眼幽怨的看了他一眼。
徐承骁吃了顿饱的,心情甚好,亲亲她眼睛柔声问:“舒服吗?”
她声音哑了:“……我讨厌你!”
徐承骁压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被讨厌了,想来大概是刚才没控制好、弄疼她了,是撒娇,就捏捏她鼻子爱宠的说:“没关系,我喜欢你!”
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徐承骁从未说过类似的话,所以虽然是床笫之间、欢好过后,男人说话最当不得真的时候,司徒徐徐还是很欢喜,窃窃开心了一阵,乖乖的缩进了他怀里。
这之间,她心中的百转千回,徐承骁一点也没有体会到,只觉得今晚格外好。
****
第二天晨起司徒徐徐扶着腰从浴室出来,见他满屋子乱转,问他:“你找什么?”
一夜餍足的徐承骁,精神焕发,表情却是一脸的惆怅,站在窗边晨光里问她:“我们家里为什么一只蚊子都没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蚊子啊?!”

于晴: 挽泪

楔子

  “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啊……娘!娘!救我,救我啊!”
 
  数名庄稼大汉拖着她往山洞里去,老老少少的村民在远处围观,指指点点的,她的双足滑过泥地,拚命要勾住坚硬的石头,却只能留下一道长沟,细瘦的双臂被凶狠的擒住,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过,凌乱到她难以辨识。她可以喊出这里每一个人的名字,但却无法和他们奇异的脸孔叠合,曾经,这些人待她如亲生女儿啊!
 
  “娘!娘……”少女放声叫道。恐惧让她泪流不止。她的娘呢?她的娘呢?娘怎么了?为什么不来救她?
 
  “进了仙洞,咱们就不必怕这妖怪啦!”有人叫道,点燃火把,“我不是妖怪!我是人啊!是人啊!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没有害人啊!”纤细的双臂奋力抵抗,却仍然极具狼狈的被拖进了仙洞;仙洞一片阴暗,让她的恐惧更深。
 
  “不是妖怪,为什么你十五年来没有变?你这妖女到底活了多久?不是妖怪,为什么自从你来了之后,咱们村子的人口只有少没有多,为什么咱们养的猪畜一夕之间全死了?”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长得慢了点,我没有害人!没有害人!你们放过我吧……”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全怪在她身上?她只是想活下来啊!想要侍奉她的娘到百年,想要跟着村落里的人一块生活,就算她永远不死,她也不会害死他们啊!
 
  “妖怪!你受死吧,等你死了,咱们就会好过了。”擒住她双臂的力道不敢放松,怕她又使妖法。
 
  又是愚民吗?她以为这世上还有她容身之处的。“我娘呢?!你们不要对付她啊……”如果她真逃不了一死,至少,让她的娘活下来吧。
 
  “你要你的娘,好,咱们跟妖怪不同,咱们是人,自然有善心,行善积德我们一向不遗余力,就让你在死前见见你娘!”大汉回过头叫道:“婆婆,你的女儿在叫你呢。”
 
  无数的庄稼汉纷纷错开,从中走出一名年迈的老婆婆。见她安然无恙,少女的泪脸浮现放松的笑。她想要冲上去,却被紧紧抓住。
 
  “娘,你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她激动道,生怕这年迈的老娘亲受不住他们的折磨。宁愿娘先逃啊,逃到天边,逃得远远的──含泪的视线在扫过老妇人的手时,忽然僵住!
 
  仙洞之中幢幢暗影,除了极高的天洞泻进一线阳光之外,全赖火把照亮仙洞里的所有景物。
 
  她的泪,停了,不再流,因为心死了。
 
  仙洞里,除了村民,在他们的正后方是一具石像,石像是年轻男子的,一身的长袍,状似潇洒,双眼微垂,仿佛在注视正进行的一切,“不要怪我,”苍老的声音有些轻颤、有些畏缩,“你是妖怪啊,人……跟妖怪是不能并存的,你跟我住在一起这么多年,不知道染了多少妖气给我,你根本是存心想害我,枉我当年收养你……只有亲手杀了你,我才能得到上天的救赎啊,”老妇人握紧手里的匕首。
 
  “这,”她的声音奇异的沙哑:“就是你要亲手杀我的原因?”她幽怨的望着老妇人。
 
  “婆婆,快动手!要是她引来同伴,咱们就死定了!快!您这些年不是小病不断吗?必定是这小妖怪在作祟,她在吸你的阳气啊!要吸光了,你也别活了,快下手吧!天人会保佑咱们的!”有人叫道,指着石像。“咱们在天人面前立下大功一件,他会保佑村落平平安女的。”
 
  “妖怪!妖怪!”众人齐声叫着。“杀了她!杀了她!”
 
  “你要妖怪死,还是你死。”一句话震醒了白发老妇人,她危危颤颤的举起匕首,叫道:“你不要怪我!”
 
  蒙胧的影子交错印在山壁之外,无数的黑影晃过,迎面来的是闪亮的匕首,慈祥的脸孔化为恶鬼,少女眼也不眨的,眼睁睁望着匕首插进她的额间。
 
  剧痛爆裂,犹如地狱之火在焚烧,意识在模糊了,娇弱的身子一软,缓缓跌向地面;人影仍然交错晃动,无数的脸庞如恶鬼飘浮着这就是她死前所见到的光景!
 
  “妖怪死了,婆婆,咱们的村落有生机了!”
 
  这就是她死前所听见的声音?
 
  “她没气了,可她的眼睛还张着呢,死不瞑目,会不会回头来找咱们?”
 
  “有天人在此坐镇,她的死魂会锁于此,永永远远的,不怕她作鬼来找咱们啊。走吧走吧,要被她的妖气沾染了,说不定会生重病的!”
 
  每一块洞顶、山壁一一闪过纷乱的眼瞳,蒙着火红的浓雾,最后停格在石像垂下的石眼前。
 
  石像的眼里没有慈悲,无情的回视她。这就是神仙吗?就是众人景仰膜拜的天人吗?
 
  她的嘴角似乎勾起冷笑,却再也无力。死吧,死吧,就让她这样死了吧,来世不再当人,她绝不再当人,就连当个畜牲也比人有情!
 
  额问的鲜血逐渐流进无神的眼眸;就让她的血流尽流光,千万别再参与这人世间的无情,就让她死了吧,她的眼睛缓缓合上,眼里有血,最后的光景竟是血中无情的石像,她的手无力垂下,三魂七魄尽散于此。



第一章

  叮叮咚,叮叮咚……清脆悦耳的敲打声从远方渐进。
 
  仙洞里一片黯色,倒卧在血迹里的身躯忽然动了下。
 
  叮叮咚,叮叮咚……
 
  好耳熟,是雨滴打在石壁上的声音。雨天时,她爱缠着娘作绣工;娘老了,眼力已大不如前啊。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眷恋在半梦半醒之中。
 
  水浸湿了她的脸。她没找到躲雨的地方吗?会被骂的,有时候觉得她自己的年纪已比娘亲老,但总爱着娘的慈祥;如果她有亲生的娘,也不见得会比现在收留她的娘疼她吧?
 
  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记忆之初是模糊的,她记不清亲生爹娘、忘了有没有朋友,长年来的独居,她只知道她的身子与旁人不同。她活了很久很久,每天计算着时日,看着湖中的自己究竟何时会长大,但她的成长异样地缓慢,她现在的外貌才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模样。
 
  她不敢与外人相处,独住一座又一座的山林之间,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现在的娘……娘……尖锐的鸟叫响起,忽地,她的身子像被撞进什么东西好几次,撞醒了她飘浮的神智,她猛然张开眼睛,盯着洞内陌生的黯色。记忆刹那如狂潮涌来,一幕幕景象钻进她脑海里,她直觉摸上额间,那里有一道足以致命的伤口。
 
  她错愕瞠目,难以相信!
 
  她的唇动了动,试了好几声,发出声音来,纤弱的双肩在耸动,忽然,细碎的笑声从她染血的唇畔逸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要狂笑啊,为什么不呢?
 
  她没死啊,没死啊!只要是人,都会死的,她却还不死。地上是她的血啊,她几乎流尽的血;额间是足以死人的伤啊!牛头马面呢?她在等,在等着它们啊!
 
  她跄跌的爬起来,摇摇欲坠的走向石像,用尽力气大声嘶吼道:“你是天人!你是神仙!我是妖怪!为什么我没死?这算什么啊?我是妖怪啊!我连死都不能……为什么不让我死?我不要再当人了!不要了,我要当个畜牲,我不当人不当神仙,就算让我当头牛,我也甘愿啊……”地上是沾血的匕首,她拾起来欲刺自己的胸囗,匕首却忽然弹了出去,划过石像。
 
  她连自裁也不行吗?
 
  “你真的是神吗?”她神色恍惚地对着石像说道:“如果是神,你看见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吗?我是妖怪呢,我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有此下场?他们说,村落里曾有人遭你一语点醒,从此修道,数十年后偶见你一面,你依旧不曾老过,他当你是天人,为你造石像。那我呢?我不甘愿啊,我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你是天人,我却是妖怪?什么人,什么神!什么亲情!到头来,都是骗人的!”她怒叫道,拔出匕首,愤恨的朝石像划去。
 
  “好,旁人当我是妖怪,我就当我是个妖怪!我死不了,我永远永远也死不了,我就让天下人死尽!有本事,你就来杀了我!”她咬牙切齿,鲜血仍在流,没有再去摸伤囗,也能隐约感觉伤囗在愈合。
 
  “哈哈……哈哈哈……”鲜血流过眼眸,滑下颊畔,犹如血泪,她的双眸却是干涩的,难以掉泪。
 
  不要怪她性子遽变,不要怪她变得如此残忍,是这些村民让她明白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什么亲情、什么母女之情啊,她宁愿代老母而死,而她的娘呢!她的娘做了什么!置她于死地啊!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信任的?
 
  “你为什么老爱哭呢!”记忆中,她曾视若亲娘的老妇人这么说过:“要怎样你才不哭呢!”
 
  “如果娘的病早些好了,我就不哭了,”她抹掉眼泪,担忧的说道。
 
  “你这泪坛子,眼泪像流不尽似的。你没有名字,我就叫你挽泪吧,愿你从此不再流眼泪。”



  三百年后大唐这一生,怕是永无止境了。
 
  寒风袭来,滑落了冷汗,惊醒她游移飘忽的神智。张开黑眸,见到蒙蒙夜色里正悬着月;月是圆的,是淡淡的诡红色。
 
  是……十五吗?圆月日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印象了。
 
  她疲惫的站起身来,将汗湿的长发撩至身后;有点冷,她以为睡了一觉之后,就不会再冷了。
 
  远方随风飘来的吵杂声钻进她麻木的思维之中。是有人在附近吗?荒山野岭的,往往数月不见人烟是常有的事。
 
  无神的眸逐渐凝聚焦距,观望四周,见到远处有抹火光,应是有人在此扎营。
 
  不由自主的往营地走了几步又停下,心脏的跳动比以往要快,她闭了闭眼,不受控制的步向火光处。
 
  “小兄弟,听你所见所闻,真是见多识广。”老人的声音忽远忽近的飘来。
 
  “在下浪迹天涯,见闻自然多了点。”浑厚亲切的声音响起,有说不出的舒服感。
 
  “你家中无人等你吗!怎能任你流浪外头!”有人好奇问道。
 
  “我孤身一人,没有家累。”亲切的笑声如春风拂面,在这个大寒天里奇异的让温度升了几度。
 
  “没有家累!这倒奇了。你年纪看起来像三十左右,至今未□,是不是哪儿有不对劲的地方!”营地上的人多以庄稼汉或猎户为主,没读几日书,问起话来也就毫不修饰,不觉有何不妥之处。
 
  男子但笑不语,目光忽然落在树丛后的影子。他移开话题,朗声笑道:“咱们又有同伴了。姑娘何不现身,一块过来取暖?”
 
  她吓一跳!原是缩躲在树影之下,只想听听人声,没想到会被人发现。
 
  “真是姑娘!”众人循目望去,见到她紧张的走出来,纷纷让开座位。“小姑娘也在等天亮开城门吗?快过来坐下,半夜里天寒地冻的,要是因此受了风寒,那可不值,”
 
  她垂目,以眼角瞟了营地七、八名汉子一眼,撩裙规矩坐下。
 
  “咱们不是坏人,小姑娘不必担心。”老汉笑咪咪的说道。她低着头,月光之下瞧不清她的容貌。“大半夜的,你赶路吗?怎么没有男人相伴呢?”
 
  “我……”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小心说道:“我与家人离散,所以……”
 
  “还真可怜啊,小姑娘,幸好你是撞上咱们,要不然山林多有野兽,你一人过夜很危险的,”
 
  她做点了下头,没有言语。
 
  “岂止有野兽,”有名汉子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妖怪呢,听说,城内卖豆腐的汉子上个月出城,被妖怪吸了阳气,至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
 
  众人闻言,悚然一惊,不免忐忑的东张西望。“不会这么巧合吧?我可没带避邪物出来……冷爷,你在笑什么?”
 
  “你们莫慌,”亲切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她偷偷觑一眼身边的男子,原来他姓冷,“妖也有分好与坏,如同人一般。如今是太平盛世,修练中的邪妖多忌天子福德,不敢作怪,除非因果关系,否则是不会来招惹咱们的,老伯,你们尽可放心。”
 
  “听起来冷爷对这方面多有研究,莫非是道士?”
 
  “我吃肉喝酒,不受道术规矩所限,怎会是清心寡欲的道士呢,不过杂书看多些,略知一二吧。盛世之下,人人平静喜乐,就算有妖害人,也是人心所致。”
 
  她闻言,震动了下,几乎想抬头瞧他究竟怎生长相。
 
  “小姑娘冷了。”亲切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随即在她身上盖了件披风。“暖点才不会着凉。”
 
  她微愕,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呐呐低语:“我……我不会着凉的……”
 
  他仍是微笑不语,似乎不将她的话当回事。
 
  她不由自主的拉紧披风,身子仍在轻颤着。
 
  “冷爷的话真深奥。”老汉重回话题:“妖与人岂能并提?我倒说,世上的妖孽最好除尽,省得咱们担心受怕的。”他倚老卖老的说道:“你虽见多识广,但岂有我老头子听过的故事多,我祖先以商为业,据说连着两人,都曾遇过一个妖女,那妖女之美,怕历代红颜都难以相比,她见人只会问一句‘你能活多久?’我那祖先们遇妖回来之后都大病一场而死。你说,这妖女多邪气,从此我家穷困至今,难以翻身啊,那种妖精岂能跟咱们并论呢。”
 
  姓冷的男子淡淡的笑着,并不多作反驳。
 
  “怎么个可怕?不知道那妖女还活着吗?”
 
  “都一、二百年了,活着也成了老妖精了。”众人一阵嗤笑。
 
  “他们病死,不是因为我。”
 
  “咦?小姑娘,你说什么?是害怕了吗?不怕不怕,咱们有好几个大男人在此,就算那老妖怪出现了,咱们阳气极旺,她敢近身吗?怕吓也吓死了。”
 
  她缓缓抬起脸来,奇异妖美的黑眸一一注视他们。
 
  “你们,又能活多久呢?”
 
  火光忽地窜起,清楚的映出她的容貌,众人倒抽口气,坐在她另一边的男人吓得往后跌去。
 
  “你……你可别吓人啊色!三更半夜,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是错眼的关系吗?竟觉火光之下,她的颜貌显得邪魅诡异。
 
  老汉盯着她额间的红疤,伤痕虽淡,但能瞧出是利器深伤过。这样的伤在额间岂能活下来?他张大了嘴,颤抖的伸出手指着她,结结巴巴的叫道:“你……你……有这种伤,为何还活着?妖怪啊!额间有伤疤,就是你这个妖女啊!”
 
  众人一听,不及拿包袱,就冲离这个营地。有人腿软了,以手带脚哀嚎的爬出去;有人当场吓得屁滚尿流,被同行兄弟拖着飞速离开。
 
  刹那之间,营地的火堆仍在,人却逃光了。
 
  “我只是个旁观者啊,”美目空洞的凝望前方,低喃:“是他们抢人财物又毁尸灭迹,他们病死,与我何关?”
 
  “正是。他们大病一场而死正是冤魂索命来,是命中注定,恕不得姑娘。”
 
  她震了下,转过脸,发现先前为妖说话的男子还气定神闲的在喝着茶。
 
  “你……没逃?”
 
  “我在等天亮入城。”他笑道。
 
  “你不怕我?”
 
  “姑娘可曾吃人或者害人?”
 
  “若能害,我岂会等到现在。”
 
  “那我又何怕之有呢?”
 
  她惊奇的望着他,夜色之中,他的容貌是模糊的,但是……但是却给她无比的希望。
 
  她活了几百年啊!这几百年来,她好寂寞,寂寞到几欲发狂的地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找一个人的念头浮起……
 
  她想要找一个能与她相伴的人,是男是女都好,只要与她同类,只要不以奇异的眼神看着她不会老的容貌,只要不会将她视作妖怪,是谁都好啊!
 
  可是找不到啊!是人,都会有大限,时间一到,人老了、死了,化为尘土,只有她永远不变,只有她一样的年轻,她好害怕,害怕自己就可是……他似乎并不怕她。
 
  “你……活了多久?”她试探地问,美目中燃起一簇渴望。
 
  “姑娘瞧我活了多久,我就活了多久吧。”这样模棱两可的答覆让她无法捉摸。
 
  是生平首遭遇见这样的人。是怎样的胆子让一点也不畏惧她这几百年来所说的话都没有今晚来得多,也许她的未来里再也遇不见一个不怕她的男人了。渴望在胸口烧起,烧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样永无止境的孤单下去,拥有无尽的寿命,却没有人会记着她,“你叫什么?”
 
  “在下姓冷,名字嘛……只是一个人的代称,无关重要,姑娘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她猛然站起身来;他未动,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下一个举动。她在众人眼里是妖怪,他怎能一点都不怕?
 
  咻的一声,破空划来一箭,是方才那些汉子去而复返,想要除妖助世。她微愕,眼底刹那闪过愤恨之情,却没任何闪躲的举动,“姑娘不闪,可是会受伤的。”他动作奇快,右手拉她入怀,左手护住她的头。箭锋从他的手臂擦过,泛起血色。
 
  “是姓冷的帮她……这二人都是妖怪啊!”汉子们边叫边逃命。本想趁着人多势众折回除妖,但没料到会出现双妖啊!
 
  她在他怀里微微发颤。他的怀抱温暖而有人气。已经好几百年没有人愿意靠近她了,如今才发现人的体温好暖,比起抱畜牲更显温暖。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低声问。
 
  “不算救,不过拉你一把而已。”他不动声色的微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她抬起脸,那双奇异妖美的眸子落在他的伤口上,有些迷惑了起来。
 
  “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他毫不介意。
 
  她恍惚的摇摇头,“没有人会为我这样做的……从来没有……即使是再亲的人,为了私利,也只会出刀相向,你我不过初识,却为我而伤!”满心的感动。原以为心早死了,再无任何知觉,如今却发现她感动到连心都疼痛不已。
 
  他应该逃,却没逃,应该闪,却为她挡箭,没有人这样待过她啊!
 
  在无数的夜晚里,她以为她被上苍给遗忘了!人有前世今生,独她没有;人有轮回转世以造福赎罪,唯她没有。她好苦,无人分担,可是现在……
 
  眼底逐渐聚凝火焰,愈烧愈旺盛,空洞了数百年的眸子染上一抹生气,她的心在颤动,仰起脸注视着他。
 
  月隐日现,东方出现淡淡的灰白,她目不转睛的用那双奇异的眸子望着他;他只是微笑,并未因此退缩或者惊艳。
 
  “你……爱我吧!”她激动的开口,“我要爱你!我要开始爱你!所以你爱我吧!我不会害你的,真的!我可以为你做所有的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去做!我不伤人,也不杀人,但只要你说,我可以去做!”
 
  淡白的阳光之下,冷风吹起她一头的长发,衬着火红的衣衫,她的神色着实诡谲而美艳,美得邪气但无妖味……
 
  他闻言,微微错愕,摇头笑道:“姑娘是激动了,你我不过初识……”
 
  “就算相处多年又如何?”一股恨意缠上她的心灵。“相处多年照样能够为自己而牺性无辜,人人都当我是妖怪,只有你……你愿为我挨伤,更不畏惧于我,我……我是真的没有遇过啊!错过你,在这世间,一定不可能再遇见第二个了。”胸口的热流急遽流窜,烧过心肺、钻进喉口之间,心里又苦又激动,想要化为连串的句子,却口拙了。
 
  “我……我是认定你了!你相信我,我不是妖怪,真的不是!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我才会与人有所不同,你喜欢我吧,我真的可以为你做尽所有的事!”哪怕要她匐匍在他脚底,求他垂怜,她也愿意啊!
 
  他注视着她,仍然摇头而笑。“是姑娘找错人了,救你,是出于本能,并非对姑娘有其它念头。天亮了,你走吧。”他毫无眷恋之色,转身在城门走去。
 
  她不死心。怎能死心?小步奔前,叫道:“你说,名字只是无关紧要的代称,但你可知,没有人叫着你的名字,连自己也会忘了,现在只会遗忘名字,有一天连自己都会遗忘自己还活着,我只是想要找一个人相依为命啊!你不也一个人吗?为什么不能爱我?”见他仍然不理不睬的离去,她怔忡又满心的失望,难道,他真不想要有人相伴吗?孤寂一生,有什么好?
 
  “挽泪、挽泪,在这世上,还会有谁再叫一声你的名?”她低语,眼眶发热,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步进城门,天已大亮,商家、摊贩早已开市,一片喜气洋洋之色。他缓步而行,随意瞧了四周屋舍一眼,屋舍顶端皆贴着佛纸,他摇头微笑,眼角觑到身后不远处她在跟着,微笑化为苦笑,仍继续往前走去。
 
  “爷,爷!二楼的视野好,要不要上去等着?”店家小二在门口招呼,“上二楼有什么好看的呢?”
 
  店家小二上下看他一眼,“原来爷是外地人啊,难怪不知道此城出了什么事。来来,您快上二楼等着,待会儿,这世间最伟大的人就要经过啦!瞧一眼,百病五侵,再多瞧一眼,长命百岁都不是问题,”
 
  他微笑,“这世间最伟大的人,莫过于是皇帝老爷……”话还没说完,店小二就呸了一声。
 
  “人与神佛怎能相比!皇帝老爷再伟大,也不过是个人,而他是神啊!”
 
  “神?”一抹微惊流露在他脸上,随即隐没。
 
  “爷也吃惊了吧?”店小二笑道:“是咱们福分够,所以有神佛转世。不过您可别误会,咱们城里的神佛可跟京城孙家假仙假佛不同,他可是货真价实、能治百病、为咱们平纷乱、主持公道。就举个例子吧,前两天庙里多了好几具死尸,原以为城里出现杀人犯,大夥惊惶不已,后来才查出他们是黑龙寨里的强盗!您知道黑龙寨吧?皇帝老爷费了多少工夫都攻不下的山寨,这些强盗来咱们城里还能做什么?奸淫掳掠是免不了,幸好,是他以天眼及早发现了,才救了咱们一命。”
 
  “是你嘴里的神佛亲口说是他出的手?”
 
  “正是。连破庙里的神像也流下血泪呢,真是慈悲为怀。”店小二仿佛与有荣焉。
 
  他笑着摇摇头。“若真是神佛降世,连伤人都不会了,更别说是下手狠毒,死无全尸了,这数十年间,神佛降世只有一女,可惜啊。”他举步上了二楼。
 
  “可惜什么啊?神佛怎会是女子呢?”店小二摸摸后脑勺,纳闷的自言自语道:“他不是外地人吗?怎么知道那些贼真是死无全尸、四肢不全的?”
 
  二楼人潮拥挤,男女老幼皆有,个个引颈翘盼。他拣了个角落,倚在屋柱旁,低头一望。大街的百姓连生意都不做了,就围站两旁,目光一致向街头热切眺望。
 
  未久,诵经声由远渐近。
 
  “这位兄台,在下谈笑生,能不能让一点,让我也瞧瞧神佛究竟是何德看得出神?”
 
  说话的是一名身穿儒衣的年轻男子,清俊而有神,眼角有笑纹,看得出是常笑之人。
 
  冷爷挪出点位子,让他侧身挤进,方便观望。
 
  “什么神佛嘛,好好的生意不做,净在这儿拜佛谢天的,”谈笑生咕咕哝哝的,不敢太大声,以免遭到围殴。眼角觑到冷爷在看他,连忙陪笑:“在下并无他意,兄台不要见怪……”
 
  “信不信神,由自己作主,我怎么会见怪呢。”
 
  “咦?听起来……兄台是无神论者?”谈笑生大喜,脸部抽动了半晌,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激动道:“总算有人与我一样!兄台,你不知道我连日来受了多少苦!我一向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一进此城,原本打算附在药铺之下,帮人看病捉药几日,好筹碎银过活,偏偏药堂卖的不是药,是佛纸!”
 
  “佛纸?”他随口应道。
 
  “对!你能相信吗?这里卖的佛纸可以除妖治病,只要买回了,贴在屋外,保证百病不生,只要买回佛纸,就算七日不食烟火,也会如常人一般,你相信吗?”谈笑生激动得连口水也喷在冷爷的脸上。
 
  大街上忽然震动了起来。群众在欢呼,他的视线越过谈笑生,落在街头隐隐出现的莲花座上,大型的莲花座由八人扛着,前后有无数信徒在簇拥。
 
  他露出淡淡的笑脸,黑瞳微眯,自喃道:“这个神佛恁地风光。”
 
  “岂止风光,简直是招摇撞骗!”谈笑生气得跳了两下。
 
  “谈兄弟激动得倒像是被骗了。”
 
  谈笑生闻言,脸一红,恼道:“我是被骗了!我没钱吃饭啊,听说只要将佛纸收贴在背上,七天内都不曾发饿,有这种好事,我当然筹足铜板去买了!买了,也贴了,肚子还是饿得叫出来。我去抗议,结果却被人给扫出来,他们说我不够诚意才会无效!这种人还能算是神吗?若是神,我这药大夫也能去做了!”他的眼忽然眨巴眨巴望着冷爷,垂涎笑道:“兄台,你不觉得咱俩一见如故吗?咱们结为义兄弟,你觉得如何?”
 
  “谈兄弟若饿了,我请你一顿便是,不必用这种眼神望着我。”
 
  “呜……”谈笑生眼眶含泪,也顾不得看究竟是哪家神佛让他饿肚,正要合掌感谢,双目忽地一亮,落在他身后一名走近的女子。
 
  虽然蒙着面纱,却能感觉得出她的标致,才要搭话,突然见她细瘦的双臂一伸,从背后抱住眼前姓冷的男人。
 
  “我叫挽泪。”她闭上眼,低语。
 
  “在下姓谈,名笑生,你要叫我谈笑风生也行,只要能逗姑娘笑,在下愿意倾尽所有……”咦?她根不没注意到他嘛。
 
  “你是遗忘了你的名字或者你压根儿不愿意提呢?我帮你取个名字,你说好不好?”
 
  姓冷的脸色未变,望着眼前锣鼓喧天的闹景,淡然说道:“姑娘这是何苦呢?跟着我,讨不了什么的。”
 
  “我要的,只有你。”
 
  “不,只要有人与你相伴一生,是谁你都愿意,不分男女;而我只是正巧落了你的想要而已。”他的声音亲切和气,却略显没有感情。
 
  谈笑生张大眼睛,疑疑望着那双妖美的眸子。“姑娘,要不要考虑我?他不要,我要啊!我保证是货真价实的男人……”遭她邪眼一瞪,他连忙禁口。
 
  “也许你说的对,只要有人与我相伴,又不怕我,我不在乎他是谁。而几百年来,就只有你不怕我。我就要你。”
 
  “姑娘看似不过十八、九岁,怎么会是几百年呢?”谈笑生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他在自说自话,因为压根儿无人注意到他。冷爷沉吟了一会儿,硬是将她细瘦的手臂从腰间拉开,稍稍软化的说道:“姑娘若能杜绝七情六欲,潜心修行,不出五百年,必能名列仙班,又何必强求不属于你的情缘呢?”
 
