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8

沧月:神之右手


【文案】
     如果星辰都坠落了,”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孩童的眼睛注视着帝王,轻轻反问,“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 
  “还有你和我,”然而那样深远的问话,换来的却是如此凌然的回答,“与日月同在。” 
  “不,在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前,我将与你一起‘湮灭’。”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开阖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静默的杀气蔓延,“我将在平衡倾覆之前、将其彻底终结。”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了笑意,那样的笑意让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话只是故意的挑衅,“在我拔出这把剑之前,请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万岁!”两人的对话里,依然伴着四围山呼海啸般的欢颂声。  


【1】 黑瞳

  这是个空白一片的庭院。
  纯白的房子,纯白的地面,纯白的摆设,甚至白色的假山,白色的树木,白色的喷泉。
  一切都是雪白的——那样没有颜色的颜色几乎让空间都不存在。这个深宫重门背后的庭院中没有东南西北,甚至没有天和地,六合宇宙在这里只是一张平展的白纸。水晶沙漏放在棋盘边上,然而里面计时用的白沙、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控制,无法流泻一丝一毫。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里,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耳边传来的细细的箫声,他几乎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坐在一个真实的地方。空茫中,唯有那首《墟》是真实的,从庭院外的某处传入,切割着他的耳膜和心肺。他坐在棋盘前,看着那一枚枚棋子从空白的棋盘上“生长”出来,密密麻麻地填满棋盘,相互纠缠和攻击,陡然间便有些恍惚:在这里已经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每日每日,总是在这个几乎没有时空的地方,陪着对方下一盘永远都不可能赢的棋。
  “嗒”,轻轻一声响,纤小的手指伸了出来,敲击在白玉的棋盘上。手指敲击的方格上,陡然间便幻化出一枚虚幻的棋子,直逼他的王座,让他的主棋无处可逃。
  “又输了啊,”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声音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激起回声,他站起身来,恭谨地欠身,“神,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吧?”
  “嗒”,没有回答,纤小的手再度敲在白玉棋盘上——所有虚幻的棋子在一瞬间消失,然后在棋盘最中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新的白色棋子。
  他刚刚弯下了腰,将白色的毯子覆盖在对方身上,看到那样的举动,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揽衣重新坐到了棋盘前。铁甲在白色大理石雕的高背椅上磕碰出尖锐的声音。庭院外不知某处的地方,那首洞箫吹的《墟》还在缥缈地传来,那样的曲声,让他再一次心神不定。
  碧灵……碧灵。已经那么久了,你还在重门之外吹着这首曲子么?
  “嗒”,小小的手指再度重重敲在棋盘边缘,是在提醒他注意集中精力——
  “如果赢了,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虽然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少年,那一句最初的承诺他依然牢记心中。
  然而,怎么可能赢呢?一个人,怎么可能赢过……神呢?
  手指上凝聚了幻力,他茫无目的地信手回了一步,在白玉棋盘上敲击出一个新的棋子——那么多年天天和神对弈,虽然棋术未有长进,然而这一手幻力凝形已经练习到了化境。他完全不顾对方已经长驱直入的兵力,孤注一掷地逼向对方的王座。
  “……”那样自暴自弃的走法,反而让棋盘对面的人破天荒地沉吟起来,小小的手指不再动了,下意识地敲击着棋盘的边缘。那稀疏的敲击声,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发出奇异的节奏,仿佛有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许久,纤小的手指才抬起来,敲击出了新的棋子。然而他想也不想,只是把自己的棋子向着对方的王座更推进了一步。
  若是七步之内吃掉对方的王,那便是胜利。
  这种名为“璇玑”的棋,据说是他们幽国人创造出的,最初的来源是上古的神话。天神辟开了混沌之后,不满天宇之下只有海洋覆盖,就将天上的七颗星降落,大地上便按照北斗的排布生出了七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不同颜色的土地——也就是如今云荒大陆上的钧、苍、玄、幽、冰、扬、朱诸国。
  当然,自从三百年前冰国倚仗神之手的力量一统云荒后,其余的六个国家已经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目为贱民的六国遗民,以及高高在上的冰国人。曾经由七色土组成的云荒,完全只由同一种颜色一统——那是铁与钢的颜色。
  “嗒!”在他再度恍惚的瞬间,纤细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敲击着棋盘,提醒他集中神智。那苍白的手是只左手,只有他的一半大,宛如初开的白梅花,连皮肤下的血脉都是没有颜色的,纤弱而稚气。
  当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白玉棋盘上时,赫然发现自己的王座又已经被对方占领。
  “这次才用了三步啊……”他轻轻笑了起来,无所谓地再度站起来,将轻软的雪狐裘披上对方小小的身子,不由分说俯身抱起了她,“已经出来下了五局棋,您该回去休息了——不然长老们会担心的。”
  坐在棋盘对面的是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女孩,苍白的脸,苍白的头发,苍白的表情,和这个庭院完全一模一样的苍白。白色的华丽斗篷罩住她幼小的身子,斗篷底下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没有说话——直到对面高大的戎装男子俯身过来抱起她,她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出拿过棋子的左手,撑在对方胸口的铠甲上,表示反对。
  孩子那样的一推是没有丝毫力气的,然而高大的戎装男子却不敢再勉强,将她小小的身子放回到暖玉雕成的座椅上,叹了口气:“怎么,还要继续下么?”
  “嗯……”苍白的孩子仰起脸,带着空白的表情看着他。他忽然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其实已经看过了很多年,早该习惯,然而每次看到这双眼睛,他依旧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觉。
  这个苍白的孩子,却有着一双完全漆黑的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苍白的睫毛下,那双眼睛是一片的漆黑,完全看不到焦点、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见底的深渊。那么多年来,他和这个奇怪的孩子朝夕相处,却几乎没有看到她的眼里有一丝一毫的神色波动。而且,无数光阴匆匆流走,这张脸却丝毫没有改变——一直保持着女童的容貌,丝毫不曾长大。甚至,连同陪伴的他,都不曾老去。
  神便是神,只手可以幻化万物,凝定时空,岁月变迁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影响。冰国人这样供奉着的,果然是足以统治整个云荒大陆的力量……
  目光相对的刹那,他陡然间便是一阵恍惚,仿佛自己在向着某个看不到底的深渊坠落。奇怪……这样的感觉,在他第一眼看到神的时候便惊电般冲上心头。在他被冰国战士围攻、浴血倒在第九重宫门外时,抬头看到深宫内神之手纯黑的眼睛,那个瞬间宁死不屈的幽国人低下了高傲的头——收敛了羽翼,磨去了锋芒,曾经天下无敌的剑士成了一个侍卫,在神袛的身边陪伴了她那么多年。
  “怀仞。”忽然间,那个孩子居然开口说话了,叫他的名字,用细细的声音,“剑。”
  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她嘴里叫出,恍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然而只有他能听懂这个孩子奇怪的说话方式:那个奇怪的孩子,又要玩那个奇怪的游戏了。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侧的佩剑,他退了一步,单膝跪地,照例恭谨地回答:“怀仞不敢在神面前拔剑。”
  “怀仞。”华丽的白色斗篷下,那个孩子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再次叫他的名字,缓缓地、将方才对弈时一直藏在斗篷里的右手抬起,平举,“剑。”
  那只苍白的右手从斗篷中抬起时,仿佛被强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识转过头不敢直视——在那只苍白的右手从斗篷内抽出时,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浮动、一切忽然间便有了颜色:房子显出了木的质感,假山也有了石的质感,庭院里的鲜花泛起了姹紫嫣红,树木绽放了鲜绿的色泽,沙漏里的砂子开始细细簌簌往下落着,计数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空洞苍白的空间里,一切仿佛都活了过来。
  神之手!那就是凌驾于苍生之上,号称神之右手的力量。
  传说中,天神在创造云荒时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雏形不满意,则用左手毁去——右手幻化出了万物,而左手可以摧毁一切不该存在的东西。创造出了云荒天地后,天神用尽了所有力量,重重倒地——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现了绵延万顷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镜湖。
  从天神的身体里诞生了一对孪生儿,分别继承了天神的两种力量:创世,以及毁灭。那一对孪生的兄妹开始支配这个成形的世界,维持宙合间各种势力的平衡,一个继续创造和维持万物,另一个则负责摧毁不适合存在的东西——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对奇异的孪生兄妹拥有无上的力量,一直是云荒大地的主宰者。他们的力量维持着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长,如日月更替。
  直到三百年前,随着云荒大地的空前繁华,人心的堕落腐化也开始加剧,破坏神的力量随之增加,哥哥迅速地长大起来,成为可以摧毁一切的邪神。而彼此消长中,妹妹创造的力量却开始衰微,身体萎缩到了婴儿的状态。哥哥将妹妹囚禁在了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上,然后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一切。
  力量失衡,云荒七国中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那一场打破浮华梦的战争延续了百年,死亡的人无可计数,云荒开始出现一片萧条寥落的迹象。
  然后冰国出现了一个叫做御风英雄,他孤身前往空寂之山,破开了封印,将创世神从禁锢中解救出来,并在神之右手的力量支持下击败了破坏神,将其永远封印在了空寂之山。从此,云荒进入了新的生息时代。神之右手展现出无边的力量,幻化繁衍万物,修补天地的裂痕,让大地上所有居住者休养生息。
  得到了神之手的帮助,冰国从此一跃成为七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并逐步吞并了其余六国,称霸云荒至今已经三百年。那位带领天下人封印了破坏神的英雄成了统一云荒的一代明君。成为帝王后,御风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国都内兴建了一座有九重高墙的离天宫,将创世神从空寂之山上迎入,在离天宫中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而御风皇帝也居住在这个隔绝了一切的离天宫里,有生之年从未离开一步。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独居离天宫内的御风皇帝终身未娶。在他死后,因为皇室血脉没有继承人而导致爆发了内乱,门阀贵族纷纷举兵厮杀,想夺到王位。那一次的内乱持续了三年,繁荣的云荒重新出现了一片萧条的景象。
  最后,神谕出现了——全天下的民众在一夕间做了同一个梦:离天宫内,莲花玉座上一只玉石般美丽的右手缓缓抬起,凭空划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顾忌着离天宫内神之右手凌驾一切的力量,冰国门阀贵族在激烈的争执后作出了妥协:按照在国内的地位高低,推举出了六位长老,组成元老院统治这个大陆。此后三百年,冰国国民成为云荒中最骄傲和高贵的人,将其余一切战败属国的人民都视为奴隶——完全忘了在破坏神统治大陆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并肩战斗。
  神之右手,就再度成为传说,湮灭于这个人世间。
  云荒大陆上没有人再见过那个创世神,其余六国遗民却相信神之右手一直在庇佑着冰国人,才让这样铁血的统治固若金汤地延续了三百年,让无数属国贱民的哀号无法上达天听。
  御风皇帝……御风皇帝。那个名字在怀仞心中掠过了千百遍,每次念及这个众口相传的名字,脑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再想下去。
  那只小小的手从斗篷中抬起,伸向他,虽然没有动用神力,然而整个空白的庭院已经开始发生奇异的改变——那是神之手幻化万物的力量。
  这个被六长老重重保护起来的禁地里,居住着依然保持着孩童面目的创世神。
  “那就如神所愿。”怀仞上前俯身将那只冰冷的小手按在额头,轻触,退后拔剑起身。他的佩剑是银白色的,剑脊上有一道闪电般的痕迹。剑光犹如闪电割破这个凝滞的空间,纵横飞舞——怀仞曾是幽国最出色的剑士,如今也是无数遗民心中景仰的英雄,那样的身手说明了他的盛名的由来。
  苍白的孩子静静地看着舞剑的戎装男子,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舞到最急处,她缓缓伸出了手,十指苍白纤细如花瓣。
  怀仞的剑蓦然如同惊电落下,斜斩过女童的身体,由肩至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过,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发出咝咝的响声。
  “呀!”仿佛欢跃般地,那个苍白的孩子发出了惊喜的叫声,继续伸出手去,请求继续。
  利剑急斩而来,准确而狠厉,一剑剑劈开她的身子,将女童小小的躯体割裂。庭院墙外的洞箫声还在继续传来,却带了一些慌乱和急促,那一首《墟》吹得支离破碎,伴随着庭院内纵横的剑光,将女童切割得支离破碎。
  “呀,呀。”然而一剑剑刺入身体,孩子漆黑的眼里却发出了难得一见的光彩,长年沉默的嘴里吐出欢喜的叫声,丝毫不觉得苦痛,对着剑士伸出手去,仿佛要求更多。
  “嚓”,一剑斩下,切断了那一双小小的手,如同枯萎花瓣一样凋落。
  怀仞一个急斩后,踉跄后退,用剑拄地,看着地上那一堆模糊的血肉、不住地喘息。那并不是体力上的衰竭,而是一种筋疲力尽的倦怠——能在创世神面前挥剑,问整个云荒,也只有他一个人吧?然而,那又是怎样的一种令人恐惧绝望的事情。
  “呀……”心满意足般地,那一双漆黑的孩子眼睛里发出了光,吐出低低的叹息。那一只被斩断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忽然一跃而起,回到了滴着血的躯体上,迅速接合。
  然后,宛如落花返枝,那些被切割得零落的躯体一块块自动拼合起来,慢慢恢复人的形状,滴落地面的血一滴滴反跳而出,回到腔中——甚至连那一袭被剑气切割得零落的白色斗篷,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针线缝合了,一块块拼凑起来,毫无痕迹。
  游戏终于结束——这样奇异的游戏,陪伴着神的岁月里,不知进行过多少次。
  “可以回去休息了吧?”怀仞筋疲力尽地闭起了眼睛,忍住心中强烈的呕吐感觉,对那个刚刚回复原型的孩子说,“再不回去,长老们要怪罪我的。”
  刚把最后一滴血收回,拼凑回来的苍白孩子沉默地点了点头,将手藏回了斗篷里。
  她的手刚一藏回斗篷下,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依然是空白一片的庭院。白的房子,白的地面,白的家具,甚至白的假山,白的树木,白的喷泉……白纸一般毫无生气。
  怀仞俯下身,将雪狐裘覆盖在孩子娇小的身体上,抱起了她。
  那样的轻,仿佛一片羽毛般没有重量——一个可以只手创造整个天地的神,居然会轻得让人可以一手抱起?在孩子冰冷的手攀上他脖子的瞬间,怀仞陡然又是一阵恍惚。似乎方才的毁灭性伤害带了说不出的快感,孩子漆黑的眼里依然有欢喜的光,紧紧抱着怀仞的脖子,将冰冷的小脸贴在胸前的铠甲上,有些恍惚般地,孩子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哥哥……”
  将孩子抱起的他陡然一惊,知道那两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杀戮、黑暗和血腥。
  三百年前合云荒所有国家、以及神之右手的力量,才将破坏一切的杀神封印入空寂之山,换来了云荒至今的和平——然而,作为创世神的她,居然在怀念那个破坏神?
  犹疑地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转身的刹那,他的眼角跳了一下——
  墙外的箫声断了,那一首本已支离破碎的《墟》,彻底地断了!血的腥味浓浓地浮动在空气中,刀剑交击的冷锐响声回荡在门外。
  这里,是冰国的离天宫,也是整个云荒大陆上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为了让创世神不受到任何外来干扰,历代的元老院在这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简直将这个行宫建成了固若金汤堪比要塞的地方。
  然而有谁……居然闯入了这个禁地,并一直杀到了门外? 
  还不等他走入廊下,白玉的大门轰然倒下,碎裂成无数片。
  伴随着碎玉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黑衣的刺客,应该是经历了无数剧战才杀到这里,全身是血,一剑辟开了最后一道屏障,剧烈地喘息着。眼睛闪着雪亮的光,看向这个最高的机密的地方,喘息着大呼:“创世神!我要见创世神……我要见创世神!”


【2】 刺客

  “咦?”蜷在怀仞胸前,那个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却没有丝毫的惊讶,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了欢喜的神情,拉拉怀仞的领子,奇异地笑了起来,“来了。”
  “神,请稍息。”怀仞的眼角扫过那个黑衣少年,淡淡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将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看着来人。那个刺客有一双冷而亮的金色眼睛,虽然满身是血、却依旧射出不服输的光,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的全是血。
  是幽国人么?看到那一双眼睛的时候,怀仞冷定如岩的手震了一下。接着他的视线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剑上,在看到染血剑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样的闪电状痕迹时,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低呼。
  “怀仞。”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叫他的名字。那个孩子坐在玉座上,看着闯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轻笑,“眼睛。”
  “……”听到神的口谕,向来无条件服从的剑士却破天荒的迟疑了一下,手已经按上了剑柄,却没有拔出,只是挡在玉座面前,看着这个几十年来第二个闯入离天宫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来自极北处幽国的人么?剑身上那道银白色的痕迹,是……?
  “眼睛。”身后传来是孩子毫无温度的声音。
  怀仞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发力、一剑便刺破了空气——他的目标不是刺客的心脏或者咽喉,却是直取对方的双目!
  神说,要这个幽国刺客的眼睛。
  显然没有料到从三千铁甲中破围冲出、这个离天宫最深处却还有这样的剑士,黑衣少年微微一惊,但身手毕竟矫健,在力战之后还来得及迅速反应,身子陡然如同折断般后仰、避开了那一剑,同时手中长剑直指怀仞的心口。
  怀仞竟然不闪不避,第二剑依然刺向对方的双眼,速度快过闪电。
  刺客喘息着,略微有些吃惊,然而迅速作出了判断——哪怕拼着毁了一双眼睛,他也要击败面前这最后一道障碍,去到创世神面前!三百年了,天下苍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话想对神祈祷,有多少不平想让神听见啊!自从背负幽国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掷地闯入离天宫开始,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怀仞看到黑衣少年这般不顾一切的剑法,冷定的脸上陡然掠过一丝叹息。仿佛对于少年的剑法洞若观火,他根本躲也不躲,只是微微偏开了一下身子,手中薄而锋利的剑轻轻一转,剜向那双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只是一个刹那,怀仞的剑刺破了刺客的眼睑,而同时刺客的剑也刺破他的铁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怀仞计算的那样,那一剑在后仰中刺来,在刺破铁甲的刹那剑势已尽。
  看着疾刺而来的剑,黑衣刺客脸色苍白——
  “是你?是你?!”金色眼睛的少年看着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长剑,看着剑身上一模一样的银色闪电状痕迹,目眦欲裂,“怀仞!是你!”
  然而怀仞金色的眸子冷如闪电,手丝毫不缓,薄薄的剑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从眼里流出,划过少年英挺的脸。“是你!”刺客直直看着离天宫最深处守护创世神的冰国剑士,忽然大笑起来,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将自己的眼睛往怀仞剑尖上送去,“拿去!”
  将头颅撞向长剑的刹那,刺客手里的剑也同时刺出,不顾一切。
  显然也没料到对方这样疯狂的举动,怀仞刹那间竟然下意识地撤剑后退。一流的高手交锋,气势稍馁便是败局。刺客的剑转瞬便从刚才铁甲破口处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来不及退,感觉心脏陡然一冷。就在那刹那,怀仞手里的剑尖已经挑出了那颗金色的眼睛。
  已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然而,在血从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刹那,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逼迫,涌出的血珠居然转瞬倒流回了伤口内!
  性命相拼的两人同时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发现力量忽然间被奇迹般地从身体里抽空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就仿佛连着这个雪白的空间一起、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余光里,怀仞看到了那只苍白纤细的小手正缓缓抬起,指住了他们。
  “神。”不明白创世神的想法,怀仞在心底诧异地轻问了一声。
  女童笑了起来,那个表情在孩子脸上显得有些奇怪,她忽然从玉座上消失,在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两个执剑的人之间,漂浮在半空,低下头,用漆黑的眼睛看着黑衣刺客——那样全黑的眸子,让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额上陡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眼睛。”创世神嘴里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语,轻轻垂下手,用纤细的小手抚摸着刺客已经被刺瞎的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感觉冰冷的手触摸在他的眼睑上,尖利的指甲划着他被剑刚割出的伤口。
  “神!”虽然无法开口,怀仞在看到神之右手覆盖上刺客眸子的刹那,在心底惊呼。
  “眼睛。”孩子的面容上陡然有不相称的萧瑟表情,创世神的手轻轻抚摩着那颗金色的眸子,将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只纤细的右手抚过的地方,刹那间肌肤复原,血流停止,那滴着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闪烁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怀仞忽然间不出声地舒了口气——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没有杀戮的力量的,最多只能守护和创造。
  “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创世神瞬间回到了怀仞臂弯中,勾着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心口上。被刺破的心脏陡然完好无损。
  “感谢神。”怀仞按例低声回答——他是这个云荒上离神最近的人。离天宫里,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刚才对付这个刺客的时候,不知道是托大还是故意手下容情,他只是以纯粹的剑术来对付这个闯入的黑衣少年,而没有动用任何一种术法。
  金色的瞳子里映出女童空无的表情。然而那纯黑的眼睛没有一丝表情。
  “创世神?……你、你是创世神?”被血污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面前的孩童,震惊地脱口,“你就是创世神?”
  “对神请使用‘您’的敬称。”女童没有回答,那个高大的剑士淡淡开口,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却始终握着那把银色的剑,剑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缓缓滴落,流过剑脊上那道白色的闪电痕迹。
  那道痕迹宛如真正的闪电一样,刺入幽国黑衣少年的眼里,他只觉有烈火在心底燃烧起来,热血如沸——和所有遗民一样,他对那个故事耳熟能详。
  五十年前,云荒第十一代剑圣门下最出众的弟子怀仞、冲入离天宫内去见创世神,为天下苍生请命,结果一去不返。据说他杀入了九重门后的神殿,最终却被六长老联手截击,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间消失于云荒大地——和怀仞相关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关于英雄的传说,辗转于六国遗民耳侧,激励着一代又一代青年遗民奋起抗争。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个离天宫最深处的神殿里,会遇到传说中的英雄!这个被所有幽国人都认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剑士,居然成了冰国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轻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冷笑起来,“叛徒。——你也配拿这把光之剑?”
  握着剑的手不易觉察地一震,怀仞没有回答,他怀里那个女童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纯黑色的眼睛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黑衣刺客,又转过头看看怀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丝笑意。
  “你是剑圣门下?你把九重门外的守卫都杀了、才进入这里的?”怀仞打量着这个浑身浴血、却尚有余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惊——冰国守卫九重门的战士个个都非泛泛之辈,无论武学还是术法尚都可独当一面,当年他杀到第九重门前便已力竭。然而眼前这个同门剑术造诣显然还不及当年的自己,却一路杀入了离天宫、甚至尚有余力?
  “当然。”黑衣少年傲然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怀仞。转瞬屈膝对着创世神跪下,流着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声祈求:“第十三代剑圣门下弟子玄锋拼死前来,为六国遗民求见创世神!请神出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没有表情。
  “冰国凌虐遗民,鱼肉百姓,祸害胜于破坏神当年——请神之右手解民于倒悬!”第一次的祈求没有得到回应,刺客玄锋心中陡然一怔,重复了一遍。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创世神,居然不回应遗民的请求?
  难道正如遗民悲愤的传言那样:神早已遗弃了六国遗民,只被冰国极尽荣耀地供奉了起来?神只庇佑冰国么?
  创世神孩童的面貌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幽国剑士,隐约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着怀仞的脖子,右手却藏在怀里。
  “玄锋请求创世神展现神力、拯救六国流离的百姓!”黑衣少年重复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里的底线。那个“破天”的行动一开始之时,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就约好:如果神之右手并不回应他们的祈求,那么他便拼了一死,也要不顾一切地弑神!
  就算杀不了神,也要牵制住六长老,让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们赢得时间。
  最后一遍祈求说完的刹那,玄锋的手暗自握紧了长剑,吸了一口气,长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在空气里,女童微笑起来,漆黑的瞳子看着面前握剑的刺客——那是她说出的第一个完整句子,带着奇异的语调,静静,“你们的人,已经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听神吐出这样的诘问,一直冷定的刺客脸色刹那间惨白。玄锋踉跄着后退了三步,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他们六国遗民秘密筹划了那么久,才拟定了这个“破天”的计划。
  一方面作为剑圣门下的他、前来帝都拜见创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时也牵引住元老院六长老的视线和精力;另一方面,六国遗民中的精英战士秘密集结、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坛,准备打开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来推翻冰国的铁血统治。
  那样严密的计划,本来该不会被人知晓——而创世神居然洞若观火。
  听到“破坏神”三个字,连怀仞都大吃一惊,脱口:“你们疯了!你们想释放破坏神?”
  “疯子也比叛徒好。”玄锋冷笑起来,即使他面对着神心里是如何的敬畏与恐惧,然而看到这个同门的叛徒,少年心里依然是满满的杀气和鄙夷,“是冰国人逼我们的!与其忍受他们的苛政,还不如释放破坏神!”
  “破坏神释放出来了,你们怎么可能控制云荒不陷入黑暗?”怀仞金色的眸子里有冷电,厉声,“你们妄图和冰国一起毁灭么?你们要毁掉这个云荒?!”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叛徒!”玄锋扬起头,睥睨地看着这个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许是因为留在神之右手身侧的缘故,时间对怀仞没有丝毫的影响,如今本该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着和冲入离天宫时一样的外貌,年轻英武,和面前比他小五十岁的黑衣同门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光中不复有玄锋那样的热血如沸。
  “他当然有资格教训你。”怀仞没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开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如果不是怀仞,整个幽国和剑圣一门,五十年前早从云荒大陆上彻底消失了。”
  “什么?”玄锋愣了一下,脱口。
  “神。”怀仞似乎不想说下去,微微抱紧了那个女童——他没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话,更没想到刺客闯入到现在、外面的六长老居然没有赶来。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离天宫的守卫忽然间变得如此脆弱?
  然而苍白的小手撑住他胸前的铠甲,创世神眼睛里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对着那个桀骜骄傲的刺客继续说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年这个笨蛋只凭着一腔热血冲入九重门,力竭被擒。在那时候,整个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就要有必死的觉悟。可当年怀仞失败后、为何你们还能活得好好的?”
  玄锋忽然怔住。这个疑问几十年来并不是没有人提出过,然而始终没有答案。
  于是遗民们纷纷猜测是怀仞在自知无望的时候早已自刎、冰国人从而无从拷问。然而那分明是说不通的——怀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间消失,冰国显然已经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无论如何,那次轰轰烈烈的事终究没有引起冰国的严厉追究,无论是幽国遗民还是剑圣门下,几十年来依然在冰国的统治下平平安安地活着——境况虽然不可能变得更好,却也没有恶化得无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价的。” 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透出冷笑。
  玄锋猛悟,脱口低呼,看向怀仞——怀仞脸色也是苍白,默不作声地抱着女童握剑而立,淡淡看着几十年后闯入离天宫的同门,眼神复杂。
  那仿佛是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的感觉,让剑士在五十年后再一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怀仞的罪,将他留在离天宫内——即使是六长老,也无法违抗神的意志。”创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女童的声音却是不相称的威严和沧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力量平衡规则——作为相应的对策,六长老将怀仞所有家人扣留,监视着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若怀仞有丝毫异动,血便要成片的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说不出话来,讷讷看向同样握着光之剑的怀仞,许久,终于开口问,“真的是这样么?前辈?”
  ——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为那个最优秀的前辈多年前便以身事敌?
  “我不过是在接受我应得的……”然而怀仞没有承认,只是苍白着脸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后豪情热血都以消磨殆尽,“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那样毫无计划的莽撞只会给族人带来灾难。我不过是在为错误付出代价。”
  “那不是错误!”玄锋忍不住,冲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会只凭着一腔热血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怀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轻的同门,“至少,该象你们这样有了严密部署、才开始去赴死——我当年不过是一介莽夫,差点害死所有族人和师门。”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来了,她转头看着几十年来陪伴左右的幽国剑士,轻轻点头:“是的。当年的怀仞不过是一介莽夫,在此后的五十年里,他才称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离天宫内陪伴我五十年,除了御风,没有第二人做到。”
  “神。”怀仞叹了口气,对于创世神第一次的赞许不知如何回答。
  ——那还是神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的话。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除了下棋、冥想、练剑和学习术法,他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和神说话,哪怕开口、听到的也都是几个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这样沉默的奇怪孩子身边,忍受着这样变化无常的脾气、种种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换了其他人或许早已发疯。
  然而他却在这个时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么多年,甚至得到神亲自的指点、开始修习云荒大地上连六长老都无法得到真传的种种术法——他从来无法想象在那个孩童的躯体里,无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么。
  天意从来高难问,即使那么多年的相伴、始终无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3】 帝王泪

