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漳州通往外面的道路终于化了。
那女人自己推开门,来到张煜面前。
“你来了?有事么?”
张煜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她。他发现,这女人不激动乱吼,而是沉沉静静看人的时候,还挺漂亮的。
“你是不是身染沉疴?”那女人突然问了这样一句,“不必骗我。我学了许多年医术,一眼就看出来,你身体已经虚得不成了。”
“之前受过伤,是有点伤元气。其实倒还好。毕竟年轻,还能够维持。”
这对话没头没尾,叫张煜有些惊讶。他如实说完,那女人伸手抄起书案上一枝毛笔,扯过一张纸,刷刷刷地写了一整页。
然后她将纸片塞给张煜。
“这个给你。吃不吃在你。信不过我,就直接扯碎了丢了也无所谓。”
“……”
张煜接过那张纸,原来是一张药方。他没有撕碎,而是将纸片对折,揣在袖子里放好。
“多谢。”
“不必。”女人说,“既然路通了,我就该走了。不然,外面的人都该回来了。”
——路通了,被拦在漳州外面,却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家的人就该回来了。这一层意思也不必明说,张煜听得懂。
按理说这样一别两宽,对谁都好。但张煜眼睛从那女人有些粗壮的腰身上掠过,依旧是开了口。
“你去哪里?京城还回得去么?”
“回不回得去也不管你事。”
“确实不关我事。只是你若没地方去,这冰天雪地,我总不能看你去送死啊。”
那女人讥讽地挑起眉毛,“怎么?你想做个活菩萨?还是用我去博取个好名声?你没有这样有病吧,你真的不恨我?我自己走了,你该高兴才是——若不是可怜你,我才不会就这样走了,将徐宁让给你!”
她又开始声嘶力竭,方才那点美丽都不见了。张煜心中叹气,轻声道,“你既然通医术,总该知道自己有了几个月的身子。姑娘,冰天雪地,一身两命,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不强留你,我只是替小孩子的性命问你一句——真的一定要走?”
那女人猛然抬头,恶狠狠盯着张煜。盯着盯着,她眼睛一下子通红了。就连声音也开始发颤,“你这是可怜我?你——一个男人,却嫁给了一个男人!丢了前程,丢了手指,身子作践成这样,成了个见不得光的笑话——你这样的人,竟然在可怜我?”
“……”
“笑话……真是笑话……我来可怜你还差不多!我可以给他生孩子,而你,你能做什么?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你居然可怜我!我来可怜你还差不多!”
女人越说越激动,浑身都在发抖了。她眼睛通红,眼泪就在眼睛里转,却一直都恶狠狠地忍住了,竟然没淌出来一滴。
“还是那一句话。若你想活下去,可以在这里住下来。徐府外从不会有饿死之殍。但愿不愿意,还在你自己。”
女人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委顿在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你凭什么……你这个笑话!你凭什么这样……我恨你!男人都该死!你们都该死……你们都……我的孩子啊……”
窗外很快聚集了仆役和听到哭声的百姓们。他们惊疑地看着这景象——身为男人的夫人站在原地,脚下是一个瘫软嚎啕的女人。而那女人用力抓着他的小腿,哭得撕心裂肺。
一阵喧杂过一阵的声浪,就算梅香和管事赶走这些看热闹的人,依然无济于事。更何况就连梅香和管事本人,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们散了吧,没什么好看。”张煜低头看了女人一眼,“你们就没遇到过什么难处?她一个弱女子,遇到难处痛哭一回,有什么好看?”
“你在可怜我……从没有人敢可怜我!我是宰相的女儿!我从来……从来都没人敢……你居然可怜我……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我肚子里是谁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张煜沉默地看着她。屋里点着火炉,可他觉得冷。
他想,恐怕是这几日每天在雪地里安置灾民,真的冻着了。他病了,那女人说的没错,他是真的病了。或许真是身染沉疴,不然怎么他头晕得这样厉害,胸口这样闷?
他想吐,他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
若是徐郎在就好了。他想。徐郎……徐郎为什么还不回来?
“夫人……”
驱散了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梅香回来了。她犹豫地开口。她能感觉到张煜有点不对。虽然表面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样子,可水面下似乎乱流滚涌——更糟糕的是,这水面下的乱流似乎也被巨大的吸力给一点点抽干了。
张煜整个人,似乎都从里面被抽干了。
“夫人,您没事吧?”
“谁,我么?我没事,当然没事……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张煜单手撑着桌案,抬起头看梅香。一滴冷汗从他额上滑下来。
“无论何事……你让管家做主吧。我,我有些累了。”
“夫人,我是来通禀您,大人回来了。”
张煜顿住了。他脚下,那女人抓着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截浮木,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但他自己何曾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将他从几乎溺毙的境地里救出来?
