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杜玉章心里,还恨不恨李广宁?
这问题却注定没有答案。
问到最后,李广宁声音更低下去。他再抬头时,脸上神情更加痛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哑,“王礼你说,他醒了之后,会愿意见我吗?”
“这……”
王礼心里十分纠结。他也不知这问题的答案。可他的犹豫,在李广宁眼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果然就连王礼都笃定,那人不会原谅他的!
一时间,李广宁竟是近乡情怯。明知道那人就在隔壁,这几步之遥,却根本迈不出去了。
片刻后,王礼低声道,“陛下,事在人为。见不见的,您总得去试试。”
李广宁沉默地点点头。
他一只手搭在门上,用力吸了口气——就仿佛那扇门有千斤重,想要推开,竟需要如此勇气。
这次,王礼没再劝。四周奇异地安静下来,李广宁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却不想,安静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请问,门外是此间主人到了么?”
——是他!他的声音!
李广宁鼻子一酸,狠狠咬住嘴唇。抠住门柃的手背太过用力,隐约有青筋凹起。
这么多年了……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听到那人的声音了!
“若是此间主人,为何不入内一见?在下杜玉章,还未曾感谢尊主的救助之恩。”
李广宁浑身颤抖,却一动不动。杜玉章还不知道所谓的此间主人,就是他李广宁!
所以他才能这样心平气和,甚至言谈中还带了笑意——李广宁不愿进去,是因为他知道,恐怕杜玉章见了他,就再不可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说话了!
门外的李广宁内心翻江倒海。门内的杜玉章,却是满心疑惑。
他分明听到有人走动,最后停在了自己门前。为何,却再没有动静了呢?现在该怎么办?
杜玉章坐起身来。他胸胁处依然有些疼痛,也还是恶心头疼。可最要命的是,他用力眨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恐怕,是图雅的草药真的出了问题。
现在他双目失明,孤立无援。不知道能不能求助这位好心的主人,将他送回到苏汝成的身边呢?
许久没有动静,杜玉章又开口询问。“门外若不是此间主人,能否请您代我向他求见?”
杜玉章摸索着站起来,“我有事情想求他帮忙。”
外面依旧没有声音。杜玉章有些着急了,他继续追问,“如果是我叨扰了尊府,我现在就可以离开。只是,这里是什么地方?距离平谷关口远不远?”
杜玉章已经听下人说过,他在集市上晕倒的。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强逼着图雅,将那草药给他服下。现在自己音讯全无,不知图雅该多么担心?
“有人在吗?我……”
情急之下,杜玉章摸黑向前走,想走到门前去。可他才失了视力,根本不适应环境。虽然伸手摸索,依然重重撞在了桌子上——偏偏桌上摆着成套茶具,哗啦一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啊!”
杜玉章也一脚踩在碎瓷片上,直接摔倒在地。
好疼……
杜玉章足心里被一块碎瓷片割破。他能感觉到脚心嫩肉尖锐地疼,咬着牙摸过去,却不防瓷片边缘锋利无比,直接在指尖上也割破了口子。
“嘶……”
杜玉章还是忍着疼,将那碎瓷片拔了出来,丢在一边。
他跌坐在地,两眼茫茫,心中更是惶恐。他伸出手,想要忍着足心里钻心疼痛,扶着什么东西先站起来。
却没想到,伸出手去并没有抓到桌凳,却抓到了一个人的手掌。紧接着,那手掌握住他胳膊,用力一拽,他直接被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不知为何,这人的怀抱却让他心中一跳,仿佛有些熟悉!他更加紧张,想动一动,却被那人紧紧禁锢着,动弹不得。
杜玉章听到划拉一声,似乎来人用手将地上的碎瓷都扫开了。那人捧起他受伤那只脚,一只手稳稳掌住他足踝。
“我……”那人迟疑着,好像在挑选该说什么。最后,他轻声问道,“你的脚疼得厉害吗?”
——此人声音怎么如此嘶哑?
杜玉章心中想着,口里还礼貌地回道,“没事……啊!”
杜玉章才开口,只觉脚心里一疼,那人手指却摸在了他脚上伤口处。他下意识一挣扎,后背撞到了那人胸膛上。一只手臂伸过来,揽住他的腰,像是帮他稳住身体,却恰好将他整个人都关在怀中。
“别动……”
那人再开口时,声音就从他耳侧传来,呼吸都喷在他耳边。
“我自己可以起来……”
杜玉章轻声试探,那人却沉默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人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更别提松开杜玉章了。两人维持着这样亲密的姿势,杜玉章却并不觉得十分别扭,反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没来由地,他想起了李广宁。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个人了……
杜玉章抿着唇,心中越来越异样,竟好像有些心酸。而身后那人也没有动作,只是呼吸略重,喷在杜玉章耳后。倒让杜玉章有种错觉——那人好像比他更小心翼翼似的。
“我……咳咳咳……”
杜玉章才要开口,却咳了起来。几声咳嗽不算厉害,背后那人却紧张地追问,“怎么了?你很难受?”
“我没……咳咳……事。”
杜玉章捂住嘴,平复着呼吸,也借机挣脱了身后人的怀抱。
他却不知,身后的李广宁,露出了怎样的神情。他也看不到,李广宁手臂悬在半空,犹豫了许久,却终究没敢再次抱住他——对李广宁来说,杜玉章竟然还肯让自己与他肢体接触,已经是出乎意料。
他却不愿冒险,损害二人间脆弱的平静。
李广宁缓缓放下手,低声问道,“既然跌倒,就该等人来。为何这般逞强?若是出事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疼不疼?”
“……”
身后的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还有些嘶哑。虽然那人声音他从未听过,杜玉章心中又是一紧——他终于反应过来,他为何觉得这人熟悉!
杜玉章心头大震——这人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很像李广宁!
当然,不是那个梦魇般的君王李广宁。而是当年东宫里那个宁哥哥……
明明是在关心自己,却总带着几分强硬……可就算听起来是在责备自己,到最后,依然会软下口气,关心的不外乎是自己的安危喜乐……
杜玉章心头一阵黯然,咬住嘴唇。这份联想叫他心里不是滋味。下意识地,他对身后那人说话口气也疏离许多。
“方才有人对我说,救我的人是此间的主人。请问,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李广宁身体却是一僵。他不敢置信地颤声问道,“你,你不认识我了?”
“莫非我们从前是认识的?”
杜玉章心里疑惑,仰起头,冲向那人说话方向。紧接着,他感觉到那人环住他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
“好疼!松开我……”
“你!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
“怪不得……怪不得你肯让我……原来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边这人突然这样激动,让杜玉章心里愈加诧异。他迟疑地回道,“莫非你我从前曾经见过?只是我现在却记不得了,实在是失礼——对不住,还请不要计较。”
“……”
“若您不怪罪,还请提示在下一二……从前你我,是有些什么渊源不成?”
“……”
对方陷入诡异的沉默,让杜玉章心里也不安起来。他还想再问,那人却开口了。
“不,你我从前素不相识。”
嗓音嘶哑,听起来竟有些压抑。
“昨日,是你我首次相见。那时候我向你通报过姓名,你也有反应。我还以为你是有意识的……看来昨日你病得很重,确实全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失礼了。”
“不……你不曾做错什么。”
“……”
“就算有,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对面那人压抑地笑起来,笑声嘶哑,带着仓皇。杜玉章更加诧异,才要开口,却听到对方先说话了。
“你的腿方才磕在地上,也有淤青痕迹。让我看一看。”
话音未落,杜玉章就感觉到,那人骨节分明的手将他亵裤从下掀起,手指从他脚踝擦过,停在膝盖下方。那人轻轻按了按,立刻传来一阵闷痛。
“嘶……”
杜玉章听到那人扭头嘱咐,“你们替我取跌打药油来。”
很快,有人送来药油。那人将清凉的药油倒在杜玉章腿上,顺着肌肤向下流淌。紧接着,火热掌心覆盖淤伤处,轻柔地按揉着。伤处有些疼,杜玉章身子一绷,便感觉到那人像是安抚般低声问,“很疼吗?淤青必须揉开,不然会更严重。”
“……”
“还有你脚心的伤口,我也要替你上些伤药。”
说完这句,那人又不吭声了。那双手再次抬起他的脚,柔和地将疮药挑起,敷在他脚心。动作太小心了,叫杜玉章不仅觉不出疼,反而泛出几分瘙痒。
——明明萍水相逢,这人的姿态却好像是对待自己珍重的人。杜玉章心里更觉怪异。
虽然觉得这位主人性子有些奇怪,但毕竟是救命恩人。杜玉章想了想,依旧还是郑重道,“既然昨日未能好好与您相见,今日便补上。在下杜逸之,大燕人士,旅居平谷关外。不知您怎么称呼?”