  玄锋不知该如何说话,怔怔看着怀仞,眼光却从轻蔑转为炽热,跨前一步,冲口:“前辈!我们一起走吧!一起从这里杀出去!” 
  “嗯?”怀仞微微一惊,却是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孩子。
  “幽国人需要你啊,前辈!我们就要造反了,我们已经去空寂之山释放破坏神了!”看到前辈这样迟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热切地喊,金色的眼睛里释放出战意和杀气,“接下来要和冰国打多少仗?如果见到你回来,遗民们该有多高兴!太师傅——也就是前辈的师妹、女剑圣梅迩,这些年来独立支撑师门,一直念念不忘您……”
  “梅迩……”怀仞眼睛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看着臂弯中的孩童。
  然而漆黑色的眸子里没有表情,创世神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侧的剑士,没有表示。
  “是顾忌家人么?”玄锋看到对方那样的毫无表情,有些急,忽然间明白了,脱口叫了起来,“前辈,难道你还不知道?——几十年前、冰国就将你的家人杀了!”
  “什么?”这一次剑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脱口惊呼出来,“不可能!”
  “是真的!”玄锋也是寸步不让地争辩,坐实这个残酷的事实,“冰国长老院早就下令将你的家人全杀了!头颅都在云荒巡回展示了好几个月!”
  “不会的……不会的!”怀仞金色的眼睛里闪出了冷光,几乎带了杀气,“胡说!那首《墟》……那首只有碧灵会吹的《墟》,直到今天我还听到了!”那样肯定的语气和蓦然闪现的杀气,让玄锋呼吸都刹那窒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讷讷看向怀仞。
  怀仞的手按在剑柄上,却有些茫然地看着破碎的门外:“这几十年来,碧灵被他们逼着天天在重门外吹这首曲子,好时刻提醒我、决不能有二心……”
  “没有啊!”那个瞬间玄锋因为惊讶而脱口打断了他,“我刚才杀入九重门的时候、根本没看到有什么人在吹笛子!我也没听到曲声!”
  “什么?”怀仞的身子猛然一震,“那不可能。你没听见?你没听见?碧灵就在门外吹那首《墟》!”再也忍不住,剑士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向那个破碎的白玉高门——那个他五十年来从未迈出一步的门。
  “怀仞。”忽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阻止了他,孩子小小的手凌空点出,只是一个眨眼、一扇新的门重新出现在原地方,阻断了一切。
  “不用看了。”缓缓收回右手,创世神孩童的脸上有不相称的悲悯表情,看着陪伴她的剑士,“所有人,包括你妹妹碧灵,确实在四十七年前已经死了。”
  “神,你说什么?”抱着孩子的手臂陡然无力,怀仞震惊地脱口,甚至忘了使用“您”的敬称。手臂松开的同时,女童悬浮在了空气里,静静看着剑士,点了点头:“是死了。早就被六长老杀了——虽然不能杀你,要诛灭剑圣一门也很麻烦,但必须要对天下有个交代,所以元老院决定杀你满门、以敬效尤。”
  “可是、可是那一首《墟》……?”怀仞茫然脱口,依然坚持,“那首墟,只有碧灵会。”
  “那只是一个幻音。”孩子漆黑的眼睛里没有表情,静静解释,声音却是冷定得近乎无情,“——你要知道,六长老在术法上虽未得我真传,但使用‘镜’造出一个只有你听得到的幻音,还是能做到的。”
  那样冷定的一句句分析,逐步将面前剑士坚定的信心一步步粉碎。
  “神啊……” 感觉心里蓦然有什么坍塌下来,下意识脱口低呼了一句,怀仞忽然捂住脸无力地跪倒在白色的地上。五十年枯井无波的苦行生活后,猛然有利刃刺入心中,那样剧烈的刺痛感遥远而强烈,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有热泪从眼中长划而下。
  “怀仞。”孩子的声音传来,近在耳侧。悬浮在身侧的神看着五十年来从未见过的表情出现在这个人脸上,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了左手:“怀仞。”
  苍白的小手上沾染了热泪,创世神的眼睛却是悲悯的。
  “神,您、您早知到了,是不是?”轻触脸颊的手有着奇异的安定力量,让剑士终于可以开口,语声却依然哽咽,“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时候未到,告诉你徒添烦恼而已。”神的眼睛漆黑得看不到底,孩子般的脸上却有庄严的神色,“在这个九重门内的离天宫里,你什么也不能做。你只是一个人质。”
  怀仞沉默了许久,在玄锋都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剑士蓦然握紧了手中的光之剑,吐出了一句话:“我要出去。”
  那四个字,让黑衣少年精神一振,脱口欢呼。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却没有赞许或者反对的丝毫表示。
  “我要回到幽国去。”怀仞握剑站起,铁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怀仞空负一身剑术幻术,而家人死了,族人和同门都在战火中——我总要做点什么。”
  顿了顿,看着创世神全黑的眸子,剑士静静请求:“请神允许。”
  “如果……”孩童的脸上陡然有一丝奇异的笑,“我说不许呢?”
  “那请神将赐予怀仞的所有全拿回去。”毫不迟疑地,怀仞回答,倒持着光之剑举过头顶,“包括五十年来教授的一切——以及这一条命。”
  “前辈!你疯了?”玄锋陡然惊呼起来,长身扑过去想夺回那把剑,“最多和她拼了!管他神不神,怎可任由屠戮!”
  同门身形刚一动,怀仞眉头一皱、却是头也不回地一弹指,吐出一句低语,玄锋面前忽然便凭空凝结了一道透明的冰墙。那样的术法让玄锋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出自剑圣门下的怀仞前辈居然还会如此精妙的术法!
  “神。”一个咒术将同门阻拦,怀仞一动不动地跪在神座前,将剑举过头顶,“请饶恕我同门的年轻妄为。”
  “……”纯白一片的庭院内,虚浮在空中的女童低头看着他,久久不说话。然而怀仞知道,哪怕他心中刹那间闪过的念头,都逃不过神的眼睛。沉默中,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创世神的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纯黑色的眼睛里有光亮闪动,“不自由毋宁死?人也是这样的啊……”
  右手忽然再度从袖中伸了出来,按在怀仞肩甲上。
  尽管知道神之手没有杀戮的力量,那个刹那剑士还是不由自主全身一震,然而耳边听到轻轻“嚓”的一声响,铠甲忽然间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只是一瞬,神之手居然将他身上那件密银铠甲强化、变成了能抵挡术法和刀剑攻击的金甲!
  “神?!”剑士震惊地脱口,抬头看创世神。
  然而手中蓦然一轻,神之右手拿起了他的长剑。小小的手抚过之处、伴随着低低的吟唱,那把光之剑上闪电状的痕迹陡然发出了刺眼的光,整把剑凭空消失!——只是一个眨眼,长剑又重新出现在神之右手中。
  然而那把剑已经不是原先的剑圣之剑,而成了一把介于无色之间的灵剑!
  “这才算是真正的‘光之剑’。”神低头看着自己幻化出的长剑,微微一笑,将剑放入怀仞手中,右手一点,那道白玉大门轰然洞开,“走吧。”
  “……”怀仞说不出话,不知为何忽然不敢直视那漆黑的双瞳,“感谢神。”
  金色的铠甲轻如无物,他轻灵地站起,却觉得脚步有千斤重。念动解锢的咒术,那面冰墙陡然融解,玄锋踉跄着冲出,他过去拉住那个同门、静默地转身。黑衣少年尤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着怀仞走向门外,忽然低语:“前辈……我们一起杀了神吧!”
  怀仞猛然抬眼,冷电般的眼光如刀锋过体,让玄锋登时住口。
  “走。”怀仞拉着同门,向着洞开的白玉大门走去——那是离天宫的第九重门,五十年前血战力竭的时候,自己便是倒在这道门下。之后的几十年,从未踏出过这道门一步。
  “那只是冰国的神!”在冷然拉着玄锋往外走的时候,少年刺客恨恨说了一句。
  怀仞的脸色复杂地变幻,金色的眼睛有闪电的光芒掠过,却是毫不迟疑地拉着不服气的同门一直向门外走去,在脚步快要迈出大门的刹那、低声道:“但,也是我的神。”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知道神会听见。
  “……!”玄锋猛然一惊,就在刹那怀仞已经拖着他走过了那道门。
  “你不会懂。”松手将同门放开,剑士低语,那个瞬间玄锋看见依稀有亮光闪烁在金色的眸子里——怎么会懂呢?这个十几岁的热血少年,为了信仰而不顾一切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五十年来他遭受过的一切?就像一把开刃后所向无敌的剑,没有经过催折、回炉重铸,不曾经历过焚烧的酷烈、拆骨断筋的痛楚,如何能脱胎换骨地成为绕指柔。
  ——那时候,神为什么要将自己从六长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为什么要赐予自己力量、却放自己回归于云荒?
  ——而创世神……那个有着幻化万物力量的神之右手,为何始终站在冰国一方?难道真的是被长久地供奉在奢华的离天宫内,高高在上的神早已舍弃了其余六国遗民?
  ——神赐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头来,却要和他为敌?难道将来某一日、当他和族人一起杀入冰国的帝都伽蓝城,就要不得不和神决战?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剑,到最后还是要挥向造就它的人?
  “神!”终于忍不住,剑士在门外停住,转身单膝跪倒,“为什么要留在离天宫?这个云荒如今怎样,您不会不知道吧?冰国人如今比破坏神还苛酷!那是您当初创造云荒时所希望看到的么?”
  “怀仞。”门内的玉座上,那个孩童状的创世神微笑起来了,似乎丝毫不奇怪剑士的去而复返。眼睛是漆黑没有表情的,幽深看不见底,“你想说什么?”
  “请神离开离天宫,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坏神复活!”顿了顿,剑士终于开口,“怀仞不敢奢望神庇佑遗民,但求神至少兼爱天下人,让我们和冰国公平地逐鹿云荒!”
  “怀仞,你很会说话。”许久,创世神微笑着,却是回答着丝毫不相关的话。
  “神。”不明白那双漆黑眸子背后的想法,怀仞握剑低语。
  “‘冰国人如今比破坏神还苛酷’——说得很对。”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轻轻敲着棋盘,将那个“王”拿起,仔细端详,“哈,你们人类是不是都以为封印了我哥哥就万事大吉?从此可以安然享受无止境的繁华——只要我不停地造出万物以养人?”
  将那枚虚幻的棋子拿在手里,右手只是微微一动、便变成了一把滴血的剑!
  “错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长和毁灭的微妙平衡——绝对的繁华只会带来更多的破坏和杀戮,”流血的长剑悬浮在神的右手指尖,孩童纯黑的眼睛里有冰与雪的表情,那种凌驾万物之上的语气、陪伴多年的怀仞还是第一次听到,“你们七国当年联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为安享富贵——没想到最后,冰国人却自己成了破坏神。你们一手造成的后果,不能怪谁。”
  “可是当年破坏神不是也禁锢了你?所以七国才联手和他作战!”玄锋却是冲口叫了起来,不服气,“后来御风皇帝也不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坏神?你别推得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玄锋!”怀仞低叱同门,却听到神轻轻笑了起来:“更伶牙俐齿嘛——剑圣门下,怎么个个都像是辩士?”
  顿了顿,不等怀仞开口,创世神手指一捻,剑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胀,禁锢我、妄图毁灭天地间的一切——那是不对。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无论神还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发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划过,空白的庭院刹那恢复了生机,“所以,我接受了当时御风的请求、帮助他打败了我哥哥——但我只是想恢复平衡。然而七国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坏云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设立了结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么可能?”怀仞不可思议地喃喃脱口,“御风皇帝居然敢违背神的意愿?”
  “人和神之间、并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金甲佩剑的怀仞,“那时候我和哥哥剧战后元气衰竭——而御风……御风啊,我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个‘人’所该拥有的。”
  说到这里,女童苍白的脸上有奇异的笑,低声:“怀仞,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御风呢?”
  剑士浑身一震,然而不等他开口回答,神漠然说了下去:“封印破坏神,动用了天下的力量,当时衰弱的我暂时无力打开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御风雄才伟略、依仗我赐予他的力量将云荒统一。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想起冰国统一天下后遗民的遭遇,玄锋剑眉一轩,怒意不可抑制。
  “你先不要急着反驳——”神冷冷,反问刺客,“我问你,御风皇帝在位的时候、可曾有半点亏待六国百姓?”
  “……”刚要开口的玄锋被那么一反问,刹那哑口无言。
  虽然痛恨冰国人,然而无论如何,从故老相传的说法中、的确那个云荒第一位的帝王,不曾有半点亏待六国遗民、对天下一视同仁。在开国皇帝在位的几十年里,云荒大地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不仅是冰国人、就是六国遗民都生活的丰衣足食。
  “可御风皇帝死后、那个该死的元老院建立起来,我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玄锋顿了顿,还是不平地叫了起来,“两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镇压和屠杀?难道创世神你就没看到那些血么?你被供养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听不见那些哭声了?”
  “我说过,‘生’和‘灭’的力量在天地间总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么必然有另一种力量来完成毁灭。”然而那样激奋的责问没有让神有丝毫动容,女童冷然平静地陈述,将手指收回,刹那六合又成了一张白纸,“当年,你们七国人贪图荣华安逸、不顾我的警告将哥哥封印——这就是后果。”
  “神,您要惩罚世人么?”那样冷漠的语气,让怀仞忍不住震了一下,抬头,忽然豁出来什么都不顾,一口气将心里长久的怀疑说了出来,“——但是那么多年住在这个离天宫、虽然有无数人服侍供奉……您也未必快乐吧?您日夜不停地创造,以弥补冰国造成的越来越大的灾害。您耗费着太多的力量,所以外表一直维持在如今女童的形貌上——看着如今的云荒,您真的觉得无所谓么?”
  剑士的进言令女童漆黑的眼睛里蓦然有一丝冷光,创世神眉尖一挑,忽然冷笑:“真是大胆啊……居然敢窥测神的心意?怀仞,这些年来,是不是教给你的太多了?”
  怀仞不敢回答,却只是低下头:“请神改变这个云荒吧!”
  创世神没有回答,空白宽敞得近乎可怕的离天宫内,绝对的安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力。不知道为何,九重门外一直安静,居然没有任何一位长老带着侍卫到来。侍卫的血还在空气中弥漫,破碎的墙和门堆了一地。
  “没有我,你就不能扭转这个乾坤了么?”忽然间,女童细细的声音响起来了,手按在剑士的肩膀上,将另一只右手覆上他的额头,“五十年来,我教会了你那么多——几乎比我当年教给御风都多……他能做到的,你不会做不到。”
  “神?”怀仞震惊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那双幽黑的瞳子,“您让我……让我……”
  “人世有自己的流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国的事情,要由你们去解决。”创世神脸上有着智者般深邃的表情,苍白的小手覆盖在剑士高高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淡金色的六芒星烙印,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是时候了……怀仞,我留了你那么久,能给予你的都已经给予你——你的力量、已经是‘人’的极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莫要象御风一样、逆了我的心意。”
  “神,你是要怀仞当皇帝么?!”玄锋看得发呆,此刻猛然明白过来,心直口快地喊了起来,眼神欢跃,“你给他额头印上了那个印记——那和御风皇帝额上的印记一模一样!你是说怀仞的力量、足够当上云荒的皇帝是不是?”
  创世神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收起了右手:“我只是把他的力量还给他。”
  “前辈!我们快去空寂之山!”玄锋欢喜地跳了起来,便去拉怀仞的手,迫不及待,“快去和六国遗民说这个好消息!神说幽国人要成为新的帝王!这个云荒……这个云荒,就算六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
  被同门拉起,然而金甲剑士却没有离去,忽然转身,迟疑地担忧:“神,去了空寂之山,您希望我……希望我怎么做呢?要我打开封印,把破坏神释放出来么?但以您现在的力量,能不能和破坏神抗衡?”
  “哥哥被封印了三百年,应该已经极度衰弱……”女童脸上忽然有看不懂的伤感,“我想、随着力量的衰竭,他可能萎缩到连‘形体’都无法维持了吧?我不会怕他。”
  怀仞长长舒了口气,握剑转身,最后行了一礼:“一切如神所愿。”
  “去吧。”小手轻轻伸出来,指向重重宫门外依稀可见的天空,“六长老已经全赶到空寂之山了——你若去得迟了,恐怕六国的精英早已全灭。”
  “什么?!”玄锋和怀仞同时脱口,刹那间,两人都明白了今日九重门的守卫为何如此单薄,而为何那么久了也不见六长老出现。黑衣刺客更是震惊:“六长老早去了空寂之山?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怎么不会知道?”创世神微笑起来,眼睛看不见底,“六长老虽然没有我这样的洞察力——但人世有自己的规则。遗民里面、不会没有叛徒。并不是每个人都象你和怀仞。”
  “可是……既然元老院得知了这个‘破天’的计划,为什么玄锋还能闯到这里?”在乍闻噩耗的刹那,怀仞却比玄锋清醒——或许,只是多年的疏离、让他对于族人和遗民有了些旁观的从容,“离天宫,不应该也有相应的防备么?”
  “当然有。”创世神微笑起来,手指轻轻点出,指向少年刺客,“不过,如若我要保护某个人,长老们就算布置了再多的守卫也是不堪一击。”
  “神!”陡然明白玄锋是如何直闯九重门的,怀仞脱口低呼,不知如何说好。
  “我一直在等待。”黑色的瞳子里神光离合,却看不到底,“时间或许到了。”
  “前辈,我们快走!”那样的话让玄锋心如坠冰窟,他一拉怀仞,反身便走。
  怀仞和同门向着门外奔去,几步就冲到了白玉门外——然而刹那他感觉额头如同裂开般疼痛,仿佛有什么屏障瞬间被融化了,脑里有奇异的声音和图象翻涌而出。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说话,感觉到那个人的喜怒哀乐,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那是……那是什么?那都是什么?!
  “前辈?”感觉到了怀仞的迟疑,玄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忽然间惊呼,“你额头上!那个印记、那个印记在发光!你没事吧?”
  “神!”然而怀仞没有理睬同门的惊呼,只是在门口立定,蓦然转身定定看着玉座上那个黑瞳的女童,神色刹那万变,“神?”
  “呵……”不知为何,创世神脸上同时掠过奇异的微笑,“想起什么了?”
  “神!”忽然间金色的风掠过空旷的庭院,在玄锋尚未反应过来的刹那,怀仞已经扑到了玉座前,抱起了那个女童,神色恍惚之间已经没有顾上使用敬称,“我带你走!不要留在这个离天宫里……跟我离开吧!”
  “你知道我无法离开这里。”玄锋目瞪口呆,然而创世神没有半丝惊讶,只是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是什么让我无法离开。”
  “饶恕我……饶恕我!”怀仞忽然间捧住了头,跪倒在神面前,手指缝里透出额心烙印的光,那个刹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汹涌而来的记忆让他几近失声,“神,宽恕我。”
  “我宽恕你。”女童微笑起来了,垂下手按在剑士的肩上,安静,“我早就宽恕了你——只是你自己无法宽恕自己吧,御风?……所以几生几世了,还要回到这里来。”
  那样轻柔的称呼如同梦幻般吐出,在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按在他肩上的刹那,无数记忆的碎片随着汹涌的洪流从潜藏的心底涌出——那是多少年前尘封的回忆?若不是额上那个封印再度的打开,自己一定是永远不会再想起来……一切终于都恍然明白了。
  当年血战力竭、在第九重门外倒下时,看到门内玉座上那个孩子漆黑的眼睛,自己刹那间为何竟然有那样的震惊;
  而创世神——那个漠然凌驾于云荒变动之上的神袛,为何会出手干扰人世,从六长老手里救下区区一个幽国的刺客;
  甚或、在这样长久的幽禁岁月里,为何自己心里从未感觉过烦躁和绝望,只是平静安然,平静中甚至感到隐秘的欣悦和满足。
  一切,原来就是如此——他便是御风皇帝。是他禁锢了创世神。
  而将神留在离天宫内、便是他前世不顾一切的愿望。


【4】 渎神者

  “怎么、怎么了?”那样突然的转变,让幽国年轻的刺客大吃一惊,只看着怀仞忽然间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额头、语无伦次地请求宽恕,玄锋脱口惊呼,“前辈,你怎么了?”
  是中了什么术法?——神又耍了什么花招?
  然而不等玄锋动手,怀仞霍然长身而起:“神,我这就带您离开这里!”
  “你无法带我离开。”然而神黑色的眼睛里有平静的光,淡淡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怀仞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冷光,厉声,“九重门的九个‘非天结界’是御风三百年前结下的——他能结下,我一定能破开!我要带您走……您已经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样幽禁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因为失去了作为破坏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无法和左手达成浑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弥补冰国暴虐的损害时,神同时每日都在为体内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后不得不借助于他剑上杀戮的力量,劈开她的躯体、借着损伤来回复失控的平衡。那样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
  因为当年一时的狂妄和贪心,他竟然不顾一切地将创世神禁锢——然而,多么可笑……出于那样的初衷而强行冒犯天意,到最后、却是要亲手一次次地去杀戮神!
  “你的确比御风强……”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话语却是平静,“但是这九重结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间不断被元老院用各种术法加固——三百年后,这九个结界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你当年布下它时的想象。”
  “怎么可能?”怀仞脱口惊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荡荡的白玉大门前,手中光剑闪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剑就击在虚空里——在玄锋莫名睁大眼睛的刹那,凭空起了一声刺耳的交击声。那个空无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罗网,万字形的花纹连绵不绝,宛如看不到头的锦障,将那把力量无边的金色长剑裹住。
  黑衣少年看着半空中那道诡异的透明罗网,脱口惊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结界——虽然对于凡人毫无作用。
  “御风终究是个凡人,只在这离天宫里留了五十年……驾崩之后,权杖落到了元老院手里。”看怀仞用尽了所有方法试图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结界,神的语气却是平缓漠然,“为了长久地拥有神袛,六长老加固了这些结界,试图阻断我对于云荒外界的感知,而专心创造万物、以供他们享乐。”
  “神……”怀仞的剑颓然从虚空中劈落,筋疲力尽,忽然苦笑起来,“这几百年来,您竟然被这些魍魉鼠辈控制!您还宽恕我?”
  “人都会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静静,“人心有各种欲望:权势、地位、金钱、虚荣、独占、操纵……御风终究是个人,而我却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错误。”
  “不,那是我的罪……”看着孩童面貌的创世神,怀仞忽然避开了眼睛,“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忆起了什么事情,剑士陡然低下头去,用手捂住了额头上那个金色的六芒星印记,语音奇异地颤抖。似痛苦、又似绝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诸多罪孽中最可宽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来了,语音却一直平静,抬头看着漫天的罗网,“御风错的、不过是对神怀有凡人的爱罢了,而那种爱带着独占欲——他不知道、既然万物都为我创造,我自然爱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独占。”
  “神。”怀仞忽然无法抬头,只觉心底种种回忆激荡、犹如风暴呼啸,那个瞬间,遥远而隐秘的回忆忽然复苏、混和在他今生的记忆中,让他不能呼吸。
  那个曾孤身解救创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坏神对抗的战争里赢得了天下人的拥戴,最终成为云荒的主宰——然而,拥有一切的帝君、最终奢望的却是凡人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样的初衷,是出于人心无止境的贪欲、试图永远将世界之源的力量独占?还是并肩对抗破坏神时由衷生出的、无法抗拒的爱慕?
  这些都已经无法分辨……最终,几百年后他记起的,只是当时不顾一切的疯狂。
  御风皇帝煽动七国百姓、借口破坏神会给大地带来毁灭,不顾创世神的反对强行封印了破坏神;他在伽蓝帝都内修建了高达九重的离天宫,每一重宫门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术法设置了强大的结界——就在一统云荒、登基称帝的那一年里,御风皇帝将依然衰弱无力的创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门里的离天宫。
  那是他以一个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顾一切的渎神行为。
  五十年来,御风皇帝深居离天宫内,侍奉神的左右,不曾离开半步——尽管远离所有人,尽管看不到神的一丝笑容、一句言语,然而那时候帝王却是满足的。然而,君临天下、无所不能的御风皇帝似乎忘了自己毕竟是个凡人,死亡之翼迟早要带走他——而神,却是与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窥知天意……即使人间的帝王,又怎能拥有神。
  在寂无人声的离天宫内,一天天的,那个曾经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渐衰弱、老朽,成为枯木般的白发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袛依然拥有那样冷淡而莫测的冰雪容颜,静静地注视着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悲悯的表情。那样的神情、让坐拥天下的伟大帝王绝望得几欲发狂——神分明有凝定时间的力量,却是听凭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后几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顾一切地动用全国的力量、去寻求所谓的神人魔道、灵丹仙药,只想阻挡死亡的脚步,闹得平安繁荣的云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辉无暇的一生也因为垂暮的举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离世的刹那,他不甘地睁着眼睛,只看到身侧玉座上那双黑色瞳子里深远的悲悯和哀怜。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苍白的小手覆盖上了他额头那个六芒星的印记——那还是他解救出神时候、神赐予他力量的表记。低缓吐出的吟唱,祈祷着灵魂的彼岸转生——回想起来、在离天宫内那么长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还是第一次听到神开口说话。
  “宽……宽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语,一生执迷的心魔终于刹那勘破。
  “我宽恕你。”耳边忽然听到神回答,那个苍白的女童俯下身来,静静地拥抱衰老的帝王。肉体死亡、灵魂腾空而起的瞬间,一统云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样的泪——那是他一生戎马征战中从未有过的泪水。
  神可以宽恕,因为她拥有人所没有的东西:时间和永恒;
  而他,即使想要赎罪,却已没有多余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过去,他终于重新回到这里、跪倒在玉座前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请求神的宽恕——宽恕由于他当年的狂妄和无知、给神袛和整个云荒带来的苦难。
  “怀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征。那只手抬起来,指给他看九重门外的天空:“去到那里,把一切错乱的、颠倒的都回复于原处——让这个云荒,回到最初平稳繁荣的样子。”
  “谨尊神的旨意。”金甲剑士轻声低语,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谨地低首轻触。那个瞬间,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
  随后怀仞长身站起,不敢在神面前转身,只是拉着尚自发怔的同门、握剑一直后退到白玉宫门外。低声念动咒语,就在眨眼之间、被玄锋劈碎的白玉高门一块块从地上反跳回来,在虚空中拼凑、凝定,转瞬组成了完好的宫门。
  “神,请等待。”用咒术将离天宫封闭,怀仞静静隔门低语,“我将带着您所希望的一切归来。”
  玄锋目瞪口呆地看着同门前辈,一直目中无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觉得云荒上存在着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门恢复原型,不可思议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门——玉石的质感冰冷而坚硬。
  “怎么……怎么可能做到?”玄锋转过头,结结巴巴,“前辈,你不是剑圣门下么?”
  怀仞从第九重门前转过身,看到身侧年轻人同样金色的眼睛,忽然眼里有掩不住的苦涩笑意:“我当然会术法,很久以前我就会了……你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遗民们众口相传的英雄。冰国开国的御风皇帝。
  多么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必须回到这个起点、将所有错误的结果纠正。
  就如——就如五十年来下的有输无赢的棋,每一步,都无法逃出神的预计。
  不想再被满怀疑问的少年追究,怀仞握剑大步走向重重深门,黑衣少年只好纳闷地跟上。
  在走出最后一道门时,外面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宫门,照射到了怀仞的脸上,他下意识抬手急挡——那样轻柔的光线、却刹那间让剑士泪流满面。
  “怎么了?”跟得正急的玄锋收不住脚、几乎撞到了怀仞身上,诧异。
  少年无法理解面前这个五十年没有见过阳光的男子的心情——怀仞用手挡住眼睛,让光线一分分透过指缝:新的世界展现在握剑而出的剑士面前。然而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却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来将它带入新一轮的急流。
  “前辈,你在看什么?”适应了光线,怀仞却久久地伫立,直到玄锋沉不住气。
  “你看。”怀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回身看着九重门内庭院里伫立的对面巨大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门外回头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对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龙围绕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传说中从开辟天地的天神体内分裂出的孪生兄妹:创世神和破坏神。女身神态安详、垂目举手,平举的右手心里有一处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象征着握有创世之源;男身扬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长剑,拔剑出鞘,凌空欲劈,剑身上鲜血滴滴坠落,暗喻毁灭的力量。
  蟠龙缠绕在莲台上,吞吐着青色的宝珠。
  那便是云荒亘古以来流传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于海上的云荒,四围都是龙神的领土,而大陆上、孪生的兄妹司掌着创造和毁灭的两种力量,平衡着天地、繁衍着万物,让这片土地上枯荣代代流转不熄。
  作为云荒最高贵和神秘的所在,离天宫内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华的,几乎倾尽了天地间的珍宝来修饰——创世神黑瞳用最珍贵的黑曜石镶嵌,据说是从碧落海最深处六万四千尺的深渊中打捞上来,琢磨而成。无论子民们从哪个角度仰望,都觉得神袛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深远得看不到底。
  怀仞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静静凝望那美丽庄严的面容,一时间居然无法移开脚步。
  那一瞬间,因为额心封印破解而复苏的前世记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同样复苏了过来——多少年前,御风皇帝也曾站在这里仰望着神袛吧?日月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又从空寂之山落下,那个孤独的帝王一直站在这里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从英年风发直至垂垂老矣。
  那个瞬间,陡然有什么深切的刺痛一直钻到了心底,剑士几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间——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执迷,狂热的爱恋,以及最后那样深沉的绝望……前世今生的记忆如同洪水汹涌而来,几乎将他的击溃。
  “前辈?”玄锋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也感觉到了怀仞的反常,小心翼翼。
  金甲的剑士忽然间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幽国的英雄,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这样的美丽女子?我刚看到那个孩子的模样,真的吓了一跳呢。”
  “……”怀仞再度停住脚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纯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样的面容却是绝伦的,有着天地间最美的一切的光辉——如果,神回复到力量最强盛的时候,形貌便是如此么?然而孪生兄妹彼此消长,创世神如若力量增强,破坏神如何还能维持这样英俊青年的外表?
  ——那是可能并存的么?
  “当然可以。”忽然间,某个声音轻轻回答,居然是从神像嘴里吐出。
  那个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转,看着怀仞,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怀仞,你知道这个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华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呢?”创世神的力量透过九重门,通过雕像之口回答着即将远行的剑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我的强大而哥哥就必须衰微——那将是一个稳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的创造,更迅速的消亡,天地间一切始终维持在极大丰富、却不过剩的层面上。到了那个时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时达到最强的平衡。”
  “神。”虽然有五十年的相伴,怀仞依旧有些迷惘地看向神袛,“我不明白。”
  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视着金甲剑士,神像唇角绽出一个微笑:“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平天下,养百姓,致太平,戒奢靡——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说吧。”
  雕像的手缓缓抬起,指向西方尽头,手指上那枚的银色的戒指奕奕生辉:“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敌人也在等你。”
  “是。”最后对着神袛行了一礼,怀仞头也不回地握剑而出。
   

【5】 冰封祭坛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女童一个人坐在玉座上,静静面对着那一盘残局。上面,一个个虚幻的棋子犹如水晶般闪烁,可对弈的人却已经不在。
  “怀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视了片刻,忽然间有轻微的叹息从神嘴里吐出。叫出那个名字的刹那,想起的却是数百年前那个帝王——人都说天意难测。然而对神来说,人的心、却同样也是难以把握。
  就如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料到、御风作为一个凡人,居然敢作出这样渎神的疯狂举动。而三百年后临别那一刻,通过玉像的眼睛注视远行的剑士、那个瞬间她在这个幽国人眼里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样的情绪。如今,怀仞一去千里……又会作出什么样的事呢?
  神在瞬间移动到了神像侧面,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嚓”。轻轻一声响,掌心那枚虚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无踪。
  
  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皑皑积雪中,有鲜血如梅花绽放,泼洒得四处都是。
  靴子踩踏在结了冰的血上。怀仞低头看了看雪上到处散落的残碎尸体,蹙眉。
  那些尸体,一大半是各色服饰的遗民青年,间或有盔甲鲜明的冰国战士和锦衣玉袍的术士。他脚下踩住的、就是一袭饰有旋风图案的黑袍断袖,里面苍老的手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极其凌厉的剑法一切而下,断口处居然平滑如玉。
  怀仞眼睛瞬间凝聚——那样的服饰,标明了这只断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长老之一的“风”——而连着半边身子切下这只手的剑法,无疑出自于剑圣门下。
  “师姐!师姐!”身后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出去,大叫着扑向雪地上一袭破碎白衣,不顾一切地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个身子轻得反常,玄锋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将同门从雪中抱起——竟只有半截身体。
  女子美丽的腰身被奇异的力量截断,那个巨大伤口竟是诡异的烧伤。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凭空燃起、将剑圣门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长老之一的“火”?
  一路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赶到空寂之山,可显然这里的惨烈恶战已经告一段落:剑圣门下的另一位掌门女弟子已经死去,六长老想来也无法全身而退——只不过,看起来冰国早有准备,六国遗民只怕无法实现这次的计划了……在看着玄锋崩溃般地抱着那个只剩一半躯体的女子呼号时,怀仞的脑子里却是冷醒地跳出了这样的判断。
  在站到这个杀场里时,他惊讶于自己居然可以这样置身事外地旁观。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复苏,另一个自己同时复活了——对怀仞而言,这是一场对于自己族人的血腥镇压和屠杀;然而对于御风皇帝来说,这不过是一场试图挑战他的帝国的动乱罢了。
  他站在雪地上,听着远处依稀可闻的刀兵和吟唱声,却是冷冷不动声色。那个刹那、仿佛他真正的灵魂跃出了这个躯壳,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躯体里的两个“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梦幻。帝王英雄,更不过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
  而如今的他,将为何而拔剑?他的剑,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场虚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这个修罗场里,前来助战的幽国剑士,却长久地提剑沉吟。直至看到那个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尸体,拔剑冲向远处尤自混战的人群——年轻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杀气和悲痛,陡然间将怀仞散漫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跟了上去,进入战场。
  祭坛不远处,结下了一个六芒星的阵。冰国六长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结的上百遗民也只剩下寥寥。六芒星上两个位置已经空了,剩下的四位长老守着四角,挥舞着手中的法器,黑袍飞扬,不间断的咒语从苍老的唇间吐出,伴随着凌厉变幻的手势——金、木、火、土,六合之间的四种力量被他们熟练地操纵着,杀戮向尤自困战的遗民。
  这段通往祭坛的血路已经延续了几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坏神的祭坛就在咫尺开外,那些遗民却已经没有余力,只是被四位长老和冰国战士的攻势逼得不停往中间退,已经开始无法招架那些攻击。可黑衣少年玄锋一加入,猛然让那些垂死挣扎的遗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双方再度开始新一轮的激战时,忽然间金色的光芒风暴般卷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刚要接触的两股力量同时反向弹了开去,重重击在各自的护壁上,让冰国长老和六国遗民都踉跄着倒退回去。
  “前辈!”玄锋扭过头,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怀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转头热切地对着残留的同族大喊起来,“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怀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离天宫的英雄怀仞!他回来了!回来和我们一起杀了那些冰国人!”
  “怀仞?”看到金甲剑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遗民喃喃念着这个被缅怀了数十年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的震惊低语,“怀仞还活着?”
  “真的是怀仞!”忽然间,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起来,“是怀仞!”
  遗民中有个鹤发童颜的老妇人惊呼着冲出了人群,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喜悦、已经不顾上四周依然还有冰国的人——白发萧萧的老妇人一直冲到了怀仞面前三尺,又迟疑着顿住了脚步,凝望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师……师兄?”
  “梅迩。”看着面前苍老的脸,怀仞金色的眸子里陡然有深沉的叹息——五十年了,当年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师妹,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垂垂老态。绸缎般的肌肤起褶了,红润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开始混沌——时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和无情,带走一切美丽脆弱的事物。这张饱经风霜的老妇的脸,已经无法让他回忆起半点当年小师妹的美丽和娇憨。
  那个瞬间,他心底想起的是神袛的双瞳——纯黑,深湛,如同不变的夜空,无论在何时何方仰头观望,都是那般恒久的美丽。
  他终于明白御风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袛——在拥有一切之后,最可怕的、便是要独对那无边无际的空茫。然而那个皇帝以为留住神袛、便可以抓住永恒。可惜他错了。
  细细端详着,惊讶于面前这张时光停滞的脸,女剑圣诧异地喃喃:“师兄,你……你……怎么还是……”
  “是神!是神替前辈凝固了时间!”在一片震惊中,只有玄锋兴奋的声音不停地响起,解释着,“创世神站在我们这一边!神赐予了英雄无比的力量,让他回到我们中间,说,冰国当亡,怀仞将成为新的皇帝!”
  “将成为新的皇帝……”那样的话是比雪暴更惊心动魄的,风一般在遗民中传播,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振奋的光,看向那个踏雪而来的金甲剑士。
  “怀仞!”四长老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本该在离天宫内侍奉神左右的剑士,同样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惊慌地面面相觑——怀仞如果能够离开离天宫,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许了他的离开。神,那个被他们冰国供奉了三百年的神,改变了心意!
  “所有人,都给我退开。”怀仞目光慢慢从在场各国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十丈开外那个冰封的祭坛上——那里,六芒星祭坛的中心点上,三百年前御风皇帝亲手结下的那个封印,赫然发出淡淡的金光。
  “前辈,快去释放破坏神吧!”玄锋带着遗民拦住了冰国长老,大声喊,眼里放出热切的光,“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怀仞,你疯了?住手!”火长老嘶声力竭地呼喝着,试图阻止这个陪伴神的剑士,“你要毁掉这个云荒么?”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声中,金甲剑士走上了祭坛,将手轻轻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里,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设下结界封印破坏神的御风皇帝的手印。
  怀仞轻轻将手按在那个手印上,分毫不差。想来,创世神等待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他在轮回之后重新回到离天宫寻找神袛,好借助他的手、将孪生兄弟释放吧。
  在这个天地之间,唯一和神对等的、令神挂念的,便只有那个孪生的破坏神。
  “神,一切将如您所愿。”剑士垂目低语,霍然发力。那个能禁锢破坏神的封印轻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扩散开来,笼罩了空寂雪山——那个瞬间,地宫封住的大门陡然开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缝隙。
  怀仞金色的眸子里有激烈交错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坏神,就被禁锢在这个地宫里,长达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这个只手可以毁灭一切的神魔、成了什么样子。
  他回顾身后纷乱的战局——无论冰国人还是遗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封印,个个一时间呆若木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微弱的笑意,剑士忽然开口了:“其实,破坏神不在这里面……真正的魔之右手,就在杀戮的人群当中,就在人心里。”
  包括玄锋在内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我结下这个封印时、本来希望的是七国之间不再有纷争。”怀仞嘴里、慢慢吐出御风皇帝的话,微微叹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们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坏神!——我做的一切都错了。”
  喀喇一声,地宫封印完全破碎,怀仞只手打开地面上白玉的门,忽然抬首微笑。
  “师兄!”毕竟是同门,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梅迩脱口惊呼,“不要!”
  “前辈!”玄锋也惊呆了,大呼。
  “怀仞?”四长老停下了手,不约而同回顾。
  “如今,我让一切回到原状。”低低的话语从剑士嘴边吐出,喀喇一声巨响,地宫门完全打开,金甲剑士手上加力、耸身跃入门后那片无穷无尽的暗黑。门轰然阖起。
  