“徐郎……在哪里?”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才是那个笑话……是我可怜我,我可怜你啊!”
女人依旧在哭,指甲深深陷进张煜的皮肉。他想抬腿,却根本迈不动。
“你放开我,我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这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张煜扶着桌案,挣扎着迈出一步。他身体都虚软了,当然挣扎不开——那女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松开自己救命的浮木?
张煜再往前迈,就失了平衡,直直倒下去。
他倒进了一个人怀里。那人还带着长途奔波的气息,带着一身的寒气。
“徐郎……”
张煜浑身滚烫,已然是支撑不住。可徐宁回来了,他的救命的稻草回来了。他抓住徐宁,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就直接陷入了昏迷。
……
“你猜,那女人怀着的,是谁的孩子?”
偏位娘娘手掌一动,画面凝止。女人痛断肝肠的嚎哭声一下子消失了。
耳边传来偏位娘娘的声音,清隽动人,却冷心冷肺。
杜玉章没有理会他。他眼睛望着凝滞的画面,看着最后定格的那一个徐宁。
徐宁小腿上全是泥浆,靴子也被雪水泡透了,从脚后跟落下冰碴。杜玉章能猜到,他的脚恐怕正在冰水里泡着,应该也冻得麻木了。
但他进了家门,来不及换一双靴子,第一件事是来找张煜。
那女人抱着张煜的腿哭,叫徐宁睁大眼睛,满脸惊愕。转瞬即逝的愤怒之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部给了张煜——是不是看出张煜神态不对,脸色难看?叫徐宁把愤怒与惊讶都忘记了,那一瞬间涌出的心疼与焦灼,绝不可能作伪。
是的,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心疼与心焦。从这张与李广宁一般无二,却又年轻许多的脸上,杜玉章没有看到别的情绪。
“你想说这是徐宁的孩子?”
杜玉章凝视着那张脸,摇摇头,“我不信。”
“……你不信?”
偏位娘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了解徐宁么,还是知道什么内情?你若说你不知道却也罢了,你有何资格说一句你不信?”
“不信,还需要什么资格么?不信就是不信了。”
杜玉章后退一步。他的小腿挨着李广宁的脊背。只是巴掌大的一点身体接触,就好像背后的李广宁给了他支撑与力量。杜玉章昂起头,说话声音都大了起来。
“阿婆曾对我说,我的陛下与徐大人性子很类似。就凭她这句话,那我就不信——因为陛下他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背叛我!他更不可能瞒着我与哪个女人生下儿女!哪怕有一天他不爱我了,他也不会这样暗搓搓搞些动作,他会坦然告诉我!若是徐宁真的与我的陛下性情相似,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往张煜心里狠狠剜上一刀!”
“看来你真的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偏位娘娘抿嘴一笑,“当初张煜也像你一样傻,选择自欺欺人。只是不管自欺,还是欺人,总归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就总有暴露的一天——纸包不住火的。”
“是么?”
“当然。”
那偏位娘娘一只手勾住杜玉章的肩膀,两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托起他的脸。他一双眼睛在杜玉章面上扫来扫去,仔细端详了一番。
“有血有肉,活泼生生。许久未曾见你这样子了,真好。”
杜玉章沉默着,一把将他的手挥开了。
“你想说什么,快些说完。然后让我的宁哥哥回来,我要和他走了。”
那一句“宁哥哥”一出,偏位娘娘的眸子明显颤动一下。杜玉章注意到了,却不动声色。
偏位娘娘也很快恢复了微笑。
“别急。接着看就是了。却不知你看下去之后,还有没有这份笃定……”
他手掌一翻,又是一番景象在杜玉章眼前上演。那偏位娘娘如有若无的话语飘荡着,“……又或者,你与张煜一样。你所谓笃信,根本也不是真的笃信。等到真实的证据就摆在面前,那份笃信其实也不堪一击。”
——什么证据?
杜玉章想要问,但他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反而耳边传来一个男人高昂的声音,带了些讨好意味。
“不愧是徐大人家的公子,果然聪慧过人!在学堂里谁不说徐公子学问品性都是极好的!连先生也是赞不绝口,这次我护送徐公子回来,也是讨了个巧宗——等日后徐公子高中状元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自夸一番,说咱们得新科状元郎啊,小时候我还曾护送他回过家的呢!”
