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2

陶瓷朋克少年:君宠难为 韩白番外 2

【韩白番外】那一夜

  韩渊一把推开了阿甲。他站直了,轻声问,“皎然,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来扶你吧。”
  “谁用人扶?我又没什么事。”
  韩渊说着,慢慢走到马车前,单手攀住车身,站稳身体。这时他才扭头问白皎然,“倒是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不是说叫你回去在营帐里等我,你跟着跑来做什么?”
  “我放心不下你。”
  “……”韩渊脸色柔和了些,他拍拍白皎然的手背,“心意我领了。但我真没什么事,你不必担心。外面风大,你回车里坐着去。”
  “你先上车,我跟着你。”
  韩渊本来想让白皎然先上,他跟在后面。若是真的有什么不行,还能扶着阿甲。可白皎然这样说了,他也就没有办法了。
  他慢慢抬脚,蹬在车辕上,足下用力。却不想人在半空,却是眼前一虚,脚下也软了。他连一声都没出,直接向后仰过去。
  就在这时,白皎然伸出双臂,将他接在怀里。阿甲也赶紧跑了一步,从背后支撑他的身体。两边合力,总算没叫堂堂韩大人一头从自家马车上载下去。
  “……”
  “还说没事?”白皎然小声埋怨一句。见韩渊脸色白得厉害,就不再数落他了,而是架住他胳膊,将他扶进车里,“来,快上车吧。”
  “就是。都这样了,还这么逞强,大人你可真叫人操心……”
  白皎然没有说什么,身后的阿甲却不满地嘀嘀咕咕。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叫车里人都听的清楚。
  韩渊脸色有点难看,“阿甲,闭嘴。”
  “大人,不光是我们担心你,白大人也很担心你啊。刚才那一下,给我吓出一身冷汗!大人,真是求求你了,你这次是不是就别再逞强,也该回去好好养病了?”
  “阿甲!“
  韩渊一声呵斥,车厢里安静下来。韩渊感觉到白皎然的视线投在自己脸上,似乎欲言又止。
  他轻轻吐了口气。
  “皎然,叫你看笑话了。”
  “……”
  “不过我真的没什么大事。方才也不过是站起来的急了,一时头晕。”
  “大人你怎么这样嘴硬,白大人又不傻,看不出你怎么回事吗?大人,你越瞒,越显得心虚啊……”
  车夫“咳咳”两声,阿甲条件反射般闭了嘴。
  可这次韩渊没有骂他。
  他脸色灰败,微闭上眼,向后靠在车厢上。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阿甲说的很对。在白皎然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表现得更可靠些,更游刃有余些。可是他现在情况这么糟糕,白皎然也不是傻子。他方才那一番掩饰,恐怕看起来十分好笑吧。
  车子走得很快,路上也有些颠簸。韩渊的头靠在车厢上,随着车身起伏,不住撞到僵硬的墙壁。
  一双手垫在他脑后。
  他睁开眼,看到白皎然正满脸担心地看着他。
  “……”
  韩渊坐起来些,将白皎然的手从脑后抽出来,握在手心里。
  “我没事。”
  “你一直在对我说你没事。”白皎然声音不太大,在韩渊耳边响起来,“就连病了,也没有告诉我知道。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生气什么,或者在顾虑什么。韩渊,你是决心与我疏远吗?”
  “怎么会?”
  韩渊握住白皎然的手,苦笑着摇摇头。
  “我只是……”
  片刻停顿。白皎然追问道,“只是什么?”
  “没什么。”
  白皎然垂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手臂一揽,将韩渊环进了自己怀里。
  “……”
  韩渊脸上一僵。他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却被矮了他半头的白皎然搂在怀中。这还不算,白皎然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肩头,还是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无语片刻,韩渊发问,“皎然,你这是干什么?”
  “你现在很难受吧。”
  “……我没事的。倒是你,这是想干什么?”
  “如果是我病了,你就会让我靠着你休息。”
  白皎然努力挺直腰,这样,比他高上半头的韩渊靠着他的时候,才能舒服些。
  “我记得以前,你都是这样的……”
  韩渊又沉默了一会,心头竟然生出丝丝酸涩来。他一向是强悍如土匪,坚韧如野草,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一天。
  ——虽然这感觉不但不甜蜜,反而有点怪异。
  “其实我真的没……”
  “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们在山神庙里躲雨吗?”
  白皎然清清冷冷一句话,将韩渊堵了个张口结舌。
  那一次,两人坐着牛车去县里,却遇到了瓢泼大雨。堵在山上下不来,在山神庙里过了一夜……
  然后他还……还趁着白皎然懵懂无知,哄骗他做了些坏事……
  那时候他仗着白皎然还不太通情事,编了一套话术将白皎然哄得彻底。可是现在白皎然已经与他水乳交融过,总不会还是那个不懂这些的乖宝宝。
  他这时候旧事重提,是想做什么?
  韩渊喉结上下滚动着,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他偷眼看了白皎然,白皎然神色却如常。没有什么窘迫,更不像要旧事重提找他算账。相反,他低垂眼睫,神色里还有些怀念。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娇生惯养的,拖累你许多,可你对我一直很有耐心。下山后,我病了,你一边做事一边照料我……那是我第一次在外面住那么久,还生了病。但你陪着我,我倒没觉得自己可怜,还觉得挺开心。”
  “那一次,你回了京城就和我发脾气。我还以为你很不高兴。”
  “我确实不高兴,可那是因为你算计了张老先生。和你这个人,其实关系不大的。”
  “张老先生……哦,你说那个木头脑袋。”
  “韩渊,你怎么还这样口无遮拦?”
  白皎然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张老先生为人正直,年纪又那么大了,你怎么这样说他?那时候你也是,骗他耍弄他……”
  他还想说下去,可看到了韩渊苍白的脸色,就咽回去了。只是叹了口气,“韩渊,你总是这样,喜欢骗人。偏偏你又聪明,想骗谁都能做得到。那时候在山神庙上,你也骗了我,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哦,乱七八糟的事情。”
  韩渊撩起眼皮,重复了一句。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
  ……
  咳咳,所谓“乱七八糟”的事情哈,咱们这里重点讲一下。
  事情发生在韩渊考取探花后不久。
  状元宴后,进士们的去处就定下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韩渊居然没有留在京城里做哪个衙门的属官,却去了京郊的一个县城里做了县令。
  在这帮进士眼里,这几乎和流放差不多。
  相比这个,白皎然以状元之身,竟然去了清水衙门翰林苑,做了了清贵学士,也就不显得特别突兀了。
  旁人都以为是有人在整白知岳,让他这一次没捞到有权的官位。却没几个人知道,这安排,竟然是韩渊和白皎然主动要求的。
  不管原因如何吧。这二人上任后,一个在京城日日苦读圣贤书,另一个在县城忙着夏收,忙得不亦乐乎。一晃眼,两人有一个多月不见了。
  恰好这时候,韩渊隔壁县城的那位县太爷要称病休养。那位县令和白家还算是熟人,白皎然就收拾了一下,跑到了城郊,打算慰问一下老先生。
  然后再顺便看看韩渊怎么样了……他才不肯承认,为了找个借口来看韩渊,其实他找了好久了呢。
  真的只是顺便,顺便而已。
  白皎然到县衙门的时候,韩渊正往外走。两人一个照面,都停住了脚步。
  白皎然眼看着韩渊愣了一下,那张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脸,一点点亮了起来。从眼睛里流淌出温暖的笑意,让白皎然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
  “韩兄……”
  他想说,你站在夕阳里,显得分外英俊。可他不知道,点亮韩渊脸上笑容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阳光,而是他自己。
  “来了?”韩渊痞气一笑,“正好,咱们走吧。”
  “……去哪?”
  “去了就知道。”
  韩渊毫不客气,单手揽住白皎然的肩膀,顺便从他手中接过一大堆用油纸包好的点心。白皎然被他强拉着出了县衙,才发现后门停着一辆牛车。
  “韩兄你到底去哪?我坐了马车来…可以送咱们一程。”
  “乡下道路泥泞,骏马容易崴了脚,反而不好。牛车更稳妥些——小路不平整,多少有些颠簸。你能不能行?”
