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有我在
周围一片死寂。
郑敬风盯着段闻的尸体,喉咙干涩得就像大漠上的风石:“……结束了。”
他仰起头,污脏的老脸上想挤出一个笑。
可是热泪却先涌了出来,顺着他的皱纹淌下脸庞……
结束了吧。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段闻死了,段璀珍的意识消散了,她的脑电波停止之后,这座岛的能量控制总阀就会熄灭。
一切沉入深渊,都该结束了……
郑敬风缓了一口气,仰头疲惫地闭上眼睛,他——
“老郑,小心!!”
郑敬风一个激灵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旁边袭来的谢清呈重重拉着往后摔去,护在身后。
——是贺予!!
贺予竟在郑敬风神识略微放松至极,横过手中刺刀,以疾风之势向郑队袭去!
他仍然没有解除控制……
谢清呈的感官极敏,他比老郑更快地感受到了这凌厉凶狠的煞气,电光火石之间,他已阻挡在郑敬风面前,他面对着已经失去了自我的贺予,在刺刀斩来的同时,他抬起手上抄来的枪!
这个距离很近,哪怕双目已渺,以这些精神埃博拉病人的异能叠加,谢清呈也能将子弹精准命中贺予的胸膛。
刀光逼近,黑洞洞的枪口相迎。
“贺予,停下!”
但血蛊无用,谢清呈的力量脱胎于贺予,没有办法控制住他。
交锋因此未止,眼前蒙着雪白绷带的男人就这样孑然立着,而贺予袭上前,一束实验室的光照下来,斜照于二人之间。
这个情势,若贺予再不清醒,那么不是他死,就是他亡!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空气紧绷,箭在弦上,死神的镰刀越逼越近——是谁将杀谁?
退路已断。
贺予的尖刀戮向谢清呈。
谢清呈的手指搭上扳机……
二号异能强大到变态的听觉,让他能判断出贺予心跳所在的位置。
他瞄向他的胸口,指尖颤抖着……
突然——
“哥哥。”
“谢哥。”
“谢医生!”
“谢清呈……”
耳边好像回溅起无数破碎的声音,自那些未经血迹沾染的旧时光里纷至沓来。
谢清呈失去了光明的眼眸前,突然重新浮现了贺予的身影。
童稚时,少年时,海战时,重逢后……那些身影交叠重合着,在一声一声呼唤里,最终定格成了贺予当年向他表述衷肠时,那张真诚地让他几乎不忍与之对视的脸庞。
他想起贺予曾对他说过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话——
“谢清呈,我都卑微成这样了,还要喜欢天上的雪……”
“谢清呈,你抱抱我好吗……”
“谢清呈……”
他怎么忍心下得了手呢……
这个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虽然……他刚刚才知道,原来贺予最初喜欢的人竟是谢雪……
但是,他们之间经历过太多事情了,他明白后来贺予都是真心。他不疑他,他知道只有这个人,在爱上他之后,无论经历过什么,依然无数次地奔向他,无数次地拥抱他,无数次地挽留他,无数次地保护他。他追着他走,千难万苦,跌跌撞撞,当初的少年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贺予清醒时,最后一句对谢清呈说的话是,对不起,我又连累了你。
可其实初皇比血蛊重要的多,贺予从来也不曾连累他,哪怕在最脆弱时被催眠,也缄默地守好了初皇的秘密。
谢清呈尽管知道了谢雪的事,尽管被贺予当面说了“你不过是填补内心空缺的替代品”,他也知道那并不是贺予完全的真心话,他也不会怀疑后来贺予对他的感情。
他也……根本无法对他扣下扳机。
永无可能……
所以,贺予持着刺刀袭近谢清呈身前咫尺时——
谢清呈最终做出了选择。
他,垂下了枪口。
在这场大战开始之后,谢清呈冒着生命危险筹谋一切,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过活着的希望。
因为他知道贺予很需要他、世上只需要他 ,所以他竭尽全力也想要活下去。
这一刻他也仍相信贺予眼里的光,相信贺予淌下的泪,相信贺予发自肺腑的告白,相信贺予为他流的血豁的命付出的一切。
他都信。
他不责怪他,没有谁生来就是爱谁的,总会有一些理由在其中。
他都知道。
贺予只是没有告诉自己,最开始的时候,他爱过谁。
仅此而已。
但或许也就是这个仅此而已,让谢清呈在最后一刻,做了这样的抉择。
他仍信他深爱他,他也愿意保护他。
但在这一瞬间,谢清呈似乎放下了一种执念,他内心深处,或许觉得自己是否活着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只破破烂烂的熊偶,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哪怕再自信,被丢弃了一次又一次,在最后一次落进冰冷的水潭里时,它也会看清自己满身的缝痕,败絮破旧。
它也会生出一种再也不想被拾起来的疲惫感。
所以………
或许他并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贺予,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这千钧一发间,他激发的更多的是一种本能,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就像李芸扑过去也是本能一样,都是内心世界最真实的投射,谁也掩藏不了。
谢清呈本以为自己会对贺予被洗脑时说的东西并不在意。何况大局面前,他在得知那个消息时,连多震惊多消化一会儿的时间也没有。
他以为他都能忽视。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躲掉。
他不怪贺予。
只是………
心其实很疼。
第一次,像一个正常人那样,那么痛………如刀绞。
他忍着心疼,忍着刀绞,忍着回忆里那一声声的“谢哥,我离不开你”,“我只有你”,“我只要你”,“谢清呈,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爱你。
我只爱你。
你是……不可替代的……
那些声音在他心里不断盘旋,想要堵住他内心的缺口,却让他更痛了。
他失去了眼睛的那个位置渗出温热,却连泪也再不能流出。
他还深爱他,却好像,无法再那么爱自己了。
谢清呈的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掌心里的枪应声落地。
男人的嘴唇一启一合,在苍白的光束中,轻声念了一句:“小鬼……”
贺予一怔!
忽然,他的颅中扯起了极强的痛意,但那痛意好像又不是从颅内生出的,而是从心里爆开,瞬间涌上了脑海。
他心下骤惊,好像有一条巨龙在思想钢柱下哀鸣嘶吼,咆哮呼号着。
不要……不要!
别杀他!你会后悔的!别杀他!!
两人距离已在尺寸之间,贺予的刀只差分毫就要刺进谢清呈的胸膛。
谢清呈躲不开了,贺予的速度太快,刀尖闪着逼人的寒光——刺下!!
别杀他——!!!