那是个穿着仆役衣服的男人,满脸堆笑,口齿却很伶俐。听他口气,是徐宁与张煜的小公子在学堂读书,到了节庆时候这人将他送回家来。
想起正位娘娘的传说和方才幻境中所见,杜玉章心下自然明白:这个小公子,只怕就是那一对“娘娘送子”传说里的一对儿女……也是那女人腹中的孩子。
……更是方才偏位娘娘所暗示的,有着徐宁血脉的孩子。
徐宁与张煜都在座。张煜比之之前越发瘦弱,但气色却还好。徐宁一脸不情愿,似乎对那孩子的情况根本半点不关心,连听都不愿听一句。但他还是到场了,不知道为什么。
仆役说话的时候,徐宁根本没看他一眼,只管偏头看着张煜。他眉头微蹙,不知在不高兴些什么。
张煜却在认真听着那仆役的话,不时微笑着点头。等仆役说完了,他又问,“琦儿在学堂曾淘气不曾?”
“那自然是不曾淘气!当然,年幼公子们在一处,活泼些是有的。但徐公子最有分寸,并不是那种粗鄙不懂事的孩子。”
仆役回答了,又小心翼翼问道,“您是徐公子在府上的业师?我也不知该怎么称呼,真是失礼了。”
张煜气质本来就风流蕴藉,此刻又是男装。他又坐在正位上,若不是家中主人,就只能是受人尊重的宿儒且正给这家里弟子启蒙,才可能有此礼遇。故此那仆役有这一问。
张煜笑了笑,道,“我是徐大人的好友。平时也会帮着教导徐公子与女公子。”
那仆役连连点头,一脸“果然如此”。杜玉章却注意到,徐宁神色更复杂了。那眉头,自然也皱得更厉害。
张煜又问了好些问题,都是关于小徐公子的。仆役有问必答,又十分健谈,两人一连说了小半个时辰。徐宁伸手给张煜斟了两次茶,中间还握拳在唇边咳嗽了好几声。可张煜根本不搭理他,只顾说自己的。
终于,徐宁直接开腔打断了二人。
“好了,也说了许久了。您长途而来,也该累了。梅香,带客人去客房休息。”
等到再无别人,徐宁沉下了脸。
“张煜,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什么意思?”
“我的好友?在府中帮忙教导公子与小公子?你在说谁?!”
“我就知道你方才一直给我脸色看,是为这个不痛快。”
张煜将茶杯撂在一边,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喘了口气。
“不然怎么办呢。叫人家都知道琪儿有一个男人做养母?却不想让他在学堂里,也被同窗嘲笑。”
“若是怕被笑,就别赖在我们府上啊!你是我夫人,漳州人人都知道!若要遮遮掩掩,当初你吃这么多苦是为了什么?我费这么多心思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堂堂正正与你在一处,任谁面前都说上一句,这是我徐宁的夫人!可现在你却要为了那么个杂种委屈自己……”
“徐郎!”张煜脸色一变,“徐郎慎言。他们只是孩子。不管你对他们母亲怎样想,都不该……”
“你若是提到他们的那个娘,只会叫我更拱火!这不要脸的贱货,当初缠着我,连累你受了那样大的苦,现如今身子还弱成这样……她竟然还有脸到我们家门前?住一段也罢了,生了不知哪里来的贱种也罢了,竟然临死前还敢那样折腾你……她不知道你病着吗?!”
“徐宁!那不过是个弱女子,而且你也知道那是临死之前!”张煜声音也高了起来,“临死前烧得糊涂,哪里知道我病不病?”
“她不知道你病不病,你自己却也不知道吗?她将你缠在她病床前一天一夜不得休息,你自己也发着高烧!梅香劝你去休息你也不去,难道府上那么多下人,一定要你守着?你为何要对她那么尽心尽力?若不是管家怕你出事,去府衙里将我找了回来,我根本不知道你又病了,更不知道你竟然拖着病体去照顾她!何况她死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我可是亲耳听到了!果然是贱货……见了个男人就想贴上去,贴不上我,便对你起了歪心思……”
“徐宁!你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分了!”
“究竟是我过分,还是你……”
“我怎么样?!”
张煜从不愿抢白徐宁,哪怕是争吵中也是一样。徐宁脾气暴躁,他是知道的,也更知道那人本来就心直口快,却没有恶意。
可这次他真的忍不住打断了徐宁的话,这在从前几乎没有过。徐宁自己也发现了异样,顿住话头,偏头看过来。
却发现张煜已经是唇青面白,微微喘息。他那双桃花眼眸子颤动,两只手用力握住椅背,依旧能看出他气得发抖。
徐宁心下一凛。
张煜本来就心思细腻,是个操心的命。可他身子现在一年弱过一年,最受不住思虑过度,更不要提怒火灼心。若真的叫他生了一场大气回去,只怕今晚都过不去,直接就能怄得他再病一场!