  “名列仙班?我要当神干什么?”她不服气,又要上前抱住他,却被他闪过身,直接撞上花栏,她的脸流露出一股怨恨。“什么叫不属于我的情缘?你救了我,这情缘不就是我的了吗?”搜寻他深不见底的黑眸,竟然读不出他的思绪。初次知道他,看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亲切到让她窝心的声音。窝心啊,在这世上,谁还会用这般亲切和气的声音与她说话?她以为他就是这么和气的人了,但细看他的容貌,才觉他的眸子里虽然温暖,但却毫无感情。
 
  “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将披风赠于我、为我受伤、为我他人将你视作妖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她叫道。
 
  “我对你好,是人之常情。姑娘,今天换了旁人,我依然会对她好。”
 
  她盯着他的目光,几乎穿透他的身体。她的双拳紧握,旧方咬住下唇,直到血丝冲破咬破的唇流下。
 
  “总是这样!先是待我百般好,将我视作亲女,到头来又视我为妖孽,你也是。在你眼里,我是妖孽,所以不敢亲近我……什么神啊!”她怒叫道,引来不少人注目。
 
  “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遇过神!如果有神,我真要问问他,为何将我弄成这副德性!是他在玩弄我吗?让我一次又一次的死心,让我一次又一次宁为畜牲!什么修行,全是你拒绝我的藉口!”她的眼底充满怨恨,是累积了数百年的怨恨,原本在旁聆听的谈笑生吓得连忙退后数步,先躲在其他人背后。
 
  她的怨恨袭来,挟着杀气。杀气也是累积的,但她身上并无血腥味,冷爷的眼底有抹疑惑。
 
  “好!你不爱我就算了,我也不稀罕你爱我了,反正人不都如此,是我愚蠢,我早该看开了。”她咬牙切齿的说道。
 
  “姑娘……”还来不及劝她,她身子一倾,翻过花栏,从二楼坠下。
 
  她是存心的,毫无护身的动作。
 
  怎会如此呢?他一向能猜中天下人的心思,知天下人的未来,若论世间无法猜透的人心及未来,除了累世罪身的断指无赦,就再也无旁人了。
 
  她存心跳楼,他竟看不透。
 
  她是妖,他心知肚明。虽看不出她的原形,但也不排斥。妖不就与人相同,有分好坏,他只是纳闷为何这样毫无修行的小妖竟能保持如此长久的性命。她无妖法,甚至不知自己是否真为妖,她身上充满谜团,他却无心解。
 
  他的心,已经平静很久了。人世间之命各有其缘,他不该插手,也不愿插手,是以面对这样的谜团,也早已心如止水,没有探究的欲望。
 
  “挽泪姑娘!”谈笑生的叫声极为尖锐,划破群众的欢呼,众人抬头相望,都吃了好大一惊。
 
  脑海纷乱不过转瞬,他已奔至花栏,只须一探出身便能拉住她。
 
  天下命,皆有定数,岂能动盘?她要跳楼,是出自她心,他插了手,就是混乱她的命。
 
  探出的手又缩回,眼睁睁的看着她跌进人群之中,狠狠的落在地上,又弹起了下。最靠近他的谈笑生目睹一切,是难以形容的吃惊!他抬起脸,注视冷爷的黑眸。
 
  那一双黑眸仍然深不见底,有睿智之光,却显得没有感情。
 
  他拥有人之貌、人之体,但他的眸子……绝不是人之眼。



第二章

  咚的一声,身子狠狠撞击到地面,痛得半晕过去。
 
  再痛又有什么用?上苍给了她痛的知觉,却没有给她死亡的权利。再痛,她也能活下,这算什么?
 
  活着要干什么?看着世间的不公、看着众人对她的惊惧;即使她示好,也无人理会她,这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若真有神,就给她一死吧,让她下地府转世投胎,管它是人是畜牲,让她不要再活得如此虚无、痛苦了。
 
  “是自杀吗?”有人惊慌道。
 
  “在神佛面前自尽,是不敬神佛啊!”
 
  “她不敬神佛,会给咱们带来大灾大难的!”
 
  众人纷乱的指责拉回她的神智。她幽幽张开眼,恍惚中看见无数丑恶的人心围绕。她是犯贱哪!是人害她至此,偏偏她又寂寞到舍不得人。
 
  全身疼痛蔓延,她吃力的爬起来,血从手臂流下。眼前尚是昏花一片,仰起脸,望着二楼毫无表情的他,她冷笑了两声。
 
  真在奢求了,奢求他有一丝的动容。
 
  “你……你没事吗?”有人问道,满是惊奇。“怎么会在转眼间没事?”
 
  “是神佛保佑!是神佛保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喊的,然后一个按着一个,众人齐喊,同莲花座上的男子跪下膜拜。
 
  挽泪愤怨的注视莲花座里薄纱遮面的男子。
 
  “什么神佛保佑,全是个屁!”不理众人的倒抽口气,她上前几步,直到信徒阻止她。“天下间怎会有神?若有神,岂会容许天下的不公!”
 
  “你大胆妖女,竟敢以下犯神佛之身!”
 
  “我是妖女,我活了数百年之久,我不是妖女还会是什么?有本事,你一刀杀了我!叫我去向阎王爷报到啊。”
 
  “挽泪……挽泪妹妹!”谈笑生连滚带爬的从二楼冲下来,挤开人群,连忙拉住她,同众人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舍妹不懂事,她……她这里有点问题。”他向脑袋指了指,夸张的说道:“我听说神佛会出巡,特来膜拜,不料舍妹疯癫,不慎跌下楼,请各位切莫见怪。走,走啊。”他向挽泪使个眼色,偏偏她不领情,挣脱他的锢制。
 
  “谁是你妹妹?”
 
  “妹啊,”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谈笑生额间滑下。“你这一跌,连为兄的我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啦?早知如此,就该把佛纸贴在你身上。”眼角有些含泪。这个笨蛋丫头,他是有心救人啊,不领他的情也就算了,但千万不要把他拖下水啊。
 
  “你想救我?”她从眼神中读出他的想法,嗤笑一声:“你救我,不怕我从此赖上你?我可是会害死人的妖怪呢。”
 
  “是她!”人群里有人叫道:“她就是昨晚的妖女啊!”说话的正是营地里的猎户。
 
  “妖怪?有妖怪!是妖怪啊──”众人叫道,纷纷逃命,乱中有人跌倒,有人直接践踏过去。
 
  “我……我不是妖,是妖怪的不是我啊。”谈笑生虚弱的抗辩,也想混进人群中逃命去,偏偏他往哪里混入,那里的人群就散,到头来还是只剩他一人。
 
  “听神喻,擒你这妖女以救天下万民!”黄衣信徒拿着符咒靠近,一脸惊惧,“救万民?你的神还真偏心呢。”她喃喃道。有神救人,那谁来救她呢?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二楼。
 
  二楼他的身影仍然安在,似是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是啊,本来就无关,他只不过是被她死缠上了,如今能摆脱,又怎会再进这浑水里呢?
 
  早该发现天下间最残忍的莫过于人心。
 
  “真有神,也好,让我去见阎王,就算是千刀万剐,只要能舍去这条命,那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符咒迎面来,她并没有任何被符咒制伏的感觉,但也没抗拒,耳畔是谈笑生的叫声:“我不是妖啊!你拿符咒贴我干嘛?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这是我奇怪的幽默感,她不是我妹妹!不是啊!好痛!你打人啊!我要告你!我要告你!救命!救命啊!二楼的兄台,快来救救我啊!哇哇!我要晕了,晕了,晕了就不要再打我了,就这么说定了……”
 
  后脑勺挨了一棍,谈笑生眼一花,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腐朽的气味弥漫整间地牢。地是泥的,每间牢房外贴着一张张的黄色小符,牢房里只有他们,再没有其他的人。
 
  从进地牢醒来之后,谈笑生又叫又骂的,骂到口干舌燥、肚皮作响,仍没人理会,只好愤然走回;见到挽泪手臂上的血迹,身为医者的意识又冒出头。
 
  “幸好没将我的布包拿走。挽泪姑娘,就请你将手伸出来,我来瞧瞧你的伤势吧。”他盘腿坐下。
 
  “你忘了我是妖怪吗?这点伤弄不死我。”
 
  “这也对,你是妖怪嘛。”他慢半拍的愣了下,盯着她清艳的脸蛋,一时之间失了神。确实,古书里提到的妖精女个个貌美如花,还吸人阳气,但总觉得她不像。“唉,书上也没提人与妖怪的身体有何不同,我瞧都差不多啊。来来,还是看了保险。”
 
  “你不怕我吗?”她妖美的黑眸斜睨着他,让他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颤。
 
  光天化日瞧着她,还不觉得怎么样,但光线暗下来,顿觉她的双眸邪气诡谲,有怨有气,还有浓浓的恨意。
 
  “我……当然怕,但怕也得瞧你的伤势。我谈笑生有三必,一是见伤者必救;二是见小童必走;三是见妖鬼必闪。你啊,就占了两项,不过我瞧你人模人样的,怎么看也不像妖怪。”语毕,脸色一敛,撩起她的衣袖,清理她的伤口。
 
  她的伤口早已愈合,他见了不觉奇怪,反而舒了口气。“还好没事──”啊啊!没事的话,那不表示她真的是妖怪?天啊!他跟妖怪关在一起呢。
 
  她不理会他,闭目养神。
 
  “唉,有美女不能调戏,真痛苦啊。”谈笑生咕咕哝哝的,见到有人从门口走来,连忙叫道:“大哥!大哥!我不是妖怪啊!快放我出去!你看我,我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分明是潘安转世,怎么也不会是妖怪。我不会打架,也不会使妖法,我只是个过路人,拜托放我出去吧……咦?不理我,那……那起码给我碗饭吃吧,我好几天没吃饭。”盯着那身着黄衣的信徒紧张的将油倒在地上,谈笑生一惊,脱口:“喂喂!你想做什么……啊啊!你溅我一身作啥?很难闻的,我就这么件风光的衣服,要换其它补钉衣裳,哪家姑娘见我的媚眼会投怀送抱的?哪家可爱的孩子见我会喜欢?你要赔我啊。”
 
  那信徒又隔着铁栏将一桶一桶的油溅倒进来。谈笑生心头不安,回头望一眼挽泪,只见她淡然凝视这一切。有油……该不会是……
 
  “他们决定火烧了吧。”挽泪冷冷一笑,道:“怕我们逃了,便决定火烧地牢,将我们活活烧死。”
 
  谈笑生呆了,盯着那信徒退到门口,接过旁人的火把欲丢。“等等!等等!我是人啊!不要丢、不要丢……你丢了,我作鬼也不饶你……喂喂……救命啊!”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将火把丢进地牢里。
 
  火焰从油上窜起,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到地牢内部来。
 
  谈笑生跳起来,连退数步到墙上,瞪大了眼。“我……究竟是招谁惹谁了?”瞧挽泪一动也不动的,连忙拉她起来。“快,快!过后点,免得呛死。”
 
  火苗卷上铁栏,顺着洒进牢房内的油飞快地窜进,延烧到她衣角,谈笑生大惊,连忙以手扑灭。
 
  挽泪见他卖命的举动,眼底闪过迷惑。
 
  “你在救我?”
 
  “这不是废话吗?”他咬牙道。双手好痛!呜,逞英雄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我是妖怪啊。”
 
  “是妖怪又如何?”谈笑生趁她一时错愕,将她拖起,紧贴在墙上。“你是妖,我是人,不都是一条命吗?你我都有痛觉、都会受伤,我身为医者,怎能视若无睹?”谈笑生叫道,露出一脸苦瓜。“算我的劫数吧,我就知道我的癖好是天理不容,一定是上苍要惩罚我,可是我只是心动,没有行动啊”
 
  挽泪瞧他的目光充满奇异。“你不怕我害你?”
 
  “都要死了,还怕什么!”火烧不过短暂之间,却已感到呼吸困难。汗从额间滑落,谈笑生的视线有些模糊,竟然看见火中有人影。当真是要命绝于此了吗?
 
  “你积善三代,加以福星高照,若命绝于此,岂不天理不公?”
 
  “好耳熟的声音啊。”烟雾呛鼻,连眼睛也直流泪。“是……是兄台!你在哪儿?咳,咳,莫非也被抓来了?”
 
  浑厚的淡笑声响起。“来吧,握住我的手,我带你们离开吧。”
 
  谈笑生惊讶中感到有人捉住他的手臂。大火之中要如何逃脱?
 
  “挽泪姑娘?”他伸出手,却不见她回握。
 
  挽泪撇开脸,恼怒道:“你们走吧,不必理会我!”不愿看他温吞和气的脸庞。
 
  “喂喂!挽泪姑娘,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逃命要紧,好不好!”谈笑生叫道,泪痕满脸。
 
  “谁耍性子!我要死,是你自己缠上来的。活在世间有什么好!我活够了,也腻了,要逃你们自己逃吧。”
 
  “挽泪姑娘,你不要轻贱性命……咳咳,我……我不行了。”谈笑生倒在冷爷的身上猛咳,恍惚里看见冷爷身后的火苗始终未近,是临死前的错眼吧?
 
  “走吧,挽泪。”冷爷叹息。“就算遭火焚,你也死不了,何苦惹痛在身呢!”
 
  “我痛不痛关你什么事!”挽泪冷笑一声。“我就算全身痛死了,也不要再自作多情。”心里怨恨甚多,不止恨他,也恨不敢接近她的人。
 
  恨他什么?恨他不该对她好、不该让她心生期盼、不该让她回到七情六欲的挽泪。他可知,长年累月的岁月让她的心灵麻木空虚,仿佛行尸走肉;遇上他,她开始有了希望,有了能与人相伴的希望,那种能够比翼双飞的感觉紧紧盘旋在心头,让她感受到何谓温暖,如今要她再回到那种空洞的日子里,不如死亡。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上苍要罚她过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么,你说什么,我就为你做什么吧。”略嫌无奈的声音响起,她迅速回头盯着他。
 
  “这是你的承诺?”她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愿意喜欢我?愿意与我双飞?愿意同生共死而不嫌弃我是妖怪?”又惊又喜,在酒楼里他是那般的无情无义,为何转眼间他甘心允下一生的承诺?
 
  他微微苦笑点头,再度向她伸出手。“只有你弃我,没有我遗弃你的时候。”天下间,要得他承诺之人几近于无。
 
  “你不会后悔?”全身在轻颤。这一生,竟然有人愿意向她许下承诺,永不弃她。
 
  可是……她会不会有点卑鄙,在生死关头要胁他?
 
  “我从不做后悔之事。”他温吞道。
 
  “喂喂……我没法呼吸了……咳咳,你们要誓言,能不能逃出生去再说?”谈笑生气虚的插嘴,两眼昏花。
 
  挽泪牢牢注视着他,良久,她上前,不握他的手,反而紧紧抱住他腰际。
 
  她知道她卑鄙下流,但她不后悔,从抱上他、感受他的体温之后,她就再也不会后悔了。
 
  微微的叹息从他胸膛轻微的震动就可以感觉到。他是有点不甘情愿,但无所谓,她可以爱他,花一生一世爱他,让他了解她虽是长命不死的妖怪,但她的爱跟一般人一样,可以维持到天荒地老。
 
  “你或许没有我的寿命,可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你能活多久,就算你白头了,我也不嫌弃你;就算你老了死了,我也甘心等待,等待你转世投胎,再来寻你。”她激动的许下承诺,是对自己,所以声量极小。
 
  但他仍然听见了,黑眸里的情绪无波无动。
 
  “情一字,转眼不过烟消云散,何苦执著。”他低吟,刹那间带着人消失在火海之间。



  新鲜的空气迎鼻,青草味、腐朽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挽泪猛然张开眼,目光所及是破败的庙宇。
 
  她的怀抱一片空虚,连忙抬头张望,瞧见他正对供桌上香。供桌上是佛像,红色的泪落在脸颊处,她一时错眼,竟将他与佛像重叠了;再一定睛,两者之间并无任何相像之处。佛有慈悲心,他却毫无慈悲心,怎会相同!但心里总有些不舒坦,站起来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挽泪,我在上香呢。”亲切的声音不疾不徐,心跳也没加快。一个男人能把持至此,绝不是普通人。
 
  “你是道士吧?”她偏用力抱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你能使法术带我们逃出火海,必定是修行中人,我曾经见过一、两个道士,他们瞧起来很厉害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忘了。”他又笑叹了口气,每走一步,她紧跟在后。将香插进炉里后,他勉强拉开她的手臂,旋过身。
 
  她又像八爪章鱼从前头抱住他,仰起绝美的脸蛋为他找个解释,说道:“你是道士当久了,所以忘了自己的俗家名吗?那我为你取一个,好不好?”
 
  “有没有名字又何妨。”他想再拉开她的手,她死抱着不放。
 
  “你无妨,我却介意。你姓冷。”脑中搜寻片刻,竟找不出适合他的名字。她读书,已是几百年前的事,肚里墨水早已作古。
 
  躺在地上的谈笑生实在忍不住插嘴建议:“叫豫天,如何?豫同预之意,豫天,乃预天之意。”从地上翻坐起来,见到他们一齐望向他,他连忙无辜的笑道:“不好意思,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绵绵情话,实在我醒来很久了。冷兄,你的法术真高强,竟能在火海之中开道,我当时还以为我命绝于此是天意,没料到你的法术比上苍更厉害,小弟简直是甘拜下风。”
 
  “什么名字都好。”冷豫天无所谓的说道,硬是将挽泪的手拉下来,走了几步。
 
  她皱眉。“你不爱我亲近你?”
 
  “男女授受不亲。”
 
  “我管男女亲不亲的!我喜欢你,自然想要亲近你,这有什么不对?!”她恼道。最气他一脸温和却无情绪的模样。
 
  冷豫天好脾气的笑了笑。“你喜欢我,便该喜欢我的一切,是不是?”
 
  挽泪毫不考虑的点头。“我会喜欢你的一切。不论你的美丑、不论你是否会老,甚至你老得不能动弹,我也愿在床塌前陪着你。”
 
  “我信佛。”他淡淡的说道,似乎对她的誓言不动容。
 
  沉默半晌,她才了解他的话,她眯眼问道:“你要我跟着你信佛?”
 
  “我自幼信佛,神佛之理早已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你说你喜欢我,那可是表象吗?”
 
  “不,不是!”她激动的握紧拳头。“我说过,你要我做什么我便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开的口,我绝不会说不!你要我信佛,我就信佛,就算你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甘愿!”只求他爱她!
 
  他露出微笑。“那就好。”
 
  他的淡笑是一贯的亲切温和,甚至有几许长辈对小辈的赞许,毫无宠溺之情。这不是爱啊。难道挽泪看不出来吗?谈笑生暗自讶然,却不敢为她仗义执言。执了言,又如何?戳破一个女人的希望,他做不来,“谈兄?”冷豫天对上他呆愣的视线。
 
  谈笑生回过神,随应了个话题。“这里,可是店小二所说的那间神佛显灵、将恶贼尽灭的破庙?”
 
  “正是。尸首埋在五里坡外。”冷豫天又退几步,靠在供桌旁,挽泪死皮赖脸的贴上他。
 
  “挽泪,这儿有旁人在。”
 
  “不不,没旁人在,我什么都没看见。”谈笑生真当没见着,站起身走近佛像,“真是佛像显灵流血泪?我还是头一遭瞧见,”以指尖刮下一些佛像眼下的血,挪至鼻尖闻。“这分明是干涸的人血啊,怎会是佛像流泪?!是谁诓骗百姓。”转念之间,瞧见冷豫天的笑。
 
  他的笑始终是亲切的,却有洞悉世间一切之感,谈笑生的心咚地跳了下,脱口问道:“你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城里那自称神佛之人所编造的?”
 
  他但笑不语。
 
  “你接下来会如何做?”
 
  “天一亮,离开这里。”
 
  “离开?既然知道这其中有鬼,为什么你不进城揭穿他的把戏?他诓骗多少信徒,若是引人向善也就罢了,但他今日不分青红皂白,火烧我与挽泪,我瞧他也不是好人,万一假藉神佛之名,做出伤害百姓之事。”
 
  “世间事早有定数。”冷豫天微笑道:“我插手,只是破坏天体运行之道。”
 
  谈笑生一怔,又是错眼了吧?怎会有人亲切微笑,双眼却如此无情呢?无情非绝情,无情是不就没有任何的感情。他可知如果真不幸言中,会有多少百姓受到伤害?
 
  “挽泪,我不会离开,你可以放手了。”冷豫天再度拉开她的双臂,似乎颇为头痛的盘坐在地。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只是想要你的温暖。”挽泪压下恼怒,硬趴在他的腿上合眼。
 
  刹那间,谈笑生瞧见冷豫天的眉头微蹙,破坏了他原有的祥和,但只是瞬间,他又恢复到平静无波的神色。
 
  他合上眼的神色极为眼熟,让谈笑生不由自主的腿软、跪坐在地。那种眼熟不像是昨天遇见张三李四那种无关紧要的人,而是……而是遥远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神像……他曾看过那样的神像……神态貌色简直如出一辙原来,这就是神吗?一个无情无义的神祗。



  沉默了大半夜,破庙中的三人已合眼养神。冷豫天盘腿坐地,挽泪硬是赖在他的腿上入睡,谈笑生则缩在角落里。
 
  他难以入眠,等到挽泪熟睡之后,他压低声音说道:
 
  “你真残忍。”
 
  对他的指控,冷豫天仿佛早已预料到。他张开黑眸,唇畔带笑。
 
  “谈兄是在说我吗?”
 
  “你分明不爱挽泪,为何给她希望?”
 
  “她也不是真心爱我。”冷豫天淡淡的说道:“她只是寂寞怕了,遇上个不怕她的人,自然不愿松手。”
 
  女人心真有这么简单的话,他也不会至今未娶老婆了,谈笑生看着他平静的脸色,真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能让他变了脸色。
 
  “总之你若有心与挽泪共偕白首,你就待她好点吧。”
 
  “谁说我要与她共偕白首了?”
 
  谈笑生一惊。“你不是承诺。”
 
  “我承诺与她相伴,我要她跟着我学习佛理,潜心修行,百年之后她登上仙榜,又何须恼人情丝?”冷豫天瞧他一眼,笑言:“谈兄是多福多寿之人,若是愿广布善缘,将来要走上天界一回,也不是难事。”
 
  破庙无门,冷风袭进,让谈笑生打了个哆嗦,分不清是冷风抑或眼前的男子让他感到寒毛竖立。
 
  “你真无情。我原以为白日挽泪坠楼,你未伸援手是我看错了,现在我才知道你当真无情。既然你无情到不救城里百姓,为何还要救我跟挽泪于火场之中?”
 
  冷豫天沉吟了会,才老实答道:“因为我需要一个绵绵寿命的人来借寿。”
 
  初时相遇,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事后才发现她虽是妖怪,但未修行的身躯干净又有几分近乎仙气的味道。虽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在未修行的情况下化为人身,然依她的条件,确实可以为孙众醒续命。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原是黑龙寨的二寨主,会当上这等的身分,是为守在累世罪孽的断指无赦身边;他不插手,只是看着断指无赦不停的重蹈历世的罪恶,原以为他会看见这样的罪孽到无赦命终了,却不料会遇上神佛转世的孙众醒。
 
  他诓骗断指无赦,让断指无赦以为往西行便能救孙众醒。怎能救呢?孙众醒是天女托世,这一世不过是经历人之苦,到头来仍要回天上去。他骗断指无赦,是为了让他离开黑龙寨,让孙众醒最后的日子能不必在罪愆难受中度过,没想到西行救命之行成真,他遇上了挽泪。
 
  “借寿?”谈笑生又惊又怒。“你救她,就为借寿?你对她真没有一点的情分?”这样的人是神吗?是他看错了吧!没有一个神会这么无情的,历代神话故事不都在阐扬神佛的伟大与无私吗?
 
  冷豫天的嘴角微勾。“我说过,我对她,犹如长辈对小辈之情,她若好好修行,摒弃男女之爱,将来她会了解何谓大爱,那时男女之爱对她来说不过是过往趣事。”
 
  谈笑生缓缓摇头。“你……这不是大爱,你根本没有‘人性’。”没有人的七情六欲,没有人最基不的人性,怎会懂得这世间的感情?
 
  眼角瞥到挽泪动了动,似在沉睡当中,白皙的脸蛋如此邪媚妖娇,红色的朱唇……带血?
 
  细看之下,她咬住她的下唇太过用力,以致血流不止。她不会痛醒吗……或者,她根本已经醒了,听到方才的一切?
 
  再做抬头看冷豫天,他已合上双眸,唇边仍然噙着洞悉的笑。谈笑生傻眼了,他分明早已知道挽泪醒了,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那样残酷的话?
 
  就因为──神是没有男女之爱的吗?



第三章

  “挽泪,挽泪,天亮了。”
 
  “娘……”好久好久不曾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满心的感动,眼眶发热,却流不出眼泪来。
 
  “我不是你娘,你若不起来,我可要先走了。”
 
  “不,别抛下我!”她受到惊吓,直觉抱住他的颈项。“不要再嫌弃我了,我好寂寞……”有人扯着她的双臂,像要将她推开。
 
  她张开惺忪睡眼,见到的是他温和的表情。
 
  “我不是你娘。”冷豫天好脾气的说道。
 
  她眨了眨眼,回到现实。四周是破庙的景象,泪眼佛像在他的身后,这一切不是梦。她的脸浮起淡淡的羞涩,正要告诉他她作了一个梦,梦里有娘有他,到最后都离她而去,就算她再怎么叫,仍然无人理会,没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只有孤单一人飘荡在人世间,幸好这只是梦,她还有他。
 
  才要启口,冷豫天就硬将她的手臂拉开,起身退开。
 
  “要离开,就得趁早,若不慎被城里的人瞧见,要脱身就难了。”冷豫天站在供桌前,对着佛像微微一笑,拎起包袱。“我先到外头等你。”
 
  挽泪怔忡了一会儿,呆呆的望着自己空虚的怀抱,再抬起脸注视有慈悲貌的佛像。在他心里,她怕是连佛像的一根手指都不及,偏偏她死心塌地,就认了他一人。
 
  她站起来,头有点昏沉,是昨晚受的风寒吧。
 
  步出破庙,谈笑生笑嘻嘻的走来。“挽泪姑娘,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见到她异常苍白的脸色,他敛起嘻笑口吻,关心问道:“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我把脉?”
 
  她的眼底闪过刹那的迷惑,目光不由自主移到杨柳树下等候的冷豫天。
 
  “你的心真细。”她喃喃,为所爱的人找藉口。
 
  “我的心思是最简单的了……”谈笑生注意到她的目光,及时住口,同情的附和:“你说的是。我的心思一向细密,自然发现你的不适。”本想趁离别之际点她一点,让她发现姓冷的并非凡人,但如今瞧她疑眼相望的神色,要如何说得出口!
 
  “旁的男人怎会有我的这般心思,挽泪姑娘若愿意,就跟我一块走吧。”谈笑生脱口而出,见到她吃惊的注目,心底打定主意。“对,我虽无冷兄之能,但起码有一技之长,可以暖身饱肚。我也无家累,咱们可以义结金兰,以兄妹之情云游四海……呃,你年长,愿当姐姐也行啦。”唉,他就是好心,容不得旁人践踏少女心。挽泪错愕极了。“你……你是疯了吗?”
 
  “什么疯?”他白她一眼。“我可是想了一夜呢。我祖上有训一条:人有坏人,妖有好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莫听旁人胡言乱语,由自己判断。若遇上妖怪,手下留情三分。为何会有这项祖训,我不清楚,只知流传已久,你以为我为何见你而不惧?愚民因为未知而恐惧,你不过是个不死身,拥有人没有的长生命,除此外,你还能做什么?唉,这样也好,等我百年之后,起码有人为我上香祝祷。挽泪妹妹,你若只是寂寞,想要人作伴,不如与我浪迹天涯;若是你心已有所依,我就不勉强──”说到最后,声量故意放大了点,存心让杨柳树下等候的男人听见。
 
  那男人仍是无所动,让谈笑生气得牙痒痒的,差点冲过去打他几拳。
 
  她垂下视线,掩去眼底的激动,低语:“我是寂寞……没有人愿与我说话,与我相伴的只有野兽畜牲。它们不懂话,难以沟通,往往待在一地就不再动了,天地之间岁月在流转,自己却犹如行尸走肉。曾经,我想过只要有人愿陪我说说话,我甘愿为他死、为他生,而现在你是心甘情愿了,可是……可是我……”
 
  “挽泪?”杨柳树下的男人在叫她。
 
  她的身形动了,听着他的叫声,不由自主的移向杨柳树下。
 
  她的行径已显露她的选择。
 
  “挽泪姑娘,自己保重了。”谈笑生叫道,目送他们。
 
  挽泪回头露出淡淡笑颜,随即跟着冷豫天一前一后的离开五里坡外。
 
  “咱们是要往西而行吗?”行了一段路程,挽泪问道,抚上昨晚被咬得稀烂的下唇。
 
  “正是。”冷豫天并未回头。“西方有天女,见了她,也许你能受教几分。”
 
  “天女与我有何关系?她是神,我不是,为何要受教?我只想跟着你白头到老。”
 
  “你忘了吗?挽泪。你答应过我,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我信佛,你却有几分不敬之意,你这样,岂不是违反你的誓言?”
 