  “没问题的。”
  “没问题就好。“
  等到当真上路,白皎然才知道问题大了去了。
  这道路哪里是泥泞不平?根本全是高低石头!他被颠簸得七荤八素,一阵阵想吐。
  突然,一只胳膊将他揽进怀里。白皎然摔在韩渊胸前,难受得差点吐出来。
  “唔…“
  “颠得难受了?你靠着我睡一会吧。“
  一只手轻柔地抹过白皎然的脸,叫他合上眼皮。韩渊的声音从白皎然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歉意。
  “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我也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边是这样的情况……难受得很厉害吗?”
  “读万卷书,行万里里,本该如此……是我太过娇气了。拖累了韩兄行程。“
  白皎然有些歉意,韩渊却比他更觉抱歉。
  “什么拖累。等你明年再来,我将这县城到乡间的路都修建好,叫你舒舒服服坐着马车到乡下去。”
  “韩兄要修路?那真是好事。百姓往县城来会容易许多。只是,徭役会不会更重?”
  “我想最好不要动徭役,最好能筹到一笔钱,用来雇佣人修理。徭役伤民,被摊派的本地百姓不一定精通这些活,还需要自己带着干粮,耽误自己家里农活。但雇来的人不但精通活计,还会在本地吃喝拉撒,花出去的雇佣费用一大半回到了本地百姓手中,是件好事。”
  “好是好。只是……”
  白皎然想,只是这份雇佣的工钱从哪里来?
  他却不知韩渊想的是,徭役都要小民自己出钱,大户反而受益。这种事——还是要大户出血雇人,让小民一起受益才好!
  “今日我去乡间,就为了这件事。据说去年收成不好,今年大户们都嚷嚷要减税三成。我倒要去看看,到底不好到了什么程度!”
  “你当真要给他们减税?”白皎然有点担忧,“可是若真的减税,给朝廷交的钱粮定额却不能少。韩渊,那你手里款项更不够了,还怎么修路修桥?”
  “不是有那些大户么?一个个都以耕读传家,圣贤祖训自居,也该他们出点血……那个,接济一下乡里乡亲?”
  韩渊怕吓到白皎然,特意将吃大户说得清新脱俗了些。果然,白皎然不疑有他,还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有一点疑惑。
  “可若是他们不肯呢?”
  “不肯?”
  韩渊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犬齿,“老子是本地父母官,那就是他们的亲爹——爹开口了,他们敢说一句不肯?”
  ——这叫什么话?
  白皎然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韩渊,你……你还要升迁呢,可要注意官誉啊!”
  官誉,就是为官的名声。别看“名声”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重要得很。
  一个官做的好不好,不光是上头宰相御史皇帝说你好,下面百姓也要说你好——这里的百姓,特指当地大户。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到你卸任的时候,他们能给你举着万民伞造势,也能找几个人当街告状说你横行乡里,玩死你不要命。
  所以一般做官都不会太得罪本地大户。你好我好大家好,来日方长呢是不是?
  但韩渊从来不是一般人。做了官,自然也不会是一般的官。
  何况,他也没打算得罪本地大户——他打算得罪的,是隔壁张老先生治下的大户啊。
  刚才我们是不是说了,白皎然这次下乡送温暖,打得是去“探望隔壁县抱病的县太爷”的名号?
  这位张老先生,就是那个要“抱病回家”的县太爷——而他的“抱病回家”,韩渊可得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起这位县令老先生,其实满朝堂都很有名。
  有名不在于他学问做得好,也不在于他做官时间长。在于他是个一根筋——他家原本十分特别极其有钱,但是他整个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都只做了两件事:考科举和接济穷人。可以说,这是位将圣贤书照本宣科到了极致的男人,圣贤本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做到了。
  后来朝廷表彰先进,想要破格给他个官当当,他拒绝了。一根筋的老先生表示,他一定要考上科举,这才是正道。
  在朝廷授意下,又破格给了他个同进士出身。当年操办这件事的就是白知岳,所以白皎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跟他算是熟人。这也是他来看老先生的原因——只是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一场“抱病”的真相,究竟如何。
  真相如何呢?
  其实概括来说很简单,就四个字——忍无可忍。
  而如果要展开来说,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在韩渊来之前,张老先生已经在县令位置上做了好多年,从不曾收过一分黑钱。可他每日除了捧着本圣贤书哆哆嗦嗦地念,就连办案也是照本宣科。老先生自命清高,从不肯下到现场好好看看证据,更不要提动刑侦查。
  但是他清廉啊。而且特别慈悲心肠——只要囚犯没有杀人放火,在他堂前大哭几声“我还有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要养……我要改过自新从此礼义廉耻信奉圣人教条……”他就信了。县城里面的无赖都学会了这一招,将老实人们欺负得欲哭无泪。而时间久了,老实人被逼无奈,也只好做无赖自保。
  无赖太多了,本县的老实人都不够用了。这些无赖就把主意打到了邻县头上,天天去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等到有人来抓,就直接往自己县城一跑——由于县城之间各管一摊,这些县令又不好去老先生的县城抓人。何况抓了人也没什么好处,送回老先生那里一样是放了。关在自己县城?难道囚犯养活着不要花钱吗?
  这种僵局一直持续到韩渊来到这几个县中的一个,接任县令的那一天。他行礼还没放下,就已经在大街上抓到了一个无赖。
  那无赖极其嚣张,叉着腰理直气壮对他说,“我又不是你县城子民,你凭什么抓我?送我回我自己县城里,我们县令才有权审我!”
  韩渊呵呵一声,大手一挥,直接赏了他一串耳光,将无赖打得懵逼当场。
  “你你你…你怎么打人?”
  “我打你怎么了?你到老子的地盘嚣张你还有理了?你再敢废话一句,老子直接打死你,你信不信?”
  无赖张大嘴巴——他见识少,见过的官员都是一脸道貌岸然,从来没见过这么劲爆的县令。
  到底他是无赖,还是这县令是无赖?
  其实偷鸡摸狗而已,真不至于当场打死(要不然,以前那些被气得嘴巴歪歪的县令们早就将他们打死了)。但是韩渊气势太足,无赖终究没敢再多说一句,就地怂了。
  ——怂了就好办。
  韩渊心想,就怕他不怂。这种又怂,又偏要装社会的小无赖,最适合杀鸡儆猴了。
  然后无赖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示众。笼子边上竖了个牌子——偷窃财物,本县不辞辛苦,代为看押。食宿费用自理,代看押费用一个银角。
  每次这个无赖喝一口水、吃一口饭,旁边费用都会加一笔。就算他不吃不喝,费用一样在长——代理看押费不就是干这个用的么?
  韩渊生怕老学究县令不知道这件事,特意写了封信送过去。老学究得到消息,大惊失色,赶紧来看。
  见到自家子民被韩渊像关鸡崽子一样关在笼子里,还挂着狗牌子,老学究眼泪都要下来了。无赖更是比见了亲爹都亲,差点当场跪下。
  “大人!我知道错了啊大人!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他们都在家里等米下锅我才出来偷东西啊大人!我回去一定要熟读圣贤书改过自新——大人,您带我回去吧,我任凭你处置!”
  “韩大人,这是我县里的子民,他已经知道错了,这……”
  “老县令果然教化得方,一张脸往这里一摆,不用说话他就认错了。”
  韩渊微微一笑,“带走可以。他偷了一只鸡,应当判刑一月,吃喝拉撒一天一个银角子。三两银子,您给付了吧。”
  “我……”老先生瞪大眼睛,“哪有住在监牢中还要付钱的?”
  “住在您本县监牢自然不用付钱,毕竟那些衙役是朝廷掏俸禄养活,监狱也是朝廷在维修。可我这里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同?难道韩大人县城衙役不吃朝廷俸禄,不用朝廷修建监狱?”
  “那自然是用的。可朝廷掏钱是让他们做好本县关押,却不是给邻县救援的——一码归一码,活我们替老大人干了,这份钱,自然也就替老大人笑纳了呀。”
  “这……”
  老大人心中一梗,却又说不过韩渊。只是俸禄都是定数,每月发给衙役,不能克扣;他又没有外快,只能自己掏钱。三两银子啊……是他小半个月的俸禄了!