该死,该死,这几年他不就是顾虑张煜的身子,才对他千依百顺,连话都不敢说重一句。可今日却这样失态,要与他这样吵上一架!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女人,和她留下这一对小杂种!到如今,他还是忘不了那一日他被梅香从府衙中连夜找回来的情景——
满府的人都被张煜赶出了房间,连靠近房门都不许。唯独他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留在里面,门窗也闭着,似乎唯恐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一样。
可张煜的禁令管得了旁人,当然管不了他这个主人。
他心中惦记着梅香所说,“夫人已经一日夜没睡,自从那女人将他找过去,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夫人脸色就差到了极点了!我们都怕那女人藏了祸心,要害夫人,想劝夫人回去休息。但夫人不肯,还将我们都赶了出去——大人,我中间擅自闯进去一次,见夫人脸色是惨白惨白的,站着都好像有些不稳当似的!我去扶着夫人,他却不许,叫我出去,说他自己在里面就可以,说他与那女人还有话说……可夫人分明是撑不住了的,握着我手时候,他掌心里冰冷,但身子却滚烫!我劝不动夫人,但我真的害怕,夫人的身子根本煎熬不起,现如今就只有大人您能管得了夫人了!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那女人说不定有些问题,说不定她用了什么邪法,将夫人的心神也给魇住了!”
这所谓“心神魇住”的说法,徐宁当然不信。但他从来对那女人都有最深的戒心,他怎么知道那女人会不会临死前故意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刺激张煜?
可他没想到,在他推开那扇房门前,听到的却是那女人气若游丝,却挣扎着吐出这样一段话:
“这是我的命。我真的恨,恨得死不瞑目!你这样好的一个人……我这辈子冷暖自知,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谁。可唯独你……你这样的人,我却唯一对不起的是你……我真的不稀罕欠别人情,更别说是你!张煜啊张煜……为何当初我在那座庙里看到的是徐宁……而不是你?”
徐宁头皮一麻,一股怒火腾地烧到了天灵盖。
什么庙?
还能是什么庙!
当年他被这女人一眼看中,就被纠缠不休的那座庙!这一年多他最恨的就是当初他为何要答应同僚一起去这座庙……不然,他与张煜恩爱缠绵的小世界,怎么会顷刻就被压得粉碎?
这女人……这女人却在此时说这种话……她究竟想干什么?
死皮赖脸缠着自己还不够,还要觊觎自己最重要的人?是谁害得张煜到今日,她究竟还有没有一点脸皮!
砰地一声,徐宁一脚将那门踢得大开。
那女人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看向他。她一张脸发着青灰色,两腮凹陷下去。
她冲着徐宁笑了笑。那双幽阴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却不再有爱恨翻涌。
“徐宁……你……”
女人挣扎着,吐出此生最后一句话。可她没有说完,一双眼睛就翻了过去,再没有气息了。
徐宁根本没有看她。他冷着脸盯向张煜。
“解释一下。”
“她病入膏肓。临终前想见我一面,我总归不能拒绝。”
“临终前想见你一面?为何临终之时,他想见的人竟然是你?你与她有何纠葛?更何况,你将梅香都赶走了,单独与她相处整整一日一夜,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瓜田李下?”
张煜那双桃花眼微微睁大。惊讶一瞬,他竟然忍不住露出苦笑。他扭过头,看了那女人一眼。
“她已经去了,你明知她方才那样子,我们做不了什么;也该知道就算可以,我也不会与她有什么。徐郎,她那不过是弥留之际的慨叹。死者为大,且留些口德吧。”
“……”
张煜起身向屋外走去。他抿着唇,神情疲惫极了,也冷淡极了。他目光如深潭,却结了冰,一点也看不到内里究竟是波涛万丈还是刀丛林立。
徐宁突然一阵心慌。他伸出手,拦在张煜面前。
张煜停下了脚步。
“煜儿,我从没有真的怀疑你与她有染。”
“……”
“我方才那样说,是因为听说她对你竟然有这种想法,叫我心里很不舒服。你是我的啊,她哪里配对你觊觎?……就算只是慨叹一句,也绝不可以!我当然信得过你!可只要想到竟然有人对你有这种想法,哪怕只是慨叹……我,我心里……”
“你是怕她觊觎我?可她一直以来觊觎的人,明明是你啊。”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偏要留她在府中?”