  挽泪看着他的背影,又咬住唇,两步并作一步的跟上他,用力环住他的背。
 
  “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他想由她身上借寿,她绝不会吭半声;要她信佛,就算世间无神佛,她也会信。只要他说的话,她都会听,为什么他不肯好好看着她?“挽泪,放手。”
 
  “我不放!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就要抱你!”
 
  “挽泪,山溪路难行,你这样抱,连一步也走不了。”他仍然好脾气的说道。
 
  他说的确实没错。她微微松手,改抓他的手臂,却被他扳了开来。她不死心,又要逼上前去亲近他,他彷佛已预知她的动作,快步走过溪石,连她也锁不住他的身影。难道她做错了吗?没与人相处过,她不懂人世间女子该如何亲近心爱的男人,她这样是唐突吗?想要亲近他、想要他的心、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想要感受他的温暖,她这样做又有何不对?她握紧拳头,敢怒不敢言,怕他挥挥衣袖离去,只得咬牙跟上。



  没有马车与骏马,在烈日下赶路无疑是一种煎熬。他像早已习愤这样的方式,从日出走到日落,即使有休息,也只是短暂的一刻钟,她能跟上,已是费尽所有力气。
 
  就这么走了七天。七天来听尽他的佛言佛语,明知他让她跟随是为了教化她,但听着他毫无感情的渡化,心里不甘极了。
 
  “过了这座山,人烟就多了。”冷豫天微笑道:“到时候,你可别欺负无辜百姓。”
 
  “我何时欺负过人了?”总是这样,老将她看成顽劣不堪的恶女,有点骨气的话,就该撇头离去,偏偏……偏偏双脚跟着他,不是为他的佛言佛语,而是为他的人。
 
  是她孬,她明白。
 
  “没有吗?那就好。”他也不多作反驳。日偏西山,凉风阵阵,冷豫天瞧见她打了个颤,将披风丢给她。“你自己保重些。”见她的脸蛋似乎微红,他又道:“人之皮相不过维持数十年,你若能倾心向佛,修成正果,也不会有病有痛,风吹而身弱。”
 
  挽泪才感激他的关心,又听见他三句话不离佛心,咬牙跟上他。
 
  “当神佛有什么好?在你眼里,难道只有神佛重要吗?我也是有生命的,不害人不杀人,我这样够好了。”
 
  他微微笑着,虽然没有回答,却彷佛将她当三岁顽童。究竟要如何做,他才会正眼瞧她?难道真要她变成神,他才会将她纳入他的心里?她猛地滑了一跤,跌在绿茵地上:他没理会,她恨恨地瞪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才爬起身来,走了几步,痛喘口气。
 
  她的足踝扭到,每走一步都引来极大的疼痛,豆大的汗珠滑下脸颊。见他背影隐没森林之间,心里起了慌张,忍痛一跛一跛的跟上去。
 
  “冷豫天!”挽泪跑进林里,鸟飞兔跑,林中空无一人。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颤声叫道:“冷豫天,你在哪里?”她的声音极颤,几乎不成调子。
 
  足踝不再感到疼痛了。肉体的痛算什么?最怕就是无人相伴。他一走,她是可以找,但他只有百年之身,她能找多久?等他死了,她又得孤独一辈子。
 
  为什么他要逃开?她真令人这么生厌吗?他是她硬赖上的,他会逃是应该的,可是……可是……
 
  在林中不停的寻找,始终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全身冒起了冷汗,不由得想起那一段无尽空洞的岁月,那样的日子不如让她死吧!
 
  急促之中踢到大石,扭上加扭,翻跌在地,手肘磨破皮,流出淡淡的血丝,原是披肩的长发凌乱垂地,她低低喘息,痛恨的用力击向草地,“万物皆有灵,你这样捶打,也是有损功德的,”熟悉的声音伴着熟悉的脚步,她几乎要感动落泪了。
 
  挽泪咬住唇,缓缓仰起脸,黑瞳里映着的是心爱的男人,她一向不爱他那种超脱世俗的微笑,如今看见他的笑,只觉得松了口气。
 
  “我……我以为你逃了……”她结结巴巴的,全身仍是震颤不止。
 
  “我逃什么?你又不是吃人妖怪。”他微笑,见她一身凌乱,上前扶她一把,“我遇上山间猎户,他盛情招待咱们,挽泪,今晚咱们就借住那里一宿。”
 
  “你……你说什么都好……”她用力抱住他,眼眶好热,难以舒解,只得闭上眸子,“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依你。”
 
  冷豫天微微蹙起双眉,正要推开她,却发现她的足踝肿起如馒头大小,他勉强忍受她的拥抱。
 
  等了半晌,他忍不住开口:“你再抱下去,就真要露宿此地了。”不由得将她推开,但仍然支撑她的身子,对她脸上展现的失意视若无睹,笑道:“我扶你走吧。”
 
  “嗯……”她强压抑对他的满腔激动。只要他不离开,他就算离她一尺远,她也心甘情愿。
 
  行在山中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依着猎户所言,在深山里找到一栋草屋。猎户早先赶回家准备待客。
 
  山中难有人烟,广大通十分热情的相迎,咧起大嘴笑道:“今天猎了一只野兔,正好给客人下酒。”他三十余岁,说起来话不经修饰。
 
  “叫我豫天吧,出门在外,多靠朋友,能借宿一晚,全赖广兄热情。”冷豫天微笑,进门之后将挽泪扶到桌边坐下。
 
  原先没料到还会有姑娘相随,广大通叫道:“这姑娘莫非是……”正要猜测是夫妻,冷豫天微笑接道:“是兄妹。”
 
  挽泪咬着下唇,不吭一声。
 
  “原来是兄妹。”纵然面貌大有不同,也不曾怀疑过,“今晚小姑娘可以跟我妹子共睡一张床。”广大通笑呵呵的说道,见妻子在席后招招手,他走过去,边瞧着冷豫天,边听妻子低声说话,点头不止。
 
  “你认识他?”挽泪起疑道。
 
  “不,是初识。”
 
  “那为什么他看你愈看愈高兴的模样?”
 
  冷豫天坐下,摇头轻笑。“你长年不近人烟,不知人是亲切而有趣的。”
 
  “有趣?我可瞧不出他哪儿有趣了。”她说的是事实。姓广的男人看起来就是粗线条,一点也没有有趣之处。
 
  冷豫天但笑不语,又露出洞悉的眼神,她不爱瞧他那种眼神,像是超脱红尘之外,在解读世间之人。
 
  等四菜一汤上了桌,广大通的家人一一出来,挽泪这才瞧见除了猎户妻子及五岁男孩之外,还有个体态年轻的少女,她的打扮十分朴素,扎了两条黑溜溜的小辫在胸前,眼睛大大的,骨碌碌的转动,瞧起来……多年轻天真。
 
  “这是小妹云云。”广大通咧嘴笑道:“她生在咱们家里是幸也是不幸。幸在都十五、六岁了,我还舍不得让她做粗活,只让她接了山下的绣工回来做;不幸是咱们住在深山里,坦白说,要找个如意郎君可不容易。”
 
  “是啊是啊。”广氏上上下下打量冷豫天,大嘴露出满意的笑,猛点头。“我瞧公子相貌堂堂,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可有人在等着?”
 
  挽泪眯起眼,怀疑地注视他们。
 
  “嫂子。”少女的脸浮起红晕。
 
  他有没有家累关她什么事?挽泪疑惑的盯着那少女,衣袖有人在拉,她顺眼瞧去,见到五岁男童冲着她笑。
 
  “你笑什么?”
 
  “大姐姐真漂亮,比姐姐还漂亮。”
 
  “我漂不漂亮,关你什么事?”挽泪冷言相对,广家夫妇同时一呆。
 
  冷豫天微笑着打圆场:“我妹妹极少出家门,这一趟我是带地出来见识世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包涵。”
 
  “原来如此。我家妹子也很少出门,想见世面,偏一人在外我也担心,我瞧冷公子人品好,看起来也不是恶人,若你家里无妻无女,是否……”
 
  挽泪猛然站起身,怒瞪着那脸红的少女。总算明白他们话中何意了!
 
  “挽泪,坐下。”
 
  她的视线由少女转向他,一脸不敢相信……“他们在推销闺女,你没发现吗?还坐什么坐?”
 
  “挽泪,咱们是客。”
 
  “客又怎么的?你是我的,旁人可没有权利抢走你!”她叫道,五岁孩童被她尖锐的声音吓了跳,窝进母亲的怀里。
 
  广家夫妇彼此对视一眼,心底吃惊不已。
 
  “冷公子,你们不是兄妹吗……”
 
  “什么兄妹!”她嗤斥道:“我喜欢你,你是我心爱的男人,我们之间可没有什么血缘的关系!你不爱我,我能忍受;你视我为无物,我无言以对。可其他女人倾心于你,我说什么也不甘心!”她怒目瞪向那少女……那少女就坐在她的身边,见挽泪的目光充满怨怒,吓得退后几步。
 
  “挽泪,别吓着人家姑娘。”
 
  别吓着人家?她可从没听过他对别人说别吓着挽泪。细细打量这少女,她是年轻,有着人一般的性命,也许还带几许天真无邪的娇气……她很久以前就忘了什么是天真无邪,也未曾再跟人撒娇过。他喜欢这样的少女?或者,因为这少女是人?她嫉妒啊!嫉妒的心好苦,苦涩到连自己都觉得反胃!“我这么的爱你,为什么你连点感动都没有?”
 
  “你爱我,我为何要感动?”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才会爱我?”
 
  “我永远也不会以男女之情爱你,挽泪。”冷豫天平静的说道。
 
  “为什么不肯爱我?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是人吗?”不理广家人倒抽口气,她眯眼问道:“就算是施舍,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愿意啊!”
 
  “妖……妖怪!小宝,快过来!”
 
  广氏惧怕的字句打进挽泪的心里,无论在哪里,永远都被人排斥在外,她偏抓住五岁小童,怒言道:“我就是妖怪!那又如何!我剥他的皮、喝他的血,将他的骨头丢□野狗吃,这就是妖怪,吃完他再吃你们,我要吃尽全天下的人!”
 
  “挽泪!”
 
  “把我孩子还我!”广家夫妇叫道,相拥缩在角落里。
 
  “好啊,”挽泪嗤笑,“那就来换啊,是爹来换还是娘来换?或者要叫小姑来换?一命抵一命,我要看看谁最爱这个小孩!”
 
  广家三人惊骇的对视一眼。
 
  “挽泪,把孩子放下。”冷豫天捉住她的手臂,轻斥道:“你吓着人了。”
 
  她瞪着他,“为什么你老为他人说话?却从来没有为我说话过?在你的心里,究竟谁最重要……”话还没说完,忽然广大过冲来,手里握着长矛,刺进她抓住孩童的手臂里。她轻抽口气,一阵剧痛让她不由自主的松手。
 
  “妖怪!妖怪!”那少女将桌上的菜扔向她,盘子砸到她的脸,挽泪一怒,要回手,却让冷豫天紧紧抓住,无法动手。
 
  她错愕的望向他,他仍是一脸平静,毫无怜惜抑或紧张之意。血从额际流下,滑过她的脸颊。
 
  “你……当真无情无义。”她轻笑一声,咬牙道:“是我看走了眼,以为总算有人不曾怕我,以为有人嘴里说人与妖都有好有坏,就以为这是他心头话。”她猛然抽回手,缓缓望向缩在角落的广家人,脑里闪过当年娘亲的诛杀。
 
  若是她有这样为自己拚命的家人,她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你说的没错,”她愤恨的说道:“人世间的情算什么,有情有义个屁!我还在执著什么?我不要你了,我自己照样可以过得好。千百岁月,我自己一人都能活下去!”语毕,不理肿起的足踝,跄跌的奔出草屋之外。
 
  短短共计七天,她的美梦破碎了,再度回到难以流动的岁月里。



  冷风在吹,树影在摇动,这样的景象历历在目,每一天都是孤自一人,早已习惯了。
 
  足踝在痛,比不过心痛。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喘不过气来,跌在地上。
 
  “是我不要他的,为何还会难过?”她喘气,痛恨的猛捶草地。“反正我也过惯了,我还在惧怕什么……”人的性命转眼不过七、八十年,即使一个人孤独的过,也有过尽的时候,那么她呢?她还得过多久,上天才会垂怜赐她一死?“还有天吗?还有神吗?我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落到这种下场?我不甘心啊!如果真是造孽,那关我什么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她叫道,全身难以忍受的痛,真能痛死就好,偏偏痛会持续,却不会死!人人渴求仙丹盼不死身,他们可知道这个不死身有多痛苦?水声在流动,她再也站不起来,用爬行过去。她知道自己狠狈,反正谁会疼她?连自己都恨死自己了,谁又会怜惜她?黑夜之中,无法借山溪照面,她恍惚的凝视黑色水面,低喃:“为什么我这么难过痛苦,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试过水淹,但转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倒在岸边。伸手掬起水来拍向脸,让它顺势滑落脸颊,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样就算在哭了吧?哭了之后,心不会再痛,不痛了,我就可以自己再过日子,再也不要接近人了。”
 
  三百年前曾遭最亲近的人诛杀不成,反活下来之后,她一人躲进附近山里,不言不语达好久,连自己也数不出有多少的日子;那时心里对人只有恨只有怨,想要杀尽村落所有的人。后来日子一久,她好寂寞,没有人说话的日子好痛苦,她想念啊,想念极了那些村民,对他们又恨又想念,只要有人能够陪她说话,她就心满意足了。
 
  害怕的下了山,看见有人,心里又快乐又紧张,找人说话,才发现朝代已然交替,那些村民早已作古。那时她已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待了一年,见到众人对她的目光又起疑,怀疑她不是人,她又逃进邻近的山上,看着曾与她说过话的少年少女转眼白首,而她依旧不曾变过。
 
  她好痛苦。难道人世间没有一人与她一样不会老,永远是年少之身吗?那种看着人们逐渐老去,而无人再记得她的心理,有谁能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你长命短命,只想跟你在一起,难道这点小小的奢求连上天也不允……”溪水一直滑下脸颊,她眯起眼,又恼又痛苦的低语:“泪流下,为何我的心还在痛?难道真要我将心剖出来,才不会再痛?”
 
  “那就让咱们兄弟为你剖心吧。”
 
  挽泪回过神、转过身,看见七、八名大汉站在四周,虎视眈眈的,个个手拿武器。又是来捉妖的吗?他们一点也不像道士。
 
  大汉眼睛一亮!“好个娇艳少女!冷二爷不是七情六欲不动如山吗?送了几个少女给他,他连碰也不碰,还放生呢,我当他是带发和尚,没想到他的女人还真美。”
 
  冷二爷?挽泪迟疑了下,原是不再过问他的事,却又忍不住脱口:“你们是谁?与冷豫天有关?”她一直以为他是独来独往的,就像她一样。
 
  “啐!管他叫什么,反正他马上就会是具尸体了,”
 
  挽泪眯起眼,双拳紧握,“你们想杀他?”她虽少见到人,但还能认得出这几人来意不善。
 
  “小姑娘聪明。”有名大汉逼近她一步,笑道:“咱们远从黑龙寨跟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行踪,为的就是干掉他,”
 
  “他与你们有仇?”她假意问道,拖延时间。之所以拖延,不是以为他会来救她,而是要思考如何才能让他们动不了冷豫天。
 
  她知道她傻,可就容不得旁人伤他。
 
  “无恨无仇。他是咱们黑龙寨的二当家,素与断指无赦交好,咱们怕他将来回头帮断指无赦抢寨主之位,干脆追来杀他一了百了。”他们也怕冷豫天自己回去抢寨主之位。
 
  黑龙寨里若要论最残忍的莫过于大当家无赦,而深不可测者则非这个冷二爷莫属,他们从不知他下一步会如何做。
 
  这一回,断指无赦与冷二爷共同离开寨里,寨中兄弟分成了两批,倾巢而出欲杀这两人。断指无赦那一头究竟结果如何,他们不知道,但只要杀了冷二爷,就能在黑龙寨里站一席之地。
 
  “你跟她罗嗦什么!直接擒她要胁冷二爷,逼他自尽!”
 
  “你孬种!”挽泪啐道,又气又恼,“你当他真会为我而死?”
 
  “咱们跟了你们三天,冷二爷从没跟人这么亲近过,试试便知!”
 
  “除非我死!”他们遇上前来,挽泪捉了一把沙往他们眼睛洒去,想要冲过他们,去警告冷豫天。偏偏扭到的脚让她一跛一跛,离她最近的大汉用力掴她一巴掌,让她飞跌在地。
 
  左颊火辣辣的,像万只针头齐刺进,她不死心又要爬起来。
 
  “他奶奶的,我看你能逃多远!”大汉要踢她一脚,挽泪咬住牙死瞪着他,那一脚来势汹汹,她连眼也不眨的,脚到她面前时忽然被另一只脚轻轻格开。
 
  “我说了多少次,动武伤人只会再造罪孽,你们是听不懂吗?”冷豫天淡淡的说道。
 
  挽泪抬起头,又惊又喜的看着他。
 
  “你……你快逃啊!他们要杀你!”
 
  冷豫天微笑,弯身只手托住她腰际,不费力气的将她往后移。
 
  “想杀我,可得先算清楚。”
 
  “噢,别又来了!”
 
  冷豫天当作没听见,不厌其烦的重复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人却得下十八层地狱,为贪念杀人得上刀山下油锅,来世当畜牲以还罪孽;若未还清,便遭宰杀,则生生世世再投畜牲道。为逞一时之快,换罪孽之身,值得吗?”
 
  “呸!姓冷的,咱们在山寨里天天听你说教,你也说够了!”一不小心又让他给说起教来了,可恶啊!“咱们是贼,不是神仙,你要说教,行!下地狱去首渡小鬼吧!”七、八名大汉个个充满杀气。
 
  挽泪惊骇,爬不起来,只得拉住他的手,“你快逃!”
 
  冷豫天回头微笑,“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逃到哪去都好,你快逃,我来帮你挡着!”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一身都是儒雅的气质,怎懂动刀?他摇头轻笑。“你能挡着?如何挡?你连站都站不起来,怕走了两步,来不及为我挡,就遭人砍了,”他笑她天真。
 
  “砍了也好,我死扒着他们不放。他们要杀你,得先过我这关!”挽泪坚定道。半月让乌云遮住,她的神情也隐去一半,但从声音里听得出她的决心。
 
  她是存心保住他吗?他可从不需要人保护,也没有人曾想过要保护他。熟知他的人,都明白他的能力是万万不曾让一般世俗人伤到。
 
  她曾说,她可以为他死、为他倾尽所有,他是听听就算,人的誓言极容易许下,但往往许下之后呢?十年、二十年,转眼即忘,她的誓言又能维持多久?并非瞧她不起,而是人世间本就如此,他也不甚在意她究竟说了什么,而如今,他有些吃惊她的坚决。
 
  也许,是因为她不会死吧,他忖思。还来不及要她先行退开,大刀便已晃到眼前,他要先拉开她,她却抓住他的手臂,借力使力起身为他挨了一刀。
 
  刀砍得不深,只在背上轻轻划过,他眼底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迅速将她轻推到身后一段距离,直接踢了来人一脚,扑通一声,只闻水声响,不见人身影。



第四章

  “冷二爷,休怪咱们无情!”六名大汉叫道,冲上前齐刀乱砍,被掷在远处的挽泪倒抽口气。
 
  “冷豫天!你在哪儿!”只恨双脚难立,她不甘心,闻声爬行过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们都不懂!”冷豫天并无痛下杀手的打算,刀砍他躲,躲得轻松不费力。
 
  “咱们只懂踩着尸体往上爬的浅显道理,杀了你、杀了断指无赦,整个黑龙寨都是咱们的!还需要看你们的脸色过活吗!”大汉大声斥道。
 
  “就算爬上了顶,接着呢!人间名利浮华转眼即空,数十年后你是白骨一堆。这些名利浮华能跟着你陪葬吗?”
 
  “啐!老子就是不爽你一堆佛理,老子十年来杀了多少人,如果真有神佛,怎么就不见他显灵来治我?不如你去死吧,上了天去见神佛,问问他,你这个好人怎么会被我这恶人杀,那时候你就知遇神佛有没有用!”
 
  “善恶果报终有到,你们无心悔改,神佛也无用了。”
 
  乱刀齐砍,始终砍不到人,山盗心里不住的惊跳。若一举不成,谁知遇他嘴里说着佛言佛语,回头会不会杀死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是杀人就是破人杀,冷二爷的功夫高不可测,只有……只有……
 
  “擒那女人,逼他自尽!”有人忽然说道。
 
  挽泪闻言一惊,从腰间抽出匕首,紧握在手。寒风吹来,吹动山树,茂盛的厚叶沙沙作响,乌云被风吹动,露出月亮一角,挽泪瞧见两名山贼往她这里奔来。她严阵以待,即使不便行走,也不要负累他……她轻啊一声,见到冷豫天身形晃来要护她的同时,瞥到强盗们互使眼神,似乎压根儿无心来捉她,反将六把刀一同砍向他。
 
  “小心!”挽泪大叫。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若被砍了,还有命吗?还有命吗!一时间脑袋轰轰作响,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等到发现时,她已奔过去。
 
  刀划过他腰际,他淡淡蹙起眉,左手食指向刀锋一弹,立成两半,另个山贼由后方砍来,他像早已预知,旋身闪过,踢回一脚,脚力不重,处处留情。三把刀同时向他迎面划来,他过了一步,右手抓住三把刀锋,一抽,往树干飞去。
 
  “小心背后!”
 
  冷豫天回过身,还不及定神一看,挽泪已扑上来抱住他。
 
  她的抱法一如以往,紧紧的从前身抱住他的腰,他直觉要推开她,却见她的身后刀锋已经顶住她的背心,刹那穿透她的心脏。
 
  “说过要给你剖心,这下还看你的心会不会痛!”强盗叫道,步步冲前,同时扭动刀柄。
 
  火辣辣的血液在心肺中燃烧,挽泪仍死抱住冷豫天不放,一时的冲力让冷豫天跄跌数步,刀锋用力透刺她的心脏,直接划进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喷上他脸庞。
 
  直到抵上身后树干,他才煞住,双眸难以置信的注视挽泪。
 
  她身子一软,往下滑落,刀穿过二人的身体,嵌在树上,他忙搂住她的腰,怕刀子将她剖成两半。
 
  “他……他死了吧?”强盗气喘喊道。
 
  “怎会不死?我那刀使了十足的力道,刺进他们的身体,他们要不死,就是神仙了。姓冷的成天说佛,我倒要看看神佛会不会救他?我呸!让他们一刀毙命,是让他们痛快,不如就让他们心连心的等死,连作鬼也都在一起,我也算是一时好心肠了。”
 
  “不知道兄弟们杀死断指无赦了没?”
 
  “放心吧,连天都站在咱们这边了,否则怎会让我们轻易解决了冷二爷?”冷二爷深不可测,能这么轻易杀掉他,是意料之外的事。
 
  强盗们的声音愈飘愈远,显然当他们是必死无疑。
 
  乌云又罩住月亮,冷风更强,挽泪动了一下。
 
  “好……痛……”她气若游丝,从昏迷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张开痛苦的双眸,“你……你有没有伤到?”
 
  冷豫天仍是盯着她。
 
  没听见他应声,她慌张费力的抬起脸,想要伸手摸他的脸,却无力举起。“你……你受伤了吗?”
 
  “不,我没事……”他一向能在黑暗中视物,尤其如此接近。她的唇畔不停有血丝流下。
 
  “没事就好……”心好痛,痛到以为被活生生的掏出了,可是一想到他毫发无伤,这点痛,她能忍。
 
  “你却受伤了。”
 
  她挤出个笑,脑袋昏沉沉的,“不怕……我……我不会死……可是你不一样……呕……”血从嘴里喷出来,她的胸口能够感受到那把穿透的刀插在那里,方才强盗扭动刀柄,活生生的让她心脏的部位翻搅切割,可是她还是不会死,再怎样的痛,她还是活生生的。
 
  “我……我……很可怕吧?”她边说边流血,唇畔是凄楚的笑。“就算是把我的心挖出来了……我还是能活下来……你……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再缠你的……你……呕……你快走,万一他们回来就不好了……”感觉到他全身紧绷,她真的很可怕吗?他是第一次见到怎么也杀不死的妖怪吧?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说过,我喜欢你……”
 
  “人世间的爱短薄而利己。”
 
  “我不懂什么是人世间的爱……我只知道……我曾说过可以为你而死……那不是假话……就算砍去我的四肢,我也会保护你。你快逃吧……”她吃力的想要张开眼睛再看他最后一眼;心痛到连眼皮都不及抬,便昏死过去。
 
  等醒来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一生一世。也许醒来之后,她的心已被掏出。那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安好,能寿终正寝到百年,就算日日受掏心之苦,她也甘愿。
 
  只恨自己不是人,若是人,就能与他相伴一生;只恨自己不流泪,咬着牙将万般苦咽下。
 
  反正,她已经习惯没有人爱的日子,她不怕了,真的不怕。原来爱一个人的心情是牺牲奉献也毫无怨由,如果有来世就好,能与他相偕白首,偏偏她是个没有来世的妖怪,永远只能躲在一旁看他娶妻生子。
 
  也好,跟个人总比跟妖好。
 
  冷豫天看她已然昏迷,怔忡了下,从她背后抓住刀柄,俐落的抽出。她震动了一下,细致的眉头蹙起,血从她胸口飞溅出来。
 
  刀锋上尽是血迹,有她的,也有他的。
 
  他轻轻托她躺到地上,她的唇掀了掀,似在说“快逃”,他眼底的迷惑更深。
 
  他的胸口尚在淌血,他却毫无知觉,仍处于方才她挡刀的震撼下。
 
  为他挡刀,挡第一刀,他能接受。人挡第一刀会痛,直觉会闪开,要再继续挡下去,会犹豫刹那,这是人之常情、直觉反应,她却不然,仍死抱不放,甘愿受穿心之苦。
 
  为什么?
 
  因为爱他?
 
  她的爱未免太过私情。古有佛祖割肉,为视一律平等,也表博爱之情,所以佛祖割己肉喂鹰。她呢?只为一个私爱、为一个心爱的男人,忍受穿心之苦,未免太过小器。这是私爱与大爱的不同,但为何他会受到如此大的震撼?
 
  脑里不停映着她穿心时,她眼里的坚决从未改过,即使是受翻搅刀割之苦,她也咬牙不离他,为什么?
 
  心里的激汤难以言喻。这就是人世间的男女之爱?以往他处于旁观者,没有走进红尘里,不知道里头的疑情狂爱有多骇人……他怔忡的望着她半晌,脑里纷乱难解。他有什么好?好到让她舍命相救?就算不会死,这种掏心之痛又有谁可以忍受?
 
  他额上的汗不停的滑落,沈浸在方才的余震里,难以自拔。
 
  风淡淡的吹拂,耳畔响起轻微奇异的声音。
 
  他一惊,这才发现刚刚由“无我”跌进“自我”的深渊里。
 
  他连忙收敛心神,张开眼又瞧到她全身鲜血淋漓,心一动,心神又纷乱起来。
 
  她是为他而伤,纵使她说她是不死身,但心被翻搅刀割,怎还活得下去?
 
  他抿起唇,将自己胸口淌下的血滴在她的心窝上,随即撕下衣袖,简单的为她包扎起来。
 
  他将她抱起,目光微瞥,心头猛然又震上。
 
  世间少有能让他震撼的事情,偏偏今晚一连数次,令他猝不及防的,料都没料到。
 
  之前没有注意过,只当她是哪里的小妖而已,如今他滴血给她,才清楚瞧见她的双手之间有手铐,双足之间有脚镣,普通人是瞧不见的。
 
  手铐脚镣多眼熟!眼熟到不敢相信,手铐是长命锁,保人长命不死;脚镣是道德练,被练者无法伤人,是专制顽劣妖魔的,这两样皆是数百年前他的宝物,而后缠在一顽劣小妖身上。原来,她的不死身不是天生,而是他数百年前一时慈悲赐予的。



  “爷,姑娘昏睡好久了,要不要小的请大夫来瞧瞧?”
 