【6】 暗黑破坏神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一枚枚虚幻的棋子从棋盘上生长起来,连片成势,相互交缠着攻击不休。然而这样自己和自己下的棋,无论成败、都索然无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盘边上,却有些落寞的意味。纯黑的眼眸抬起,看着一边水晶更漏里凝固的白沙——虽然此间的时光被凝固,神依然知道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自从怀仞踏出离天宫,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这中间没有冰国人再度进入离天宫——或许是怀仞离开时设下了结界,让那些冰国贵族无法进入这里。而六长老,则去了空寂之山镇压遗民起义,所以才导致无人可以进入九重门后的深宫、来侍奉她左右。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无法得知任何关于怀仞的消息。她试过种种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显示着虚无——甚至动用了水镜,居然还是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云荒的天地之间,居然还有神无法得知的事?
  长久沉吟着,神纯黑色的眼睛里陡然有空茫的感觉——这个云荒……这个她曾一手造出的云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不由她掌控了。神袛的力量终究有限,何况恒久的时光中,这个天地之间损有余而补不足,她已经越来越感到疲惫。
  唯一陪伴她长在的只有哥哥,自从天地初开起就和她相依为命。可这个她在天地之间唯一对等的、可以相互理解交流的同伴,却最终站到了她的对面。……也不知如今怎样。
  一念动,神瞬间就出现在的玉石雕像边上。
  神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袛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仰起脸,注视玉石雕刻的孪生兄弟的脸——忽然间,神的脸色变了!
  开天辟地以来、这样震惊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神袛的脸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议地轻触着玉像冰冷的脸,黑色的瞳子里交织着震惊和颤栗的光,然而那个巨大的雕像依旧没有表情,英俊的脸上、金钻镶嵌的双眸璀璨夺目,和女童的黑瞳对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神袛捧着雕像的脸,震惊地低语,右手微微颤抖。
  三百年前,御风带给她的已经是罕见的意外——而三百年后,怀仞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低语中,离天宫最后一道门轰然洞开。忽然有异常强大的力量如风暴席卷而来,将九道宫门瞬间一起粉碎——只是一个刹那、九道非天结界居然一齐破碎!
  外面刺入的阳光让神袛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到日月的辉光了?出了什么事情?这几个月内,外面必然风起云涌,然而,难道这么快冰国国内也发生了变动?连帝都也不安稳了?有谁……有谁居然能举手之间破去了这存在了三百年的结界?!
  “吾皇万岁!”
  门轰然洞开,阳光将一个身影投在地面上,长长地直指九重门内——而那个伫立在高大穹门底下身影两侧的,是无数匍匐在地的官员、将军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两侧,一直延伸到九重门的最外面。
  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转过了头,静静凝视照离天宫第一道宫门内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阳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焕发出刀剑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处,却是隐隐有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颜色。
  “怀仞。”看到来人转头的刹那,神低低脱口,难掩震惊。
  虽然已经换上了高冠玉带,一身人间帝王的装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着的不是权杖和玉玺,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剑——握剑打开离天宫第九重门的,居然是已经成为人间帝王的怀仞。
  那样快的速度……以及那样巨大的杀戮力量。
  “我不止是怀仞。”没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随手封闭了大门,新帝王抬头仰望着虚浮空中的创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神,你错了。”
  神,你错了——这样一句话,居然从一个凡人嘴里吐出。
  创世神霍然回头,注视着这个归来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给杀了?”手心里依旧捧着雕像冰冷的脸,神袛漆黑的眼睛却是看不到底,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开封印,趁机把我哥哥杀了?”
  “神,你又错了。”新帝王微笑起来,然而这一次他口唇没有翕动——巨大的玉像陡然开启了冰冷的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传达,“我并没有杀破坏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开口说话的刹那,神袛再度震惊地脱口,飘出了三尺,凝视。
  不错……已经悄然变了。在她刚出门抬头看时,就注意到孪生兄弟的雕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原来那张脸不知何时慢慢变幻,换成了另一张新的、熟悉的脸——那是怀仞的面容。
  怀仞的面容,居然奇异地出现在了破坏神雕像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离天宫内这神圣的玉像如同活了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我并没有杀破坏神,”雕像缓缓开阖着唇,微笑着,吐出一句话,“我就是破坏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动了起来,玉石的手臂举起,缓缓抱住了虚空中的创世神。金色宝石镶嵌的眸中,流动着光芒,注视怀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怀仞!”神陡然明白过来,脱口看向地上那个高冠博带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时候,女童怔怔看着那个石像嘴里吐出怀仞的声音、看着巨大的双臂抱着她,黑色的双瞳因为震惊而雪亮。
  “我的确是怀仞,是御风,”悄然改变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说着,巨大的手掌平举着,将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脸颊边,金色的眼眸是温和没有杀气的,“但我同时也是魔之右手,破坏神——你唯一的孪生兄弟。”
  冰冷的唇轻轻触着女童黑色的长发,吐出静默的声音。
  “怀仞……”终于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神袛忽然从那只巨手中消失,下一个刹那就出现在地面上,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个耳光,“你居然作出这样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脸颊陡然间爆裂开来,粉尘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然而有奇异的力量蔓延着、让那个痕迹迅速地变淡消失。怀仞轻轻摸了摸脸,金色的眸子里有奇异的笑意:“神,你再也无法奈何我。”
  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个孩子,他的手上、似乎有足以和神袛对抗的力量,微笑着喃喃:“我比三百年的御风长进了很多吧?……我不会去再度囚禁破坏神,或者释放他——我要自己成为破坏神。我要与你同在。”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光,凝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是的,你说对了——三百年后,你哥哥已经失去了 ‘形体’,”新帝王眼睛里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对视,隐隐有笑意,“所以,我打开封印、跃入地宫,给了他新的躯体——或者说,我是将他同化在我体内,从此与我同在。”
  “怀仞……”神喃喃脱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熟悉的眼睛——混和着哥哥、御风、怀仞的一切特征,穿越了所有时空。
  “真是疯了啊……比御风还要疯。”神袛的手触摸到那双熟悉的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你……将哥哥融在了体内?这不可能……这完全超越了一个‘人’的限度。”
  “是。凡人无法和神同在——御风已经试过了,”怀仞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光,忽然低下头轻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我要成为破坏神——我只有成为破坏神。我想与你同在,一起守望着天地的尽头。我想知道什么是永恒。”
  神袛忽然长久地静默。凡人生生不息,神袛明明灭灭——而神又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御风,或者怀仞,我也不能告诉你这六合间的奥义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来,用小手轻抚那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么令人颤栗的眼睛——一个人的躯体里、有着魔的特质;或者说,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却有着人的灵魂!那样的激烈对比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甚至超越了作为创世神的她所能创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来,人心幻化出的极致瑰丽、竟能一至与此。
  “将破坏神拥上帝位——多么可笑的事情。”创世神黑瞳中交织着复杂的光,缓缓冷笑起来,转头看着密闭的宫门,“那些我所创造出的子民,居然作出了这样的事情。”
  将魔之左手拥立为云荒帝君,不啻于将人世交由毁灭的力量来控制!她的孪生兄弟唯一的力量来源、便是毁灭和杀戮——那是魔的本性,无可改变。即使同时兼具了御风和怀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与真来控制杀戮欲望的抬头,又能压制破坏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还能控制住那种毁灭欲望之前,我会尽力让云荒平安——也让你慢慢恢复力量。”新帝王的眼睛里没有杀戮之气,抬头凝望着那座巨大的孪生神魔雕像,吐出缓慢的语句,“你说过……真正的繁荣,会同时提升两方面的力量,不是么?”
  神微微颔首,不语。
  “那么,”新帝王的手轻轻抱起了女童,转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让我们试着来达到这个平衡吧,不管那个平衡能维持多久——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样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见底。
  “你无法离开我,就像天和地永远无法分离。让我们一起来守望这个云荒,直到沧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丝毫不退缩地和她对视,静默地回答——那一瞬间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风巨浪般的心潮汹涌而过。
  许久许久,女童终于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一夜之后,离天宫巨大的宫门轰然洞开。
  御道两侧匍匐的官员、将军和神官惊讶地看到新帝王抱着一个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神色变化。然而每个人在接触到那双纯净之极的孩子的眼睛后,都有说不出的心惊。
  “创世神!”大神官刹那认出了帝王臂弯中那个孩子的身份,颤栗地伏地不敢仰视。
  所有臣民在震惊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离天宫的御道变成了一条装饰着各色官员服饰的河流。河流的源头上,金色的新帝王抱着黑瞳的女神静静而立,刚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的朝阳在他们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袛。
  “太阳。”多少年来第一次仰头看着天空,女童嘴里吐出了叹息。
  “神,你能看到未来么?”新帝王望着天地尽头,嘴角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你同样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镜湖的彼侧,声音是空茫得接近永恒:“你看到了么?那里,将会矗立起一座通天彻地的白塔——一个司掌破坏力量的君王,暮年时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而白塔之下,相对的守护之力、将会结成另一个虚幻的帝都。而北方的尽头啊……神,北方的尽头,我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一切终归有尽头,伟大的帝国也是同样。”
  漆黑的眸子随着帝君的手转动,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创世神的眼睛却没有丝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还存在于这个六合之间。”
  “不,我们必将存在。”新的帝王同时抬头仰望着崭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语声,“日出的时候我们拥有这片土地,而我们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那样冷定而压倒一切的语句,让脚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由近而远的呼声响起,如同一阵风暴传向天际。
  然而那样的欢呼声中,唯独神的眼睛是静默的,凝视着一侧帝王英俊冷酷的脸,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担忧——杀戮和毁灭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无法挖出的种子,人世的权欲诱惑着它,时时刻刻想要抬头——不知道它何时就会冲破坚固的土壤、长成恶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坠落了,”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孩童的眼睛注视着帝王,轻轻反问,“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
  “还有你和我,”然而那样深远的问话,换来的却是如此凌然的回答,“与日月同在。”
  “不,在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前,我将与你一起‘湮灭’。”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开阖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静默的杀气蔓延,“我将在平衡倾覆之前、将其彻底终结。”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了笑意,那样的笑意让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话只是故意的挑衅,“在我拔出这把剑之前,请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万岁!”两人的对话里,依然伴着四围山呼海啸般的欢颂声。
  新帝王俯瞰着丹阶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将怀中神袛高高抱起,在朝阳的光辉中振臂大呼:“神后万岁!”
  神后?——那么,相对的、刚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么?
  然而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狂热的情绪弥漫了全场,所有人在没有回过神来之前就顺着帝君的意愿重复高呼:“神后万岁!神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阳如血,将云荒天地间的所有笼罩,只有欢呼声响彻云霄。
  


【7】 永垂不朽的诗篇

   六国遗民在怀仞皇帝的带领下,一举推翻了原先冰国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国家。冰国贵族无法和魔君神后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带领离开了故土,流浪在云荒最西边广袤荒凉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浪苍鹰为伴。
  那个由六色土组成的崭新的国家,有个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个国家的遗民变成了空桑的六个部族,并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为白、青、蓝、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将怀仞拥上了帝位,是为空桑先祖怀仞皇帝。年轻英武的帝王身边,是逐渐长成美丽绝伦女子的皇后,在万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双眸和皇后纯黑的瞳子注视着大地,守望着辽远得看不到尽头的云荒。
  那便是云荒大地上传说中“空桑”这个民族的由来。
  因为历史的久远,那个关于民族缔造的故事、已经接近于神话——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书《六合书》上,都没有确切的记录。那个故事只是流传于众口相传中。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后的故事,犹如中州大陆上关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样、被所有人信仰。
  “我们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来的神”——每一个空桑人在千年后都那样自豪的说,仰望着白塔尽端湛蓝的天宇。每户人家中,都供奉着那一对孪生神魔的小像,烟火萦绕中,金眸与黑瞳如昼夜般并存。
  此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镜湖变成了桑田,湖中凸现了方圆百里的孤岛,而内乱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离析,退缩于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逐鹿天下。沧海横流之时,《六合书》上记录的最伟大的帝后拔剑起于蓬藁。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后白薇结束了内乱,重新统一了六部、将冰族彻底驱逐出了云荒大地,开创了历史上最强大的王朝:毗陵王朝。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镜湖中心的孤岛上建立了庞大的城市,将帝都伽蓝迁移到了湖心。而相应地、白薇皇后动用她的力量,在伽蓝城的正下方水域里,用幻力结成了一个虚幻的帝都:无色城。
  云荒格局在悄然变化,历史如同风般呼啸而过。
  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空桑的版图在星尊帝手中扩大到了无复以加。然而在“征”达到顶点的时候,“护”的力量悄然兴起:不满帝王对待海国的暴虐,白薇皇后拔剑而起、与丈夫对抗,最终战死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那座虚幻的无色城,也被星尊帝永远地封闭。
  星尊帝暮年,云荒的心脏上陡然拔起了高达六万四千尺的白塔,直指云霄。伟大的帝王将那尊据说与天地同寿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顶的神殿上——那“离天最近” 的地方。自己也绝足于大陆,在伽蓝白塔的顶端度过了余生。
  没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后十几年里、一个人在孤高的绝顶上,对着神像想什么。但在这位帝王南征北剿后,这一片云荒大陆终于完成了又一个轮回,进入了相对安稳的和平阶段。
  然而和平是什么?
  和平是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是一个失衡到另一个失衡之间、短暂维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耸入云,俯视着这片大地的一切兴亡枯荣。玉座上的神袛有着两双不同色泽的眼睛:金色的那一双、只能看见杀戮流血;而黑色那一双,则能看到平安繁荣。
  而现在,哪一双眼睛看见了过去?哪一双又看见了未来?
  “宽恕我……”六万四千尺的绝顶上,空桑最伟大的帝王须发苍白,仰望着神袛永恒不变的眼眸,喃喃低语。独居了十几年后,一代帝王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里阖起眼睛,进入永久的沉睡,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六合书·往世录》被风吹落在地,唰唰翻页——只是一个眨眼,便从洪荒翻到了桑田。

2022-03-27

温芯:独宠家花 下


  第七章   

  “为什么你不娶魏明怡?” 
  两夫妻回到房里后,喜蓉忽地问道。 
  叶南军震了震,没料到妻子会突然问这问题,他凛眉,从商业杂志上抬起头。 
  喜蓉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看他,一头乌亮的秀发柔顺地垂在肩后,他掐了掐手,阻止一股想要去抚摸的搔痒。记忆中,那发软似柔缎……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那么好,而且看来妈很早就想把你们俩凑成一对了,为什么……你不娶她?” 
  她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他干涩地瞪她。“你那么希望我娶明怡吗?” 
  喜蓉僵住身子,好片刻,才转过微微苍白的秀颜。 
  “如果我当初娶她,现在你就不用勉强自己跟我待在同一间房里,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他语中带刺,她眼皮痛得直跳。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说话的声音。“我只是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冷嗤。“我不是说过吗?潘家的事业对叶家有好处。” 
  喜蓉猛然瞪他一眼。 
  叶南军可以认出她明亮的眸子正隐隐燃烧着恨意,奇怪地他一点也不在乎,或许他已麻痹得无法在乎了。 
  反正他不论怎么说、怎么做,她就是决定了要恨他,他能怎样? 
  “如果……如果你是因为我的家世才跟我结婚,那就不该……” 
  “不该怎样?” 
  她不答腔,眉宇紧绷,菱唇抿着。 
  “你说话啊,有什么想说的,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好了。” 
  她蓦地站起身,秀发因激烈的动作在背后甩动,她转头,因气恼而淡淡染红的容颜美得惊人。 
  他霎时忘了呼吸。 
  “如果我们之间只是利益联姻,你就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嘶哑地喊。“不要把你用在魏明怡身上的温柔用在我身上,我们之间不需要来这一套!” 
  她说什么? 
  叶南军愕然,神情怔忡。 
  喜蓉则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这是在做什么?是恨、是恼、是妒,还是不知所措?她只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快把自己逼疯了! 
  他的讥诮,他的自以为是,他密密藏着的寂寞,以及不经意之间流露的温柔……她快疯了! 
  她不想面对如此复杂的他,不想去分析,也不想了解。 
  她希望离他远一点…… 
  喜蓉用力甩甩头,跳上床,拉高棉被,试图将教她心慌意乱的男人挡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叶南军茫然注视着她的举动。 
  隐约之间,他似是领略了她为何会突如其来地发飙,却又不能完全透悟,他知道她陷入天人交战,却不太明白她到底在挣扎什么。 
  他搁下杂志,站在床的另一侧。 
  “你还好吧?喜蓉。”他哑声问。 
  她翻过身不理他,眼皮紧紧闭着。 
  他胸口一扯,也躺上床,与她保持距离,窄窄几公分,却是天涯海角。 
  知道她睡觉时对光线和声音很敏感,他拿起遥控器,关了房内每一盏灯,在一片漆黑中压抑鼻息。 
  没有光,没有声音,她一动也不动,可是他却还是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柔软的胴体,就躺在他身边,他可以想象,那丝质睡衣下包裹的肌肤有多光滑细致。 
  他可以想象她柔细的发丝会如何垂落在她精巧的耳朵,偶尔会有那么几根,缭绕着耳缘,像一束细绳,拉扯他心弦。 
  他喜欢玩她的发,尤其在夜色深沉,而她静静睡着的时候。 
  他喜欢看那墨黑的发,在她白皙的颈傅飘逸。 
  情欲的热浪在他下腹翻涌。 
  他一定是头壳坏去了,否则不会硬要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明知道感觉得到她,却碰不到她,对自己是多么严酷的考验。 
  他不该拿明怡在家里作客当借口,睡在她身边。 
  这个决定,是大大的失策,他或许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 
  叶南军苦涩地想着,他紧绷全身肌肉,拚了命地压下欲望。他是人,不是野兽,当然能够控制自己。 
  他屏住呼吸,闭上眼。 
  绝对的黑暗里,逐渐亮起淡淡的光,桃红色的光,在那光里,他看见了她白嫩如羔羊的柔躯。 
  是的,她就像羔羊,是献给他这匹野狼的祭品。 
  她在他身上,往下俯视他,她的眼神妩媚,唇角挑着浅浅的邪气,她低下头,软发轻刷过他胸膛。 
  他的心狂跳,全身火热。 
  她吻着他,从他胸口那小小的、敏感的乳粒,舔过他坚实的下腹,直到他极热极硬的男性象征—— 
  叶南军陡地倒抽口气。 
  喜蓉,他的妻,她正温柔地爱着他,以她从来不曾有过的狂野方式。她温柔地舔弄着他,仔细地、极具技巧地撩拨着他,他的阳刚激烈地悸动。 
  她握住他,将他导引至自己湿润的入口,她像羊水包围着他,炙热地、充满爱意的包围,他的脸因强烈的渴求而发红。 
  他痛楚地咬紧牙关,阻止自己逸出呻吟。 
  他知道自己在梦里,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男人的性幻想,但这幻想如此真实,梦与现实的界线如此淡薄,他难受地肿胀着,隐忍射精的冲动。 
  他知道这一夜,自己又将在极度的欲求不满中蒙眬睡去。 
  只要翻过身,就能拥抱她,就能感觉她,但是他不能。他答应过不会碰她。在梦里她是主动送上来的祭品,在现实,她却是他怎么也爱不到的女人。 
  而他,不会卑微地去求她的爱,他不会求任何人…… 
  忽地,一阵细碎的声音在室内轻响,惊动半梦半醒的叶南军。 
  他带着满腔欲望醒来,竖起耳朵,努力分辨那是什么声音,终于,他领悟那是身旁的妻子极力压低的抽泣。 
  喜蓉在哭? 
  叶南军骇然,脑海一片空白,许久,才勉强恢复镇定。“喜蓉,你在哭吗?” 
  她倏地咽回呼吸,仿佛很懊恼自己惊动了他,娇躯稍稍挪移,又多离开他一寸。 
  她很尴尬吧?不想让他察觉自己在哭。 
  她是个倔强的女人,他早知道的…… 
  莫名的酸楚占领了叶南军,胸海波动着,情绪呼啸,他绷着脸,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好似也有些刺痛。 
  妻子默默地哭泣,他却沉沦在情欲里,他算是什么样的丈夫? 
  叶南军懊恼,犹疑片刻,终于翻过身子,双手轻轻环住妻子的腰,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拥住她。 
  她颤动一下,却没有抗拒,任他圈在怀里。 
  他又默默地前进了几公分,直到两人的身躯彼此相偎。 
  她继续哭着,轻微地颤栗着,他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无声地以自己的体温温暖些微冰凉的她。 
  喜蓉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出了闸的水,不停奔流。 
  可不可以别再这样对她了?她不想要!不想要他的关怀,不要他的体贴与温柔。 
  她不要他靠自己如此地近,不想再一次感觉像这样被他托在怀里时可怕的安全感,那会令她软弱,无法抵抗。 
  她不能对他心软,绝对不能,她应该恨他…… 
  她蓦地转过身来,湿润的脸庞埋在他肩颈。 
  他抱着她,她丰满的玉乳在他胸前压挤,一条长腿勾在他臀下附近。 
  他果然是作茧自缚。叶南军苦涩地想。 
  不知道其他男人是如何安慰在自己怀中哭泣的女人的?她是如此纤细易碎,偏偏又能轻易勾起最强烈的欲望——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该如何把持自己不变成禽兽? 
  他低下头,找到她水润的娇颜,细细亲吻,他告诉自己他只是设法吻去她的眼泪。 
  但她一声啜泣的嘤咛,将他好不容易压下的欲望唤回,大手不知不觉剥开她衣襟,握住一团浑圆。 
  老天!她好热,又好软。他呻吟,差点想就此压到她身上,不顾一切地占有她。 
  但他克制住自己,拇指极轻柔地拨弄着她的乳尖,不过几秒,那差缓的蓓蕾便傲然挺立。 
  她似乎被他挑起了,下意识地更靠近他,小腿在他坚实的大腿侧磨蹭。 
  他鬓边冒汗,厚实的掌心顺着她窈窕的曲线抚过,舒张她全身每一个毛孔,两人肌肉都紧绷,感受那比梦境真实百倍、亲匿又美妙的触感。 
  然后,他深吸口气,以单手捧住她圆臀,慢慢地、一次次地压向自己,缓慢的节奏,是折磨她,更折磨自己。 
  她抓住他肩膀,十指激动地掐入肉里,他觉得有些痛,但她随之而来的婉转娇吟更让他痛入骨髓。 
  他颤抖地低下头,找到她柔唇,锁住教他激狂的吟声。 
  四办唇在黑暗中辗转相吮,火热又绝望地吻着,仿佛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而他们已无多余的时间。 
  空气的温度在这一瞬急遽升高,达到爆点,情火噼啪燃烧。 
  喜蓉晕眩,感觉身上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要因这高温而融化,女性深处极乐又痛楚地收缩。 
  她需要他! 
  她在他身下难耐地扭动,小手盲目地摸索他结实的体魄,甚至危险地圈住他的男性,轻轻揉捏,如同他方才幻想中的抚触,他顿时发狂,焦躁地低吼,正式蜕变为一只野兽。 
  她毫不畏惧地迎接他近乎暴虐的亲吻,他吻肿了她的唇,吻痛了她敏感的乳尖,他扯开阻绝彼此的衣物,硬如烙铁的阳刚放肆地抵在她湿润的花办口。 
  她喜悦地叹息,指尖掐紧他的背,在那上头划下一道道桃色痕迹。 
  他陡地用力推进,猛烈的力道震撼她、席卷她、吞噬她,她被撞击得全身酸软,恍惚地沉醉在一波波潮浪中。 
  而他,与她一起攀上浪潮的最高峰—— 
  *** *** ***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叶南军端起秘书送上的咖啡,嗅了嗅浓郁的咖啡香,饮了一口,嘴角扬起满意的微笑。 
  最近他的心情很不错,就连公司员工都感觉到了,方才秘书进来报告时,还有意无意地问总裁最近是否有什么好事。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轻声一笑,但已足够暗示答案。 
  是的,最近确实发生了些好事。 
  自从那夜过后,他的妻不再像前几个月那么冷漠了,虽然她还是很少跟他说话,但至少跟他睡在一张床时,不会远远躲着他,会在熄灯之后悄悄地靠过来。 
  在深沉的黑暗里,他们当彼此是在另一个世界,无怨无恨的世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抱她,她也愿意温柔相迎。 
  这是转机。 
  叶南军如此相信。他相信只要再多经过一段时间,喜蓉会慢慢打消对他的恨,她会原谅当初他隐瞒她前男友生病的事。 
  她会明白,他们的婚姻生活曾经很快乐,只要她愿意,他们还是可以找回那样的快乐。 
  虽然他当初用来得到她的手段是错的,但他会倾尽全力,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一切。 
  他会让她幸福! 
  一念及此,叶南军胸口不禁怦怦地跳,他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 
  不是因为烦躁,而是兴奋,因为长久笼罩他与娇妻之间的阴霾终于得见一丝曙光,濒临破碎的婚姻有了重新完整的希望。 
  他深深叹息,单手抚住胸口。那里,隐隐痛着、悸动着,喜悦的浪潮起伏。 
  他笑了,一个人在办公室,痴痴地、傻傻地笑了起来。 
  要是被员工看到了,会震惊得以为他被雷劈到了,脑子糊涂了吧? 
  叶南军嘲笑自己,手机铃声恰巧响起,他抿唇接起电话。 
  “南军,我Ricky。” 
  “Ricky!”他精神饱满的声调尽显好心情。“怎么有空打给我?又要约牌搭子了吗?” 
  “你忘啦?最爱打牌的老马到苏州去巡视他的新厂了!三缺一,怎么打?” 
  “该不会要我负责找人吧?” 
  “打牌的事以后再说,我今天Call你,是要跟你说一件事。”Ricky的口气变得严肃。 
  “什么事?” 
  “南军,我说你老婆……没事吧?” 
  “什么意思?”叶南军蹙眉。 
  “我刚开车经过一间咖啡厅,看她跟一个男人坐在露天咖啡座上。” 
  喜蓉跟男人在一起? 
  叶南军深吸口气,阻止自己胡思乱想。“那没什么吧?可能是她的朋友吧。”他强笑道:“总不能把老婆整天关在家里,也要让她出去透透气啊!” 
  “可是我看他们俩不太对劲,你老婆还一直掉眼泪。” 
  他一震。“喜蓉哭了?” 
  “南军,我知道你很喜欢你老婆,要不然老马他们三番两次说要帮你找情妇,你也不会严词拒绝了,可是……”Ricky停顿,仿佛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 
  “没关系,你说。” 
  “要宠女人,也该有节制,不能太放纵她们……” 
  “你怀疑喜蓉有外遇,是吗?”叶南军沉声打断好友。 
  Ricky没说话,叹息。 
  “你在哪里看到他们的?” 
  *** *** *** 
  “如果伯母没把你生病开刀的事情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喜蓉扬起泪眼,注视坐在对面的男人。 
  两年了,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他瘦了许多,看得出来经过一番病痛折磨,她又心疼,又气恼。 
  “对不起,蓉蓉,我是为你好。”谢承家嗓音沙哑,眼底有掩不住的歉疚与眷恋。 
  “为我好,就可以编出那种谎言来赶我走吗?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你变心了?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难过?”她质问他,不免有怨。 
  “我知道我自私,对不起。”谢承家轻轻握住她颤抖的手。 
  喜蓉震颤无语。 
  她又怎能怪他?虽然他私自做决定是很不尊重她,但他出发点是出自爱,她怎能苛责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他只是不忍她也跟着受苦。 
  但就因为他一句不忍,造成了一段恋情夭折,两个人错过,他独自面对病魔,而她也嫁给另一个男人。 
  这一切该怪谁?莫非都是命运捉弄? 
  “对不起的人……是我。”她痛楚地流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身边,对不起,承家,我真的很抱歉。” 
  “不能怪你啊!蓉蓉。”谢承家连忙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她哽咽。可是她不能不怪自己。 
  “别哭了,蓉蓉,你哭我也会难过的。”谢承家温柔地替她拭泪。“我已经好了,没事了,你不用替我担心。” 
  “可是伯母说,你还是有风险……”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而且我在疗养院住了一年,身子也养好很多,比以前更有精神了呢。” 
  “你骗我。”她低下额头,抵住他掌骨。“我知道你只是安慰我。” 
  “真的,我没问题的!不信你可以亲自去问我的主治医生。”谢承家微笑。 
  喜蓉扬起苍白的容颜,直视他。“你老实告诉我,承家,这两年来,难道你从来不曾后悔过吗?” 
  他一震,笑意从唇边敛去。 
  “你从来没想过,如果当初告诉我实话,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吗?我可以陪你开刀,也能陪你疗养,你不用自己孤单一个人。” 
  他眼神黯淡,久久,才涩涩地承认。“我确实这么想过。” 
  她怔忡。 
  “不过就算后悔,也不能怎样了,至少我知道你嫁给叶南军后过得很好,这样就够了。” 
  老天! 
  喜蓉悚然,呆呆地瞪着眼前淡淡微笑着的男人。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他不怨她不怪她,还如此为她着想? 
  喜蓉咬住牙关,阻止泪水继续在眼底泛滥,却挡不住身子一波一波地颤栗。她望着谢承家,慢慢地,问出盘旋心头许久的问题。 
  “承家,你会不会希望我……回到你身边?” 
  谢承家闻言,脸色一下刷白。他瞪着喜蓉,像是不敢相信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坦率。过了好片刻,他涩涩地苦笑。 
  “就算我想,也不能怎样了。” 
  那么,他果然是希望她回到自己身边了。喜蓉木然地想。就像谢伯母说的,他虽然想,却说不出口,他不敢剥夺她现在的幸福。 
  只能看她怎么做了,如今主导权在她手上,只有她才能决定要不要回到他身边。 
  一切都看她了。 
  泪水再度不争气地坠落,泪痕在颊上狂乱交错,她伸手掩唇,挡住那细微的呜咽声。 
  为什么要由她来做这个决定?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她来决定要伤害哪一个男人…… 
  “蓉蓉,你怎么了?你别哭啊!”见她哭得肝肠寸断,谢承家急了,忙起身将她拉进怀里,一声声地哄她。“别哭了好不好?我们两个好不容易再见面,你应该笑一笑啊!”他捧起她脸蛋。“来,笑一笑!” 
  她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她凄楚地闭眸。 
  谢承家心一动,压抑了两年的悔恨与相思忽地排山倒海袭来,他克制不住自己,轻轻地吻上那淡粉色的柔唇。 
  “我好想你……蓉蓉,我想你。”他呢喃低语,一次次啄吻着她。 
  “你们俩够了没?!” 
  一道凌厉的嗓音蓦地在两人身后响起,惊动了谢承家,也惊醒了喜蓉迷离恍惚的神智。 
  她直觉地推开拥抱着她的男人,往声音来源处望去。 
  是叶南军。他铁青着脸,身躯如铜像僵硬,眼神冰冷,隐约之间却又跃动着激愤的火焰。 
  他误会了! 
  喜蓉惊骇不已。他一定以为她跟前男友旧情复燃,他生气了。 
  “南军,你听我说……”她慌张地上前想解释。 
  他不理她,冰锐的眼眸直视谢承家。“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出现在喜蓉面前的。” 
  “抱歉。”谢承家垂下眼。 
  “你到底想怎样?你想回来抢走她吗?” 
  “我没这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吻她?你别忘了她现在是我老婆!”叶南军逼近谢承家,气势凌人。 
  见两个男人一触即发,喜蓉急忙介入。“你冷静点!南军,承家没做什么,你别把气发在他身上。” 
  叶南军脸色一凛,复杂地望向她。“你帮他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要你冷静点。”她迎视他的眼,胸口莫名地抽痛。 
  他的眼神好阴郁,像沈在最黑暗的深渊,透着一丝绝望。 
  “你让开。”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才沙哑地命令。 
  她摇头,仍然挡在两个男人之间。 
  “我叫你让开!”他粗鲁地将她拉到一边,迳自提起谢承家衣领,握起拳头。 
  她尖叫一声,抢上去阻止,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谁也无暇顾及她,结果她不知道被谁用力一推,肚子撞上桌缘,狼狈地摔倒。 
  喜蓉晕眩地捧住腹部,却压不住剧烈的疼痛,她茫然睁眼,看着自己白皙的腿流下一道鲜红的血。 
  她流血了?怎么会? 
  她奇怪地想,还厘不清怎么回事,只听见一声懊恼的咆哮,跟着,叶南军冲过来。 
  “喜蓉,你怎样?你没事吧?”他蹲下来,焦灼地检视她。 
  “我……流血了。”她虚弱地回应,鬓边一滴滴沁出冷汗。 
  “流血?!”他冻住,震惊地瞪视她腿上那沭目惊心的血流。“我、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说着,他打横抱起她,匆匆往停在一旁的座车奔去。 
  她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在晕去前映入眼底的最后影像,是她从来没想过会显现出恐惧的脸——   


