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8

陶瓷朋克少年:君宠难为 第2部 4 下

  李广宁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杜玉章这样耍性子。
  上一次他对自己横眉冷目,连个理由都不给便扭头就走,是什么时候?
  ……似乎,还是东宫的时候了。
  那时,但凡有点不如意,这人眉毛立刻就要拧起来,满心不悦都写在脸上了。到这时候,若你肯好好哄一哄,说不定还有转机;若是故意逗他开心,故意挤兑他两句,那双桃花眼就要立刻瞪得圆圆的,鼻子里哼地一声,扭头就走。再之后,怎么好声好气去哄他,都很难奏效了。非得他自己气消了,又看你心诚,才肯撇撇嘴,把这回的不高兴丢在脑后去。可只要他消了气,就绝不会再提这一件事情——脾气不算好,却绝不记仇。这份光风霁月,也是李广宁当年愿意宠着这个侍书郎的原因之一。
  看着杜玉章低着头,耳廓微微红着,一双眉毛却有些似蹙非蹙,神情活脱脱还是当年东宫桃花树下那白衣少年。李广宁心里几乎化成了水,又酸又软,真想将这人揉进自己血肉里,再也不放开了。
  他放低了声音,“玉章?说话啊。哪里叫你不高兴了,惹你发脾气?”
  “没有的,宁公子。我只是单纯觉得,你我走得太近了些。”
  “什么叫太近了些?真是胡说八道,乱耍性子。”
  “宁公子,我没有性子。”
  “你没有性子?你若没有性子,那……”
  ……那我东宫里头的杏子树是被谁砍了的?大雨天我在书房外面叩了半个多时辰的门,里面是被谁反锁上的?就因为我夸王翰林的字写得比你好,气得一晚上不吃饭,最后我一勺一勺喂进去那一碗粥,又是进了谁的肚子?
  一大箩筐的话又被李广宁生生咽回肚子里。杜玉章说他没性子那就没性子吧,别在这儿节骨眼上逆他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为何与他生气,可好歹缓和了些。这要是再将他的小性子激起来,那可麻烦了。
  李广宁看着杜玉章,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过去的好时光。
  他柔声道,“我不觉得有什么太近。你我个性相投,这有什么错?”
  “……”
  “你说来说去,还是想与我疏远。”宁公子的声音从杜玉章头顶响起。“不然,你为什么一定要推开我?”
  宁公子手上也再次用力,将杜玉章拉得更近了。杜玉章鼻尖被压在了宁公子胸膛上,隔着有些汗湿的衣裳,那肉体的触感反而更加鲜明了。
  瞬间就联想到了那日紧紧拥抱的情景,杜玉章下意识扭过头去。可宁公子并不肯放过他,反而单手捏住他下颚,迫使他的头转了回去。
  “说啊……为什么一定要推开我?”
  一阵风吹过来,拂动杜玉章的头发。他抿着唇,下了决心。
  “宁公子,我就有话直说吧。在湖边是境遇所迫,既然没有旁人,只得你我守望相助。但是其实,宁公子的路与我的路,本就不是同一条。所以如今,既然离开湖边,不如桥归桥路归路——宁公子,你我正该回到自己的路上去。别的心思,该断的便断了,该散了便散了吧。”
  李广宁面上笑容突然消失了。
  他盯着杜玉章看了一会——那人眼睫低垂,手指抓着木桩边缘,指间染满青苔的绿。
  他的心里,绝没有看起来这样平静。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宁公子,我只是不想与你做朋友了!”
  “我们在湖边还好好的,甚至方才路上还有说有笑!只不过这片刻功夫,你却突然要与我撇清关系?我做了什么,哪里得罪了你?”
  李广宁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凛。苏汝成临走前将杜玉章拽到一边说话,他那有意大声的嘱咐,还有招摇的大笑,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是不是因为那个姓苏的?!”
  “这与苏先生没有关系。”
  “……与他没有关系?那你来告诉我,与谁有关系!”
  “和谁都没有关系!宁公子,是我自己——我觉得不适合与你再这么不清不楚地僵持下去,受着你的照顾!”
  “那是我心甘情愿!”
  “可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啊!”
  “为什么?你对我不能心安理得,可你不是心安理得地受了那个姓苏的三年的照顾吗?你不是吃他的,住他的,依赖他整整三年?为什么我不行——杜玉章,你敢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行吗?”李广宁两手紧紧抓住杜玉章的肩膀,他呼吸急促,大声质问着,“说啊……为什么?”
  “你和他不一样!”
  李广宁的下颚线条顿时绷紧了。他一字一顿,“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
  杜玉章咬紧嘴唇,偏过头去。可李广宁一下子钳住他的下巴,硬逼着他回过头来!
  “是因为我只是个陌生人……就算与你同生共死过,也依旧是个陌生人!是因为他曾经帮你逃离……那个人身边……所以你连自己的身子,都愿意奉送给他?他对你有恩,所以他说一句话,你就赶紧躲开我——哪怕你答应过我的!你说如果我好好对你,你就给我机会!你就会……”
  “放开我!”
  杜玉章用力推开李广宁,结果自己从树桩上跌落下去。李广宁赶紧伸手抓住他,可杜玉章却触电似的抽出了手,任凭自己摔在地上!
  “玉章!”
  李广宁再次伸手,被杜玉章啪地一声打落。四周再次安静了,只能听到杜玉章急促的呼吸,和李广宁喉间一声轻呵。
  李广宁冷冷扫视着这个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杜玉章。
  这个人跌坐在树杈和泥巴里,一只脚上只穿着布袜,袜底沾满泥泞。他垂着头,身子发着抖,却依旧倔强地侧过脸去。
  ——他的……玉章。
  ——事到如今,这还是……他的,玉章吗?
  李广宁抿着唇,弯腰捡起杜玉章的短靴。他上前一步,半跪在地,单手托起杜玉章那只脚。
  “你先将鞋袜穿好……”
  “别碰我!”
  一记用尽全力的推搡,让李广宁也跌坐在地。他再次伸出手去,依旧被狠狠搡开。几次三番,两人缠扯不清,却越揉搡越近,不知何时已经推搡成了一团。终于,李广宁情绪失控,将杜玉章狠狠按在了地上!然后直接啃咬上去!
  “唔……嗯……松开!我!”
  杜玉章拼命推拒,李广宁却充耳不闻,哪怕被杜玉章用力咬破了嘴唇,他疼得“唔”了一声,却依旧发狂般地亲吻着。他双臂有力,将身下人困在名为“拥抱”的笼中,任凭那人如何挣扎,依旧无济于事。
  李广宁唇上血混着唾液从两人嘴角淌下。血腥气在二人口中蔓延。可这还不够,杜玉章还在挣扎,李广宁被他激得发了凶性,用力按住他下颚,强迫他张开嘴,吻得更加深入。
  被捏住下颚的瞬间,杜玉章毛骨悚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动作……这动作……这是李广宁最爱做的动作!捏住他下颚,用力侵入他的口腔,将他最后一丝空气都席卷而空!接下来就是恶狠狠的侵犯,就是无休止的凌辱,就是哭嚎惨叫都换不来一丝怜悯的刑罚!
  “不要!”杜玉章一声惨叫,“放开我!”
  推拒不开,被手臂拦在面前……杜玉章不管冲到何处,那手臂都拦在他面前!几次下来,杜玉章情绪失控,一口咬住了面前手臂!
  “唔!”
  “放开我!”
  杜玉章剧烈喘息着。
  “你放开我!”
  那声音尖锐,竟带着绝望。对面人动作一滞,却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嘶哑,“放不开的……怎么能放开你?玉章……我的玉章……”
  这笑声,更叫杜玉章胸膛剧烈起伏。旧日噩梦的阴影笼罩了他,他竟好像又被锁在了那寝宫之中,对面就是李广宁步步逼近,带着残忍的酷刑玩弄,要让他生不如死!
  “放开我……放开!”
  杜玉章如何挣扎,宁公子都充耳不闻,只是将他按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啃吻着。终于,杜玉章缺氧的脸上现出嫣红,两手也绵软无力。他依然在推拒,可力气并不比爱抚大上多少。
  “不行……呜啊啊啊……放开……我……呜呜……”
  杜玉章拼命摇头,不住抽泣着。他不知道宁公子听到他的哭泣后瞬间僵硬了,也不知道那人是何时停了动作。更不知道那人撑在他身上,露出怎样的悲哀的神情。
  宁公子颤巍巍伸出手来,想要摸摸他的脸。
  “玉章……”
  杜玉章却在他碰触的瞬间,猛地颤抖了一下,更加绝望地蜷起了身子。
  “不要……放开我……呜呜呜……”
  含混不清的悲泣,混着血水的唾液顺着嘴角淌下来。方才被咬伤的不止是李广宁,杜玉章恐惧之下,其实也伤了自己。
  “玉章,对不起……我……”
  大概是因为,“陛下”从未向他吐露过歉意的缘故。这一句“对不起”,却像是将杜玉章从梦魇中拉了回来。他睁大了眼睛,无神地冲着前方。但他的哭泣终是停了下来,也不再发抖。
  “宁……”
  呢喃般轻声呼唤一句,却马上顿住了。杜玉章无神的双眼,缓缓地眨动着。
  ——宁……公子?