  “不必,她自己会醒过来。”
 
  “会醒就好,爷,您是知道的,咱们客栈是小本经营,禁不起死人的……我的意思是姑娘不会死,我只是怕……”
 
  “我明白掌柜的意思,你大可放心,她一定会醒来,只是时候未到。”
 
  “那……那就好、那就好。”客倌说得太深奥,就算不能理解,也只能装懂。无言的退下。
 
  冷豫天望着她苍白的睡容。即使在梦里,她仍然蹙着眉,似乎在作恶梦。虽然他有开人梦境之能,但那算是偷窥旁人心志,非正派君子所为;除非救人,否则他不愿动用这种能力。
 
  心头略嫌烦躁,为了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撇开目光不再瞧她,缓缓绕着圆桌踱步。
 
  她的痛苦是他造成,若没有当年一时的兴起,她不曾度过漫漫岁月。他一直以为她早修成正果……不,应该说,他早就遗忘他曾有过的善举,遗忘他曾施恩于她。
 
  那是什么恩?对她来说只是连串苦头的启端。
 
  “应该是心怀歉疚吧……”不然怎会如此烦躁?
 
  脑里浮现她挡刀的那一幕,不免愈走愈快,愈走愈心烦气躁。
 
  “快!……”细碎的呻吟被他的脚步声掩去。他的双手敛后,一时受不住斗室之小,走到窗边将窗打开。
 
  “快逃!”挽泪猛然弹起,随即被挖心的痛震回床上,痛苦的翻腾。“好痛……痛……”
 
  “挽泪。”
 
  她闻言张开眼,从眼角觑到他倾身靠过来,原来捂住心口的手摸上他的脸,急切的问:“你……你没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你受了伤。”
 
  心口的痛比火烧还难过,但她的唇溢起轻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闭了闭眼睛,用力咬住唇,忍住呻吟。
 
  他眼底又闪过刹那间的迷惑。“你不痛吗?”开口问的是他,难道她身上的疼痛是假的吗?
 
  “好痛……”她辗转翻腾,黑发凌乱的散在枕上,她的拳头紧握,汗珠直流,流到她气虚,几乎再度昏死过去,但又随即痛得惊醒。
 
  原来,人没了心不能活,不是因为失去心,而是那种刮心时的痛,超过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她咬住牙关,鲜血从牙缝里流出来。有人擦着她的脸,她露出眼缝,看见他以衣袖拭她的汗,苦笑说道:“你……你不要内疚,我……我不会死……”又咬住牙忍了一会儿,才再喘息说道:“你放心……就算我一个人,没人照顾……也能活下来……”迟疑了一下,问道:“我……我的心被掏出来了吗?”不敢想像自己将来成了无心人,即使伤口愈合了,心口的地方却是空荡的。
 
  “如果我说是,你会后悔吗?”他忽然问道。
 
  她的眼神黯了下。“不……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心脏的痛楚拉扯所有的神经,一时全身痉挛,痛晕了过去。
 
  疼痛仍然在蔓延,她又痛醒过来。挽泪气虚的看着他复杂的神色,勉强拉扯惨白的唇。“你在为我难过?我可不要。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你走吧……我挨刀,是心甘情愿,不关你的事……”
 
  “你有伤在身,我怎么能够一走了之?”
 
  “我是不死妖怪……”她调开视线,不愿看他的嫌弃。
 
  身受重伤而能活下来,她根本不是人。听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一回事,如今他见了,会觉得害怕吧?连她自己都害怕,他怎会不怕呢?
 
  “我是不死身,忍几天痛就过了,我还活着,你……你快走吧,免得我再后悔,死缠烂打的赖上你……”
 
  迟疑了下,冷豫天说道:“我说过,我要让你有心向佛。”
 
  “我也说过,我一生一世不信佛……噢!……”指甲插进掌心,她抿着唇,合眼忍痛。
 
  “我走了,你不怕再孤独一人?”
 
  “反正任何人迟早都会从我身边离去,我还怕什么……”她的唇在颤动,他伸手摸她的脸,是一脸的冷汗;她的手也是冷的,全身冰冷冷,没有温度。
 
  她的身躯这样痛苦,简直是经历由生转死的痛。人死,是刹那间之事,虽然是难言的痛苦,但也只有短暂的那一刻,但她分明延长死亡那一刻的痛。等醒后,她仍然活着,永远不会忘掉这令人骇怕的痛苦。
 
  她不会死,却得经历死痛,是他造的罪。
 
  如果当年他没有一时兴起,她也只是条普通生命,跟随着生命轮盘转世,不会到今天这种地步。
 
  奇异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知觉,他抬起脸来,斗室在他眼里仍是斗室,却再无以往身处斗室,心在天地之间的豁达胸襟。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我留下来。”他开口。
 
  她身子在抽搐,黑眸半张,无神的凝睇他半晌。
 
  “是了……我忘了你要借寿,自然不能离开……好……你留下来吧,我会借寿给你的……”气虚已至,她紧紧闭上眼眸。
 
  修长浓密的睫毛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奄奄一息。
 
  她虽没有明说,方才的眼神却在诉说他的无情。
 
  什么叫无情?
 
  他无情吗?他只是不愿破坏因果轮回,人之生死由天定、由果报,他插手,只会乱了天体运行之道,瞧瞧他当年一时慈悲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难道他这样就叫无情?
 
  心里烦躁更甚,狠心撇头不再瞧她,走出客房之外。
 
  客房外有庭有院有天有地,比起斗室,应该让人心旷神怡。他深吸口气,自然之气环绕他的身躯,稍稍平复心头烦躁。
 
  忽地,屋内细微的呻吟让他胃部一阵翻搅,涌至喉口,他嘴一张,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客倌,您哪儿不舒服?”店家端着洗脸盆走进回廊,问道。
 
  他还能吐出什么?
 
  早在数千年前,他就没了七情六欲,他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客倌?”
 
  他半眯着眸子,喃喃道:“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你,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受尽千百煎熬,也心甘情愿?”
 
  “啊,客倌?”早知就不该收留他们,两个人都有病!一个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一个竟然发起癫来!
 
  “没人为我受过,因为我万能。她为什么这么毫不迟疑的为我挡刀?”脑海不停闪着那一幕,想起她的激情狂爱。
 
  她像飞蛾,不停的扑火。他不是人,也不是飞蛾,他是水,永远感受不到焚烧的刹那,飞蛾与火的心境。可是为什么他温和的水流里开始起了波动?
 
  “我愿渡化天下所有不识之人,却渡不了爱我之人……”他闭上眼睛。
 
  短短几句话,已将天下人与挽泪有所区分。
 
  何谓神?何谓天人?
 
  心中无远近亲疏,皆以大爱奉世。在他眼里,众人皆是一貌,姓名皆是无用,他的心大到可以容纳天下人,而无分轻重,但如今,他的话出口了,上天在听,诸神在看──
 
  看他陷进万劫不复的天劫里。



  七日后他推开房门,见她已醒,半是坐卧在床上。
 
  “还会疼痛吗?”他问道,将洗脸盆搁下,走近床沿,瞧见她正费力梳理她的长发,他伸出手,笑道:“我来帮你吧。”
 
  她微愕,抬起目光盯着他。“你要帮我梳头?”
 
  他的视□落在她略嫌浅色的眼瞳,仍然面不改色的拿过她手里的木梳,说道:“转过身子吧,我这辈子还没为人梳过头,你不嫌弃就好。”
 
  木梳极旧,旧到不能想像究竟是多久以前留下的,梳齿断了几根……
 
  “改日,我帮你作个木梳。”他平静的说道,撩起她的长发专心梳理。
 
  她发黑而细柔,如丝绸,教人舍不得放手。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舍不得丢,就留下了。”她□声说道。
 
  “遗物?”
 
  “她不是妖怪,是曾收养我的老妇人……”挽泪闭上眼,喃道:“她待我很好很好,一点也不嫌弃我。”
 
  他注视着她的黑发,明白她在说假话,却不戳破,若真不嫌弃她,又怎么会造就今天的挽泪?
 
  “你的娘真好。”他随口应道。
 
  “是啊,我的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娘。”她的唇畔是酸涩的笑,随即注意到他停下手。“梳好了吗?等我洗个脸,便能上路了。”她转身欲接木梳,见到他奇异的神态,忍不住担心,脱口道:“你是不舒服吗?”话说出了,来不及咬住唇,明明要自己不再表露关切之情的,偏偏人孬,爱他的心意从来没有稍减过啊。他回过神,微微一笑的摇头,“我身强体壮,不曾有过病痛,哪里会不舒服。”
 
  她暗松口气,垂眼小心翼翼地用布包住木梳。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神色难读:“你该再留几天的。”
 
  “我好多了。你不是说那借寿之人不能等吗?”她站起来,有点头昏眼花的。
 
  直觉地,他伸手欲扶住她,在见她抬起脸来,双瞳的颜色更淡时,他猛然缩回手。
 
  她没吭声,咬住下唇,摇摇晃晃的走去冲水洗脸。
 
  水中的倒影好憔悴。他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吗?明知不该着求,但心里总是渴望他不会怕她。
 
  不会才怪!七天之前,她活生生被人剖心,如今已然痊愈,他没有逃之夭夭,她就该偷笑。
 
  这几日,见到他时,他像心事重重,也心不在焉。她不敢多问,怕他流露惊骇的神情。
 
  “你刚好,路途颠簸,我雇了辆马车在外头等着。”
 
  “马车?”她吃了一惊。“咱们不是用走的吗?”他过得像苦行僧,一切皆采最原始的方法──路是用走的,睡是夜宿山间,要不就是民宿,极少住在客栈里,吃更随意,全然是修道中人的作法;会雇马车着实让她惊讶,但惊讶过后,迅速理解了。
 
  那借寿之人必定命在旦夕,所以才要雇车兼程赶路。她心里莫名的起了妒意。不管是男是女,能引起他的关心,必定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马车在客栈后门,车夫一见他们走来,连忙将布幔撩开,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的双眸。
 
  “瞧什么瞧,要我将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吗?”挽泪气虚道,想要狠狠的瞪他一眼,却喘得要死。
 
  冷豫天摇头叹息,将她扶进车内。“若天下人都看着你,你不是得要挖尽天下人的眼珠吗?”
 
  “挖就挖,我怕什么!谁教他要用奇怪的眼神瞧我!”挽泪恼道。
 
  马车轻轻摇晃,窗幔后的景物在动,她有些头昏,却咬着牙关撑着。
 
  “也许,他是瞧你漂亮。”
 
  她一怔,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在你心中会有美丑之分吗?”
 
  他的黑瞳里映着她清艳的娇容,娇容上是爱恨分明的神态。良久,他才答道:“你很有生气。”
 
  她略嫌失望的撇开脸,不再看他。有生气有什么用?别说是动心,连一刹那的闪神都没有过。如果有足以吸引他的容貌,她也就不必爱得这么苦了。她闭上眸子,心头的一时激动让她头晕,不由得倒下去,随即又摇了摇头,振作的坐起来。
 
  “你休息吧。”冷豫天从车上拿出薄毯。
 
  “不,我不需要。我可不想连休息也听你说着佛家道理。”
 
  “我不说,你睡吧。”他微笑的将薄毯铺在车板上。
 
  挽泪怀疑的盯着他。他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夜宿荒山野岭,他从不曾主动询问她是否冷了、是否怕山间野兽,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即使她赖着他睡,他也无动于衷。
 
  虽然怀疑,但身子还是撑不住的倒向薄毯上。她低吐了口气,神智昏沉沉的,眼睛不肯闭,就这样望着他。
 
  “睡不着?”他问。
 
  “睡不着也不要你说佛家道理。”
 
  “我说过我不说了。你想听什么?”他的语气温和亲切,却多了什么。她真恨自己的愚昧,只能听出有异,却不知异在哪里。
 
  她想睡,但不愿回到没有他的梦里,随口问道:“那借寿之人到底是谁?竟然能让无情的你有心救他?”
 
  冷豫天靠着布幔之处挡风。他淡笑道:“我跟她,没有多大关系。若真要论,她与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是同乡?”她不信,仅仅同乡就能引起他关注,那他还算无情人吗?
 
  “我原是黑龙寨二当家。”见她吃惊的模样,微笑。“我不像吗?”
 
  “是不像,我以为你是修道中人。”否则怎会三不五时把佛理琅琅上口?
 
  见她专注聆听,双颊略有红润,他不由露出浅笑,继续说道:“我也算修道中人,几年前上山当上二寨主是在等。”
 
  “等什么?”
 
  “等断指无赦的下场。”他解释道:“你少涉世,自然不知京城近年有强盗扰民,官府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黑龙山上的大当家断指无赦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官府围剿数次皆无功而返。”
 
  “你在等他的下场?等他死吗?”
 
  他微笑点头。
 
  “他什么时候死?”
 
  “他虽然作恶多端,但脱轨的罪孽之身跳脱因果,他会寿终正寝而死。”
 
  他连人的寿命都能算出来,几乎跟神仙没有两样,这样的想法不经意地在她心里滑过,但更深的疑惑让她问出口:“他既然罪孽难恕,为什么你只看着他,却不杀了他?”
 
  他含蓄道:“我并非普通人,不该插手人间事。”
 
  挽泪注视着他淡然的神情,他似乎不觉得他有何错误。
 
  “你究竟是残忍还是无情?”她缓缓摇头。“你守着他有什么用?看着他寿终正寝又有什么用?他照样屠杀生灵,照样死了许多人。你以为你洞悉天机,掌握一切天命,那又如何?你连条命都不愿意去救,算什么修道中人?”
 
  “天命难改。”
 
  “嗤。”她冷笑。“好个天命难改。我瞧不是天命难改,是根本没有神佛之说,若有神佛,怎会容许你说的杀人魔现世造孽?”
 
  “人靠己身,神只能看,不能插手,插了手,扰乱人间因果,人人靠佛而不自救,这样天下将大乱。”
 
  “好个藉口,还好你不是神。你看似温和善良,但压根儿没有慈悲心。”不是存心想要对他冷言冷语的,只是一想及有多少人挫败在他的无情下,心里就好苦。
 
  她也是其中一个啊。
 
  不求他有多爱她,只求她爱他的万分之一,就算让她再经历一次穿心之痛,她也二话不说,咬牙忍了!
 
  见她一脸悲苦,他不再言语,怕她动气伤身……这个念头微微晃过心头,他倏然一惊,连忙闭上眼不再瞧她。



第五章

  马车跑了几天,每过一个城镇重新雇车。冷豫天多半是不说话,连佛理也不再说了。有时候跟着车夫坐在前头,留她一人在车内。
 
  她少下车,不是不愿下车走走,而是他说她病体刚愈,不该出来吹风,于是连夜晚时她也睡在马车里。
 
  她的性子本就不是恭顺有礼,她的身子也早好了,会听他的话,是因为他的话让她窝心。
 
  他关心她的身子呢。
 
  真希望这趟旅程永远不会结束。
 
  只是这是她在奢想。他为了赶路,有时过镇不停;话少,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今晚要夜宿山间,你可以睡在车里。”冷豫天跟着车夫坐在前头,忽然朗声说道。
 
  “你在哪儿睡,我就跟着你在哪睡。”
 
  他不说话了,像在专注赶路。
 
  她抿起唇,盯着他宽厚无情的背。
 
  远方,吹锣打鼓惊动了她,从窗幔之后眯眼瞧丢,望见一抹黑影逐渐接近。
 
  “是有人成亲啦!”车夫笑道。
 
  “成亲?现在?”现在半夜,四周一切黑暗啊。
 
  “是啊,姑娘不知道吗!成亲要选时辰,这方向一定是张家村的姑娘要嫁到李家村去,赶着破晓行礼,连夜依着吉时往新郎家呢。”车夫边说着,提着灯笼的迎亲队伍迎面而来,锣鼓喧天。
 
  挽泪疑疑望着红顶大轿错身而过。轿子十分朴实,没有悬挂多余的缀饰,前后迎亲队伍热热闹闹的,还有人向他们热情的挥挥手。
 
  “咱们就在这里休息半个时辰好了。”最前头的人举起手喊道,身后拉拉杂杂的迎亲队伍陆续的停下。
 
  挽泪坐在马车里,怔怔的看着迎亲队伍愈离愈远,回头再瞧着他的背影,脑海忽然浮现她娘曾说过的话“娘早就准备好嫁妆,等我的挽泪要成亲了,一定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她苦笑,三百年前的话,竟然还傻傻记着。她是不死身,是连娘也不要的孩子,能在世间遇上他,度过这一段有他相伴的日子,她是该谢天谢地了。
 
  “挽泪……”冷豫天回过身,瞧见她疑迷的看着迎亲队伍,他叹息,同车夫说道:“咱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也好,沾沾新娘子的喜气。”车夫拉住缰绳,停下马车。
 
  “挽泪,下来走动一下吧。”冷豫天跃下马车,走到车后,同她伸出手。
 
  她迟疑了下,握住他温暖的大手,跳下马车。
 
  “咱们能过去瞧瞧新娘子吗?”他要抽手,她不肯放,死紧握住他的手。
 
  “挽泪,你先放手。”
 
  “放了手,你就不见了,我明明可以感觉你好像有点喜欢我了,为什么转眼间又对我无情?”
 
  冷豫天张口欲言,在瞧见她的眼眸之后,冷静说道:“我对众生一向喜欢,自然也喜欢你。”
 
  挽泪盯着他。“你骗我,你若像以前一样对我无情,我……我会像当初所说的,不再纠缠你,可是……可是你变了,对不对?你虽然口头不变,但……但你会开始注意我了……”会注意她是否吃饭、是否受寒了。他的言行完全不一致,让她又迷惑又渴望。
 
  “挽泪,你在自作多情了。”他面无表情的,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往迎亲队伍而去,“神、人、畜牲,为何众生愿修道成仙,正因人的七情六□枷锁在身,是一切痛苦的渊源。没了它,世间只有大爱,没有战乱。挽泪,你该好自为之。”他说的话彷佛只是在说服自己。
 
  “我就不当神,当神有什么好?我宁愿……”挽泪停下追逐他的脚步,一时疑愣的望着红顶花轿里走出来的新娘子。“如果我是神,我宁愿废去千百道行,只求一夜夫妻。”
 
  冷豫天震动了下,紧抿着唇。
 
  “你们是外地人吧?”媒婆笑咪咪的走过来,纯朴的脸上有浓浓的腮红。“要不要过来沾沾喜气?人多热闹。来来,还有喜糖可以吃呢。李家村长娶媳妇,人愈多愈好……”定睛一瞧,惊艳道:“姑娘好美!有没有婚约了?若是没有,包在我王媒婆的身上,咱们村里还有好几个年轻汉子……”
 
  “我有喜欢的人了,无须你多心。”挽泪避开她,靠近了些冷豫天。
 
  王媒婆见状,笑起来。“我说哪儿来的金童玉女,要是兄妹就太可怕了,原来也是一对小佳偶。”忽然拉住挽泪的手,说道:“来来,你们既然还没成亲,也不好黏这么紧,姑娘跟我去瞧瞧新娘子,沾点喜气,保证你也早日与意中人共偕白首。”拉着挽泪往轿子走去。
 
  王媒婆的力道大得出奇,一时挣不开,挽泪频频回首,瞧见他微笑以对,而后他被迎亲队伍里的汉子围上聊天。
 
  他真好,随时打进人群,她却尴尬的盯着新娘子,不知该如何说话。
 
  新娘子差不多二十岁左右,拉下红巾后,是圆圆的笑脸。
 
  “好美的姑娘。”隔着微弱烛光看见挽泪,新娘子忍不住赞美,亲切的拉起她的双手,“你许了人家吗?”
 
  “她有意中人啦。”王媒婆笑呵呵的插嘴,“我瞧,八成是私奔,要不然小姑娘眉间有喜有愁,又在大半夜与情郎在一块,是不是家里人反对?”
 
  “我……”挽泪支支吾吾的,不由自主的脸红一大片。难得有人对她这么亲切,她反而不适应。
 
  新娘子见着她垂下脸,掩嘴笑道:“还好咱们今天正巧撞上。棒打鸳鸯,叫你们回家的事,咱们做不来,不如王媒婆做个顺水人情,别讨红包,趁着这半个时辰,解决他们的婚事。”乡下人多纯朴,也不会分亲疏,只要是好的,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新娘子忽然将红头巾盖在挽泪头上。
 
  挽泪吓了一跳,直觉要挥开,左右手臂分别被王媒婆与新娘子紧紧拉着,钻进迎亲队伍里。
 
  “来啦,公子,您的新娘子来啦!”
 
  冷豫天怔了怔,随即便了解他们在说什么、想做什么。
 
  “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新娘子笑嘻嘻的问道。
 
  “在下姓冷。”
 
  “姑娘呢?”
 
  “挽泪,我叫挽泪……”她声小如蚊。
 
  “好啊,没有高堂在上,就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吧,今天你们私自成亲固然不对,但有个名份在,回家后父母也不会再说什么。”
 
  冷豫天看着盖着红头巾的挽泪。头巾盖住她的面貌,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她的衣裙也是红的,乍看之下确有几分喜气。她的双手紧张的交握在一块,一撮长发滑落胸前。
 
  夜晚是魔,削减人的克制能力,他不是人,所以日与夜交迭,对他并无影响,但在方才那一刹那间,他暂时失了神。
 
  看不见她的容貌,但能想像她的娇羞,还有她的……眼眸,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这里有皇天后土,却没有成亲的人。”他的语调是温和的,温和到感觉不到一丝的波动。“你只求一夜夫妻,有没有想过为何世间毫无相关的二人会有姻缘线?”
 
  挽泪缓缓拉下头巾,心寒的望着他。
 
  “是相欠、是因果、是偿债。”
 
  “胡扯。你要拒绝我,我早就预料,不必找藉口。”挽泪咬牙道。
 
  冷豫天不理她的抗议,继续说道:“三生石上订鸳鸯,莫说你我无情无分,石上鸳鸯只不过是转世间的偿债,到头来一切虚空,你该是最明白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何苦执著!”
 
  冷风吹来,吹麻她的脸颊,最好连她的心也吹麻了,就不必大感心痛。真恨当时那山贼没有将她的心挖出来;挖出来了,虽然从此无心,但总比现在心痛如绞要好许多。
 
  “我偏要执著,偏要看不开!”挽泪气恼极了,狠声一字一语的说道:“我偏不修行!我偏要七情六欲缠身!我偏要爱你一辈子!爱到你白头,爱到你入土!等你转世了,我会继续爱,生生世世的,我要让你看,什么叫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我可以爱你,爱到就算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这不叫偿债,这叫作我爱你!”
 
  他凝目注视她,她也不示弱的盯着他。无法用言语让他了解她的真心真意,就用眼神赤裸裸的表达吧。
 
  不管她再怎么说,他总是坚待人世间的爱不会长久,她也确实经历过像娘亲那样转眼烟消云散的母爱,但那又如何?她不是天下人,她叫挽泪,拥有自己的个性,也许在他眼里是顽劣不受教,但至少她能确知她付出的感情永远不会改变!
 
  良久,他先撇开视线,微微眯起眼。
 
  “莫要迷惑,人心最迷人之处,在于激烈的情感光采引人夺目,不由得让人陷进其中。但等日子久了,激烈的情感降温,进而舍弃,那也是人心最残酷之处,你待在世间岂止百年,怎会看不破这一点?”亲切的声音响起,酷似他。
 
  冷豫天心头一震,转身一一扫向迎亲队伍里的汉子。
 
  新娘子、媒婆与汉子们皆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彷佛不曾听见方才的话。
 
  他闭上眼睛,是“他”吧?世上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能了解他心思的转折?
 
  差点,他就陷进自己的心魔里,幸而有神点醒。是万幸,绝对是万幸。
 
  他张开眼睛,清朗之声响遍树林,“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即使有……”眼里不是无情,而是绝情。“也只是同情。”
 
  “同情?”挽泪沙哑重复。
 
  “我同情你,同情你的遭遇,同情你孤身一人在世间,同情你的所有,所以才会让你跟着我修行,盼望有一天你脱离情之枷锁。”
 
  他的话一如以往的残忍,她已听惯,但心里仍被刺痛了下。
 
  “你现在同情……也许将来由同情生爱……”她拉下脸皮,厚颜喃道。
 
  “爱?”他耻笑,摇头。“我就算要爱,又怎么会爱你?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值得我来爱?你的貌美?你的年轻?你的才学?还是你的才德?你忘了你自身的身分吗?蛤蟆怎与天鹅配?你是自抬身惯、自作多情了。”
 
  新娘子见挽泪将脸撇向一边,似乎极为痛苦。她瞧不过去,举高灯笼对着他们正要劝说几句,远处白光骤闪,彷佛打在眼前。
 
  新娘子吓了一跳,脱口道:“是要下大雨了吗?”挽泪无心地抬起脸,藉着近照灯笼,新娘子亲眼瞧见挽泪的双眸。
 
  “啊!”她放声尖叫,灯笼落地,冷风猛力吹来,雷电打在近处。“……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挽泪。”冷豫天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回马车上。”
 
  “我的眼睛怎么啦?”
 
  “……妖……妖怪啊!”
 
  又是一阵白光闪电,照亮了树林里的景物,也照亮挽泪,众人朝挽泪的眼睛望去,皆惊吓不已,轿子也不管了!媒婆扶着新娘,扛轿的苦力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的奔离树林。
 
  挽泪迷惑。她的长生不死怎会从外貌看出来!
 
  “我……我的眼睛是怎么了!”她立刻转向冷豫天,奇怪问道。
 
  “没什么,赶路要紧,咱们不留作休息了。”
 
  “你骗我!我的眼睛若没有什么,为何他们前一刻视我为人,待我极好,下一刻又吓得鸟走兽散?”
 
  忽然想起自从她受伤之后,他未曾让她见过其他人,通常都是留她在马车上,即使是夜宿荒野时,他也是先让车夫到别处去睡她快步奔向远处等候的车夫。
 
  “挽泪!”冷豫天大惊叫道,温和的面具破裂,流露在脸上的是担心、是不忍,远方传来低低的叹息声,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跟着追过去。
 
  挽泪走到打瞌睡的车夫前摇醒他。
 
  “你给我醒来!”
 
  “啊?”车夫揉揉眼睛,抬起脸。黑夜里瞧不清来人,依声可以辩认。“又要上路了吗?姑娘。”
 
  她俯脸逼向他,等着再次的白光骤现。
 
  当白光一闪的刹那,车夫对上她的双眸,猛然倒抽口气,要往后退,挽泪紧紧抓住他。“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妖……妖怪啊!”
 
  “我哪儿像妖了?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容貌被毁?”
 
  车夫颤抖的指着她的眼睛。“你……你的眼色是银白的,好像……好像是狐眼……放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小……”
 
  狐眼?她曾照过铜镜,她的眼睛细长而具有野性,但……怎会是银色的?
 
  “挽泪,你吓到他了。”
 
  她立刻转向冷豫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第一滴雨打在她的眼皮上,刺痛她的眼,随即大雨倾盆而下。
 
  “这不是你的错。”
 
  挽泪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他这句话,她难以置信地说:“就这样?不是我的错?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你说天上有神,那我要问,到底我是做错了什么,要他这样来惩罚我?我已经是不人不妖了,他还来玩我?是存心要我远避世间百姓吗?我不害他们,为什么还要让我变成这样?”她怒叫道,白光打在她身后,远处山林道电击,冒出浓烟来。
 
  为什么不干脆打在她身上,从此一了百了?
 
  “挽泪,世间有种种苦,你受的只是千万种中的几种而已。你跟着我修行,迟早会脱离这些苦难。”他不忍见到她受折磨。
 
  “我不要!”她挥开他的手,退后几步,盯着他的银眸几乎要凸出来了。“我受够了!这世间要真有神,就直接将我劈死吧!留下这种眼睛……这种眼睛……不如不要!”她尖锐叫道,抽出怀里生绣的匕首,往双目刺去。
 
  “挽泪!”冷豫天大惊,疾步上前扒住她的双手。“你这是干什么?”
 
  大雨打在她的眼上,让她张不开来,身子好冷,心头更冷。每一个待她亲切的人总是转眼就走,让她怀着希望,却又绝望。
 
  “我不要了!我再也不要这样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多寂寞!我长生不老,我总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居,现在我有了妖怪的眼睛,不要说我去看见他们了,他们见了我就跑!你要我怎么活下去!你放手,放手!”她死命挣扎,又踢又咬的。
 
  “挽泪,你还有我!”
 
  “有你?你是谁?你不过同情我、要我跟着你修行而已!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在这世间,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同情?是同情吗?若是同情,那表示他还有一丝的慈悲心。偏偏什么叫同情,他早遗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多了人的生死,他变得无情了?
 
  她说的没错,他压根儿一点慈悲心也没有。为何会对她动情?那一刀活生生的插进她的心,也穿透他那颗无情的心。
 
  世间男女能无怨无悔,在于他们的缘分,是累世因果订下今生的作为;但他是天上的神,身心皆是;不似天女孙众醒,有神心却有人的身体。一个普通的人或妖怪怎会与一个神有缘分?没有缘分、没有因果,她怎会义无反顾的为他挨刀?
 