“杜逸之……好名字。”那人轻念一声,也回道,“既然如此,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宁,你可以叫我宁大哥。”
“宁?”
杜玉章心头又是一记重锤砸下来,连呼吸都快了几分。
“确实是宁。”对面人声音放轻了,“看杜公子的样子,却好像很在意在下的姓氏?”
“不……只是……突然在异国他乡遇到同胞救助,有点惊喜罢了。”
杜玉章压住心中惊跳。微妙的情绪,叫他避开了对方宁大哥的称呼。
“不知宁公子家乡何处?”
“我是大燕京城人。到这里,是来做些生意。”
“原来宁公子是京城人?”
杜玉章心中一跳,心中莫名又闪出那个人影。
“怎么,逸之莫非在京城也有故旧?”那人语气小心翼翼起来,“难道,逸之有什么心中舍不下的人,也在京城不成?”
“没有的。”杜玉章立刻矢口否认,“不过在京城住过几年,不认得什么人。更别提舍不下的人了,绝没有的事……啊……”
却不知为何,对面人握住杜玉章脚踝的手掌,突然紧了一下。杜玉章呼痛,那位宁公子赶紧松了劲。
不知是不是因为抱歉,那人再开口,声音十分失落。
“抱歉……方才听得入神,没能控制好力气。”
“不碍事的。还是要谢谢宁公子替我敷药。”
杜玉章笑了笑,压下心头苦涩。
——他说谎了。京城里,确实有他放不下的人。
——不论是当初的好,或者后来的坏,总归在他心头留下深深的刻印了。若说此生是否还想相见,或许再不想了。可若问心里能否忘却……又怎么可能忘却?
二人各怀心事,相对沉默。片刻,宁公子轻声笑了笑,“无论如何,既然同为大燕人,远在他乡相遇也算是缘分。逸之,你就在这边先住下吧。我还算有几分人脉,替你找个好大夫看看,将你身上病症去了根,再作打算。”
“这……”
“怎么?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忍心见你受苦。莫非你不愿给我这份薄面?”
——这位宁公子,说话好生霸道。咄咄相逼,一听就是做惯了上位的人。
杜玉章心中苦笑,委婉道,“只是宁公子,我家人还在平谷关外。久候我不归,是要担心的。”
“你的家人?”宁公子语气骤然郑重,他声线压低,“什么人?你娶亲了?”
“……”杜玉章无语片刻。对面这位宁公子……这种涉及到各人家事的问题,倒也不是不能问及。可这种质问般的口气……
杜玉章尽量保持了礼貌,笑道,“这个……在下这样年纪,就算娶亲,却也不值得宁公子这样惊讶吧?”
“……”李广宁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难道,你当真娶亲了?”
“怎么,宁公子是看在下是个瞎子,又体弱多病,觉得哪一家的姑娘也不会愿意嫁给在下?所以才这样惊讶?”
一句话怼过去,场面有些冷场。杜玉章以为对面这位既然是霸道脾气,想来要发火的。
谁知,对面声音却一下子弱了许多,好像受了莫大的打击。
“不是。逸之这样相貌,谁能够与你常伴,只怕求而不得,怎么可能嫌弃?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够入得你的眼?”
“……”
杜玉章向来是遇硬则硬——从前若不是为了边关和平委曲求全,就连身为皇帝的李广宁,其实也是压不服他的。可是若对方态度退让,他反而硬不起来。此刻,听宁公子这样委曲求全地说话,他心里竟觉着有些对不住人家。
“也不是。所谓娶亲,不过是顺着宁公子的话,开个玩笑。我没有那种心思,也不想误了人家女孩终生。平谷关外有我一些朋友,却好像家人一样。若我不能回去,他们会担心的。”
“原来是这样。”宁公子长长出了一口气,语调一下子舒畅起来。“这事情你不必担心。你家里我替你送个信,你只管好好休养。”
“我……”杜玉章不觉犹疑。萍水相逢,得了救助也就罢了。之前他昏迷不醒,人家不好将他丢出去,收留了他;可现在他醒了,却还住下去,这算什么事?
对面那人似乎发觉他的顾虑,低声笑了起来。“怎么?是怕我将你卖了不成?”
“不。只是觉得太过打扰了。宁公子救下我性命,已经是大恩一场。怎么能长久叨扰呢?何况,我家里就在平谷关外,不算远的。若是方便,其实可以将我送出城去……”
“实不相瞒,你现在走不了的。”
“走不了?为什么?是发生什么变故了?”
“我方才说,你家人我会想办法替你送信,意思也不是当下,而是要些时间。你恐怕不知,现在平谷关城门封锁,只等大燕宰相来了,和谈之后才会开启。不然,这些天容易闹出事端,有碍和谈进行。”
“当真?”
对方讲得随意,杜玉章却一下子急了。这事情要是当真,大燕这边早就该给苏汝成去个消息,通个气!可他却没听说过!
若是大燕这边贸然切断联络,恐怕苏汝成那边的人会产生误会,以为大燕是要断绝边贸——那可就糟糕了!
尤其是现在他自己还失踪了……说苏汝成不会误会,杜玉章自己都不信。
“若是这样,我更留不得了!宁公子,请您现在就让我离开,我要回去找我家里人!”
“我说了城门已锁!”
那人一声低吼,将杜玉章吓得一怔。
杜玉章突然意识到,对方其实身份不明,意图也不明。而自己,现如今孤立无援,不管是走是留,其实都要仰仗对方的。他立刻退让道,“对不住,宁公子。是我太过得寸进尺了。是我不对,向您赔罪。只是我心里牵挂家中,还请宁公子替我行个方便——却不必宁公子替我担风险。只劳烦您将我送到城门边,我自己想办法出城。多谢宁公子!”
杜玉章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才好低头赔罪。却不想脚踝才落地,就是一阵闷痛,叫他眉头蹙起,“嗯”了一声。
“乱动什么?”
宁公子声音紧张起来。一双手搭在杜玉章腰间,直接将他揽在怀中,竟拦腰抱了起来!
“宁公子!您这是干什么?”
“不用害怕。不过是送你回榻上歇息罢了。你昨日腿上本就受了伤,今日这一下摔得狠了,只怕是扭了筋。我将你抱回榻上,你不要再乱动了。”
“可是……”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不不利的。我是真心想替你养好身子。”宁公子的声音就在杜玉章头顶响起,嘶哑的声线里,似乎隐藏着复杂的情绪。“虽然萍水相逢,但我对你一见如故。你就当我是你……是你大哥好了。我从前有一个故人,却与你有几分相似。见到你,就仿佛见到了他。”
“……故人?”
“是我喜欢的人。我是真心喜欢他,可惜他却弃我而去……”
“原来是这样。”
杜玉章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何方才宁公子表现得这样奇怪。
原来自己的出现,竟是让他想起了旧人。没想到,看宁公子这样强硬的性子,居然心中也有情回百转的一面。
——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故人,会让他这样念念不忘?
杜玉章心生好奇,也有些怜悯。他也曾是为情所困,当然知道这种无望的思念,会多么煎熬人。神差鬼使间,他轻声道,“原来宁公子,也是个念旧的人。”
对面一阵沉默。随即传来轻轻一句,“我念着他是真。却不知他,心中还念不念着我?”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想必宁公子那位故人,心中也是思念你的。”
“逸之,你当真这样想?”
杜玉章随口宽慰,却不想宁公子突然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那人情绪激动,“你觉得他也会想着我,是不是?”
“……宁公子这样一片痴心,应该不会无所回应的。”
“借你吉言,只希望再相见时,他能够留在我身边!若能如此,我此生就再无所求了!”
“宁公子……”
“你在这里休息吧!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话说一半,宁公子语气突然郑重,“那集市上游人上千,却恰好是我遇到了你!我就知道,冥冥中自有天意!逸之,你独在异国他乡,身体这样子,你知道我……我想那心中惦念你的人知道了,要多么心疼?既然天意如此,叫你在此地遇到了我,那……既然你我有缘,你就暂且在这里住下,调理好身子吧。就当做……就当做宁大哥替那些心里有你,却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的人……照顾你了。”
说完这些话,宁公子拽起被子将他裹在其中,转身就走了。留下杜玉章一头雾水,心中更添疑惑。
可他看那宁公子,虽然举止奇怪些,对他却没有恶意。谈起故人时候那份黯然神伤,显然是备受煎熬。
杜玉章心有戚戚,摇头轻叹一声。
“哎,希望他能够早日见到那位旧人吧。”
他自言自语一句,睁着双眼,四处望去。可惜,眼前依旧是茫茫黑暗,一点不见恢复视力的迹象。
——不知道苏汝成,现在知道他失踪的消息了吗?还有图雅……希望他们千万别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王礼提心吊胆等了许久,李广宁终于从杜玉章房中出来了。
“陛下!”