他是你在世上唯一的桥梁,他是唯一一个那你当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他是你爱过的人,是你说哪怕死去也不会放手的人。
他是你的谢医生啊,你忘了吗。
谁能替代他的位置……
巨龙在他心里淌下了鲜血和热泪,龙爪撕扯着他的内心,刺痛他的灵魂。
曼德拉打下的钢柱,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你忘了那种感情了吗??!!
刀,倏然停了下来。
在距离谢清呈只有不到半毫米的距离,急刹而止,点于胸前。
“……”豆大的汗珠从贺予脸庞上淌落。
他顿时又陷入了极度非人的折磨中,裂骨蚀心的剧痛在撕扯着他。他浑身都开始颤抖,痛得发战。
这一刀最终还是没有刺下。
“……我……不杀你……”他双目混沌,勉强从喉咙中挤出这几个沙哑的字来。
“你走吧……!!”
太疼了。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塞入了一个绞肉机,生生绞碎,扯烂。
“快走!!!”
他的自我意识还没完全回来,天人交战间,他朝他发出怒喝。
或许是感到了血蛊的反意,忽然间,贺予身后的那个配合着他进行攻击的掩体装置打开了一道黑匣,里头寒光一闪,谢清呈虽瞧不见,却能听到那动静,感到那股寒意。
那是一柄刺刀!那个机器装置径自向谢清呈戮来一柄刺刀!!
郑敬风越过谢清呈的肩膀,看到眼前这一幕,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被一个无形的强力水泵抽空了,连同灵魂和感官也一起抽了出去:“不——!!!”
那仿佛是一个电影的慢镜头播放。
刺刀从机械中弹出,直锥谢清呈的腹部!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予忽然回身,抽刀反手,竟挡住了那柄刺刀的攻击!
“铛!”的一响!
他护着他……生死关头……哪怕是被洗脑了,贺予也仍条件反射地护着他……
可这一行为直接触发了洗脑装置的底线处罚!!
接刃之后的下一刻,贺予就大叫一声,胸口和耳上的控制器都迸溅出猩红色的强光!最大功率的洗脑力量霎那间全涌向了他的血肉之躯,仿佛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承受……
这个机器的运转法则就是——血蛊这种东西,哪怕死了,也好过背叛。
贺予浑身痉挛,眼睛在瞬间失去了焦点,这已经不仅仅是在洗他的自我意识了,那个装置甚至要在这一刻抹去他的个人人性,将他变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机器!
谁让他触及底线!
谁让他心里还有残存的爱!
贺予双瞳骤红,呼吸不上,那机器在绑架他,在占据他,在侵蚀他的生命他的尊严他的记忆他的人性……侵占所有!!
他剧烈颤抖……颤抖……鲜血再次从七窍涌出,眼珠上翻,几乎瞧不见黑瞳——最终,归为死寂。
他挣扎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完全被洗脑装置所吞噬了……
下一秒,他替谢清呈阻挡攻击而鲜血淋漓的手,忽然重新掣起了刺刀!
无心。
无眼。
无意识。
无自我。
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
映在郑敬风瞳孔中的,是谢清呈站在他面前的背影,而贺予手中握着的那一道雪亮尖利的刺刃,那柄……原本是他为他挡住的刺刀……
那刺刀被完全丧失了任何意念的贺予反握着,径直从谢清呈腹部直刺下去!!!
这一次,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了……
只听得“嗤”的一声!
一瞬间,因为力量的爆发,他们身边离得最近的一个药物母反应胚装置的玻璃被冲破了,漫天飞溅的淡红色药液像花雨般洒落。
而谢清呈站在那雨里,就那么直兀兀地站着。
贺予的刺刀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刃从前刺入,背后穿出,凄艳的鲜血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不绝地从锋利的刃身上滴落下来……
血珠落到老郑的脸上,眼里。
“不……不……谢清呈,不!不要!”
老郑猛地回过神,爬起来,冲上去!但是在这一刻,谢清呈说话了。
谢清呈没有躲开贺予这最后一刀,或许他要真的竭尽全力,是有可能躲掉的,但他能感到血蛊控制器已经逼得贺予七窍淌血,勒着贺予的心脏起搏。它已经解锁了最后的自毁系统,谢清呈能听到那细微的动静,闻到微妙的气息——似乎是一根淬有剧毒的钢针,从机括里弹了出来。
贺予如果再有任何本能护着他的行为,甚至哪怕一点点微弱的念头,这台机器就会直接要了贺予的命!
所以,这一击,他不能避。
他也不想避了。
他不能再延长战斗,让贺予的本能有再为他而挣脱的机会了……
谢清呈面对着贺予,喉咙里溢着血,发出来的声音很微弱,但很坚定,他对身后的郑敬风说:“当心……!段璀珍……在你身后……去……杀了她……老郑……去……杀了她!”
郑敬风在惊怒悲愤中蓦地回头,脑袋里嗡地一声——
他怎么就忘了!
薇薇安!!
刚才他没有攻击到薇薇安时,段璀珍就自己主动离开了被侵入的薇薇安的大脑!段闻死后,这地穴中还有一个她连接过的,非常方便转移的躯体,那就是薇薇安啊!!
果然,几秒过后,那红衣女人大笑着,再次从原地站了起来。
她身后是重重叠叠的曼德拉试验装置,RN-13,听话水……死了的试验体……那些装载着曼德拉发明的恐怖医药的巨大溶液水塔,亮着幽暗的光芒,将她纤瘦曼妙的身影笼罩在这些半透明的光晕中。
她就像从这些溶液里游出来的怪物。像从远古汪洋里游出来的魔鬼,像每一个人类大脑中都生长着的扭曲的欲望……
她抬起头来,狞笑着。
“还没有结束,贺予——打开你的血蛊掩体,带我的身体出去然后炸了这里,把他们全部活埋!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过来!!”
贺予没有丝毫表情,只是脸色苍白,几秒之后,欲抽出刀刃依言照办。
可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心口处的那个总控,竟被谢清呈攥在了掌心里!!
这是谢清呈唯一能触碰到贺予胸膛的机会……
贺予蓦地抬眸,对上那个男人的脸。
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那纱布之下的血渗得愈发鲜明,到了最后,有凄红顺着那苍白的面颊淌了下来。
“我会救你出去的……”谢清呈轻声对他说,“没事了……我……帮你把束缚解开……”
血泪滚落,源源不断地滴在地上。
血,鲜红的血。
在地上开出无尽夏。
在谢清呈伸手触碰着贺予的核心装置时,在贺予胸口开出玫瑰花。
“小鬼……没事了……结束了……我帮你解开……”
“只是……你以后……你以后,不要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是没人要的……好不好……?”