  就算当年他给她永生的性命,也勉强算是恶作剧下的缘分,她也该是跟着他修行的缘而已。
 
  怎会有爱?怎会有生死相许之情?
 
  他一时松心,让她趁了空,夺回匕首。“挽泪!”
 
  她举刀刺向双目,他不再抢回,反而为她挡刀。
 
  她下手极快,原意是要让他连阻止的机会也没有,却不料狠狠地戳进他的手骨之中。
 
  雨水顺着他的伤口流下,迅速散漫出血泉来。
 
  挽泪盯着他的伤,缓缓摇头,颤抖的说道:“你不爱我……就不要对我好,不要再让我心生期待,让我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把匕首给我,挽泪。”
 
  “不。”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为此自残。”
 
  “那是谁的错?是神仙的?还是你的?”她失魂的嗤笑一声,跄跌的踩在泥水里。
 
  她低头,疑傻的望着脚下泥水洼,喃喃道:“只有混浊的污水才不会照出我的眼睛,难道我这一生一世就得永远身处在污水之中,没有翻身的一日吗?”
 
  “是我的错,挽泪。”
 
  她猛然抬起脸,“你的错?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为什么?”
 
  冷豫天静默不语,双眸里是难以掩饰的心痛。他怎能说,她的眸色渐淡,是因为当年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渐退?
 
  法力与施法人本身息息相关,法力渐退表示施法人出了问题。
 
  他是神,他的法力从未有过错,而现在她的眸色变淡,是因为他的神心开始崩溃,五脏六腑也逐渐脱离无我之中。
 
  他身上传出七情六欲的味道,他心头虽然明白,却不愿承认。
 
  他是个神啊,怎会动情?怎能动情?她挡身的那一幕,不停浮现,让他迷惑。
 
  世上之事,少有他难解的,偏偏他难解她的情。
 
  “走吧,走吧,远离她,时间沉淀之后,便会忘了这一段情劫。”脑海里再度浮现熟悉的警语。
 
  他怎能走呢?走了,留她一人,岂不是要她寂寞的死?
 
  “这是怜惜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有了怜惜之心?你原是无情之神,看尽世间生死喜怒,一个小小妖女也能影响到你的心神?”警告之语是亲切的,但带抹严厉。
 
  冷豫天脑中纷乱无比,手骨的疼痛微微刺激他的神经,他低下视线,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背,沉默良久。
 
  随着他待在人间的时间愈久,对于人世间的情感愈来愈麻木,他显得无情,但偶尔对于脱轨的命运,他会扶上一把,那是对人的普世之爱,没有待别的情绪;而现在他为挽泪受了伤,不觉得痛苦,不觉得平常,心里甚至有一抹奇异的甜蜜。
 
  这是什么?
 
  脑中之声传来幽然的叹息,随即警语不再出现了。
 
  冷豫天抬起脸,凝视她的银眸,那双银眸里燃烧着对他的爱、对世间人的恨,还有深沉的悲哀与寂寞。她美丽的容颜凄楚而憔悴,如果不是他动情,她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你不是神,不会让我变成这样。”雨中,她疲累的嗤笑。“你不过是个修行道士而已啊。”
 
  “谁说我是道士?”他的声音清冷而残忍,不再迟疑,存心杜绝他与她的毁灭之路。
 
  “你不是道士?那你怎么会有法术?”她讶然叫道。
 
  他叹了口气,轻言道:“因为我就是你嘴里的神,挽泪。”
 
  雨一直在下着,像是流尽天下人的泪,诉尽所有人的悲哀。
 
  那么她呢?
 
  她流不出眼泪,谁来为她而悲呢?
 
  “神?”匕首落了地,她恍惚地喃喃着:“我没见过神,世间怎会有神呢?”至少,她没有见过啊。
 
  “我就是你所见的神,挽泪。”
 
  他的黑瞳深不见底,即使下着雨,也能感觉他温暖的气流。
 
  “你骗人!”
 
  “神不骗人。”他微笑,是温和的笑,对她却是格外的刺目。
 
  “世上没有神!我没见过!”她的声音开始拔高。
 
  “世上何止你没见过神,有多少百姓转世上百回,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神。”
 
  “不!”挽泪摇摇头,凉意袭上心头,一点一滴的结成冰。“你只是人,是个我爱的男人,普普通通,只是信神的念头比旁人强了些,除此外,你什么也不是。”
 
  “我是神,挽泪,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他一字一语,异常清晰的说道。
 
  “你胡扯!”她尖锐叫道,嘴里不承认,脑海却一一浮现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佛理。
 
  他是天上的神!
 
  人与妖已经难以相恋了,何况是神与妖?
 
  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撑地。
 
  “挽泪?”他上前,直觉想要扶起她,手臂已举在半空,却硬生生的停下。
 
  她的一生,算是他毁的,如果再沉溺在人间情里,不但他会完,连带害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何不让我发疯?何不让我就此失去意识?”湿透的发服贴在颊上,她的双肩不停的抖动着,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悲哀能在何处发泄?
 
  “挽泪,拜我为师,跟着我修行吧。”他轻柔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不忍:“将来等你得道成仙,你我师徒之义流传后世,也算一桩美谈。”
 
  挽泪缓缓抬起脸,空洞的望着他。“我拜你当师父做什么?我要你当师父做什么?一个师父会爱我吗?用男女之爱来爱我吗?你的地位太崇高,我连亲吻你脚趾的资格都没有!”她发狠的猛捶地,污泥溅上她的脸,冷豫天上前半跪下地拉住她的双手。
 
  “挽泪,你可以的,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自己还抛不开这种包袱?”
 
  挽泪叫道:“我不行!我就是爱你!”挣脱他的锢制,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听见你的心跳,我摸到你的体温!”脑中纷乱,一狠下心,将自己的衣裳撕开,露出雪白的玉体,又靠向他。
 
  “挽泪!”他要推开她。“你这是什么举动!”硬生生将视线撇向他处。
 
  “我的举动是无耻!反正我也不算人了!人有道德、有羞耻,我没有了,我为了你甘愿什么都没有了!”赤裸的身子紧紧附在他身上,隔着他的衣衫,可以感觉到她的曲线震荡在他的知觉里。
 
  他赶紧闭上眼,五脏六腑在翻搅,全身僵直如尸。
 
  “你这是犯贱。”他费力的吐出牙缝间的字,他的双拳紧握在侧。“我不要你,你以色诱我,就算有露水姻缘又如何?我还是不爱你。我在你身上没有心;没有心的男人,你要吗?”他的额间在冒冷汗,混着豆大的雨珠。
 
  他看过多少女体而心如止水,但如今即使强压下急促的心跳,也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
 
  什么叫男女私情?这就算吗?想要独占她一人?要得到她?不!他是个神,她是由他创的生命,一旦他毁灭,连带她也会死,她的银眸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他的微微动心,害得她的眸色褪回原形之色。
 
  他双掌用力,狠狠的推开她,她全身跌在泥地里,他瞧也下瞧上一眼,走离几步,与她保待距离。
 
  “你是神……”她的声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也不爱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杀了吧,我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
 
  “我不杀人。”
 
  “不杀我?因为怕沾污你的双手吗?神不杀人,是因慈悲心,但我活下来不是神的慈悲,而是残忍;你杀了我,是造福,我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来世为你作牛作马我都甘愿。”她的声音失了生命力。
 
  “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我怎能罔顾天理动手?”
 
  “到头来,你还是只顾你的天理、你的因果……。”
 
  接下来的话没了。过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冷豫天转过身,赫然发现挽泪昏倒在泥地里。
 
  “挽泪!”他疾步奔前,抱起她。“挽泪?”想也没想的,迅速脱下外衣包住她冰冷的身子。
 
  “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昏迷里,她悲苦的梦呓着。
 
  冷豫天凝视她苍白痛苦的睑,突然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只要你肯爱我!
 
  她的誓言不停地在耳际回响,动摇他的心智,他闭上眼,终于明白他的天劫到了。
 
  他的天劫共历三次,每一次他无心无欲无我,所以安然无恙;而如今,天劫是情劫,情关难破,神也堕狱,他怕是离死不远了。
 
  人死,不过转世;神死,魂散。
 
  他一死,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全部收回,一个没有修行的妖还能活下来吗?
 
  是私心吧,宁愿舍弃她的爱,也要她活下来。
 
  是他数千年来唯一的私心。



第六章

  两个多月后──
 
  圆月高悬,挽泪换上一身黄衣黄裙,长发挽起,梳起细辫,全身打理得像要借寿的孙众醒。
 
  门轻轻推开,冷豫天探个头,温吞微笑:“可准备好了吗?”瞧着她明明有孙众醒的打扮,却没有孙众醒的神和之气。
 
  挽泪抬起无神的眸子,握紧手里缺根的木梳,递出去。
 
  “我……扎不起后头的辫子。”两个月来,她的声音死寂无波,如今起了几分的激动。
 
  冷豫天看着她手里的木梳良久,才走进屋内接过。
 
  “你转过身吧。”
 
  挽泪依言转过身,齿梳滑过她头发之际,她轻颤了下,闭上发热的眸子。
 
  “你别担心,虽然是借寿,但并无损你的生命。”他温言说道。
 
  她轻轻应了声,沉寂半晌,才又问:“我会瞧见牛头马面吗?”
 
  “会,不过你别怕他们,他们若叫孙众醒的闺名,你千万别应声。”
 
  她点头,表示听见了。
 
  “方才我见到你说的断指无赦,你曾说过他是累世的罪孽,而孙众醒是天女托世,为什么他们能相爱?我们却不能呢?”她喃问。
 
  冷豫天停下动作,眼底闪过痛苦。“因为我无心爱你。”他将木梳还给她,这一回她不再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反而收进怀间。
 
  “我娘的遗物除了木梳外,还有匕首。”她忽然道,也将匕首紧握在手里。
 
  “借寿不需要这些的。”他柔声说道。
 
  她像没听见,起身面对他,但目光越过他。“其实我是骗人的。我娘疼我,但一发现我是不死身,就亲手杀死我。木梳是我五十年后回那栋木屋里拿的遗物,匕首则是我娘亲自刺进我额间的那把。”焦点凝聚了,挽泪正视他,轻声说道:“你也给我一点东西好吗?”
 
  他蹙起眉。自从大雨过后,她彷佛失了瑰,少有激动的时候,让他既担心又不能表露他的担忧之情。
 
  “你要做什么?”
 
  “借寿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了,难道不能讨一些东西作纪念吗?”到头来,她讨到的都是不爱她的人身边的东西。
 
  “挽泪,你好好想想,孤独一生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修法修心。”
 
  “我要你的一撮头发,好不好?”她将匕首交给他。
 
  冷豫天凝视着她,低叹口气,俐落的割下一撮发放在她的手里。
 
  她小心翼翼的用红线绑起,也放进怀里。
 
  她露出浅笑。“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若来不及借寿,我可不管。”
 
  纵然心里觉得有异,却感觉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转身走向屋外,暂时摒除要她修行的念头──这可以稍后再提,孙众醒却不能再等了。
 
  挽泪走到供桌之前十步远的距离,四周有符咒围绕着她。
 
  “挽泪,你切记,就站在那里莫言莫动,不要应声,若是怕了,就闭上眼睛不要看。”
 
  “我知道。”她微笑。究竟他是担心她或者是担心借寿失败?
 
  是后者吧。
 
  这两个多月来,说是死了心,不如说当她厚颜无耻的以肉体求他施舍他的爱给她,而他却断然拒绝时,她的心就凉了、冷了、结冻了。
 
  他是个神啊,为什么神的地位会如此崇高,而她这个小妖却比人类还不如?是世间哪条法则规定的?就因为神有大爱,她没有吗?
 
  她只是想要爱他,而他却以神的身拒绝她。
 
  他想引她入门。这两个月来,他丝毫未理会她的转变,只是带着她赶路,只是每天不停的说着佛理,每天忙着与她保待距离,只是以神之身逼她向佛。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可是结冻的心还是爱他啊,只是明白这份爱不可能得到回报了。
 
  得不到回报,她还活着干什么?这些日子来过镇不入,怕的是什么?怕的是她的眼睛吓到了人。她就算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冷风阵阵吹来,轻轻掀起符咒,他在作法,她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留下最后的回忆。
 
  铁练声从远方传来,绕着屋子久久不停。她闭上眸子,唇畔浮起奇异的笑。
 
  “孙众醒,孙众醒,还不快速速现身!”空气中飘汤着诡谲的呼喊。
 
  她张开银眸,见到符咒外围有影子,她张望,赫然瞧见拿着阴间手铐脚镣的牛头马面徘徊四周。
 
  他们的面貌并不讨喜,甚至对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拥有美的皮相又如何?
 
  “孙众醒,孙众醒,你命该绝,快快现身,莫要躲藏起来。”
 
  挽泪望向冷豫天最后一眼,朱唇掀起,缓缓开了口:“我没有躲藏。”
 
  “有声音?你在哪儿?怎么只闻声音不见鬼影?快报上你的姓名,再不报,误了时辰,就上阎王那里告你一状。”
 
  “我叫孙众醒,你们瞧不见我吗?我就在这里。”她话一说完,四周符咒猛然烧起,冷豫天浑身一震,被震得连退数步。
 
  她诡笑的望着牛头马面越过符咒飘来。
 
  “你就是孙众醒?”牛头马面靠她极近,放大的脸庞这近她,仿佛在确认。
 
  “正是。”她连眼也不眨的。
 
  “既是命尽的孙咒醒,就快随我们回地府去吧。”牛头马面确认无误,左手一勾,勾出她的魂魄,她的肉体立即倒向地。
 
  “挽泪!”冷豫天大惊,顾不得破了的法术,快步奔向前。
 
  牛头将手铐脚练扣上她的四肢,马面瞧向冷豫天,“他在叫谁?”世间人能见到他们的只少数,但并不表示没有。
 
  “管他在叫谁,快快回去覆命就是。”拉起练子,扯动挽泪的魂魄。
 
  “两位鬼差请留步,你们捉错人了!”
 
  “捉错?她是孙众醒,没错啊。”
 
  “我是孙众醒,”挽泪微微侧头,凝向他的目光,在笑:“我命该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从此以后不再受苦,真好。”
 
  冷豫天怒叫:“挽泪!你何苦?你可知你一入地府,要受借寿罪判,为人无故延寿,违反天理,罪不轻啊!你留下来,有我保你,谁也不能动你!”
 
  “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牛头马面每走一步,扯动锁练就震动一次她的魂魄,让她的魂魄如铁刺刮身般的痛苦,她咬牙忍受了。忍得了这一时,她就得偿所愿了。
 
  重新投胎,不为人,只作畜性。
 
  “挽泪!”冷豫天流露怒容,扑上去欲抓她,却抓不住她的魂魄;她破了法,神仙也难救!是存心要他……要他心如刀割吗?
 
  他要她修行,是为保她,如今她死了,他还能保什么?
 
  “就因为我说我不爱你,所以你自愿舍弃性命去赴黄泉之都?”
 
  挽泪被一步一步拖着走,她回头轻笑摇头,说道:“我……要证明,证明就算我死了,就算喝了孟婆汤,就算我们无缘无分,就算来世为畜牲,我也不会忘了你,我要证明人世间的爱绝下像你所言的短薄而自私。”不再眷恋他,她回过身,飘飘幽魂随着牛头马面而走。
 
  “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呢?嗤,神无情,人也无情,不如做个畜牲好,吃喝拉撒睡,不会心痛,不会悲哀,不会爱人,畜性好,好过神与人……”声音愈飘愈远,终至不见。
 
  冷豫天一路追上去,喊着她的名字;她不理,让他又急又慌又害怕,生怕她一进地府,就难再救!
 
  岂止心如刀割,她的赴死吓得他心神俱裂!
 
  她的用情……真有这么深吗?脑海凌乱纠结一团,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她!
 
  “冷兄。”谈笑生本来在城隍庙里借宿一夜,听见有人在叫,他出来看看,看见眼熟的人,他喜道:“你怎么突然在这里呢?你在叫谁?挽泪姑娘呢?”连珠炮的问题冒出来,却不见他回答。
 
  幽瑰消失在城隍庙里,他猛然喉口涌上甜味,猝不及防的,他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冷兄!”谈笑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欲扶住他,“你有病在身?”天人怎会有病缠身?心头才觉自己的念头好笑,就见到冷豫天又呕了一口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吐尽全身的鲜血,两人的衣袍染血飞溅。
 
  “喂喂!你当血不能卖钱的吗?”一时撑不住他的重量,一块被拖倒在地。
 
  从侧面瞧去,只觉他的睑色极为苍白,血丝蜿蜒滑下嘴角,他的双瞳黯然而痛苦,不再是当日的平静无波,能让神动容,怕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是朝代交替了,还是哪儿民不聊生?
 
  “是天下间出了什么大事吗?”他一路玩来,可没有听见什么足够让神吓死的天灾人祸啊!
 
  “我要去救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什么救人?天下有多少神仙,就算要救人,也不必只靠你啊。你瞧瞧你这副德性,能去救什么人……”
 
  冷豫天奋力站起,血流不止,他咬住牙深吸口气,断断续续的虚弱道:“我要去救挽泪,再迟,她就回不了阳间了。”



  “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今生断了缘;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难回阳间路……”远远地,凄冷阴森的歌声飘来;说是歌声,毋宁说是无数的死魂在哀嚎,四周一片黑景,阴风阵阵永不停,愈近水声,歌声愈大,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愈分愈多,仿佛齐声哀唱。
 
  他跄跌了下,身形晃动未停,又急步奔进无止境的黑幕里。
 
  过了奈河桥,想让挽泪重回阳间,除非阎王点头──他勉强凝聚心神,掐指细算挽泪过桥的时辰,算了几次,算不出所以然来。
 
  他咬牙,恼怒起来,只得尽全力集中元神,继续往前奔去。
 
  水声伴着歌声,跑不完的黄泉路在远处出现了光点。
 
  天上法术于阴间毫无用处,尤其他的法术渐退,难在地府施展。他的脸色愈来愈白,好几次视线模糊了,仍不愿停下脚步,只能辨声追上前去。
 
  人有劫数,神仙亦然,他的天劫是情劫,是挽泪,即使这两个半月来,他对挽泪无动于衷,力劝她向佛,但她的眸色始终未变回黑色,日日夜夜对着他,告诉着他,他根本从未稍减过对挽泪的情意。
 
  神也会骗人。骗了她,也骗了自己。原以为只要他苦口婆心,她迟早会跟着他修行,怎么会料到她宁死也不愿成仙。
 
  光处愈近,就见到牛头马面领着新一批的死魂欲渡奈河桥,心里大喜过望的情绪又让他的喉口涌上甜味,连忙强压下来,叫道:“且慢渡桥。”他的声音浑厚清朗又温和,响遍诡森的地府。
 
  牛头马面吃惊的抬起脸来,见他愈走愈近,不似死魂,立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阴间地府,是想要死了吗?”
 
  冷豫天微笑,眼底极为焦燥的一一扫过死魂。死魂中有女二十人,其中并没有挽泪,他的心一沉,仿佛跌到无底洞去。
 
  他的心十足难受,全身骨头咯咯作响,仿佛欲断裂成三百多块,他暗自咬紧牙关,说道:“在下与阎王爷曾有数面之缘,特来拜访。”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答道:“你既与阎王爷相识,就该明白这奈河桥是渡死魂,怎么没有人引你见阎王爷呢?”
 
  “在下身有急事,盼能通融。”多拖一刻,挽泪便多一分判罪的可能。
 
  一经阎王爷判下罪名,只能往十八层地狱里一一寻挽泪受尽折磨的魂魄;思及此,豆大的汗珠滑落苍白的脸色,沁进衫里。
 
  十八层地狱里,每一层皆得受到无尽的苦楚;她在世已受尽百般的苦,再下地府受苦,存心要他心痛又心怜吗?
 
  从未有过这样的焦灼,这就是人人嘴里的私情?他只感到苦涩之味,何来甘甜之说?
 
  牛头马面还不及答话,远方摇来摆渡船。船上是掌生死薄的判官,他朗声说道:“天人来此,有失远迎。”船一靠岸,判官便对牛头马面言道:“尔等先领死魂上奈河桥,再回阳间拘拿杨柳镇上卯时病发的朱员外。”语毕,向冷豫天颔首:“天人请上船,阎王正高兴等着呢。”
 
  冷豫天跳上船,船缓缓驶离岸边,哀凄的歌声由水里传出,更显阴森刺耳。
 
  判官见他浓眉聚起,待地解释道:“水中有魂数百,受尽十八层地狱之苦后,转拘此地,直到罪孽偿清,方有投胎的机会。”见冷豫天的脸色更异,心里不免有几分古怪。愿来阴森地府的神仙不多,但少有像他脸色激动的模样,他真是阎王口中守护人间的天人吗?
 
  摆渡船的速度极为缓慢,虽有水声,但透着黑暗瞧去,水如镜面,难有波动。冷豫天虽急,也得勉强耐住性子。
 
  “敢问判官,上一批死魂当中,可有银眸黑发的中原女子?”
 
  “银眸黑发……”判官看他一眼,苦着脸摇头,未觉摆渡老妇微微一震。
 
  “怎会没有?拘了魂,才发现擒错人……原本午夜子时正是孙众醒离魂归天之际,由地府先引魂来此,王母娘娘再遣仙女们过来带她回去,偏偏有人以借寿保命,保住孙众醒的人,阎王爷正大怒,责罚了那一批领魂的牛头马面呢。”
 
  “此刻,已判过那女子了吗?”他强压焦灼之心。
 
  “早判了,她的罪名是……咦?那是什么味道?”判官好奇的嗅了嗅。地府终年只有腐败的鬼味,从没有过这阵阵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只觉得奇异而舒服。
 
  冷豫天淡淡一笑,不再言语,任判官到处闻上一闻,他敛在背后的双手开始冒出湿意来。
 
  摆渡船终于靠岸,判官领他走过官道,嘴里说道:“天人,小心右手边,那是罪孽之镜,人死经此地必要来此照上一照,照出死魂在人世间的功与过,也能照出腐朽的灵魂有多丑陋。”再走几哩,来到森罗殿上。
 
  “天人难得大驾光临。”一名身穿官服、戴官帽的男子走下殿,俊秀的五官留有长胡,在看见冷豫天苍白过度的脸色时,眼里闪过诡异。“好几百年来,不曾再见你下过地府,你来,是为叙旧?”
 
  “不,”他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是为了请您放人。”“我这里只有死魂,没有人。既是死魂,便难回阳间,你要让我放魂,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她阳寿未终,留她在地府,也只能锁进枉死城里。难道你要她永留枉死城内?”
 
  阎王爷摇摇头,直接明说了:“她敢借寿给人,就要有胆子承受下场。我已判她罪名,枉死城可不去,一旦等她偿清罪孽,由她自选六道,喝下孟婆汤,从此重新开始。”
 
  冷豫天眯起眼,上前一步:“主张借寿的人是我,她只是听我行事,若要怪罪,先怪我吧。”
 
  阎王爷一声冷笑,仿佛等的就是他的承认。“世间有借寿之说,却从未有人成功过,我就说,究竟是谁敢如此大胆窜改生死簿上的寿命,原来是天人你。你可有玉帝手谕?”
 
  “实不相瞒,没有,”
 
  “或者,你有玉帝口谕首肯?”
 
  “也没有。”
 
  “那就是天人你擅作主张,枉顾世间轮回?”
 
  “孙众醒生性慈悲,留她一条命会有诸多人因她而改。”
 
  “正是。”阎王爷上前一步,闻到一股香气,他面不改色,怒言道:“你知道因她一条命会乱掉我多少命盘?人间会有多少人改变?判官,将生死簿拿来!”
 
  生死簿送来,足有四十来本。
 
  阎王指着每一本纪录上百上千人的生死簿——“这些性命本该因断指无赦而死。如今你要我怎么办?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到五更天?这可好,不但留到五更天,还能活个十年、八年,你要我花多少时间重理生死簿?”
 
  “断指无赦不是脱轨的罪体,他不受罪判,生生世世为人,在人间所杀之人难以计数,被杀之人也非因善恶果报,生死簿只是预设,如同有人铺桥道路积德行善,生死簿便多添几年阳寿。如今断指无赦不再杀人,一切归回正位,重新再录生死寿命,死魂虽少了,对天地之间不也是一项福音?”手臂也染上湿意,全身上下在开始冒汗了。
 
  是死期将至了吧?从他下地狱开始,就知道他动私情救挽泪,开始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但他既来了,就没有回去的打算。
 
  “天人说得倒简单。”阎王爷哼了一声。“如今孙众醒的命是保住了,也不能改了,但该罚的要罚……”
 
  “那就罚我吧。”他温和说道。
 
  阎王爷一怔,瞪着他,“她究竟与你有何关系,为何你处处维护她?”
 
  “我……”无数的波动闪过眼底,最后冷豫天说道:“我积欠她许多……”
 
  “积欠?天人行事一向自有道理,否则玉帝也不会放任你在人世间流浪,看尽人间生死。你能舍则舍,从不为人间俗事所扰,怎么……”思忖了一会儿,转向判官说道:“去将那名借寿女子提来,先莫作罪罚。”
 
  判官领命而去。
 
  “多谢阎王爷。”
 
  “谢什么?我提她来,并非要你带走。”顿了顿,阎王爷别具深意的说道:“要能让你轻易带走,我这地府森罗殿岂不教众家小鬼瞧轻?”
 
  “阎王爷虽主掌死魂去留,但慈悲心可一点也不少天上神仙。”
 
  “拍马屁也没用了。”阎王爷瞪他一眼,摇头叹息。
 
  冷豫天听而不闻,闭目养神,仿佛下地府已耗尽他所有心神。
 
  一时之间,生死殿里一片静默,阴风阵阵袭来,灯火灭了几盏,阎罗王还不及叫小鬼点灯,就见判官领来一名黄衣女子,正是他之前极怒之时审过的少女挽泪。
 
  她的脸色是白的,额间向来以浏海掩住的疤痕如今显露出来,艳红的唇也泛着白色,她半垂着视线,神色死寂一片,如方才在奈河桥前见到的死魂一般,没有生气,没有生前的倔强与硬性子。
 
  乍见之余,他的心口猛然震撞,甜味再度滑过喉间,直冲嘴里,费尽力气才勉强咽下,凝聚眼前的视线。
 
  “罪女挽泪,你阳间朋友前来探你,本王也算好心,让你们在此道别。”阎罗王补述:“可别以为这是目莲救母,可以代人受过的。”
 
  朋友?她哪里还会有朋友?挽泪迟缓的抬起脸。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嘶哑,眸色黯淡。
 
  “我来带你走。”他微笑。
 
  “带她走?我可还没允呢。”
 
  “上苍有好生之德,挽泪一生虽无功无德,但也没有罪过,何妨放过她一次?”
 
  挽泪空洞的望着他,又垂下视线。“我不走,要留下,你走吧。”她缓慢的喃道。
 
  “挽泪……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模样十分奇异,像对他的满腔热爱已沉淀。
 
  “她尚未喝孟婆汤,当然知道天人是谁,只是……”阎罗王诡异的笑了笑。
 
  “奈河桥上断缘处,除非对阳世间眷恋极深或有强烈自我者,否则每走奈河桥一步,便忘却阳间一分情;当她走完时,只记得生前种种人事物,但情已淡,这是地府对死魂的作法,如今她也已是我管辖下的死魂,不再是阳间人,天人……您还是请回吧。”
 
  情已淡?她对他那么激烈的爱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这也许对她最好,不必同归于尽——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臂,厉声说道:“跟我回去!挽泪!”
 
  她又缓缓抬起脸,“我不走,要留下,等投胎。”
 
  “你何苦?”
 
  “我甘愿。”望着他一双深邃的黑眼,不再是深不见底、不再是无情无义,而是一片焦灼,他也懂得什么叫担心受怕了吗?
 
  她细致的眉微微蹙起来,缓缓垂下目光之后,又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眼睛吸引。她疑疑看着他,双手极慢的摸索腰间,喃喃重复道:“木梳、匕首,你的断发,我不忘你,永远不忘。苦,我也甘愿,生生世世,不忘。”这样的意念不停盘旋在心里,为什么呢?她只知道自己允诺绝对不忘他,忘了,她会发狂。
 
  发狂的滋味又是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雾里看花,无法深切感受。
 
  冷豫天闭上眼,将她拥进怀里。“跟我回去,挽泪。”她爱他,他苦恼;她情淡,他怅然若失。也许让她转世才是对她最好的作法,但无法狠下心让她含恨而去。
 
  难道她还不明白他用心良苦吗?
 