王礼迎上前去。他看李广宁脸色莫测,猜不出情况如何。可他又不敢直接问,只能跟在李广宁身后,回到二人之前离开的那个房间。
“王礼。”
“老奴在!”
“……他看不见了。”
“啊?”
“我说杜玉章……”
李广宁背对着王礼,慢慢说道。声音里带着痛惜,更带了一丝侥幸。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什么?”王礼大惊,“怎么会这样?杜大人神仙一般的人物,竟然……!”
“是啊,神仙一般……妖孽人物……竟然落到这步田地。”李广宁长叹一口气,“真不知他双目失明,又孤苦无依,是如何在这边关安身立足的。想来,日子过得也不会太好。”
——那是自然。若是过得好,如何会身染沉疴还要独自外出集市,昏倒在地也无人救助?
王礼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李广宁特意与他说了这一句,一定心中已有打算了。
“王礼,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想,他也没必要知道我的身份。”
“什么?”王礼吃惊不已,“可是方才您不是与他交谈许久……”
——面对面说了这么久的话,还能不知道对面是陛下?
“朕已经说过,他失明了。”
王礼恍然大悟——是了,现如今陛下急火攻心,声音变化极大。而容貌身形杜大人是见不到的。
“可杜大人究竟为何会失明?”
“朕还没能细问。这些年,朕嗓音变化也很大,恐怕他也没想过朕会出现在这里吧。”
“就算这样……”
王礼一顿,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只是他心里,却已经染上了一层阴影。
——就算这样,陛下你又能拖延到几时呢?
——他早晚会知道,救了他的那位宁公子,就是他避之而唯恐不及的李广宁啊!
“你替我去查看一下,他现在住在何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还有,传我旨意给徐浩然,叫他封闭平谷关,在白皎然到来前严禁人员随意出入!”
“陛下?这……”
“就说之前西蛮集市闹出当街斗殴惨案,死伤较重。大燕境内要排查凶手,请西蛮配合!不能在和谈前闹出纰漏!这消息,你叫徐浩然直接送给苏汝成。”
“是。”王礼犹豫着,开口问道,“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陛下,您突然要封锁城门,莫非是……为了让杜大人没法离开?”
李广宁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公子啊,您封锁城门,杜大人一时走不了,就只好留下。可是留得一时,难道留得一世?”
“能留一时,就留一时。”
“可您难道永远不让杜大人知道您的身份?”
“若他知道了我的身份,还会愿意留下吗?”
“这……”
王礼有些为难。
“我又何尝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对他倾诉这些年的煎熬。可他还病着……等到他身子好些,再作打算吧。”李广宁轻笑一声,“能拖延几时,就是几时吧。若他能够接受我……我就真的在他面前做一个富商宁公子,又有何不可?”
“陛下,这不妥啊。您毕竟是九五之尊,怎么能一直以假身份示人?微服私访时候也就罢了。若是平时,杜大人真将您当成平常富商……那别人要怎么看待?他种种行为都得算是目无君主,欺君犯上了!”
“那又怎么样?从前他欺君犯上的事,做的还少吗?”李广宁苦笑着摇摇头,“什么欺君不欺君,不过是逆了朕的心思。那时候年纪轻,朕心里容不下他的背叛,看他做什么都不顺眼。若认真计较起来……从前在东宫时,他出格的事情做得少吗?那次跟我撂脸子,大冬天关了暖阁的门,自己闷在里面不出来。数九寒天,我在外面敲了半个多时辰的门——若当真论起来,那时候我就已经是东宫太子了!他这不是犯上?可那时候,他再骄纵些,只怕我都不会觉得是犯上。”
“陛下……”
“只是后来心里恨他,他做什么,朕也放不下这份恨。所以他做什么都是欺君,都是犯上!可现如今再回头想,又觉得都不算什么了。罢了,朕自己不在乎这个君臣尊卑,谁还敢多说什么?欺君就欺君好了!就算是欺君,又能怎么样呢?”
一番话听下来,王礼吃惊地看着李广宁。
从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广宁性情如何,王礼这个自小伺候他到大的老家奴,是再了解不过的!他从来眼睛里难揉沙子,爱恨都写在脸上。对人好时,能将心肝都掏出来捧着这个人,可若是觉得此人辜负他的好,翻脸时更是雷霆手段,绝不容情!若非如此,当年杜玉章在他手上,怎么会受了那么多苦楚?
说句实话,当年雪夜报信事后,李广宁竟然能留杜玉章一条命在,都让王礼大为震惊了…
现如今,李广宁竟能说出这番话来——难道他真的转性了?真的肯放下了?
若是如此……那这三年的苦苦追寻对李广宁的改变,似乎比王礼之前感觉到的更加大……
王礼还在暗自揣测,李广宁已在桌边坐下。桌上,是韩渊送来的匣子。王礼早就将信笺收好,也放在一边。
李广宁手指轻轻搓着那些信,将挺括的纸边都揉得卷起毛碴。许久,他自嘲地一笑,将信笺推到桌边。十几封信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李广宁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从上面踩了过去。
“陛下,您这是何意?”
李广宁本已经到了门边。听到这话,他停住脚步,头也未回。
“这东西你处理掉吧。是烧是毁,随便你。”
“陛下?既然是密报,您还未曾读过,老奴却不敢随意处置……”
“没读过,朕也知道其中内容。韩渊说了是当年真相——那也无非是杜玉章如何背叛朕,如何诱骗朕,又如何对不起朕。王礼啊,你知道朕其实脾气不好,受不得激。我看了这东西,若都是当年已经知道的事情还好,若还有些我从前不知道的……”
他默然片刻,王礼也沉默着。王礼知道他的想法——若是杜玉章还有别的对不住他的地方,现在叫他知道了,只怕他又要大发雷霆。
“以往的我受不得这些事,一定要从他身上找回来的。可是这几年过去……我才恍然发觉,人还在,什么都好说。若是这个人都不在了,谁是谁非,意气之争,甚至心中那些不平与愤慨,有什么意义?我不想逼死他,更不想报复他了。我希望他好好在我身边活下去。”
“所以陛下才让老奴处置这些信?陛下当真不看了?“
“是。不想看了,也没必要看了。我不想知道当年真相,不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其他对不住朕的地方。他现在双目失明,并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想再去追究过去的是是非非。何必呢?其实当年我对他说,想一笔勾销,一切从头而来……是真心的。”李广宁深吸了一口气,“从今天开始,我就以宁氏富商的身份,再与他相识一次!当年桃花树下,我一眼就点中他做我的侍书郎——那时候可以与他知交倾心,再来一次,又有什么不可以?”
“是!陛下说的是,是老奴入了心执了!”
王礼性情骤然激荡起来——他从没想到,陛下竟然能有一日,自己看破这一层!既然如此,岂不是那二人间峰回路转,也近在眼前?
“老奴这就将这些信收起来,必不拿来碍陛下的眼!”
“好。”
破了一层心魔,李广宁其实心中也开阔许多。尤其心中最在意的那个人就在隔壁,叫他心底骤然踏实起来,也生出许多柔情和希望。他微微一笑,推开房门。夕阳西照,暖暖暮光正照在他身上,眼前勾勒出一片光明。
“朕嘱咐你做的事,你别忘了。尤其是请大夫的事情,一定要办好。多派人去打听些名医,若是离得远,就派车去接过来。”
“老奴遵旨。”
“我去看看他……你们没有别的事,也不要再来打扰了。”
……
王礼目送李广宁出去后,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捡起那些散乱的信笺,当真想按照李广宁吩咐,将那些东西都给处理掉。谁知道,收拾中,那信笺里突然掉下一张纸来,却是叠得整整齐齐,样式也与其他信笺不同。
这是什么?
王礼将那东西展开一看,心头一震。
这东西……是杜大人的笔迹!
上面满满都是清秀的小字……前面有楷书、隶书、金刻文、甚至小篆……杜玉章才学通达,区区字形变体,绝难不倒他。每一个字都写得字形饱满,绝无敷衍,王礼甚至能想象到杜玉章凝神静气,认真摹写的样子。
可叫王礼心生震惊的,并非他的文字造诣。而是那满篇里密密麻麻,叫他他这样静心描摹的,其实都是同一个字——
“宁”
一张纸,方寸之间,却足足写了几百上千个“宁“。王礼盯着满目的“宁”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哪里是一篇字?这分明是,当年杜相对陛下的一片痴心……
不对!