  ——哪有什么,宁公子!
  那个吻……那人的习惯动作,那人亲吻时急促的呼吸,用力钳制他下巴的动作,容不得一点反抗的强势!
  这就是他……夺走他身心的人,李广宁!
  就算到死,他也不会错认!
  杜玉章几乎想要大笑。他以为他逃走了,他以为他脱开了那个人的掌心,他以为他自由了!
  哪里有过?何曾有过?那人不是在他不知不觉间,缓缓地从暗处再次探出头来,又到了他身边吗?
  不是再次骗去了他的心,叫他再次喜欢上他了吗?
  所谓自由……从来都只是一个幻想……只有短短的三年而已……
  不,就连这三年也不是真的!这三年里,他何曾有一日真正的自由?他何曾有一日,真的忘记过在暗无天日的寝宫里,捱过的日日夜夜!
  “宁公子,哈哈,宁公子!”
  杜玉章从齿缝里挤出这一个称呼,心中却寒凉透了骨。李广宁听不出他的悲喜,可只看他的神情,就觉得心里抽搐般疼痛。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留在苏先生身边,却推开了你——是吗,‘宁公子’?”
  “……”
  “你或许也察觉了,他似乎对我有些情谊,我却还在他身边呆了三年。而你只是模模糊糊有些亲近,我却说什么也不能容忍……”
  “……”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杜玉章突然转过头来,无神的双眼茫茫然对着他的方向。李广宁心中一慌,“不,我不是想逼迫你……”
  “无妨。逼迫又如何?事到如今,我还怕你一声逼迫?”杜玉章轻声笑了笑,“我无法与你再相处下去,是因为你与我一位故人,太过相似了。我看到你,就想起了他。我想起了他,就连呼吸,都感觉到痛苦。对不起,宁公子,我的余生,已经容不下你的存在了。”
  “你……”李广宁声音颤抖,“你说的那个人……是你的仇敌吗?”
  杜玉章抿住嘴唇,惨淡一笑。他没有回答。
  杜玉章想坐起来,可李广宁还罩在他身上。杜玉章撞到了李广宁的肩膀。
  但他就好像不知道身上有个人一样。他起身的动作不曾迟滞,依然是绵软无力,可李广宁却被他轻轻一撞,就直接坐在地上。
  他好像也失去了全部力量了。
  杜玉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摸索着扶住一边的树干,慢慢挪动脚步,似乎想走出树林去。
  “玉章。”
  宁公子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杜玉章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所说的这个人,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杜玉章无声地笑了。他眼角通红,唇边还带着血痕。
  “……不是。”
  “为什么不是?叫你这样念念不忘,叫你连呼吸都不能自如,难道你不爱他吗?”宁公子的声音却沉了几分,“或者,你恨他?”
  杜玉章沉默了片刻,轻声回答,“不。我不恨他。”
  “……”
  “我也不敢爱他。”
  “……不敢?”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能够彻底忘掉他。”
  李广宁怔愣在原地,看杜玉章摇摇晃晃向前走。方才那几句话在他脑子里不断回绕,嗡嗡作响。
  难道……难道……
  “玉章!”李广宁箭步向前,一把拽住杜玉章胳膊,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一心想要忘记却不能忘记的人……你不恨,却不敢爱的人……你还敢说,这不是你的心上人?!”
  杜玉章没有理会,还是固执地往前走。可李广宁执拗地握住他胳膊不放,就像是一个枷锁,让他无论多么努力往前,依旧只能停留在原地。
  ——就连这一点,也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杜玉章回过头来。他的嘴唇被咬得嫣红,腮边带着病态的嫣红,就连眼角上,也因为忍耐太多流泪的冲动,红了起来。
  “宁公子,你真的非要问清楚不可吗?”
  杜玉章笑着,却依然狠狠咬着嘴唇。一点血珠从他齿间冒出。
  他手指伸起,搭在自己的衣襟上,然后狠命一扯。外袍散落,接着是亵衣。他仰起脖子,任凭衣衫滑落,露出洁白如玉的肩颈,还有背后那整整一副浓艳欲滴的芍药春睡图。
  李广宁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本叫他爱不释手,每每看到都心中悸动的那一副刺青,此刻是第一次在耀眼的阳光下展露。在葱葱郁郁的林间,自然的花朵与叶子中,散落的阳光成了点点光斑,正洒在芍药图案上——白得透明的背部,却被强迫刻上了比血更浓郁的刺青。李广宁眼中一阵刺痛,涌出了酸涩的液体。
  这却还不是全部。
  衣衫从杜玉章腰间滑落。他葱白手指慢慢挪向腰间。如玉指间,露出一个鲜红烙印。
  宁。
  是他李广宁的名讳。
  ——“他是,在我背后留下这个字的人。”
  杜玉章说出这个字的表情,像是要哭了,却又狠狠咽了回去,留下一个脆弱而倔强的冷笑。
  那个“宁”字,是一个所有权的证明。鬼魅一般,从杜玉章身子上浮现。美轮美奂的一幅芍药图,只出自李广宁一人之手。
  李广宁曾经以为,这个血红烙印标记着,无论是爱是欲,是恨是孽,杜玉章也只属于他一个人,只该与他一人相关。李广宁从没有真的相信,这个人会从他手中溜走,成了旁人的禁脔。
  可此刻,他赫然发现——这烙印在杜玉章背后的名讳,只是一把枷锁。他锁死了杜玉章的半生,强加给他难以背负的沉重负担。
  背负着这沉重枷锁,孤独涉过半生,一直到今天还在午夜梦回时哭泣,在旧日阴影下恐惧。
  那个从不曾得不到片刻安宁的人,从不曾是他李广宁。
  一切的苦果,都是杜玉章在强自下咽。
  “宁公子,现在你满意了?”杜玉章眼角的红弥漫到整个眼眶。他唇上咬得血肉模糊,唇角却倔强地翘起,“你看到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你问我是不是爱他?你自己来说,我是不是爱他?我应不应该爱他?我敢不敢爱他?”
  “玉章……”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背后这东西是怎么一针一针刺出来的?你是不是还想问他究竟对我做了什么,想知道我究竟怎么活下来的?”
  “玉章!”李广宁仓皇的嘶吼,打断了杜玉章。“如果这个人……再次出现……”
  “他不会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杜玉章斩钉截铁,“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不会活着再去见他的。”
  “玉章……”
  “永远,都不可能。”
  ……
  最终,李广宁也没有亲自将杜玉章送到住处去。
  在刺目的正午阳光下,李广宁只觉得一阵阵眩晕。他看着杜玉章自己将衣襟掩好,像是看着一个虚幻的剪影。杜玉章皮肤白得耀眼,一头乌发披散。他就像他背上的芍药,美得浓郁而悲哀,叫李广宁多看一眼,都觉得心脏快要爆开了。
  “公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是淮何。
  他带人将一些必要用品送到李杜二人预备好的住处,却发现他们迟迟未曾到来。他等了片刻,终究有些担心,就沿着小路一直找到了树林外。
  结果,却看到了身上沾染泥污,衣衫还有些散乱的杜玉章。
  “杜公子,您的衣服……”
  淮何只问了一句。看到杜玉章抬头时,眼角的嫣红和唇上血肉模糊的齿痕后,他将所有疑问都吞回了肚子里。
  “淮何,你……替我将玉章送回去吧。”
  “那公子您呢?”
  “我想静一静。”
  李广宁抬头,眼神里满是疲惫。淮何心中一阵忧虑,却不敢多说。
  他下跪向李广宁行礼,接过杜玉章的靴子,替杜玉章穿戴好。然后小心隔着袖子搀扶杜玉章,沿着小路往住处而去了。
  “杜公子,您和我们公子……”本不该问的。可淮何见方才李广宁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心中忐忑。他试探了一句,“你们是吵架了么?”
  “没有。”
  杜玉章接着往前走。他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像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淮何看着他,忧虑地叹了口气。
  “淮何先生。”路上,杜玉章突然开口。淮何忙恭敬答话,“杜公子,叫我淮何就好。”
  “淮何。现在京城中风物如何?是盛世景象么?”