“只是不能叫她去送死罢了。”
“所以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
“我明白的。”
“你才不明白!你若是明白,为什么要理会她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她根本不是个正经女人——既然能缠着我,就难保不会纠缠你!我看到她对你说话,我心里就犯恶心!你是我的人啊,她看你一眼,碰你一下,心里对你起了一点念头,都让我恶心死了!我想到了心里就难受,你整个人都该是我的,完完整整就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很不能将你锁在我心里……你根本就不明白!”
“徐郎,我真的明白。”
张煜偏过头,目光如水,投在徐宁脸上。
“可方才你到了我面前,对我说出这些,我就又不担心了。徐郎,我明白你在意我,正如我在意你。我明白你心中有的是我,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
“你……原本在担心?为什么?”
徐宁心中一动,察觉了异样。
“难道那女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若是有,我会向你坦白出来的。徐郎,我这人,其实也很执拗。从前与你僵持着,争过不少次高低。你一直说拿我没办法,却不是真的没办法,而只是让着我罢了。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心里到底如何想,我都会告诉你。无论是对是错,无论你知道了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徐郎,我从不曾瞒你什么。“
“你还想瞒我什么?我连你腿根里面有几颗痣知道得清清楚楚。“
徐宁哼了一声。不得不说,张煜肯这样放低了姿态向他剖白心迹,他还是挺高兴的。
“所以你真的不曾瞒着我什么?那女人也没说什么?”
“没有。徐郎,什么都没有。”
“那好,我们走吧。”
说罢,徐宁单手挽住张煜手腕。
然后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在发烧!已经滚烫了,你知道吗?”
“是吗,我竟然没有感觉。”张煜轻轻一笑。片刻,他又问,“徐郎,你也不曾瞒着我什么吗?”
“当然没有!还会有什么?”
徐宁将张煜打横抱起,用力按在怀中。他听到张煜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啊。”
那气息呼在徐宁脖子上,都是灼热的。徐宁怒道,“你住口!闭眼休息,不要再说话了!”
“……嗯。”
……
一场回忆终了,徐宁更加长地吐了一口气。
每次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徐宁都觉得心头火起。就算那女人只是临终的感叹,他也受不了——那话里意思,不就是若她先遇到了张煜,说不定就会爱上张煜,而不是自己?
徐宁当然不稀罕被那女人爱上!但张煜是他的,却更不容任何人觊觎!恨屋及乌,张煜之后他还是坚持要收养那对孩子,让徐宁心里更不痛快。以徐宁的性格,若不是顾忌张煜的身体,早就将他们赶出府去了。
但此刻,看到张煜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徐宁却顾不得再提那才回到徐府的小公子。他伸手握住张煜的手。
“煜儿,我说话太急躁。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你愿意养着他们两个,就养着好了。花些钱也没什么,但不要太过操心。你现在不该耗费心神,就好好养着身子就好。”
“那我岂不是真的成了一个废物?”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又不是为了叫你替我操劳才娶你。煜儿,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子的。我自然该负责对你好,不用你操心劳神的。废物就废物了,我也不是养不起你。”
“……”
张煜勉强一笑,眼神有些犹豫。但那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强自笑道,“说起来,你不去看看琦儿么。你也有五六年不曾见过他了吧。”
“……”
徐宁垂下眼。光从身后照过来,叫他眼下莫名出现一道阴影。
“我不是很想见他。需要什么,你就叫管家去给他准备就是了。”
可却没想到,此刻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阵孩童的欢叫。有人一把推开房门,那是个八九岁的孩童。
“煜先生!我回来啦!您怎么这么久都不去看我?我都想你了!煜先……”
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孩子的喊声戛然而止。他在门边停住脚步,有些紧张似的。他偷看了徐宁几眼,突然低声开了口,“您……您是爹爹吗?”
“……”
“煜先生说您公务繁忙,一直没时间回来……我每年回府时间都太短了,都恰巧是您不在的时候……您一直忙着给漳州百姓操劳,也没法去学堂看我……是您吗?”
“……”
徐宁脸色不渝。他一句话也没说,冷眼看着那孩子。
“您不是我爹爹吗?难道,是我认错人了……”
孩子有些怕了。他慢慢往张煜方向挪过去,好像想藏在张煜背后,躲避徐宁吓人的目光。张煜的嘴唇也抿了起来,似乎想说点什么。
却没想到,那孩子此刻自言自语一句。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楚——
“可他们都说,爹爹与孩子会长得十分相像……您与我这样像,您真的不是我爹爹?”