  第八章   

  她流产了。 
  当喜蓉从昏迷中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单人房,病房布置得温暖舒适,坐在床边陪伴她的叶南军却神情淡漠。 
  他告诉她,因为撞击的力道太强,她流产了。 
  “你是说,我怀孕了?”她不敢相信地问他。 
  他默默点头。 
  她肚于里竟有个宝宝?喜蓉瞠目结舌,从没想到自己的子宫,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孕育着一个小小的胚胎。 
  “宝宝……流掉了?”她茫然咀嚼着流产的意义,忽地,胸口强烈抽痛。 
  意思是,他与她的孩子没了,一个还未来得及成形的小生命,因为她这个母亲的粗心大意,不幸夭折。 
  她咬住唇,脸色苍白,身子轻颤,一颗眼泪静静地坠落颊畔。 
  叶南罩无言地看着那眼泪,蓦地撇过头。 
  喜蓉黯然注视他,他脸上的线条紧绷,嘴唇抿着,眼神是她不能分辨的复杂,她心一扯。 
  他是不是怪她?怪她没保护好他们的宝宝? 
  “对、对不起。”她颤着嗓音道歉。“我没想到……我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他一震,转过头来,阴郁的眸凝望她,良久,才哑声开口:“你不用道歉,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跟谢承家打起来,你也不会遭到波及。” 
  “承家呢?”话刚出口,喜蓉便恨不得咬下自己舌头。 
  她明知道叶南军因为两人私下见面感到不悦,又何必再挑起他的怒气呢?她暗暗掐住掌心,等待丈夫的责备,但他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他先回去了。”他的语气很冷静。“他跟我一起送你到医院,他很关心你。” 
  喜蓉愕然。 
  为什么他会如此平静,甚至还强调另一个男人很关心她?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不高兴我跟承家见面。”她愣愣地说。 
  “我没有不高兴。”叶南军自嘲地撇嘴。“我刚刚冲动了点,抱歉。” 
  抱歉?他对她道歉?她没听错吧? 
  “你们两年没见面了,当然情绪会激动点。”他站起身,借着替她倒水的动作掩饰脸上的神情。 
  她怔忡地望他。 
  他倒来一杯水,扶她靠坐起来,她接过茶杯,慢慢啜饮,一面从眼睫下窥视他。 
  不知怎地,她觉得他看起来似乎苍老了许多,眼神黯淡无光,俊脸是教人捉摸不定的冷漠。 
  如果平常的叶南军像个高傲的斗士,现在的他就像是失去灵魂的游民,仿佛已经懒得与这世界对抗,对抗也无闲。 
  “南军,你……怎么了?”她轻声问,压抑着心头窜过的一道酸楚。 
  她从来不曾见过自己的丈夫这副模样,他一向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啊!就连生气的时候,怒意炯炯的眼神都慑人。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她追问,无法再忍受见他如此萎靡。 
  “有话说的人,应该是你吧?”他涩涩地回应。 
  她怔住。 
  他微扯唇,伸手替她拨拢垂落额前的发缯,毫无神采的眸光在她雪白的丽容上徘徊数秒—— 
  “我们离婚吧!” 
  *** *** *** 
  他说要跟她离婚! 
  为什么? 
  之前她说要离婚,他怎么也不肯,为什么现在反而是他主动提出来了? 
  是因为承家吗?因为撞见她的前男友亲吻她,所以他生气了?或者是……难道他以为—— 
  “你该不会以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承家的吧?” 
  当时,她曾颤抖地如此问他。 
  他的反应先是一震,跟着,仰头大笑。 
  那笑声,高亢尖锐,带着几分嘲讽,却又有几分萧条。 
  她几乎不敢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住那可怕的笑声,注视她的眼神苍凉。“在你心目中,我真是那么没品的男人吗?” 
  “我不是……”她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没恶劣到怀疑你的贞洁。”他简洁地接口,跟着离开病房。 
  接下来几天,她都没机会见到他,因为日本分公司那边有事,他飞过去出差,她出院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叶母跟魏明怡的尖酸刻薄。 
  “连自己的宝宝都顾不好,你这个母亲怎么当的?”叶母不满地叨念。“我早就说南军不该娶你这个老婆了,连给我们叶家传宗接代都有问题!” 
  “就是嘛!南军哥哥应该跟你离婚才对。”魏明怡接口。 
  喜蓉心抽痛,虽然对这两个女人的敌意早习惯了,但听到离婚两字,她仍是强烈介意。 
  为了避免和两人再起冲突,她一直窝在房里,连佣人送饭进来,也很少吃。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慌好慌,胸口闷闷的,一下下地揪痛着。 
  她的丈夫总算同意跟她离婚了,为什么她却一点也不高兴? 
  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是错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嫁给他,他也不该娶她,如今他终于愿意平和分手,为什么她会觉得好不对劲? 
  她不必再挣扎了,不是吗?可以无牵无挂地回到承家身边,不是吗? 
  那么,她为何如此痛楚? 
  喜蓉坐在阅读窗台上,掐紧手,用力抵住玻璃。这扇窗像一道隔阂,她忽然有股冲动,想将它击破。 
  她跳下窗台,拿起手机拨号,铃声两响,对方很快接起。 
  “喂,是我。” 
  “我知道。”他语气深沉。“怎么会打电话来?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今天下午就回去。” 
  “喔。” 
  “还有事吗?”他听起来好冷淡。 
  她咬了咬牙。“没事,等你回来我们再说。” 
  她正想切线,他却忽然喊住她。“喜蓉!” 
  “什么事?”她急忙将手机靠回耳边。 
  “你……身体状况如何?还好吧?” 
  “我很好啊。” 
  “听佣人说你这两天好像没怎么吃东西?” 
  “我有吃,只是胃口不太好。”她闭了闭眸:心内一阵酸楚。原来他还是关心她的。 
  “那就好。”他沉默下来,她能感觉到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他只是淡淡一句。“晚上见。” 
  “嗯。” 
  她怅惘地放下手机。 
  事实上,今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不过她想他可能忘了。 
  就算记得又如何?反正他们都要离婚了。 
  喜蓉苦笑,心房陡地涌上一股酸涩,她眨眨刺痛的眼,深深呼吸几口,然后,换衣服出门。 
  不管他们的婚姻还能维持多久,至少这一天,她希望两人能好好地过,就当是最后的回忆也好。 
  她到百货公司,精心选购一组精致的袖扣当作礼物,接着上超市,买了一篮子食材。 
  回到家,叶母跟魏明怡去逛街,两人都不在,她刚好清静地进厨房,洗手做羹汤。 
  她的手艺,比新婚时进步多了,就算不让家里的厨娘帮忙,也勉强能弄出一桌料理,都是叶南军爱吃的菜。 
  见时间充裕,她又煲了一锅鸡汤,趁慢火细熬的时候,她布置好餐桌,插上香水百合,点燃几盏蜡烛。 
  入夜时分,叶南军果然回来了,她笑着迎上去。 
  “你回来啦?肚子饿吗?今天的晚餐是我准备的喔!” 
  她热情的表现似乎令他很意外,整个人僵在原地好片刻,才跟她走进餐厅。 
  餐桌上一道道香味四溢的料理震撼了他,再次愣住。 
  “吃饭吧。”她替他盛了碗饭,搁在他面前,然后笑意盈盈地在他对面坐下。 
  他怔忡地望她。 
  “吃啊!难道你怕我在菜里下毒吗?”她开玩笑,眼中灿光飞舞。 
  他看着她久违的甜蜜表情,忽地领悟了什么,俊唇一牵。“我倒不担心中毒,只怕吃了会拉肚子。” 
  “什么嘛。”她嘟起嘴。“我的烹饪手艺就那么让人不放心吗?” 
  “聪明人都知道应该小心。” 
  “呵,那你不要吃好了!”她不依地想拿回他的饭碗。 
  他抢先一步握在手里。“我要吃。” 
  “你不是说怕吃了会拉肚子吗?”她娇睨他。 
  他微笑。“我吃。”因为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尝她手艺的机会了。 
  叶南军垂下眼,默默地挟菜吃饭,品尝每一道料理——她的手艺果然还是不怎么样,有的调味太清淡,有的又太重咸,还有一道鱼,煎得有点焦。 
  但,很好吃。 
  他知道这桌上每一道菜,都是他爱吃的,都是她特意为他而做的,是她对他表达关怀的一种方式。 
  从小到大,几乎不曾有人真正关怀过他,就连他自己的母亲,也从不曾亲自下厨为他炒一道菜,更别说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了。 
  他一直是孤独一个人长大,未来也要继续孤独…… 
  “好吃吗?”娇脆的嗓音问他。 
  他淡淡扯唇,假装烦恼地揪眉。 
  “干么啦?有那么难吃吗?” 
  “算是及格吧。”他勉为其难似地评论。 
  她懊恼地冷嗤。 
  他朗笑。“好吧,比起以前,你进步很多了!放心吧,以你现在这样的手艺如果煮给别人吃,绝对不会丢脸的。” 
  听闻他这似真似假的赞美,喜蓉也笑了,但心口却隐隐冒酸。 
  他的意思是,以后她嫁作旁人妇,至少做出来的菜,对方不会不敢吃。 
  他已经开始想象她做菜给别的男人吃的画面了吗?可为什么她自己,却想象不出来? 
  喜蓉脸色微微刷白,双手发颤,几乎端不住碗。她拿起筷子想挟菜,其中一根却落在餐盘边。 
  “我帮你。”他注意到她的激动,没说什么,镇静地替她挟菜,堆上她饭碗。 
  “谢谢。”她极力压抑波动的情绪,甜甜一笑。 
  一顿饭下来,两人就像从前那样唇枪舌剑,彼此打趣,他会嫌弃她某道菜做得不够道地,她也会不高兴地反驳回去。 
  他谈起这次出差的事,跟她分享公司最近的事业发展计划,她也会告诉他自己参加社交活动时,发生的趣闻糗事。 
  他们自在地聊天,仿佛这几个月来的争执与冷战都只是一场梦,而他们从不曾怨恨过彼此。 
  但两人其实内心都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了。 
  最后的晚餐,最后的回忆,两人都默契地以最开朗的态度相对,两人都不愿不欢而散。 
  但愿能好聚好散,相互珍重—— 
  “你还记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吗?”喜蓉轻声问。 
  叶南军点头。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她拿出细心挑选的袖扣。“看看喜不喜欢?” 
  他打开礼盒,看一对镶在袖扣上的黑玉在眼前闪烁,正如他自己的双眼,深邃无垠。 
  他微笑。“谢谢,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了。”她嫣然一笑,泪意却不争气地窜上眸,她连忙眨眼忍住。 
  “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他哑声说。 
  “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 *** *** 
  他开车载她出门。 
  她觉得奇怪,眼看车子上了高速公路,更是摸不着头脑。“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他不回答,神秘地勾着唇。 
  她只能压下满心好奇,耐性地等着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一小时后,他们下了交流道,在山路里一阵弯曲,总算抵达目的地。 
  喜蓉惊愕地睁大眼,瞪着矗立在车前,雕花铁门后,一座仿佛童话城堡的建筑。 
  “这里是……游乐园?” 
  是她和谢承家两年多前曾经来过的主题乐园,那天,他们还在园里和他巧遇。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迷茫地望他。 
  “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考虑收购这间主题乐园吗?”他淡淡一笑。“我后来真的把它买下来了。” 
  “所以这里也是叶家投资的事业之一喽?” 
  “嗯。”叶南军点头,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阿强,麻烦你了。”他低声吩咐。 
  不一会儿,紧闭的铁门忽地往两侧滑开,园区内灯光大亮。 
  在一片绚烂里,天幕的星子也失色,默默地隐去,一盏盏五光十色的灯泡肆意占领了黑夜。 
  喜蓉瞠目望着这梦幻的一幕。 
  “这就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她愣愣地问。带她来这里,两人独占夜晚的童话乐园? 
  叶南军摇头。“不是。”他直视车窗前方,视线胶着在城堡前美丽的喷泉。“你记得你跟谢承家有天晚上曾经在喷水池边看烟火吗?” 
  “记得啊,那天下午我们不是还遇见你吗?”她点头,匆地一惊。“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有留下来看烟火?” 
  “因为那天我一直在后头跟踪你们。” 
  “什么?”她骇然。“你一直跟着我们?” 
  “很像跟踪狂吧?”叶南军自嘲。“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千金大小姐会喜欢上一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我要找出原因。然后,我看见他拿出拉环充当求婚戒指,你不但不以为意,还很快乐地接受。” 
  他微微一笑,眼神一下子变得迷蒙,似是陷在回忆里。“我想,我大既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想得到你吧。” 
  为什么?她惘然不解。 
  难道就因为觉得她不可思议,很好玩? 
  “因为我很想有个人也那样爱我。”仿佛看出她的疑问,他主动解释。 
  她顿时无法呼吸。这答案太令她意外,也莫名地揪扯她的心。 
  他深深地望她。“在送你礼物以前,我想先跟你道歉。” 
  “道歉?”迟疑的眼波在他脸上流连。 
  “我很抱歉对你说了谎。”他叹息,看着她的眼眸好深、好沈,像探不到底的汪洋,她恍惚地沉溺其中。“我明知道谢承家是因为罹患胃癌,才故意跟你分手,却瞒着你不说,这件事我很抱歉。” 
  她怅然不语,他沙哑地继续坦白。 
  “那天他来找我,告诉我他要辞职,我逼问他是什么原因,他终于告诉我真相。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希望我能代替他照顾你。我答应了,条件是他永远不能再在你面前出现,他也答应了。” 
  “原来你们……有过那样的协议?”喜蓉颤声低语,胃袋沉重地打结。“你们俩到底当我是什么?一个可以转送的礼物吗?” 
  “抱歉。”他还是这么一句,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我知道自己不该对你说谎,不过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你跟谢承家在一起不会幸福,我想你不知道真相也好,如果你能忘了他,以后就不会那么痛苦。” 
  “你……凭什么帮我做决定?你又怎么能确定我跟承家在一起不会幸福?你太自以为是了!”她气恼地指责。 
  他完全不为自己辩驳。“我确实很自以为是,我以为自己能给你幸福,其实我也给不了。” 
  微扯的嘴角,尽是嘲弄。 
  她怔望他,看着他的脸一下青、一下白,阴晴不定。 
  气氛一时沉寂,良久,他才涩涩地扬声。“你跌倒流产那天,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在伤害你。我自以为把你留在身边是为你好,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像以前那样和乐融融地相处,我没想到,已经造成的伤害,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 
  他忽然抬起手,温柔地轻抚她冰凉的颊。“喜蓉,你会原谅我吗?” 
  她轻抽口气,心绪乱成一团。 
  他是何等自傲的一个男人,却不避讳放下身段,求她谅解——她该如何应对?她竟然惊慌得无法吐出只字片语。 
  他误解了她的沉默,颓然放下手。 
  “也对,这种事不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他萧索地低语,闭了闭眸。 
  她茫然凝视他落寞的神情,心弦酸楚地牵动着。 
  半晌,他似是振作起来,朝她送来一记爽朗的笑。她呆住,不知怎地,觉得那笑容里藏着某种说不出的悲哀。 
  他开门下车,绕到另一边,牵她下车。 
  “不管你能不能原谅我,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想至少该送你一份礼物。”他笑道,手一挥。 
  一个男人乍然现身,他手上捧着一束玫瑰,脸上挂着不确定的笑容。 
  他是谢承家。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男友,喜蓉霎时愣在原地。 
  惊疑的目光在两个男人身上来回,她忽然懂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转向丈夫,嗓音发颤。“南军,你、你该不会……” 
  “这个给你。” 
  他递给她一封文件袋,她木然,不必看也知道里头是离婚协议书。 
  “我祝你和他幸福。”他温煦地对着她笑。“你是个好女人,喜蓉,你值得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谁也没有权利剥夺。” 
  他说什么? 
  她像失去灵魂的人偶,呆站着。 
  叶南军却还是微笑着,领着她来到谢承家面前,将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 
  “我把她交给你了。”他说。 
  两个男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震撼地看着那样的眼神。她的丈夫,真的打算把她送回前男友身边! 
  “虽然我们以后不再是夫妻,但无论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帮你。”叶南军沉声许诺,话里是浓浓的牵挂与关怀。 
  她惶然,下意识地摇头,似是想否决现在在她面前上演的一切。 
  “南军,我走了,你怎么办?”她颤声问。她离开后,他岂不是又要孤单一个人了?谁会关心他,谁来照顾他? 
  “什么我怎么办?”他眨眨眼,仿佛觉得她问得好笑。“你当我是谁?我可是叶南军啊,只要我点个头,还怕没有女人黏上我吗?” 
  她眼眸刺痛。“你……好自恋。” 
  “不是自恋,是自信。”他气定神闲。 
  还是那么高傲的他。她痴痴地凝睇他。 
  “再见了,喜蓉,祝你幸福。”他俯下身,轻轻地在她颊畔印落一个吻。“今晚是属于你们的,好好玩吧!” 
  说着,他将她和谢承家两人推进游乐园里,然后摆摆手,转身离去。 
  她怅然目送他独自踏月而行的背影,那身影,好潇洒又好孤寂,依然是威风凛凛—— 
  她蓦地哽咽。   


  第九章   

  松叶集团总裁婚变的消息,经过某间八卦杂志披露后,一夕之间,流传开来。 
  平民百姓拿这话题当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上流社会的绅士贵妇们也互咬耳根,纷纷猜测来龙去脉。 
  除了当事人及其亲友,其他人大多把此事当成一桩笑谈,但也有不少名门爸妈看在松叶集团背后代表的庞大经济利益分上,开始热切地打听,想替自家女儿和叶家年轻的总裁牵线。 
  叶南军每天都接到各方的社交邀请,但他总以工作忙碌为借口,一律拒绝。 
  有杂志说他之所以封闭自己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是因为他前妻出轨,带给他的伤痛末愈。 
  此说一传出,更为婚变的男主角增添几分悲剧色彩,淑女千金们对他更有兴趣了,虎视眈眈。 
  叶南军本人却对那样的报导很不满意,不但对该家媒体正式提出抗议,也故意挽着某位富家小姐出席晚宴,平息流言。 
  “啧啧!”翻过八卦杂志一篇篇煽情的报导,Ricky频频赞叹。“南军,我看现在只要你开口,就算是皇家公主也手到擒来。” 
  那又怎样?叶南军不理会好友的调侃,迳自蹲下来,研究眼前一株芙蓉花,然后他握起铲子,稍稍翻松土壤。 
  “不会吧?你真的在种花?!”见他的举动,Ricky不可思议地嚷嚷。“你妈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真的想不开,改行做园丁了!” 
  “什么改行?”叶南军没好气。“只是浇浇花、翻翻土而已,这样就叫园丁了?” 
  “这不是我们这种身分的人该做的事。”Ricky丢开杂志,看好友为了种花把自己一双手弄得脏兮兮,很不以为然。“你家不是请了园丁吗?你喜欢这些花,让他好好照头不就得了?干么非自己动手不可?” 
  “这些花不一样,我一定要亲自照顾。” 
  “为什么?该不会因为这些是你前妻亲手种的吧?” 
  叶南军不回答。 
  Ricky却知道自己猜对了。想也知道,他前妻名叫喜蓉,这花是芙蓉,如果不是为了前妻,他又何必如此执着? 
  “不要告诉我,你还爱着那个女人!” 
  “她不是‘那个女人’。”叶南军皱眉,不喜欢好友略带轻蔑的口气。“她是潘喜蓉,我前妻。” 
  “抱歉。”Ricky听出他的不悦,识相地道歉,转开话题。“对了,晚上要跟我们几个一起打麻将吗?” 
  “打牌可以,介绍女人免谈。”叶南军很干脆地开条件。最近老有人要为他安排相亲,他烦透了。 
  “你都已经离婚了,玩玩女人有什么关系?” Ricky试着说服。“我保证介绍你一个聪明漂亮的女人,绝不会比你前妻差。” 
  “谢啦,我不需要。”叶南军淡然拒绝。 
  “为什么不要?该不会你真的认命,决定听你妈的话,迎娶那个青梅竹马了吧?”Ricky开玩笑。 
  “我说过,我当明怡是妹妹,不可能娶她。”叶南军态度很坚决。 
  他离婚之后,叶母曾再度劝他迎娶魏明怡,他仍是一口回绝,叶母气怔,魏明怡则是哭着收拾行李,奔回自家诉委屈去。 
  这些经过,Ricky约略也听说了,打量好友好一会儿,伤脑筋地叹气。“南军,你跟我说实话。”他面容一整,语气超严肃。“你是不是还爱着你前妻?”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Ricky若有深意。“何况那枝花已经离开你了。” 
  叶南军微微一笑,细心地为面前的芙蓉花丛浇过水后,站起身,拍拍沾上尘土的衣袖。 
  “就算她离开我,我想要的女人还是只有她。”他坦然表白,直视好友的眼眸清亮。 
  Ricky愕然,皱眉打量他,确定他说的是真心话,夸张地大摇其头。“你这话跟我说就罢了,千万别在老马他们面前说,否则他们会笑你的。” 
  爱妻爱子那叫“好男人”,但要是只独钟一人的话就叫做“笨男人”了。 
  这道理,是男人都该明白啊! 
  “我知道。你以为我会笨到承认自己笨吗?”叶南军幽默地回应,嘴角一牵,似笑非笑。 
  Ricky一拍额头,也爽然笑了。 
  *** *** *** 
  喜蓉瞪着杂志,封面上叶南军跟某位千金小姐的照片好刺目,教她忍不住要别开眼。 
  看来他已经找到新欢了,那个女人……挺漂亮的,看起来既温柔又大方。 
  和他很相配。 
  她苦笑,告诉自己应该祝福前夫,为他感到高兴,但不知为何,胸臆间却酸酸的,冒着一股醋味。 
  她嫉妒,嫉妒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时,笑得那么开心,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她了。 
  但她有什么资格吃醋?毕竟她跟他已经离婚了,各不相干,不是吗? 
  喜蓉幽然叹息,放下杂志,身后却猛然伸来一只大手,抢过去。 
  她愣住,回过头。“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敲一下门?” 
  潘正杰不理会女儿的抗议,迳自盯着杂志封面,浓眉一皱。 
  “我说你这丫头,到底心里怎么想?”他甩开杂志,瞪视女儿。“再这样下去,南军真的会被别的女人抢走喔!” 
  “爸。”喜蓉无奈地轻唤。她懂得父亲的意思,他一直无法接受她和南军离婚的事实。“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就别逼我了好不好?” 
  “我不是逼你,是替你着急!”潘正杰气恼地咆哮,背负双手,在房内踱步。“你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南军那小子,他是真的很爱你啊!” 
  “他不爱我。”她涩涩地反驳。“你也看到了,他已经交了新的女朋友了。” 
  “你真的以为那是他女朋友吗?”潘正杰不敢置信地直摇头。“老天!我潘正杰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笨女儿?难道你看不懂南军为什么要那么做吗?他是在帮你!” 
  “帮我?” 
  “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再继续拒绝出席社交场合,流言会怎么传下去?媒体会把你生吞活剥的!他们一定会说是因为你外遇,给南军戴绿帽子,他才那么痛苦。南军会跟别的女人出席宴会,是为了保护你,不希望外界把你说得太难听!” 
  是这样吗? 
  喜蓉愕然,不愿相信父亲的推论,隐隐之间,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是说不定他真的喜欢那个女人……” 
  “他喜欢的人是你!” 
  “你怎么能肯定?” 
  “这用我解释吗?”潘正杰怒气冲冲。“难道你这个当事人一点都体会不出来吗?” 
  喜蓉惶然,一时语塞。 
  “难道你看不出来,南军从认识你以后,就一直很喜欢你吗?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娶你?” 
  “他说是因为跟我结婚会很有趣,还有……潘家对叶家的事业很有帮助……” 
  “有帮助个屁!”潘正杰粗俗地冷嗤。“跟潘家结合,对叶家一点帮助也没有!两年前我在越南投资失败,连银行贷款的利息都差点缴不出来,如果不是南军及时出手帮忙,我们潘家就要宣布破产了!” 
  “破产?”喜蓉震惊。“怎么会?” 
  “他什么都没告诉你吧?那时候松叶之所以跟我们做生意,等于是替我们作担保,南军是看在跟我的交情分上,才主动帮忙的,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其实把我当成半个父亲。” 
  “他把你……当父亲?” 
  “没错。”说到这儿,潘正杰的怒气忽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落与心疼。“你应该知道,他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他跟我谈得来,很敬重我。他曾经打趣过我,说我在商场上心狠手辣,却拿自己女儿完全没办法。我听得出来,他其实有点羡慕。” 
  “羡慕?” 
  “羡慕你有我这么一个疼你宠你的老爸吧。” 
  他羡慕她?喜蓉惘然,耳畔蓦地回荡起一道嗓音。 
  我只是很想有个人也那样爱我。 
  是了,他也曾经对她这么说过,他只是希望有人爱而已。 
  她伸手掩唇,忍住突如其来的呜咽。 
  他是个寂寞的男人,却又骄傲地不肯承认自己的寂寞,他令她心痛。 
  “你真的感觉不到他对你的爱吗?”潘正杰懊恼地问。 
  喜蓉涩然不语。 
  那是爱吗? 
  坏脾气地强迫绝食的她吃饭,在她心情最低落的时候,骂她又抱她,跟她一起在厨房里煮菜嬉闹,在母亲联合别的女人欺负她时,坚定地相信她,最后,亲手把她送回前男友的身边…… 
  这些,是爱吗? 
  当然是爱! 
  她流下眼泪,心碎地承认。 
  她不是无血无情的女人,其实她也早就感觉到了,只是她一直不许自己坦然面对。 
  “可是承家、需要我……”她凄楚地哽咽。“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南军,可是我不能再伤害承家了,我不能,真的不能——” 
  “所以你宁愿伤害南军?”潘正杰沉重地问。 
  泪水,在她颊畔肆意奔流。 
  “爱情不是同情,喜蓉,你好好想清楚,你爱的究竟是哪个男人?” 
  “我、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只想逃避现实?” 
  “爸,你别再逼我了。” 
  “我不是逼你,只是要你看清楚自己的心,你不能这样逃避一辈子!” 
  “爸,我求求你。” 
  “告诉我实话,喜蓉。” 
  “爸……” 
  “我也想知道。”一道清朗的嗓音蓦地响起。 
  父女俩同时回头,讶异地发现谢承家不知何时已来到门口。 
  “抱歉,我自己上来了。”他道歉。 
  潘正杰先是皱眉,转念一想,决定让两个年轻人私下谈谈。“你们聊,我先出去。” 
  他离开后,谢承家转向喜蓉,一步步走向她,在她面前站定。“蓉蓉,告诉我实话,你爱的人到底是谁?” 
  她不答话,含泪望他,水蒙蒙的眼里,浮着无限神伤。 
  他心一沉。“你爱的是他,对吧?” 
  她身子一颤,脸色发白,却没否认,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承家闭上眸,良久,他忽然迸出一声苦笑。“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在游乐园那天,我看你目送叶南军离开的表情,就猜到你真正爱的人是他。”他张开眼,定定地直视她。“你知道你那天晚上的表情有多痛苦吗?你明明想跟他一起走,却强迫自己留下来。” 
  “对不起。”她惶然道歉。 
  他摇摇头。“你不用跟我道歉,爱情这种事,本来也不能强求,我只是不甘心对自己承认,其实我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失去你了。” 
  苍凉认命的言语,如一把锯刀,撕裂喜蓉的心,她终于崩溃。 
  “对不起,承家,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折磨,可是、可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她扬起泪眼,痛楚地呐喊。“他……那个男人很笨拙的,他从来没被人好好爱过,也不懂得什么叫爱,可是他却用自己的方式,很努力地、拚了命地来爱我。我其实不值得他对我那么好,可是、可是他……” 
  她蒙住脸,嘤嘤啜泣。“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可是我爱他,真的好爱他,我想给他幸福,好想好想!” 
  “那你就给他吧。”谢承家轻轻握住她颤抖的肩膀,温柔低语。“我相信你一定能让他幸福的。” 
  她迷惘地扬起眼睫,凝望他。 
  “其实做错的人是我,既然决定离开你,就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他懊恼地自责。“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得了胃癌,去找叶南军辞职,托他照顾你,他说你不一定愿意让他照顾,不过他会尽力帮忙,我那时候就看出他很喜欢你——是我太自私,出尔反尔。” 
  “不能怪你。” 
  “当然该怪我。”谢承家苦笑。“我前两天才知道,连我去美国疗养的费用,都是他帮我出的。” 
  “什么?”喜蓉一惊。“他帮你出医疗费?” 
  “我爸妈骗我说他们以前帮我保了癌症险,是保险公司出的钱,但其实是叶南军偷偷汇钱给他们。连帮我开刀的医生,都是他拜托朋友介绍的——他默默替我做了这么多,却一点也不让我知道。” 
  这就是叶南军啊!他本来就是个嘴硬心软的男人。就像他替潘家解决了财务困难,却从来不让她知晓。 
  喜蓉吸吸鼻子,按去颊畔的泪痕,又是骄傲,又是心疼。 
  谢承家深深凝视她。“蓉蓉,这次我们,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此次分别,无怨无嗔,无悔无憾,哪天偶然再相遇,一定能够对彼此展露笑容吧! 
  望着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喜蓉又是伤感,又是感恩。 
  她何其有幸,前后两个男人给她的,都是最真的爱—— 
  “祝你幸福。” 
  “你也是。” 
  *** *** *** 
  叶南军很不爽地瞪着一屋子女人。 
  莺莺燕燕,在叶家豪宅大厅里或坐或卧,有的手上端杯酒,有的嘴里衔根烟,一个穿得比一个昂贵,一个打扮得比一个艳媚,满屋子珠光宝气。 
  他懊恼地皱眉,扭头指责好友。“Ricky,你明明说今天是来打牌的!” 
  “没错啊,方城之战,我们好好厮杀一场。”Ricky笑嘻嘻。 
  “那你带这些女人来做什么?” 
  “你说她们啊?”Ricky淡淡扫周遭一圈,优雅地耸耸肩。“要出门打仗也得带些啦啦队吧?你就当她们助兴用的,别在意、别在意。” 
  教他怎能不在意! 
  叶南军气结。 
  要不是R1cky抱怨他从来不曾贡献自己家来充当牌友们聚会场所,他也不会趁着母亲出国游玩,邀他们来家里小玩几圈,但没想到这些脾搭子不但自己来了,还带了一群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女人。 
  “现在是怎样?你以为我们是在交际应酬吗?还是把我家当成酒家了?” 
  “嘿嘿!” 
  “嘿什么?”叶南军没好气地提起好友衣领。“我扁你!” 
  “ㄟ,南军,别这么生气。”一旁看好戏的雪茄男见情势不妙,忙抢上来当和事佬。“我们今晚安排这些女人,也是为你好。”他眨眨眼,嘴上照例还是叼着根上好雪茄。 
  叶南军瞪他。“什么为我好?” 
  “唉,还不是怕你太久没女人,男性雄风不振啊!”雪茄男凑近他耳畔,低声谑笑。 
  又是一个欠扁的! 
  叶南军放过Ricky,改给雪茄男一拐子。 
  后者吃痛,闷叫一声,脸上却是笑意不减,Ricky则是大声吹口哨,鼓掌喝采。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老马错过精彩画面,好奇地凑过来。 
  “南军火大了,刚给了我一拐子。” 
  “什么?真的假的?” 
  “还有假的?他嫌我们给他找来的这些女人不够水准啊,他老兄看不上眼!”雪茄男哇哇叫。 
  “这些还看不上眼?”老马信以为真地皱眉。“我说南军老弟,你也太挑剔了吧?这些女人要身材有身材,要美貌有美貌,还不缺脑子,虽说算不上极品,也不错了!” 
  叶南军闻言,大翻白眼,要不是顾及主人的风度,真想命人拿扫把赶走这些不识相的客人。 
  “来来来!正式开打以前,先来喝一杯。”雪茄男假装没看见他着恼的表情,押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使个眼色,一个黑衣女郎款摆纤腰,盈盈走过来。 
  “叶老板,我陪你喝一杯。”她娇嗲地献媚,美目莹莹流转,玉手端起一杯威士忌,抵上他的唇。 
  叶南军接过酒杯,却横开手臂,硬把黑衣女郎挡在沙发另一头。 
  这个不行,换一个! 
  其他三个男人彼此交换个眼色,老马自告奋勇,招手唤来另一个白衣女郎。 
  娟俏美丽,年轻清纯,没一丝风尘味,他敢保证一定合叶南军口味。 
  结果叶南军的反应是瞪着一双阴暗的眼,把人家女孩子吓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接下来雪茄男命令一个红衣女郎上阵,然后老马又示意一个橘衣女郎出场,都是铩羽而归。 
  Ricky见状,不禁嗤笑。“我看你们俩找来的这些女人都不怎么样嘛!” 
  雪茄男跟老马皆狠狠瞪他一眼。“那你的女人呢?我们倒要看看你请来何方神圣!” 
  “我请来的人,保证让南军心动。”Ricky很有把握。 
  “话别说得太满吧?”老马冷哼。“南军那家伙可不是普通的难搞!” 
  “你们等着看吧,这一百万我可要收下了。” 
  真相大白,原来三个男人为了谁能让叶南军点头认领一个情妇,进行一场金额不小的赌注。 
  “好!就看你请出谁来。”不啰唆,若是Ricky真能让叶南军满意,他们也不会心疼那点小钱。 
  Ricky神秘地微笑,举高手,懒洋洋地拍了两下。 
  灯光灭去,室内忽地一片漆黑,莺莺燕燕们惊声尖叫,不明就里的叶南军只觉得不耐烦。 
  现在是怎样?他那三个多事的朋友又在玩什么把戏了? 
  他拧眉,正想出声命令佣人开灯,一道微妙的香味匆然飘过来。那味道清清淡淡,不呛鼻,却绝对地令人无法忽视。 
  那是一道甜蜜的、诱惑的、温柔女人香。 
  香味来到他身后,跟着,一双滑腻的手从颈后勾住他,一张柔软的唇在他鬓边挲摩。 
  他心跳蓦地加速,奇异地无法推开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她的抚触有种奇妙的魔力,仿佛下了咒,教他无法动弹。 
  “叶老板。”她往他耳里轻轻吹气,他强烈搔痒。“你想要我吗?” 
  “你……是谁?”他颤声问,嗓音沙哑。 
  她无声地微笑,葱指暧昧地按上他急速起伏的喉结。“我是礼物,你的朋友把我送给你。” 
  “没有人有权把一个女人当禧物。” 
  “是吗?那我怎么觉得自己老是被送来送去的呢?”贝齿隔着衬衫,在他肩上啃咬。 
  他倒抽口气。“你别这样……” 
  “怎样?” 
  “别挑逗我。”他咬牙,极力压抑浓沈的喘息,他可不想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失去理智。 
  “怎样挑逗?”她柔声问。“这样?”玉手调皮地抚过他坚硬的胸膛。“还是这样?”丰乳不害臊地往他背上挤压。 
  够了! 
  叶南军热气冲脑,顾不得会让人看见,猛然转身,一把将这可恶的女人搂进怀里,饥渴地吻住她。 
  他吻得激烈,吻得深入,吻得愤怒,却也吻得不舍,他紧紧地抱着怀里娇软的女体,仿佛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灯光乍现,掌声响起。 
  大厅里的女人茫然望着这一幕,三个大男人却是心领神会,痛快大笑。 
  “我们认输了!Ricky,算你厉害!” 
  愿赌服输,雪茄男跟老马很爽快,各自掏出一张支票,塞给Ricky。 
  叶南军转头,瞪视这场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赌赢了!”Ricky笑着眨眨眼,朝他怀中的女人送去一个飞吻。“感谢你让我赚了一笔。” 
  “不客气。”她文雅地回笑。 
  “什么?”叶南军左看看、右看看,骇然变脸。“你们拿她来下赌注?” 
  “不只她,还有这一屋子女人。”Ricky手一比。“我们赌谁带来的女人能让你看上眼,认领回去做情妇。” 
  “你们!”叶南军气得脸色铁青,几乎想动手扁人。 
  Ricky偏还不知死活。“一句话,你要不要?不想认领她的话,我可要带她走喽!” 
  说着,他靠过去,作势伸出咸猪手。 
  叶南军连忙将慎中的女人带到身后,眼进锐光,咄咄逼人。“她是我的!谁都不许碰她!” 
  “哇喔……”Ricky假装害怕地打个冷颤。“好吧,既然叶老板愿意认领她,在下自然是乐观其成。”说着,他顿了顿。“好了,闪人啦!”挥挥手,示意大家跟他一起走。 
  “闪人?不是说要打麻将吗?” 
  “还打什么打啊?人家有情人甜蜜蜜,我们这些电灯泡在这儿凑什么热闹?走了走了!” 
  “好吧,走就走。” 
  不过两分钟,一伙闲杂人等散得干干净净,连叶家的佣人们也不知躲哪儿去了,大厅里只剩一对仍然依依不舍拥抱着彼此的男女。 
  叶南军低下头,不敢相信地凝视着眼前这张染着淡淡绯红、令他朝思暮想的美丽花颜—— 
  “喜蓉。”   