  “京城?不止京城。这几年,整个大燕都是边关平静,民生安稳。称得上国泰民安,盛世图景了。”
  “是吗。”杜玉章惨然一笑,“若是如此,陛下想必圣心大慰了。”
  “……”
  “盛世大燕,不就是他所求么?其他,不过是过眼烟云。何必耿耿于怀?”
  淮何只觉得背后发寒,他一拱手,“杜公子,我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杜玉章沉默了。片刻,他一声惨笑,“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很快,二人就到了住处。简单的几间茅舍,屋内摆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而已。
  “杜公子,茶水替您斟好,搁在桌上了。您还需要些什么?我来替你一并备齐。”
  “不必了。辛苦你。”
  “不辛苦!能为杜公子效力,是在下的荣幸。”
  “荣幸?我一个平头小民,有何资格得到你这样的尊敬?”
  杜玉章声音带着疲惫,“还是因为宁公子……不,因为你主上的缘故吧。”
  “……”
  淮何一时想不透,为何杜玉章突然要将“宁公子”与“主上”区别来说。直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他却摸不到头脑,更不敢多说半句话。
  “罢了。我不难为你。”杜玉章垂着眼帘,坐在床边。“请您替我将那位黄大夫请来吧。我有些事,要拜托他。”
  “是,杜公子!”
  淮何依照杜玉章吩咐,立刻去通知黄大夫。然后他匆匆赶回树林中,却发现李广宁早已经离开了。他又赶紧沿着地上脚印痕迹一路跟踪,最终发现,李广宁的足迹消失在了茅舍后。
  “看来,陛下方才已经随着我们回到住处了。”
  淮何松了口气。可他心中更添疑惑,“只是,陛下究竟为何要叫我们先行一步?倒好像……在躲着杜公子一样?”
  ——陛下与杜公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
  李广宁伫立在茅舍外。这一间小小的房子,一扇薄薄的木门,将他与杜玉章隔在两侧。
  李广宁伸出手,覆在门上。明明稍微用力,就能够推开这扇门。可他却没有勇气,也迟迟不敢走出这一步。
  “玉章……”
  默念心上人的名字,李广宁呼吸不稳。明明日光正照在身上,他却感觉到刻骨的寒意。
  之前,不论是在平谷关,还是在湖边小屋,他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叫杜玉章重新接受他,原谅他,再回到他身边。可杜玉章自己的心情呢?杜玉章所受的伤害,心中的阴影,他真正的意愿——却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
  靠蒙骗,靠哄弄,靠一点点的接近与小心地束缚……
  面对他曾经对杜玉章做下的那些事,他真的能够靠这种伎俩,挽回杜玉章吗?
  还有那人最后说的那些话……背后含义,叫李广宁自己都不敢细想。
  手指抓在门板上,几度伸直又弯曲,却迟迟无法行动。李广宁深吸一口气,背靠着木门,缓缓坐了下来。
  他心乱如麻。完全不知前路该如何走了。
  却在这时,他听到屋后传来了脚步声,还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接着,黄大夫的声音远远传来,“这位姓杜的先生,是你叫我过来?”
  门内传来杜玉章的声音,“是我。请问黄大夫,是独自前来么?”
  “真是奇怪。你一个病人,叫我来看病,管我自己来还是带人来做什么?”
  说着,那脚步声停下了。李广宁这才察觉,原来在茅舍背后还有一个侧门。黄大夫从另一条路来,恐怕是距离那个门比较近。
  “若黄大夫独自前来,杜某人却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求黄大夫成全。”
  “呵呵。好一个不情之请——既然知道不情,为何还要‘请’?”黄大夫口气却差得很,“我是个看病的,管你们那么多屁事!先让我看看你的病——至于别的,到时候再说!”
  说罢,他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或许是因为茅舍墙壁单薄,就连他拖动椅子的声音,李广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
  房间里。
  黄大夫虽然态度极差,但对待问诊却极为郑重。他两根枯瘦的手指搭在杜玉章腕上,沉吟许久,才缓缓挪开指尖。
  原本黄大夫诊病极快,望闻问切一套下来,病情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可这次,他足足诊脉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曾开口。
  “那日来的那人,说带你是来看眼睛的,顺便调理旧疾。可老朽看来,你的眼睛没事。”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里却透着沉重,“真正有事的,只是这所谓的旧疾。那一双眼睛,不但不碍事,反而是你暂时保命的一点小小代价罢了——这位公子,老朽很想问问你。你是如何活到现在的?可曾吃过什么特殊的方子,或者遇到什么奇人异事?”
  “奇人异事?”
  “对,你一定有些奇遇。不然,就凭你的身子,早就该一命呜呼了!可有人硬生生将你的性命拖到了今日,实在是奇迹——只可惜,看样子,这一份奇迹,也差不多该到了尽头了。”
  黄大夫一抖袖子,重新端坐在椅子上。
  “一个将死之人,我也就不计较你的失礼——你方才所谓不情之请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黄大夫,我快死了?”
  “我是个大夫,当然不会眼睁睁看你去死。不过说句实话——你死,是一定会死的。除非再有一个奇迹,要救你的命。至于我,能做的只是叫你的死期拖后一些,死得不那么难捱一些罢了。”
  “不,黄大夫。没有这个必要了。”杜玉章垂下头,言语中竟然带出了一点轻松,“我的不情之请,本来也是这个。我是想让黄大夫你网开一面,不要救治我。就只说是回天无力,叫我顺其自然吧。”
  “你……?”
  像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种话,黄大夫吃了一惊。他抬起眼皮,第一次肯好好看了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眼。
  “怎么,你这样年纪轻轻,就活够了?”
  “黄大夫,活着太累了,也太苦了。我原以为,残生里还能够去些不同的地方,过些不同的生活。却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一样的。既然如此……黄大夫,我确实是活得够了。”
  黄大夫再次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番——此人年纪很轻,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叫人观之望俗。虽然两眼无神,亦不能掩去半分风华。而从他谈吐气质看来,也绝对出身不凡。
  这样一个人……却在这种年纪,脏腑里种下了那么严重的病根,不知遭了多少罪。更不要提筋脉里多处严重受损,却不知用什么法子勉强维持着,才撑到如今。
  “既然你也不想活了,对你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知无不言了?”黄大夫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到了今日,又遇到了什么奇遇。毕竟我是个大夫,哪怕不能救你,你身上的病这样罕见,却也叫我不能割舍这一份好奇心。”
  “这倒无妨。黄大夫想知道,我便说给您听就是了。”
  杜玉章稳了稳心神,反而微微笑了。明明是生死大事,他开口却很平静。
  “大夫你说的对。几年前,曾经有一位医术出众的大夫给我诊治过,他也曾说过,我最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只是后来,他替我延缓了病情。经过就不说了,确实是一场奇遇。但那时候他就告诫我说,这也不过是‘救命不救病’,延缓一时罢了。大概,现在就是我大限将至,该将这条偷来的性命还回去的时候了。”
  “救命不救病”?那大夫心中思忖片刻,摇头道,“不对。医家手段,最多是救病,却救不得身子千疮百孔,当真将死之人。这句话……分明不是医家手段,而是仙家所为了!这位公子,老朽姓黄,一生追寻医术进境,却不知能否请公子为我引荐这位神医,向他讨教?”
  “本来黄大夫有此一说,在下不该推辞。可是,那位大夫却已经逝世了。”
  前尘往事,在杜玉章心中一一浮现。想到郑太医的惨死,杜玉章眼眶一酸,“是为了救我,却连累了他的性命。都是我之过。”
  “难道那位大夫,没说过病情再有反复,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郑太医的话浮现在杜玉章耳侧——若想死而复生,就必须斩断情愫。你与李广宁之间一定要有一人亲手杀了另一个,才能真的起死回生!三次人命救助的机会,你已经用了一次,你要早做打算!
  他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的。若病情再反复,就等死罢了。什么法子也没有用,不必再多想了。”
  ……
  茅舍外。
  李广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不发出声音。他两只手狠狠抠进地面,指甲在地上挠出几道深深的痕迹。指甲崩断几根,指甲缝里是泥土混着些血迹。
  他却不知道疼。手背太过用力,上面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来,微微颤动着。
  ——玉章他……要死了?
  ——救命不救病……早就该一命呜呼了……若是再反复,就只得等死罢了!