这一刻,画面定格。张煜的面色微微变了,孩子依旧一脸懵懂。可谁的变化都不及徐宁——他的脸瞬间铁青,竟有些狰狞。恐惧、疯狂、憎恶……光从门口照过来,将他整个人都都笼罩在这一刻的徐宁,似乎是恶鬼缠了身。
有一些东西已经在他身后巨大的阴影中显现,未曾说破,却已经是昭然若揭。
只看那神色,若是他手中有刀,恐怕这一刻房间里就会有人血溅三尺了。
……
“如何,这证据够了么?你还会说什么信任徐宁么?”
偏位娘娘转过头。杜玉章与他对视,从他眼神中看到了一丝癫狂。
“我若是说我依然信任他,你会觉得意外么?”
“哈哈哈,怎么,你这是想与我抬杠了?那杂种你也看到了,那张脸,与徐宁九成相似!张煜对着那样一张脸,竟然还能够呆得下去……他会看不到吗?会察觉不到吗?怕不是日日如万箭穿心,面前那亲亲热热叫着他的孩子,不就是徐宁背叛了他的证据!他竟然能够忍住这么些年不曾动手掐死他……不,他不是忍,他是为了日后的复仇而做下准备!他想让徐宁自己发现这巨大的破绽,等到那之后再动手……为这个,他又与徐宁虚与委蛇了五年!终于到了这一天,徐宁再逃不过他的罪孽了,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张煜也可以对他复仇了……哈哈哈……你觉不觉得这是绝妙的一出计谋?”
“张煜当真如此想?”
“不然呢?还会怎么想?”
偏位娘娘那张脸一下子狰狞起来,疯狂与憎恨夹杂了恐惧,叫人几乎认不出,这与画面中那个张煜是同一副长相。
“你可知道,张煜最后是怎么死的!他用他的死,狠狠地报复了徐宁……那之后,徐宁就疯了!是真的疯狂了……他一辈子都在找张煜的影子……就在那宅院中,他找了一辈子……他不信张煜会死,当然不信!张煜那么爱他,怎么可能就那么死了?可最后他明白了,他想明白了,张煜早就下了决心……这就是张煜的报复啊!直到这个时候,他的报复才算是彻底完成!就连死都不够,那之前的五年,那之后的几十年,徐宁一整个余生都在他的报复之中……不,就连他的下辈子都……”
“你怎么知道?”
“……”被打断了话头,偏位娘娘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倾述中。他茫然抬头,“什么?”
“我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故事啊。”
“这确实是你的故事。这一点,你倒没有说谎。”
杜玉章沉思片刻。
“你方才提到张煜的死,倒是提醒了我。 我恰巧在前朝野史中读到过这一段,印象倒是很深。”
“……”
“张煜他当年,是在滔天洪水冲击堤坝,那堤坝上却突然出现缺口,眼看就要坝毁城亡的时候,自己孤身一人来到堤坝上,最后溺水而亡的吧。”
杜玉章抬起眼,神情锐利。
“而那一天,漳州府尹徐宁,并没有出现在堤坝上。这很奇怪啊。他不是爱民如子的么?何况张煜在,他不该置张煜性命于不顾,自己逃命而去。所以此刻徐宁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偏位娘娘’?”
——毕竟如你所说……这可是,“你”的故事啊。
“真是好笑!徐宁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你又怎么会不知道?”
杜玉章纵声大笑,一双桃花眼里摄出动人的光芒!他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偏位娘娘的手腕,“那位徐大人,不就是你自己么?”
“你……你不要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那种负心薄幸的畜生……”
“若你当真是张煜本人,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样去说徐大人的。张煜爱徐大人,他眼中的徐大人,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珍贵。他下不了这样狠的嘴……他更不可能,专门造出一个幻境,叫我们这些外人来对徐大人评头论足!”
“你胡说,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杜玉章回过头去。他身后,李广宁依旧坐在原处,额头冷汗密布。他眼睛死死闭着,一双眼球不安地在眼皮下转动着,似乎经历着什么噩梦。
杜玉章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柔情。
他轻声说,“我当然知道。你们都说,我和宁哥哥与他们很是相像。若当真如此……我最恨宁哥哥的时候,想要一辈子都不见他算了。可就算那时候,我也不会这样去说他。”
“……”
“张煜想来也是如此。他舍不得的。”
“……”
“而徐大人也是一样。在他的心里,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张煜都不会有半点错处。”
“他本来就没有半点错处!都是徐宁那个混蛋……”
“是啊,徐大人心中就会是这样想。他眼里心里,张煜都不会有半分错处。一切都怪徐宁自己,所以他会万分痛恨自己,痛恨到……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他死去了,心中依旧有一份执念与恨不肯散去,依旧盘桓此处,想要将这段故事讲给别人听。”
一只手向后伸出去,不动声色地牵起了李广宁的手。杜玉章觉得心里有了底气。他转回头来,正视着眼前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沉稳地吐出一句话,“是不是,偏位娘娘?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徐大人?”