“你别再想起我曾经对你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不要再记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记得……我在海战时骗了你……好吗?”
说到这里,谢清呈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是故意的……贺予,我那时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血泪淌下。
“对不起,我……”
手背青筋暴起,抖得不成样子——那是谢清呈曾经为贺予受过一次重伤的手臂——他仍在竭尽最后的一丝力量,要把洗脑装置拆下来。
那东西终于被谢清呈牵动了。
他先是摸索到了那个细小的自毁机括,他颤抖地,触碰着,辨明着声音,按下了它活动的机芯!
他阻止了它自毁毒杀贺予……
但他的手,仍然没有落下。他要亲自摘下这个控制器……这个洗脑装置……
就快成功了……
谢清呈苍白的手背耸着弓着,几乎要将他身上最后一丝用以呼吸的力气,都转移到对贺予的救赎上。
“……有我在……别怕……别动……”
指尖扣入控制器的旋钮,动了一下。
谢清呈呛出一大口血来,却还固执地不肯停止。
马上就要摘落了。
马上……
会好的。小鬼。
一切都会好的。
我以前……我以前帮过你解开过那么多次束缚……这一次……一定也……
但谢清呈的剧烈颤抖忽然停止了。
一秒过去。两秒……
“贺予……别怕……我在……我会替你解开……”
“我替你……解开……”
最后的声音轻而哽咽,几不可闻。这是他最后一心想要做的事情,就像他曾经是唯一一个没有把幼年贺予当做怪物的人,他想要将他从控制病人的拘束带中解开抱出来那样。
可是这一次,伤痕累累、精疲力竭、油尽灯枯的他,没有能够做到。
他只最后固执地重复了这一句微弱的呢喃,像是想要提醒自己,必须把这件事做完。
他要做完。
然而,他终究是撑不住了……他毁掉了那个装置毒杀宿主的系统,却没有能够摘下整个控制器。
下一秒,谢清呈的手就从贺予被浸得鲜血淋漓的胸口滑了下去。
“……对不起……”
他哭了,最后一滴血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地。
“我……是真的……还想……再保护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要是以后……你心里的那个空缺……慢慢地……还能够……有所替代……”
“那我……”
我什么呢?
他没有说完。
哪怕知道了贺予最初喜欢的人,谢清呈也没有什么后悔。他知道贺予是个很痴情的人,他真的爱上一个人,就只是爱那个人而已。
风雨之中贺予爱上他是真的,那少年攥着他的手腕时,那哽咽着一遍一遍说的喜欢,都不是装出来的。
这些谢清呈都清楚。
可是……他在这一刻,仍会觉得痛楚。
那一句替代品,终究还是伤到了他。
谢清呈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他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秀长的指尖停泊着无尽的遗憾,滑过了贺予胸襟,滑过贺予身前,在贺予眼里,在郑敬风眼里……像是以极缓的动作——
蓦地,重重地……
垂落了。
我爱你,希望你能够往前走下去。
在我泉下朽烂之后,在你慢慢走出悲伤之时,我希望你还能从头来过,再真挚地爱上一个人。
就像你曾也努力走出过失落,也曾真挚地爱过我一样。
【第251章】 回家吧
贺予看着这个男人。
段璀珍说,谢清呈只不过是刚好填在他心口的那个位置而已,那个位置可以是任何人。它原本属于一个孩子的父母,后来属于谢雪,只是他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在这个位置上停留太久。
最终谢清呈替代了他们,让他的心变得完整。
只是刚巧是谢清呈而已。没有谢清呈,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人,不必太执着。
可是这一刻,他看着谢清呈倒在了他面前,听到他最后说的那些话,脑海内好像被刺入了一柄利剑,那利剑斩断禁锢着他的钢索,翻搅着他脑中的记忆。
这个男人……
真的是可以替代的吗?
他想起谢清呈在火海中替他挡着掉落的碎砖断铁,在生死面前安抚他,仿佛只要有他在,连死亡都不再那么可怕。
真的有第二个人,可以把他的性命,置于自己的生命之前吗?
他想起谢清呈在小酒馆里和他跳舞,他把手伸给谢清呈的时候,谢清呈终于垂了睫毛,似是无奈又似放松地流露出浅淡的笑意。
真的有第二个人,可以在他心里掠出那样的波澜,低头笑一下就能让他觉得人间四月,万星灿烂吗?
他想起谢清呈的认真,想起他近乎于刻板的严肃,想起他老掉牙了的大男子主义。
谢清呈是那么的糟糕,但又是那么地完美,他想起谢清呈为数不多的微笑,屈指可数的落泪,他想起他的平静,他的镇定,他的固执,他的坚持……
这一切碎片汇聚成了洪流,冲开了贺予内心的禁锢。
奔流向前,最前方是耀眼的阳光,泛着清香的草地。
他奔跑着,推开那扇紧闭的客房的门,跑出去,追出去,他在阳光下回廊里看到了谢清呈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
“谢清呈!谢医生!!”
像是梦里无数次的呐喊。
他内心深处从来就不愿意让谢清呈离去。
他病了那么多年,只有谢清呈一个人真正地把他当做一个正常的男孩看待,只有谢清呈告诉过他这一切都并不可怕,比疾病更强大的,永远都是人心。
只有谢清呈抱过他,背过他,在他发病时把他拥进了怀里而不是推向冰冷的治疗床。
真的还会有第二个人,愿意在那个时候不顾危险地抱住他,将他从黑色的拘束带中抱到温暖怀中,真的还会有第二个人,会找到无尽夏花丛前的他,把手伸给他,说一句——小鬼,你不疼吗?!
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他等了那么多年。
除了自己幻觉里的谢雪,他也仅仅等来了一个谢清呈而已。
在哪个世界,哪个宇宙,都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
“谢医生!谢医生!!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求求你……”
那一年,碍着面子,少年没有冲出口的哭声,好像在这时于贺予的心腔内震颤起来。其实这才是他当时想做的,他想做的从来不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谢清呈拉着行李箱越走越远,他不想他离开……
他不想他离开!!
谢清呈的血一滴一滴地淌下,之前洇在贺予胸口的血渍也越扩越大,那血色浸润了他的衣襟布料,浸透了贺予胸前贴身的口袋里,放着的那朵纸叠的玫瑰花。
那朵不久前,他曾用谢清呈写过他名字的纸,叠起过的白玫瑰,玫瑰上有贺予两个字,他将它放在心口的位置。
贺予……
贺予。
贺予!!