  杜玉章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在李广宁耳中声声炸响!如同惊雷,将李广宁的魂灵也给炸成焦炭。
  突然一声门响,伴随着笃笃的手杖声。李广宁茫然抬头,看到黄大夫正要迈出门槛,却停下脚步,正看着他。
  老大夫先是吃了一惊。可随即,他眉头猛然皱起——或许是认为此人有意偷听,他手杖一下子举起,像是想一杖抽下去!
  可手杖停在半途。
  李广宁那样高大的男子,初到山谷时前呼后拥,春风得意,打扮到做派都是一副权势人物的样子。但他现在失魂落魄了,连脊梁都佝偻着,仿佛整个人都塌陷下去一截。
  黄大夫觉得就算打下去,这人恐怕连躲都不会躲的。这人现在的样子,比一只丧家犬还不如。
  可谁有兴致去踹一只可怜到极点的丧家犬?
  黄大夫失却了搭理他的兴致,扭头想要走。但门内传来杜玉章的声音,“黄大夫,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黄大夫停了脚步。他转过身道,“有事快说。”
  “我的病情,先不必告诉苏公子知道。”
  “苏公子是谁?”
  “便是今日与您起了冲突那一个西蛮人。”
  “他?”黄大夫冷哼一声,“他再敢进我的山谷,我便将他赶出去!为什么我要与他说你的病情?诊金又不是他付的!”
  “那就好。他事情很多,现在该是要紧时候。就不要为我分心了。”杜玉章微微一笑,“这些年他照顾我良多,也不该再让他多一份担心忧虑。”
  “……”
  黄大夫难得没有出言讥讽。
  他瞥了依旧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广宁一眼,“那另外那个呢?送你来的,姓宁的那个?要不要告诉他一声?”
  “他……也不必了。”
  “怎么,也是怕他担心忧虑?”
  杜玉章静默片刻,摇头微笑。
  “我与他只是萍水相逢,不算多熟。他是个商人,过几日也该去走商路了。我的事,与他无关,本就没有必要告诉他的。”
  “……”
  黄大夫又是一顿。他看了看李广宁,眼神说不上是怜悯还是嘲弄。可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黄大夫没有关门。一阵风吹来,将木门吹得嘎吱作响。突然,风大了些,门摇晃得厉害,撞了李广宁大腿几下,又被猛地吹上,发出砰地一声。
  风吹了半日。可渐渐地,风住了,空气像是凝滞起来。天边聚起乌云,越压越低,阴沉沉笼罩在这山谷之中。
  李广宁依旧坐在门外,一动也没有动过。
  ……
  夏季天气多变。原本还是晴朗炎热的天气,只片刻功夫,却不知从哪里聚来大团乌云,黑压压地压进山谷中。不多时,电闪雷鸣轰隆隆滚过山谷,下起了瓢泼大雨。
  黄大夫那房间本来也没有门锁。李广宁不请自来,也没有想过叫门,直接就迈了进来。
  他推开房门时,黄大夫正在喝茶,极不耐烦地抬头瞅了一眼。他看到李广宁失魂落魄,两只眼睛如同两口枯井。造价不菲的袍服湿漉漉贴在他身上,正从衣摆向下滴水。
  黄大夫能看出,他是受了巨大的打击。虽然半点也不同情,但他也懒得出言讥讽。
  李广宁慢慢走进来,自顾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他声音低而哑,“黄大夫。我有一件事,要你务必做到。”
  黄大夫冷眼看着李广宁。想来此人是身居高位,睥睨众生,所以就连求人,都带着一股命令的味道。
  他轻哼一声,“宁公子,你有什么事?”
  “你一定要治好他。”
  “谁?”
  “黄大夫,你明知故问?”
  “如果你说杜公子,我没这个本事。”
  “什么叫做没这个本事!你不是号称神医吗?起死回生,连已经抬进灵台的病人都让你给救了回来!他一个活人,还坐在那里,好端端地能说能动,你告诉我你没这个本事?”李广宁呼吸粗重,两只手撑着桌面。他恶狠狠盯着黄大夫,“你想要什么?你说!金银珠宝,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但是你必须将他给我救回来!别告诉我你没这个本事,你做不到!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
  李广宁已经在发抖了。
  ——他能如何?他能叫黄大夫为杜玉章陪葬吗?
  ——能,他当然能!
  ——可就算他让全天下的人都给杜玉章陪葬,难道杜玉章就会活下去,就不会死了?
  “我只问你!那你要如何,才肯救他……?”
  “我要如何,端看你如何求我。”黄大夫将那一碗茶水慢吞吞倒进口中,满脸刀刻般的皱纹舒张开来,“宁公子,看你这个傲然姿态,恐怕不止是商贾人家的公子这么简单吧。这辈子,求过人吗?知道该如何求人吗?”
  李广宁视线刷地射过来。那视线像是带着刀刃。
  “你想让我求你?不然,你就不给他医治?”
  “呵,治不治病,在我一念之间。求不求,却是你的一念之间。宁公子,我可没这样说过,只是恰好我现在累了,倦了,不耐烦去想什么治病救人的事情——宁公子,你回去吧。”
  “你!”
  李广宁咬牙切齿,双手攥成拳头,在袖子下不停抖动。黄大夫却打了个哈欠,和衣而卧躺在床上,背对着李广宁。
  李广宁几番挣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黄大夫,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的身份,绝不能卑躬屈膝,恳求你什么。就算我那样做了,你治好他之后,也只能粉身碎骨,无声无息地惨死牢中——你明白吗?”
  黄大夫听了这话,慢慢坐起来了。他转过头,带了几分笑意。
  “这就对了。权贵就是权贵,何必装作什么商人。出行都带着几十名杀气腾腾的侍卫,还想瞒过何人?你说你从京城而来,再看你做派,恐怕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吧。所以这位宁公子,恐怕并非姓宁,而是姓李?”
  李广宁鹰目微眯,嘴唇抿起来。
  “听你的口气,其实若我真的拼着不要命,叫你跪地恳求我,你也会做的。是不是?”
  那黄大夫笑声分外刺耳,冲进李广宁的耳朵里,“外面那个杜公子,你就那样在意他?大燕皇族不是最重颜面,绝不肯受人胁迫?!为了他,叫你颜面尽失,吃尽屈辱,你也肯的吗?”
  李广宁双目尽赤,咬着腮肉,脸上线条都在抖。
  他狠狠盯着黄大夫,突然冷冷笑了一声。
  “当然。他比我的命,和我的颜面都更重要。所以你不用想着用他的性命来胁迫我——你要什么,你说就是了。只要你救活他!只要我能给你的,不管你要什么我全会给你,眼睛也不会眨!可若是你恶意拖延时间,耽误了他的病,我……”
  “宁公子,不要紧张。既然被扯进你们这些事情来,我总要弄个清楚,免得不明不白就丧了性命。那一位的病,其中蹊跷众多,你自己应该心中也清楚。”
  “什么蹊跷?”
  前面被黄大夫猜测身份,其实李广宁还能够冷静而处。尤其是听他口气,是有办法救治杜玉章的,他心里反而沉稳几分。但此刻提到杜玉章病情蹊跷,他一下子又心浮气躁起来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奇了怪了……”黄大夫神情莫测,沉吟片刻,突然开口,“宁公子,你那嗓子病得严重,怎么不求我医治?”
  李广宁没想到,黄大夫竟然突然说到这个。他摇了摇头,“我嗓音天生如此,没有生病。”
  “没生病?宁公子,你以为老朽是浪得虚名么?”
  黄大夫站起身,不由分说拉起李广宁的手腕,两根手指压在了上面。李广宁用力往后扬手,却不想那手指如影随形,随着他手腕而动,依旧稳稳落在他脉搏处!
  李广宁脸色瞬间变了。他咬牙切齿,“你可知敢忤逆我的人,都落了什么下场?”
  “喊什么?我不管你真实身份是何等显贵,到了我这里,就是一视同仁。是病人,我就要看诊——不服气,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李广宁咬着牙,却硬是没有发作。
  离开?他现在要求黄大夫救治杜玉章,怎么可能离开!
  片刻,黄大夫松了手,又回到座位上。
  “心火攻肺,思虑过甚。我问你,是不是夜间难以安眠,头疼难忍?喉咙病症也是因此而起。什么事情叫你忧虑成这样?你的心结不打开,嗓音是恢复不了的。“
  “这个无所谓。你只管治好他就行了。”
  “无所谓?你可知道——身病好治,心病难医!我很想知道,你为何有这么大的心火?”
  “黄大夫!你不觉得你管的太多了吗?”