眼前美艳如仙的偏位娘娘,怔愣在了原处。他看着杜玉章,许久之后,终于露出一个苦笑。
那双眼,也慢慢湿润了。
“过了这么多年,依然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的煜儿……”
他向前一步,那缺了三根手指的修长手掌伸出来,似乎是情不自禁,想要拉起杜玉章的手。可杜玉章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徐大人。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讲给我知道?”
偏位娘娘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手掌一翻,眼前景色风云变幻,转瞬就变了模样。
眼前依旧是徐府。四周景致没什么大变化,但庭院中草木更深,枝繁叶茂,树干都比方才更粗壮些。看起来是过了几个寒暑了。
门外,一辆马车远远驶过来,停在门口。门帘掀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走出来。
她相貌清秀,与之前那位宰相小姐十分相像。只是眼睛红通通的,满脸委屈,泪痕都没有擦干净。
“小姐,您先去沐浴更衣……”
“走开!不要管我!”
小姑娘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恶狠狠挥开下人。她声音太大,惊动了张煜。
张煜从房间走出来。看得出,他脸色难看,是瘦得不像样子了。
未曾开口,一阵风吹过。他袖口掩在唇边,先咳了好几声。一边的梅香忙扶住他胳膊,又替他披上斗篷。
“惠儿,怎么了?”
张煜声音有些疲惫,却依旧温和。看向小姑娘的眼神也还是沉静依旧。
“你……你真的,只是爹爹的好友,是给我们请来的先生?”
小姑娘开口,声音带着颤音。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她说话没头没脑的。
张煜有些担心。他走近了,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是啊。怎么了?”
“你说谎!”
那小姑娘用力推开张煜,将他推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了。梅香失声叫道,“小姐,你干什么!煜先生他身子弱,已经病了几日了!若不是听到你在哭,他怎么会强扶病体出来看你——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什么煜先生?他是个怪物!是个……是个……是个不要脸的怪物!”
“小姐!”
“本来就是!他不要脸!他骗我说我们的母亲病死了,骗我说父亲不是不喜欢我和哥哥,是公务太忙!他骗我们,说父亲特意请他来家中常住,抚养我们……他竟然还骗得我们对他感恩戴德,将他像父亲一样爱戴!他……他居心叵测,他哪里配!”
小姑娘脸上,眼泪滚滚而下。可那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却满是仇恨狰狞!
“小姐,你疯了!”
梅香的脸色难看极了。她想上前,却被张煜一把扯住了。
“煜先生!”
“你让她说吧。”张煜脸色苍白,声音却还沉稳。他摇了摇头,“惠儿是受了委屈了。你让她说出来,总比窝在心里舒服。”
“可是煜先生!你只想着叫小姐说出来心里舒服,不要受委屈……你自己呢?你还病着啊!你不委屈吗?你听这些话,心里能舒服吗?”
“我吗?我没关系的。我不怕这些……”
张煜声音很轻。梅香却根本不忍再听。她甚至想问一问——您究竟是不怕,还是因为受了太多委屈,却只能顾全大局,没法说出口?
可她不能问。她只能含着眼泪,扶住张煜,用身子替他挡一挡风。
“你就是个贱人……明明是个男人,却要霸占我母亲的位置!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都知道?啊?知道我母亲是被他逼死的,是因为他不肯让出徐府夫人的位置!却还骗我说你们只是好友!张煜,你是个男人啊!男人怎么可以嫁给另一个男人!你是不是怪物!是不是不要脸!你为什么要逼死我母亲!为什么要让我们孤苦无依——就连父亲,这么多年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我做错了什么,哥哥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对我……凭什么啊!就连在外面,他们也要指着我鼻子骂我杂种,骂我废物,骂我有爹无娘认贼作母!凭什么,张煜,你告诉我,凭什么?!”
到最后,小姑娘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她哭得伤心极了,在地上蜷成了一团,眼泪混着泥土打湿了衣裳。
张煜脸色已经比纸还要白了。
他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梅香紧紧握住他胳膊,她担忧极了。
“夫人……我们回屋子去吧,好不好?”