谢清呈的血模糊了那白玫瑰上的字迹,嫣红晕染了苍白的花瓣,在温热的鲜血里,那朵纸玫瑰仿佛真正绽放了开来。
瑰丽的,触目的,怒焰般的血玫瑰盛开在了贺予胸口,比烈火更炙热的那种感情终于彻底冲破了桎梏,撕碎了思想钢印,化作一条呼啸的赤红巨龙在一瞬间绞断最后几根控制着贺予的钢钉,溅起的火光星芒尽数跌回了贺予原本空洞的眼瞳里!
“……”
贺予的杏眼,在须臾间,又有了光。有了焦点。
他蓦地松开了刺刀,回过神来,一声真正属于他的呼喊响彻地穴:“哥!!!”
“哥!哥!!!”他全部的自我都骤然醒来,什么束缚都挣脱了。眼泪顿时涌上,又淌落污脏的脸颊,贺予一瞬间失声恸哭,在废墟之中紧紧抱住了谢清呈的肩。
他都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啊?!!
“哥……”
他浑身颤抖,抱着那具满是鲜血的身体。那具……他亲手戮下刺刀的身体。他蓦地仰头,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那呜咽最后成了痛彻心扉的哀叫。
“哥,不要……”
“不要!!!”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别的人……什么再爱上别人……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我错了,是我说错了话伤了你的心……!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早就不是这么想的了……我错了哥……我错了……”
“你醒一醒……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我没有喜欢过谢雪……那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没有人真正地对我那么好过……除了你……除了你!我没有真的喜欢过她……我只爱你……我只要你……求求你……求求你了哥,你理理我吧……你应我一声好不好……哥……求你……”
“不要走……没有人能替代你……没有你我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了……留下来……我求求你留下来……”
段璀珍的血蛊装置还在他的心口处运转,没有被摘下。但是,它再也操控不了他了。
谢清呈从来也没有说错,人心的力量是看不见的,或许有许多人并不会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它就是存在着。
它会化作母亲、父亲、丈夫、妻子、孩子、兄弟、朋友、战友、恋人……它会变为理想、坚持、感恩、思念……
它会变成泪。
会化为诗。
它是让生者不忘,死者不朽的爱。是永远守护着每一个人的最坚实的盔甲。
段璀珍拥有最强大的科技,却从来也不明白也不相信这种力量。
在泪如雨下中,在哀声和绝望中,贺予仿佛感觉到有个人轻轻地拍了一下肩膀。
他回过头去,恍惚间看到了那个站在无尽夏花团前的,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
那是才二十一岁的谢清呈。
那个时候的谢清呈,高大、挺拔,鬓边没有白发,也没有失去光明。他看着他的时候,那双琉璃般的桃花眼沉静而平和。
二十一岁的谢清呈站在耀目的阳光下,对他说:“小鬼,别哭了。”
“无论在你心中,我是不是唯一的。在我这里,你都已是不可取代的。”
“你知道吗……其实我这一生,失去过很多东西,放弃过很多东西,但是……我不想放弃你……我从来也没有放弃过你……因为你说过,你相信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在乎你的人。以前从没有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谢清呈道,“希望我最后……终于没有让你感到失望。”
他说着,把手伸给了贺予。
散发着光芒的虚影,面对着跪在废墟里的魔龙,谢清呈轻声说:“小鬼,你看,孤岛上有桥了。”
“……”
“走出来吧。”
走到阳光下面。
走到人群当中。
走到你的未来里。
我愿意做你的桥梁。
小鬼……
再没有谁可以束缚你了。
我终于还是解开了你内心的枷锁……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说过有我在,你就可以相信我。
这一次我没有背弃对你的诺言,我到最后都没有抛下你。
有桥了。
贺予,替我做完我没做完的事好吗,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那样。
然后,跟他们一起……
回家吧。
幻象蓦地消失了。
再没有二十一岁的谢清呈。
有的只是一个瘦得清瞿不堪的男人,失了眼眸的,失了意识,失去一切的……
“谢清呈……”贺予抱着怀里的那个人,眼泪淌满了脸颊,泣不成声,“谢清呈……!!!”
他的面庞紧贴着谢清呈清瘦的脸庞。
那蒙着绷带,再也看不到眼眸的脸……
他最初……是那样爱谢清呈的眼。
可这一刻,他觉得谢清呈的眼眸是什么样的都不再重要了,是不是桃花眼都不重要,甚至有没有都不再重要。
只要谢清呈醒过来听到他的话,能相信他眼里没有别人,一生再也不会有别人。
他想告诉他,他不会成为李若秋的,也从来没有爱过真正的谢雪。
他愿意付出一切乃至性命,只要谢清呈没有那么伤心地离去。只要谢清呈还在……
他已经没有归处了。
谢清呈走了,他还能回哪里去?
他是他唯一的家啊……
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贺予,后面!!!”
郑敬风饱含着悲痛的大喝,蓦地击碎了贺予的恍惚。
贺予回过头,抱着生死未卜的谢清呈躲开了薇薇安射来的子弹。
他喘息着,面庞上尽是血污,他还沉浸在剧烈的悲痛中,空洞的眼睛里却倒映出了薇薇安的身影——
他的母亲,谢清呈的父母、恩师,卓娅的女儿,李芸的改造人……段璀珍利用活人对逝者的思念,截取着死者的思维片段,造出一个个折磨人心的武器……这不是科研……这是犯罪!彻头彻尾地,对社会,对自然,对不可知的神明魂鬼的犯罪!
贺予眼含血光和热泪,望向这个在狞笑的女人。
他抱着他的爱人,望着他的母亲。
可他的母亲不该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段璀珍不该利用这具身体做出这样的事!!
他母亲不会这么做的,就像他,其实永远也不该拿刀刺向谢清呈一样……
都错了……都错了!!
他心中生出极度的悲怆与愤怒——
“段璀珍……!!!”
随着他的怒喝落下,血蛊控制器再一次迸发出烈火般的光芒,催动移动掩体在他身前完全支展开来。但这一次,确实贺予自己实实在在地控制住了它。
他拥抱着谢清呈,让那掩体将他们笼罩在其后。
这样就安全了。
再也没有谁能把谢清呈从他身边夺走,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贺予下令让那掩体不断扩大,它就像在萌发的种子,钢筋铁骨缓缓顶开了地穴的拱顶,掀翻砖石土砾。
段璀珍白着脸,她知道贺予是想用这台武器破开地穴,让他们暴露在外面的救援飞机下——他想保全所有人,然后要她的命。
“去杀了她!”他目赤如血,一字一顿,“杀了她!!!”