  第十章   

  晚风习习,绸帘优雅地飞舞,一男一女坐在落地窗边,看着月光照拂下,清幽美丽的庭院。 
  “你怎么会来?”叶南军捧起喜蓉的脸蛋,恍惚地注视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梦。 
  “是Ricky找我来的。”她甜甜一笑,勾动他不安定的心弦。“他今天下午来我家找我,说今天晚上要在你这里办个聚会,问我要不要一起来。” 
  “你就这样答应了?” 
  “嗯,我答应了。” 
  就这么简单?叶南军思绪茫然。“可是……谢承家呢?他知道你今晚要来这里吗?” 
  “嗯,他知道。” 
  “这是怎么回事?”叶南军完全状况外。“你到底知不知道Ricky找你来干么的?” 
  “我知道啊,他找我来应征你的情妇。” 
  “什么?”叶南军怔住。 
  “我说,他找我来应征你的情妇。”喜蓉柔声重复,明眸闪闪发亮。“我答应了。” 
  叶南军不敢相信地瞪她。“你在耍我吗?喜蓉,你跟Ricky他们一起在整我?” 
  “你不想要我吗?”她眨眨眼,假装难过。“可是你刚刚明明跟Ricky说你要认领我了。” 
  “我……不是那意思。”他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不一会儿,他便认清她眼底闪烁着淘气。他神情一凛,颓然放下手。“别跟我开玩笑,喜蓉。” 
  她以为这样很好玩吗? 
  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断了对她的眷恋,特地送回她最爱的男人身边,她以为她可以随随便便开这种玩笑,再次撕裂他受伤的心吗? 
  他站起身,背对她。“我送你回去,别再闹了。” 
  “我不是闹,我是认真的!”知道自己玩笑开过火,喜蓉焦灼地跟着站起身,玉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我想回到你身边,我是说真的!” 
  她说什么? 
  他震撼,整个人冻在原地,脑筋打结。 
  她误解了他的沉默。“对不起,南军,你别生气,我知道我刚刚不该那样闹你,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吗?” 
  他不是在作梦吧?或许真的是。叶南军傻愣愣地僵着,想回头确认,却不敢。 
  或许他一回头,便会发现抱住他的并不是他一心挂念的女人,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我不是生气,我是——”是怎样?他喉咙干涩。 
  “我知道自己很傻,很蠢,我不配拥有你,不值得你那么努力来爱我。这两年来,你一直那么呵护我、疼惜我,你把我从痛苦中拉回来,给我快乐和幸福,我却不知道感激,我还……还为了承家的事气你,跟你冷战,闹着要离婚,我——” 
  喜蓉顿住,思及两人冷战时,他多少次想挽回她,她却一次次泼他冷水,她现在才体会到那时的他有多绝望。想到自己残忍地将他的心撕成片片,他却嘴硬地从来不说,她忍不住心痛,泪水在眼里泛滥。 
  “其实跟你冷战那时候,我也知道自己那样做很不对,只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因为我觉得对不起承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他,所以把所有的遗憾都发泄在你身上……对不起,南军,我真的很抱歉。” 
  “你别说了,喜蓉。”他嗓音颤抖。“这不是你的错,只能怪我当初对你说谎。” 
  “不,不能怪你!”她紧紧抱着他,湿润的颊紧紧贴在他后背。“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不是现在的我,因为有你,我才能从痛苦中走出来。南军,我……爱你。” 
  “什么?!”他震惊不已。 
  “我爱你。”她温柔地表白,短短三个字,道的却是绵密细长的爱意。 
  他颤然,一次次地深呼吸,要自己冷静,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转过身来。 
  随即头迎接触迟疑的注视,莹莹泪眼像在晨雾中绽开的小花,美得教人心悸。 
  “喜蓉?”他哑声唤她,双手颤颤地抚上她的眉,她的眼,她柔软的菱唇——她是真的,不是幻影,她是真的站在他面前,对他倾诉爱语! 
  “我爱你,叶南军。”她看出他不敢相信,坚定地一再重复。“我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但等我发觉以后,我已经好爱好爱你了。” 
  “你真的……爱我?” 
  “嗯。”她点头,玉手也抚上他又凉又热的颊。“那天晚上在游乐园,你把我交给承家,我看着你离开的背影,整个心都碎了……其实我好想跟你一起走,如果不是对承家还有一些歉疚,我早就跟你走了。” 
  泪水在她眼睫凝聚成晶珠,他怔怔地看着。 
  “今天早上,我看见杂志报导你跟一个千金小姐一起出席社交宴会,我以为你交了新的女朋友,我好嫉妒好嫉妒,好想亲自去找那个女人,告诉她你是我的,谁也不准跟我抢你。”说着,她自嘲地苦笑。“我是不是很霸道?” 
  霸道?不,一点也不,她一点也不霸道。就算她那样是霸道,他也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叶南军微微一笑,胸口酸着,也甜着。 
  她爱他!他从来不敢奢求得到的,她竟然给了他! 
  他激动地拥抱她,俊颊和她的亲密相贴,性感的男人气息在她耳畔吹拂。“我喜欢你这种霸道,喜蓉。” 
  “是吗?”她颤声笑,鼻尖在他颈间磨蹭着,嗅着他身上令她思念不已的味道。“我真的好爱你喔!” 
  叶南军浑身颤栗。 
  够了,他今天所接受的喜悦与幸福,已经够多了,他怕她再多给他一些,他会承载不住。 
  “我跟承家说清楚了。”她幽幽地跟他解释来龙去脉。“我告诉他,我早已经不爱他了,我爱的人是你,他说他明白,说他其实在两年前就已经失去我,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真的那么说?” 
  “嗯。他还要我谢谢你,谢谢你替他出医疗费。” 
  “他知道了?”叶南军一惊,轻轻推开喜蓉,审视她的脸。 
  她嫣然一笑。“你啊,每次做好事都默默地藏在心底不说,幸好我们没有笨到底,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不然就白费你这番好意了!” 
  “我没想要你们感激我。”他摇头。“其实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谢承家,他把这么好的你托付给我,我却没什么可以回报他的。” 
  喜蓉望着他怅然的神情,更明白了他对她爱恋有多深、多狂,她心下感动,表面却俏皮地嘟起嘴。 
  “看吧!我就说自己是礼物,老是被人让来让去的。” 
  他怔了怔,听出她这样的怨言其实带着更多撒娇意味,不禁莞尔一笑,轻轻揽过她,在她眼皮上落下一个蝴蝶吻。 
  “别生气,宝贝,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自以为是,是我们不对。” 
  喜蓉微笑,玉颊淡淡地染上红晕,她转头望向庭院那一丛在夜色里迎风摇曳的芙蓉。 
  “Ricky告诉我,我离开后,都是你亲自照料那些芙蓉花。” 
  “那家伙还真多嘴!”叶南军脸颊略热。 
  “他也是为你好啊。”喜蓉轻笑。“你知不知道他多为你抱不平啊!跑到我家来,把我痛骂一顿,说我不知好歹,居然不懂得好好珍惜你这个老公。” 
  “Ricky居然跑去骂你?”他不满地磨牙。“好小子,看我怎么对付他!” 
  “就说了人家是为你好嘛。他也是看不过你明明舍不得我,却眼睁睁地让我走,才忍不住跑来点醒我——” 
  他不要魏明怡,不要任何其他女人,就算全世界都逼着他另结新欢,他想要的人还是只有你!这样的男人你居然舍得放过?笨蛋! 
  Ricky如此痛骂她。 
  她也的确该骂,是她太不懂得珍惜,辜负他一番情意。 
  喜蓉叹息。“听Ricky说,他们几个人经常千方百计要替你介绍别的女人,你总是理都不理。他说这世上像你这样对老婆专情的人已经很少了,骂我是笨蛋才会跟你离婚。” 
  “他说太多了!”没想到好友竟然把他的底牌全揭了,叶南军很懊恼。 
  她看着他慌乱的模样,不觉好笑,故意咳两声。“不过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以前说要跟他们打麻将,身边都有那么多莺莺燕燕作陪啊!” 
  “哪有?”他连忙澄清。“只有今天而已!你不是也知道吗?他们为了打赌才故意找那一堆人来,你刚刚也应该看到了,那些女人我一个也没理。” 
  喜蓉扑哧一笑。 
  瞧他急成这样!真以为她会误会他有二心吗? 
  她又叹息,心房匆然软软的、甜甜的,满腔柔情蜜意。 
  “我知道。”她抬手勾住他肩颈,娇媚地凝望他。“因为你只爱我一个,对吧?” 
  他僵住,不能否认,却也不好意思承认,窘迫地站在原地,俊脸莫名地泛红。 
  真是个别扭的男人!都到了这当口,还是说不出爱字。 
  “你到底爱不爱我?”她逗他,偏要听到他坦白真心。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爱,还是不爱?” 
  “你还不懂吗?”他瞠眼。 
  “到底是怎样嘛!” 
  他明知道她故意闹他,气恼地低吼一声。“当然是爱!笨女人。” 
  语毕,他不由分说地俯下头,堵住她调皮的唇,阻止她继续说出一些令他这个大男人难堪的话。 
  月色深沉,属于恋人的火热夜晚,正要开始…… 
  *** *** *** 
  三年后。 
  “老公~~” 
  酥软的叫唤在卧房内幽幽扬起,逗得叶南军全身颤栗。“嗯?” 
  “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恶劣吗?” 
  “哪里恶劣了?”他哑声问,抚过娇妻滑腻的肌肤,贪恋的目光在她丰满的胸前流连。 
  她穿着一件黑色胸衣,半透明的蕾丝罩杯拱着形状美好的玉乳,黑与白的性感对比,足以夺去任何男人的理智。 
  啊!他真爱她的乳房。 
  他伸出手,拇指沿着胸带溜下,轻轻地,拨弄那蕾丝,灼热的指温透过那薄薄的衣料,刺激着她的冰肌玉肤。 
  她懊恼地低吟。“欺负一个大腹便便、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不够恶劣吗?” 
  “这不叫欺负,是爱护。”说着,他低下头,用唇舌拨开她胸衣,露出一半乳房,悠缓地舔舐着。 
  “爱护?” 
  “嗯,很深很深的爱。”一只大手邪恶地往下探,抚过圆滚滚的肚子,玩弄同色系的底裤。“把你疼到骨子里。” 
  “对啊,你再这么玩下去,明天……”喜蓉蓦地轻喘口气,他灵巧的手指正翻动着她湿润的花办。可恶,他就是不让她好过! 
  她咬住下唇,粉颊嫣红。“明天……我起床,一定会……啊!”敏感的花核遭他弹弄,她娇呼出声,不由得夹紧双腿。 
  他却还不肯放过她,火热的唇找到她粉润的耳垂,轻轻咬着。 
  “讨厌、讨厌啦!”喜蓉忍不住握拳捶他。明明不想理他的,偏偏让他一挑逗花心就湿了,情欲难耐,她好不甘心。“你这样弄,明天我……真的会疼到骨子里了。” 
  “不会的。”他的唇一路从耳垂吻下来。“我答应你不进去,不会弄痛你。” 
  “才怪。” 
  “真的不会。”他吸吮着玉乳上粉红的蓓蕾。“乖。”手指正滚烫的花径里探险。 
  “不要、不要啦!”她撒娇地抗议,一面却好想张开红唇,一口咬下他胸前坚硬的、古铜色的肌肉——老天!她也真是个色女。“宝宝、宝宝,你看爸爸啦~~妈妈不要,他还一直欺负人家。” 
  她不知该如何抵挡老公的侵犯,只好跟未出世的儿子求救。 
  腹中的宝宝似乎感应到了,隔着肚皮,想赏他老爸几拳,但苦的却是他深陷爱欲中的妈咪。 
  她倒抽一口气。“你看,宝宝在抗议了。” 
  “他敢!”叶南罩眯起眼,侧过耳朵,贴在娇妻圆肚上倾听,掌心也在上头慢慢抚动。 
  果然,他感觉到了胎动,他儿子果真不太安分。 
  “小子,我警告你给我乖乖听话,不准踢你妈咪。”他很认真地跟肚子里的宝宝对话。“还有,你这样一直躲在妈咪肚子里,爸爸很难做事,你要不要早点出来?” 
  “你在说什么啊?”喜蓉嗔着赏丈夫一拳。“做”什么“事”啊?这家伙到底跟儿子胡说些什么?“你这个做爸爸的,也顾点胎教好不好?” 
  “嘘。”叶南军抬起头,深深吻住娇妻,暂时堵去她的不满,然后他又继续跟儿子谈判。 
  “虽然妈咪的子宫很温暖,不过外面的世界也很好玩喔!爸爸答应你,你出来后天天陪你玩荡秋千。你知道高空弹跳是什么吗?就是把你轻轻往上抛,然后把你接住,很好玩的。” 
  “喂!你在说什么啊?那样多危险!”喜蓉阻止丈夫乱开芭乐支票。 
  他不理她。“还有啊,爸爸已经买了很多玩具给你喔,有机器人、模型车、积木,等你长大一点,我还会买给你玩具车,让你开着到处玩……:开车很好玩的,我告诉你,男生都爱死了开车!” 
  “这倒是,男生都把车子看做小老婆。”喜蓉冷嗤。 
  叶南军微笑,知道老婆是在吃味,倾身舔了舔她可爱的肚脐,痒得她直发笑。 
  “你看,连妈咪都承认车子好玩,那你到底要不要出来跟老爸一起玩呢?哪,出来玩比闷在里头好多了,你说对不对?” 
  “哪有人这样逼自己的儿子的啦?离预产期只剩几个礼拜了,你就不能忍一忍啊?” 
  “不行!我忍不住了。”叶南军很严肃地面对爱妻。“他已经霸占你八个月了,也该轮到我了吧?” 
  “轮你干么啊?” 
  “能做的事可多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好想对你这样这样,还有那样那样……” 
  他在她耳畔倾诉着,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画面顿时闪过喜蓉脑海,她脸爆红,没想到表面正经的丈夫原来满脑子都是那些色情念头。 
  “你真的……好色。”她娇嗔地白他一眼。 
  他不以为意。“这样就叫色了?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色呢。”说着,他低下头,俊唇往那藏在茂密毛丛里的花蕊寻去。 
  她惊颤。“你做什么?” 
  他不答腔。 
  “你、你别闹了……”她全身火热,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女性深处偏是一阵狂喜的痉挛。 
  她不行了。 
  这是哪门子的胎教啊?他根本不管宝宝在肚子里看,这种不良示范简直太过分了,他、他—— 
  “啊、啊……”她羞涩地声声娇吟,每一声都是最佳催情曲,教叶南军精虫冲脑,更加无法克制勃发的欲望。 
  但他还是忍住了,确定妻子达到高潮后便退开,躺在一旁粗重地喘息。 
  “你、你还好吧?”喜蓉低声问,恍惚地品尝激情的余味。 
  他挑起了她,满足了她,自己却得不到满足,这样不是很难受吗?她转过头,同情地注视他扭曲的脸。 
  “就跟你说不要玩了。” 
  这就叫作茧自缚。叶南军苦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事关爱妻,他便老是失去理智,做出些折磨自己的蠢事。 
  我说宝宝,算老爸求你,你快点出来吧。 
  他只能在心底暗暗哀告。 
  也不晓得是否儿子真的听到了他开出的条件,竟然决定早一些出世。一个礼拜后某天晚上,喜蓉忽然强烈阵痛。 
  “南军、南罩,我……不行了。”她哀叫地跟丈夫求救。“好像快生了。” 
  “什么?怎么会这么快?不是还有三个多礼拜吗?”他紧张得冷汗直冒。“儿子,算老爸拜托你,你别急着出来啊!别这样折磨你妈咪,好不好?” 
  “你、干么啦?”她又好笑又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跟儿子谈判啊?“快送我去医院。” 
  “喔,对,去医院!”堂堂松叶大老板,此刻成了手足无措的无头苍蝇,急着抱起妻子,呼叫司机备车。 
  到了医院,他以为爱妻会被直接推进产房接生,没想到却是先住院。 
  “不是要生了吗?医生为什么还不来?”他抓着护士问。 
  “还没那么快呢。”护士笑道。“现在只是阵痛初期,起码还要几个小时才能生吧。” 
  “什么?”叶南军脸色发白。“怎么办?喜蓉,他们说还要几个小时!” 
  “本来就是啊。”要不是子宫收缩剧烈,喜蓉还真想狂笑丈夫一顿。“你不是陪我上过孕妇课程吗?而且还全程做笔记,怎么全忘了啊?” 
  没错,他忘了! 
  或许男人都如此,不论陪老婆上了多少课,做了多少笔记,事到临头,都还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受苦的人是妻子,痛的人也是她,他们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混乱的一夜,对叶南军来说,是永远难以忘怀的恐怖回忆。 
  他震撼、难受、懊恼,恨自己不能替最爱的人承受这天地间最大的痛楚。 
  但在强烈自责中,他也更爱这个愿意为自己忍受这一切痛苦的女人。 
  他会更爱她,更呵护她,一辈子,独宠这朵家花。 
  经过将近十个小时的折腾,宝宝终于出生了,他将那纤细的、幼小的婴孩抱在怀里,知道属于他的家,又多了一个成员。 
  他也多了一份牵挂与责任。 
  但他不介意,这样的牵挂与责任再多,对他而言,都是难以言喻的甜蜜—— 
  *** *** *** 
  几天后,喜蓉靠在病床上哺乳。 
  她凝望着眉宇之际和丈夫有几分相似的宝宝,唇畔扬起的笑意,满是慈爱。 
  宝宝贪婪地吸吮着她的乳汁,就像他的父亲,也经常贪婪地吸吮着那小巧的蓓蕾。 
  她不禁轻声一笑,心房满满地溢着幸福。 
  好一会儿,宝宝总算满足了,打了个饱嗝,疲倦地闭上眼睛。 
  她温柔地拍抚他背脊,扬起眸,这才发现丈夫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正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你来了啊。” 
  “嗯。”他走进来,在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小家伙好像要睡了?” 
  “差不多了。”她点头,轻哼着歌哄儿子入睡。 
  他也醉在那歌声里,久久,无法言语。 
  终于,宝宝安静地睡了,喜蓉抬头,在丈夫颊上亲了亲。“怎么这么早下班?公司没事吗?” 
  有事,只是都让他推掉了。 
  叶南军微笑,感觉脸颊接受妻子亲吻的那一块肌肤,暖烫地刺痒着。“我拿明信片来给你。” 
  “明信片?”她讶然扬眉。 
  “谢承家寄来的,他说他要结婚了。” 
  “真的?”她大喜,接过明信片细瞧。 
  果然是谢承家写来的,除了告知喜讯,还分享了另一个好消息,说他前几天去美国做检查,医生说他完全没有复发的迹象,算是通过了五年的考验。 
  “他的病真的好了!”喜蓉扬起脸,明眸因喜悦而含泪。“真是太好了,南军,太好了!” 
  “是啊。”叶南军温柔地揽住她。他知道她其实一直对前男友有着愧疚,如今得知他健康无恙,她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我好幸福。”她在他怀里哽咽。 
  “幸福的人是我。”他感动地低语,吻了吻她的发。 
  她感觉到那轻柔的一吻,甜甜地笑了。 
  春风从窗口吹来,拂动一室宁静温馨的气流,一家三口的亲密剪影,在墙上微微晃动着。 

  【全书完】   

温芯:独宠家花 上


  第一章   

  “南军,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自己找个女人啊?” 
  牌桌上,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忽地开口,叼着根雪茄,嘴角斜斜扯着调侃的笑。 
  他这番问话,引起牌桌上另外两个男人浓浓的兴味,跟着调转视线。 
  叶南军不动声色,明知所有人视线都在自己身上,却还是不慌不忙地摸牌打牌,才沉稳回应。 
  “我已经有女人了。” 
  “谁?” 
  “我老婆。” 
  “老婆?”众男子嗤笑,好玩地面面相觑。 
  “谁没有老婆啊?”雪茄男戏谑地捶叶南军一拳。“Ricky、老马,还有我,哪个家里没开着一朵花啊?” 
  没错,牌桌上四个雄性动物,不管老的、年轻的、不算老也不太年轻的,全都是已婚男子,而且个个都是商界名闻遐迩的企业家。 
  老马出身豪门第三代,家大业大,极盛时期还曾控制过台湾经济半壁江山,当然现在是没落了不少,不过马爷爷名下的资产好歹也排得上台湾富豪前十名。 
  Ricky家也不是盖的,在金融界可谓一只怪兽,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好吧,现在在全民恨财团的风气下,他们家子弟怕被检调单位盯上,作风是低调了点,手段也收敛了点,但一掷千金的豪气还是输人不输阵的。 
  至于雪茄男,可是当红的科技新贵,麾下拥有一群点石成金的工程师,开发什么赚什么,炙手可热,人人都想跟他的公司做生意,扯上点关系。 
  相较于这三个牌友,叶南军虽然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但祖父那一代也是台湾纺织业的龙头,加上叶爸爸积极拓展版图,采取集团多角化经营的模式,投资其他事业,而叶南军不仅承袭家族企业的重担,也继承了父亲精准的投资眼光,因此叶家这几年的事业也是水涨船高,一年好过一年。 
  总之,牌桌上四个男人,光是手上握有的现金合起来,便足以在台湾股市好好捣一场乱。 
  话说男人有了钱跟权,接下来想要什么?自然是女人了。 
  Ricky、老马、雪茄男,除了家有娇妻,外头或多或少也都各自养了情妇,看重一点的就送她一栋金屋住,交情不够的就是平常约出来吃吃饭、上上床,最后送件名贵珠宝当打赏。 
  今天四人聚在一起打牌的地方,就是老马豢养情妇的金屋,位于大直的百坪顶级豪宅,野花住的不比家花差。 
  “……男人嘛,老婆孩子当然是要爱的,不过不表示不能爱别的女人啊!”雪茄男发表高论。 
  “说得对!”老马十分赞成。他的情妇正好款摆着盈盈腰身走过来,给牌桌上的男人们斟酒送点心,他揽过她,随便在她颊上印下一吻。“不信你们问问我这朵花,我是不是很爱自己的老婆?” 
  “对啦,你谁都爱。”老马的情妇娇哼一声,眼波风情万种。“你是大情圣,处处风流,处处留情,心不能只给一个人的。” 
  “你知道就最好啦。”老马呵呵笑。 
  “晚上要留下来吗?”情妇腻声问。 
  “今晚不行,我儿子明天一早游泳比赛,我答应了我老婆去替儿子加油的。” 
  “哼,还真是爱家爱小孩呢!”情妇娇嗔地撇撇嘴,翩然旋身,走人。 
  老马笑望情妇惹火的身影,硬是压下满腹欲望,转向叶南军。“所以说啦,南军,没人规定你跟别的女人来往亲密些,就得放弃自己老婆,别紧张兮兮的。” 
  “他不是紧张,是专情。”Ricky半嘲讽地插嘴。“我看南军八成是爱他家那朵花爱得不得了,怕她醋劲大发吧?” 
  “是这样吗?”其他两人交换一眼,哈哈大笑。 
  叶南军知道他们笑什么。对这些有权有钱的男人们来说,女人是调剂,要是把太多心力摆在女人身上,那叫浪费时间,但也比只把心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好,那简直就是愚蠢! 
  在像他们这样的社交圈里有个不成文的观念,男人爱妻爱子,那绝对是“好男人”,但若只爱妻子一人,就是“笨男人”了。 
  当然,不会有任何男人愿意承认自己笨的。 
  “你这样不行,南军。”雪茄男热情地劝告。“我承认你老婆是很漂亮,也很聪明,不过这世上聪明漂亮的女人多得是,只亲近一个太可惜了。” 
  “是啊!我知道有个模特儿挺不错,吃饭价三十万,要不要?”老马打蛇随棍上。 
  “我知道你那一个,不行,脑袋太差了。”Ricky摇摇头。“南军那么挑剔,那种女人满足不了他的。” 
  “不然你把你那个主播贡献出来如何?她总算得上有脑子吧。” 
  “她倒是不错。”Ricky沉吟。“不过养那种女人得用点手段,她们很有心机的,万一想哄你休掉正妻就麻烦了。” 
  “那不行啦!”雪茄男连忙表示反对意见。“外头的情妇再怎么妖娇美丽,绝不能让她们破坏自己的家庭,这可是玩女人的铁律。” 
  “南军经验还浅,不要第一个就给他找这种高难度的。” 
  “对,找一个温柔乖巧一点的。” 
  “温柔乖巧?让我想想——” 
  “你们闹够了没?”实在听不下去,叶南军板起脸。“我不需要你们帮我找情妇。” 
  “可是你需要情妇。”Ricky理所当然的口气仿佛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理。 
  “我如果需要,自己会去找,不劳几位费心。” 
  “呵!南军生气了。” 
  “火大了火大了。” 
  “我看我们就识相点,别多嘴了。” 
  “收到!” 
  三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明摆着就是拿叶南军取笑。 
  叶南军定定坐着,不让自己中朋友们的激将法,他冷静地思考牌面,在脑内迅速计算过胡牌机率后,去芜存菁。 
  其他人跟着摸牌打牌,再次轮到他时,他拈起一张牌,轻轻抚过,俊唇一扯,推倒牌面—— 
  “庄家自摸、大三元、碰碰胡、三暗刻,十六台。” 
  三家通杀! 
  *** *** *** 
  跟几个牌友打了一圈麻将,交换了一些商界风吹草动的消息,叶南军便打道回府。 
  他并不爱赌博,打麻将只是怡情,重点是牌桌上的人通常比较戴不住面具,生意好谈,交情好攀。 
  其实这几个牌友都不是坏人,Ricky更是他在国外念书时的死党,只是每当他们拿情妇这话题开玩笑,他总不免感到几分尴尬。 
  他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眼中算得上异类,结婚将近两年,竟然不曾出轨,就连婚前也很少听见他跟谁传出绯闻。 
  该不会其实对女人没兴趣吧? 
  也曾有几个好事份子暗暗传出这样的流言,他听了,只能苦笑。 
  这年头,男人不好女色,似乎反倒成为罪孽了。 
  叶南军回到家,管家前来迎接,他将西装外套及公事包交给她。 
  “太太呢?” 
  “太太晚上去参加一场慈善时装秀,还没回来。” 
  又出门鬼混了!叶南军冷冷撇唇。竟然比他这个老公还晚回来。 
  “老夫人在等你呢,先生。”管家又说:“她邀请魏小姐来家里小住。” 
  “魏小姐?你是说明怡吗?” 
  “是。” 
  叶南军微微蹙眉。魏家跟叶家是世交,从小魏明怡就爱缠着他,亲匿地喊他南军哥哥,听说他要跟别的女人结婚,还曾经闹过要自杀。 
  魏家人惊慌不已,急Call他去劝慰,他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安抚住她。 
  他结婚后,魏家也送她出国读书,两人不曾再见面,没想到她竟然回台湾了,还跑来他家住。 
  妈在打什么主意? 
  叶南军有不祥预感,整了整脸色,踏进客厅里。 
  果然那张宽敞的沙发上,叶母和魏明怡亲热地坐在一起,茶几上摊着几个珠宝盒,金光闪闪。 
  “你回来啦!南军哥哥。”魏明怡一见到他伟岸的身影,眼睛一亮,飞奔进他怀里。 
  他顺势拥抱她。“什么时候回台湾的?明怡。” 
  “上个礼拜。”魏明怡仰起秀丽的脸蛋,嘻嘻笑。“我拿到硕士学位喽,南军哥哥。” 
  “恭喜你。”他笑,不着痕迹地推开她。 
  魏明怡却拉着他的手,强迫他也在沙发上坐下。 
  “我跟阿姨正在看首饰,你说这些好不好看?”她指了指茶几上贵气的珠宝。 
  “嗯,不错。”他敷衍地点头。 
  “这条是明怡送给我的。”叶母拿起一串色泽高雅的珍珠项炼,在颈前比划。“好看吧?” 
  他稍微认真地瞥了一眼。“好看。” 
  “南军哥哥,你去哪里了?加班应酬吗?工作是不是很辛苦啊?”魏明怡热情地问:“阿姨说我们待会儿一起吃宵夜,好不好?” 
  “嗯。”他漫应。“听说你要住在这儿?” 
  “对啊,阿姨说好久没看见我了,要我住这里一阵子,陪陪她。”魏明怡顿了顿,抬起闪亮的眸,问得直率。“你会不高兴吗?南军哥哥。” 
  叶南军静静望她,又瞥了母亲一眼,虽然明知此事不妥,但既然是母亲的意思,他也不便反对。 
  “没关系,你就住下来吧,我顺便介绍喜蓉给你认识。” 
  “潘喜蓉?”听他提起妻子,魏明怡眸光暗下,两秒后,才又勉强亮起。“对了,喜蓉嫂子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啊?都快十二点了。” 
  “她啊!每天都三更半夜才回来,也不知道忙什么。”叶母鄙夷地冷哼,对这儿媳妇老早看不顺眼。“做人家太太,居然比先生还晚回家,成何体统!” 
  “她去参加慈善晚会,可能是主办单位时间延误了吧?”叶南军替妻子辩护。 
  “我说南军,你怎么到现在还替那女人说话?”叶母气急败坏。“我看她不三不四的,说不定早就在外头跟别的男人——” 
  “妈!别说了。”叶南军警告地喝止母亲,眼神冰冷。 
  叶母只得不情愿地住口。 
  “你们聊,我先上去洗个澡。”说着,叶南军转身就要上楼,正巧玄关处传来一阵声响。 
  不久,大厅入口出现一道窈窕倩影。 ss
  她穿着一身剪裁大方的黑色礼服,乌黑的秀发绾起,莹白的胸前挂着一条钻石项炼,打扮不算艳光四射,妆容也偏向清淡,但浑身上下自然流露一股高贵的气质。 
  她便是潘喜蓉,叶南军的妻子。 
  她对丈夫轻轻点个头。“你回来啦。”一声问候,不轻不重,不浓不淡,听不出一丝情绪。 
  叶南军悄悄捏了下拳。 
  “妈。”潘喜蓉又转向叶母打招呼,黑白分明的美眸跟着落向魏明怡。“这位小姐是?” 
  “我是魏明怡。”魏明怡主动上前自我介绍。“我家跟叶家是世交,我跟南军哥哥从小就认识的。” 
  “你好,魏小姐。”潘喜蓉微微一笑。 
  “阿姨邀请我来这里小住一阵子,嫂子你不会介意吧?”魏明怡纯真的笑容看来很无害。 
  潘喜蓉却认出她眼底闪过一丝狡狯,她在心里冷笑。“当然不介意,魏小姐高兴住多久都可以,我们竭诚欢迎。” 
  “那就谢啦。”魏明怡嘟起嘴,似是很不满意她云淡风轻的反应。 
  “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洗个澡。”潘喜蓉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用了和丈夫一模一样的借口。 
  她盈盈上楼,叶南军也漠然跟上。 
  *** *** *** 
  气氛僵凝。 
  两夫妻回到房里,各做各的事,各洗各的澡,叶南军坐在卧榻上看商业杂志,潘喜蓉换上睡衣,在梳妆台前搽保养品。 
  叶南军盯着妻子搽完乳液,又上晚霜,一罐接一罐,涂抹在本来就晶莹剔透的肌肤上,他眯起眼,胯下窜过渴望。 
  说实在的,他不懂得女人为何离不开保养品,喜蓉的肤质够好了,根本无须多此一举。 
  即使在两人关系如此紧绷的现在,只要他一想起指尖爱抚她时那滑腻的触感,心跳仍是不听话地加速。 
  潘喜蓉似是察觉他的目光,淡淡地回过眸,他咬了下牙,恨自己竟如此轻易被妻子牵动。 
  “你晚上去哪里了?”他用一种不冷不热的声调问。 
  “去参加一场慈善时装秀。”她答得很简单。 
  “谁邀你去的?” 
  “李董的夫人。” 
  李董?叶南军讶异地扬眉,脑海中浮现一张脑满肠肥的脸孔。他是商界有名的老色狼,但为人海派,在工商理事会挂了个头衔,很吃得开。 
  李夫人则是典型的深宫怨妇,牙尖嘴利,待人极是刻薄。 
  “我以为你很讨厌李夫人。” 
  “只是不太喜欢而已。”潘喜蓉话说得保留。“这场服装秀是她赞助的,筹募的款项是用来帮助喜憨儿,也算是好事一桩。” 
  “所以你才去的吗?”叶南军微微一笑,他知道妻子其实并不喜欢和这些所谓的上流人士社交应酬,虽然她自己也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但对于这些浮华的场合总是能避则避。 
  见他微笑,潘喜蓉一震,旋即对自己不满地颦眉,转过头,保持面无表情。“反正在家里也是无聊。” 
  冷淡的回话令叶南军好不容易温热的心一凉。 
  他怎么忘了?不管是多尖酸刻薄的人,他这个妻子都宁愿跟那些人混在一起,而不愿回家面对自己的丈夫。 
  比起李夫人,喜蓉更讨厌他。 
  他暗暗拧眉,语气变得冷冽。“你以后想去参加什么社交活动都好,我只要你早点回来,别让下人们看笑话,还有妈,她对你老是出门已经很不高兴了。” 
  “妈从来没对我高兴过。”潘喜蓉别过头,叶南军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一定认为当初你娶我,就是最大的错误。” 
  “不管妈怎么想,总之我们已经结婚了。” 
  她闻言,蓦地望向他,炯亮的眸隐隐燃烧着一丝恨意。 
  她恨他。 
  叶南军木然想,分不清那重重捶在自己胃袋上的力道是什么,他只觉得全身僵硬。 
  床头电话铃响,他接起。 
  “南军哥哥,下来吃宵夜。”是魏明怡甜美的嗓音。 
  “我不饿,你陪我妈吃吧。”他礼貌地回绝。“我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先睡了。” 
  “那好吧。”魏明怡不免失望。“那明天见喔,晚安。” 
  “晚安。” 
  他挂电话,面对潘喜蓉微带疑问的眼神。 
  “是明怡,她要我下楼吃宵夜。”他不明白自己干么解释。 
  潘喜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撇过头,面对镜中的自己。“她就是你那个从小就很喜欢你的青梅竹马吧?为了不让你结婚,还差点割腕自杀。” 
  “你怎么知道?”叶南军皱眉。 
  “妈告诉我的。”潘喜蓉语音清冷。“妈很喜欢她,还说从很早以前就想要她当自己儿媳妇。” 
  “我说了,你别管妈怎么想。”他喉咙发干。 
  她不吭声,他却觉得她美丽的樱唇似是噙着几分讽刺。 
  “你不该娶我的。”良久,她终于低声细语。“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 
  他瞪着她离开梳妆台,绕到床榻的另一边,身子缩在边缘,尽量拉开与他的距离。 
  真是够了! 
  怒火窜上叶南军心头,他翻过身,强悍地将妻子柔软的娇躯压在身下,大手擒住她下巴,逼她面对自己。 
  “你一定要这么恨我吗?喜蓉,到现在你还怨我?” 
  她倔强地垂下眸,不看他。 
  “你说话啊!有什么不满的,尽管说出来!”他懊恼地咆哮。“我宁愿你对我泼妇骂街,也不要你像个冰做的雕像!” 
  她抿着嘴,就是不说话。 
  叶南军蓦地感到挫折。在谈判桌上面对最难缠最机车的竞争对手,都比面对他这个冷漠的妻子容易。 
  他真是败给她了!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没有谁能令他如此无计可施。 
  唯有她,他高傲的妻。 
  绝望的怒火在他胸口灼烧,他低下头,发泄似地蹂躏她的唇,固执的、冰冷的唇,他要折服她、融化她。 
  她是他的! 
  无论她对他有多厌恶、多憎恨,她都已经嫁给他了,她是他的人,逃不开也挣不脱! 
  “你是我的,是我的……”他喃喃倾吐怒言,牙齿惩罚性地咬住她粉嫩的耳垂。 
  她呻吟一声,也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情欲。 
  大手剥开她睡衣前襟,放肆地包住一团浑圆,手指掐住粉红蓓蕾,弹弄着。 
  她咬住唇,丽容淡淡染上红晕,美眸凝着雾气,仿佛可以滴出水来。他转过头,嘴唇一寸一寸灼过她细致的肌肤,她的体温升高了,粉蕾在又凉又热的空气中挺立,玉腿难耐地紧绷着。 
  他清楚这反应,知道她被自己挑动了,心下一阵胜利的狂喜,但当俊唇再度找到她的粉唇时,那紧紧闭锁的唇瓣却又激怒了他。 
  “打开!”他命令。 
  她倔强地别过头。 
  他霸道地将她转回来。“我要你打开!” 
  不开就是不开,紧闭的唇,几乎让他揉出血丝来,她却仍是硬气地不肯投降。 
  他瞪着她红肿的唇,一颗心沉下,欲火和怒火尽皆熄灭,只余一腔空冷。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依我?”他沙哑地问,指尖怜惜地抚过那受伤的唇瓣。“为什么你不像别人的老婆一样,每天在家里乖乖等老公回来?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给我一点温柔体贴?为什么你……” 
  不能爱我? 
  叶南军猛然咽回最后一句。 
  这句话不能说,无论感觉多挫败多失落,这秘密,他也绝对得守住。 
  事关男人的尊严,他说了,就好像在求她的爱,而他从小到大,从不曾求过任何人。 
  他不曾求过人,也不希罕谁来爱,他不需要! 
  他转过身,放开妻子,就算他拥有身为丈夫的权利,他也绝不强要一个不情愿的女人。 
  “今天有客人在,我不想让人说闲话,一定得留在这里。”他凛然解释今晚不睡客房的原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碰你。” 
  语毕,他顺手关上床头灯,室内顿时一片幽暗。 
  他听见妻子细碎急促的呼吸,感觉到她拉开薄薄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她远远睡在床的另一侧,他却仍能嗅到从她身上传来迷人的沐浴清香。 
  他狠狠屏住气息,闭上眼,阴沈的思绪在脑中缭绕。 
  他错了。 
  他的妻说得很对,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错了。 
  从一开始,他用来得到她的手段,就是最大的错误……   