——她太担心了。竟然忘记了,自从少爷和小姐降生后,为了不要让他们受到困扰,张煜早就命令府内上下只许称呼自己是“煜先生”,再不敢用“夫人”这个词。
——哪怕他,本来就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哪怕这个正妻身份,是他牺牲了所有才换回来的。原本,这个身份在徐府之外,也从来未曾得到过承认。但起码在徐府,他是堂堂正正的夫人,是徐大人唯一的爱妻。
——为了这两个孩子,他放弃了这唯一的‘堂堂正正’,成了见不得光的‘煜先生’。
“对不起。”张煜口中喃喃。这声音轻极了,带着无措。“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过……我最开始,真的没想过……会让你被人这样说。”
“夫人……”
“我是想救你们的母亲的……可是……我做不到啊。”
张煜眼睛里,也渐渐充满了眼泪。梅香早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别人不知道,可她这个贴身下人自然清楚,张煜心里,这一对孩子真的就像他亲生儿女一样疼爱……他是真的含辛茹苦去养育他们的!
可谁能想,最后却是他看成女儿的人,向他心上刺出这样满是怨毒的一刀?
“你说谎……”小姑娘抬起头。她恶狠狠瞪向张煜。“我听他们说了……你说谎,你没有想救她!因为你怕他抢了你的位置,做了父亲的夫人——你是个男人!你凭什么做我父亲的夫人?我父亲与我母亲,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姐,你胡说!大人从来都只喜欢夫人一个,根本未曾看过别人一眼……你母亲根本是自己贴了上来!大人不喜欢她,也不可能娶他!”
“若他真的不喜欢我母亲,我与哥哥又是怎么来的?”
“小姐!”梅香这一嗓子喊得破了音。她满脸惊恐,一下子扑上去捂住了小姑娘的嘴,“你们是收养的孩子,是……是你们母亲带来的身孕!你不能乱说……这种话,千万不能乱说的啊!”
“你放开我!放开!”小姑娘拼命挣扎着,“谁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你们掩耳盗铃!哥哥与父亲那么像!怎么可能没有血缘……张煜!你是不是心知肚明,你自己说!怎么可能没有血缘!你又怎么可能那么好心——若我们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你怎么可能愿意抚养情敌的儿女!”
……
轰隆隆天地俱变。
这小姑娘的一句嘶吼,彻底撕开了笼罩徐府上下数年的疑云。
不,或许不能称之为疑云。其实就如她所说,徐府上下早就有人心中有猜疑,人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只是张煜往日威望太重,而徐宁又明显是一门心思偏着他这个男妻。无人敢提罢了。
但张煜,终究是男人。
就算他再贤良,再小心,为人再正派……在很多人眼里,他这男妻身份,就是原罪!
不然,那小姑娘听到的话,又是谁说给她听的?
人心从来叵测。
而此刻,叵测的人心汇聚成黑压压一片,带着恶意,向张煜压了下来。
他病倒了。
这一次,是病上加病。原本就元气大伤的身子,已经是千疮百孔。再加上心病磨人,竟让他一病不起。
等到徐宁得到消息,从京城赶回漳州时,他已经昏迷数日,连徐宁都不认得了。
“煜儿,煜儿!”
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徐宁挂着一脸的灰尘,进了房门衣服都顾不得换一套,直接奔向张煜病榻前。见了张煜那瘦得脱了形的脸,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回来了……你醒醒,你的徐郎回来了!煜儿……”
“徐大人,不要这样。惊扰了夫人,反而对病情不利啊。”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徐宁一把握住大夫的手。
“煜儿怎么会突然病重如此——我走之前,他不是好转了许多吗?为什么?”
可大夫说不出所以然。反而是梅香含着眼泪,跪在地上,将事情说出了一五一十。
徐宁的脸色变了。
他颤巍巍转向张煜,盯着那人的脸。梅香胆战心惊地看着二人——一时间,竟看不出哪个脸色更难看些。
“大人!奴婢该死,奴婢斗胆!夫人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他心里藏着的东西太深,我看不出来……可有一样我知道,所有人都怀疑过少爷和小姐的身世,唯独夫人,从没提过一个字!夫人对大人您,是情深义重,信任有加!”梅香跪在地上,“可现在夫人病成这样,却还有被这样逼问!大人,夫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对您的爱与信重——大人,您究竟能不能在他病榻前给他撑一次腰,给那些宵小一句准话!告诉所有人,您与那宰相小姐,与少爷和小姐……根本毫无瓜葛!您,问心无愧!”
这一瞬,房间里所有人眼睛都投向了徐宁,除了病榻上无知无觉的张煜。
徐宁站起了身。他环视四周。
梅香跪在地上,还在抬起眼睛乞求地看着他。
而其他人,却都在他眼光下低下了头,没人敢与他对视。
徐宁心里清楚。除了闭着眼睛的张煜,和抬着眼睛的梅香,其他人,没有一个信他。
就算他说一句他问心无愧,那些人也不会信!
何况……
他确实,问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