所有在她周围的科研员,刚解了初皇血蛊的钳制,又在一瞬间全部都被贺予牢牢控制!
贺予的血蛊变得异常残暴,完全暴走释放,竟连澈心戒也变得毫无作用!那些科研员全都往段璀珍的方向发起不要命的攻击,改造人则在仓皇地阻拦着。
贺予紧紧盯着她,看着她边尖声大叫,边疯狂大笑,她逃窜着,就像一条被他逼到绝境的疯狗。
“愚民!一群愚民!都不得好死!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她行动极快,那些被血蛊操控的科研员并不能追击到她。但贺予一直在盯他——
就是这个机会!尽管弹药已尽,但电光火石之间,暴恸烧心的贺予还是找准了机会瞄住了她,扬手抄起一把尖刀匕首,狠狠掷戮向她!
那一刀又狠又准,在混战间精准命中了段璀珍的胸口!!
血一下子飙贱丈高!
“啊!!”段璀珍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厉声凄叫,她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不可置信地望向贺予,“你竟然……你竟然……敢对这具身体下手?!你敢对这具身体下手!?这是你母亲的身体!你竟敢……”
贺予眼中已是万星俱熄,一片黑暗。
他没有什么敢不敢的,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一定要这妖婆的命……
段璀珍捂着自己的胸口,愣愣看着血从伤口涌出。这一刀命中了她的胸膛但还未刺及心脏,她还没立刻倒下……
她朱红色的嘴唇颤抖着,几秒后,她喷着血,却张着血喷之口,歇斯底里地哑叫起来:“你……好得很啊!!畜生!哪怕我今天……注定……命绝于此,我也要拖你们所有人陪葬!!你……你给我……等着!!!”
她说着,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可能是卯足了她最后的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奔至总控台前。
郑敬风等警员想要阻止,但改造人们似乎感到了灭亡将至,竟也前仆后继地赶过来,用前所未有的凶悍与这些军警血肉相搏。他们团团合围,形成一堵短时内牢不可破的血肉墙垣,将曼德拉之母段璀珍保护在身后。
“快……快点……”段璀珍浑身是猩红,胸口鲜血滴答,状如死尸地站在总控台前,一边疯了般极速输入指令,一边青着脸喃喃,时不时还抬眼看着前方的乱战,“快……”
郑敬风暴喝道:“她是要炸毁这里!她要和我们同归于尽!阻止她!!再快一点!!!”
两方都在争分夺秒地抢着时间。
但输入指令总是要比攻击更迅速的,段璀珍眼中的猩红代码飞速上刷,好像将她的眼瞳都点燃了,她眼见着胜利在望,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扭曲。
她是绝不会让这些人顺利出去的,他们也来不及阻止她了!她哪怕要死,也要他们所有人和她一起!
她撑着总控台,在那些数据滚动的屏幕之间,忍不住嘶哑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嗤地一声。
她愣住了,张狂的笑容僵在脸上。
起先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是觉得心口有些凉。
然后她颤抖着,慢慢地低下头,在看清自己的胸口处有一根尖锐的合金导管戳出来时,这种颤抖变得越来越剧烈……
她的眼睛瞪大到一种可怖的程度,眼珠几乎都要暴出来。
这合金导管因为离她近,攻击力量比贺予的刺刀大得多,只在瞬间就贯穿了她的胸肋!!整个捅了个对穿!!!
段璀珍牙齿咯咯打战,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愤怒,她扭过头……然后,她看到了。
“……你?是……你?”声音已经破哑地几乎发不出。
她空洞的眼珠子里映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
——安东尼!!
只有安东尼因为之前受了初皇血蛊控制,还僵硬地站在操作台这里,他维持着实验即将开始时的状态,脑部还连接着脑电波仪器的总控传输导管。
乱战中,谁也没有管他,因为链接了总管道,他的行动非常不便,几乎是寸步难移,所以段璀珍防备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预料到站在自己身后的安东尼忽然会动!
“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你……?你……你怎么会……你没有理由……啊!!!”
安东尼神色极冷,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下一秒,他就催动了总控台上几乎全部的药物导管总管,那些管子像是千万道审判的箭镞,从四面八方朝着立于总控台中心的段璀珍身上刺去!!
段璀珍大惊失色,却根本避闪不及,仓皇跑了两步,就被那些各个方向袭来的尖管合围。
被她害死的千千万万条人命在这一刻化作了这些泛着寒光的导管,将她狩猎合围,截杀于末路穷途!
“呀啊!!!”上百根粗细不一的金属管在眨眼间尽数刺入她的血肉!!
顿时鲜血狂喷,这具红衣女人的躯体像身中万箭!!她浑身被插满了管子,血水从千疮百孔中汹涌而出,将她穿着的红裙浸得愈发凄烈炽艳。
“啊啊——!!”段璀珍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披头散发地,仰头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啊啊啊……!!”
那些导管,通往她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连接的全是段璀珍这几十年来制作的非法药物母本的溶液塔。
而其中洞穿她胸口,又在安东尼的指令下微微回抽,此时卡在她胸肋血肉间的那根最粗的管子,连接的正是RN-13的药物母塔!
“我不会让你伤害他们的,既然你最终唤醒了我。”安东尼轻声道。
他看着她,抬起手,在段璀珍目眦暴裂的呼喝中眼也不眨地坚决按下了RN-13母液的传输总阀。
霎时间,足有五人合抱那么粗,三人站立那么高的水塔内储存的溶液倾流而出,尽数涌向段璀珍那具纤瘦的身体。
所有违禁药母液,在这一瞬间尽数反流到了她自己的体内!!
段璀珍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挣扎着,痉挛着,抽搐着……
她哪里承受得了RN-13注射时的痛苦?更何况是这样的剂量!!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我唤醒了谁?你是谁!!!!”