  “韩大人,这……这人也没有关上一个月啊。只有几天而已,钱数上是不是……”
  “老大人说的有理,我也不能占邻县便宜。”
  韩渊大手一挥,“来,将他送回监牢去,关满一个月再放出来!”
  “不要啊大人!大人救我!我改过自新啊!大人!圣贤书说不能见死不救啊大人!”
  耳听那无赖一阵鬼哭狼嚎,老县令咬紧牙关,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
  “好吧……这钱我付给你。韩大人,将我的子民放了吧。”
  韩渊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到老县令当真自掏腰包付了钱。但很快,他嘴角一勾,若无其事地将钱揣进了自己口袋。
  “好。老大人,回去看好你的子民。不然啊……”
  这一声意味深长的“不然啊”,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之后几个月里,周围县城各个有样学样,将老县令折腾得要死要活。其他人倒没有韩渊这么不要脸,一收就收一个月的钱,但是零敲碎打也架不住人多啊!
  很快,老县令就上书朝廷,称病休养了。
  你们看,人家老先生岁数可以给韩渊做爹了,又是清誉传遍京城的老学究,韩渊都是说坑就坑,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区区几个没人疼没人管的大户,韩渊得罪一下又怎么了?在他眼里,这还叫事吗?
  当然了,得罪大户的事情,目前还要往后放一放。
  因为得罪大户的前提条件是见到大户,而见到大户的前提条件,是牛车把韩渊拉到大户家门前。
  可非常不幸的是,牛车现在抛锚了。
  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里,头顶上还下着瓢泼大雨。韩渊,连同他身边的白皎然,都没有一丝丝防备地被浇成了落汤鸡。
  “真是倒霉……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时候下!“
  一向吃得苦的韩渊,对于淋场大雨本不该太在意。可他低头看了一眼白皎然,心情却分外焦躁。
  “冷不冷?”
  “还,还行……不算特别冷……你别担心,我没,没事……”
  ——明明都已经在打哆嗦了,口中还要说没事。韩渊心头更加焦躁,将官袍脱下来,裹在白皎然身上。虽然也已经湿透了,好歹厚一些,风吹过来不至于直接吹透。
  “衣服都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没事,习惯了。”
  韩渊一身筋肉将单薄内袍撑得满满的,一手拽着白皎然,一手拎着二人的东西。牛车被卸在路边,车夫在后面牵着牛艰难跟着。
  就连车夫那一份行李,韩渊都扛在了肩膀上。
  一行人歪歪扭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直到白皎然冻得连牙关都控制不住地叩叩作响时,他们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看到了那座山神庙,韩渊松了口气。最起码,头上有个屋顶可以遮雨,不至于在这荒郊野地里冻上一宿。
  可是低头看看身边的人,韩渊刚松的那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白皎然眼皮耷拉着,像是要睡着了——可他小脸冻得青白,浑身都湿透了。这种情况下,谁会生出困意?
  这不是困,这是筋疲力尽——白皎然这个娇气的家伙,这就扛不住了?他身子这么弱?
  再耽误下去,他一定会大病一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得多遭多少罪?
  光是想到这人遭罪,韩渊都觉得心里火烧火燎,一阵阵难受。
  可难受也没用。韩渊一向是实干派。他一把将白皎然推进山神庙,环视了四周环境,就开始动手了。
  很快,腐朽的门板被韩渊劈成几块,成了现成的劈柴。再用火石点燃,就成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他又从山神龛边翻出几个破旧的瓦盆,就着雨水洗干净了,又接了些水烧开。
  韩渊这才顾得上摸了摸白皎然的身上寓小言,一片冰凉。
  韩渊看了看手中瓦盆。这玩意破了一半,一次能烧开的水有限。方才白皎然喝了些,依然没能暖回来。
  “还有点热水,你都喝了吧。”
  “那你……”
  “不用管我,你喝。”
  “那不行,这么冷的天……”
  “别废话,喝!”
  几乎是捏着鼻子给白皎然灌下热水,韩渊眼看他脸色终于好看了点,不那么惨白白的了。他松了口气,又接满瓦盆重新烧起水来。
  “看样子,雨一时半刻停不了。我们得在山神庙里过夜了。”
  看了看外面一点不见小的雨势,再回头看看嘴唇依然青白的白皎然,韩渊心里有点发愁。
  “在这种地方睡一宿,你行吗?”
  “应该……没问题吧?”
  说是这样说。可看看那张冻得发白的小脸,韩渊觉得,问题还蛮大的。
  偏偏这时候,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带着门外的雨丝一同卷进门。火堆一阵飘摇,就连韩渊都打了个哆嗦。
  ——这样不行……
  韩渊拧着眉毛,脱下内袍。然后他将内袍悬挂在半歪的房梁上,下摆栓了两块砖石——衣服被拽得展平了,正挡在大敞的庙门和火堆之间,好歹能挡点风。
  “把我的外袍递过来。”
  “嗯……”
  白皎然头很疼。他脸上一阵一阵滚热,身子却冷的发抖。但他还是听话地将身上披着的官袍送了过去。只是站起身的时候,不知为何脚下一软,差点摔到火堆里去。
  韩渊单手拎住他胳膊,将他按在自己胸膛上。
  “靠着我。”
  白皎然靠着他站稳当了,仰起脸来。他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楚。模糊的是山神庙的四壁,篝火,和韩渊那双灵巧摆弄外袍的手。清楚的,是韩渊抿紧的嘴唇,专注的眼神,还有随着动作上下滚动的喉结。
  “韩渊。”
  “嗯?”
  “好冷啊。”
  “嗯。”
  韩渊忙着用衣袍给他们圈出一块地方,多少能遮点风。白皎然知道他在忙,所以也不生气他“嗯“一声打发了自己。
  韩渊叫他站在那里,他就站在那里。只是他更加难受了,他甚至没有发觉韩渊什么时候忙完了,正低头看着他。
  ——很多年后,当韩渊再次回忆起山神庙的那个夜晚时,带着雨水腥味的泥土味会再次充斥他的鼻腔。他必将想起,白皎然站立不稳,从他怀中向地面滑落的那个瞬间。
  ——好了,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少年酱看过《百年孤独》了。那我们继续那一夜的故事。
  白皎然就连靠在韩渊胸口站着,都有些站不稳当。他脚下一软,从韩渊怀中滑落下去。
  韩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但在那之前,白皎然自己抱住了韩渊的腰身。
  韩渊低下头,看到白皎然眼睫微微抖动,神情有些茫然。明明已经没有力气,白皎然依然努力重新站稳,他还咧嘴笑了一下。
  太冷了,所以笑得有点僵硬,但并不显得勉强。
  真的是被冻坏了吧。
  韩渊看到他鲜润的唇间呼出一口白气。
  “我没事……没有抓稳而已。你不要担心我。”
  白皎然一边这样说,一边抬起头看向韩渊。两人贴得很近,一个在抬头另一个在低头,两张年轻英俊的脸之间,距离不过方寸。
  明明旁边就是火堆,而门外就是凄风苦雨——可这个瞬间,韩渊却觉得那火光整个黯淡下去,外面的风雨更是远远消失在世界边缘之外。
  他的眼睛里只有这个少年的脸,和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那眼神透亮又柔和,像是一轮和煦温暖的太阳,将整个山神庙都照亮了。
  这让他的心里一惊,却也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一只手在他心中轻轻挠了一下,又酸又疼,还带着莫名的痒。
  ——这个人自己都快要冻死了,怎么还能有这样清亮的眼神呢?