  第二章   

  两年前。 
  那并不是叶南军和潘喜蓉初次见面,却是最冲突的第一次。 
  那天晚上,叶南军接受潘喜蓉的父亲潘正杰的邀请,前来潘家作客。 
  因为生意关系,叶南军和潘正杰那阵子来往得颇为密切,潘正杰很欣赏这位年轻后进,多次邀约叶南军,有时是打高尔夫球,有时玩牌,有时则是在相熟的餐厅席开一桌,大快朵颐。 
  奇怪的是,不论两人相会的场所在何处,总会“巧遇”潘喜蓉,如此数次,叶南军当然也明白潘正杰是有意为自家女儿作媒了。 
  问题是,做老爸的一头热,做女儿的却不太赏脸。前几次“巧遇”,她还勉强对父亲看中的女婿摆出礼貌的笑容,到后来,笑容逐渐勉强,甚至寒暄几句便找借口匆匆离去。 
  每当潘喜蓉率性走人,潘正杰通常只能愕然呆立当场,显然拿这个很有主见的掌上明珠没办法,叶南军看他那表情,总是不免好笑。 
  在商场上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潘正杰,在自家宝贝千金面前,百炼钢顿时化成绕指柔,除了偶尔皱皱眉,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一句。 
  叶南军承认,他会一再答应潘正杰的邀约,与其说是对潘喜蓉有兴趣,不如说是乐于欣赏这位父执辈铁汉柔情的一面。 
  “南军,你喜欢吃东坡肉吧?来,尝尝看我家厨子的手艺。” 
  “是啊,南军,你尝尝,很好吃的。” 
  潘家餐桌上,潘正杰夫妇热情地招呼叶南军,尴尬的是,应当也坐在席上的潘喜蓉却不见人影。 
  潘正杰带客人回到家时,发现女儿不在,脸色铁青,要不是碍于面子,恐怕早对潘夫人狂飙一顿,倒是叶南军这位客人,毫不介意,自在地享受晚餐。 
  他挟起一小块东坡肉,悠闲地品尝。 
  “好吃吗?”潘夫人问。 
  他点头微笑。 
  见客人满意,潘夫人好似松了口气,朝丈夫瞥去一眼,后者没好气地回瞪她。 
  “听说潘董喜欢抽雪茄,是吗?”叶南军闲闲一问,顿时缓和了微显僵凝的气氛。 
  “是啊。” 
  “我有个朋友,前阵子从古巴选了一批上等货回来,我替你留了几盒。” 
  “太好了!”潘正杰呵呵笑。“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南军这孩子真有心,现在社会这种年轻人不多了。”潘夫人凑趣称赞。 
  “他不仅做人有心,做生意手腕也是一流的,这孩子遗传了他老爸的眼光跟魄力,不是盖的。” 
  “可惜叶董早死,不然——”潘夫人霎时顿住,教丈夫瞪来的责备眼色吓了一跳。 
  “不愉快的事就别提了,我们喝酒!”潘正杰端起酒杯。 
  叶南军微微一笑,也端起酒杯,与潘正杰的相碰。 
  他啜着酒,很明白为何潘正杰要打断妻子的谈话。他父亲过世这件事倒没什么,重点是他父亲死得离奇,深夜在情妇床上猝然脑溢血,穿着睡衣送医急救不治。 
  一个人的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但能成为社交界相传多年的笑谈,恐怕不多见,人人都说没想到在商场上冲锋陷阵的叶董,原来在床上也是个拚命三郎。 
  因为这些茶余饭后的笑话,叶母曾经多年足不出户,实在太丢脸了,不想出门让人用异样眼光看待。 
  但身为叶家唯一继承人的叶南军可没逃避现实的权利,就算所有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得挺直背脊,以最强悍的姿态扛下家族事业的重担,迎接一切挑战。 
  他习惯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在战斗…… 
  “南军,我们到客厅聊聊吧。” 
  饭后,潘正杰邀请叶南军到客厅小坐,两个男人,一面品饮威士忌,一面讨论工程标案。 
  时钟指针过了十点,叶南军正想起身告辞,玄关处忽然传来声响。 
  大小姐总算回来了。 
  叶南军微微一笑,看着潘喜蓉俏丽的倩影现身客厅。她穿着迷你裙,秀出一双十分匀称窈窕的长腿,发上歪戴着报童帽,整个人显得落落大方,甜美可爱。 
  “喜蓉!你这孩子,这么晚了疯哪儿去了?”潘正杰一见女儿,不由分说先开骂。 
  潘喜蓉愣了愣,喊冤。“才十点耶,爸,哪里晚了?” 
  “不是跟你说过,今晚家里要招待客人吗?” 
  “客人?”潘喜蓉圆亮的瞳珠一转,落在叶南军身上,先是眼皮一翻,继而扮出盈盈浅笑。“叶先生,你好。” 
  叶南军好玩地欣赏着她变化丰富的表情。“你好,潘小姐。” 
  “抱歉今天晚上没能亲自招待你,希望你不介意。”她中规中矩地道歉,语气却不无一丝讽刺。 
  叶南军勾唇。“我不介意。” 
  “你尝过我家厨子的东坡肉了吗?”她又问。 
  他扬眉。她怎么知道今晚菜单上有东坡肉?莫非潘家每回宴客都是这一道菜? 
  “听说叶先生你很喜欢这道菜,所以我家厨子从几天前就试做了好几次。”潘喜蓉似笑非笑地解释,像是看出他的疑问。 
  这是抱怨吗?因为要讨他这个贵客的欢心,害她每天在餐桌上都得看见这道菜? 
  “潘小姐不喜欢东坡肉吗?” 
  “我讨厌油腻的东西。”她很干脆地回答,芳唇一撇。 
  他忍不住低声一笑。 
  突如其来的笑声似是很令她感到意外,也让一旁的潘正杰大为振奋,乘势提议。 
  “对了,喜蓉,今天夜色不错,你陪南军到我们家花园里逛逛吧!” 
  叶南军可以感觉到潘喜蓉对父亲投去“这是什么鬼提议”的愤慨一瞥。 
  他唇边笑意更深。“如果潘小姐肯带路,我很乐意参观贵府的花园。” 
  客人都这么说了,潘喜蓉哪好意思回绝?她悄悄磨牙,百般不情愿地点头,率先踏出落地窗。 
  叶南军好整以暇地跟上。 
  夜凉如水,晚风徐徐吹来,甚是舒爽。 
  两人漫步在潘家气派的花园里,叶南军抬头,瞄了瞄半圆的月,又低下头,看面前一方芙蓉花坛。 
  正值秋天,芙蓉花盛开,层层叠叠的花蕊在月色下吐露清芳。 
  “没想到叶先生对花也有兴趣。”潘喜蓉冷冷的嗓音响起。 
  他对花是没兴趣。叶南军淡淡牵唇。“我听潘董说,当年潘夫人生下你时,刚好院子里芙蓉花盛开,所以才替你取了喜蓉这个名字。” 
  “看来我爸告诉你不少事嘛。” 
  “有关你的事,我大概都听说了。”叶南军回头,有意无意地冲面色凝重的潘喜蓉一笑。 
  她咬了咬唇:心下暗气父亲硬要将自己和这男人凑成一双。“叶先生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 
  “你一表人才,家世又好,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清亮的眼眸无辜地眨了眨。“一定是在说笑吧?” 
  她就那么希望能有别的女人转移他的注意力? 
  叶南军不动声色。“老实说我也觉得自己条件挺不错的,我也奇怪为什么会有女人看不上我。” 
  这女人,是指她吧? 
  她轻哼一声,不客气地指出。“你很自恋。” 
  “不是自恋,是自信。”他也不客气地纠正。 
  “爱情不是用条件来比较的。” 
  所以不是你条件好,我就非喜欢你不可。 
  潘喜蓉瞪视叶南军,相信这聪明的男人应该听得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叶南军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挑眉。“是吗?”淡淡的疑问,却带着浓浓的挑衅。 
  她眯起眼,索性挑明了说:“坦白告诉你吧,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点头,丝毫不意外。“一个出身工人家庭的穷小于,去年刚当完兵,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当AE。” 
  “你怎么知道?”她讶然。 
  “我不是说了吗?关于你的一切,我几乎都听说了。”悠闲的口气实在很欠扁。 
  她忍不住呛声。“我男朋友家是不有钱,那又怎样?” 
  “不怎样。”他眼神清湛,亮着戏谑似的笑意。“只是你真的认为潘董会答应你嫁给那种人吗?” 
  “我爸答不答应是他的事,我已经成年了,有婚姻自主权。”她严肃地宣称。 
  “那经济上呢?你也有自主权吗?” 
  “我在工作了,我能养活自己。” 
  他看着她微微昂起的下颔,俊唇一扯。“那么一点点薪水,够大小姐挥霍吗?” 
  潘喜蓉狠狠瞪他。 
  “你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花,捱不住那种苦的。” 
  “你不是我,你凭什么判定我能不能吃苦?”她反驳他的预言。“何况我不觉得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是吃苦。” 
  “只要有爱,一切都能克服,对吗?” 
  她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尖巧的下巴拾得更高。“叶先生有什么高见吗?” 
  “我没意见。”只是觉得有趣。没想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竟然是真爱无敌的信徒。 
  叶南军兴味地盯着眼前的女孩,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之前只觉得她是个挺有性格的千金小姐,现在才发现她长得很漂亮,五官分明,身材高挑,最有意思的是她的眼睛,圆圆的、大大的眼,亮着一种融合着纯真与世故的光芒。 
  她很纯真,还对这世界抱着不切实际的美好梦想,却也世故,能认清人间的丑恶。 
  她很有趣。 
  叶南军想,没察觉自己的嘴角正扬起迷人的弧度,他正想发话,一道奇特的光线忽地从潘家围墙的另一面射来。 
  忽明忽暗,依着某种节奏规律点亮的光,在幽蒙的夜幕里,分外显眼。 
  潘喜蓉注视着那光,笑出一串风铃般的声响。 
  她笑什么? 
  叶南军好奇地凝望她,眼看那清丽的脸蛋逐渐染上粉红霞晕,足以和花坛上盛开的芙蓉比美,他蓦地心动,顿悟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必然带着某种意义。 
  他仔细研究那灯光,想起当兵时学过的摩斯电码,光亮时间的长短若是对照电音的长短,那么这些暗号的解读就是—— 
  I、O、U 
  我爱你。 
  原来这些灯光是一个年轻人热情地示爱,是情侣间最秘密的传情。 
  真是愚蠢!叶南军冷笑,只有那些闲闲没事,被恋爱冲昏头的人才会想出这种可笑的花招。 
  恋爱的密码继续在夜色里发光,潘喜蓉红着脸看着,忽然将一双玉手在嘴唇前圈成。字形,朝围墙的另一边送出清脆的嗓音。 
  I——O——U——T——”我也爱你。 
  她用尽力气喊,不管身旁还有另一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她知道自己这行为看来很呆、很疯狂、很不符合大家闺秀的风范,但或许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顾不得旁人评断的眼光。 
  她只觉得满心雀跃欢喜,只想回应在墙的另一边的情人,她要告诉他,她好爱好爱他。 
  叶南军感觉得到她近乎狂野的热情,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眼晶亮着,像天星绽放神秘的光,她的唇红艳如玫瑰,吐露着爱语,她白皙优雅的颈线,在夜色里勾惹他不安定的呼吸…… 
  一股热潮在他下腹汹涌,他蓦地上前一步,搂住她纤腰,强势地侵略她。 
  她惊愕地愣住,他乘势掌住她后颈,让她更靠近自己,俊唇放肆地吮着她软嫩的唇办。 
  她晕眩地陷在纯男性的气息里,他的唇很凉,却也很烫,他霸道又技巧地吮吻着她,阳刚的身躯挑逗她敏感的女体。 
  好不容易,她终于记起该挣扎,用尽全力推开他,甩他一巴掌。“你……太过分了!” 
  颊边热辣的暖流,烫醒了叶南军的理智,他紧绷着脸,直视潘喜蓉充满怒意的眼眸。 
  他在做什么? 
  他僵硬地自问,懊恼自己一时的失控,许久,他才勉强找到理由—— 
  “你太吵了。” 
  *** *** *** 
  她太吵了?! 
  他莫名其妙强吻了她,连声道歉也没有,还抱怨是她太吵了,瞧他板着脸的模样,好像错的人是她! 
  她勾引他了?挑衅他了?她根本什么也没做,实在不明白他怎会像饿狼扑羊吻过来! 
  可恶,太可恶! 
  潘喜蓉气得直磨牙。 
  虽然已过了好几天,每当她想起那夜在自家花园遭叶南军强吻一事,仍是不免愤懑填膺。 
  尤其在面对男友的时候,更有一种揉合着屈辱的负疚感,她的唇,只该属于他的,她想接吻的对象也应该只有他。 
  绝不是叶南军那个色狼…… 
  “蓉蓉,你怎么了?发什么呆?”戏谑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跟着,有人轻轻敲她头顶一记。 
  喜蓉回过头,方才还咬牙切齿的脸蛋瞬间绽开一朵可爱的笑花。 
  “承家。”一声甜甜的叫唤,酥软了谢承家全身细胞。 
  他笑开怀,拉了椅子在女友身边坐下,将排队买来的冰淇淋甜筒递给她。“是香车跟抹茶口味,你最喜欢的。” 
  “谢谢!”喜蓉接过冰淇淋,吐出粉红的舌尖,轻轻地舔。 
  谢承家看着那卷着冰淇淋的舌尖,下腹忽地窜过一道暖流,忍不住倾过身,啄一口水润的红唇。 
  喜蓉羞红了脸,连忙躲开。“哎,你不要这样啦,这里那么多人!”话才刚落,她就瞥见一个小女孩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 
  “妈咪!刚刚那两个人在玩亲亲耶。”小女孩兴奋地转过头,自以为压低音量跟母亲报告,一字一句却都清清楚楚传进喜蓉耳里。 
  她窘迫不堪,脸颊更热,不觉娇嗔地白了谢承家一眼。 
  他不以为意吔嘻嘻笑,贪恋地欣赏女友吃冰淇淋时那性感又俏皮的风情。“待会儿想玩什么?” 
  “嗯……”喜蓉转动眼珠,视线很快便捉到目标,她指了指不远处一艘在空中摇摆的海盗船。“我想坐那个。” 
  “海盗船?好!那我先过去排队。” 
  “不用啦,我跟你一起去。” 
  “今天假日人多,要排很久,你腿会酸的,还是在这里坐着等,我待会儿再用手机Call你来。” 
  “不要啦,我跟你一起去。”喜蓉感动男友的体贴,知道他是为自己想,不忍她受苦,却也更让她坚定一定要跟他同甘共苦的决心。 
  就算要她现在马上嫁给他,做一对为柴米油盐烦恼的平凡夫妻她都愿意了,何况只是跟他一起站着排队。 
  “我跟你去。”她咬碎最后一口脆甜筒,拿面纸优雅地擦了擦嘴,笑着挽起谢承家臂膀。 
  两人亲热地勾着彼此,在排队的人龙里站了半小时,好不容易才轮到。坐上海盗船,喜蓉尖叫得比谁都大声,却也玩得比谁都开心。 
  结束后,她搭着男友的肩,笑得气喘吁吁,双腿瘫软。 
  “我们找间餐厅休息吧,顺便吃饭。”谢承家提议。 
  “好啊。”她赞成。 
  “你想吃什么?” 
  “我嘛……”喜蓉想了想,考量现在是月底,男友的钱应该差不多都花光了,没剩多少,决定选家便宜的餐厅就好。“我们去麦当劳好了。” 
  “又是麦当劳?”谢承家翻白眼。“你就那么爱吃汉堡啊?” 
  “对啊,我就是爱吃汉堡嘛。”她甜甜地笑。“走!我们去麦当劳。”她拉起男友的手,一旋身,差点撞进一堵人墙。 
  “抱歉。”她急急道歉,一抬眸,整个人愣住。 
  映入眼底的竟是她不久前还在内心暗暗气恼的男人——叶南军。 
  他站得笔直,一身昂贵端正的西装打扮和游乐园欢乐休闲的气氛超不合,脸上挂的那淡淡的、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容更是让人看了十分不顺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客气地问。 
  这种眼中只有金钱符号的生意人,出入的场所不是私人俱乐部就是高尔夫球场,怎么可能来游乐园这种地方? 
  “我来谈生意。”他慢条斯理地回应。“我考虑买下这间主题乐园。” 
  原来还是来谈生意的。喜蓉撇嘴。她就说嘛,他这种人怎样也跟游乐园联想不到一块儿。 
  “这位是你男朋友吧?”叶南军锐利的眼神让谢承家好不自在。“你好,我是叶南军。”他主动伸出手。 
  叶南军?谢承家愣了愣。“是……松叶集团的叶先生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 
  谢承家脸色一亮,连忙握住叶南军的手。“叶先生你好,我姓谢,谢承家,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这是我的名片,请多指教!”他热切地掏出名片。 
  叶南军接过,基于礼貌,也掏出自己的名片。 
  谢承家迅速扫了眼名片——松叶集团的logo下,简单印着叶南军的大名及联络方式。 
  相较于某些商界大人物总爱在名片上琳琅满目列出各项头衔,叶南军的名片设计显得十分低调。 
  但正因为低调,更显出他在松叶的分量,不管他在集团内各公司挂的是什么头衔,反正整个集团他就是最大股东,也是最有资格说话的人。 
  谢承家转向女友。“蓉蓉,原来你跟叶先生认识?” 
  “我——”喜蓉还来不及回答,便遭叶南军打断。 
  “我跟潘小姐的父亲有一点生意上的往来。”叶南军似笑非笑地解释。 
  喜蓉不悦地扫他一眼。“既然叶先生是来谈生意的,我们就不妨碍你办正事了,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潘小姐是要去吃饭吗?”叶南军忽问。 
  “嗯。” 
  “麦当劳?” 
  轻描淡写一问,却像千斤重量,压在喜蓉肩上。她颦眉,很不喜欢闪过叶南军眼底意味深长的光芒。 
  “我喜欢麦当劳!”她郑重声明,高傲地微微抬起下巴,挽着男友离开。 
  叶南军目送她背影。 
  她说谎。 
  她讨厌油腻的料理,怎么可能喜欢那些油炸速食品?她之所以选择速食店,恐怕只是为了替男友省钱。 
  一个吃山珍海味长大、讲究精致料理的千金小姐,为了迁就经济不宽裕的男友,不惜每次约会都吃汉堡。 
  原来一个女人可以为所爱的男人做到这地步。 
  真傻! 
  叶南军涩涩地下结论。在他看来,为了爱一个人而降低自己的生活格调,是不必要且愚蠢的牺牲。 
  爱情真那么伟大吗?值得一个人委屈自己去追求? 
  他不认为如此。 
  但他却出神地站在原地,久久,一动也不动—— 
  *** *** *** 
  “蓉蓉,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跟叶先生多聊一会儿?”谢承家不明白为何女友急着将他拖离现场。 
  “那种人,没什么好跟他聊的!”喜蓉撇嘴。 
  谢承家皱眉。“你不喜欢他?” 
  “我是不喜欢。”她干脆地承认。 
  “为什么?” 
  她咬唇不语。 
  谢承家不以为然地注视她。“你啊!有时候也太任性了点,就算你不喜欢人家,也不必表现得那么明显啊,而且我看叶先生也不像是个坏人……” 
  “就算不是个坏人,也算不上好人。”喜蓉轻哼。“你不知道他在商场上作风有多强悍,我爸说他是杀人不眨眼。” 
  “他不强悍一点,怎么撑得起那么大一个企业集团?你爸不也一样?为了做生意用尽各种手段。” 
  那倒是。喜蓉暗暗叹息。从小父亲便教导她,商场如战场,为了企业生存有时不得不用一些比较残忍的手段,这点她能理解,却不喜欢。 
  “幸好你不是生意人。”她对自己男友微笑。“我不希望你也跟我爸一样学会尔虞我诈。” 
  “你以为当广告AE就不用尔虞我诈吗?我们负责控制客户的广告预算,要搭起客户跟公司的桥梁,如果没有几把刷子,能得到客户的信任,把案子交给我们吗?” 
  “好嘛,我知道你很辛苦。”喜蓉听出男友的懊恼,放软嗓音。 
  “你知道就好了。”谢承家拍拍她脸颊。“知不知道你刚刚毁了我一个大好机会?我最近刚好想跳槽到松叶的行销企划部,下礼拜就要面试了。” 
  “你想跳槽到松叶?”喜蓉讶异地睁大眼。“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本来想确定得到Offer后再跟你说的。”谢承家叹气。“那份工作的待遇比我现在好多了,如果能顺利得到,我就可以帮我爸妈多负担一些贷款,家里的经济状况也能改善一点。” 
  “对不起,我不晓得。”喜蓉歉疚地拉住男友的手。“不过你放心,凭你的能力,就算没有叶南军加持,你一定也能顺利通过面试!” 
  “你对我倒挺有信心的嘛。” 
  “当然喽!你是世上最棒最好的男人,不然我怎么会爱上你呢?” 
  谢承家笑了。 
  哪个男人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当作英雄,全心全意地仰慕呢? 
  低落的情绪又重新振作起来,他牵起女友的手,到麦当劳用餐去,然后两人又疯狂地玩了一下午,直到入夜。 
  夜晚的主题乐园,人气不减反增,刚跳过水舞的喷泉广场上,挤满了观众,等着欣赏之后的烟火秀。 
  喜蓉和谢承家也在人群中,仰着头,期盼地等着。当第一朵烟火在空中炸开,所有观众齐声惊呼,潘喜蓉也开心得直拍手。 
  烟火一朵又一朵盛开,一朵比一朵华丽,但在谢承家眼中,却还是身旁这朵花最甜美可人。 
  他最爱的女人,瞧她粉嫩的脸蛋在烟火映照下显得多么娇艳啊,她的笑容,清澈纯真,她水蒙蒙的大眼睛,比桃花还勾魂。 
  他看着,忽然忍不住一股冲动,蓦地握住她双手。 
  “蓉蓉,嫁给我!” 
  她骇一跳,目光从空中拉回,愕然落到他身上。“承家?” 
  “嫁给我!”他热烈地请求,眼眸炽烈地燃烧着爱意。“我知道自己现在养不起你,我也没要你马上跟我结婚,但我……爱你,真的好爱好爱你,我希望能永远跟你在一起!” 
  她怔忡,没想到他会突如其来地求婚,但转念一想,脸颊滚热,心跳也加速。“我也是,我也爱你。” 
  她垂下眼,羞怯地回应男友的热情。 
  谢承家大喜,随手掏出一个易开罐拉环,戴上她葱白如玉的手指。“这个指环,代表我的心意,我答应你,等我以后赚更多钱,一定会买一只漂亮的钻戒,正式向你求婚。” 
  她笑着看了一眼那在烟火光下莹莹闪烁的拉环,然后扬起眸。“我不需要钻戒,只要你好好爱我。” 
  “我一定会的!” 
  谢承家急切地许诺,展臂拥抱她,深深一吻。 
  喜蓉甜蜜地迎接男友的亲吻,陶醉在满满的情意中,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对阴暗的眸子正默默观望着这一幕——   