她尖叫的分贝已经近乎让人听不真切。
而安东尼就那么漠然看着她,始终也没有回答。
在他的注视下,段璀珍的身体很快就像一个被充满了气的气球,绷到了极限,溶液输入仍然不停,最后——
“砰!!”地一声。
血花狂溅……
犹如恐怖电影里的画面,导管冲出四下爆裂的血肉,在漫空中喷洒出这罪恶的源液,与此同时,因为非正常的操作输出导致液压失衡,总操作台旁边环绕的那些高塔般的溶液装置也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
听话水的母液液塔,服从者的母液液塔……还有很多破梦者们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禁药……盛载着这些溶液的水塔,全部都炸了开来。
瀑布般的水流,星辰般的碎片,像是一场盛大的晚会最后以此起彼伏的烟花收尾。反应塔在爆开,每一座塔身内喷溅出来的都是色泽不同的溶液,持续不停地在长夜中炸出火树银花。
那些罪恶的药液爆溅出堪称绚烂的华光,衬着段璀珍大张着嘴,缓缓倒下的血肉之躯。
几秒钟过后……
只听得,“扑通”一声。
段璀珍像个漏气的水球,像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一样,身上插满治疗管,颓然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着,死去了……
而在这最后一刻,她身后最大,也是最明亮的那座溶液水塔,RN-13的水塔也撑到了极限,它忽然发出一声大地都为之震颤的爆裂声,碎玻璃碎铁四下飞溅!紧接着,汹涌的洪流和玻璃碎片哗地从高处俯冲下来,径直冲毁了大半座总操控台!
整个地下室的瞬间引爆命令停止了。
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们心里此刻都有同一个想法——
这个安东尼,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
“安东尼”平静地站在损毁大半的操作台上,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脚步,他也移动不了脚步。
在安东尼被谢清呈控制住之前,他为了给段璀珍做转移手术,颅侧也贴着脑电波转换器磁片,还接上了可通任何一个脑内芯片的总管道。这种磁片和管道会直接将他的思维反应同步到总操控台,与脑电波总机链接。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在术中忽然动什么歹念。
而初皇血蛊生效后,安东尼的思维波动就归为零了,然而这时候,众人发现那个溅着药液的屏幕上竟闪着海潮似的波动图。
他到底是谁?!
“段璀珍死了,这座岛的能源很快会全部熄灭,并且它的自毁系统将在十分钟后启动,届时整座岛都会被炸碎沉入海底。”
“安东尼”冷静地叙述着这个事实。
他对他们说:“走吧。你们该离开了。”
仿佛印证了他所说的话,他刚讲完,那些还在阻挡着士兵们的改造人和鬣狗们忽然一个个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偶,他们额前的控制环一个接一个地迅速熄灭了,仿佛一场星辰的集体沉坠。
光黯了。
肌肉纠结的手臂也垂下了。
武器熄了火。
骁勇善战的改造人在控制源断去的那一刻,重新回归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的躯体。他们森森然地立在那里,看上去仍然是那么的恐怖,可他们再也不会向任何人发起进攻了。
与此同时,地穴内的灯光也在渐次熄灭。
先是在维系着水塔的大发动机停下了轰鸣,然后是一台台反应装置归于了死寂,很快地,熄灯蔓延到了总控台的位置。
贺予抱着谢清呈,看着那个孤独地立在死人中,站在废墟里的洁白身影。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有一根从遥远的子宫记忆里就缠绕着他灵魂的线,被轻轻地扯动了一下。
“安东尼”仰头看着总控台的那个脑电波传输机。
它像蛛网一样向实验室的四面八方延伸着,此时还在闪动着他的思维动态图,然而他知道,这个装置很快地也就要熄灭了。
这世上仅仅只有这一台,还是段璀珍花了近一生才完善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这机器很快就会在爆炸中化为灰烬,沉入海底,化为朽蠹的废铜烂铁。
她,也一样。
“安东尼”在最后这一刻,忽然转过脸来,隔着人群,隔着冰凉无情的改造人,隔着毁坏了一地的实验装置。
隔着二十三年。
隔着他的出生与她的死亡。
眼眸和眼眸对上。
贺予的内心骤然震颤起来,他心里荡起了不可置信的縠澜,他在那一刻不假思索不顾一切地大声喊了出来——
“你?——是你吗!?!!!”
回应他的,好像是一瞬间“安东尼”脸上的微笑,那个笑容明明生长在安东尼的面庞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和薇薇安温柔娴静的脸重叠了……
下一秒。
总控台的能量轰然熄灭。
同时灭去的是地穴里所有的照明灯。
她的笑容和光明一起消失了。
贺予紧抱着怀里的谢清呈,望着他母亲消失的方向,瞳中混乱光闪,胸膛剧烈起伏……
不知不觉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地穴的穹顶已经被摧毁了,月光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洒满了这片掩藏在地底深处的罪恶巢穴,如霜似雪,为这一片即将化为海底沉物的人类文明,披上了一层雪白的葬纱。天空中划响警报,飞机在气流中穿梭的尖锐声音像是给这几十年来不受约束的疯狂科研撞响了丧钟。
七十年前,段璀珍终于以优秀的成绩从沪大毕业,这个女人看上去坚韧、独立、满怀着理想……
七十年后,她成了巢穴里被众人合力斩杀的巨怪的尸体。
从来没有人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是什么让这个曾经可以为人们做出巨大贡献的女人,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黑暗之路。
也许是她的野心,也许是她的遭遇,也许是她对一些东西失去了希望,也许是她对另一些东西念念不舍。
也许是她在某个午后偶然萌发出了一个看似荒谬激进的想法,她被内心的冲动推搡着,年轻的她觉得这世上只要掌握了科学的秘钥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哪怕是过去发生的某些遗憾,也是可以被挽回的……
于是她一笔一画地,在沪大的工作笔记上写下了“曼德拉计划”这五个字。
风哗哗地吹动着纸页。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风吹起的是之后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扭曲的七十年,吹起的是将持续七十年不止的梦岛腥风……
“下面的兄弟们……听到请鸣枪……我们将进行紧急救援!听到请鸣枪!!”
辽远的夜幕中,有破梦者们派来的无数架直升机在朝下面喊话,他们已经收到了风伯系统的反馈,以最快的速度向这座即将被炸沉的岛屿飞来。
地面传话装置在不断地重复着他们的喊话——
“听到请鸣枪!!”
“这里!”
“人在这里!!!”