  不论心里泛起了怎样的波澜,韩渊看起来却十分镇定。
  他只是淡定地脱掉最里层那件亵袍,露出一身结实的筋肉。然后他活动了一下肩颈,将亵袍随手丢在地上,然后解开了油纸包——白皎然来看他的时候,就拎着这些东西。可惜,被水泡过之后,已经碎成了渣渣。
  “都弄脏了,不能吃了。”
  白皎然在火堆边打着哆嗦,轻声说。他眼神里有点失望——里面的桃酥点心很难买,他自己一口都没舍得吃,都拎着来找韩渊,打算两个人分吃掉。
  可是现在……
  早知道,刚才牛车上吃掉该多好。
  “嗯,我知道。还好有油纸包着,不算太脏。放在水里煮成糊糊,应该问题不大。”
  韩渊将那些混着雨水的湿漉漉的点心渣渣,都丢在了瓦盆里。顺手捡了根木棍搅和一下,他在一边的稻草堆上擦了擦手。
  “白皎然。”
  “啊?”
  “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了。”
  白皎然一愣。他有些迟疑地将手指挪到衣襟上。但他没有问,更没有抗议——韩渊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叫他脱,他就脱好了。
  或许是太冷了,他手指抖得厉害,两三次都没能解开那个系带。
  一双温暖的大手罩在了他手上。那手指上,还带着些桃酥点心的甜香味。
  “要是想用体温烘干衣服也不是不行,但这衣服浸透了水,太湿了。最起码要晾在火堆上,将水汽蒸掉些。”
  韩渊耐心地替他将外袍解开,抖落开甩了甩,甩落一地水珠。
  “还有,既然要烤火,就离火堆近一点。风从哪边吹来,你就坐在侧面方向——背对风,腰里会受凉;正对着风,又顾及火焰飘过来,不敢太靠近。”
  韩渊说着,将白皎然内袍也解下来,如法炮制晾了起来。然后他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柴,又指了一个地方,“你坐在这里。暖和,避风。”
  “那你坐哪……啊!”
  疑问还没说完,变成一句惊呼。白皎然攥住韩渊的手指,神色有点窘迫。
  “最后这件,就不脱了吧……读书人不该随意坦身露体……”
  “嗯?”
  韩渊挑了挑眉毛。白皎然像是才意识到——韩渊自己早就扒了个精光。
  他眼睛下意识往韩渊身上看过去,不知怎么,脸上红起来。
  韩渊跟一般读书人不同,是自小就干惯了活的,很有力气。所以他筋肉结实,肩膀很宽,腰间却收窄,是不折不扣的公狗腰。穿着衣衫时,他好像很瘦,可现在看来,块块肌肉随着他动作滚动,线条分明。
  火堆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身体染上一层金红色。就连他菱角分明的脸,都显得分外深邃。
  他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盯着白皎然。
  “我,我不是说你……”
  “无所谓的。你说我,我也不在意。”韩渊唇边露出一丝痞笑,“我本来就不信什么圣贤书。说得再好听都没卵用,能干成旁人干不成的事,才算几分本事。”
  话音未落,韩渊已经利落地将白皎然亵衣撕了下来。
  然后自己将这件亵衣披了上去。
  “啊?”
  “啊什么?有时候,烤火都没有用肉身子烘干衣服来得快。”
  “那,为什么不让我自己穿着……”
  “废话,你不是喊冷吗?”
  韩渊绕到他身后,就地坐下。两腿岔开,正将白皎然圈在自己身前。
  “离我近一点,就不冷了。”
  说着,两只胳膊圈住白皎然,突然向后一拉。
  “啊……“
  白皎然猝不及防,直接倒进他怀里。两只胳膊用力圈住他的身子,耳边传来一声带着热意的低语,“这样靠在一起,是不是就不冷了?”
  何止是不冷。
  韩渊一日日苦日子打熬过来,身体素质极好。方才又忙活半日,筋骨都活动开了,身上几乎要冒汗。此刻坐在白皎然背后,将他圈在怀里,赤裸的胸膛直接贴在他背上。白皎然能感觉到热意从背后传来——说来奇怪,白皎然从不知道自己身子这样敏锐。连韩渊呼吸时胸膛轻微起伏,他都感觉得到。
  “问你话呢。”
  声音耳后响起,带着温柔呼吸,轻轻喷在他脖子上。白皎然悚然一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同时起了异样感觉的,还有……
  白皎然的脸腾地红了。他小腹绷紧,悄然向前挪了一点,好离韩渊赤裸裸的身子远一点。
  “跑什么跑!抱着取个暖,又坏了哪条圣人规矩了?”韩渊语气却有些不耐烦,“老子的胸膛,你以为人人都让靠的?不过是怕你冻坏了!这么冷的天,别矫情,赶紧过来。”
  “我身上凉……”
  白皎然慌忙找了个借口。韩渊瞥他一眼,颇有些好笑。
  “是啊。你身上凉——我自己抱了半天了,我不知道你身上凉?若是不凉,还不用这么费劲。”
  “本来天气就冷,你还要替我取暖。我觉得,我在火堆边烤一阵就好。”
  白皎然这话,却也是真心实意。天气本来就冷,韩渊将他安置在火堆边最暖的地方,自己却只坐在他身后,被他挡住火焰暖意不说,还得用肉身子替他暖和。他心里过意不去。
  韩渊眉毛一挑。他微微偏头,从白皎然后面看过去——火焰跳动着,给白皎然俊秀的侧脸,勾勒出一条金色的光。
  四周风声阵阵,大雨瓢泼。可因为有四周用衣袍遮蔽出来的这一小块地方,风雨都好像被暂时地拒之门外了。
  在他们周围,只有火光跳跃时,那映温暖的扭动的金光与淡影。
  ——还有一个,他此生遇到最好的一个人。
  韩渊这样想着,心里柔和下来。遇到白皎然,他连棱角都支棱不起来——那人太纯真,只该捧在手里好好护着。若是棱角坚硬,不小心刺疼了他,可该怎么办?
  “没事,我不怕冷的。”
  韩渊声音柔和下来。他向前凑过去,单手撑在地上,从白皎然脖颈边探过头去,笑着盯着他看。
  “怎么回事,脸还红了呢?我真的不怕冷。更何况,你我要是挨得近一些,反而会比单独烤火更暖和的。”
  低回磁性的声音就这么在耳边突然响起。呼吸喷出的气息混着笑意,震得白皎然耳后一阵酥麻,随即这酥麻就沿着脊梁一路向下,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白皎然熟读圣贤书,恪守礼教规矩。他长了这么大,并没有自渎过。当然,少年人身子骨渐渐长成,总会有些征兆。但那也是夜班时分梦中显露端倪,第二日醒来见到痕迹,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毕竟精满则溢,自然而然,他也问心无愧。
  可此刻,不知怎么回事,他竟在韩渊身边出丑。虽然现在没有被韩渊发现,可他从来信奉“君子不欺于暗”。这已经让他羞愧难当,大为自责。
  ——若是韩渊见了我这样丑态,不知道该多么瞧不起我……以后恐怕他再也不想见我,永远都要不齿我了!
  越想心里越惶恐,他才远远躲开。可韩渊不依不饶,从身后又绕过来对他说话——不知怎么回事,被人将气息喷在耳朵上,他就觉得半边身子酥麻了。
  “皎然?”
  韩渊等待片刻,却没等到他的回音。凑过去一看,见他满脸纠委屈难过神色,两只杏眼竟然含了些泪水似的,叫人见了心里都心疼。
  再加上脸上有些红浮起来,与平时完全不一样。
  “你怎么了?”韩渊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摸他额头,“是不是病了?该死,我就知道不行——这样大雨天,这么冷,身边也缺医少药的!我就怕你病了,可最后还是这样……”
  韩渊真的急了,不停埋怨自己——白皎然本来不用受这个委屈,自己明知道这一趟下乡是要吃苦的,为什么偏要将他拉出来?不还是有私心,想让他看看自己多能干,让他心里觉得自己厉害,最好再夸上自己几句吗?结果……
  ——嗯?这小子的额头摸起来,似乎不比自己掌心热上多少?
  韩渊一顿。他探寻的视线落在白皎然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几眼,又不着声色地瞥向他绷紧的小腹,和别扭的姿势。
  “咳咳……”
  韩渊“咳”了一声,掩饰差点露出来的笑声。
  不就是两个人贴得太近,他起了些反应?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这有什么奇怪的?还躲什么?