  “是因为外面那个病人。他说你们萍水相逢,我看不像。原本我以为,你隐瞒你身份去接近他,是因为怕身份泄露给他会引起后患。可现在我倒是觉得,你堤防的人不是旁人,就是那位杜公子……你们根本不是萍水相逢,而是纠葛极深!”黄大夫声音压低了,“他的病,完全因你而起。而你的病,却也是因他而起。甚至他如今不想活了,一心求死,也都因你而起!是不是?我猜的对不对,宁公子——不,李公子?”
  “……”
  “我还是叫你宁公子吧。宁公子啊,他目盲,你偏偏就声哑。明明是故人,却相见不相识。这一份巧合,也让老朽瞠目结舌——却不知若是那位杜公子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砰地一声,李广宁手边茶杯突然落地,顷刻粉身碎骨。可李广宁看也未看一眼,只是绷紧下颚,冷冷盯着对面的黄大夫!
  黄大夫却瞥了地上碎瓷片一眼,微微一笑。“看来,我是说中了。”
  “你该治病,就只管治病。在这里东猜西猜,说些废话,是嫌命长?”
  “宁公子,老朽说的却不是废话。老朽已经说过,身病好治,心病难医。若不能治好心病,身病也一样难以痊愈——对外面那位杜公子来说,更是如此。他已经病成这样,保命都是困难。更禁不得什么折腾了。”
  听到“保命都困难”这句,李广宁眸子一缩,手指一下子抓紧了桌沿。黄大夫眼睛从他手上扫过,不动声色地开口。“因此老朽才想知道——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与他的病有何相干?”
  “你不是想叫我保下他的性命?若只是医治身病,却任凭心病日渐沉重,他是必死无疑了。”
  轻描淡写一个死字,直接击垮了李广宁的防线。他喉结滚动,艰难吞咽一口唾液,仿佛吞下了满口砂砾。“我们是……朋友。”
  “朋友?我看不像。老朽活了大几十年,见过多少痴儿怨女。你和那个苏姓公子一样,都对他有不一般的心思。”
  李广宁眼眸微动,冷然看向黄大夫。黄大夫也看着他,语气依旧毫不客气。“别人见了老朽,都恨不得将一身上大小毛病都抖落出来,是知道我药到病除。你那嗓子病的那样严重,却不求我医治。只是因为,比起这喉咙,你心中有更要紧的事情——若说这要紧事情是替他治病?但你也该知道,不是我治了他,就不能治你。所以我猜……你特意不要喉咙痊愈,是为了遮盖自己的声音。”
  李广宁脸色瞬间铁青。黄大夫继续说下去,“加之你带来的病人双目失明;他说你们萍水相逢,你看他的眼神却痴缠渴望不已;我想,你们的关系没那么简单吧。你是隐姓埋名接近他,所以,你掩盖自己的声音,正是怕他听出你的声音——对不对?”
  “黄大夫,你管的太宽了!”
  李广宁眼神冷厉下来,是动了杀心!
  黄大夫却还没有停下。
  “他那双眼睛,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这位宁公子,你未免也太狠毒了些。竟然下毒让他失明——”
  “你说什么?!”李广宁猛然站起,一声厉呵,“他的眼睛是被人下了药?是哪个畜生——是不是外面那个姓苏的?为了控制他,不让他离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早就知道那不是个好东西,没安好心!”
  ——无事献殷勤?你一个隐姓埋名暗中接近的,居然痛骂旁人无事献殷勤?
  黄大夫斜睨他一眼,心中却有了判断。
  看来杜公子眼睛不是他的手笔,自己错判了。
  “黄大夫!既然你能看出他失明的原因,想必也有办法帮他!他一生要强,心思玲珑,从小就喜欢读书写字……若是让他看不到东西,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你一定要将他眼睛治好!”
  “是么?这是真心话?”黄大夫似笑非笑,“可若是他眼睛好了,你这李代桃僵的把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李广宁面皮一僵——方才,他一心只想着杜玉章的遭遇,却没想到这层。被黄大夫提醒了,他才觉出自己的尴尬处境。
  若是他眼睛好了,自己的身份就瞒不下去了——李广宁此刻还不知道,杜玉章心中其实早就有了计较了。
  李广宁咬紧牙关,心中万分纠结犹豫。黄大夫紧盯他神情变化,忍不住冷哼一声——这种权贵出身的人,果然都十分自私!
  黄大夫对李广宁心生厌恶,故意诛心道,“所以,还是让他瞎着吧。反正你宁公子家大业大,也不是养不起他。这样他还能更依赖你些,有什么不好?”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他性情刚烈,若中途寻死……”
  “你不会找老朽再将他救回来?反正吊着一口气,死不透彻……我观他体内旧伤驳杂,怕是几次要死都没死成,但伤病痕迹都留在肺腑里了。宁公子,这种事你早就做惯了,也不怕再来一次吧!”
  “黄大夫!你步步紧逼,居心叵测,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什么好说?只是你们这种权势在握的人,将旁人的性命尊严都踩在脚下,不也是习以为常了?只是成个瞎子,更不算什么了。”
  “对啊,对你这样人,我手握生杀大权,也毫不在意。但我不会那样对他!”
  黄大夫眼睛一眯,嘴角一撇,倒有些不信似的。李广宁冷哼一声,“你不必那样看我。本来我也不欠你什么,更不至于向你解释!你以为我会对你说谎?以你的身份,配不上我花这份心思。你嘴里那些事我确实做过,没什么好隐瞒。做了的结果就是如今……他身子成了这样,对我也避之唯恐不及!所以现在再叫我做一次,我也不愿意了。莫说他身子已经成了这样,禁不住折腾;就算可以,我也怕了!所以你不用在这里废话连篇,你就只管给他治病——他眼睛能治好,那就好好治!其他后果我自己承担,用不到你操心!”
  “……”
  黄大夫又看了他几眼。
  他知道李广宁说的对,那样权势滔天,出游都要跟着几十侍卫随身护卫的人,绝不会在乎一名平民如何看待自己。肯对自己解释,必然是发自肺腑,不吐不快。
  他原本步步相逼,也不过是一生耿介,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何况他流落此地,其实与外面那个杜公子肺腑中的一种病症颇有渊源——只不过这件事,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没有吐露罢了。
  若是眼前这位当真将杜公子的病放在第一位……
  “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谈谈正经事了。”
  “说。”
  “老朽曾得到一瓶药,据说能起死回生,可药性却十分凶险。杜公子的病,用别的法子是药石罔顾,除非有神仙下凡,否则他是必死无疑。老朽想将这药用在他身上——宁公子,你能否做主,替他冒这个险?”
  话音未落,黄大夫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拧开瓶盖,一股奇异芬芳的气味传出来。不知为何,李广宁觉得有些作呕,心中更生警惕。
  “这东西从何而来?凶险在什么地方?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给他用的。”
  “实不相瞒,我也说不清这东西的来历。至于凶险么……意思就是服用了它,吉凶未卜,生死难料。只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让他赌一场了!”
  “生死难料?”李广宁登时目露狠意,“说了这么多,难道你在耍我?我将他送来,却不是叫你拿他性命赌博的!”
  “你自家作孽,到这里冲我吼什么?他的病症,是我糟蹋下的么?”
  黄大夫冷睨他一眼,语气颇为呛人。
  “若是这样心疼他,早些年怎么不帮他调养身体?他这样年纪,却得了这样的病——这可不是一般地糟蹋煎熬,能做到的!这份活罪,当真没几人受得住——那时候干什么去了?当年不替他着想,现如今呼天抢地有什么用?晚了!”
  看似平常几句嘲讽,却句句都扎在李广宁心底最痛处。却好像千斤岩石砸在李广宁头顶,叫他身子晃了几晃,脸色发白,脑子发晕。
  “你要是想给他治,就听我说完!若不想治,趁早滚出去,别在这里大呼小叫,扰人清静!”
  李广宁被他一句话怼了回去。沉默片刻,拱手道歉道,“黄大夫你说就是。”
  “这药每七天服用一次,连服三次,能将病根牵引到身子表面。第一次勾出骨皮伤,第二次勾出肺腑病,第三次从筋脉深处勾连病根——要知道,许多病深入肺腑经络,很难根除。当真能将病根牵引出来,想医治就容易多了。”
  李广宁微微扬眉——他虽然不是大夫,但也算是博览群书,却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黄大夫看到他神情,也是摇头。
  “我知道你如何想。给我药的是一对兄弟,那个弟弟就是配药的人。那时候我也问他——这听着就邪异,我却不敢妄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药?我现在还记得他望着我笑,对我说,‘你莫要问我,我可说不出来。药呢是一定治病的,可能不能熬到药到病除,那就看个人造化。受得住就受着,受不住就是该死的命。这有什么好问?死就死了,又不用你死,你在意什么?’”