枪声像礼炮般响起,火光炸向夜色,灿烂如同流星大雨。
在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中,郑敬风咬着牙,擦着血污,老泪纵横着,走向了原地呆站着的贺予。
贺予还抱着谢清呈。
他还看着安东尼失去意识倒下的方向。
“……我们回去……”郑敬风的哽咽近乎失声,“我们带他回去……小贺……我们带他回去……也许……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是不是?舰船上有国内最了不起的医生团队,我们带他回去……我们带他回家去……”
他说着,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替贺予分担一些痛苦似的,想要把谢清呈抱过来。
可是贺予没有松手。
他像是一个抱着破旧玩偶熊的男孩,摩天轮熄灭了,游乐园关门了,玩偶熊要向男孩作别,但他怎么也不肯把手松开。
他的泪不断地淌下来,滴到谢清呈的肩膀上。
“谢清呈……”
他喃喃道。
“谢清呈……你乖……你一定不要有事……”
“你要活下来……你是一个奇迹……你明白吗?你是我生命里出现的奇迹……我今晚……我今晚已经见过一个奇迹了……你也一定要……要让我看到另一个……求求你……”
“谢清呈……”
直升机盘旋降落,人们欢呼不止,直升机上下来的人在高声喊着:“让伤员先上!”
“伤员先上!”郑敬风颤抖着冲贺予道,“伤员先上!”
他又扭头铆足了浑身的力气朝救援部队大喊:“这里有伤员!!这里有需要急救的伤员!!!”
而贺予拥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无助地,疯痴地,绝望地,不停地喃喃。
“谢清呈,你一定要再抱抱我,好吗……求你了……”
泪与血一同落下。
“哥,你抱抱我……”
“……”
“我今晚看到我妈妈了。她冲我们笑了。”
“你看到了吗,哥……”
“你也看一看吧……”
“不要丢下我……求你……”
“谢清呈……我没有家了……你不要走……你可怜可怜我……求求你……给我一个家……”
“谢清呈……”
他拥着他的布熊偶,在他耳边泣不成声地喃喃呓语着。
“醒来吧……给我一个家……好吗……?”
【第252章】 你别走
谢清呈被接应之后,就立刻接受了紧急抢救手术,什么维系生命体征的机械都用上了。
这次战役牺牲了很多人。
但说来又是那么的可笑,有些该死的人却没有死。
脱离了脑控器的安东尼,以及岛上幸存的几位科研员被破梦者们俘虏了,羁留在了飞机上一并带回,秘密关押听候审讯。
巨舰已经不能使用了,曼德拉爆炸会对周围海域产生极大的影响,所幸舰上的飞机数量足够,也足以容纳所有人员乘坐返航。
郑敬风在上机安顿好谢清呈后,擦了擦血和泪,迅速找到了来接应他们的总队长卫二。
“东部E区实验室,我们打过来的时候发现一台仪器,长宽高在两米左右,四个人才能勉强搬动。我在那台仪器上看到了很多标签,上面都是人名,段闻蒋丽萍黄志龙……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甚至还看到了你我的名字。”
忙着指挥撤离的卫二一愣:“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找人运回去吧,我很在意那台仪器到底是干什么的。”
郑敬风说完,拍了拍卫二的肩,就强忍悲伤,忙着在这片混乱中去做自己能做的事了。
几分钟后。
最大的那艘战机上,破梦者医疗团队正在对谢清呈进行争夺分秒的救治。
谢清呈这几个月体内频繁注射过高浓度的rn-13,这使得他在受到了那样强度的攻击之后,竟依然还有一些微弱的生命体征。医护团队封守了机舱休息室,在不计代价地实施着抢救。
贺予进不去,他不懂医术,进手术室只会让场面更加混乱。他就被安排坐在封闭舱外面。
在飞机冲入滚滚云层的那一刻,贺予转过血污未拭的脸庞,低下头,透过飞机的窗口,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孕育了一切罪恶与阴谋的曼德拉岛。
他们的人员集中在地下室,转移撤离的时间正好被压缩了,救援飞机已经全部升至了高空。曼德拉岛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它就像海面上结出来的一颗死果,连一根火柴头的光源都不再有。
然而,就在贺予盯着它看的几秒钟过后,随着一声惊天裂地的巨响,曼德拉核心深处忽然冲出一道金红色的刺目华光。那光芒逼得人睁不开眼,而后它轰然爆裂,声震寰宇,在刹那间将周围的一切都卷入愤怒嘶吼的火海之中!
从高空俯瞰,这一瞬间的曼德拉岛竟如同黑色的果怒放了红色的罂粟花。如此丑恶的东西,却开出那样鲜艳壮烈的生命。
浓烟滚滚而上,溅起的水花足有千尺高,曼德拉周围的海域因为这场爆炸而引发了海流倒涌,怒贲的火与咆哮的水冲撞着彼此,撕碎着彼此,霎时间怒涛汹涌岛屿陷沉,祝融吐吸共工触山。火光与巨浪犹如两柄开天辟地的巨斧,爆溅着威力骇然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向对方劈杀斩去。
随着曼德拉岛的下沉,海面开始出现了巨大的漩涡,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水怪即将从汪洋深处破浪升天。这漩涡激荡的滔滔洪流声比五大湖交汇的瀑布更震耳,画面更为壮烈。那一瞬间,好像整个天地都要被吸入这个不断爆炸着,凶悍燃烧着的巨大黑洞,文明仿佛都要葬送其中……
贺予把目光转开了。
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着,指缘支撑在他的眉弓处。
这件事,对于离岛的所有战士而言,都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结局,每一架飞机上的人们都应该在为胜利而狂欢。
可是只有他们这一架上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很怕,怕他所爱的,他所恨的,他放不下的,放不下他的,都会随着这座岛的下沉,而彻底地划上了句点。他没有救回母亲,也害了谢清呈。
母亲是无法挽回的,那一瞬意识的觉醒,应是冰封解除之后,时隔二十三年的回光返照。他已内疚至极。
而谢清呈……
谢清呈更让他彻底崩溃。
谢清呈失去意识之前,曾因那一句替代品,伤到了心。但他还是和他说,希望他能够继续走下去。
他明白谢清呈是期待着自己回到正常的世界当中。
然而谢清呈不知道的是,对他而言,他其实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世界了。
谢清呈就是他那个没有任何人,任何幻象,能够替代的世界。
他从前并没有真的深爱过真正的谢雪,自然走得出来。
但他现在已经把全部的爱都交给谢清呈了。
谢清呈如果成了泉下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阳上人。他不知该如何继续生活,更别说再爱上别人。
在这一刻,贺予明白自己是真的无所谓了,他无所谓谢清呈是不是只在乎他一个,是不是曾经为了正义而牺牲过自己,他以前好执着于这些,可是现在谢清呈就躺在那个大门紧闭的手术室里,他觉得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他什么都不想再计较了。
在谢清呈浑身是血,哪怕已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向他动手,而是哽咽着说:“我替你解开”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想再管了。
谢清呈解开的不止是他的拘束带,不止是血蛊束缚。
他解开的是他心里的怨憎。
他无尽的痛苦。
他心里的结。
他想,只要这次谢清呈能活着,怎么样都好……
求求了……
只要谢清呈活着就好。
贺予的手颤抖着。
他拿出了他胸口的那一朵被谢清呈的鲜血染红的纸玫瑰,他亲吻它,像曾经亲吻谢清呈的唇,亲吻谢清呈的眼……
求求了,只要他活着就好。
直到飞机着陆,那扇舱门才打开了,可是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医生说谢清呈需要迅速转移到大医院内进行二次手术,现在完全就是在靠仪器吊着性命,情况丝毫不容乐观。
上帝像没有听到贺予的乞求似的,谢清呈被推进救护车的时候,贺予看到的是一张苍白得与尸体无异的脸。
他在那一瞬间,仿佛连站都站不住了。
“还有多大希望?”他听到有人在崩溃地问医生,“还有多大希望?!!”