  真是……
  韩渊憋着笑,觉得白皎然真是太纯了些。叫他突然生了些欺负人的兴致来。
  他眼珠子一转,装作若无其事,凑上前去,“皎然,我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事?”
  “这山神庙为什么在这荒郊野地……”
  “这算什么怪事?”
  白皎然果然被他吸去了注意力。
  “供奉山神,自然要在山上啊。不然,难道还要建在城里么?”
  “山神庙是该在山上没错。只是皎然,你想想看,就算在山上,那也是一方香火。这里看起来也不算年头多久,偏偏这样破败——真是奇怪,谁修建了山神庙,还会任凭它废弃?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些别的缘故。”韩渊意有所指地压低声音,“比如我从前,就听说过些怪异故事。不少书生在外面遭遇了精怪,吸走一身精血。睡下时,还以为是荒庙祠堂,等醒来,就只有荒郊野地了。更有的人一醒来,四周血拉拉都是死人——这人吓得半死,等到一抬头,却看到一只恶鬼阴森森盯着他看,张开大口,一嘴尖牙,上面被血块染得黑红!齿缝里,还挂着一丝丝血红的人肉呢……“
  “韩渊!“
  白皎然一把推开韩渊,眼睛瞪得溜圆。
  “子不语乱力怪神!这种事情,你也相信,都是些奇谈怪论!“
  “我不信呀。我说着好玩的。”韩渊眯着眼睛,嘴角慢慢勾起,“皎然,怎么,难道你害怕了?”
  “我才不害怕这些!圣贤说过,世上并无鬼怪,人心不古才会心生暗鬼,持身不正才会惧怕魑魅魍魉!本来就没什么鬼怪,我才不怕……”
  白皎然强调了好几次“不怕”,眼神还是不安地向四周望去——雨夜荒庙,庙门还被拆掉了。外面雨声簌簌,天上无月无星。虽然有篝火,可这也只能照亮眼前这一块地方。从四周悬挂的衣服缝隙望出去,偌大的荒庙,四角黑暗如有实质,浓郁极了,好像还在缓缓涌动着……
  木柴不够干,烧起来哔哔啵啵。
  韩渊凑近白皎然耳边,悄声道,“皎然。”
  “啊……嗯。”
  身前人惶惶不安的样子落在韩渊眼中,叫他无声地微笑起来。他故意压低声线,“你看,那角落里一片阴影,像不像一个人趴在那里……”
  白皎然脖子一僵,眼睛瞪大,慢慢向韩渊暗示的方向转过头去——却不料韩渊双臂用力,一把环住他腰肢,直接将他向后拖了一尺,按进了自己怀抱!
  “哇啊啊啊啊啊啊!”
  本来就身心紧绷,大气都不敢出,却被人一把捉住。一串惨叫从白皎然喉咙里发出来,他吓得手脚乱舞,用力挣扎起来,
  “鬼啊!有鬼!救命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别叫了……是我……哈哈哈哈……是我……”
  在韩渊的大笑声中,白皎然突然停了手。他脸上腾地胀红了,刷地转过头,气愤地盯着韩渊。
  “韩渊!”
  “哈哈哈……在呢在呢……啊哈哈哈……”
  “你,你这是干什么?”
  “哈哈……什么干什么?我什么……哈哈……都没干啊。”
  “……”
  白皎然突然语塞。是啊,韩渊什么都没干——他只是提及了鬼怪魍魉,然后突然抱了他一下。是他自己突然害怕,才闹了这个笑话……
  可若说韩渊不是有意的,他也不信啊!
  心里又委屈又生气,却又说不出来。白皎然抿着嘴唇,盯着地面,一声不吭了。
  “开个玩笑。生气了?”
  韩渊畅快笑了一通,凑了过来。他刚才将白皎然拽进怀里就一直没撒手,现在一起身,就又成了两人紧紧抱在一处,上身紧紧相贴——只是,白皎然只顾着生闷气,并没注意到。
  “其实啊,圣贤说得对。哪里来的鬼怪?就好像那些读书人,带着钱出去,住了几个月回来,精元大损,钱财耗空,自己也一日日痴痴傻傻不知想些什么,大家就都说是遇到了精怪——哪里来的精怪?遇到了暗娼还差不多!”
  “什么?”
  “怎么,你不相信?你听我细细给你说。”
  韩渊笑着捏了捏白皎然的脸,“书生么,一般家境都不错,起码是个衣食无忧。这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不用出去做事补贴家用,反而能够读书备考,这是需要家里财力支持的。正是因为日日读书,在家中呆久了,却没有在外面混饭吃的男人懂得这些风月场里的花样,更加好骗——人傻,钱多,正是极好的目标。若他们带足钱财出门,一般是赶考,自己一个人赶路,常常要投宿荒郊野地。你想,带着大笔银钱,又不懂打架。就算被识破了,只怕他们跑得还没有那些女子快。这样的目标,谁不想下手?若我是个风尘女子,我也要挑这样傻乎乎又纯真的小书生啊。
  “那些小书生啊。暗娼女子着意勾引,他们说不定还以为这是风流韵事。真的春风几度人财两空之后,就算幡然醒悟这是个骗局,他们难道肯说出去?你想,是出门在外,被娼门女子骗得团团转说出去好听,还是叫精怪迷惑受害,才遭了秧说出去好听?”
  白皎然听到这里,已经愣住了。
  “可,他们都饱读圣贤书……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是饱读圣贤书不假。只不过这些书生家境好,闲暇多,恐怕更是饱读春宫野册……早就蠢蠢欲动了。”
  白皎然两眼圆瞪,更为吃惊。他盯着韩渊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你……你也读这些东西?”
  ——不然,他怎么懂这些……
  “我?”韩渊失笑,“我家里穷成这样,吃饭都有问题,哪有闲钱买春宫?”
  “也是……”白皎然思忖片刻,“可你怎么知道不会是精怪,反而是暗娼?”
  “我动脑子想的啊!要不然,就凭我韩渊这样风流倜傥,仪表堂堂,才华横溢,我在京城边上那和尚庙住了那么久,怎么不见这些精怪暗娼来找我啊?难道她们瞎么?”韩渊哈哈大笑,“我这样的好男人不去勾引,倒去勾搭那些书生?这不就说明了,什么女鬼爱书生,因为书生都生的好看,才高八斗?纯属扯淡!说到底,骗人图财罢了!”
  “……骗人图财?都是扯淡?”
  白皎然还有些没缓过劲来似的,念叨了几句。
  他有点呆呆地回头看着韩渊——韩渊有着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睛。他常年在阳光下晒着,皮肤有些黑,反而更野性些,与他认识的其他书生确实不一样。
  在白皎然眼里,韩渊好看极了。
  ——是啊,若这样好看的书生,都没有女鬼来缠……那女鬼爱书生的精怪故事,果然不太可信啊……
  ——若真有精怪,那恐怕全天下的精怪都要排着队去找韩渊的……他那么好……等等,我在想什么?
  白皎然悚然一惊。
  自己可是饱读圣贤书啊。圣贤明明说了,世上根本没有精怪的!
  “看呆了?“
  韩渊唇角一勾,眼睛弯起来。
  白皎然呼吸一滞。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韩渊的脸。
  他当然知道韩渊长得英俊。可到了这时候,这英俊才从一个概念成了实质,砸在他心里,将他柔软的心砸得震颤不已,砰砰直跳。
  “说起来……皎然你,倒更像是传说里那种精怪呢。“
  “啊?我?精怪?”
  白皎然愣住了。不说他一身正气,跟精怪是正邪殊途;单说这个性别也不对啊……精怪不都是妙龄女子吗?
  “对啊。看到书生才华横溢,精怪升起了爱才之心,悄然现形。助他一臂之力,升科举,入朝堂,大展宏图,委身下嫁……“
  “……?”
  前面似乎还真对的上。说到后来,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啊……?
  白皎然皱起眉头,偷偷看了韩渊一眼。看到那人笑容戏谑,可眉眼却弯弯眯起来,看起来连硬朗线条都柔和了许多。
  神差鬼使,他突然说了一句,“你要这么说……你才是有点像传说中的精怪呢。大雨天里在荒庙吓唬我,还……”
  “还怎么样?”