  “看个人造化?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也不懂。后来遇到几个重症垂危的,试用过这东西。众人反应不一,但我发现那用了配药人一个“熬”字,真的再准确不过!像是几十年的病都从头受了一遍,老朽甚至都能看出这些病是如何作下的——也不知那兄弟两个是什么神仙手笔,这样的药都配的出来!他说这东西勾连病根,我也真的信了。确实熬到最后的病人,病症都浮在表皮上,有的看上去都很吓人,但也正因为病症外显,反而药到病除。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熬不过去的,就真的是死在途中了。”黄大夫声音十分沉重,“还有整整惨嚎了几日,却在最后关头没能挺过去。让我觉得……还不如顺其自然,起码不用遭这份罪……”
  李广宁看了他一眼。
  ——事后知道了结果,自然追悔莫及。但在知道结果之前,谁又能够真的放弃一线生机,甘愿等死?
  ——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就如同他自己,难道知道杜玉章很可能不愿意原谅他,就真的会甘心,最开始就不去试一试么?
  “你所谓的配药人,是谁?能将他找出来么?我想与他谈一谈。”
  “谈,怎么谈?你想像威胁老朽一样,去威胁那兄弟两个吗?”
  黄大夫瞥他一眼,语带讥讽。李广宁面色一冷,却是真的被说中了想法。
  “实话对你说,这对兄弟也颇为蹊跷。这也是虽然药效神奇,我却很少给病人用这药物的原因。大半是到了杜公子这般境地,药石罔顾,没有别的法子想了,我才会将这东西拿出来。”黄大夫深吸了口气,“几年前,我初到平谷关行医,第一次遇到这两兄弟,也在行医。其中那个弟弟年纪轻轻,男生女相,说话阴柔,可他的药方却极为有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与他们几次接触下来,觉得那兄弟两个城府颇深,虽然治病救人,却好像对人命并不在乎。我起了疑心,本不想与他们再多来往了。可那一对兄弟却不知为何注意到了我。有一次,他们突然要远行,临行前夜找到我……我才知道,他们竟然手眼通天,竟然查到了我过去的一段不堪经历……这件事却不提也罢。但就凭借这个,他们强迫我收下了这瓶药。据说是那个弟弟亲手配置。给我时,只说这东西以后我用的上——他们说,知道我一生救人为己任,只怕遇到无药可救的病人,心中会十分痛苦。下次遇到这种病患,就可以用这种药。”
  “照你这么说,那对兄弟反而是为了救人了?用查证旁人私隐的方式,逼迫人治病救人?”李广宁眉头蹙起,“恐怕其中别有蹊跷。听你的描述,那一对兄弟却不像这样好心的人。”
  “果然权势人家出身,见识确实不同。”黄大夫摇头苦笑道,“宁公子,我手中这药瓶已经空过几次。那兄弟二人每次经过平谷关都会来拜访我,给我换上一瓶新的。这药虽然凶险,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救命灵丹。他们却不收钱,只是要我将每个服用过着药物的人的症状细细记录,作为交换。——我疑心,这东西没有完全研制成功,现在的病人,都算是试药的药人。”
  “……原来如此。”黄大夫还想细说,李广宁已经站起身来。他轻声道,“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我不会让他去做这个药人的。可若是你还有其他办法,你也不会提出用这东西,是么?”
  “老朽一生救人,自然希望病人不受苦楚,不冒风险。虽然看不惯你的做派,却绝不会因此就不尽心对待病人。”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若真的用了这个药,他会怎样?”
  “说句实话,杜公子的病情,其实也出乎我的意料了。”黄大夫微微叹气。“服药症状与病情有关。以那位杜公子的身子……我很怀疑,他能不能挺过来。也是奇怪,他一个书生,去哪里受这么多伤,累积这样复杂的病症?若他是斥候,是武将,曾经出生入死受过毒打刑讯,却也罢了……”
  “……”
  李广宁沉默着,向外走去。
  他推开门。屋内烛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昏暗的背影。他回过头,黄大夫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到他喑哑的声音传来,“黄大夫,你说……他现在的病情,与他当年遭遇有关。是么?”
  “是这样。”
  “若是他吃了这药,会遭多少罪,却与他病情有关。也就是说,也和他当年遭遇有关了。”
  “对。”
  “那我问你……”李广宁犹豫片刻,声音中带着痛苦,“他当年……生病耽误了,加重了病情……他还常常受伤,不得保养……殚精竭虑忙于公务,还……还在床上上亏空了身子……”
  黄大夫眼睛渐渐睁大。他听懂了李广宁的意思。
  “宁公子,我原本说他病是因你而起,指的是心内忧伤焦虑,情殇难耐,拖累了身子。痴男怨女,大抵容易有这个毛病。”
  “……”
  “所谓被你糟蹋才得了这个病——我也不过是虚指。可我没想到,听你的意思,竟然他身上伤痕病痛,真的都出自你的手笔,拜你所赐了?!”
  “我……”
  “你们权贵人家,都这么不将旁人当人么?就算你位高权重,家财万贯,就算你是人中龙凤——可旁人,也是爹生妈养,血肉之躯!是欠了你多少,要被你这样作践?”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大夫……他若是怪我,我没有话说。可我为何要听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是大夫又怎么样?从来医者父母心,我身为大夫,苦心救助病人,是为了救死扶伤,帮扶困苦,却不是为了方便你们吊着人家一口气,变本加厉日复一日地糟蹋人家!”
  黄大夫一根手杖砸在地上,是咣咣作响,“现如今悔之晚矣,又要在所不惜地为他医治——可就算抢回来一条命,那些受过的罪,受过的伤痛,日后身体调养的苦楚,就能一笔勾销?他还这么年轻,若这次死不了,日子还长着呢!未来几十年都带着这样一个身子过,你想过是什么滋味?”
  李广宁猛然抬头,嘴唇微微颤抖着。他是真的,从没有这样,替杜玉章考虑过。
  “没想过,是不是?我猜你也没想过——若是你曾有一次想过,何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将人逼到这样的地步?你大概不知,他甚至……”
  ——萌生了死意!
  猛然想起杜玉章曾嘱咐不要叫这个人知道,黄大夫才吐了一口气,咽回去这句话。
  他年级长,脾气暴,又是嫉恶如仇。平生最恨有人仗势欺人,欺凌弱小。第二恨,就是他身为大夫要治病救人,偏有人草菅人命,不将人当人。
  偏偏眼前这个宁公子,犯了他两重忌讳。他这才骂的激烈了,甚至有些失态。
  这时候,他冷静了些。盯了李广宁一眼,觉得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直接一挥手,“你给我出去!那个药,也不是你说要用就能用的!起码要有人家杜公子的同意——这是用人家的命来冒险!你毁了人家的身子,还想自己就决断了人家的命不成?”
  被这样劈头盖脸一通骂,却是李广宁自出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遭遇。可他身为皇帝,竟然生不出什么火气。反而是愣在原地,倒像是被一盆盆冷水,给泼得从梦里醒来似的。
  “黄大夫……”
  “还不滚?!”
  “若是不用药,他还能活多久?”
  “呵,你最好现在就去置办棺材!最多两三个月,就等着去给他收尸吧!”

  李广宁回到住处时,天边的雨还没有停。一声又一声惊雷炸响,滚滚电光之后,雨水愈发瓢泼。竟让人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李广宁带着满身泥泞走进房间。他脚步很轻,身后留下一串泥印,和淋漓滴落的水痕。
  他没敢太靠近杜玉章的床,只是站在门口,痴痴往床上看——外面很冷,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凉气。就好像这样注意了,那病入膏肓的人,病情就会好些似的。
  自欺欺人,却又能欺得何人?
  杜玉章并没有睡着。他也不可能睡得着。他听到声音,又静静躺了片刻,便睁开了眼睛。
  屋内点着烛火,所以他眼前有团团光影。
  不止是光影。
  原本图雅的药,就是用来压制他体内病症,而失明不过是副作用。今日心神激荡,身体不堪重负,旧疾伺机而动,病症分明是压制不住了。
  药性失衡,在体内撕扯不休。难受了半日,再睁开眼时,眼前景物,居然都明晰了几分。
  虽然还不甚清楚,可他也不再是那个眼前一片空茫的“瞎子”了。
  杜玉章大睁着眼,缓缓扭头,看向门口——那个高大的人影,就在门口伫立。眼前依旧朦胧着,可光是那轮廓,就让杜玉章心中一阵刺痛!
  明明还看不清。可他却固执地不肯眨眼。好像这样,就能透过光影蒙蒙的阻隔,一路看透到那人的心里去。
  “玉章,你还没有睡么?”