王礼突然心中生出疑惑。
如果这些信说的是杜大人当年怎么背叛陛下,为何却有杜大人暗中恋慕陛下的证据?杜大人当真这样一往情深,又怎么会愿意致陛下于死地?
王礼心中疑惑大生。他深深呼吸几次,终于下定决心。
——偷看朝廷密报是死罪。但现在,他冒死也要讲这件事搞个清楚!
王礼将那些信都拢在怀中,回了自己房间。左右观察无人,他关好门窗,点燃烛火,颤巍巍将那些信拿出来,一一展开。
“七爷:已经私下与杜询达成协议。杜询同意协助大业,唯其子杜玉章为李广宁侍书郎,不知立场如何,实在是一隐患。”
“本王已经知晓,你可见机行事。李广宁对杜玉章信任无比。若能将杜玉章拉拢过来,恐在后期举事时,可有奇效。”
“七爷:杜玉章在臣着意示好下,对臣十分爱戴。臣竭尽全力,向杜玉章渗透,料想他必定不会拒绝。且他也对和谈一说十分痴迷,言语中多流露对李广宁政见不满。只可惜杜玉章执迷不悟,一心为李广宁着想——臣再三暗示李广宁乃无能朽木,他继位后必然不会支持和谈。无奈杜玉章依旧坚持己见,不肯背弃!原本诱降计策恐不能奏效,是臣无能!”
“非我木爱卿无能,是杜玉章执迷不悟,自寻死路。既然如此,举事时一并杀了,叫他在地府里忠诚于李广宁吧!”
“七爷:臣日夜思索,又生一计。不知可否借杜玉章传递消息给李广宁,诱杀之?李广宁突然听说我方大军压境,必定惊恐万分。又是从他信任的杜玉章口中传出,想来不会怀疑。可让杜玉章建议他从海边逃脱,若李广宁逃走,一定为了隐秘不会带太多侍卫。殿下可事先安排精锐刀斧手,当场斩杀李广宁,以绝后患!”
“本王以为,此计甚好。可谓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唯有两点问题。其一,杜询是否愿意放弃杜玉章的性命?毕竟若被李广宁识破,杜玉章恐怕难逃一死。其二,杜玉章是否真的对李广宁忠心至此?此刻举事已成定局,我为天命之子,助力甚多;李广宁却是将死之人。若杜玉章知道我方强势如此,李广宁却必死无疑,难保生了弃暗投明之心。若他投诚,反而不能对李广宁斩草除根了。”
“七爷所言极是。臣将尽力给予杜玉章压力,叫他必须马上决断。若他弃暗投明,则暂缓行动,务必万无一失取李广宁性命。若他一心报信,那他越是心急如焚,只怕越无暇细思,此计成功可能便越大!”
——这是,当年七皇子第一次造反时,与木朗的通信?
王礼越看越心惊。仅仅从纸面上,他就能感受到这一份萧杀冷厉之气!那两个人见杜玉章一心忠于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决定放弃拉拢他,想利用他将陛下赶尽杀绝!
那时候陛下手中掌握的军队还没有暴露,七皇子认为陛下是必败无疑。但他害怕陛下会逃亡,就安排了那一场密谋谋反,被杜玉章无意听到的戏码——而唯一的变数,就是杜玉章会不会顾惜自己的性命,放弃陛下的性命?
杜相当时对陛下的心越赤诚,越会不假思索地步入他们的圈套!哪怕其中有些引人怀疑的地方,恐怕杜相也不会停下来再分辨真假——毕竟时间紧迫,杜相根本来不及!他也不可能用陛下的性命去冒险分辨!
这两个人,好歹毒的心肠!
……
不过十多封信,竟然那样沉重,王礼几乎都拿不住了。他屏住呼吸,继续看到最后。最后一封信是木朗的,只有一行字——
“七爷:臣今日从杜玉章书房中无意看到这东西。原来杜玉章有此龌蹉之心!天助七爷,计策定然成功,大事必成!”
……
原来是这样!
王礼跌坐在地。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些信件中会夹杂了杜玉章的手书。
原来,是木朗发现了杜玉章的字,知道了他心中对李广宁用情至深。才将计就计,利用这份感情,让那两个人陷入到了万劫不复之中!
王礼的手指颤抖起来。
后面的发展,他王礼再清楚不过了!
果然,正如这二人所料,杜相情急之下,根本没有任何怀疑。他也没有任何放弃陛下改投七皇子的想法……
大雪之夜,杜相盗马孤身来向陛下报信。那一日他这文弱书生,几乎活生生丧命于狂风暴雪之中!
陛下最初大为感动,可随后,他一举歼灭了七皇子反党,却发现就在杜相指引他前往的方向,有刀斧手在埋伏!
之后的一切,王礼是眼睁睁看在眼里的。
他眼看着这二人就好像踏入急速的漩涡,一步一步陷入深渊,却根本无力自拔!
这一切,都始于这一场歹毒的阴谋!
……
王礼心神激荡,抄起信件就要去禀告李广宁——真相大白,杜大人是冤枉的!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背叛过陛下!他心中甚至早就有了陛下的影子!
可就在他迈出脚步的同时,他又再次看了一眼杜玉章的手迹。他的脚步,又慢慢停下了。
王礼能看出来,杜玉章前半篇字,确实字体百变。可万变不离其宗,他再怎么变,都离不了本身的潇洒才子气。唯独其中一种字体是大开大合,气象雄浑,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字体,混在其中特别醒目。
王礼伺候李广宁多年,一眼便认出,这是陛下的字体。是杜大人模仿着李广宁,痴痴描摹下来的……
陛下字体疏朗,但性子也有些不羁。他平时落款从来草草带过,不肯端正写字。显然,杜大人这个字不会是模仿他平日落款而来。
这些年,只有一次,陛下肯端正写了一个落款,还叫绣娘们绣成了锦囊……恐怕,这就是杜玉章模仿字体的来历了。
那锦囊背后的故事,别人不知,王礼却是一清二楚。
——当初还是东宫太子的李广宁,甄选侍书郎时,最中意的本来是白皎然白大人。可白大人考中进士了,却不顾众人劝说,一定要去翰林苑磨砺学问。
听说他不能参加甄选,陛下兴致一下子就败了。那时候的陛下还是个肆意妄为的少年,当即将预备好的见面礼丢回仓库,不想赠给新任侍书郎了。
其中,就包括了那只锦囊。
却不想,甄选之日正是桃花最盛时。繁茂桃花掩映下,杜大人一袭白袍,长身玉立,教人见而忘俗。陛下原本百无聊赖的神情,就在见了杜大人起,变成了凝神静气,眼中满是惊艳。
之后的诗词、政务,杜大人更是对答如流。眉宇间带着几分少年气,洒脱又风流。陛下当时自己或许不知,但王礼却看得清楚,他眼神里的惊艳与欣赏,根本掩饰不住的。
甄选到末了,这一场里十几个少年,其余人竟然好像只是陛下与杜大人的陪衬似的,连句话也插不进去。那二人谈笑自若,惺惺相惜,眼中更是没有旁人。
最后,陛下亲自取出了那一方锦囊,又亲自替杜大人挂在了身上。杜大人回以飒然一笑,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这一场君臣对,谁不说是一段佳话?
——谁又能想到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
杜玉章对陛下的情意,王礼早就知道了。但他却不知,早在七皇子叛乱前,杜相竟然就在偷偷描摹着陛下的名字!
难道那时,杜相就对陛下……
王礼猛然想起东宫中的七年。七年里,两人酬唱诗对,品评时局,每日形影不离。既然杜相心中从一开始就有了陛下的影子,只怕是早就情根深种了。
可就在那样好的七年后,他冒死雪夜送信,一心只想救下陛下——却被陛下翻脸不认,整整受了三年的摧残!
那三年里,杜玉章心中,该是什么滋味?他还会愿意旧事重提吗?
陛下那样认死理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摧残最看中之人三年,却只是因为一场歹毒诡计——他又怎么受得了?
若是杜大人真的眼盲了……真的认不出陛下了……那么让伤心往事随李广宁这个名字一起逝去,再不让杜大人想起,难道不是件好事?
“王礼,你还在此间做什么!”
王礼还在犹豫间,却不想一个沙哑声音突然响起!他一抬头,却看到李广宁迈步进了房间,一脸震怒。
李广宁一进房间,正见到王礼捧着那些信笺,登时火冒三丈。
“朕不是叫你将这些东西都处理掉吗?你这是抗旨了?”
王礼慌忙磕头请罪,“陛下,臣罪该万死!”
“算了,朕不和你计较!赶紧去处理——永远别叫朕再看到这些东西!”