  “还长得很好看。”
  “我好看?我这能叫好看?皎然,你是在调戏我么?”
  韩渊潜意识里,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不能用“好看”二字形容的。可他定睛一看,却发现白皎然脸上别提多真诚了。他心头一动,这才明白,眼前这人,是真心实意地夸自己好看。
  不知为何,脸皮本该厚如城墙的韩大县令,居然脸红了。
  “你要是这么说……”
  “怎么?”
  “雨夜荒庙里躲在我怀里取暖的小公子,不是更像个天上掉下来的精怪?说,你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把我骗到你家里,一块块拆了吃掉?”
  “……”
  “怪不得我才要出门,你就突然来看我。恐怕是看准了时机,踩好了点,变成我心里最想见的人,叫我放松警惕。就连这场雨,大概都是你变化出来的——小小精怪本事不小!这么快就把我唬到了……你是不是故意看准下雨,才来看我的?”
  “韩渊,你胡说些什么啊!”
  “我胡说么?我可没胡说。若不是你做了手脚,怎么我见了你就这么开心,走到哪里都想把你拴在衣襟上做个伴?我要是个精怪,我第一个就去勾搭你,把你吃干抹净一点骨头渣都不留。”
  “你说你走到哪里,都想和我做个伴?”
  韩渊还在口沫横飞地胡扯,却不防被白皎然抓住关键。他猝不及防,一下子住了嘴。
  ——糟了……
  ——太过得意,嘴上没有把门的!一时将心底真话说了出来……白皎然又不是我的仆从!这样说太失礼了,他会不会介意?
  韩渊心里竟有些慌。对他来说,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他脑子飞快运转着,唇上却已经挂出满不在乎的笑容,打算随便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
  “是啊,每次和你一起出去,都有好事发生啊。而且你每次来找我,都有好东西吃……”
  “韩渊,其实这些日子,我也很想你。可我怕你才上任,公务缠身,过来找你会耽误你的事。”
  白皎然莞尔一笑。
  “若我知道你想和我作伴,我早就过来了。”
  说罢,他扭过头,笑得眼睛弯弯,看向韩渊的脸。
  他腮边几缕碎发,被身后火光晕上金色。他笑得灿烂又纯真,叫人挪不开眼睛。
  看着他,韩渊的借口都忘记了,马虎眼也打不下去了。
  ……
  据说,有许多人都能够清楚地说出来,自己是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况下,直直坠入爱河的。
  按理说,韩渊这样一个七窍玲珑心的人,也该可以。
  可是他不能。
  他说不出,是初见时那声清脆的呼唤,还是捡起自己文卷时的小心翼翼,让他留意到这个干净的少年?是单纯到有些天真地为他引荐业师,或者就连施舍都要想办法维护他的尊严,叫他亲近这个少年?
  白皎然的好,实在太多。
  多到韩渊在意识到以前,就已经割舍不下了——所以他根本没办法说出,自己究竟何时爱上了这个人。
  但无论过了多少年,他却都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他究竟是何时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并在那一刻醒悟,他已经泥足深陷,再也不可能脱身了。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个破败的山神庙中。他见到了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暖人心的笑容,然后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他完蛋了。
  ……
  韩渊果然不是一般人。
  他一边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心情,消化着突然顿悟自己陷入恋爱了的冲击,一边还能面无表情地将白皎然环在怀中,替他擦干净身上的水,替他遮风。
  他表现得极其从容。若不是喉结不停上下滚动着,心跳得也分外地快,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个毫无经验的青涩处男。
  只是他心里,却在琢磨些别的事情。
  白皎然啊……
  自己原本打算保他一生平安富贵,这一点他是有自信做得到的。官场也好,商场也罢,除非硬将他韩渊拒之门外,否则只要给他一点机会,他就能跻身朝堂权势也好,搅动商场风云,硬生生拼出一片天地。
  无论如何,保住他老娘一个晚景安详,保住这怀中人一个平安快意,绝没有问题。
  可这还不够。
  ——若是这个人,在自己有能力将他留在身边之前,就跑了呢?
  ——要不要给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韩渊一边想,一边低下头,看看怀里这人。
  白皎然已经不再发抖了。只是看起来还有点冷似的,缩在韩渊怀中。肌肤相触,他的皮肤细润,正看着火光出神。那眼神也是清凉凉的,唇边带着些笑意。韩渊轻轻俯下身,他试探着白皎然耳边吹了口气。
  “哎呀!”
  方才听了一通鬼故事,白皎然身上异样早就消退了。此刻只觉得痒,他缩起脖子,笑着往旁边躲。
  “韩渊,你干什么呀?好痒?”
  “没事,不小心。”
  韩渊又退了回来,目光从白皎然肩膀线条上滑过。
  白皎然其实比他年少几岁,身子也才初长成。虽然清秀俊俏,却终究还单薄了些。
  何况,看他方才的样子……对情欲一事,恐怕连一知半解都没有。甚至,他还信奉圣贤书,对这种事连想都不大去想。
  若是强行诱惑,却也不是不行……韩渊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身子燥热起来,心中更是腾起一股火。
  “韩渊?”白皎然似乎也感觉到身后人气息有些不对。他想要偏头,却被韩渊从背后紧紧抱住,“怎么回事?”
  韩渊没出声。他鼻子凑在白皎然脖子上,嗅到了一股皂角气味。虽然被雨淋湿了,可早起沐浴时候的皂角味道,还是留在了那人的发丝间。
  ……干净的少年,细弱的脖颈。笑着看人时,柔和清澈的目光。
  ……果然,还是不行。韩渊微微吁出一口气。白皎然,还是太小了。身子和心性,都还没有长成,更不该承受太多。韩渊想,想得心里发疼,可他更怕——怕他惧,怕他疼,更怕他承受不住,伤了身子。
  “韩渊?”见他不出声,只是抱着自己的胳膊更紧。白皎然都能够感觉到他手臂上肌肉鼓动起来。他顺手将手掌搭在韩渊小臂上,“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别总冲着我脖子吹气……有点难受。”
  “难受么?”
  韩渊突然一声轻笑,声音沙哑了些。
  “比你方才还难受?”
  “方才……?”
  被韩渊一吓,白皎然身子早就平复了。他心中本就没有邪念,一时竟想不出韩渊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韩渊凑他这样近,笑起来呼吸喷在他脖子后面,痒痒的,还有些酥麻。
  “……其实,我觉得那些精怪传说中,书生也不全是错。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让对方快乐些,总不是错事。”
  “什么意思?”
  “……若是还不知道自己喜欢谁,那让自己舒服,也不是错事。就算是圣贤,也不该说一句不对……”
  “……?”
  白皎然更疑惑,什么跟什么?又怎么扯到圣贤身上了?他还想多问几句,才一张口,却猛地倒抽了一口气,震惊地看向韩渊!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隔着衣服,柔柔搭在他下腹处。指节微曲,慢慢握住了他。
  “韩渊?!”
  “别说话。”
  一根手指搭在他嘴唇上。白皎然却突然呜咽一声,从腰里酥麻到了骨子里。浑身的血都冲进脑子了,他不住抽着冷气,想要挣扎——可韩渊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他,哪里能动弹半分?
  ……这不对……圣贤书说……唔!……韩渊的手……啊……啊啊……
  “别绷的这样紧,放松些。”
  韩渊嗓子更加沙哑了。
  “嘘,别吵。你想将车夫吵醒吗?”
  车夫领着牛,在山神庙另一角休息,此刻已经烤干衣服去睡觉了。白皎然身子一震,更用力地咬住嘴唇,咬的见了红。
  “干什么?别咬了,破了。”韩渊小声在他耳边笑,“真的这么舒服,忍不住想叫?”
  “放……放开……”
  “你怎么这样?我们是朋友啊,朋友都会这样。你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你胡说!”
  白皎然忍不住反驳,似乎有些生气。可他被韩渊摆布得骨头都软了,这一声里不见凶,反而颤巍巍有些可怜。
  “我没胡说。男子之间,最好的朋友,就会替彼此做这个。不然怎么办?年纪轻轻,未曾娶妻,又不能去偷去嫖——总得疏解一下,是不是?”