  “宁公子,你来了。”
  李广宁一顿。就算才从暴雨中归来,他依旧从杜玉章的语气里感觉到莫名的寒意。
  ——是因为下午的那个……吻么?
  李广宁心中不安,却强自笑着,故作轻松道,“是啊,我方才去拜访了黄大夫,回来却遇到这场暴雨,实在倒霉。玉章,你觉得如何?方才雷声大作,你害怕么?”
  “我又没有做亏心事,却为何要害怕?”
  “哈哈,玉章这个玩笑开得……”
  可惜,只有李广宁自己的笑声响起来,带着些刻意,又尴尬地停在半途。屋子里安静得很,只有屋外轰鸣的雷声,和瓢泼大雨砸在地上的声音。
  “玉章,黄大夫说,他有一种药,可以试试治你的病。”
  李广宁将外袍解下来,丢在地上。湿透的外袍沉重无比,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只是,这个药也有些风险。甚至,会有些痛苦。”
  接下来,是皮靴。灌满水的靴筒歪在地上,水流汩汩流淌出来,弄湿了地面。
  “但是我想,既然有机会,也还是要试试。说不定,就去了病根了呢?可风险也确实大……玉章,我想你得自己拿个主意。但我倾向于,还是试一试好。你觉得呢?”
  内袍就轻巧多了。随手一丢,就柔顺地萎倒在地。李广宁脱去湿透的行头,顺手抄起一块大巾帛,擦拭着身体。
  “玉章,你在听我说话么?”
  杜玉章依旧没回答。李广宁擦拭的动作,莫名加快了几分。
  知道杜玉章看不到,李广宁在他面前就随意很多。但今日不知为何,他背对着杜玉章,却总觉得有一股视线,像是冰冷的火焰一样,就落在他背上。
  屋子里太安静了。李广宁越来越觉得不安。他丢下巾帛,转过身来,正对上杜玉章的脸。
  那张脸没有表情。一对风情万种的桃花眼,眼眶却泛着红。
  “玉章,你怎么了?”李广宁心中一震,“你是因为听说自己的身子……你别怕!我与大夫商量好了,那药效很好,你一定会痊愈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握杜玉章。可那人身子一抖,猛地抽出自己的手。
  “玉章?你……你还在生气么?”
  “……”
  “你不要生气了。下午,我只是一时情急……”
  “……”
  “我……我们先治好病,好么?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出去转转,你想做什么,我就带你做什么去……玉章,现在你身子是最要紧的。别的都可以往后放……所以你愿意试试那个药么?”
  “你是说,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杜玉章终于肯开口,叫李广宁大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重复他自己的话,他也赶紧点头,“对!到时候,只要是你想要做的事……”
  “不用到时候,就现在这时候吧。”
  杜玉章打断了他。说话的时候,他依旧眼神空洞,冲着前方。除了嘴唇,他哪里都没有动一下,更别提看李广宁一眼。
  “宁公子,我突然想让苏先生陪我在这里,不想要你的照顾了。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所以,请你离开吧。”
  “什么?”李广宁一顿,声音瞬间嘶哑起来,“怎么突然生了这种想法!玉章,你下午才将他赶走,这是怎么了?下午的事是我莽撞,可玉章,你这样不明不白将我赶走,我心里……”
  “谈何不明不白?宁公子,我不想与你再见面了。明明白白的理由就在此处,请你离开吧。”
  “你……”
  李广宁惊疑不定,视线不住在杜玉章脸上移动,却看不出半分端倪——重遇后,他装作陌生人,杜玉章确实也与他闹过脾气。可就算在二人闹得最僵的时候,杜玉章哪怕与他疏远,也未曾这样直白地表露厌恶,甚至还肯与他同桌吃饭,也肯与他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的!
  后来遇险,二人更是亲密多了!以他对杜玉章的了解,他绝不会骤然对人这样冰冷粗暴……
  “玉章,为什么?我是哪里做错了,你可以说的啊!”
  “……”
  “你突然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明明之前我们还那么好,你怎么突然变化这样大?……玉章,就算死,也该叫我死得明明白白吧?”
  “为什么,我该叫你死得明白?”
  杜玉章慢慢开口,唇边竟然显出若有似无的微笑。
  “宁公子,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前一日,他还对人关怀备至。叫人以为这是可以全心倾慕信赖的兄长;后一日,他就能够亲手将那信任他的人,直接打入无间地狱。若是那人,肯将你不明不白地赶走,都算得上是仁慈了。所以你看,我赶你走,难道不是仁至义尽?”
  “玉章……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宁公子,我只是想叫你知道——谁又欠了谁的?为何我如何对待你,一定要讲个道理出来?”
  “可你,一向是讲道理的……”
  “一向?哪来的一向?宁公子,你错了!你从前认识我么?知道我是何等脾气秉性,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又忍受过什么?笑话,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又哪里来的‘一向’?”
  杜玉章却终于肯将头转过来,对着李广宁了。他唇上依旧带着笑,可李广宁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你今日,到底是……”
  “宁公子,你又错了。并非我今日怎么样。我杜玉章,从来就是这样啊。你说我‘一向’是讲道理的。那么我今日告诉你,其实我‘一向’并不讲道理。你说我‘从前’对你很好,与你相处愉快。那么我也告诉你——从今日起,我不再想与你宁公子相处,更谈不上愉快了。至于理由,其实没有的。你若非要纠缠这个理由,我可以给你一个——宁公子,你叫我想起一个人。那人我厌恶透顶,连想也不要想起。所以连带你,我都不愿再相见了。如何,这个理由够么?”
  “你胡说……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李广宁突然语塞。是啊,杜玉章该是什么样的人?
  他心中当然有答案……可这个答案,才要杜玉章相识不久的宁公子,能说得出口吗?
  李广宁呼吸渐渐急促,而杜玉章却扬起脸来,正对着他。
  窗外的风钻进屋子里,吹得烛光明灭,摇曳的火苗倒映在杜玉章眼中,仿佛他的眼神也跟着晃动。
  李广宁突然打了个哆嗦。一个猜测浮现在他脑海,叫他不寒而栗。
  李广宁声音嘶哑而颤抖,“玉章,你上次说你能看到火光了……你,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然后呢?”
  “你的眼睛……恢复了么?”
  杜玉章唇间笑容渐渐扩大了。可那笑,却并没能爬到他的眼角上,只留下一个讥讽的神情。
  “怎么,宁公子突然想起了这个?我很好奇,宁公子——你是希望我恢复呢,还是怕我恢复?”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我当然是希望你恢复啊!”
  李广宁更觉心惊肉跳——杜玉章的话语处处透着诡异,却句句仿佛大有玄机!
  难道杜玉章恢复视力,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不,不可能!
  若是他知道了……他不会这样平静,还叫自己宁公子……可他要是不知道,他今日怎么这样怪异?……不不不,一定是因为下午那个吻,自己操之过急了,激怒了他……一定是这样……他若是知道了,那他的病——他一定不肯让自己替他医治的啊!……他知道了,那就完了……
  李广宁呼吸越来越急,脑子也越来越乱!
  他是真的害怕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杜玉章真的知道了!若是他闹起脾气,若是他与苏汝成再次勾结逃走……他的病,他的命,还有自己苦心追寻三年才失而复得的一点希望,可就全都毁了!
  “玉章,你今日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也没有怎么啊。”杜玉章伸出手,摸着自己的眼睫。他微微笑了,声音低而冷,“宁公子,你发现没有?从来天不遂人愿,痴心一片苦苦哀求的,却从来都得不到的。你看,你这样诚心希望我恢复,我却偏偏恢复不了——那些一门心思想要发生的,却往往永远成不了真。是不是?”
  一边说,他一边扭过头,目光低垂。
  方才距离这样近,那人的面容,终究是模模糊糊地投到他眼中了。
  杜玉章忍不住掐住了掌心。可他依然抵不住通红了眼。
  掌心软肉被掐得青紫。可这点点疼,哪里抵得上他心中疼痛半分?
  ——他当然恨李广宁。
  ——可他更恨自己。
  ——他恨,即使到了今日,依然不能将视线从李广宁脸上挪开的自己。
  “……你看,那些一门心思想要的,却永远成不了真。是不是?”
  这是杜玉章对李广宁说的最后一句话。彼时烛火不住摇摆,晃得杜玉章姣好容颜更加动人,却带着股让人心惊的脆弱。
  几乎就在这句话说出的同时,杜玉章感觉一直支撑着自己苟活至今的那股心气,缓缓散去了。他向着李广宁的方向,心中一片空茫,其实他很想再看李广宁一眼的,可是他看不清楚了。
  那就算了。
  毕竟,真正一门心思想要的东西,最后却永远是……梦难成真的啊……
  “玉章,玉章……”
  李广宁眼眶通红,他握住杜玉章的手,只觉惊心动魄!单看杜玉章这神情,已然生出不详之感!