李广宁转过头去。他自己不看,自然也不愿意旁人知道杜玉章的不堪往事。这种事交给王礼处置,他一向是放心的。
他却没想到,王礼心中纠结万千。不知该将这些信封存起来,还是真的销毁。
“陛下……杜大人情况如何?”
“对朕客气得很。看样子,是真的将朕当成了个陌生人了。”
李广宁一声叹息,眼神惆怅。王礼只好宽慰道,“这不是陛下所求么?”
“是啊,确实是朕所求。只是……”
——只是事到临头,自己多年爱恨牵扯一身的人,眼里却再没了自己的位置。怎么想,都开心不起来。
“罢了,不说这个。叫你去延请名医。你办的如何了?”
“禀陛下,老奴已经派人去请了。这西南几个州郡,最好的大夫名为成无尘,据说一语断生死,医术极为高明。只是距离这边有几日行程——此刻,大概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
“那就好。”
“另外,老奴也着意探访了附近的名医,其中有一个人,似乎才在平谷关落脚不久,但医术高明,已经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病。”
听了这消息,李广宁一下子转过身,急切地说,“那你还不赶紧将他请来,替杜玉章看看?”
“可是陛下,如果杜大人与陛下心结不解,就算治好了病又能起到多大作用?”
“你什么意思?”
“奴才是想……若杜大人身子好了,总要四处活动的。陛下就算保持着富商身份,却还是要回到京城,回到皇宫。皇宫规矩那样大,杜大人又是在京城多年下来,怎么会捕捉不到蛛丝马迹?”
“这种事,到时候再说!”
李广宁却是一声呵斥——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难道让他自己承认,自己注定会再次失去心爱之人?
“陛下,老奴以为……若是能够将杜大人心结打开,或许可以峰回路转,再续前缘。”
“王礼,你不要自作聪明!朕怎么与他再续前缘?当年朕那样好言相劝,用尽办法恳求他留下,他都不肯!他对朕铁石心肠,你不是不知道!连朕的性命他都不在乎,朕还有什么办法?王礼,你该知道——他对朕毫无眷恋,哪有什么‘心结’……心结难开的是朕,是朕舍不得他,放不下他……”
李广宁越说越颓丧,一拳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陛下!”王礼犹豫挣扎片刻,还是将手颤巍巍伸向怀中。“您,您看看这个吧……”
“拿走!王礼,朕早知道他对朕无情,难道非要让朕亲眼再看一次,再痛苦一次?!”
李广宁一声怒吼,一把推开王礼伸过来的手,怒目瞪了过去——可他的怒容却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眼睛盯住王礼手中软绵纸张,嘴巴渐渐长大了。
“他的字迹……写的是……”
李广宁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礼却替他说完下半句。
“陛下,这正是杜大人亲手所书,字字句句,都是陛下的名讳。”
李广宁吸了一口气,呼吸急促起来。他手指颤抖,慢慢伸向那张纸——鸿毛之轻的一张纸,他捧起来的样子,却好像千斤之重。
等到他展开,看到纸张全貌,他呼吸更急,两眼如在梦中,痴痴傻傻望着那些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久,他才叹息一声。
“这是在东宫时候,他惯用的纸笺。那时候他吟诗作对,都用这个。”李广宁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恍惚着,“那时候他写了新的,总要先给我看。若是夸他写得好,回去才会抄写好了刊刻,给别人看。若是稍微迟疑,他当场脸色就黑了,一声不吭转头就走。这纸笺也丢在我那里,直接不要了。”李广宁露出一丝微笑,“所以那时候我有特别喜欢的,总是故意犹豫片刻。到现在,外面流传他的诗集,人人夸赞才华横溢。却不知,他最好的几首诗,都只有朕一人看过。”
说完,李广宁带着一脸怅然神色,将那纸笺郑重叠好,收在怀中。王礼见他没说别的什么,竟然转身想走,不由急道,“陛下!”
“还有何事?”
“这可是东宫时候的东西啊!那时候杜大人就暗中描摹陛下的名讳,甚至还模仿陛下御笔。怎么想,杜大人对陛下都是情根深种。”
“情根深种?”李广宁笑了笑,“他那时候,确实与朕亲近。见了这东西,我相信他不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朕,其实心中已经很安慰了。只是人心善变,际遇莫测,后来他在权位争夺时,不还是放弃了看似被动挨打的朕,选了那时候如日中天的老七吗?”
“……”
“王礼,朕知道你的意思。朕这次不会再旧事重提了,你放心吧。失而复得,朕往日那些得失计较心都淡了许多,只要他好好活着,能留在朕身边,往事朕都可以不与他计较。”李广宁说着,单手抚摸过胸前藏着那纸笺的地方,笑容带着怀恋,“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来这个,也算是有心了。朕赏你黄金百两,表彰你这份功劳。”
竟然因为献上一纸纸笺,就得了李广宁的重赏——不过这也不奇怪。这几年李广宁像是疯魔了一般收集杜玉章曾用过的东西,就连当初批阅的折子,写过的谏言,都被他宝贝一样藏了起来,成晚守在书房里读,当真疯魔了一般!
那不过是普通文墨。这一次,可是亲手书写他本人的名讳啊……
可正因为感受到杜玉章对李广宁的重要性,王礼更叫心焦。他一咬牙,终于直白说了出来,“陛下,老奴的意思是,陛下恐怕错怪了杜大人了!杜大人对陛下钟情在前,痴情一片,从未曾背叛过陛下!”
李广宁神色一凝,慢慢抬头。他脸上是许久不见得冷厉神情,几乎凝成了寒冰!
“王礼。你在朕身边许久,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老奴知道!”
“你也该知道,有些事能说……有些事,就算是你,若是妄议,也绝无可能活命!”
“老奴明白!”
“那你还敢口出妄言,胡言乱语,是活腻了吗?!”
“陛下,老奴此言有根据!韩大人的密报就是根据!老奴无意发现这纸笺,擅自看了那些信——老奴该死,请陛下降罪!但是杜大人确实未曾背叛陛下,陛下一看便知!”
“你有证据?”
李广宁话音一滞,两眼直直看向王礼。随即,那双眼的深处像是燃起两团火,亮得骇人!
“你说你有证据——证据在哪里!王礼,拿给朕看——证据在哪里!”
“就是这信,陛下请看……”
王礼才将信笺捧出,就被李广宁一把攥在手中,颤抖着展开。李广宁两眼睁大,一眨不眨,贪婪地凑在信上,一目十行地读下去。他的手越抖越厉害,脸上神色数变,狂喜和暴怒交织在一起,叫王礼看得心惊肉跳。
终于将这信笺看完。李广宁手指抖得厉害,信笺从他指缝里掉落出去,他也没有理会。他眉头跳动着,两腮筋肉也颤动着,目光里依旧那样亮。
“陛下,您,您没事吧?”
王礼轻声问了句。他怕李广宁激动之下晕倒过去。可李广宁没有。他只是站在远处,从嗓子里挤出一丝沙哑的气音。
仔细听来,那似乎是笑……
又似乎在哭。
“陛下?”
“原来他真的没有……”李广宁声音抖得不成样。“他真的没有……都是老七污蔑他。他那时候没有……背叛朕。”
李广宁的声音更加嘶哑了。是心头火起,更灼坏了他的嗓子。他的嘴唇发抖,腮边硬朗的线条也在颤抖,
“他们利用他……污蔑他……他是真心来救朕……他没有想让朕死啊!”
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后,房间又回归死一般地寂静。王礼震惊地看着大燕的铁血君主佝偻身子,压抑不住地抽泣着。李广宁双手捂着脸,眼泪从他指缝里不断外涌。他一双肩胛骨高耸,不断抖动。
不过一瞬之间,李广宁仿佛从内里抽去了魂。他的肉身还在,可他整个人都完全塌了,垮了!
“杜玉章…杜玉章!朕当真以为你从没有喜欢过朕,一直都是一场骗局!可原来你……你心中竟然早就有了朕……是朕错了……是朕对不起你……杜玉章……是朕错了……”
李广宁声音嘶哑哽咽,最终根本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捂着胸口,那薄薄的纸笺烙在胸膛前,要在他的心上灼出一个巨大的伤疤。
他心中最大的死结终于解开了,杜玉章没有欺骗他,没有背叛他。
——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错事做下了,那人心死了,过去的一切,再不能重来了!
“陛下,您千万振作——杜大人就在隔壁,一切都还有挽回机会。”
“挽回?哈……哈哈哈……”李广宁两眼圆瞪,双目赤红,“若你是他,还会给朕这个‘挽回机会’吗?王礼,朕没想到,从头到尾他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人一直是朕!他没有对不起朕,是朕对不起他……朕还记得初见他,原本桃花树下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原本前途大好良相之才……朕想不通,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为何要背弃朕,为何要转投老七怀抱,为何要辜负朕对他的期望?可朕没想到……从头到尾他不曾背弃!是朕,一切都是朕!全都毁了!朕毁了他,毁了他对朕的心意!”