  在下地府之前,他虽呕血难忍,但思绪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以为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那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时限将至。
 
  不用卜卦,不用神算,那是自我的一种警觉,就算他要死,也得忍下最后一口气将她救回阳间。
 
  她留下来只会掉进无尽苦楚的轮回里。
 
  “不要。”她推开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一点一滴的凝聚激动:“我不回去……好不容易我才等到有机会转世,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我不回去,回去之后,又能如何?我还是孤独一人度此生,没有死期的一生,那样的苦我受够了,现在有死得解脱,我感激,不走。”她一字一语从麻木冰冷的朱唇硬生生的吐出来。她环抱住自己,开始颤抖,彷佛受到极大的冲击。
 
  “你在让她死不甘愿了,天人。”阎罗王不悦地插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尝试做什么,你想要让她忆起她对你的情深?你真是想让她死不瞑目吗?带着对你的深情喝孟婆汤,要她生生世世心里总有莫名的遗憾?”
 
  冷豫天压根儿没有听见阎罗王在说些什么。他走近她,她又退,嘴里不停的喃着:“木梳、匕首,断发。”重复一次又一次,全身晃动更大。
 
  “挽泪。”
 
  “我不会忘,不会忘,我说过不会忘。”挽泪喃道:“我不忘,不忘不忘──”
 
  “她选择六道轮回的畜牲道。”阎罗王又补充。
 
  “畜牲道?!”冷豫天大惊。
 
  “对!”她忽然大叫,忆起她的深情被拒。“我宁作畜牲,不作人!”无神的眸子化为愤恨,“狐类、鸟类、白兔,哪怕是水中鱼也好,没有人的七情六欲,我不必伤心欲绝,不必再被人拒绝。当人有什么好?我生生世世宁当畜性!”
 
  “我伤你极重,这是我的错,跟我回去吧,回到人世间,再谈以后。”时辰愈久,怕笑生保不住挽泪的身躯。
 
  “我不要!”
 
  “容不得你说不!”他动怒了。
 
  森罗殿上阴风阵阵,他的容貌在烛火之下摇曳未定,不清不楚的,但听他声音似乎在狂怒,神仙也会发怒吗?挽泪失神的怔忡了下,眷恋的望着他模糊的身影。
 
  他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对劲,是在地府之中的关系?一股香气袭来,来自他的方向。
 
  “要从我这里带人走,谈何容易。”阎罗王嗤道,摆手走回案台之前。“若是天人前来叙旧,本王欢迎,但我瞧你执意要带她走,分明是来扰我地府罪法,那就恕不相留了。请吧,众家小鬼,还不将她押下领罚!”
 
  众家小鬼正要押下她,忽地,冷豫天身手极快,将她一把拉至身后。
 
  挽泪欲挣扎,却忽然发现被他抓住之处一片湿冷,让人一阵打颤。
 
  “冒犯了,阎王,在下非带她离开地府不可。”他的声音气虚难稳,护着挽泪迅速退到门口。
 
  阎王爷眯起眼,怒斥:“天人是想要在地府中闹事?好!你想救她,行,俗话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你要能带着她全身而退,本王对你闹事之举绝不上报!”
 
  冷豫天看了阎王一眼,拉着挽泪快步跑离森罗殿。
 
  “众鬼听令,半炷香后关上鬼门。”
 
  判官闻言,颇觉奇怪,问道:“阎王,何不立时关上鬼门,即使他打下众家小鬼,也难以逃出鬼门关啊。”
 
  阎王瞪他一眼。“哪里容得你多嘴!”
 
  判官立刻噤口,不敢再多作言语。



第七章

  逃逃逃──能逃到哪去呢?
 
  “放开我,你放开我啊!”挽泪被他拖着跑,她叫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回阳间有什么用?!不过徒增苦头,何不让我投胎转世,从此跟他人无两样!”
 
  冷豫天彷佛没听见她的叫声,仍然拉着她往前跑。方才判官领路,他记得一清二楚,若是在平日,何需如此费时费力,如今他怕撑不住了!
 
  一阵晕眩,让他跄跌了下。
 
  “你……你怎么啦!”
 
  “快走,若是迟了,鬼门一关,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躯体之中。”他振作精神。
 
  拉着她跑,众鬼在身后追逐。
 
  地府终年犹如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水声由远方飘来,伴随着奇异的香味。
 
  她叫道:“我说了我不回去!回去有什么好?!”
 
  接近岸边,他猛然停下,薄怒道:“难道你要我说我爱你,才肯心甘情愿的走?”死魂在奈河桥上只有来,没有回,挽泪是死魂,无法在奈河桥上走,就只能坐船过河,但若没有摆渡人,船无法动。
 
  要如何才能逃离鬼门?
 
  挽泪眯起眼眸,冷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一个神仙怎会有男女之爱,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信。”
 
  “是啊,神仙怎会有男女之爱。”他失笑兼之苦笑。“神仙怎会有七情六欲?我也不信。”
 
  他略带讥讽的话,让她又怔忡一会儿,他一向亲切温和,难有大声大气之时,虽然略慊无情,却从未有过情绪的反应啊。
 
  “走吧,你要恨我怨我骂我,上了阳间都由得你。我让笑生保你身躯,你身躯虽不坏,但死魂留在地府中过久,对你不好。”
 
  “我回了去,还是得要过苦日子,何必自找罪受?你是神,自然不愿见我死去,你费尽千辛万苦带我离去,但你可知,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你曾说过,死亡不是最终之处,我现在懂了,那是新生的开始,过往种种烟消云散,从此不复记忆。”
 
  “无论如何,我真过不了天劫,留你一人在世间修行,好过投进畜牲道。”他彷佛下定决心。
 
  小鬼已然接近,叽叫之声不绝于耳,阴森之风更甚,岸边飘来凄凉的歌声,冷豫天在岸边搜寻船只。
 
  “你……你是不是哪儿不对劲?”挽泪疑惑道,终于发现他周身气流并未如往常的平稳,甚至那股奇异的香味愈来愈浓郁,让她不得不掩鼻。
 
  冷豫天将她拉紧些,正要答话,忽闻岸边有一老妪之声──
 
  “是天人吗?你们快快上船吧……”
 
  未及细想,冷豫天拉着她跳上船。这艘船的摆渡人是名老妇,全身上下用黑袍盖住,她的头未抬,费力地划着船,渐渐远离陆地。
 
  岸边的船只唯此一艘,小鬼追到岸边,纷纷煞住。
 
  水中波涛汹涌,几乎掀翻了船,冷豫天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的死魂堕向无边湖水中。
 
  他的手掌真是湿得可以,挽泪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近身在他的侧面看去。另一边的岸上已聚集无数小鬼等候,藉着小鬼手里微埚火光瞧见他的脸……净在冒汗,而且多得可怕。
 
  “你……你究竟怎么啦?”她忍不住问道。她是孬,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眷恋他,偏偏一见他出了问题,心焦得难受。
 
  他闭了闭眼。本是抓着挽泪的,到头来却被她紧紧扶住,远处忽然响起巨大的锣声,震耳欲聋。
 
  “糟了。”老妪叫道:“鬼门要关了!”整个老迈的身躯倾向前,冒着掉落河里的危险,更加卖力的划。
 
  挽泪的心一直猛跳着。不知何故,竟觉老妪的声音有些耳熟。
 
  “鬼门一关,挽泪岂不死定了。”恁地冷豫天身为天人,历经人世无数大小事情,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办法来。
 
  能过船已是奇迹,他的身体到了极限,要带着挽泪离开阴间,除非──
 
  除非,舍己保她!
 
  这个念头闪过心里,连思考也没有。保她舍己不是大爱,而是私情,但却没有后悔的想法,真是可笑,在世数千年,终究为情爱所困。
 
  “鬼门关前,锣声三响,三响未逃,必死无疑啊!”老妪说道,语气十分焦灼。
 
  挽泪盯着她,愈听愈耳熟,愈听心头愈不由得心惊。人世间她并无其他相识之人,怎会……
 
  “挽泪。”他低叫,挽泪直觉抬起脸来,他迅速俯下头封住她的唇。
 
  她错愕万分,这是他首次主动亲吻她,为什么!他……他不是不爱她吗!为何要吻她!
 
  他可知道她想了多少次,就希望他能亲近她啊,哪怕只是摸摸她、碰碰她,给她一句温暖的话,她真的可以为他而死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
 
  他的唇极冷,像冻成霜一般。她闭上眼,眼眶极热。忽地,唇齿之间似乎被灌进了什么,还来不及察觉,他就依依不舍的抱了她一下,随即退开,以手捂住她的唇。
 
  “别开口说话,回到你的躯体之前,千万不要开口,我将我所有剩余的真气全给了你,一开口,真气尽泄,你就再也无法回去了。”他注视她的目光像要将她烙印在心底。
 
  挽泪张大惊恐的眼眸,不明白他的举动。
 
  “天人,响二声了啦!”老妪急叫,拚了命的往岸边划去。
 
  冷豫天望着她,露出微笑。笑意盎然,完全不同于过去温吞的笑,他向她说道:“人有劫数,神仙亦然。我共经历三次天劫,每次都让我无欲无求的心给渡过,唯独此次,我是失算了。长久以来,我虽守着人世间,却因看尽生老病死而逐渐失了慈悲心,是你让我想起什么是慈悲。挽泪,别教我失望。我死后,你上泰山之巅,那里有神仙出没,若能跟着他们潜心修行,你能修成正果的。”
 
  他在说什么啊?他是神,怎会死?挽泪要拉下他的手臂,发现连他的衣袍也湿了大半,浓郁的香味……是从他身上传来!
 
  她的心一沉,使劲想要推开他。他抓住她的双手,她用脚拚命踢他,他却文风不动。可恶!
 
  锣响第三声,余音完全隐去之际,正是鬼门大关的时候。
 
  他仍然在微笑。“保重了,挽泪。”
 
  不,她不要走啊!挽泪想叫,却紧紧被他捂住嘴,这个浑帐!她心甘情愿的死,正是因为他不爱她。留在一个没人爱她的世间有何意义?如今他逼她回去,他却遭了天劫,那么她回去又有何用!
 
  她不走!她不走!
 
  目光盯着他,再死一次也不肯走。
 
  “天人!”老妪叫道,余音缭绕,已逐渐散去。
 
  冷豫天勾起真心的笑意,取笑似的说道:“也许,我不该说,但现在不说,以后怕再也没有机会,连我自己也料想不到千百年的道行会栽在你身上。你的动情打动了我,从那把刀穿过你的心,沾着你的血刺透我的心时我……很吃惊,究竟多深的爱才会让你毫不犹豫的为我挨那刀。挽泪,我虽无情,但我还有心,不会不动容于你的一切。”他轻吐口气,柔声说道:“我爱上你了,挽泪。”不等她露出惊骇的神情,一掌将她的死魂拍飞到空中。
 
  地府天色黑暗,她的魂魄愈飘愈远,鬼门在即,她看着他微笑目送,仿佛转眼间便能再见。他这算什么?他想要自己死吗?就在他告诉她──他爱她之后?她不甘心啊,要死宁愿一起死,也不要独活。正要张口泄真气,却见他身后的老妪跑到船首,对着天空哭喊道:“挽泪,你自己保重吧──”
 
  阴风用力吹掀老妪的衣袍,连着衣帽一块吹翻,露出一头白发及熟悉的老脸。挽泪一怔,一时之间忘了开口。
 
  怎会是她!
 
  脑中才转此念,余音消失在地府之间,她的魂魄难以克制的受到撞击,终于失去了意识──



  身子猛然动弹两下,惊动守在一旁的谈笑生。
 
  他揉了揉眼睛,连滚带爬到挽泪身边,低喊:“挽泪姑娘!”
 
  没有反应,是自己错看了吧!
 
  “人死怎会复生?偏偏我就信了冷兄的话。他是神,自然与众不同,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找挽泪,我是个人,愚昧无知,别说是碧落黄泉了,能走完天下路我就该偷笑了,乖乖等着吧。”他搔搔头,又坐下来。肚子饿了,便拿厚实的大饼咬着。
 
  这两天一夜来就是这么度过的,幸好他够机敏又节省,随时带着干粮,不然还真不知道要饿多久。
 
  忽地,挽泪又动了动,谈笑生手里的大饼掉落,眼珠子差点跟着一块掉下。
 
  “挽……挽泪姑娘?”东张西望一番,并无冷豫天的身影,她……是真复活了吗?
 
  人死复活……算不算人啊?
 
  挽泪掀开眼皮,眼前一片迷蒙,她眨了数次,凝聚焦点。
 
  天是蓝的,暖风在吹,所有的景色都是明亮的,还有正盯着她的谈笑生。
 
  “挽泪,你……你真活过来了?”谈笑生惊声尖叫,吓得连退几步,躲进矮丛后头。
 
  “我……”她一张嘴,就觉无限生气散去,她一惊,急忙爬起来,顿时感到手脚发软,跌坐在地。
 
  “他呢?”她叫道:“这是梦吧?他没去救我,是不是?他呢?在哪儿?”
 
  谈笑生不明所以,仍照实答道:“冷豫天下地府前要我看住你的身体,不受破坏。你……遇见他了吗?”
 
  她闻言,闪神了,茫茫然的瞪着地上,胸口在喘,是灵体刚回身子难以承受的束缚所致。
 
  “你骗我……”她喃喃道,脑中不停的闪过地府一切。“那一定是梦……他是这么的无情……就算我求他,他也不愿插手管人间事,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你!”她忽然怒叫:“这算什么?算什么啊!你这叫爱我?真的是爱吗?若是男女之爱,你怎会抛下我?混帐、混帐!”她用力捶地,粗砾的石子磨割她的手,她恍若未觉,又怒又恨的捶打地上。“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你呢?你在哪里?这叫为我好!不如一块死!难道你还会不知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气在喘,脑中纷乱,始终烙印着他微笑的爱语。
 
  他爱她?是骗人的呢?真爱她,不会这样待她的,她宁求同年同日同日死,宁受千刀万剐,宁愿度过漫漫岁月以遇见他,她要独活干什么啊?
 
  怀里忽然摸到匕首,她立刻掏出来,谈笑生大惊,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僵尸,急忙冲出矮丛,欲夺匕首。
 
  “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回地府找他!”
 
  “怎么回?是想要自尽?”谈笑生紧抓匕首不放:“挽泪,你忘了你是不死之身吗?如今你就算千刀万剐,也死不掉、下不了地府了!”
 
  “不下地府,我不甘心!”
 
  “冷兄救你,不是要你再堕死界!你不知你被牛头马面带走时,冷兄的脸色有多可怕!他不顾吐血身伤,执意下黄泉救你,你若不领这分情,岂不让他白救了?”
 
  “吐血?”他是神,无病无痛,怎会吐血?
 
  “这是他的天劫!临走前,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若不幸只有一人回来,要我多加照顾,我觉得奇怪,就算一人回来也该是他,何必还说一些教人听不懂的话,如今才知道这一人只有你。”谈笑生迟疑了下,问道:“冷兄……还活着吗?”他是凡人,所幻想的空间有限,无法想像地狱之貌,也无法理解为何一个神会困在地府之中。
 
  挽泪痛苦的弯下身,咬住鲜血直流的唇,愤恨的说:“我要他救我做什么?叫我要他救我做什么?要我一生一世想着他、念着他,这是他给我的苦啊──”眼发热发涩,却难以流泪。
 
  要她抱着对他的回忆过活,不如让她受尽十八层地狱的苦楚。她已经活得够久,未来更久的岁月里没有他,只有回忆,她会发疯发狂。
 
  “你狠,你够狠……”她近乎疯狂的喃喃道,银眸无焦距的盯着前方,瞳上映着的是他微笑的目送。
 
  我爱上了你。
 
  什么爱啊?是男女之爱或是神佛大爱?以为他作了牺牲,就不必再受她纠缠了吗?要她不再纠缠,尽管明说就是,何必以命抵命!
 
  她爱他,不是要他死,不是要他舍命相救!
 
  我死后,你就上泰山之巅,那里有神仙……
 
  神仙!神仙!她要个神仙做什么?!她以为她看见神都会爱吗……神仙?泰山?那里有神仙!
 
  “挽泪?”
 
  “有神仙!”她脱口叫道,一线曙光闪过眼前,激恨难消的情化为无数希望,穷尽自己之能,她也没办法再死一次、没办法下地府,可是那些神可以啊!
 
  “什么神仙?在哪儿?”谈笑生以为她疯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哪。
 
  “泰山之巅。”她低喘,突如其来的希望让她全身打颤,她的眼眶红了,抬眼看着谈笑生。
 
  他一怔,对上她奇异的银眸。
 
  “我要上泰山之巅!”
 
  “上……上那里做什么!”谈笑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双银色眸子,当日在五里坡分手,她的眸是黑色的,充满妖美奇诡,却又深情似人,如今她怎会变成银色的眸子?
 
  好……好眼熟!眼熟到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祖训一一浮现心头。
 
  “有一名叫挽泪的女子,她有一双银色的眼眸,如果后代子孙遇见此女,必定要为先人达成遗愿……”
 
  怎会遗忘呢!挽泪、挽泪,多么特殊的名字,若不是见到这一双银色的眼眸,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上的遗言竟会落到他这一代实现──
 
  “我要上泰山救命。”挽泪咬牙坚定道,凌乱的长发垂地,清艳小脸上沾泥,背着光的虚弱身影却充满希望。
 
  谈笑生张口欲言,却不知该如何启口,他要怎么说,才不会让她又受刺激?
 
  斟酌良久,他终于脱口而出:“要救冷兄,算我一份吧。”



  三个月后泰山顶峰──
 
  烈日当头,暖风吹来,却带股寒意,让人忍不住打起哆嗦;蒙蒙白稀的云雾缭绕,彷佛触手可及。
 
  无数茂盛的枝叶山石间坐着一个男人。从男人的角度可以窥视到一女跪在悬崖之上,云雾围绕在她四周,烈日直射在她身子上,拉出短短的影子,冷风袭来,吹动她红色的旧衫。
 
  “挽泪,水送来了。”一名儒衣男子拿着水袋过来。
 
  挽泪动了动,抬起脸来。“你来了……”她的唇是白色的,两颊微凹,她甩了甩头,收回飘浮的神智。
 
  “挽泪,你跪了一个月,不要说是神了,连个鬼都没出现。咱们另寻他法,总有法子可以救冷兄的。”
 
  挽泪小口小口的喝着泉水,干渴的喉咙获得舒解之后,才有力气说话。
 
  “什么法子?”
 
  “这……”谈笑生哑然半晌,气得跳脚捶胸。“难道你成天跪在这里就是法子了吗?我可没看见有什么神出现!我谈笑生今年二十有三,所见到的神也只有冷豫天一人,一人一生能见到神几次?一次就已嫌多了。他们高高在上、圣洁不可侵犯,要见到他们,是难上加难。挽泪,你跪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冷兄之无情,你不是没有见识过,就算你在此跪死了,也不会有神怜悯你,何况……何况,他搞不好早死了。”
 
  挽泪立刻瞪他一眼,薄怒道:“你要走就走,我从没留你!”语毕,随即闭目长跪,不再理会他。
 
  谈笑生讨了没趣,也是一脸怒容的往盖了一月有余的草屋走去。虽怒,但也明白稍晚自己还会再送水来。
 
  挽泪垂下脸,身子又冷又热。白天如火烤,夜如浸潭,比死亡的瞬间还要难受。
 
  “你到底要跪多久呢?”
 
  没有想过要跪多久,就算成了化石、一生一世都得跪在这里,任其风吹雨淋,她也心甘情愿。
 
  “那么,你信佛吗?”
 
  挽泪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亲切无比的声音并非来自谈笑生,她迅速张开眼,东张西望。
 
  “是……是谁?”
 
  “你信佛吗?”声音再度传来,挽泪循声望去,见到远处有一名男子似乎坐在石头上,茂盛的树叶掩去他大部分的身体与容貌;能分得出他是男性,是从他衣衫的一角辨认出那是男人的衣服,而非从他的声音认出来。
 
  他的声音亲切犹如冷豫天的,却难分男女,也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威严存在。他,应是冷豫天的同伴吧?
 
  “我要你照实说,不得隐瞒。”
 
  “我……”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不信神佛。”
 
  “那你为何跪于此地?”
 
  “我求神救命。”
 
  “你不是不信神佛?”
 
  “我不信,并不表示这世间没有神佛,你……你是冷豫天的同伴吧?你救他吧,我求求你救他吧──”
 
  “冷豫天?那是谁?我可不认识他。”
 
  挽泪的心下沉,跪着向他移了几步,发现他身形不动,却始终与她保待一定的距离,让她难以接近。
 
  “不,你胡说,你也是神,他也是,为何你不救他?就算你再无情,也该救自己的同伴啊。”
 
  “我无情?普天之下,谁敢说我无情?我确实不知谁是冷豫天,人间姓名不过是代称,能留下百世姓名的又有几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神仙,若是他不肯,她必须再等多久才会有人救他?挽泪心急如焚,叫道:“你是神仙,能救他的,我……我给你磕头!”她不停的用力磕头,额头砸在砾石上,一次、二次、三次,不停的磕。
 
  山上灰白色的碎石逐渐染了红,他也不吭声,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约莫一炷香后,她仍在磕头,长发凌乱纠结,每一次抬起头,额间的血滑落眼角再流下来。
 
  “你对他,真是用情之深。”他打破沉默,语气极淡,彷佛不为她的举动所感。“但,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个神,七情六欲皆不动,动了便是犯天规,你要他如何自处?神仙谈爱,只会堕进爱恨嗔疑之苦。”
 
  他肯开口,就表示事情还有挽救之地,她又惊又喜,内心又痛苦万分。追寻这么久,到最后仍要割舍,可是她割舍得心甘情愿,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算永远不能再见,她也认命。
 
  “我不再纠缠他,让一切回到原点。”
 
  “原点?那可复杂了,你以为你与他的原点从哪儿开始的?”
 
  “正是当日城外野营之地。”
 
  “若有这么简单就好,我也不必下凡沾惹一身腥。”男人停顿,开始说道:“挽泪,你可知你原是一生性凶残的野生狐狸,七百年前遇有一神仙,他一时慈悲心,将你化为人形,加诸手铐脚镣,让你杀不了人,旁人也无法伤你。他原是一片好心,望你潜心修行,没料到你劣性未改,始终不愿亲近神佛。”
 
  乍听自己是狐狸之身,彷佛雷电狠狠打进她虚弱的身子里。她低喘口气,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她是妖怪!真是妖怪!遗忘了自己的出身。只知自己长命不死,别人喊着她是妖怪,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异于常人,但心里总是期盼这都是众人的误会,其实她是个人,只是出了差错。如今一语打破了她数百年来最微弱的希望,她难以承受,天旋地转中,只觉身子一软,神智要飘离身躯之内──
 
  冷豫天!
 
  还没救他!
 
  她硬生生的拉回神智,用力掴了自己一巴掌,她在喘,喷出来的气息尽是高热的温度。她不能昏,不能昏死过去,他还在等着她救!
 
  她咬着唇,咬到血流不止,痛醒自己。
 
  “无论──”喉口不停翻搅,她已一日未有进食,怎么还会想吐?她猛力咽了咽,艰涩的开口:“无论我是不是妖怪……我……求你救救他──”
 
  “你不恨那个神仙吗?”那男人问道。“恨他若不是一时慈悲心,将你弄成人不人、妖不妖的,受尽众人奚落?”
 
  “我恨,我当然恨!”挽泪叫道:“你究竟愿不愿救他?”
 
  “好吧,我也非残忍之人。我常听说,人间有情,究竟是什么情呢?亲情、爱情抑或友情?那些都是私己短薄之爱,我倒要瞧瞧你的私己之爱能维持多久,咱们来打个赌。你回来之后,若能不改其心,我就将他还给你;若是你心意已变,我要你从此潜心修行,不再理会红尘俗事。”
 
  “回来?我要去哪儿?”
 
  “去一个你当年允诺永远不再见的伤心地。”
 
  明明瞧不见他,却能感觉他拂袖的动作。恍惚间,天地在变动,她的眼一花,堕进时空的洪流中。



第八章

  三百年前仙洞阴湿的气息飘进鼻间,挽泪昏沉沉的张开眼,见到洞顶有一线阳光进来,这是哪里?她虚弱的爬起来,低声叫道:“你在哪儿?快去救他啊──”回音响了几次,似乎身在洞穴里。
 
  才转眼间,为何会在这陌生的地方?想起冷豫天当日在火场里救了她,也是在一刹那间到了数十里外的破庙,这是神仙的法术吧?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我送到地府之中?”她勉强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腿软的倒下地,手肘撞到凸起的石块上,好痛!
 
  “神仙,你快出来啊!”挽泪叫道,随手扶着高大的石块站起来。
 
  石块顺滑而冰凉,不由得抬起脸瞧去,一瞧骇极,差点再度昏厥!
 
  那神仙竟然将她送回当年娘与村民诛杀她的洞穴之中!
 
  “该死,送我回去啊!”她低吼,他送她来有何意义?“谁?”苍老的声音在洞口响起。“是谁在里头?”
 
  挽泪的身形一僵,张大了眸子。
 
  “有人在里头吧?”老妇拿着烛台走进山洞里,见到石像前背对着她的身影。“是哪位姑娘?”她的身影不像村里的居民,是外地来的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挽泪迟迟不敢回头,她究竟是到了什么年代?为何这苍老的声音这么的耳熟?
 
  “姑娘,这山洞不能随便进来,你还是快快出去吧。”
 
  老扫愈走愈近,挽泪忍不住回身相望,随即往后跄跌数步。
 
  老妇也是一怔,脱口:“姑娘……好眼熟!”眼熟到几乎以为是她死去的孩子长大了。怎么可能呢?那孩子如活着,还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啊。
 
  挽泪在颤抖,全身抖不止,目光胶着老妇的面容,难以调开。
 
  人世间的百姓寿命最多百岁,再多也多不了一两年便会见阎王,一个普通人要活上三百岁是万万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时光倒流,那个神仙不只将她送回山洞里,还将她送回三百年前。
 
  为何要将她送回三百年前?为了见曾经杀她的娘?他有什么目的?让她再见到娘亲,就会忘了冷豫天?
 
  他以为她会惦记一个曾经杀她的人?
 
  她要赶回去救人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挽泪低语,随即仰首向洞顶喊:“该死的神仙,将我送回去!”这里没有冷豫天,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
 
  “姑娘,你迷路了吗?”
 
  “不,你莫要理我。”她撇开脸,不愿再瞧老妇。
 
  老妇见她似乎极度厌恶她,心里怅然若失的走离几步,便将饭菜拿出来,坐在地上。
 
  “挽泪,娘来了。”
 
  挽泪一震!以为她认出自己的容貌,正要讥讽几句,却发现她垂泪对着正前方,仿佛在跟空气说话。
 
  “你在哪儿呢?过得好不好?娘很想你,每晚都睡不着觉,只盼你偷偷回来瞧娘一眼也好……”
 
  “偷偷回来,只怕是死无全尸。”她冷嗤道。
 
  老妇一怔,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瞧她。“姑娘……”
 
  “少装模作样了,当时是你亲手杀她,杀了人再来道歉,能人死复生吗?”
 
  老妇张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这声音多像是挽泪,但挽泪活泼又孝顺,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一点也没眼前姑娘的愤恨讥讽。
 
  她举起烛台,烛光照到挽泪身上,熟悉的容貌让她一惊,烛油淌在手背上,也毫无知觉。太像了……像到是挽泪长大的模样,可是挽泪不会长大啊,她永远就是那个样子,不曾稍加变化过,也正因挽泪不会长大,而遭村民视为妖怪诛杀。
 
  “你……你是挽泪?”
 
  “我若是挽泪,必定回来杀掉全村居民,以泄心头之恨。”眼底有恨有怨。
 
  老妇掀了掀嘴皮,抖着音道:“我……我正等着她回来泄恨啊。”那样怨恨的眼神,永远也不会遗忘,当她的匕首插进挽泪眉间时,就是这样一双眸子盯着她,盯得她日日夜夜辗转难眠。
 
  挽泪的视线直觉投向洞穴口。“你们见杀她不死,又设了陷阱等着她?”
 