  可要是真的那么做了,他会哭吧。
  也会很害怕。
  最重要的是,他信奉什么圣贤道理……虽然这些教条在韩渊眼里就是狗屁。但对白皎然来说,心里想不通却被逼着做这种事,他恐怕很久都没办法破开这一层阴影。
  韩渊想给他的,是纯粹的享受与快乐,而不是沉重的枷锁与愧疚。
  所以他松开了手,替白皎然将亵裤拉好。然后将他环在怀中,凑在他耳边低声问道,“皎然,难道你到了今日,还不曾做过这种事么?”
  “可是圣贤有言,你我正是读书上进的时候,不该沉溺欢欲的。”
  “嗯,圣贤所言很对。”韩渊轻声道,“但是男子长到十六七岁,都会夜间偶遗。莫非你没有?”
  “可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夜间梦中,是自然而然,精满则溢,对么?不算沉溺欢欲,更不是需索无度,就算是圣贤也不会怪罪的。那你想,若是自然而然,该将它释放出去了……你是等它夜间自己流出去,还是日间主动让它出去,又有什么区别?”
  “……”白皎然一时语塞。可他还是拧着眉毛,“我觉得不对……”
  “怎么就不对了?圣贤曾经名言不得在婚配前与女子有私情,更不能卖春或者私通,这都是有书可以查的。但是你见过圣贤说男子好友之间不能互相帮助么?没有吧?反而他还说友人有难,男儿该义不容辞相助呢。”
  韩渊轻轻一笑,话语更加轻柔,在白皎然耳边响起,“我就是看你方才有难,才来拔刀相助了。”
  “我哪有什么难……”
  “你就是需要疏解一下了。不然,为何方才有那样的反应?在我怀中,你却……你总不会是对我有什么邪念吧?那自然就是有难了。所以啊,这就是满了,需要溢出来。可不算需索无度,圣贤不会怪罪的。”
  韩渊一边说,手上又不老实了。
  他刚才真是胡搅蛮缠——圣贤管天管地,管到常见的私通与买春,已经是老爷子们古板絮叨了。这得多大的脑洞,能将“不能与同性友人间彼此做点动手的勾当”也规定出来?
  何况他方才在白皎然耳边说话,气息暧昧都吹在人家耳垂上。声音又放的那么低,一声声震着耳廓,就算是欢场老手也受不住的。何况白皎然这么一个青涩的少年,自然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能没有点反应吗?
  可偏偏白皎然是太过青涩。竟一点不懂韩渊这份故意,反而有些迷茫,“是真的吗?韩渊,你说男子间也会常常……”
  “不是的。不是男子间会常常做这个,是最好的朋友之间才会有。”
  “……你以前也和别的人……这样?”
  “当然没有。”韩渊眉头一皱,冷笑一声,“谁配得上我伺候?也就只有你了。”
  “……”
  “所以你以后也不能和别人……不管是帮别人,或者叫人帮你。我看你身边那些人都不怎么样,一个个油腔滑调的。万一被他们骗去下三滥的地方,那就不好办了。你要是想,自己又不愿意做,就来找我。怎么样?”
  “……”
  “好不好?”
  白皎然依然有些纠结,但好歹是没再叫他住手。韩渊轻轻笑了一声,继续动作起来。
  一堆篝火,一片旖旎。
  ……
  良久,白皎然卸了力气,二人依旧贴在一处。韩渊也出了一身汗,摸着白皎然身上也干不了多少。倒是摸着火堆上那几件衣服,似乎干得差不多了。
  “累不累?”
  “不累。”
  “真的不累?那,哥哥伺候你再来一次?”
  “别……别了吧。”
  要看白皎然耳后红得仿佛要滴血,韩渊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他一把拽下外袍,披在二人身上。然后从后面搂着白皎然,倒在火堆边的稻草堆上。
  “真不来了?难道我技术不好?你不舒服?”
  “韩渊!”白皎然简直手足无措,“你不要再……”
  “哈哈哈哈,不逗你了。睡吧睡吧。”
  “……”
  静默片刻,火堆里柴火燃烧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白皎然又轻声问,“韩渊,你真没有骗我?”
  “嗯?”
  “男子之间……真的有这种事?”
  “有啊。”韩渊随口胡说着,“当然有了。只不过所有人公开问,肯定没人承认的。但是私下就是有的。比如你和我……你会告诉别人吗?”
  “那自然是不……不会了。”
  “就是啊。”
  “可是……”
  白皎然还是觉得不对。隐隐约约,有种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底萌发。他回过头,看了韩渊一眼。
  “韩渊。你这样傲气的一个人,你也说从前不愿和别人这样做。那你……”
  白皎然心思单纯,反而更容易触摸到事情的本质。他又不会又那么多的顾虑与计算,对韩渊更是不设防。但他心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只是模模糊糊地,他觉得身边这个人,似乎对自己不太一样。
  ——或者说,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个人的心思不太一样,所以反过来,也想要些其他的证明。
  一层窗户纸,颤颤巍巍在眼前。白皎然似乎感觉到了它存在。可若没人帮白皎然一把,他恐怕许久都没办法靠自己捅破的。
  那个人本该是韩渊。
  但韩渊此刻所想的,却是稳住这个人,别让他被自己吓到。要一点点,一点点靠近,直到万无一失。
  这就是小白兔和老狐狸的区别。老狐狸心里的弯弯绕太多了,所以他不得不经过九九八十一难,被猎狗追,被猎人打,九死一生最后才能得到小白兔的心……恐怕这,也是天意吧?
  此刻的韩渊,一边按捺着悸动的心,一边揉揉白皎然的头发。他笑容温和,毫无异样,显得坦荡荡。
  “你放心吧,我也不图你什么。别人我当然不伺候,我看不上他们。你就不一样了,我看你就高兴,也想让你高兴——你可知道,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朋友啊。”
  想起这些事,韩渊多少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却是怀念。过了那么久,他对身边这个人的怜惜却没有半点消退,反而深入了骨髓,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他微微抬头看向白皎然,白皎然也在看他。目光纠缠,白皎然轻声问,“那时候我总觉得你放着大好的京官不做,却一定要下去做一个县令,是因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是来加官进爵的,你是来为民做主的。”
  “……”
  “但是现在回头看,你当时之所以不肯做京官,其实是因为京官升迁太慢了吧?”
  “……哈哈。皎然,你长大了。”韩渊又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低哑,“不过我啊,从那时候到现在都知道——你放着大好的实权部门不去,却一定要去翰林苑那个清水衙门,是为了你的圣贤信念吧。你心里,圣贤最重要了。”
  白皎然沉默片刻,偏头看他。
  “其实不是的。”
  “嗯?”
  “其实最初我想去翰林苑,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人?谁?”
  韩渊声音一下子变了。若他是一只猫,只怕此刻浑身的毛都会炸了起来。
  韩渊眯着眼睛想了片刻,突然顿悟了,“……哦,我知道了。杜玉章是吧。”
  一边说着,他放松了下来。方才那个瞬间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点的人不见了,他依旧是那个病得要死不活的韩大人。
  似乎是潜意识里的想法。他总要一再证明,这个人总是属于自己——最起码,没有属于过别人。其实他自己回过神来想想,也觉得有点好笑。
  白皎然那个人啊,清得跟水一样的。他还能为了谁进翰林苑呢?自己这也是反应太过度了。
  韩渊甚至因为这瞬间的应激反应,感觉到了累。但更多的是脱力般的轻松。韩渊慢慢矮下身子,将脸枕在了白皎然大腿上。
  白皎然的手覆在他额头上,那么凉。
  韩渊心中一动,一句话瞬间冲到了喉咙口。
  ——皎然,你手怎么这么凉?你冷么?