  “玉章,你别说了。你休息吧,夜色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行不行?”
  杜玉章却只露出疲惫笑容。他根本不看李广宁,嘴唇微动,自言自语着,
  “明日……总以为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对,我是该休息了。熬到如今,真的太久了……”
  一边说,他一边缓缓闭上眼,好像真的累了。烛火下,他面上苍白倒好像退去不少,两边腮上像是有了些血色似的。李广宁见他神态缓和了,心中也是一宽。他走过去,扶住杜玉章肩膀,“玉章,我扶你躺下休息。等明日,你精神头好些,我再慢慢同你说。我……”
  ——若玉章说什么也不肯用药,该怎么办?事到如今,不想对他用强了。可……
  李广宁一时出神,没能发觉怀中人的变化。
  杜玉章闭上眼,只觉得胸膛里像是有火在烧。又疼又烫,一波一波往嗓子里涌。疼痛逐渐厉害起来,整个胸腔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就连气息进出也逐渐断绝……
  灼痛与窒息一起袭来,杜玉章微微张开口,背后冷汗直冒。奇怪的是,他眼前虽然金星乱舞,却逐渐清晰起来了……
  眼前浮现的,是李广宁的脸。
  可这张脸,却比杜玉章记忆中那一张要变化许多。记忆中的李广宁虽然狠仄,却依然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君王。可这一张脸,眉目间的意气自傲都不见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疲惫。就连鬓边,也满是风霜……
  眼前又是一阵模糊。
  杜玉章想,他大概并没有与李广宁重逢过。这不过是弥留之际的幻觉,整件事都是……什么宁公子,什么草原,什么徐家军,什么湖边、山谷……怕是他就在西蛮集市上病发而亡,这一切,都只是他死前的幻象……
  李广宁……也不过是他心中最深的一层回忆……就连死到临头,也不会重逢的。
  杜玉章微微张嘴,有些想笑。可突然,胸中疼痛变本加厉,直接冲进了喉咙!
  “唔……”
  李广宁突然感觉怀中人猛然一阵抖。他赶紧低头看,却发现杜玉章两边腮上已经是鲜红一片——方才那哪里是什么血色?分明是濒临窒息的红晕!
  “玉章,玉章!你怎么了,是不是病又犯了!你能喘过气来吗?你别慌……”
  可杜玉章哪里曾有半分慌乱?他根本不曾挣扎!哪怕浑身汗出如浆,两只手上青筋迸出,将被褥抓得满是褶皱,可他依然没有一点求生的迹象!
  他只是仰过头,在濒死般的窒息痛苦中默默忍受……突然一阵天地颠倒,原来是李广宁将他翻倒按在膝盖上,大力扣击他的背。李广宁的手指伸进他喉咙里抠弄,激得他阵阵反呕!
  哇地一阵呕,接下来是惊天动地的咳,伴随着痛苦的喘息。堵在喉咙里的血块被一阵阵咳了出来,呛得杜玉章满脸是泪。
  “玉章,玉章!好了,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
  杜玉章被李广宁按进怀中。他满身都是冷汗,却依然能感觉到李广宁捧起自己脸的那双手,比他自己的还要湿,还要冷。
  ——那个人在发抖吗……
  “玉章,你感觉怎么样?若是我现在去找黄大夫,你能挺得住吗?玉章,玉章你说话啊!”
  杜玉章微微睁开眼睛,又耷拉下来。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能感觉到李广宁的怀抱,有些想要挣脱。
  可最后,却改变了主意。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也要死了……
  上一次死前,唯一的愿望只是见他一面,却熬到死了也没能如愿。这一次,只求永生不见,却能够死在他怀里。
  甚至这个怀抱,还有些暖。
  人生……多么讽刺?
  杜玉章嘴唇微微挑起,但还没等他露出笑容,他的头就一下子歪到一边,失去了意识了。
  “玉章!”
  李广宁一声嘶吼,他从床上扯过被褥,将杜玉章周身一裹,抱着他冲出了门。
  这一段路途布满泥淖积水。李广宁好几次半路摔倒,连膝盖上也摔出几块淤青擦伤。可仿佛是奇迹,就算摔得满身泥水,他也没有将杜玉章摔在地上。
  一脚踹开大门,李广宁嘶哑狂吼,“黄大夫!你快救救他!”
  他太狼狈了,也太惶恐。黄大夫几乎没认出来,这是方才离开的那位态度高傲,权势逼人的宁公子。
  “怎么回事……”
  “玉章!他病发了!救救他!黄大夫,你救他!”
  黄大夫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杜玉章脸色,神情瞬间变了,“将他平放床上,脱去衣物!”
  一边说,他一边从桌上抄起针囊,指间夹满银针,以几乎看不清手法的速度在杜玉章各大穴位上下针数十支——最开始杜玉章几乎毫无反应,可到了最后,他眼皮发抖,喉中呕出一口棉絮样的黑血来。
  “玉章……”
  “将他翻过来,后背对着我——这是些什么东西?!”
  见到那一副芍药春睡图,黄大夫倒吸了一口气。等看到杜玉章腰侧那个血红的“宁”字,黄大夫脸色突然剧变,震惊地看了李广宁一眼。
  “你……”
  可说了这一句,黄大夫就闭口不言,低头忙碌起来。好在他技艺极为精湛,就算是心中的剧震,他手底还是极稳当的。很快,银针隐隐对应着筋络,杜玉章也算是有了些反应了。他又是一阵颤抖,喉咙里一阵阵地痉挛,突然张口吐出些鲜红的液体来。
  李广宁慌极了,没看出什么端倪。可黄大夫低头看了一眼,那神色无比复杂。
  “果然如此……”
  “黄大夫,怎么样?”
  “今晚大概可以安然度过了。”
  不知为何,黄大夫语气突然好了起来,也没有之前那种不耐烦和厌恶。但李广宁满心都在杜玉章身上。听说今晚无事,他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倒在地上。
  也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足心里钻心地疼。方才情急之下,他赤足而奔,此刻一抬脚,足心里不知何时被割破了个三角形的口子,血水混着脏水,已经在地上踩出了个血脚印。
  “陛……宁公子,请坐到那边去,我替您清理创口。“
  黄大夫掏出药瓶,替李广宁处置。李广宁依然扭着头,抻着下巴往杜玉章床上看。
  “……是么?“
  “什么?“
  “我是问宁公子,“黄大夫低声问,“这位杜先生,是不是从前也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黄大夫!你为何这么想?”
  李广宁猛然扭回脸,眼神里一下子凌厉起来。
  “宁公子稍安勿躁。请你看看地上。”
  在黄大夫的示意下,李广宁低头看了看地上——满地狼藉,有他带进来的雨水,他足上踏出的泥和血痕,还有杜玉章呕出的血迹。他疑惑地看了片刻,没看出什么问题。直到,他眼神移到了杜玉章最后吐出的那几口“鲜血”上。
  那鲜血颜色亮泽,过了这么久也没有丝毫变化——不曾凝固,不曾变黑,更不曾与旁边的血水融合一处。看起来,仿佛是假的一样……
  “……假死药?”李广宁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脚掌钻心疼痛袭来,他哎哟一声,又跌坐回去。
  “不可能!他一直在我身边,每一顿饭都是我陪着他吃的!我们没有分离片刻……除了昨晚……可除了你,他再没见过别人!到底怎么回事?”
  “宁公子,你稍安勿躁。”黄大夫摇摇头,“这是一种阴损药物,对人体损伤很大,只是为了做出假死的样子。我为何要给他用这个?他现在的身子,用了这个,只有死路一条。我想让他死,却有千百种办法,甚至只要对他置之不理,他就必死无疑。所以,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你的意思……”
  “这种药本来就有祸患。吃过一次,体内残留的药毒,就会沉淀在经络之中。方才我针灸激发他经络,这刺激之下,将残毒也逼了出来罢了。”
  “这药,竟然后遗症这么大?”
  “是啊。这药的害处这样大,杜先生却不得不带着它的残毒,生活了这么久。真是造孽啊……”黄大夫眼神更加复杂。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黄大夫突然抬头,“宁公子,你放心。杜先生的病就在我身上。我这一生为医,唯一的愿望就是治病救人,却从没想过……总之,若不能叫杜先生活下去,老朽就以命相偿!”
  李广宁突然抬头。他盯着黄大夫,目光闪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