  “不不。”老妇上前欲拉她的手,却让挽泪避开。“没有人知道她没死,也没人敢进这洞穴中,他们怕挽泪的魂魄纠缠,所以禁止旁人进来。”
 
  “那你来是为了确保她死?”回忆当日种种,只觉恨意难平,挽泪咬牙道:“是啊,你不杀她,你会被她的妖气害了。你不杀她,你怕你会大小病痛不断,搞不好还死在她手下,下如先下手为强,她究竟做过什么,让你以为她会害死你?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我……我后悔了啊,挽泪!我杀你之后,我后悔了啊!”老妇不顾她的拒绝,硬是抓住她的双手,泪流满是皱纹的老脸。“你究竟有什么罪呢?自从我在山间遇你之后,你跟着我回家,陪着我这老婆子,什么事都打点得好好。我有病痛,你为我煎药守夜,我半夜咳声不断,你背着我去大夫家,除了你不会长大外,你就像是我亲生的女儿,是我一时被鬼蒙了心眼,自私自利,怕你危害了我,怕村民排斥我。事后,我好后悔,心想你不能曝尸山洞里,至少得将你埋起来,我趁夜进来,发现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血,你却不见了,我就猜你还活着,总算老天有眼。”
 
  “老天有什么眼?”挽泪冷冷说道:“若有眼了,怎么不见你们的报应?若有眼了,为何总偏爱天下人们?我没做错事,却遭你们如此对待,你只需一声对不起就能了事?你是对不起我或是你的良心?人心多丑恶,我多庆幸自己是妖怪,至少不必与你们同流合污。”
 
  “挽泪……”
 
  “没有这个人!她死了,死得很惨!从你那一刀下去,她就一直活在地狱之中,足足活了三百年,没有人理会。这算什么?她爱的人为她下地府而死,当时她在地府间,见到救命的摆渡老妇,还以为……还以为是你,怎么可能呢?”她嗤笑,撇开视线往石像瞧去,顿时错愕起来。
 
  石像是个年轻男子,她曾见过这石像,但因记忆过于遥远而淡忘了,如今再见,只觉……眼熟得不能再熟了。石像分明是冷豫天,他的石像怎会立于此?
 
  她的惊诧表露在脸上。老妇见了,急忙答道:“是不是石像对你不好?不怕不怕,娘把他遮起来……”更深露重,连忙将外衣脱下来,老迈的身躯费力爬到石像上,将他的脸盖起来。
 
  挽泪看着她的举动,银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雾气。没有眼泪,只有雾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泪水在那一夜流尽了。
 
  老妇爬下来,跌了一下,挽泪硬生生的站在那儿不动,握紧拳头,任她跌到地上。
 
  “这石像是神仙……”老妇揉着扭到的脚,满脸大汗,却慈爱的笑着:“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床前故事吗?是几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点化,从此潜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为天人造石像。”见她怔忡,老妇忍着肿大的疼痛,费力继续说道:“流传下来的天人故事还有其它,你愿意听吗?”
 
  挽泪望着她,脑海不停交错当日杀她的娘亲。那时的娘多丑,现在的娘多慈祥,为何同样一个人却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几个洞;她的视力老化很多,压根儿无法补衣。她每天都得要听着小挽泪唱歌才易入眠……曾经想过,这样好的娘亲,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转世后,再侍奉她……
 
  老妇见她沉默,以为她想听,便高兴的提起精神说道:“流传最久、也最特别的,要属天人普渡众生。不止对人,连对妖怪也心怀慈悲。他曾救过小黑狐,因它其性顽劣无比,见人伤人,便将它化为人身,忘却过往种种,重新以人之身修道。瞧,挽泪,你好好修行,说不定将来也会有幸得遇天人……你……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妇咬着牙关,硬忍痛向她走了两步。
 
  挽泪迅速退后。“你胡扯!你胡扯!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
 
  “挽泪,你……”连忙举起烛台往她看去,只见她脸色又白又青,仿佛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眸子……变了色!
 
  老妇倒抽口气。银色的眸子岂是人之眼?那像极走窜山林之间的动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轻狂。“谁都会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头来,我什么也不是!到头来,我的娘想杀我,我心爱的男人原来是制造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为你们舍命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愈笑愈疯癫,明明心痛到以为心会碎成千万片,为何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挽泪……我……”
 
  “什么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从头到尾没有他的慈悲心,我会这样受尽欺凌吗?如果我只是一头黑狐,没有长生不老的寿命,就不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这世间所有的不公!我宁是狐啊!什么修行、什么慈悲!我要什么慈悲!什么叫慈悲?我宁愿要他的无情……哈哈哈……”
 
  她疯狂大笑,老妇扑上去紧紧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好女儿!谁敢来伤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泪、挽泪,娘会疼你一辈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癫傻的看着老妇。“即使──我是个妖怪?”
 
  老妇老泪纵楼,点头。“我要,我要你这个女儿!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远都长不大?即使我的眼睛永远都是这样?即使我真会让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杀光全村的人?”她摇摇头,缓缓的拉开老妇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头来都是一场破灭,我要的是什么,你们了解吗?我没有娘了,我还有我心爱的男人。他虽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变。在地府摆渡船上,我真以为他有些喜欢我了呢。我喜欢的男人竟然是让我变成这副德性的罪首。没有他,我不会遭遇到这些……这算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她,是嫌她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里头……是不是有声音?”外头传来村民的声音。
 
  老妇大吃一惊,连忙要将她推到石像后头躲起来。“如果他们进来,你要怎么办?”挽泪忽然问道。
 
  “我……不要怕,挽泪,娘跟他们拚了,不会再让你受苦。”驼背的身躯显得老迈而矮小。
 
  挽泪望着老妇背影,喃喃道:“如果当初你能这样待我,该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泪了──”
 
  一片静默,老妇怕她吓到,回头安慰她:“别怕……”
 
  她身后已空无一物,老妇东张西望,没见到挽泪的身影,方才的那一切是梦,没留得一点痕迹。
 
  “挽泪……挽泪……”老妇跌倒再爬,在山洞里寻找,脚板肿大到无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泪!挽泪!你回来啊──”



  三百年后眼眸一张,心智已显麻木。
 
  烈日当头,又回到泰山之巅。
 
  “你回来了。”男人亲切的声音响起。
 
  挽泪仍然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视线。地上的斑斑血迹是她的,是她宁愿流尽全身血换他的命,如今再见已有几分陌生。
 
  “告诉我,你还想要他回来吗?”
 
  她抿嘴不语,无数痛苦的日子历历在目,罪首是他,没有他,她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人都说人间有情。人间是有情,情又分多种,每一种皆是短薄而利己之爱,如今你看透了吗?挽泪。”
 
  他是想来点化她?所以方才让她再回三百年前吗?
 
  她的肩抖动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么?”
 
  “人间有爱也有苦,由爱生苦,你一生经历多少苦头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脱红尘,同时你不会心伤、不会身伤,也不会再痛苦。”
 
  “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是无情吗?”
 
  “那不是无情,那是大爱,爱众生而无分私己,没有利己私利,天下则太平。”
 
  “你是来渡化我的吗?”挽泪嗤笑,缓缓抬起脸,冷冷说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与你的想望背道而驰。把他还给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场如何?”
 
  “人非长命之身,到头不过一死,还能如何?”
 
  “你不是没去过死后世界,你的娘在石洞里遇见你之后,收养一子,死后魂归地府,你猜她甘愿做什么?摆渡人,守着那条河数百年,为的是等你,等着救你。你还记得吗?挽泪,你能逃离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没之外,还有一名摆渡老妇助你,她舍弃了转世机会,永生在那里划船载魂。”
 
  本以为受了这么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桩也已麻痹,但乍听之下,仍饱受惊骇。
 
  怎么可能?那地府老妪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软,必须用双手撑在地面,脑海不住浮现老妪熟悉的音容,她以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个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会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这么告诉她逃离地府全仗一名摆渡老妇吗?”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后就当摆渡人,为的就是她的一番话吗?为什么?当日是她亲手诛杀她的啊──
 
  挽泪的双肩在颤动,难以相信,视线在模糊,为什么?因为要昏过去了吗?还是心疼当她在痛苦度这漫漫岁月的同时,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为了救她?
 
  脸忽然冰冰凉凉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两滴,是泪吗?怎么可能?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流过泪了。
 
  如果她早知道这一切,方才她不会那样对待她的娘,如今后悔已太迟,喉口好痛,泪流下止,她一直以为全天下欺负她、舍弃她,现在才发现人世间并非对她全然不公,还是有人爱她、疼她、怜惜她的──
 
  她开始轻笑,泪水混着她的血,笑不断,不得不咳起嗽来;即使轻咳着,她仍在笑,泪花愈落愈多,难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让我发现什么?人世间的无情或者有情?”她泪眼婆娑的笑颤道:“你让我获知这一切,是想让我发现人世间短薄私己的爱有多苦吗?我……要这种苦,请你把冷豫天还给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这一切的罪首,若没有了他,我只是一只黑狐,不会遇见我的娘、不会再度遇见他、不会知道人间多情多苦,说到底,我该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愿再经历这一切苦难,我愿再受尽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与他相遇,我甘愿吃尽天下苦头,请你将他还给我吧。”
 
  “就算从此以后,我索回你的长命锁、除去你的道德练?你已借寿给孙众醒数十年生命,没了长命锁,你的寿命不再,仅剩十五年阳寿;没了道德练,以后你心怀邪念,出手杀人,积下恶因,更难登天,这样你也愿意?”
 
  “我愿意,只要你让他回来。”她毫不犹豫。
 
  男子坐着的方向起了骚动。
 
  挽泪看见他站起身来欲走,树叶因他的身影拂开,隐约窥见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惊,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执念之深,若不成全你,岂不显露仙本无情而少慈悲。”轻朗的声音愈飘愈远,他的身形背影晃动得难以捉住。
 
  挽泪差点冲口喊住他,心底却直觉否决──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却多了沧桑无情之感。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黄色晕光点点,渐渐化为黑夜。夜无月,仰头只有一片繁星。挽泪坐在泰山之顶临时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见……他是不会来了。”
 
  “他会来。”
 
  “他不会来。”“他会回来的。”
 
  “挽泪,也许那只是你梦一场,梦见了有神出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极度渴望遇见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梦。”
 
  “不是梦,那就是你嘴里的神愿意让冷兄回来,他却不肯回来了。”谈笑生真想狠狠撬开她的脑子,看看她的顽固究竟是怎么做的,做得如此坚硬而难以沟道!
 
  挽泪浑身一颤,疑恋的目光仍落在浓浓的夜色里。
 
  “他说,他爱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骗你的。为了骗你回阳世,不得不撒的谎。”才说完,就见挽泪瞪向他。
 
  银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里的狐眼,充满噬人的光芒,谈笑生吓了一跳,不由得跑进草屋里,边跑边喊:“我去煮点东西吃!”吓死人了!难道妖怪与人真有不同?那样可怕的眼神,他得练多少年才行?
 
  挽泪收回视线,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谁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与娘不怕,那就够了。
 
  良久,她未吭一声,目光放在远处的夜景之中,期盼从那里能走出他来。
 
  约莫近四更天的时候,幽幽的叹息传来,她错愕的抬起头来。
 
  “夜深露重,风又大,你一身单薄,难道不怕着凉吗?”话才说完,披风落在她的身后。
 
  挽泪猛然跳起,迅速转过身,眼泪如泉涌,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叹息,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我以为你不愿回来了。”谈笑生的推测她不是没听见,只是拒绝承认依他的性子,他确实会无情的一走了之。
 
  “现在,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如风。
 
  她迟疑了会儿,抬起脸贪婪地望着他略嫌憔悴的脸色。他的身上已无香气,唇畔是常挂的平稳笑容。
 
  “你……”
 
  “你要问,我将最后的真气给你,现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现吗?”他略过她炽热的眼神,轻轻推开她,拉好她的披风。
 
  不,她不是要问这个!
 
  他视若无睹她的张口欲言,迳自说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吗?
 
  “原该是魂飞魄散,肉体会迅速腐败而融入尘土之间,从此再无我。我倒在船上,阎罗王将我的身躯送往天上。也许是玉帝怜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烂,而我的意识仍在,脱离身躯,处于休息的状态里。”那样的空间里只有安神自在,几乎甘愿永愿沉浸在那样不会流动的世界里。
 
  若不是一丝恐惧让他听见玉帝的叫声,也许,他会继续沉睡,直到他再度苏醒。
 
  那样的恐惧是对挽泪。
 
  怕她难以割舍对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难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间孤独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两半,与生俱来的神性让他向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堕进七情苦海里的心却又想着挽泪。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边了,他的心头却一阵绞痛。
 
  “你……不死,我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是……是我贪心,你……真的爱我吗?”终究忍不住冲口问他。
 
  他但笑不语,仰首望天。
 
  “什么是神呢?我要你修行当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天地何时开创,我的寿命就何时开始直到现在。你可以想见我活了多久。原本该有的慈悲我已遗忘,也忘了修行当天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渡众生。挽泪,你了解吗?”
 
  “我不懂。”他的什么神言神语,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无奈浅笑,眸光熠熠的望着她:“我要你明白,我回来,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紧拳头,撇开脸,强忍心里痛楚:“我成仙去渡众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众生干什么?人间有人间的规范,神亦然。我能留下来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与玉帝的钟爱,但我已动七情六欲,该罚的还是要罚,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虽仍是神体,却要重新修行;我无力再延你寿命,挽泪,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难道你要等死吗?”
 
  她闻言一呆,他是为她?他的语气十分平和,一点也不像是有着私情私爱的男人。
 
  “你……是不忍见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见到天下人死去?”她迟疑的问,心里噗通噗通的跳着,真恨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让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见你死去。”见她脸色惨白,他又补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后,我得独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为众生,不是为你,只为我,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当真不愿随我修行,我也不勉强,我可以等,等你转世之后,我会找到你的。这是你当日不知我是神时对我的承诺,现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语气还是平稳,但眸里泄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却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终于肯爱她,就算只有她爱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不知不觉又满面泪痕,颤抖的说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心甘情愿被你骗,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辈子也不分离。”她用力抱住他腰际。
 
  他说起生死誓言这么的轻易又温和,一点激动也没有,真的像在骗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说的,她活了这么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来看他的真心与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为世间无爱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来,因为她的爱得到了回应,哪怕是短暂的欺骗也好。
 
  他抚摸她的长发,从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烛光里,他看见她的长发里多了好几根银丝。
 
  他闭上眼,有着无限的怜惜与无力感。
 
  她已无长命锁,连番的打击连普通人也会发疯,她能咬牙承受下来,却换来几缕白发。
 
  你真的确定吗?
 
  远方飘来亲切的询问声。
 
  只有他听得见,他张开眸子,看见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儿微笑。
 
  那男子的面貌极似他的,眼里慈悲又威严。
 
  “七情六欲只是短暂,伤神又伤身,如何兼顾大爱?你若舍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数千年,我可保你醒来之后,忘却世间种种情爱,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亲切,却又有所不同。
 
  他搂紧怀里的挽泪,感受她身子的温热,同林中男子摇摇头。
 
  “我二者皆不舍,不舍挽泪,不舍神心,二者之间我会寻求到平衡点。”他答道。
 
  “你在跟谁说什么?”挽泪仰起泪脸。
 
  “我在跟自己说话。”他笑道,忽然轻轻在她脸颊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见状,仍是微笑,转身离去。
 
  “好吧,我就等着看,看你找到人心与神心的平衡点。”他轻笑,声音愈飘愈远。
 
  冷豫天望着他离开。此一别,就算要再见,怕也是数百年之后了,随即他一怔,摇头苦笑。
 
  原来,他也开始懂得想念了,这就是人心的一种吗?
 
  “我陪着你。”挽泪低语:“我不死,绝对不死了,我也不舍你,你要修行,我陪着你,只要你爱我,就算你把大部分的爱分给世人,我都不会说话。”
 
  夜风吹着,他将她的披风拉紧,不再言语。
 
  “唔,真感人。”躲在草屋里偷窥的谈笑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糊了一张英俊的脸庞。“什么时候才轮到我遇见生死相许的姑娘呢?唉……”他忘了他的布包里还有竹册,上头列着无数个条件;忘了他是个很挑剔的男人;忘了他其实有恋童癖,而且恋得很厉害;忘了他其实是被很多女人拒绝过,忘了……
 
  夜风还是吹着,吹着草屋前两人的情意,顺便连带地,把谈笑生的叹息一块吹上了天。



第九章

  一年后是梦?非梦?
 
  挽泪忽然张开银眸,立刻在窗前望去,暗吐了口气。
 
  是真实,不是梦。
 
  他真的陪在她身边,不曾离开过半步。
 
  她用力抹了抹脸,下床穿鞋,轻步走到窗前长床上。
 
  他正合目打坐,淡然无我的神色让她微蹙细眉。忽地,她俯下脸在他脸颊上亲上一亲。
 
  “挽泪,你又在胡闹了。”
 
  “亲亲你,也算是胡闹吗?”若是想跟他有肌肤之亲,不就是天大的罪了?强压下反驳,瞪着他。
 
  他仍闭目,淡淡说道:“回去坐下,随我打坐静心。昨晚教你的,你莫要忘了。”
 
  她抿了抿唇,回床上盘腿而坐。
 
  心中杂念,要她如何去除?脑海里不停的交替过往种种,难以静心,她烦躁的拢聚眉心,咬住下唇。
 
  她的性子不就较常人激烈反覆,要她收敛心神,走进无我的境界,简直难上加难。
 
  约莫一炷香后,她睡眼惺忪的张开眼,见到冷豫天就坐在长椅上望着她,她眯眼露出笑颜下床。
 
  “用早饭了吗?”桌上摆有几碟小菜与稀饭。
 
  “店家小二刚送上来的。”顿了顿,忧心让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要你打坐静心,你做了什么?”
 
  “我……我收不了心。”
 
  “一年了,你连打坐都不行,要如何潜心修行?”语气有些恼怒。
 
  他不得不恼不气啊。时间在倒数,每过一日,她依旧无所成长,他就愈发的担心。她的寿命只剩十四年,十四年一到,大罗金仙也难救她!
 
  她的骨质是非凡骨,但过多的七情六欲缠身,让她激烈的性子难有平静的时候。她不适合修练,至少在短短十几年里,她是练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人间的七情六欲与神心真的寻不到一个平衡点吗?非得要割断七情才能成全神心?
 
  “我尽力了。”她照实说道:“我想要静下心来,偏偏脑里不断浮现你。”不断想要与你亲近,不断想起过往的回忆。
 
  “那是心魔,你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不能,那是你啊!”
 
  冷豫天盯着她良久:“难道你要我消失在你面前,你才能潜心修行?”
 
  “不!”挽泪恼叫:“我尽力,我尽力就是!”
 
  他真够残忍,拿这来威胁她!不是每个人、每个妖都适合当神仙。若真是练一练就能登天,那么天底下的神早就挤满了天境。
 
  他严厉起来真是六亲不认,真怀疑他对她是不是有情。
 
  用完早饭后,她从布包里拿出断根木梳交给他。
 
  他看她一眼,接过,默不作声的为她梳理长发。
 
  “你贪恋今朝生活,可曾想过将来?”他挑起了她长发里的银丝。
 
  她少照铜镜,大半由他梳头,不知她发现了没?除去长命锁后,她的头发长得很快,银丝较之去年已有增量的趋势,这不停的提醒他:她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每见到,他总是心焦又心痛。
 
  “我要与你双宿双飞。”她答道。
 
  “谁要双宿双飞?可别忘了我!”谈笑生推门走进,看了他们一眼,大刺刺的夹菜猛吃,他进门不敲,因为他们随时随地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二人虽共处一室,但未共睡一床,也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不怕瞧见不该瞧的。
 
  “你来做什么?”挽泪薄怒道,不爱旁人打扰。
 
  “挽泪,静心静气。”冷豫天蹙眉提醒。
 
  清心寡欲有什么好?只会闷了自己,话到舌尖,硬生生的忍下。若不是想与他长相斯守,什么登天成仙,她才不理。
 
  谈笑生喝了口凉茶,连忙将窗子拉下,确定是密闭空间了,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我来,是因为气,气死我了,气得我巴不得从二楼跳下去,踩死那个乌龟王八蛋。”他从随身携带的长布包里拿出几张符咒:“我早上下楼喝早粥,瞧见有人卖这个,眼不眼熟?”
 
  “符咒到处都有,大惊小怪的。”
 
  “符咒是随处可见,但你可记得一年多前你从客栈坠下,正巧撞上神佛出巡的那一回?”
 
  挽泪眯起眼回忆。“你是说……在地牢放火,想要将我们烧了的那一回?我们又回到那个城里了?”
 
  “正是。没想到一年后神佛依旧盛行。冷兄,你说,那可真的是神佛吗?”若真是,那天下人还真容易见到天上神。
 
  冷豫天微笑摇首。“懂敛财的是人,懂虚名的也是人,那人有贪有欲有私念,怎么会是神?”
 
  “好!那咱们去拆了他的台,让他看看装神弄鬼的下场!”谈笑生叫道。
 
  “不,他有他的因果要结,我与挽泪也有路要走,两不相干。挽泪,收拾包袱吧。”
 
  挽泪闻言,将包袱拎起,戴上面纱斗笠,掩去银色的眸子。
 
  “笑生,你跟着咱们也有一年左右,如今正好回归原点。你求你的药王之路。我与挽泪要找个适合修道之地,不如就此苦别。”
 
  谈笑生一脸错愕,正要开口说他想继续跟着他们,却注意到冷豫天眼里淡淡的忧心,是为挽泪。
 
  是怕他再留下,会干扰挽泪的修道之路吧?他对挽泪而言,是近乎朋友的关系,尤其他又冲动易坏事,挽泪每有刚烈之举都是他在煽风点火、鼓掌叫好的。
 
  他也曾听过冷豫天提到修道是要摒除周身情义的……他皱成苦瓜脸,到嘴的话又吞回去。
 
  “是该分别了……”是真心舍不得,世间有多少人能在一生里遇上神与妖?
 
  “咱们就在城门口分道扬镳吧。”冷豫天视而不见他的失落。
 
  出了客栈,大街上人来人在的,两旁店面林立,屋檐上贴着符咒。
 
  “神的威力真大,一张符咒就能保平安;那我杀人放火,再买符咒,是不是也能平安?”挽泪讥笑道。
 
  “挽泪。”冷豫天走在前,轻轻喝阻:“你的想法偏了。”
 
  挽泪抿了抿唇,默默跟着他走向城门;她的潜意识里是排斥神的,怕有朝一日他还是选择投奔神界而舍弃她。
 
  一年来,即使他在身边,仍然夜夜恶魇,梦到他亳不留恋的转身离去,梦到她的生命里其实没有他的存在,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看着他的背影在前,她毫不理会这是大街之上,一个跨步,用力从他身后抱住他,感受他的真实与温暖冷豫天似乎早已对她的举动见怪不怪,就停在街上,让她抱个过瘾。
 
  人来人往,侧目注视。跟了一年,谈笑生早已麻木,自动退两步到附近的摊贩买大饼当粮食。
 
  “这样……不大好吧,当街楼搂抱抱,成何体统!”有老人经过,出言斥道。
 
  挽泪本想骂他一句关他屁事,抬起脸来,却从蒙面的黑纱里瞧见说话的是一名陌生的老头儿,苍老的脸让她想起她的娘。
 
  如今,她的娘亲还在摆渡船上,不停的摇船,永无止境的。
 
  “老丈莫见怪。”冷豫天微笑,没拉开她环抱的双臂,只说道:“挽泪,这里人多,你先放开我吧。”
 
  他耐心的等着。等了一会儿,她终于不甘情愿的放开他。
 
  “我不懂,既然你我相爱,为何不能彼此亲近?”她恼道,才说完话,就听见一阵吵杂声传来,远处众人围着一女推推挤挤的走过来。
 
  “捉到妖怪了!”那老人叫道,露出狂热的眼眸。
 
  “什么妖怪?”
 
  “啊,你们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本城有神佛降世吗?他为咱们捉妖除魔、消灾解厄,咱们才能平安至今;你们瞧,那就是神佛捉到的妖怪,快快快!见到她,是你们的福气,快跟着我做!”
 
  那被推挤的少女手脚缚着绳,狼狈的哭喊道:“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啊!谁来救救我啊,我是人啊!”
 
  挽泪震了一下,彷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向她走来……那少女被拖着行走,愈拖愈近时,瞧见老人捡起一堆石头往那少女扔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挽泪怒喊。
 
  “快跟我做啊!”老人喜叫道:“快向那妖怪丢石头,可保一家平安长寿,我今日出门,没想到会遇见这种好事。”忙着丢石头,也不理会他们了。
 
  “好事?这就叫好事?”挽泪心里激动难平。
 
  冷豫天见状,连忙捉住她的双拳,平稳的说道:“收敛心神,你刚在修行,不易大悲大喜。”
 
  挽泪抬起脸茫然望向他。“我……我不懂,为什么他们总是这样?就算是妖,也没有作乱过,为什么就容不得我们?”
 
  “挽泪,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人的错,而是人对未知的恐惧所致。”
 
  “我不服,不服啊!”
 
  “挽泪。”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动弹不得,他的语气流露出一抹焦虑,怕她在盛怒之中损及自己的元神。
 
  她的身子太重,因为加诸太多的七情,若是能收敛,对她大有助益,偏偏她极易反覆无常,连带拖累了他的修行。
 
  他并非在意自己的修行是否圆满,只想一心一意拉她进门,她是个没有佛根的人,要拉进修行之门已是难事,何况是在短短十来年间。
 
  他的外貌看来如平常,脾气也极好,少有情绪激烈之时,这是天性所致,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是对她的私爱。
 
  因为爱她,所以对她严苛以对,怕她沉浸在私爱里难以自拔。在神心与人心的天秤之上,她极易倾斜。真盼日子就此停止,不再继续流动,就不必面临她的短寿。
 
  “挽泪,你别怒别气……”谈笑生迟疑了下,终于决定道:“之前,你为救冷兄上泰山,我不便让你分心。后来你要修行,我更不敢提,怕动了你的七情六欲,修行路更难。可是……可是这是祖上遗训,我不得不说,也要让你知道这世间千百种人,绝对不止你所瞧见的这些。”
 
  “我见到的就是这些了!什么杀妖保平安,若我们真有心毁人家园,他们还能毫无损伤的吗?!”
 
  谈笑生深吸口气,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你又没害过我。”
 
  “对不起,这是我祖上留下的遗训,要谈家历历代代若遇见一名银眸黑发、名叫挽泪的少女,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以为这是笑话,要不就是祖上有预言的能力;我也以为就算真有叫挽泪的少女,也不会由我遇见的。”见她吃惊,他又补道:“当日我不是说过我祖上有家训数条,其中一条就是人与妖是一般,有好有坏?我自幼被薰陶,所以初遇你时,并不怕你,你还记得吗?”
 
  他确实提过。挽泪迷惑的摇头。“我并不认识你的祖先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谈家一向单传,究竟是谁传下来的,没人知道。”
 
  “他的祖先是你娘。”冷豫天淡淡的说道,黑眸里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挽泪一呆。“你说什么?”
 
  “她死前三年领养一子,为的就是你,挽泪。她自从在石洞里遇见长大之后的你,她日日都到石洞里盼你再回来;直到死前三年,她心知你再也不会回去,所以就领养一子,要他若遇见你,代她说声对不起。”
 
  挽泪身子一软,倾靠在他怀里。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银眸张得老大,死盯着他的胸前,斗笠掉了,她也不管。
 
  “你……为什么知道?”
 
  “我在地府倒下前,你娘亲口说的。”他叹息,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身子。“我原想过些时候再说的。”至少,等她跨进修行门后。
 
  “我……我能回去救她吗?”她低语。
 
  “你我已无能力下地府了。”
 
  “难道,要娘一辈子都待在阴森鬼域里?”不像在问人,反倒像在自问。当她得到了心爱男人的爱时,她认为她的一生就算是值得了,可是她的娘呢?
 
  “救我!我不是妖啊……!”那少女的声音猛然传进耳里,彷佛当年的自己。
 
  她眯起银眸,脑中异常纷乱,无数个救人法子在转瞬间冒出,她却无能为力去救!
 
  他要她修行是为延长她的寿命;她是知道自己一点神心都没有,什么大爱她都不要,她只要他独我的私爱,就算有朝一日她成了仙,她也是一个只爱他的仙,这样的神仙又怎配当神?
 
  “如果……我积德,是否能将功德转嫁?”她忽然问。
 
  “你要积德为你娘?”
 
  “不止为她,也为我。你说,神之路是一条漫长孤独的修行,我不懂……为什么要孤独、为什么要摒除我对你的爱才能去修行?我……不管能不能登天成仙,我都想要积德积福。扰乱世间命盘也好,当我有能力,我便要插手管尽不平事;我不要再顺应天命而行,不要再让第二个挽泪出来,我一定要救她,让这城里的人知道她不是妖!”她急切的说道。
 
  冷豫天搜寻她的眼,良久,他微微叹息。
 
  “你要救人,咱们就暂留此城吧。”去年他若插手管,也许今日就没有那少女的事发生;但那是命定,他不爱违反天理;说到底,他仍是少了些许慈悲心,这是长久以来累积的观念,而现在,挽泪正一点一滴在蚕食他根深柢固的想法。



  天一黑,两抹人影窜进金碧大庙里。
 
  庙里香火鼎盛,供桌上摆的祭品是金碗银盘,中央是半人高的黄金塑像。
 
  “这神……真好赚,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人崇拜到这种地步?”
 