  第三章   

  用易开罐的拉环求婚? 
  这种连续剧才会上演的白目剧情,竟然出现在现实生活里,而且就在他眼前发生! 
  真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等蠢事。 
  叶南军嗤笑一声。 
  他掷开笔,从办公椅上起身,握着咖啡杯,站在落地窗前,眼看着霓虹闪烁的台北街景,脑海浮现的,却是前几天在游乐园烟火灿烂的一幕。 
  当时,她注视着手上拉环戒指的笑容,比烟火还亮眼。 
  收到一枚破铜烂铁,有那么值得开心吗?跟个穷小子共度一生,每天为柴米油盐烦恼,会幸福吗? 
  真不晓得那个大小姐脑子是用什么做的? 
  叶南军喝一口咖啡,对窗玻璃映出的那张表情严肃的脸,不悦地皱眉。 
  如果潘喜蓉那千金小姐是笨蛋,那天留下来跟踪她到晚上的自己又算什么?活了半辈子,他不曾像现在这样挂念一个女人。 
  她的笑容,总在他眼前亮着,她甩的那一巴掌,还剌痛着他的脸,她不顾颜面喊IOU叫的声音,让他耳朵好痒。 
  她实在是个很吵又很麻烦的女人,可不可以离他的脑海远一点? 
  叶南军郁闷地想,刚回办公桌前坐下,手机便响起。 
  他接起电话。“喂。” 
  “请问,”对方的声音显得很犹豫。“是叶南军吗?” 
  “我是。” 
  “我是……潘喜蓉。” 
  是她?她怎么可能主动打电话来? 
  叶南军心跳一停,既意外又难以置信。“有事吗?潘小姐.” 
  “下礼拜天是我妈生日,她希望能邀请你来我们家作客。” 
  她就为了这事打来?叶南军扬眉。“我已经收到邀请函了。” 
  “我知道。”她似乎很憋气。“是我妈……要我打来跟你确认的,你会来参加吗?” 
  “那天我要到香港出差,恐怕没办法赶到。” 
  “喔。”她的语气听来有点失望。 
  不会吧?是他听错了吧?她怎可能为他的缺席而感到失望? 
  叶南军紧握着话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她犹豫半晌,沙哑地开了口。“其实我打来,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听说最近松叶的行销企划部要聘一个专员,对吧?” 
  叶南军愣了愣。“是吗?我不太清楚。” 
  “也对,你这个大老板是不必过问征聘小职员的事。”她尴尬地干笑一声。 
  他蹙眉想了想,匆地领悟。“你有朋友想应征这个职位?” 
  “嗯。”她不情愿地应一声,很快又补充。“不过他已经通过两关面试了,只是第三关……副总经理好像不太欣赏他。” 
  “是范副总吗?” 
  松叶母公司有三位副总,一个负责财务,一个负责行政,范副总则是负责业务及行销。 
  “嗯。” 
  “你那个朋友,该不会就是你男朋友吧?”叶南军问得很直接,略带讽刺。 
  “……是。” 
  “是他要你打电话来说项的吗?”他冷笑。果然!他就奇怪她怎么可能主动找他? 
  “不是!是我自己要打来的。”她焦急地为男友辩解。“我只是看他很苦恼,所以才想来问问你,他到底还有没有机会?” 
  “机会当然是有的,只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她默然,气息微微急促。 
  他可以感觉到她正挣扎着,一方面很气自己必须来求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另一方面又舍不得断送男友的最后一线希望。 
  为了那个男人,她连自尊都可以不要吗? 
  叶南军耐下性子,等待她内心斗争过后的决定。 
  “你可以帮帮承家吗?他真的很想要这份工作,他很有才华的,也肯努力,只要公司给他这个机会,他一定会做出一番成绩的!” 
  最后,她还是决定舍弃自尊。 
  叶南军嘲弄地想,不久前咽下的咖啡似乎反刍回喉腔,苦苦的、涩涩的。“你好像很看重自己的男朋友,他真的有你说的那么有才气吗?” 
  “当然!”她连一丝迟疑也没有。 
  他强迫自己吞回喉咙里的苦涩。“我这人做事,一向讲求公事公办,如果谢承家真的有能力,他应该有办法靠自己得到这份工作机会,如果做不到,那也表示他不过尔尔而已。” 
  “你!”她懊恼地倒抽口气。 
  “再见,潘小姐。”叶南军毫不容情地切线。 
  他瞪着手机闪亮的萤幕,好片刻,拿起桌上的话筒,拨了个熟悉的号码。 
  “范副总吗?我是叶南军。企划部要聘一个专员对吧?我想看看候选者的履历 
  *** *** *** 
  早知道承家最后还是会得到那份工作,她就不打那通电话了! 
  打那通电话,不但帮不上承家一点忙,反教叶南军羞辱了一顿,她真是……唉,笨蛋一个,笨透了! 
  喜蓉懊恼地捧住脸,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光。 
  手机铃响,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她忙接起来。 
  “喂,承家,你什么时候来?” 
  “抱歉,蓉蓉,我不能去了。”谢承家语气仓促。 
  “为什么?”她难掩失落。“你又要加班吗?” 
  “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刚进公司,一定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行,而且这份工作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我一定要好好表现给上面的看。”谢承家解释。 
  男友都这么说了,喜蓉也只能体贴地接受。“嗯,我知道,那你好好加油,我不打扰你了。” 
  “嗯,我会的。”语毕,谢承家匆匆挂电话。 
  喜蓉瞪着手机,无奈地叹息。 
  这是谢承家这礼拜第三次取消两人的约会了,自从他进了松叶以后,天天加班,马不停蹄地工作,就只差没以公司为家了。 
  他有冲劲,认真打拚是很好,但难道他一点都不想她吗?她一日不见他,便如隔三秋,他却好像毫不在乎。 
  如果不是在游乐园那天,他深情款款地向她求婚,她几乎要怀疑他不爱自己了。 
  “小姐,请问还要续杯吗?。”服务生端着咖啡壶过来问她。 
  她摇摇头。“不用了,请帮我买单。” 
  在这间咖啡厅等了一晚上,续了三杯咖啡,也够了。 
  她付过帐,走出店门,户外一片湿凉,刚下过雨,空气中浸着微微冷意。 
  她拢了拢开襟针织衫,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一股强烈的思念咬住她,痛着她的心。 
  她迷蒙地望着镶上一圈雾的街景,许久,总算下定决心,招手叫计程车。 
  既然承家没空跟她约会,那她就主动去他公司见他,就算只能说几句话也好。 
  十分钟后,她走进松叶集团的办公大楼,在柜台跟警卫换了证件。 
  “请问行销企划部在几楼?” 
  “五楼。” 
  “谢谢。”她跟警卫道谢,按下电梯上楼键,等待着。 
  “来公司找男朋友?”一道低沉的嗓音冷不防在她身后响起,吓她一跳。 
  她回眸,迎向一张表情淡漠的脸孔。 
  是叶南军。她眯了眯眼。真是冤家何处不相逢! 
  电梯门开启,他跟她一起进电梯。 
  他似乎淋过雨,身上的西装外套透着些雨气,微湿的发缯凌乱地垂在鬓边,意外地形成一种半狂野的性感。 
  总是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他,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喜蓉怔忡地望着。 
  “你看什么?”他皱眉。 
  她心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急忙收回目光。“没什么。” 
  他靠近她,端详她的脸,似是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端倪,她紧绷着身子。全身汗毛不由自主地竖立。 
  是电梯空间太狭窄吗?她觉得他的存在好咄咄逼人,他身上的雨气太浓,挑逗着她的感官,让她不争气地回想起那夜在花园里的一吻…… 
  不许想了! 
  喜蓉命令自己,紧紧咬住牙,撇开脸。 
  这举动惹恼了叶南军,冷哼一声。“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你也不必表现得那么明显吧?” 
  她一愣。 
  “你气我不帮你男朋友说情吗?”他嘲讽地问。 
  她郁闷地咬了咬唇。“我没气你,我不应该打电话给你的,其实承家自己就有能耐得到这份工作,我不该插手。” 
  他没说话,神情似笑非笑。 
  喜蓉瞪他一眼。“你在笑我吗?我打那通电话给你,你觉得很可笑吧?”简直丢脸丢到太平洋了!她真恨自己多此一举。 
  叶南军没立刻回答,看着她白皙的颊慢慢染上窘迫的红,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是很可笑。” 
  看吧!她就知道。喜蓉咬牙。 
  “但我不会笑你。”他补充一句。 
  她讶异地望向他。 
  他却不看她,阴暗的眼直视电梯门。“你肯为自己的男朋友拉下面子,这点很了不起。” 
  了不起?这是在称赞她吗?喜蓉愕然瞪着他无表情的侧面。 
  电梯门打开,他跨出电梯,她却还呆站在电梯内。 
  “你不出来吗?”他回头看她。“你男朋友就在这一层楼。” 
  “喔。”喜蓉这才回神,红着脸跟着叶南军进了办公室,室内亮着几盏灯,留下来加班的人所剩无几,她眼珠一转,很快便找到男友的身影。 
  他颈间夹着话筒,一边讲电话,一边打字,眼睛直看着电脑萤幕,根本没注意到女朋友来了。 
  喜蓉视线一落,看见他摆在办公桌上吃了一半的餐盒,幽幽叹息。“又忘了吃饭了。” 
  听出她话里的怜惜,叶南军眼神一凛。 
  喜蓉凝视男友的身影,想上前,却又犹豫。 
  “呆站着干么?你不是专程来找他的吗?”叶南军催促。 
  “算了。”她摇头。“他现在好像很忙的样子,我还是别吵他好了。”说着,她转身要离去。 
  他不悦地拧眉,很不高兴看到她脸上那种怅然又伤感的神情——她明明很想见情人,想跟他独处,却又忌讳着会打扰对方,何必呢? 
  “潘、喜、蓉。”他拉住她的手,从牙关迸出她的芳名。 
  “怎样?”她挑衅地回过头。 
  “你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他气恼地撂话,她瞪大眼,还来不及反驳,只见他大步迈向办公室中央,用力拍两下手。 
  “已经九点半了,全部都给我离开办公室,有什么事明天再做!” 
  “老板?”几位留下来加班的员工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个工作狂老板犯了什么毛病,竟然会主动赶人回去。 
  他不是一向主张工作至上吗? 
  松叶的员工们莫名其妙,一旁呆看这一幕的喜蓉却是心下了然,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一直以为他也讨厌自己,难道……不是吗? 
  一念及此,喜蓉顿时觉得有些无助,心跳怦怦然,撞击着胸口。 
  *** *** *** 
  “南军,你不是刚出差回来吗?又要去哪里?” 
  这天,叶南军从香港出差回来,才刚回到家,换了套衣服又要出去,正在客厅看电视的叶母讶异地唤住他。 
  “晚上我有应酬。”他头也不回,迳自在玄关的长镜前停下,最后打量自己的身影。 
  “什么应酬那么重要?我不是跟你说了待会儿明怡要过来吗?留下来吃饭!” 
  “我不能留下,今晚潘董夫人的生日宴,我已经答应了要去参加。” 
  他刻意提早一天去香港出差,为的就是赶回来赴这场宴会。叶南军对镜调整领带,系出一个帅气的结。 
  叶母来到他身后,惊奇地扫了他一眼,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在乎自己的仪容,想了想,脸色一沉。 
  “最近你好像跟潘家走得很近嘛。” 
  “因为跟潘董有一点生意上的往来。” 
  “只是做生意吗?”叶母不相信。“听说潘董有意思撮合他女儿跟你。” 
  叶南军闻言,身子一僵,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叶母皱眉。“告诉我是真的假的?你这么急着要去赴宴,就是为了见那个潘喜蓉吗?” 
  “跟她没关系,我是为了潘董才去赴宴。” 
  “你敢说你对潘喜蓉没有一点兴趣?”叶母狐疑地观察儿子的表情。 
  “没有。”他不动声色。 
  “那就好。”叶母这才放心,松口气。“你应该知道,明怡从小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你可不许辜负她。” 
  又来了! 
  叶南军不耐地翻白眼。“我把明恰当妹妹。” 
  “她可不只把你当哥哥!”叶母瞪他。“你总有一天要娶她,知道吗?” 
  “我的婚姻,我自己会作主。” 
  “就这件事,难道你不能听妈的一次吗?我从小看着明怡长大的,这孩子又懂事又贴心,娶她回来有什么不好?”叶母试着动之以情。 
  他却还是坚持己见。“我对明怡不是那种感情。” 
  “那你要什么感情?别告诉我你跟其他年轻人一样,还想着爱不爱的!”叶母不屑地冷哼,跟着又放软口气。“总之你听妈的准没错,南军,娶老婆除了看家世,也要看对方够不够贤慧大方。明怡又聪明又乖巧,魏家跟我们又是世交,娶回来对你、对叶家的事业肯定有帮助。你要是嫌她不够讨你欢心,随便你结婚后要在外头养几个情妇,我答应你不过问。” 
  “你不过问,难道明怡也可以当作没那回事吗?”叶南军忍不住讽刺地问。 
  “明恰是大家闺秀,见过世面的,我相信她懂得进退。你放心,到时她要是不高兴,我会帮着劝她。” 
  这到底算是疼她还是害她?叶南军漠然注视着母亲。他不能理解,如果母亲真那么喜欢魏明怡,希望她做自己儿媳妇,又怎能容许自己的儿子对不起她? 
  把自己中意的女孩招进叶家受辱,这就是母亲疼爱一个人的方式吗? 
  他心一扯,不耐地甩衣袖。“这件事以后再说,我要走了。” 
  坐上跑车,叶南军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狂飙,仿佛想藉此宣泄胸口一股无法形容的窒闷,半小时后,他已来到潘家宅邸。 
  宽敞的花园里热闹地张灯结彩,门口停了十几辆豪华轿车,来的都是平常跟潘家来往密切的贵客。叶南军一下车,便有负责泊车的小弟主动迎上前来。 
  他将车钥匙交给小弟,正想进门,一道半隐在树后的苗条身影勾住他视线。 
  他走向那人影,对方见到他,整个人躲在树后,他嘴角一牵,硬是把她揪出来。 
  “潘喜蓉。”他闲闲地发话。“你在这儿干么?” 
  她像做亏心事当场被他逮到,不情愿地瞄他一眼,不回答。 
  他看着她娇娇嘟起的嘴唇,不自禁地微微一笑。“等人吗?” 
  她犹豫两秒,总算点头。 
  “等男朋友?”他又问。 
  她又点头。 
  真的在等他?叶南军撇嘴,虽然早料到,还是难忍一丝着恼。“你把他邀过来这里,不怕你父母生气吗?” 
  她倔强地锁眉。“我总有一天会嫁给承家,他们迟早得接受这个事实。” 
  一枚拉环,就买下她的人与心了吗? 
  他想嘲笑她,心口却奇特地一揪,看着她淡淡窘红的脸,久久不发一语。 
  她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心跳一下乱了拍子,脸颊发热,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幸而手机铃声适时响起,解救她。 
  她忙接起电话。“喂,承家,你在哪里?”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她顿时大惊失色,手机落地。 
  “怎么了?”叶南军疑惑地望着她乍然刷白的容颜。 
  她茫然扬眸,唇办颤着,好不容易吐出声音。“承家他……在公司昏倒,被送去医院了。” 
  “什么?”他拧眉。 
  她蓦地拽住他臂膀,他能从她用力掐紧的指尖感觉到她情绪的激动。 
  “承家昏倒了!怎么会?他身体一直很健康啊,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不行,我要去看他,现在就去。” 
  说着,她仓皇转身,或许是太急了,脚步还绊了一下。 
  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教他看不过去。“我送你!”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一路将她拖上自己的车,替她系好安全带,立刻踩足油门往前冲。 
  一进医院,喜蓉问清男友住的病房,便匆忙搭电梯上楼。 
  叶南军默默跟在后头,默默地看她焦急地跪倒在谢承家病床前,抚摸他苍白的脸孔。 
  “你怎么了?承家,你还好吧?” 
  “我没事。”谢承家笑着安慰她。“只是一时精神不济,才会晕过去,医生说我有点胃出血的倾向,只要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你一定是工作太辛苦了。”她嘟起嘴,又哀怨又心疼。“就跟你说别老是一天到晚加班了。” 
  “放心吧,我没事。”谢承家拍拍她的手,抬起眸,奇怪地望向叶南军。“总裁怎么也在这里?” 
  “是他送我来的。”喜蓉解释。 
  “原来是这样。”谢承家点点头,扯扯唇。“总裁,谢谢你了,真不好意思麻烦你。” 
  “没关系,只是举手之劳。”叶南军淡淡一笑。“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明天也别急着进公司,我放你一个礼拜假。” 
  “一个礼拜?”谢承家一愣。“不用了,总裁,我好得很!而且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承家,老板既然要你放假,你就接受人家的好意嘛。”喜蓉柔声劝男友。 
  “不行的,蓉蓉,我一定得去上班。” 
  “可是我担心你的身体……” 
  “我不是说了我没事吗?” 
  “至少多休息两天。” 
  “不用了,我很好。” 
  “可是——” 
  “我说放假就放假,这是总裁命令。”清清淡淡一句话,打断了小俩口的争执。 
  谢承家不愉地皱眉,喜蓉却是感激地投来一朵微笑,甜甜的、很动人的微笑。 
  叶南军假装没看到那微笑,摆摆手,转身离开病房。 
  他和平常一样,踏着威风凛凛的步伐,胸口却空空洞洞的,仿佛遭人挖去一大块,隐隐疼痛着。 
  在这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自己之所以坚持要参加潘夫人的寿宴,并不是看在跟潘董的交情分上,只是为了想见到喜蓉。 
  他想见到她,想看她清澈的笑容,看她偶尔羞涩的容颜,就算是一记对他感到嗔恼的白眼,他都觉得好可爱。 
  但那些,都不是属于他的,她不属于他。 
  她爱的、挂念的,是另一个男人,不是他。 
  叶南军深吸一口气,自嘲地冷笑。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难道他还奢望有一天她会抛弃深爱的恋人,转而投入自己的怀抱? 
  别傻了!   


  第四章   

  叶南军以为的奢想,却在一个月后,有了实现的可能。 
  当天,他跟几位一级主管开完主管会议,回办公室时,秘书告诉他谢承家在等他。 
  他有些意外,虽说他与谢承家是有几面之缘,但他是总裁,对方不过是部门小职员,照道理来说,两人在公司不可能有交集。 
  “有事吗?”他把谢承家召进专属的会客室,淡声问。 
  谢承家没立刻回答,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双手绞握,看得出来正陷入挣扎。 
  叶南军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催促他,耐心等着。 
  他终于哑声开口:“总裁,我决定辞职。” 
  叶南军扬眉。 
  “我跟部门经理递出辞呈的时候,经理要我跟范副总报告一声,范副总又叫我来跟你报告。听范副总说,是总裁亲自挑选我进松叶的,所以如果我要离开,礼貌上应该跟你知会。”谢承家抬起眸,眼底有些困惑。“我不晓得当初是总裁选我进公司的,我还以为……难道是蓉蓉拜托你的吗?” 
  “没有谁拜托我。”叶南军神色不动,淡淡地说:“是范副总拿你们几位候选者的履历给我看,我觉得你够优秀,才挑中你。” 
  谢承家微微皱眉,看得出不太相信。 
  “你为什么要辞职?”叶南军没给他深入思索的时间。 
  他愣了愣,半晌,垂眸低语。“我的健康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得了胃癌。” 
  “什么?!”叶南军愕然,他打量谢承家黯淡的脸色。“是上回你昏倒进医院,检查出来的吗?” 
  谢承家点头。“已经是第二期了,医生怀疑癌细胞已经侵入胃壁外层。” 
  “可以治疗吗?” 
  “理论上是可以开刀切除部分的胃,但不确定会不会成功,就算成功了,五年存活率也只有五成左右。” 
  只有五成的存活率?叶南军眯起眼,在脑海里迅速思量。“你不必辞职,在住院开刀这段时间,公司可以让你留职停薪。” 
  “留职停薪?” 
  “半年也好,一年也行,看你需要休养多久都没关系。” 
  “为什么?”谢承家难以置信。为什么公司要对他如此礼遇?如果是多年老臣也就罢了,他不过是个新进员工,而且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螺丝钉。 
  “是因为蓉蓉的关系吗?”他追问。“因为总裁跟蓉蓉认识,所以才特别给我这种待遇?” 
  “我只是不希望无故错失一个好人才。” 
  人才,他吗? 
  谢承家苦笑。他相信自己能力是不错,但也没出众到值得叶南军如此另眼看待,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 
  虽然叶南军不肯承认,但他确定,不论当初他能顺利进松叶工作,或现在得到留职停薪的礼遇,都跟女友有关。 
  谢承家深吸口气。“总裁,我听公司同事说过,蓉蓉的爸爸跟你交情不错,好像也有意思把你们两个凑在一起,这件事是真的吗?” 
  叶南军神情一凛。“这件事你不必介意,喜蓉喜欢的人是你,她说过,她迟早会嫁给你。” 
  谢承家闻言,身子一晃,不但不觉得开心,脸色反而更苍白。他望向叶南军,嘴唇发颤。 
  “可是我……没资格娶她,我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能确定,又怎么能拖着她跟我一起受苦?” 
  叶南军拧眉不语。 
  谢承家忽地崩溃,他眼眶泛红,双手掩住脸。“我真的没办法……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蓉蓉说,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坚持陪着我,可是我不要……我不想她看我被病魔折磨,跟着我一起受苦,我……其实我辞职就是想躲开她,我要到一个她找不到我的地方,我要跟她分手。” 
  “你说什么?!”叶南军震慑。 
  “我必须跟她分手,总裁,我不想拖累她。”谢承家抬起头,痛楚的脸庞带着深思熟虑过后的坚定。“我宁可让她以为我移情别恋,爱上别的女人,也绝不让她知道这件事。” 
  叶南军紧盯他。“你是认真的吗?” 
  他点头。 
  “如果有一天喜蓉知道真相,她会恨你。” 
  “她恨我也没关系,我宁可她恨我。”谢承家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叶南军怅然。这个男人为了不让恋人跟着受苦,宁愿自己独自面对病魔——这就是爱吗? 
  “总裁,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谢承家忽问。 
  “什么事?你说。” 
  “你能不能……帮我照顾蓉蓉?” 
  *** *** *** 
  他移情别恋,爱上别的女人了。 
  他要跟她分手! 
  这怎么可能?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谢承家对喜蓉避不见面,他总有各种理由取消两人的约会,不是加班,就是出差,要不就说他累了,想在家里好好休息。 
  喜蓉虽然失望,却体贴男友工作辛苦,一次次接受他爽约,但她没想到,会在某天接到男友的电话,冷漠地声称要分手。 
  她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她不信一个那么深爱自己的男人,会说变心就变心。 
  她坚持要跟谢承家当面澄清一切,他答应了,却是足足迟了两个小时才在两人约见的餐厅出现,不到五分钟又匆匆离去,说是要赶去某家公司面试。 
  她气愤不已,偷偷跟在他后头,看他玩什么花样,而她看到的画面,终于令她彻底心碎。 
  她看见他将另一个女人拥在怀里深吻,然后两人笑着手牵手,约会看电影。 
  看完一部缠绵爱情片,两人进一家高级餐厅吃饭,餐桌上点着浪漫烛光,映照情侣们幸福微笑的脸。 
  她站在餐厅玻璃窗外,呆愣地看那浓情密意的一幕,她不知道自己该痛哭,还是冷笑,她只能痴痴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她才木然旋身,踉跄离去。 
  她告诉自己,事情就是这样了,她深爱的人已经背叛了自己,他不再爱她了。 
  她应该坚强起来,别把时间跟心力浪费在一个负心汉身上。 
  她一再告诫自己,别再想他念他,既然对方已变心,思念亦是无用,就算她痛得一颗心碎成片片,他也不会在乎。 
  她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却还是不争气地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总是幻想着或许事情还有转圜,他只是一时出轨。 
  她颤着手拨电话给他,到他公司楼下等他,他不接电话,也不曾在公司附近出现。 
  后来,她才晓得他辞职了,也搬家了。 
  他彻底断了和她的联系,连一丝丝希望也不肯留给她。 
  就这样了,奢求无用,哭泣无用,事情,就这样了…… 
  喜蓉坐在窗前,尝试对自己微笑,嘴角勉强牵起,却又痛得立刻敛下,她呆呆瞪着窗上映出的那张苍白黯淡的脸。 
  有人敲她房门,她毫无反应。 
  “蓉蓉,吃饭了。”门外传来潘夫人焦急的嗓音。 
  “我不想吃。”她漠然回应。 
  “怎么能不吃呢?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不饿吗?” 
  “不饿。” 
  “蓉蓉,你听妈说,就吃一点好吗?今天都是你最爱吃的菜,你多少吃一点吧!” 
  “蓉蓉,你别这样,你出来好吗?”潘夫人急得嗓音都变了,一下下敲门。“妈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这样整天将自己锁在房里也不是办法啊!” 
  “你让我静一静,别管我。” 
  “唉,教我怎么能不管你呢?你整天不吃不喝的,这样糟蹋自己,妈实在很担心啊!还有你爸,他也很着急。” 
  “……” 
  “蓉蓉?蓉蓉!”潘夫人用力敲门。 
  喜蓉不理会,迳自推开窗户,让夜晚的冷风冰冻自己,她不想吃饭,也不想思考,她宁愿做一尊无血无情的雕像,恨自己何必多事来这人世走一遭。 
  她想死…… 
  蓦地,房门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某人正强悍地撞击着,硬要闯进来。 
  她骇然瞪视门扉。 
  不一会儿,看来坚固的门便让那人给踹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墨黑的西装,墨黑的头发,墨黑的眼眸——阴暗的形影,简直像从地狱派来的使者。 
  “叶南军?”她怔住。“是你!” 
  “不错,是我。”他大踏步走进来,停在她身前,阴郁的俊脸,在月光掩映下分外慑人。 
  她心跳一停。 
  “你打算把自己关在这里发霉吗?”他冷声问,一面找到床畔立灯的开关,旋转。 
  室内忽地漫开一片刺眼的光亮,她下意识闭了闭眸。 
  叶南军锐利地打量她,眸光扫过她苍白的脸色以及较之前显得瘦削的身形,浓眉一拧。 
  他拍拍手,一个女佣端着餐盘走进来。 
  “先放着吧。” 
  “是。”女佣将盛着几样菜色的餐盘搁在茶几上,安静地退下。 
  潘夫人站在房门口,犹豫地看着这一切。“南军,你……” 
  “这里交给我吧,伯母,我会让喜蓉吃光这些。”他朝她送去一抹安抚的微笑。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临走前,她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然后摇摇头,叹气离去。 
  房内,一男一女沉默地对峙。 
  良久,他率先打破僵凝。“你瘦了不少,多久没好好吃饭了?”质问的口气藏着些许关怀。 
  喜蓉蹙眉,瞪着突如其来出现的男人。“你来做什么?跟我爸谈生意吗?” 
  “我来看你。”他答得直率。 
  她反而愣住。“什么?” 
  “我听说你这两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所以来看看你。”叶南军拉她起身,半强迫地将她按上沙发。“吃点东西。”他指着茶几上的餐盘。 
  她看都不看那些菜一眼,一迳望着他。“你到底为什么来?你来……嘲笑我吗?” 
  他面无表情。“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因为我被人甩了!”她愤然低嚷,双手掐紧。“我的男朋友移情别恋,不要我了,你是不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为什么要看这种笑话?”他冷哼。“我可没有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快乐来看待的闲情逸致。” 
  “那你为什么……” 
  “我不想潘董为了你魂不守舍。”他在她身边坐下,扳过她的脸,直视她。“你知道因为你不吃不喝,潘董有多担心吗?” 
  她屏住呼吸,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存在。 
  “不过就是失恋了,又怎样?非得把自己饿死,让父母伤心,你才甘心吗?” 
  嘲弄的语气再度激怒了她。“你不懂!” 
  “我是不懂。”他冷然凝视她。“我不懂就为了一个男人,你宁可把自己饿成皮包骨,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脸色很难看?简直像鬼一样。” 
  她倒抽口气。“我像鬼也不用你管!” 
  “我管定了。”他淡淡扯唇,挟起一小片鱼肉。“张开嘴,吃下去。” 
  “我不要。”她撇过头。 
  他强悍地转回她的脸。“给我吃!” 
  “叶南军,你……别太过分!”她恨恨地瞪他。 
  “你要是再不吃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警告的语气带一抹阴狠。 
  她脊背泛冷。“你、你想怎样?” 
  他微微一笑,喝一口汤,跟着以手撑圆她的嘴,俊唇凑近,霸道地哺喂她。 
  喜蓉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一时惊愕,睁大眼,好半晌,才挣扎起来,气得用力捶他肩膀。 
  “嗯、咳咳……”汤汁一半进了她喉咙,另一半却流溢至胸前。她又羞又窘,又是狂怒。“放、放开我!” 
  他不理会她的抗议,利用自己的身躯将她整个人推抵沙发背,圈在自己怀里,继续哺喂。 
  微热的汤汁,暖了她唇腔,而他柔软又灵巧的舌,更放肆地四处点火,她嘴里烧起火灾,胸口更是滚烫得发慌。 
  忽然,她忘了自己在喝汤,他也忘了自己在喂汤,舌尖与舌尖交缠、卷绕,他汲取着她的甜蜜,而她,脑海一片空白。 
  他吻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离开她的唇,侧头,将流到她玉颈及胸前的汤汁,一滴一滴舔回来。 
  当他火热的唇放肆地碾过她柔软的丰乳时,她才蓦地惊觉,猛然推开他。“你、你放开我,我自己、会吃。” 
  她气喘吁吁地声明,他静静望着她,染上情欲的眸慢慢恢复清明。 
  然后,他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她湿润的嘴角。 
  “别碰我!”她推开他,撇开脸蛋,贝齿咬着唇,不肯看他。 
  他凝望她,许久,无声地叹息,将一碗饭和筷子递到她手里。 
  她接过,默默地吃,很慢很慢地咀嚼,很慢很慢地吞咽,但确实是遵守诺言,乖乖进食了。 
  她吃着,眼泪忽然滴落,跟着又一滴,终于,泪流不止。 
  她一面吃,一面垂泪,哽咽着,将餐盘上所有饭菜,全部咽下,然后她将碗筷放回茶几上,低着头,一语不发,唯有不停颤抖的肩泄漏她哀伤的情绪。 
  他心一拧,展臂将她拥入怀里,让她哭湿的脸庞埋在自己胸前。 
  “你做得很好,喜蓉,很了不起。”他轻轻拍她的背,沙哑的嗓音柔柔拂过她耳畔。“事情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转,你一定可以克服,没问题的。” 
  喜蓉不说话,哭泣声却更响了,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嘤嘤哀泣。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这么多天来,她强忍着一滴眼泪也没掉,却在这男人面前爆发。她不明白为什么,当他抱着自己温柔安慰时,她会觉得那么安全,又那么委屈,只想把心底所有的哀怨与痛苦,全数倾泄。 
  他明明是个自以为是又可恶的男人,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可以信任他,可以放心把所有不堪的情绪倒给他? 
  “会没事的,放心吧,你一定会没事的。”他语音轻柔。“你哭吧,没关系,我会在这里陪你。” 
  他会陪着她,会陪着她…… 
  她晕眩地听着他的保证,哭到差点不能呼吸。 
  *** *** *** 
  她睡着了。 
  吃饱了,哭累了,她掩落红肿的眼皮,疲倦地睡去。 
  潘正杰夫妇得知叶南军不但哄宝贝女儿吃了饭,还哄她入睡了,欣喜若狂,直向他道谢。 
  “谢谢你!南军,谢谢!”潘夫人眼眶含泪。“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傻,明知道对方配不上她,还傻傻地跟人家谈恋爱,现在受伤了,她可知道苦了。” 
  “幸亏你来了,不然我们真不晓得怎么劝她。”潘正杰接口。 
  叶南军教两夫妇感激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劝她几句。” 
  “重点是她肯听你的话,看来还是你拿喜蓉比较有办法。”潘正杰叹息,深思地注视眼前的年轻人。“南军,我看得出你对喜蓉不是无情,如果你不嫌我这老头脸皮厚,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我们家这傻女儿?” 
  叶南军无语。 
  他并不意外潘正杰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天,只是他心底,还有些迟疑。 
  她爱着别的男人,他真的能够娶她吗? 
  潘正杰夫妇离开喜蓉房间后,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床畔,凝视着她即使在梦中仍掩不住哀伤的睡颜。 
  他伸出手,轻轻抚平她纠结的眉宇,她惊颤一下,似是梦见了什么,气息变得急促。 
  “不要……不要丢下我。”她朦胧呓语。 
  他握住她的手,让体温暖透她冰凉的掌心。“我在这里。” 
  “承家……” 
  破碎的呼唤震慑他,他下颔一凛,腹部如遭重击。 
  他咬牙,试着松开她的手,她却紧紧地拽住。 
  “不要!”她嘶哑地低喊,额前渗出惊慌的冷汗。“别走,别丢下我……” 
  她又要哭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梦中的她,是如何孤伶伶地被遗弃在一片黑暗里,就像小时候的他,总是被父母抛在身后,独自一个人。 
  她只是不相信,曾经深爱自己的人会背叛自己,就像他总是疑惑,为什么理应疼爱自己的父母从来懒得多看他一眼? 
  为什么她的爱会离去;为什么他得不到爱? 
  “不要走,我求求你……” 
  “我不会走的。”他低下头,前额与她相抵。“我会留在这里陪你。” 
  “承家……”她静静地流下一颗泪。 
  他拭去那眼泪。“好好睡吧,我在这里陪你,别哭了。” 
  她似乎听见他的抚慰,渐渐地在梦中平静下来,坠入更安稳、更深沉的睡眠。 
  他默默陪伴她,直到夜更深了,确定她不会因恶梦而忽然惊醒,才悄然起身,来到窗前,盯着窗外清透月色。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懊恼地深呼吸。 
  他真的打算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吗?他是叶南军,有太多女人等他垂怜,只要他点个头,她们会迫不及待主动爬上他的床。 
  他何必要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他是男人,而且还是个骄傲的男人,他有尊严的,绝不许任何人践踏。 
  可现在,他竟认真地考虑与她结婚…… 
  叶南军回到床前,俯视喜蓉静谧的睡颜,她原本雪白的脸色已恢复一丝红润。 
  他看着那淡绯色的容颜,心跳加速。 
  是的,这个女人的确不爱他,她爱着另一个男人。 
  但又怎样?那个男人已经决定退出了,放弃了给她幸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由他来保护她? 
  为什么不能是他来给她幸福? 
  他会让她笑的,总有一天,她灿烂甜美的笑颜会为他而绽放! 
  他会做到的,他是叶南军,连松叶那么大的企业集团都能在他手里欣欣向荣了,又何况只是一个弱女子? 
  他不相信自己给不了她幸福! 
  叶南军忽地下定决心,锐眸闪过坚定的光芒—— 
  他决定娶她!   