李广宁浑身颤抖,虽然双手用力压在脸上,依然能听到他声声压不住的抽泣。
“陛下……”
王礼嘴唇一抖,眼睛也红了。
他何曾不记得当年的那个风流倜傥杜玉章?可如今呢?
——风光霁月的良相之才,下场是身败名裂,万人唾骂!
——而曾经痴痴恋慕陛下的那份心意,曾经心仪陛下到愿为他赴死,却被折磨得心如死灰,为了离开陛下而远走高飞!这一场情缘,还来不及开花结果,就已经被狠狠碾碎!
就连杜大人的身子,也……
想到这里,王礼突然心念转动。他大声道,“陛下,您万不可太过自责。往事不可追,可今日尤可为!陛下,杜大人现在身子虚弱,若陛下沉溺往事不能自拔,谁来照顾他?谁来为他求医问药,保他后半生安稳?
李广宁的脸依旧深埋双手之中。可他情绪似乎凝滞一瞬,王礼知道他听到了。
“陛下啊!”王礼再接再厉,“若您沉溺往事,追悔不已,自然是人之常情。但杜大人身子弱成这样,除了大燕皇室,谁能给他找最好的大夫?供给他最好的药材?谁能像陛下一样,将他半生照顾无忧?何况,杜大人既然曾对陛下一往情深,谁又能说,他不会真正打开心结,愿意再次接纳陛下?”
李广宁的脸从掌心里抬起些,有些迟疑地看向王礼。他脑子似乎钝了,眼珠许久才转了转。
“他有可能……原谅朕么?”
“事在人为!陛下,谁敢说……”
“不,你别说了!”
王礼还想继续劝说,却被李广宁果断制止。他心里一急——李广宁的偏执,他心中有数!若是此刻他陷入牛角尖,那真的是麻烦了!只怕他要怨恨自己到不眠不休,乃至自残身体,危机生命的地步!
却没想到,李广宁掌心用力搓了搓脸庞,再看向他时,眼神居然清明了。
“他会不会原谅朕……这个朕现在不能想……也不可以想。若是想了,只怕朕就再也走不出来,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他站直身体,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强行按捺自己的焦虑。
“你说的对,现在最重要的是他——朕要照顾好他,替他治好病,将他身子养好,叫他衣食无忧!朕还要把二次和谈准备齐全,让他心愿达成!那之后,再去想他愿不愿原谅朕……说不定他真的愿意,再给朕一个机会呢?”
原本昂扬语气,到了结尾,终究落了下来。李广宁依旧努力挤出笑容,唇角曲线却无论如何不肯扬起,最后成了个扭曲的怪态。
“你说是不是?王礼,你说是不是?最后,他高兴了,或许就不与朕计较了……”
望向地下跪着的老奴的眼神,竟然隐约有着哀求神色。王礼心中一酸,忍着哽咽,轻声道,“陛下说得是。陛下天子之身,上苍护佑,必定能够——心想事成。”
……
两个时辰后。
王礼终究是放心不下,偷偷回到房间外张望——方才李广宁只说自己想要静静呆着,将他赶了出去。
房间内空无一人。王礼先是一惊,之后却反应过来,蹑手蹑脚来到杜玉章所住的那个小院落外。
果然,那院子里伫立着一个落寞的身影。当今圣上身形高大,却一动不动。如雕塑般,痴痴望着紧闭的房门。
“陛……”
王礼张了张嘴,最终一声长叹。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默默地退了回去。
“王总管,方才陛下去了那边院子,许久不曾回来。”
不远处,岗哨秦凌远远问道,“陛下什么事?用我们跟着听命吗?”
“没事。你不必管。”王礼又叹了口气,“你好好站岗,这几日上点心,尤其要注意杜公子的动静。只要那边没事,这边就没事。”
“那个杜公子……”秦凌似乎有些疑惑,俊俏的剑眉蹙起,“不过萍水相逢,陛下为何如此在意他?”
“你不必问原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只要记得,一定要看护好他就是了。”
——萍水相逢?
王礼苦笑着。
——哪来的萍水相逢?早就是孽缘天定。那两个人的纠葛早就刻入彼此的骨血,根本牵扯不清的。秦凌哪知道,这位“杜公子”,那是咱们这位九五之尊的心尖子,眼珠子,是他牵肠挂肚的命根子!
——陛下自己要是出点事,不一定会要他的命。可这个当口,要是杜玉章出了事……只怕真的会要了陛下的命!
……
晨光熹微,杜玉章缓缓睁开双眼。他心中空空茫茫,一万个不对劲。
他也说不好怎么了。明明一切如常——昨夜他早早就睡了,晚间除了几次咳嗽醒来,其他时候都还好。甚至那咳嗽也只是难受一会儿,胸腔里没有疼得太久。
可为什么,他这样心神不宁?
为什么,每次睁开眼睛,心中都是一个恍惚——好像有人正在盯着他看。那人的目光晦涩地笼罩在他身上,叫他的心都要碎了。
“难道是做梦?”
杜玉章自言自语,坐起身来。却不想,两行湿滑的液体从腮边滑落。
昨夜自己……哭了么?
杜玉章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突然,他像是心有所感,扭头向着窗外的方向。他努力睁大双眼,但眼前的黑暗一如以往,漆黑浓重,掩盖了所有真相。
虽然不知为何心生感触,杜玉章却是睡不下去了。他悄悄起身,扶着桌椅一路到了门边——失明数日,他已经有些习惯这种步步小心的生活。
他动作很轻,是因为外面寂静无声,他心知天色还早,不想惊醒别人。却不料,才推开房门,仰面迎向外面微凉的空气,迈出了一步,就一头撞进了一个强壮的怀抱。
“……”
杜玉章心中一惊。还未待开口,就已经被人紧紧搂在怀中,根本呼吸不得!
“唔……”
杜玉章猛地挣扎,竟动弹不得。他慌了,刚想呼救,却听到一声哽咽——虽然含含糊糊,可这几日朝夕相处,他已经听惯了这嘶哑的声音!
——宁公子?
——为什么……
“宁公子!你这是做……咳咳!咳咳咳!“
却不料,一声质问伴着惊吓,竟引动胸中旧疾。杜玉章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从肺内烧起一把火,一路烧到了喉咙。整根喉管都疼得灼心,每一声咳都像从里面剐下一层血肉。他痛苦地蜷在身边人怀里,耳边也开始嗡鸣。
……玉章?玉章!
一阵缺氧带来的眩晕,叫杜玉章身子也软倒了。等到这阵病发熬了过去,他还怔愣着,茫然睁大无神的双眼。
……是幻觉吗?方才,似乎听到宁公子,喊出了自己的真名……
……真是奇怪,明明声音完全不同,可他却总是不自主地想到某个人……
“逸之,逸之!”
又是一阵急切呼唤,唤回了杜玉章的神智。果然,回过神后,传入杜玉章耳中的依旧是他的化名。身边这个,也注定不会是他想到的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只怕自己病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半分动容吧?
“我没事。”
杜玉章稳了稳心神,坐起身来。他觉得腮边有点黏腻,顺手抹了一把。手上脸上立刻抹开滑腻的液体,一股子血腥气瞬时钻进鼻腔。
杜玉章一愣。他身边那人也猛然僵硬了。
“逸之……”那人的声音抖得厉害。从嘶哑声线里,杜玉章听出了深深的恐惧。“你怎么了?你嘴里怎么这么多血……”
“我没有……唔……”
杜玉章才开口,就觉得从喉中向外窜出一股血流,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用手捂住嘴,依旧能感觉到那血流向外冲,顺着手指缝滑落下去。
“咳咳……唔……咳……”
——怎么突然吐了这么多血?
——难道是之前郑大夫所说的大限……终究是到了么?
杜玉章心里一片茫然。耳边,却是宁公子撕心裂肺的呼嚎,“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啊……来人……快来人!叫大夫来啊!快来人啊!”