  跟这句话一起下意识要做的,是坐起身来,将自己外袍解下,盖在那人的肩膀上。
  可韩渊才要动,晕眩恶心的感觉冲上了天灵盖。他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是自己发了烧才觉得那人手凉,却不是那人被冻到了。
  韩渊松了口气,不再动了。他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到了韩渊身上。额头上那只手替他将衣袍掖好,又回到了他额头上,安抚般地摸了摸。
  “韩渊,你还记得吗?山神庙那场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快中午,咱们才踩着满脚泥泞,从那庙里走出来。”
  “当然记得。那一次你真的遭了好大的罪。你染了风寒,烧到晚间才退。我们第二天回去时候,我还一直在后怕。这次将你带出去真的是太轻率了,还好你没事,不然可怎么办啊。”
  “嗯。然后你就这么让我枕在你腿上。”
  此刻,换成了韩渊的头枕在白皎然膝上。
  白皎然想起在牛车上,他枕着韩渊的腿,韩渊也是这样单手摸着他的头。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自己太阳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揉着。白皎然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按摩,还是单纯不想将手从自己身上拿开。
  他一直记得韩渊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和几分自然而然的珍重。此刻,他认真地替韩渊揉着穴位,指尖从他高挺的眉峰上扫过。那时候韩渊的神情却在他眼前闪过去,一幕一幕,叫他心里发颤。
  “韩渊,其实那一夜你告诉我的事,我心里疑惑了一路。可是当时身边都是人,都没有机会问。”
  “我告诉你的事?什么事?”
  “……那些书生之间,真的会彼此替对方做那种事吗?”
  韩渊睁开眼睛,看向白皎然。
  “皎然,这么久了……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后来我长大了些,慢慢就猜到了。”
  “是吗。”韩渊讪笑一声,“我原本也觉得,你早晚会猜得到。说句实话,我还挺想看看你发现之后的表情的……可是你却没有。我想你是忘记了,或者压根没当回事……本来我都做好了你来找我麻烦的准备。道歉的话都打好了腹稿,竟然没用上。不过也是,你这人一向大度,不计较旁人过错的。”
  白皎然笑了,摇了摇头。
  “大度的人是你。我和你绝交那么多次,指责你那么多次,总是叫你下不来台……你倒是从没有跟我计较过。”
  “那怎么能一样。”韩渊叹了口气,“毕竟每次你生气,都是我手段有亏。我错了,我哪里还有脸和你生气——只求你不和我计较,气头过去还肯和我来往,我也就烧高香了。”
  说到此处,白皎然也不再说话了。他神色戚戚,似乎有些心事。
  韩渊突然有些后悔。他想,白皎然来接自己回去,自己就该好好哄他高兴,好在他身边继续待下去。干什么要聊这些,叫他不开心?
  若是叫他想起从前那么多次争执……他又想与自己分道扬镳了,可怎么办?
  于是他强拗了话题,“对了,皎然。你方才说你发现了我是骗你……咳,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教了你伺候自己的法子了。今日我来问问你,从那日以后,你可曾再自己弄过不曾?”
  白皎然本来眼神悠远,有些出神。听了这句,他愣了一下,视线从车厢上转回韩渊脸上了。他眼神墨幽幽的,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
  被那样一双眼看着,韩渊心中一颤。他试探地问,“不会真的没有过吧?那我不是白教你了?那你这么多年……难道那一日在车厢里,你才……”
  说到这里,韩渊咳了一声。他回味了一下马车里的情景,眼神开始有点不对。
  他心想,怪不得那日白皎然那样敏感,三两下就被自己弄得软了腰,连抵抗都不能。想来也是,若是这么多年没自己伺候过自己,那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唉,也不知道他怎么忍得住?这圣贤书也真不是好东西,好好个孩子都给读傻了。这得多难熬,日子可怎么过来的呢?
  “韩渊,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你啊……想你居然这么老实,教你了那样舒服的一件事,你竟然能忍住不自己试试。”
  “谁说我没有自己试过?”
  “其实老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喜欢你这么老……嗯?”
  韩渊惊讶地盯向白皎然,发现那人的脸从脖子往上,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说什么?”
  脸色通红的白皎然,眼神却不躲不闪。他看着韩渊的眼睛,轻声吐出几个字,“我说——谁说我没有自己试过?”
  “所以是有的喽?”
  韩渊看着他,突然乐了。
  白皎然以为他不知要怎么促狭自己,脸上胀红。他不知道,若是被问到“你自己做这个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他该怎么办?
  难道要一五一十告诉韩渊?那简直太……
  却没想到,韩渊根本没有提这个。他伸手摸了摸白皎然的脸。
  “不要害羞啊。其实我听到你这么说,心里挺高兴的。”
  “为什么?”
  “因为我松了一口气啊。”
  “……”
  “皎然,你知道吗?我去了西域之后,心里总在担心你。我只怕你太委屈自己,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日日做着圣贤才做的事情,却把自己逼得不像个人……你看看那个张老榆木脑袋,日子过得太苦了。我舍不得你也那样……那些条条框框是死的,你却是个大活人啊。”
  “韩渊,我总觉得我在你心里才不像个活人,像个清规戒律的出家人。”白皎然笑了笑,“那时候我才十七岁。虽说长在白家,没见过世面,有些蠢,可……”
  “谁说你蠢?胡说!”
  “你别打岔。再说,蠢就是蠢。你心里偏袒我,不觉得我蠢,却不代表我真的不蠢了。不过那也不重要,我是想说,虽然那时候我很多东西不明白,但我毕竟也不是个傻子。也是有自己模模糊糊的感觉,也会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的。只是那时候想不明白,你也不来告诉我。甚至,还特意瞒着我,让我许久之后才能想到……却也晚了。”
  说到这里,白皎然顿了一下。他摸着韩渊滚烫的额头,低声问,“韩渊,你难受么?”
  “……还好。”
  “我们快到了。”
  “嗯。”
  “韩渊。”
  “嗯?”
  “其实我是在进了翰林苑之后,才读到了杜大人的著作的。”
  “……”
  韩渊半阖着眼,此刻微微张开。他听出白皎然话外有音,反倒不那么紧张了。他轻轻一笑,问道,“皎然,你想告诉我什么?你不是为了杜玉章才去?那你是为了谁?我可没听说,翰林苑里出过什么魅力超群的大人物,不过是一群书呆子罢了。”
  “……”
  白皎然垂下眼睛。
  “当初顾大人和杨大人都对我说过,似乎你有意向要去吏部尚书衙门。不过那一年,吏部只要一名进士。”
  “你原本想要去吏部?因为听说我想去,怕抢了我的位置,所以才改了主意,去了翰林苑……?”
  韩渊因为发烧,头脑转得比平时慢了些。他自言自语,“不对啊。若是你的话,老师他说一句话,不会有人不给面子的。吏部一年多收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吏部尚书衙门,是老师看中的地方,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去。牵扯人太多,一群群纠缠复杂的人际关系里面,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人。那时候我没有实绩,根基不稳,不想掺和那些。”
  “嗯,如果父亲开口或许可以。但我不太喜欢这种事,而且我的性格本来也不适合那边。翰林苑,就在吏部对面,也合我的性子。”
  ——翰林苑,就在吏部对面。
  九个字,平平淡淡,一不留意就会错过去了。可若是韩渊会错过,那他就不是韩渊了。
  片刻沉默,韩渊伸出手,压住犹在自己额上流连的白皎然的手。他的手滚烫,而那双手有点僵,似乎在紧张。
  “我明白了。”
  “……”
  “你去翰林苑,果然是冲着一个人去的。”
  ——只不过,那个人不在翰林苑中,而在对面。韩渊突然觉得心头有些烫,似乎病痛也不那么难捱了。他慢慢露出点笑容,将白皎然的手掌从额头拉下来,凑到唇边亲了一口。
  “皎然,后来听说我没有去吏部,却跑去京郊做了县令——你失望没有?”
  “没有。”白皎然声音依然低,“起码最开始的时候,没有。”
  咣当一声,车子挺稳。阿甲的声音响起来,“大人,白大人,到了!我这就去叫大夫来,你们快下车吧!”
  说着,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可车子里面的两个人却都没有动。片刻功夫,韩渊有点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失望的?”
  “其实说不上是失望。是觉得原来一切,和我想的都不一样。”
  “也包括我?”
  “尤其是你。”
  “所以最后,是我让你失望了。是么?”
  白皎然没有回答。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们到了,韩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