  第五章   

  “你说什么?!”喜蓉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嫁给我。”叶南军一本正经地重复。 
  “什么?”她再确认一次。 
  “嫁给我。” 
  她没听错。 
  喜蓉睁大眼,手上握着的叉子凝在半空中,形成一种可笑的姿态。 
  “你疯了!”思索片刻,她得到结论。 
  他淡淡一笑。“我是认真的。” 
  她怔住,圆亮的大眼凝视着叶南军,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她看着他吞咽时急速滚动的喉结,怀疑他是否有点小紧张。 
  他会紧张吗?这个自信心过剩的男人,也会紧张? 
  她愣愣地含住叉子,陷入深思。 
  自从她和承家分手后,他便经常出现在她身边,最开始是那一夜,他强迫她吃饭,陪伴哭泣的她入睡,接下来,他天天来看她,盯着胃口不好的她努力加餐饭。 
  他有时嘲讽,有时诱哄,软硬兼施,就是不让她深陷在失恋的黑暗深渊中,推着她走出来。 
  等她情绪稳定些时,他便接她上下班,虽然下班时他因为公务繁忙,不一定能来,但每天早上,只要他不出差,一定准时开车来送她上班。 
  每逢假日,他会带她上山下海,呼吸新鲜空气,让美丽的风景开阔阴郁的心胸。 
  她已经习惯有他的存在。 
  虽然她也曾怀疑,为何他要对她这么好,但总是不敢太深入推敲。她想,他或许只是应父亲要求,把她当成一个必须照顾的妹妹吧。 
  但他当然不可能是把她当妹妹,一个男人会那样热烈地亲吻妹妹吗?她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现实,只是不愿承认两人的关系或许有超出友谊界线的可能。 
  但她现在,似乎必须面对现实了…… 
  “别这样。”他伸手抽去她含在嘴里的叉子。“很难看。”锁住她的星眸闪烁着笑意。 
  她蓦地脸颊一热,为掩饰自己的窘迫,也端起水杯喝一口。 
  “是不是因为我爸?”她哑声问,试着为他突如其来的求婚找个理由。“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你别理他——” 
  “你不答应吗?”他打断她。 
  她愕然。 
  “你讨厌我吗?”剑眉微拧。 
  “不是那样的!”她急忙否认。“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惘然,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心思。 
  “你不爱我。”他替她找到借口,表情很平静,嘴角甚至含着笑。“我知道。” 
  他怎能那样笑?喜蓉蹙眉。如果他认为她不爱他,为何还要提出求婚? 
  “可是你喜欢我,对吧?” 
  不是爱,是喜欢。她松口气,点头接受他的结论。 
  “我也喜欢你。”他柔声说,垂下眼。“很小的时候,我爸曾经对我说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谈恋爱的,叶家的媳妇只能是可以为家族带来庞大利益的人。” 
  “也就是说策略联姻吗?” 
  “嗯。” 
  “你娶我,是因为潘家可以为叶家带来利益吗?”她问,心头匆地泛上一种奇待的酸涩。 
  “那是一部分原因。”他低声一笑。“另一部分是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应该会很有趣。” 
  “有趣?”她呆看他俊朗的脸庞。 
  他回应她的注视。“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叶南军,你是认真的吗?” 
  他挑眉,又笑了。“我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说的也是。”她愣愣地同意,神智还飘在缥缈的云里雾里。 
  “你可以慢慢考虑,不必马上回答我。”他体贴地给她宽限期,然后低头,继续对付他面前那盘沙拉。 
  他的餐桌礼仪跟一般男人不一样,很优雅,看得出受过良好教养。她默默欣赏着,心跳慢慢地加速。 
  这个男人,他求婚的方式一点也不浪漫,场合不对,台词也很势利,不说爱,只说利益和生活趣味,这样现实的求婚,正常女人都不可能答应…… 
  “你吃吗?红萝卜。”他忽然问她。 
  “啊?”她蓦然回神。“嗯,吃啊。” 
  “那这个给你。”他俐落地叉起几块红萝卜,全堆到她盘里来。 
  “你不爱吃红萝卜?” 
  “我不喜欢。”他揪了下眉。 
  她新奇地望他,不知怎地觉得很好笑。“这么大一个男人还挑食,真孩子气!” 
  “你笑我?”他怀疑地瞥她一眼。 
  就是笑你,怎样? 
  她抿着唇,明眸清亮。 
  他没说话,默默地把红萝卜块叉回来,送进嘴里,嚼一口,眉毛便抽紧一下,但他仍是坚持将讨厌的食物全部吃进去。 
  她奇怪地注视他的举动。“你干么?” 
  “我吃了。”他放下刀叉,宣布。 
  “所以呢?” 
  他眯起眼,瞪她。 
  他一点也不孩子气。 
  她仿佛能听见他不以为然的眼神,正对她如此控诉。 
  心跳撞击得更厉害了。喜蓉胸口疼痛,脸颊发烧。她凝睇着眼前的男人,眸光不知不觉流露一丝媚意。 
  “叶南军,你其实……”是个很容易令人心动的男人。她咽回想说的话,轻轻叹息。“你这里,沾上了。”突来的冲动令她拿起餐巾,擦拭他嘴角。 
  亲匿的动作教叶南军心弦一扯,忽地倾身上前,扣住她后颈,恣意攫住她柔软的芳唇。 
  她吓一跳,却没抗拒,气息轻喘着,喉间逸出几声模糊的嘤咛,无意间挑逗着叶南军的感官。 
  他更加疯狂,要不是碍于这里是餐厅,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几乎想当场要了她。 
  过了好片刻,他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舍地放开她。 
  她被他吻得红唇水亮,双颊生晕,娇媚的神态宛如一株盛开的水芙蓉。 
  老天!他蓦地深吸一口气。 
  “南军。”她娇声唤。 
  “嗯?”他闭了闭眸,极力和体内的欲望作战。 
  “我愿意。”她嗓音沙哑、细微。 
  愿意什么?他愣了愣,两秒后,恍然大悟。 
  他瞠大眼。“你是认真的吗?” 
  “我跟你一样,不是那么爱开玩笑的人。”她甜甜地笑。 
  他却是脸色苍白,瞪着她,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看着他那样的反应,喜蓉的心更软了,胸口甜蜜地融成一团。 
  瞧他方才求婚时,好似上谈判桌面对客户那般理智又实际的模样,原来他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笃定嘛,或许还真有点紧张。 
  “喜蓉!”叶南军猛然握住喜蓉的手,紧紧的,怕她忽然逃开似的。“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待你。” 
  他不会让她后悔,绝对不会。 
  *** *** *** 
  婚后,他们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正如叶南军所预料的,两人的婚姻生活很有趣,每天都会挖掘出一点彼此新鲜之处。 
  比如喜蓉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低血压的毛病,每天早上起床都会有几分钟时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那时候的他会好可爱,呆呆地坐在床上,手揪着被单,像个迷路的小男孩,睁着迷蒙的双眼。 
  喜蓉总爱趁这时候偷袭他,呵他的痒,或者轻轻在他颊畔印下一吻。 
  而叶南军也发现,他的娇妻比他所想象的率性许多。她会换上工人裤,流连在庭院里种花,把自己弄得一身泥泞,吓死一干佣人及他母亲。 
  叶母受不了,老在他耳边叨念儿媳妇的不是,偶尔她听见了,总是悄悄对他扮鬼脸,逗得他当场噗笑出声,更把母亲气得脸色发白。 
  “南军,妈好像不太喜欢我耶。” 
  这天是星期天,两夫妻说好了要合作弄一席好菜,一起床便兴冲冲往超市跑,采买了大包小包回来,便窝进厨房忙碌。 
  叶母眼见从小便被教导君子远庖厨的儿子竟然堕落到跟老婆在厨房里玩耍,震惊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一直碎碎念。 
  直到叶南军受不了,翻白眼将她瞪离开。 
  一旁的喜蓉见了,又是好笑,又难免忧虑。“妈会不会觉得是我把她优秀的儿子给带坏了?” 
  “你会介意吗?”叶南军轻声一笑,握起一把菜刀,准备切萝卜。 
  “不是这样啦!”喜蓉惊慌地阻止。“你得用一只手先扶住萝卜,不然会切到手的。” 
  “这样吗?”堂堂松叶集团大总裁,像小学生一般小心翼翼地摆出切菜的姿势。 
  “没错,就是这样。”喜蓉这才放心地点头。她顿了顿,又回到原先的话题。“我在想,妈好像从我一嫁进来,就对我没什么好感。” 
  “别管她,我喜欢你就够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很介意。“可是我至少得讨她欢心吧?” 
  他放下菜刀,笑着点一下她鼻尖。“你只要记得讨你老公欢心就够了。” 
  她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忍不住也笑了。“嘻。” 
  “笑什么?” 
  她没回答,明眸俏皮地打量穿一件深蓝色围裙,帅气中又不免带着几分滑稽的丈夫。 
  “看什么?”他微微眯起眼。 
  “没什么。”她摇摇头,匆地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像只企鹅般黏人。“老公、老公、老公……” 
  娇软的呼唤差点没酥化叶南军全身骨头,他咳两声,假装不悦地皱眉。“干什么一直叫?” 
  “人家觉得很好玩嘛。”螓首在他身后撒娇地磨蹭。“像你这么高高在上又老爱装模作样的男人,居然会在家里跟老婆一起下厨,好不可思议!” 
  “怎么?有什么不满吗?”他故意粗声问。 
  “在下岂敢!”她轻笑,探头看了看他面前的砧板。“对了,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菜啊?” 
  “这个叫‘花开富贵’。”他语气听来很得意。 
  “花开富贵?什么花啊?” 
  “这些白萝卜片就是花办啊!这些绿的花椰菜就是叶子,还有,我等下会把这些红萝卜压出一颗颗小圆球,你看着吧,一定会很好吃。” 
  “你这么有把握啊?” 
  “当然!”他超有自信。开玩笑,不过就是一些蔬菜,他一个大男人还会拿它们没办法吗?“我知道你怕油,放心,这道菜我会做得很清淡。”顺便补充一句。 
  “那我就先谢谢啦!”她心窝一阵甜。这男人,很明白她的口味呢。 
  “那你呢?打算做什么?”换他好奇了。 
  “我要做这个。”她献宝似地捧起一块上好五花肉。“东坡肉!” 
  他一愣。 
  “我知道你喜欢,所以特别做给你吃的。”她也很得意地眉飞色舞。 
  “你会做吗?”他怀疑地问。这道菜可不简单呢。 
  “别小看我。”她比起一根纤葱玉指,在他面前摇了摇。“我可是特别回娘家接受过厨子特训的,绝对不让你失望。” 
  “好!那我就拭目以待。” 
  两个人各自发下豪语,也转身各自忙碌起来,又笑又闹地经过两个小时后,总算大功告成。 
  结果叶南军许诺会做得十分清淡的“花开富贵”油是放得少,但盐却不小心搁太多,咸到不行,而喜蓉预备拿来当招牌料理的“东坡肉”则是煮过头,线绑得又不够紧,瘫软成恶心的一团。 
  “这就叫清淡?” 
  “这就叫受过特训?” 
  两人互相吐槽,又互相强迫对方把自己的爱心料理吞下去,一顿饭吃下来,又咳又呛,脸色一下青一下白,却也开怀得哈哈大笑。 
  吃完饭,两人很不负责任地把大战后的残局交给佣人收拾,迳自溜回干净温暖的卧房。 
  一进房,叶南军便到相连的浴室,在浴缸里放了一缸热水,又忙碌了一会儿,才拉开棉纸玻璃门,对妻子招手。 
  “老婆,过来。” 
  赖在贵妃榻上转电视看的喜蓉抬头。“干么?” 
  他闲闲倚着门,嘴角拉开邪佞浅笑。“老公大人帮你洗澡。” 
  “什么?”她一怔,脑海自动浮现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脸颊瞬间爆红。“我才不要!” 
  “过来!”他威严地下令。 
  她嘟起嘴,心跳怦然,慢吞吞地走向丈夫。 
  他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扳过纤细的娇躯。“看。” 
  “哇……”她眼睛一亮,被眼前浪漫的布置迷住。 
  阔朗的浴室里,随意摆放几盏素雅的蜡烛,幽幽地亮着,方形的大浴缸里,漂浮着玫瑰花办,旁边的茶几躺着一瓶香槟、两只水晶酒杯,还有一盘鲜红欲滴的草莓。 
  “香槟、草莓、蜡烛!”她赞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曼蒂克了?老公。” 
  他轻笑,转过她下巴,不客气地啄一口蜜唇。 
  “你不是一直嫌我当初求婚时很没情调吗?这是补偿。” 
  “所以这算是第二次求婚吗?”她凝视他,诱惑似地扇扇眼睫。 
  他下腹一紧。“你说是就是。” 
  “那我考虑一下。” 
  “你说什么?”他瞪眼。他这么用心,她竟还胆敢说要考虑? 
  “我说我要重新考虑一下。”她笑嘻嘻,眼珠转动。“毕竟你这个老公,好像有点太色了。” 
  “我色?”他懊恼。“好!让你见识一下我有多色。”魔手开始放肆地解她衣襟。 
  她吃吃笑着,在他怀里扭动,想躲开他邪恶的侵犯,却反而更加速激发他情欲,索性扯破她裙子,甩在一边。 
  “哇!好暴力。” 
  “还有更暴力的呢。”他打横抱起她,不管她大呼小叫,把她抛进浴缸。 
  高高溅起的水花迷了她的眼,视线蒙眬。 
  “喂!你——”还来不及抗议,他便打开莲蓬头,冲刷她的发。 
  “叶南军!” 
  “别动,我帮你洗头。”他又温柔又霸道地命令。“这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帮人洗头,你可得好好珍惜自己的幸运。” 
  什么幸运嘛。她闭上眼,气恼地噘嘴。 
  “躺着。”他轻轻推她,让她的头靠在浴缸边缘,掌心抹上洗发精,在她头皮上按摩。 
  还满……舒服的。 
  她忘了要挣扎,沉醉在他灵巧的指劲里——唉,哪天他要是不做总裁,还真可以考虑去当洗头小弟,技术不错嘛。 
  他仔细地替她洗沐秀发,动作极慢极慢,慢到她几乎疯狂,他的指腹,在她的头皮性感地来回搓揉,那是爱抚,把一个女人逼到崩溃边缘的爱抚。 
  她咬住唇,阻止自己不争气地逸出呻吟,血流在体内悄悄地沸腾。 
  他玩够了,才拿水冲净她的发,而温热的水流又是另一种折磨,逐渐升高她体温。 
  “舒服吗?”他仿佛还嫌这一切不够捉弄她,还故意低下头,轻咬她耳垂。 
  她终于忍不住叹息。 
  “出来。”他牵起她的手,拉她跨出浴缸,她梦幻地由他摆布。“现在轮到身体了。” 
  他暧昧地宣布,抹上沐浴乳的双手开始在她身上点火。 
  喜蓉只觉一阵强烈晕眩,双腿发软。 
  他根本不是在帮她洗澡,而是……简直就在挑逗她嘛,哪有人洗澡洗得那么慢,一寸一寸,反复按抚搓揉,有时连嘴唇都来凑热闹,衔来一颗草莓,喂进她嘴里,然后跟过来分享蜜汁。 
  连喂了几颗草莓,将她逗得气喘吁吁后,他忽地搂她纤腰,另一只手握着沐浴巾轻柔地刷她的背。 
  她软弱地靠在他怀里,娇躯与他紧密相贴,她能感觉到他衣衫下紧绷的肌肉,以及胯下那火热的勃起。 
  她心跳狂乱,女性深处倏地窜起一道疼痛的渴望。 
  她迷蒙地望向他,他身上的白T恤湿透了,阳刚的胸膛若隐若现,她瞪着,忽然好想剥开他,狠狠咬他曲线完美的肌肉。 
  对啊,她早就该剥开他了。她一丝不挂,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裸露着,他却还好端端穿着衣服,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她冲动地想着,勉力将小手挤进两人密密相贴的肉体间,扯开T恤。 
  “你干么?”他好笑地问,但不一会儿,当他感觉到她调皮的指尖正旋弄着自己的乳尖时,气息一紧。 
  他僵立着,而她的手滑过他结实的小腹,再往下,缓缓拉下他长裤的拉链。 
  他喘息。“喜蓉,你到底在做什么?” 
  “帮你脱衣服。”她沙哑地低语,索性蹲下来,拉下他长裤,然后往他内裤进攻…… 
  火山爆发,情欲的融浆蔓延,他倏地拿高莲蓬头,温水冲刷过她全身,她颤栗不已,全身汗毛敏感地竖立。 
  泡沫被冲走了,欲火却丝毫未灭,他饥渴地以目光侵略她雪白如免的胴体,然后将她推抵墙面,俊唇迫不及待地找到丰乳上两颗比草莓还甜美的果实。 
  他激狂地吸吮着她,品尝着那难以形容的绝妙滋味,欲望昂然挺立,厮磨着幽径入口,她不能呼吸,贝齿用力咬他肩膀。 
  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就算痛也是至高无上的享受,他抬高她细嫩的玉腿,圈住自己的腰。 
  “南……” 
  她轻喘嘤咛似春药,将他迷得神魂颠倒,捧起她圆臀,野性地冲刺…… 
  她喜悦地娇吟,迎接他,包容他,她但愿自己是大海,能容纳这男人所有的一切,她愿他和自己一样,感受到这份异样的饱满与充实。 
  她捧起他的头,玉手探入他浓密的发间,芳唇吻他额头,吻他耳垂,吻他泛着男人香的颈侧,以及他仿佛能撑起天下的肩膀。 
  他在她身上驰骋,载着她一起征战四方,她不想要天下,只想要他的温柔。 
  她要他,要他!多一点,再多一点!她要和他一起攀上激情的顶峰…… 
  狂喜的浪潮袭来,她在他怀里痉挛,他抱着她,两人一起坐倒在地。 
  她依偎着他,虚软地赖靠在他胸膛,起不来。 
  他重重喘息,爱怜地替她拂开一束束落在脸上的湿发。“喜蓉。” 
  “嗯?” 
  他贴近她耳畔,暧昧地吹气。“这次换你帮我洗了。” 
  她愕然,半晌,逸出一串风铃般的笑声。   


  第六章   

  有多久,不曾像那样笑了? 
  喜蓉叹息,从悲喜交杂的过去中回神。 
  如果后来,她没在路上和谢承家的母亲巧遇,或许她会无知地继续与他过那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吧! 
  可惜她知道真相了,也不能原谅他刻意的隐瞒,五彩的梦幻泡泡,终究还是幻灭。 
  喜蓉咬了咬唇,从阅读窗台上起身,来到床前,静静注视着依然躺在床上沉睡的男人。 
  昨夜,是他们几个月来第一次同床。自从她得知真相,和他大吵一架后,他便悄悄搬到客房去睡了,要不是家里临时有客人来,他也不会留在这里。 
  他倦极坠入梦乡,她却是睁眼到天亮。 
  她奇怪他怎能睡得着?难道他不觉得两个各有所思的夫妻躺在一张床上是一件极尽讽刺的事吗?他怎能忍受两具躯体如此亲近,两颗心却遥远如天涯各一方? 
  她不能忍受这虚假的婚姻、虚假的亲匿,但为什么他可以? 
  一声模糊的低吟从叶南军唇间逸出,他伸手抚了抚额头,看样子快醒了。 
  喜蓉顿时僵住,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他睁开眼,坐起上半身,见到她,蒙蒙眬眬地打招呼。“喜蓉,你起来了啊。”说着,他打哈欠,搔了搔头皮。 
  他还没真正地醒来,现在的他,正处在意识迷蒙的状态,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刚起床时,会有一些低血压。 
  喜蓉心一扯。 
  她曾经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一个在外头总是气定神闲、精明能干的男人,原来也有这样小迷糊的时候。 
  他摸索着下床,脚板不小心踢到床脚,痛得哀叫一声。 
  “你怎么了?”她不由自主地上前。“小心一点!” 
  “我没事。”他对她微微一笑,忽地伸手拉过她,轻轻拥了拥。“别担心。” 
  我才不担心! 
  她好想抗议,声音却梗在喉咙,出不来。 
  他放开她,甩甩头,仿佛要自己清醒一点,然后摇晃着走进浴室。 
  她目送他,几秒后,瞪向自己无意间伸出的双手,懊恼不已。 
  她在做什么?难道她想扶他吗?她干么还要关心他?他只是个她恨不得早早跟他离婚的男人! 
  她早就想跟他离婚了,他一直不肯,两人才勉强维持这种貌合神离的婚姻。 
  对,她早就想离婚了,每多见他一次,她便更痛苦一分…… 
  走出浴室后,叶南军似乎已完全清醒,倚在门边,深幽的眸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喜蓉。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昨晚没睡好吗?”他哑声问。 
  只有他这种没神经的人才能睡得好吧? 
  她恨恨地想,白他一眼。“我睡得很好,多谢关心。” 
  “是吗?”他撇撇嘴,不相信。 
  她一阵气恼,蓦地冲口而出。“你什么时候才要搬回书房去睡?” 
  他闻言,神色一沉。 
  “你的青梅竹马看来会在我们家作客好一阵子,难道你打算这段期间一直跟我同房吗?” 
  “有何不可?”他眼神冷漠。“我们是夫妻,本来就应该同房。” 
  她咬唇。 
  “我以人格保证不会侵犯你,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他语气讽刺。 
  她不说话。 
  “今天晚上我会早点回来,你也是,客人来了,总该好好跟人家吃一顿饭,尽一下主人的本分。” 
  “……” 
  “还是你晚上又有什么非参加不可的慈善晚宴?”他挑衅地问。 
  她瞪他。“我会回来吃晚饭。” 
  “那就好。”叶南军表示满意地点头,他转身,没让妻子看到自己嘴角扬起的一丝放松的笑。 
  *** *** *** 
  叶南军去上班后,喜蓉也换上外出服,在叶母和魏明怡的冷嘲热讽下,昂然踏出家门。 
  她跟谢承家的母亲约了见面喝咖啡,对方告诉她一个大消息。 
  “伯母,你的意思是,承家要回台湾了?”喜蓉颤声问,又惊又喜,又是惘然,内心五味杂陈。 
  “嗯。”谢母笑着点头。“承家说他身体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过阵子就回台湾来。” 
  “他真的要回来了?”喜蓉一时还不能相信这个消息。 
  自从谢母告诉她,谢承家其实是得了胃癌,动过几次手术后,在美国一家疗养院疗养,她便一直犹豫着是否该主动联络他。 
  几个月来,她多次想打电话给他,拿起话筒后,却又总是怯懦地放下。 
  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又能说什么,虽然知道他当初并不是因为无情才和她分手,虽然知道丈夫明知真相却故意隐瞒一切,但,又如何? 
  她毕竟已经嫁为人妻了,也离不了婚…… 
  “我告诉承家,你已经知道他是因为得了胃癌,才会故意跟你分手,他说他一回来就会找你,亲自跟你解释。” 
  “他会来找我?”喜蓉顿时恐慌。 
  她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要回来找她,她该怎么办?她会不会一见到他,才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他?会不会恨自己这两年来无法陪伴他?他得了那样的病,却因为不忍心拖累她而将她推离自己……他真傻! 
  “承家他……身体真的好了吗?” 
  “你也知道这种病,就算手术成功了也不能保证可以活多久。”谢母叹息。“不过听说医生认为承家复原的情况很好,还满乐观的。” 
  “那就好了。”喜蓉掩住唇,咽回一声软弱的呜咽。他能好好活着,真是太好了! 
  谢母见她激动的神情,忍不住倾身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听我说,喜蓉,我知道承家那孩子很爱你,我看得出你也还是关心他,就算伯母自私,我想问你,你能不能回到他身边?” 
  “什么?!”喜蓉震撼,整个人僵住。 
  “那时候他是以为自己活不久了,才把你让给叶老板,他请求叶老板好好照顾你……他是真的很爱你啊!你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吗?” 
  “我……”喜蓉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泛滥。 
  她当然体会得出承家对她的爱意,虽然她也曾怨过他不该说谎骗她,但他的出发点毕竟是因为爱,他不忍心她跟着他受苦。 
  但难道她就忍心抛下他独自对抗病魔吗?如果当初他肯告诉她事实,她绝对毫不迟疑陪在他身边! 
  但现在…… 
  “承家自己一定不好意思开口,就由我这个做妈的开口来求你。我求求你,喜蓉,回到我们承家身边好吗?”谢母哀哀求恳,满面皱纹折叠着一个母亲的心痛。 
  喜蓉闭上眸,眼泪流过颊畔。 
  *** ***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和谢母见过面,得知前男友不日就要归国,她一颗心便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知道,摊牌的时刻就要到来,她迟早得做个决定,这决定,绝不可能让三个人都满意,一定会有人受伤。 
  一定会有一个人…… 
  喜蓉不敢再想,恍惚地走在街道上,一个下午,她压遍了台北东区每一条巷弄,麻痹地注视着一扇扇妆点精致的橱窗。 
  天上涌来乌云,点点细雨飘落,她走在雨雾里,眼前一片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到家,站在玄关处迎接她的管家见她淋得全身湿透,吓一大跳。 
  “你怎么了?太太,怎么不叫人去接你呢?淋成这样,小心感冒了!” 
  “我没事的,吴管家,只是一点小雨。”她淡淡地笑,走进屋里。 
  叶母跟魏明怡正坐在客厅聊天,抬头见到狼狈的她,两人交换嘲讽的一眼。 
  “唷!我说喜蓉,你是跌到水沟里不成?”叶母首先发话。“怎么搞成这样?要是被别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喜蓉不答腔,接过吴管家递过来的干毛巾,默默地擦干头发。 
  “喜蓉嫂子大概是淋了雨了。”魏明怡接口。“不过嫂子是不是忘了带钱包啊?怎么不叫计程车?” 
  “她可能是故意想淋雨吧!”叶母冷哼。“明怡你不晓得,你南军哥哥这个老婆性子怪得很,最喜欢学那些穷酸人家的女孩子,她还会到园子里种花,把自己搞得一身泥巴!” 
  “不会吧?”魏明怡骇然。 
  “我早说过,要南军好好管管自己老婆,他却总是不管,放任她每天在外头鬼混,也不晓得是不是跟哪个野男人去幽会。”叶母完全无视儿媳就在一旁,不屑地叨念。 
  喜蓉知道婆婆是故意念给自己听的,她一向就讨厌自己,只是没想到,就连在客人面前,她也如此毫不掩饰。 
  或许,她也是乘机对魏明怡暗示些什么? 
  “唉,阿姨,你别这么说嘛。喜蓉嫂子可能只是待在家里太闷,所以才想出去透透气吧?” 
  “闷什么?哪个做老婆的像她这样三天两头往外跑,还常常比老公晚回来?” 
  “哎呀!只要南军哥哥不生气就好了嘛。” 
  “说到南军,他不是说今晚要回来陪你吃饭,怎么还不见人影?我打电话问问他!” 
  “南军哥哥忙,阿姨就不要催他了啦,我想他忙完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魏明怡甜甜地笑。“没关系,只要是南军哥哥,多久我都等。” 
  南军哥哥、南军哥哥! 
  叫得挺亲密的嘛。喜蓉冷冷地想,不知哪来一股闷气堵在胸口。她将毛巾递还给管家,正想告退上楼梳洗,叶母的大嗓门又响起。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你做叶家的儿媳妇了,有哪个女孩像你这么乖巧又听话,一心一意对我们家南军?只是那孩子不晓得哪里吃错药了,居然白白放过你这么一个好女孩!” 
  “唉,如果南军哥哥肯要我,我现在嫁给他也可以。”魏明怡叹息。 
  她说什么? 
  喜蓉僵住,锐利的眸光朝沙发上两个不怀好意的女人射去。 
  一个当着客人跟下人的面教训她,另—个公然流露对她丈夫的垂涎——这两个女人究竟当她是什么?真以为她那么好欺负吗? 
  她上前一步。“凭魏小姐的条件,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对象,‘单恋’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不觉得太委屈了吗?” 
  她刻意点出魏明怡单方面的思慕,又暗示两人其实只是兄妹情谊,嘲弄的意味明显。 
  魏明怡顿时胀红了脸。“南军哥哥喜欢我,他从小就宠我!不管有多少女孩子想接近他,他最照顾的就是我!”她近乎激动地声明,非要澄清自己跟南军哥哥可不是一般的交情。 
  “是吗?”喜蓉轻轻扯唇,不置可否。“原来南军比我所想的还要温柔。” 
  意思是,他只是不忍心伤害单恋他的小妹妹而已。 
  魏明怡听懂她的意思,更加气恼,一时也顾不得淑女形象,从沙发上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朝她逼过来。 
  “你这女人!南军哥哥要是聪明的话,早就该跟你离婚了!他就是人太好,才会让你给他戴绿帽子——” 
  “请你说话尊重一点!魏小姐。”喜蓉厉声喝止她。“请不要任意捏造谣言。” 
  “才不是谣言呢!”魏明怡气急败坏。“阿姨都告诉我了,她说要不是你装病勾引南军哥哥,让他去照顾你,他也不会那么快上你的当!你这个狐狸精,就会装可怜!” 
  “我如果是狐狸精,那你呢?堂堂一个千金淑女比不过一个狐狸精,抢不到自己心爱的男人,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你、你——你下贱!”魏明怡气得浑身颤抖,猛然抬起手来,用力甩喜蓉一耳光。 
  喜蓉吃痛,颊边一阵麻辣,她蹙眉,抬手,不客气地还一巴掌。 
  魏明怡抓狂地尖叫,忽地用力扯她头发。 
  “这是在干什么?!”阴沈的怒喝蓦地响起。 
  魏明怡怯怯地退开,眼看叶南军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面露不悦,她心神一动,单手捣住自己的脸颊,可怜兮兮地流下眼泪。 
  “南军哥哥!”她委屈地投入叶南军慎里,嘤嘤啜泣。 
  喜蓉干涩地瞪着这一幕。 
  “南军哥哥,喜蓉嫂子好……好凶喔!”魏明怡抽抽噎噎地诉苦。“人家只是问她为什么不对自己老公好一点,她就打我!你看。”她抬起微红的娇颜。“她打得我好痛喔!” 
  叶南军扫了她脸蛋一眼,深沉的目光转向妻子。“你真的打了明怡?” 
  喜蓉倔强地咬了咬牙。“我是打了。” 
  又怎样?她不会装无辜,也不会扮可怜,他要骂要怪随便他! 
  “你听见了吧?南军。”叶母冷哼着插嘴。“明怡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就连她爸妈也从来舍不得打她一下,你这个老婆居然甩人家耳光,有够泼辣!你啊,娶到这种女人真是——” 
  “妈,你别说话,让我来处理。”叶南军冷冽地打断母亲。 
  叶母不悦地闭嘴。 
  他拍了拍魏明怡的背,轻轻抬起她下巴。“很痛吗?” 
  她用力点头。“嗯,好痛好痛。”泪光在眼底莹莹闪烁。 
  “我代替喜蓉向你道歉。” 
  “没关系啦,又不是你的错。”魏明怡连忙摇头,娇羞地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毛。 
  喜蓉一阵恶心。 
  不论是丈夫的柔声安慰,或者魏明怡的暧昧示好,都让她无比恶心! 
  真是够了!她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交情不比寻常,但也用不着在她面前上演这样柔情密意的一幕吧? 
  想着,她胸口泛开一抹酸涩,眼眸微微地刺痛。 
  她转身想离开,躲开这令她难堪的一切。 
  “喜蓉!”他偏偏喊住她。 
  他还想怎样?莫非想当着他青梅竹马的面,对她这个妻子下马威吗? 
  她悄悄掐住掌心,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地回头,不让他看出自己满腔郁恼。 
  他要替魏明怡出气没关系,她可不会乖乖任由他羞辱! 
  她高傲地抬起下巴。“有事吗?” 
  他放开魏明怡,走过来,低头俯视她苍白的容颜。“你怎么全身都湿了?刚才淋过雨吗?” 
  是又怎样?她眯起眼。 
  他深深凝望她,她看不懂他眼里一下下闪烁的,是什么样的光芒。 
  半晌,他忽然脱下西装外套,盖在她肩上。“快上楼洗个澡吧!小心感冒了。” 
  她呆站在原地,肩上的外套带来一丝轻微的暖意,她冰冻的心房因此融开小小的一角。 
  他不但没责备她,还对她如此温柔? 
  她不敢相信地怔望他,他低下头来,在她耳畔低语:“我知道一定是她们两个说话太过分,你才会给她们一个教训。” 
  他抬起脸,星眸流过温暖的笑意,仿佛在对她说:你做得很好。 
  她倏地倒吸口气,心跳猛烈地撞击胸口。 
  “快上去吧。”他低声催促。 
  无须他多加鼓励,她迅速旋身,飞也似地上楼,逃离差点让她无法呼吸的他 
  *** *** *** 
  晚餐席间,几乎都是叶母和魏明怡两个人在说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的都是叶南军与魏明怡相识的过程,谈少年时的叶南军有多孤僻、冷漠,只单单对魏明怡一个人好。 
  “我想,一定是南军哥哥舍不得我老爱哭吧!”魏明怡用撒娇的语气下结论。 
  据她所说,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叶家,大人们光顾着聊他们的,魏明怡觉得无聊,踱到楼上闲逛,刚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走廊窗台边看书。 
  他那时候也才十一岁,却像小大人似的,静静坐着。 
  魏明怡缠着他玩,他却不理,她哇哇大哭,到楼下要找爸爸妈妈告状,却发现他们竟然丢下自己出门去了。 
  佣人说,他们只是一时兴起,要去打高尔夫球,晚上便会来接她,她撒泼地哭着要找爸妈,闹得佣人们都拿她没办法。 
  最后,还是叶南军下楼来,牵她上楼,陪她堆积木。 
  “南军哥哥还记得吗?你说我应该学你一样,不要老想着要大人陪,应该学会独立,自己照顾自己。”魏明怡笑着吐吐舌。“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幼稚!” 
  “女孩子嘛,本来就比较依赖些,何况你那时年纪又小。”叶南军淡淡地说。 
  “幸好有你陪我玩,不然人家会好寂寞呢!”魏明怡语气娇甜。 
  叶南军微微一笑。 
  喜蓉坐在一旁,听魏明怡炫耀地说故事,不知怎地,一点也不觉得生气或受辱,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神往。 
  她从来没听丈夫提过小时候的事,她甚至很难想象他曾经年幼过,仿佛他一出生就是领导一个企业集团的总裁了。 
  或许也真是这样,依照魏明怡所描绘的,他似乎不曾经历过所谓的童年。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已经学会不调皮不吵闹,不依赖任何人,如一座雕像般沈静。 
  他应该……也会觉得寂寞吧?难道不会吗? 
  一念及此,喜蓉蓦地有些心酸,手颤着,几乎端不住碗。 
  “唉,我小时候好崇拜南军哥哥呢!”魏明怡感叹。 
  “南军从小就有大将之风,连他爸爸都称赞,这个儿子比公司里一些蠢材强多了!一叶母笑着接口。“他爸从小就训练他当公司的接班人,当然跟一般男孩子不一样了。” 
  “嗯,我认识好多公子哥整天只会游手好闲,南军哥哥却不一样,从小便那么认真。”魏明怡梦幻地称赞,显然到现在还是很崇拜这个大哥哥。 
  “他从小就正经八百的,比他爸还强!哼,说到那老头,他要是别在外头养那一堆情妇,多抽出点时间跟自己儿子相处就好了。” 
  叶母突如其来的发言令喜蓉一震,她扬起眸,望向自己丈夫,他面无表情。 
  “阿姨,你到现在还怨叶伯伯啊?” 
  “我是气他不知检点!”叶母冷嗤。“他在外头养情妇我没怪他,男人嘛,本来就会拈花惹单,只是他最后竟然——” 
  “妈!”叶南军喝住母亲。“这种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吧?” 
  “怕什么?明怡又不是外人。” 
  他拧眉。 
  喜蓉看出他的不悦,聪慧地转开话题。“差不多该上甜点了,我们到客厅吃吧。” 
  说着,她拍拍手,示意佣人将甜点及水果送到客厅。 
  一行人转移阵地,叶母和魏明怡聊最近的时尚流行,叶南军端着一杯红酒,倚在落地窗边。 
  喜蓉凝望丈夫的侧面,他的脸绷得好紧,僵硬的线条显示他阴沈的思绪。 
  关于公公死在情妇床上这件事,她早有耳闻,一次参加社交宴会时,某位贵妇人曾经将此事告诉她,还揶揄她应该严加看管自己的丈夫,免得重蹈婆婆覆辙。 
  当时她不冷不热地回敬对方一顿,后来也没把事情挂在心上。 
  现在想来,或许公公浪荡的行为的确曾在丈夫心上投下阴影,或许他从小到大,从来不曾感受过真正的爱。 
  或许他之所以不能不管寂寞的魏明怡,是因为他自己也很寂寞。 
  他不是个坏男人,虽然有时候表现得很冷血、很欠扁,但他其实……并不坏。 
  喜蓉眼眸一酸,蓦地转过头,不敢再看他。 
  她该怎么办? 
  他欺骗了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乘虚而入,他哄她答应嫁给他,亲手导演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她应该恨他。 
  但她又无法真的恨他,当她看着坐在床上醒不来的他,当他温暖地对着她笑,当他如此孤寂地独自站在角落沉思,她真的……恨不了他。 
  她没法恨他,却更恨自己。 
  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