……
李广宁面色发灰,失魂落魄。他站在床榻前,盯着安静躺在被褥中的那个人。
方才杜玉章发作一场,口中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衫。大朵大朵,惊心动魄的血痕团团晕开,李广宁当时的心都不会跳了,几乎当场崩溃。
万幸是杜玉章呕血症状渐渐停了下来。不然,李广宁只怕先于杜玉章香消玉殒前,就已经整个垮掉了。
但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杜玉章脸色惨白,唇间血滴嫣红。眼皮渐渐沉下来,像是要陷入沉睡——眼圈下却是青灰色。整张脸上,唯有腮边还有些嫣红,却那样不祥。
幸好那人鼻间依旧气息平稳。才叫李广宁敢相信,他只是失血过后,体力不支,而不是……
“杜……”
外面使唤下人听到动静进来,见到这阵势,也吓得腿软。最前面那个侍女眼睛从杜玉章身上,转到半身溅满血滴,依旧紧紧盯着杜玉章的李广宁身上。她迟疑片刻,伸手道,“公子,请将杜公子交给我们吧。奴婢去烧些热水,为他擦洗一番。”
李广宁却一动不动,眼睛依旧定在杜玉章身上。他低声道,“你去预备。我自己替他擦洗就是。”
“可是……”
“没有可是!快去!”
侍女是从京城带来的,知道眼前这一位的身份。九五之尊要亲自动手,惊得她杏眼圆瞪。可她清楚,陛下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再问下去,只怕就要遭殃了。
侍女立即低头称是,扭身去准备了。
不久,李广宁抱着杜玉章,进了那一间浴房。他关好门窗,在氤氲热气中轻声道,“逸之,我来替你清洗。”
“不敢有劳宁公子……”
微弱声音传来,带着深深疲惫。只听这声音,李广宁都觉得心里撕扯着疼。
“你不要再说话。我替你整理一番,等会陪你去歇息,等你精神好些,咱们便启程去那一位神医处——昨日我已经派人打听了附近最好的大夫的地址,只是未来得及带你去。你别怕,你的身子,一定会好的。”
“我……”
一根手指按在杜玉章唇上,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话。你只管养着身子,别的都交给我。”
不知为何,这嘶哑声音竟然有着魔力似的。杜玉章心中突然静了一瞬,真的乖乖闭嘴了。
杜玉章才失了血,只觉得浑身发冷,头目森森,眩晕不已。恍惚间,他能感觉到自己衣衫被除了下去,对面人抱住自己,叫自己两只手臂都搭在他肩膀上。
杜玉章更冷了。对面人却像是个热源,暖而结实。杜玉章那人贴在一处,竟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
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震得杜玉章耳廓酥麻,心里也是一酥。杜玉章张口道,“好冷……”
“冷?”
那人托着杜玉章臀尖,将他整个抱了起来,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小腹挨着小腹。杜玉章能感觉到他胸膛宽阔,筋肉结实,更别提这样紧贴着,那人身上的热直接熨烫着杜玉章的下腹。
好舒服。温暖又安心,叫杜玉章几乎沉沉睡去。可杜玉章恍惚的意识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两人的姿态,是否太过亲密了?
——竟然用身子……直接为自己取暖?
——宁公子他为何这样自然而然,就做出这样的举动……
哗啦一声,二人入水。温暖微烫的水波,冲散了杜玉章的思绪。他实在太虚弱了,就算想要摆脱那人的怀抱,也站不稳的。他只好就这么倒在对方胸前,任凭那人一边搂着他,一边轻轻为他擦洗着。
从胸前,到小腹,再到腰间……温热的水波中,杜玉章竟然就这么昏沉沉睡了过去。就连那人停下了动作也没有注意到。
……
李广宁盯着杜玉章背后那鲜艳妖冶的芍药图,许久没有动。之后,他手指轻轻从上面滑过。杜玉章的背摸上去柔弱无骨,又白得惊心。看起来好像一整块无暇美玉,没什么血色。好像鬼魅般的芍药图是从他血肉里长出来的,而身子里面,也根本没有什么血管脉络。
但李广宁知道,不是这样的。
无暇玉肤下,一样是常人血肉。
只要将长长的刺青针用力扎进去,立刻就会冒出血珠来。一针又一针,细密的针眼里涌出滴滴鲜血,身下人疼得不住颤抖。血珠横流,得不停地用巾帛抹去了,才能不遮挡视线。
若是一针刺偏,就没有这美轮美奂的芍药图。那时候李广宁摒心静气,若杜玉章敢动一动,立刻就是一巴掌抽过去,将他臀上嫩肉都抽得颤巍巍地红肿起来。只一朵芍药刺完,那块巾帛上就斑斑点点满是血痕了。
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只在不要刺偏了花蕊的方向。他却分毫没顾忌……
——这样针针见血。身下这人,他不疼吗?
李广宁在氤氲热气中为杜玉章擦洗了身子。窗外晨光熹微,室内水汽蒸腾,只能看到一片皎然如玉的肌肤,却看不清细处。那芍药与刻字也模糊成团团鲜艳的红,更叫人心惊。
他将杜玉章拢在绸缎大寝单中,一路湿淋淋抱回榻上。那人一头乌发拖在枕侧,水珠从发梢滴落。
“玉章,那时候你不疼吗?为什么不肯求一声饶?”
李广宁声音放得很轻。杜玉章依旧昏沉沉睡着,一动也没有动。
李广宁一点点将衾单掀开,像是打开一个尘封许久的蚌。杜玉章的裸背就像是心心念念的美珠,被他捧在掌心。
一身皮肉依旧是细嫩白皙,叫李广宁松了口气。还好,他的玉章,并没有沦落到要靠贩卖体力求生的地步。
可是,可堪安慰的也只有这一点了。杜玉章体态修长,从来都有些瘦弱。但在京城时,他好歹身上还有些丰腴处,臀尖上更是挺翘,叫人看了就心动。但现在的他,不仅腰肢更细,就连原本有些肉的地方,也已经瘦得叫人心疼了。
原本日日夜夜煎熬心血的后遗症渐渐显现。伤到了根本,就算衣食无忧地养着,也难很快养护回来。何况杜玉章之前的病也没有完全好。
一条衾单挂在指尖,再往下就该露出腰窝。李广宁却犹豫了,不敢继续。
他害怕了,他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那个鲜红的宁字,烙在他身上。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刻痕,带着鲜血的颜色。
——刻下这个字时,李广宁恨他明明罪大恶极,却连低头求饶都不肯。可现在想来,那人怕是无从求饶——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啊!不知错从何起,又如何求得恕罪,又如何求饶?!
李广宁指尖一路向下,最终隔着衾单按在杜玉章的腰窝上。一层薄薄的丝绸,下面就是与那纸笺上完全相同的字体。
这样端正的署名,李广宁此生也只有两次。一次揣在香囊里,送给他一见倾心的侍书郎;另一次却是笔笔带血,留在了那新任宰相的身上。
李广宁呼吸渐渐急促,喉间火烧火燎。
他想着昨日得到的纸笺——鲜红恨意凝成的“宁”,与缱绻暗恋下摩写下的“宁”,在他脑中重合在了一处!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一次,自己在寝宫中折磨了杜玉章三日三夜,那人也没有崩溃;可他却在自己在他腰间刺青这个字时,哭得肝肠寸断!
自己用烈药熬成了刺青膏,将同一个御笔亲书的“宁”,一笔一划都深深刺进杜玉章的血肉里——那是一个耻辱的烙印,一个羞辱的明证!
贵为宰相又有何用?他依然是一个用来泄欲的玩物,一个任凭他予取予求的娼奴!
这个“宁”,原本是杜玉章心中最美好感情的寄托,此刻却成为深深耻辱的象征。试问杜玉章怎么能不崩溃?
李广宁到了此时才真正明白,杜玉章哭喊出的那一句“宁哥哥”,不是给当时失了心智一样摧残他的自己的!是给当年亲手为他佩戴锦囊,将绣着“宁”字的锦囊赐给他的……那个东宫太子李广宁!
——他是在求救啊!
可自己呢?却因为这一声称呼大发雷霆,狠狠进入他的身子……从那时候起,杜玉章在他手中,就算不得一个人了!他明明没有背叛,他该是多么痛苦,多么无措?
李广宁自以为那一切都是惩罚,都是他应得的报应!却不知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最信任的宁哥哥,判了残忍的刑罚!
——何况他还……心仪着自己……
李广宁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用目光抚摸着杜玉章的身子。
他右胳膊展开垂在榻边,关节上方是不自然的角度。李广宁猛然想起,似乎在他第一次假死前,胳膊活生生折断了,自己却还对他肆意狎玩……
像是触了电,李广宁目光一下子挪开了。他心里一阵阵发颤,恨不能将这段记忆从脑海中抹去。僵着身子挣扎片刻,李广宁总是忍不住,用力将昏睡中的杜玉章压进怀中。
“都是我的错……玉章……都是我的错……”
杜玉章的身子依旧发冷。刚才那一场温水沐浴,似乎没能为他带来多少温度。李广宁忙解开自己外袍,让两人肉皮相贴,用身子替他暖着。
——还好,自己还能弥补一二。他现在身边并无旁人照料,自己却还有赎罪的空间。虽然不敢用真面目示人,可自己毕竟还是他最亲密的人,是他唯一喜欢过的人……
一串串杂乱思绪飘过。李广宁将杜玉章抱得更紧了。他心里发酸,口中发苦。虽然心疼悔恨无比,但杜玉章心中从来是喜欢他的,却又给他最后一点慰藉。
“那时候你还骗我,说你与老七有染。我真傻,竟这样信了……”李广宁压抑地笑了一声。“现在我哪还想不明白,你不过是……是厌倦了京城,不想再留下了。你根本没有与他人有染,什么老七,不过是障眼法!这几年,却让我好找啊……谁能想到,你却到了这里?”