那个声音太扭曲了。
直到郑敬风架住他,把他从医生身边拉开,他才觉察到原来拽着医生在失控询问的人竟是自己。
贺予好像没有什么知觉了,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飘到了空中,随着那辆载着谢清呈的救护车,随着那旋转尖叫的鸣笛而往前驰去。
他的灵魂仿佛又成了十四岁那一天的少年,追着拖着行李箱将要远行的谢清呈哭着大喊出来:“谢清呈!你不要走……你留下来好不好?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谢医生……求求你,留下来陪我吧……求求你……”
“小贺……小贺?”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才模模糊糊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钻进来。
贺予颤抖着,转过污脏的脸,用通红的眸,含着滚烫的泪,嘴唇嗫嚅着,看着自己面前的郑敬风。
谢清呈的情况太糟糕了,救护车里容不下除了急救人员以外的人,郑敬风把毫无知觉的贺予拉进了警车,现在警车跟在救护车后面,一路要跟至医院去。
“小贺,你听我说。”郑敬风的精神状况也很糟糕,但他比贺予要理智一些,他咽了咽自己的唾沫,攥着贺予的手,好像要把温热和力量传给他,“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要克制住自己,现在情况已经这么乱了,你不能再发疯了,知道吗?谢清呈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我们陪他去医院,你先冷静下来……”
他腾出一只手,不住地拍着贺予的后背:“冷静下来,孩子。”
“……”贺予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压抑了好久之后,他终于爆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哀嚎和恸哭,那声音是如此的扭曲,好像野兽受了重伤那样,“啊……啊啊啊!!”
“是我杀了他!叔,是我杀了他啊!!!”他痛苦地嘶嚎着,“是我亲手杀了他!!我把刀……我把刺刀捅进去的!是我!!!”
“是我和他说什么替代品……是我伤害了他……是我杀了他……!他到最后……他到最后只以为我把他当一个替代品!!他该有多难过啊……!所以他才放下了枪……是我害了他……是我伤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啊!!”
郑敬风一把按住他,眼眶也红了:“你那时候不清醒!明白吗?!他只是想救你!!他想救你也想救我!!他想要救我们!”
贺予抬起头,涕泗纵横泪流满面,他木僵地凝望着郑敬风,就在郑敬风以为他被说动了的时候,贺予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沙哑地说了一句极轻的话。
“那他呢……”
“……”
“谁来救他……”
“……”
“谁来救他啊!!!他为什么从来也不想一想自己!!他为什么从来只想着别人不想自己!!!谁来救救他啊……谁来救救他!!!”
郑敬风再也忍不住了,他将声嘶力竭的贺予紧紧抱进怀里,像一个父亲在安慰孩子,像一个幸存者在安慰另一个幸存者。
“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他小时候……他就一直想当一个警察,他说觉得制服很帅,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做一个能帮助到别人的好人……他天性善良,无论给他多少次机会,他都会这样选择……小贺,你对他而言也太重要……他不可能放下你不管……你要好好地,明白吗?你要好好地等他出来……”
贺予哭得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望着窗外,天上流云汹涌,他在哽咽不成声间,忽然想到了谢清呈最后拥抱着他的时候说的那些字句。
谢清呈说——
“我失去过很多东西,放弃过很多东西,但是……我不想放弃你……我从来也没有放弃过你……”
他想起谢清呈说话时,纱布下淌落的血泪——
“你别再想起我曾经对你的那些不好听的话……不要再记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记得……我在海战时骗了你……好吗?”
“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我那时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贺予陡然间福至心灵,他攥住郑敬风的手,他近乎是慌乱地,预感天地将崩,他问:“郑叔……”
“怎么了?”郑敬风直起身子,擦了擦浑浊的泪。
“你、你可以和我说一说三年前的广州海战吗?沪州指挥部的事……总指挥他们以前因为这已经是机密档案,什么都不肯和我说……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那一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谢哥说他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他说他不是故意想骗我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贺予瞪大眼睛望着他,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绝望又带着一丝希望。
郑敬风还真的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从来都是一个非常循规蹈矩甚至可谓墨守成规的警官,这是A级机密档案,可是……
可是这一次,他看着面前那个青年的眼。
他想起曼德拉岛上泯灭人性的事。
他忽然不想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有的时候,在一些事情前面,规矩是可以打破的。
人的生命,人的尊严,事情的真相,比什么都要重要。
哪怕被问责,一把年纪了被处分甚至被开除。他也不想在意了。
郑敬风紧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嘶哑地开了口。
“好……”
他说。
“你平静下来,我慢慢地,把档案里记载的那一天的经过,都告诉你。”
……
这场对话用不了太久,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胡厅长因为案件做了一些牺牲,拿谢清呈的手机给贺予发了消息。
谢清呈那天去警局配合他们,也根本不是什么选择了陈慢而放弃了贺予,他正是因为相信贺予,想保护贺予,才会前往警局,想要阻止贺予犯下什么过错。
郑敬风讲完了。
警车内一片寂静。
贺予已经不再哭了。
他把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苍白着脸,麻木地看着警车外沪州的天。
很久很久之后……他仍是嘴唇无声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是暗的。
天好暗……
一颗星也没有。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滴热泪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滚落。
谢清呈。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气你的……如果我不气你……如果我能够相信你一次,如果我能早一点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是不是就会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了呢?
谢清呈……
哥。
我把我们的小火龙粘好了。
你看到过吗?
我没有真的恨你……我永远也学不会真的恨你……
你看到它了吗……
你看到我的心了吗?
我永远也恨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