  “自然是玩了点小花招。”冷豫天淡淡的说道,拉住她的手,免得她一气恼起来,捣毁大庙,“他不是神,只是藉神之名的普通人而已。”
 
  “怎么你一点也不怕他毁坏你们神之名?”
 
  他摇头笑道:“是神是人都无妨,人求的,不过是心安,不过是心灵寄托,只要以纯正的心冒充神来安抚众生,这又有什么关系?”
 
  挽泪抿了抿唇。“你的想法太超然,我不爱。”
 
  “将来你若修行到我这种地步,也会如此的。”
 
  “像你这样无动于衷,一点感情也没有,我不要。”她的语气略酸,有点抱怨,也带着一点女儿家的娇气。
 
  他一怔,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恼了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他拉着她奔进庙后的内堂,内堂简单高雅,像是一个有钱的苦行僧在此修行。他略瞧一眼室内的摆设,有桌有椅有柜有床,就是没有窗子。
 
  “挽泪,进去。”他踢开床下的木板,两人一块挤进狭小的床下。
 
  床下的空间高而窄,挽泪趴在他身上,脸颊几乎要贴到他的下巴,她的心一跳,脸忽地红了。
 
  这一年来,他从不曾如此亲近她,他的心跳就在耳际,他的气息就在她的眼前,宽厚温暖的身体在她身下。
 
  他彷佛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低语:“挽泪,静心。”
 
  “我爱你,为什么要静心?”她不服,不再克制自己,仰脸亲吻他的下巴。
 
  他一怔,不及推开她,她又爬上来,用力吻住他的嘴。
 
  她的舌钻进他的唇间,要推开她的手不由得搂紧她。她的体态极为柔软,身上具有她自己独特的香气。夜晚共住一室,虽分处二床,但她不知他有时被她的香气惊醒,就再也睡不着。
 
  他以男人之身爱她,在她接近之时,自然难以抗拒。他强忍,为的是要她除去其它欲念,专心修行。
 
  他平日温和而亲切,少露出情绪的变化,固然是因为天性,但更重要的是盼她能近朱者赤,逐渐改变其激烈的性子,对她的修行只有好处。
 
  明知,若是真变了,她也不叫挽泪了,但现在脑中一心一意只想延续她的寿命,其它的都可以等、可以忍。
 
  “人捉到了吗?”陌生的声音远远汤进他的心头,他一凛,忙将她轻轻推开,她又要靠近,他压着她的脸埋进他怀里。
 
  他的心跳极快,双手微微冒汗。她水样的身子紧紧趴贴在他的身体之上,让他极度的敏感。
 
  他闭上眼,试图摒除她引燃的情潮。
 
  “捉到了,仙人的吩咐,谁敢不从呢?现下人已在内堂,就等着仙人除妖。”
 
  “好,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别再进来。”
 
  脚步声传进内堂,挽泪在他怀里挣扎的动了动,他抱得更紧,心在狂跳,敏感的发现她的小手滑进他的内衣之中,熨贴上他高温的胸膛。
 
  他咬住牙关,改捉住她的双手,她的身子不再受到压迫,她仰起小脸,银眸在黑暗中闪闪晶莹,是勾魂的笑。
 
  她伸出小舌轻轻舔上他的嘴唇。
 
  若是以往,他自制能力极强,因为无欲无求,只当她是魔障;如今情弦一动,他张嘴含住她的小舌,进而热切探索她的唇间。
 
  “果然是你。”外头的人走到床边说话,传来掀被的声音。
 
  冷豫天又是一惊,将她轻轻拉开距离。
 
  她倔强的瞪着他,又要亲近,他眯起眼也回瞪起她来,他的唇上尚有她的香气,让他心荡神驰,却不得不强压下来。
 
  我是为你好,他做了唇形。
 
  床下太黑,她没有他锐利的眼神,见不到他的唇形,忽然拉起他的手掌贴在浑圆之上。
 
  他一颤,要抽手,却发现掌下的心跳极快,她想说什么?
 
  她爱他,他是知道的;她想亲近他,他也清楚,但是她不知这一年来他们就犹如坐在一艘小船上──她性烈而热情,时常让船只摇摆不定,若不是他力保船的平稳,只怕如今早已翻覆。
 
  她忽然将脸颊贴向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小口小口地亲吻他的掌心。
 
  这样温暖又教人怜惜的挑逗比起方才更让他动心。
 
  他抿起唇,凝神闭目。
 
  “真是个小美人儿,我就说,天下间有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要你当我的女人,你偏要拒绝,你爱吃硬不吃软,我就让你瞧瞧当妖女的下场。”传来的声音,挽泪停下轻吻的动作,侧耳倾听。
 
  是脱衣的声音!
 
  她恼怒的想要爬出去,冷豫天拉住她。
 
  床忽然震动了下,显然有人跳上了床,她一急,爬过他的身体,从床底下钻出来,床幔已放下。
 
  她怒极攻心,从腰间抽出匕首,打定主意要杀死这个淫贼,省得祸害他人。“假冒神之名,张财得,你在做什么?”清朗之声从挽泪身边响起,冷豫天动作也快,跟着钻出来。
 
  床幔内好一阵子没有动静,随即有人怒斥:“谁在外头直呼本神俗名?不是要你们别进来吗?”
 
  “你能让人不进来,但能让神也不能进来吗?张财得。”冷豫天抹去挽泪脸上的脏渍。
 
  挽泪虽不明他想做什么,但暂时将匕首收起。
 
  “神是我!你是什么东西!”床内的男人有了几抹惊慌的语气。
 
  “难道,天下间神仙只有一个?”
 
  张财得撩开床幔一角,偷偷往外窥视,瞧见一男一女站在床前,他吓了一大跳,尤其看见挽泪的银色眸子,吓得连忙往床内钻去。
 
  “妖……妖怪啊……!”
 
  “我是妖怪,那你算什么?冒神名劫色,比妖还不如!”她恼道,扯开碍眼床幔,少女仍昏迷的躺在床上,但衣衫完好,只露了香肩。
 
  “挽泪,你气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以神佛宗教之名敛财劫色,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皆得受尽无尽苦楚,他这一世好不容易投胎为人,却教他一时贪念而毁,是他自讨苦吃,你又何气之有?”他徐缓说道。
 
  挽泪的银眸眨了眨,往冷豫天的方向望去,他一脸正色,她慢慢的又眨了一次眼,配合点头道:“你说的是。咱们是去过十八层地狱的,每过奈河桥一步,身上仿佛被剥了一层皮,却无法开口喊痛,等过完奈河□,我只觉全身再无知觉,在森罗殿上,阎王判我刮心,因为我虽没做过错事,但曾经在心里想过要世间千万人去死。我心想,刮心之痛我受过,再来一次我也不怕。我被带在一处等候受罚,亲眼瞧见其他人的幽魂上刀山下油锅,哀凄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原意是说给张财得听,吓他一吓,不料回头时,却见到冷豫天的睑色一阵发白。
 
  “你……你们不是神!是鬼……是鬼啊!”
 
  “是神是鬼由你自己判定,张财得。一年前我们路经此地,明知你以神名敛财劫色,却容得你继续下来,因为我信善恶有报,但挽泪不信,所以她来了,来让你得到你该有的报应。”
 
  是神仙?真是神仙降世吗?张财得张大眼睛瞪着冷豫天,他一脸正气又温和,他若是神仙,他会信,但眼前的这女子妖邪又可怕,怎会是神仙?
 
  “是谁说神仙一定面目慈善?”挽泪读出他的想法,嗤道:“我就是不要面目慈善,我就偏要当神仙给你瞧。”就因为她是妖,所以人人惧怕,为什么众人只看表象便已判定一切?
 
  冷豫天闻言,暗自微笑。
 
  “你……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就是那个……不是被烧了吗?”手指颤抖的指着她,真是鬼啊!那场大火烧得地牢面目全非,连只蚊子都逃不出来的!她真是鬼,是来讨命的!
 
  挽泪在笑,笑得邪气:“对,你认出我了,我就是作鬼也会来找你的那个妖怪,我要拖着你一块下奈河桥。”露出闪亮匕首往他面前戳去,他吓得抓着棉被极快往后退,匕首插进棉被里,穿透他两腿之间的床板。
 
  张财得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孬种!”挽泪拔出匕首,斥声道:“我还没骂够呢。”抬眼望向冷豫天,他像正在看好戏,没有阻止的打算。“你不骂我吗?”
 
  “骂你什么?”
 
  “骂我这样吓他。”
 
  “我不是想感化他的,挽泪。”他摇摇头。
 
  挽泪收回匕首,轻哼一声。“这种人,我还想除去他命根子,让他从此不能再欺负女人,还要感化他?”她走向他,每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
 
  挽泪蹙起眉。“你讨厌我碰你吗?”
 
  “并非讨厌……”还没说完,她便扑了上来,他要躲开,她会撞上墙,只得硬生生的抱住她这软玉温香。
 
  先前在床板下的温存随着她的香气又钻进他的身骨之间,他的喉口动了下,声音是沙哑的。
 
  “挽泪,我希望能一生叫着你的名字,而不是只有短短十来年。”
 
  她仰起脸。“这就是你不爱碰我的原因?要我专心修行?你可知道有时候我真会怀疑,怀疑你是不是真爱我?若爱我,为何始终与我保待距离。我以往不常与人交往,甚至除了跟娘亲度过一段群居生活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我不懂人间事,可是却知道相爱的人绝对不像咱们一样。”
 
  “挽泪……”
 
  “我爱你,我可以很大声的说;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样,温和又少情少欲,就算是有什么心事也藏在心底不会说。你不爱碰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要拒绝我碰你,我想藉着你的心跳、你的体温感受你是真实的存在。我要你陪着我一生一世,我绝不要在你眼前死去。”
 
  冷豫天无言。死不死,岂能由他们作决定?
 
  “你说,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才好?”她斜眼睨着昏迷不醒的张财得,露出诡笑。“不如……咱们等他醒来吧。”
 
  “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不怕我杀了他?”
 
  “要杀,早在方才你就杀了,何须等到现在?”她不须道德练加身,也能收敛其行径,这也算是她的一点改变吧。
 
  她露出满足的笑,“我要等他醒来,一一写下他所犯的罪状,然后……”她嘿笑两声:“从现在起,我要做尽善事,我要将所有的功德转嫁给我娘,让她早日脱离苦海,投胎转世。”
 
  “行善若是私心预设,就不叫行善积德了。”他提醒。
 
  “可是,毕竟我做了啊。有的人心里有善念,那又如何?没有勇气行善,这样的人若能积德,我可不服,我虽是为了我的娘亲,但正因为我的娘亲,而让我的行善让人受惠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那人还是受惠了,这样实质的帮助比起心存善念要好多了,不是吗?”她忽然眼露深情的凝望他。“再者,我以往讨厌世间人们,总觉他们想置我于死地,可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娘,那让我好生的感激,我是心甘情愿作尽善事,希望善良之人有好报,这是他们瞧得的。”
 
  冷豫天一时哑口无言,她的理论与想法仍然远远偏离了神之道,但望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谁说神之道只有一种呢?
 
  挽泪也是善良的,只是不信神佛。她也会助人,只是与旁人的方法不同,如果只因与神道的想法不同,上苍就遗弃她,那就不是所谓的天理了。
 
  修行之路亦然。
 
  山里羊肠小径千百条,但不管走哪一条,也许会受到阻碍,但终究会到达山上的。修行又何止只有一条路?
 
  她不适合清心寡欲的修练,并不表示她无法成仙。她的外貌妖美而邪气,并不表示她是心怀鬼胎的妖魔。
 
  日子在过,也许十四年后,他会后悔,后悔今日所下的决定,但他决心赌了。
 
  赌她的命,赌上苍的眼。
 
  “你在想什么?”她爱恋的摸着他的下巴。
 
  他回过神,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在想,我心头仍是无情了些,偏偏你老爱插手管事。好,你爱插手,我就奉陪,你要为天下善良的人谋福,我就在旁帮一把。”
 
  他要舍弃以往清心的修道之路,赌它一睹。
 
  为挽泪,为自己,也为找回他遗失的慈悲心。



第十章

  翌日大清早,城门口异常热闹,挤满了人潮。
 
  他远远的看着,可以瞧见高墙上悬挂着一赤裸身体的男子,身上有长布一一列出冒充神佛之后所行之罪。
 
  “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人,而不是神?”有人吃惊叫道。
 
  “他要真是神,为什么会悬挂高墙自己下不来?难怪……难怪我家女儿服了他的符咒一命呜呼!原来是没用,他还骗咱们说是小女罪孽太深才度不过……”
 
  “对对!我家也是!难怪我那老娘最近一直病重,我特地买了三张符咒,一点效也没有……”众人不停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去将他放下。
 
  冷豫天慢步走回客栈,路经饰店,忽然停下。
 
  “爷想要点什么?”老板嘴在问,眼睛却放在远处的城门高墙上。
 
  他瞧着桌面摆设的东西,拿起其中一样算帐。见到老板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红帕,上头绣了一对鸳鸯。
 
  “唉,早该猜到神不会在这种小城出现的,害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供奉他!”老板愈想愈气,收了钱,连忙把店门关上。“我要去讨回来!他的金身我也有分,要让别人先抢了,那怎么划算!?”
 
  冷豫天也不理他,迳自走回客栈。客栈空荡荡的,显然都跑去了城门口。他上二楼,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挽泪连忙抬起脸。“怎样?”
 
  “你的做法足够让他混不下去了。不过,人有信仰心,没多久,若是有其他人再冒神名出来,依旧会被骗。”
 
  “若是冒充神名做好事,那无所谓。要是再骗财骗色,将来咱们再遇上,看见一个就整一个,看见一双就整一双。”
 
  他微笑,从怀里拿出刻工细致的木梳给她。
 
  她一呆,结结巴巴的:“这……这……”她有点颤抖的轻触木梳。“木梳我有了啊……”
 
  “我知道,但那是你娘留下的遗物,该好好保存,再者,那也不方便梳理你的头发。”
 
  “那……这是要送我的吗?”
 
  他应了一声,她的眼眶一红,连忙背对着他坐下。
 
  相处久了,多少有点心意相通,他走至她身后,拆开她的绑发,轻轻梳起。
 
  “这木梳……”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清了清,低声说道:“真好用。”
 
  她端正坐在椅上,两拳搁在膝上。这是第一次她心爱的男人送她东西。
 
  旧木梳、匕首、断发皆是她硬讨来的,只有这个新木梳是他送的,活了数百年之久,第一次有人心甘情愿的送她东西。
 
  “你在抖了,挽泪。”
 
  “我……我冷嘛。”她紧紧闭上眼,用力咬住唇。
 
  忽地,她感觉他不再梳她的头,有抹阴影罩在眼皮上。
 
  他绕到她的前头,微笑。“挽泪,你张开眼。”
 
  张开眼会流下泪来,她等了一会,终于把眼泪逼回去才缓缓张开。
 
  她看不见他,因为盖了件帕子在头上,正要拉开它,他忽然撩起帕子,他的脸庞露在她的眼前,正温柔笑著。
 
  “我掀了你的红帕子,天地为凭,现下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夫妻夫妻,人间夫妻就是这样了。”
 
  她半启朱唇,盯着他与那红帕子。
 
  “你……”脑海里想起一年多前在山林之中巧遇新娘子,新娘子给她盖上红帕,他却不肯掀。
 
  如今,他掀了,是真心当她是妻子了。
 
  她的眼泪终究忍不住溃堤。
 
  “我不在乎有没有正式的名分,只要……只要你肯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她一直以为夫妻的名分在他眼里是虚名,有没有他都不介意,但他做了,这表示他有心在她身上。
 
  她用力抹了抹眼泪,眼泪又掉落。
 
  冷豫天轻轻拥紧她,喃道:“但愿夫妻名分不止十来年。”就算他的赌失了准,他即使穷尽所有心力也要再一次延长她的寿命。
 
  “嗯。”她的脸微微泛红,有点紧张的仰起脸,闭上眸子。
 
  他失笑,附在她耳边低语:“以后住客栈,不必再共处一室分两床了。”他轻轻在她脸颊烙上一吻,缓缓移到她的朱唇。
 
  她虽不明白他为何改变主意,不再劝她清心寡欲,但可不会蠢到去问他,她环上他的颈子,用力亲吻他。
 
  半晌之后,门忽然被推开,谈笑生兴匆匆的叫道:“我准备好了!这一回别再想摆脱我,我是跟定你们了……”忽然傻眼了。
 
  冷豫天抬起脸望着他,一点也不知羞的微笑,挽泪则眯起银眸。
 
  “呃……”谈笑生眨了眨眼,又再眨上几次,徐缓露出僵笑,慢慢的说道:“就当我没进来过,请继续吧,谢谢。”他顺手带上门,先闪人。



  再过六年后。
 
  “牛肉一斤,馒头五个,再搭配点素菜,马上带走。”
 
  客栈的楼台前站着一身儒衣的男子。他的脸是娃娃脸,看不出究竟几岁,眼角有深刻的笑纹,显示他是爱笑之人。
 
  如今,他不再笑,反而愁眉苦脸的。
 
  “客倌,厨房马上来,您先来点茶尝尝。”小镇的午后,客栈里人不多,掌柜闲来无事,替他倒了一杯茶,随口问道:“您是打外地来?”
 
  “是啊。”
 
  “您瞧起来很失落呢,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呢?”掌柜张大眼睛,拉长耳朵,倾了半身越过楼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伤心事是有一件。虽然没明说,但我也知道这些年来是我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跟着他们走遍大江南北。”
 
  “她们?”原来是一个茶壶配两个杯子啊,小镇三姑六婆少,只得自己上阵讨些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们现在嫌弃公子了?”
 
  “没,嘴里是不嫌弃,但有我在,总是唐突了些。我厚着脸皮跟着他们云游,原先图的是新鲜,有他们在的地方,总是能瞧见许多人间事。后来,我舍不得走,为的不是新鲜,而是对他们有了感情。你知道的,感情这档子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定是,这是当然。您对她们有感情,她们应该回报才是。”
 
  “什么回报!他们没明说,但神与人终究有缘尽的时候。”没发觉掌柜突然像看疯子一样的瞪着他,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他们要走了,就算这一回我再死皮赖脸,他们也不会再将我纳作同伴了。”又叹了口气,正要拿茶解渴,却扑了个空。
 
  “茶……茶呢?”柜台上空无一物,掌柜避得远远的,同小二挥挥手。
 
  “快把东西给他,赶人啊!这人是疯子,他说他见到神了,神要这么容易让这小子见着,我这活了五十来岁的老头不早得道升天了!”
 
  “等等,等等!”怀里被塞进油纸包,随即被推出客栈。“喂喂!有没有搞错?我有福报,你有吗?你这尖酸老头儿……哎哟,谁推我?!”腰间被狠狠撞了下,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孩儿跌进他怀里。
 
  他连忙稳住身体,扶住小孩纤细的肩。
 
  “你这小鬼怎么搞的?什么人不好撞,来撞我?也不瞧瞧你有几两重,别说撞倒我,我先把你撞飞天去……”唠叨的话还没说完,客栈隔壁药材店的老板气冲冲的走出来,拿着扫把,怒叫道:“滚滚滚!不要再回来!你这小鬼敢偷药,要不是念着你缴了几两银子,我早就拿你见差爷!”
 
  “我没有偷!”小孩叫道。
 
  “没偷?!怎么会在你衣服里发现店里珍贵的药材?”老闷斥道:“你是想帮你娘偷渡回去吗?你娘那病鬼还能撑得了几年?!给她,是浪费了上好药材!”
 
  小孩一听他诅咒娘亲,立刻扑上去打他。“你敢咒娘死!娘是天下间最好的人,你怎么敢骂她死!收回你的话,收回你的话!”他又踢又踹的,药材店老板也恼了,只手就将他挥开,骂道:“不知死活的小鬼!算老子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快滚快滚,不要逼我叫差爷来赶路!”说完,小孩又扑上来,他一脚踹开,快步走进店里关上门。
 
  “把叔叔的银子还给我!”小孩从地上跳起来,又跑上去用力敲门。“还给我啊!”敲了许久,里头文风不动,他手酸脚也酸了,不由得跪坐在地。
 
  谈笑生看下过去,走上前,用自认最温柔的声音询问:“小弟弟怎么啦?有没有哥哥需要帮忙的地方?”云游四海多年,他仗义的个性不曾变过,尤其跟着挽泪与冷豫天走遍一个又一个城镇,遇见多少人间不平事,他们都会插手管上一管。
 
  小孩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可怜兮兮的抬起脸,谈笑生一见,心脏忽然噗通噗通的直跳,头皮也发麻起来。
 
  他暗叫声不妙!心知肚明他的癖好发作了。从以前就特别喜欢年轻的小孩子,但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只能暗自隐藏在心底。还好他虽喜欢小孩子,但心智还算正常,不会想占为己有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念头,最多就是欣赏、逗着玩罢了。
 
  可是眼前的小孩儿真……可爱──大眼小嘴,差不多八、九岁年纪,小小的身子让他的手指动了下,想要搂住他。
 
  他心里是有病吧?幸好没让冷豫天跟挽泪发现,不然一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小弟弟……”不由得蹲下地,呆呆的看着小孩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不认生,抹了抹眼泪。“我叫无愁,娘说愿我一生无忧无虑,没有烦恼。”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真是心痛啊,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可爱的小孩儿流眼泪了。他连忙用宽大的衣袖尾擦无愁的眼泪。“你可不要哭,哥哥带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好想抱住这个小小的身体,亲亲他柔软的脸颊。可恶啊,这小孩儿没事长得这么可爱做什么?害他的思想开始不正常起来。
 
  “糖……糖葫芦?”无愁咽了咽口水,想起街上红红的枣子。“好像……很好吃。”
 
  “你娘没买给你过吗?来,哥哥买给你。”谈笑生的眼睛闪闪发亮,像诱拐孩子的骗徒。
 
  “不……不行!”想到娘,他又连忙爬起来要敲门。“我要讨回银子,不然娘没有办法治病!”
 
  “治病?你娘生病了?你爹怎么不带她来看大夫?”还叫一个小孩来请大夫,真是恶爹恶娘!
 
  “娘长年久病,好多好多大夫都医冶不了,叔叔一直陪着她……”眼泪又掉下来,抽噎道:“我要娘好好的,所以叔叔让我上镇里拜师学医,他送我到镇上街头就走了,要无愁自己去拜师,没了银子我不敢回家……”
 
  “没关系、没关系!”谈笑生连忙拍着他颤抖的背,软声软语说道:“哥哥这有银子,我让你带回家,叔叔跟娘就不会骂你了。”真怕他哭到岔了气。
 
  “不行,我要……去学医,娘还等着我学成治病,而且我要是治好了娘……叔叔会让我喊声爹的。”
 
  “叔叔是你爹?”这家子的关系还真是乱成一团。“其实呢,哥哥也是个大夫,虽然不算神医,但是你带我回你家瞧瞧,说不定能帮上几分。”
 
  “哥哥是大夫?”无愁张大眸子,崇拜的望着他。
 
  谈笑生的心脏又噗通噗通的不规则跳起来,拍着胸脯发下豪语,说道:“对,哥哥是大夫,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尽管来找我。”
 
  “可……可是娘的病很难很难很难治……”
 
  “药医不死病,只要她没死,世上总有药方可以救的。”谈笑生的眼睛猛然闪出无数星星,认真说道:“要是哥哥的医术不足,无法根冶你娘的病,你就跟着我四处学医,教学相长,等你在我这儿学尽一切,再投其他药师门下,总好过你胡乱拜师,还遭人陷害。”一想起未来有这么可爱的小孩陪着他,就忍不住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无愁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更大。“哥哥相信我没偷药材?”
 
  “这还用说。”他主动拉起无愁的小手,小小的,并不柔软,感觉得出这小孩子不是天之骄子。“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药店大夫是图你拜师的学费,你独自进镇求师,没有大人相靠,他当然打起歪主意。行医救人本是大夫该做的,偏偏有人污了医者之心。”
 
  无愁让他牵着,走往大街:“我……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心里真是感激眼前的大哥哥肯相信他。
 
  “叫我笑生哥哥。”谈笑生一扫之前的苦瓜脸。“先陪着我上庙里找人说一声,就跟你回家治你娘的病。”
 
  “好。”无愁用力点头。
 
  路经街头卖糖葫芦的摊子时,谈笑生停下脚步,拿了铜板买下一串糖葫芦给他。
 
  “好好吃,别黏上衣服……”笑生说到一半,忽然瞥见冷豫天与挽泪在前头等他。
 
  他的心猛然一凉!宁愿自己太过敏感,误会了冷豫天的眼神。
 
  “笑生哥哥?”
 
  他苦笑,拉着无愁缓缓的走向他们。
 
  “我以为你们会在庙里等我……”该来的还是要来,以为能多拖些时候,但缘分终究还是尽了。
 
  冷豫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无愁身上。“这孩子真可爱,将来会是你的好帮手。”见谈笑生仍然依依不舍,他开口道:“你与我们的缘分仅此而已。你有你的路要走,也有许多人在你的路上等待与你相遇,若一直与咱们在一块,只会乱了你自己的命盘。”转向挽泪,柔声说道:“咱们走吧。”
 
  挽泪仍戴着黑纱斗笠,一身红色的衣裙。她短暂的撩起黑纱,露出一双银眸。
 
  她的容貌如昔,天生的邪魅之气也不曾变过,垂在胸前的长发里有些银光,她勾起朱唇,笑道:“谈笑生,你自己保重了。”
 
  要他保重,不如她自己先保住再说吧,正要开口,冷豫天却转身离开,挽泪见状也快步跟上前,不再回头。
 
  挽泪的性子依旧不变,仍然以心爱的男人为依归,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她要修成正果……其实很难……
 
  八年之后就满她十五年的寿命,到那时,她还活着吗?
 
  谈笑生忽然冲出几步,无愁被他紧紧拉着,也跟着撞上去。他破口大叫:“至少,再给一次缘分吧!八年后无论挽泪是生是死……都请让我知道吧!”他瞧见挽泪稍稍回头看他一眼,唇畔是满足的笑。
 
  她这样就知足了吗?不会奢求与冷豫天共偕白首?
 
  在几乎以为他们拒绝他之后,冷豫天忽然朗声说道:“泰山之巅,八月中秋日。”
 
  “好!不见不散、不见不散!”他叫道,目送他们良久,心里彷佛被挖了个洞。
 
  “笑生哥哥?”
 
  无愁的童音勾起他的思绪,他低下头望着无愁黑白分明的大眼,苦笑一声,再迅速打起精神来。
 
  “好了好了,咱们走吧。”
 
  “笑生哥哥别难过,娘说人各有命,但只要有心,还是能重新创造出自己的命运来。”
 
  “哦?”谈笑生被他逗笑了,拉着他慢步走着。“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些道理嘛。”
 
  “我十岁了,而且懂很多道理呢。上天有好生之德,会让那个银眼的姐姐活得长长久久的。”
 
  “你也看见了她的眼睛?不害怕吗?”他倒是颇为吃惊。
 
  “娘说,人有各种面貌,有的奇丑无比,有的异于常人,若是以此来判好坏,选择亲近与否,那是自己的损失。姐姐的眼睛跟无愁不一样,可是她很漂亮呢。”
 
  “你是男孩儿,人漂亮也不好,会让人心里乱跳一团的。”就像他一样,唉。
 
  无愁含着糖葫芦闭上嘴了。
 
  “神神人人鬼鬼,怎逃得了一个情字?”谈笑生叹息,轻轻吟道:“是谁说,仙无情、妖无情?我瞧是有心有肉有血就有情。”
 
  “无愁不懂。”
 
  “还好你不懂,因为你我都是人。”
 
  “神、人、鬼是不一样的吗?”
 
  “一样、一样,都一样,都是有情有爱,将来你长大了、懂了,也莫要瞧轻人间情爱。”
 
  无愁迷惑不已,只得暗自吞下他的一席话。
 
  时正西下,一大一小走在街头上,身后的影子拉得极长。
 
  “待会饿了,要不要吃馒头?”远远的,传来设陷阱的声音。
 
  “要。”
 
  “那,得再叫我一声笑生哥哥。”
 
  “笑生哥哥。”
 
  “乖……还要再亲一下笑生哥哥才有得吃哟……”太可爱了!让他的心头痒痒的,不由得违背心里的警告,逐渐迈向不归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