又想了想,李广宁再次摇头。
“不,这也怪我。怪我没想到,这里寄托着你的理想……我怎么早些没想到该来平谷关呢?玉章,你想躲开我,我懂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真相……是我对不住你……可现在,我都知道了。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李广宁心情激荡,怀抱更紧。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时候久了,杜玉章身子暖了过来,人也清醒了。
怀中人微微一动,李广宁一愣。一声“玉章”几乎脱口而出,却硬生生断在喉咙里。
因为杜玉章神情迷茫,可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漏痕迹地推开了李广宁。
李广宁还张着双臂,怀中却空无一人。
“是……宁公子么?”
杜玉章开口时,客气却疏离。就算瞎子也能看出他的戒备。
——这是怎么了?
李广宁还在愣神,杜玉章再次开口。
“宁公子一直以来对在下照顾有加,在下十分感激。可有一件事,却令我十分惶恐。”
“……”
“原本是受了宁公子恩惠的,这样说未免有些忘恩负义。但若不说出来,反而在心中暗自揣测,更不是君子所为。希望宁公子恕我唐突——”杜玉章轻声道,“宁公子与在下原本是萍水相逢,却对在下照顾有加。相处时显得十分亲密,在下本来认为这是因为宁公子宅心仁厚,热心坦诚。可今日,我觉得,宁公子您未免待我太好……敢问,这其中是否有些我不知道的原因?”
“我是……”
李广宁三个字被生生咽回喉咙,李广宁看着杜玉章脸上些微敌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以杜玉章的心性,绝不会因为旁人对他太好,就心生敌意的。他会这样,一定是因为他有了些猜测!
“我与逸之一见如故,所以愿意对你好。”李广宁带着试探,“不知逸之为何这样问?是在下哪里做错了?”
“是我失礼。可是因为我过去的一些经历,却不得不失礼下去——宁公子,我有一个仇敌,也住在京城。宁公子既然从京城来,请问与我那仇敌,是否有些联系?”
仇敌?
李广宁脸色瞬间白了。他勉强稳住声音,笑了几声。
“逸之这样的风流人物,怎么会有仇敌?这倒叫我生了几分好奇。不知逸之的那个仇敌,是,是什么样的人?”
杜玉章脸上戒备不减,声音更带清冷。
“那人位高权重,权势滔天,从不将旁人死活当成一回事。冷心薄幸,心狠起来,是不给人留一点活路的。”
李广宁喉结上下滚动,只觉口腔里像含了黄连,满口苦意。
“原来,你心里这样想的……”
“想什么?”杜玉章此刻却敏锐,“宁公子这话说得蹊跷,还说不是受那人派遣而来么?”
“不……我都不知这人是谁,逸之过虑了。”李广宁强笑道,“我只是有些疑惑。觉着逸之这一番形容,却不像是形容仇敌。反而像是曾经情浓至交,最后却反目成……冤家了。”
终究不愿用“仇敌”形容自己与杜玉章的关系,李广宁最后改了称呼。却不想这一声“冤家”,倒像是触动了杜玉章心思。
他微微低头。“宁公子,你说的对。或许便是前世冤孽,叫我该撞在那人手里,受一番不死不活的折磨。可就算前生欠了他一条命,这辈子种种,也该还清了。所以我只希望今后,再不要见到那个人了。”
李广宁张了张嘴,只觉得一桶冷水从天而降,将他彻底浇透了。
“所以宁公子,我今日在这里问你一句——你从京城来,又对我这般好,是不是与那人有关?若是有关,你早些告诉我,对彼此都有好处。不然,你报信过去,他将我抓去了,我也不可能屈从的。怕只怕到时候,他到处迁怒,倒连累了你自己性命!”
李广宁深深呼吸,声音里带了苦楚。“听你的口气,你这位旧相识,当真卑劣。看来你是恨他至深啊。”
杜玉章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我……我不是他派来的。也没谁能够派我来——我遇到你,真是意外。而救下你,却是发自本心。对你好,也都是我自己的意愿,我愿意对你好……这样子,你能够放心了么?”
“若是这样,那真是失礼了。是我自己想得太多,担心太多,才说出这番话来。”杜玉章叹了口气。“多有冒犯,还希望宁公子海涵。”
杜玉章这番话,却又叫李广宁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轻声问,“你心中那样在乎这个人?常常想起他么?不然怎么会对他的事情这样在意?还误以为……”
“不,并非常常想起。只是宁公子身上有些东西,叫我有些……”
像是想起了什么,杜玉章脸上微红,又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李广宁这才想起来二人是坦身相见。他心中一热,目光从那人如玉般身子上滑过。
“你别多想,并非我有意唐突。你方才一直喊冷,身子靠在我身上,也是凉得不行。我一时心急……”
事到如今,李广宁哪里还敢吐露半句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倒好像随便来一个喊冷的人,他就真肯用九五之尊的身体,替他暖过来似的。
可他不提还好,这样一讲,倒好像是杜玉章借着冷,主动靠过去似的,偏杜玉章记不得方才情景,脸上更红了。
他本就是绝色,虽然病着,依旧不减半分风姿。这样含羞低头,当真是风情万种,撞进李广宁的眼中,真是叫人心中猛地一震,整个人都痴了。
下意识地,李广宁就想伸出手去,将他下颚抬起,轻轻印上一吻。手都伸了出去,又半路停下了。
今时不比当日。莫说一亲芳泽,就连碰触那人的身子,都要在他昏沉之后,才能有一点机会。李广宁心中难受极了,就连说话声都带了压抑。若不是他声音本就嘶哑,只怕一下子就被听出端倪。
“逸之,我……我还有一点好奇。”
“宁公子请讲。”
“若我真的与你那个仇……仇人有关,你又当如何?”
“……”
杜玉章脸上羞赧神色立刻不见了。那两汪无神眼中,登时好像两潭深渊,带着森森凉意。
“若当真如此,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了。然后就只好舍了这边的朋友和家,远走天涯,绝不能让他知道我的下落。不然,只怕是永无宁日……”
“你就这么恨他?”
“恨他?”杜玉章轻声一笑,“不,我不恨他。往日种种,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当年是心甘情愿,自己做的孽,选的人……最后落了什么下场,也都该自己受着。我不恨他。”
李广宁那一丝微弱希望顿时又大几分。
“你不恨他?”
“我不恨他。若是实在要说恨——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有眼无珠,当年偏要跟着这样一个人吧。”
屋内一时寂静。李广宁看到杜玉章低下了头,还带着湿意的头发从肩膀上倾斜而下,越发显得他肤白胜雪,却带着一股病意。
李广宁知道他累了。他该让这人躺下来,沉入梦中,不该硬逼着他想起过往那一段经历。
可他忍不住。有一只小野兽在撕扯着他的心,血淋淋地吼叫。
“那个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听起来像是好奇,但他知道那是绝望。“……究竟是你的什么人?叫你这样念念不忘?”
杜玉章猛地抬起头。他空洞的眸子如同两潭幽深的井水。
李广宁没指望过杜玉章会说那是他的爱人。或许他会说是仇人,或许会说是故人,甚至会说那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他不愿再提及的人……
可他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杜玉章无声地笑了。笑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咳喘,零星血沫从他口中溅出。
他笑得肩头抖动,那一方保暖御寒的大巾帛也从他背后滑落。室内不知比浴池里清晰多少倍的光线下,大朵大朵芍药在他背上幽然绽放,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散发着致命的妖魅。
“他是给我留下了这幅画的人。”
毫无血色的手指,一路从脊背抚弄到了腰窝。杜玉章低着头,李广宁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到幽幽的话语,似乎还带着清冷的笑意。
“……他是,这个名字的主人。”
——那手指,准确无误地点在了鲜红的宁字刻痕上。就好像手指的主人,曾经多少次对着镜子,全身赤裸着,一点点指认着那鲜红烙印一般。
李广宁打了个哆嗦,彻骨寒意淹没了他。
这是第一次,他真正意识到——或许他此生,再没有机会挽回杜玉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