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一章 家破】
雍熙王朝二十三年冬,都城金陵,完颜尚书府。
时值隆冬腊月,漫天的鹅毛大雪,从灰白色的天空中簌簌地飘落而下。薄薄的积雪堆积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映得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寒风一阵比一阵凛冽,像小刀子割着似的,直吹得人的皮肤都生疼了。
完颜尚书府内,种了满园的红梅,在这寒冬之中开得格外恣肆。
清朗的星光,如水银一般点点滴滴地流泻而下,竟然映得那鲜艳无比的红梅,好似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
点点白雪,飘飘然地落在脆弱的花瓣上,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使人顿生惊艳之情,但是,此时此刻,雍熙王朝当今吏部尚书完颜九鼎的心里,却满是凄然和无奈。
想他完颜九鼎,本是出身于官宦世家,祖上便已经位列三公,名声显赫,到了他这一代,虽然治国才能并不及他的祖先,但他靠着自己十多年的苦读,倒也凭着自己的能力高中状元,当上了当今的吏部尚书。
只是这位子,实在是坐得太不安稳了。
三公之下,分了中书省、尚书省以及门下省三省,其中他完颜九鼎这个吏部尚书,分管的就是雍熙王朝官吏的任免与考核。于是,无可避免地,他得罪了许多人,其中包括很多他在朝堂之上的同僚。吏部尚书的权力实在是太大,太让人眼红,可他为了雍熙王朝的江山社稷,硬是没有收受过同僚或者是其他人一分一毫的贿赂,因此,许多想凭借关系以及财货的人,根本无法从他的手上得到一官半职,或者是一点儿好处。
这样的做法,在官场上实在是太危险了,得罪的人太多,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人头落地。完颜九鼎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好在,他完颜九鼎这一生用情极专,只娶了一个女子做妻子。他心爱的妻子为他生了三个花容月貌、冰清玉洁、乖巧体贴的女儿,养在深闺之中,并不轻易示人。
他的妻子并没有生育男儿,完颜九鼎亦不觉得遗憾,反而觉得欣慰,这样的话,等他再过几年向皇上告老还乡之后,他就可以带着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回到家乡,从此远离官场,过上一家和睦、其乐融融、平稳幸福的日子。
可惜,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紫檀香木的窗棂外,漫天的大雪逐渐变小,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萧瑟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梧桐树上干枯发黄的树叶,被冷风卷在积雪上,不由自主地打着旋儿,最终还是缓缓凄凉地飘落。庭院古木参天的老树上零星栖息着几只寒鸦,沉默地啄着黑压压的羽毛,突然发出了一声“哇——”的低鸣,粗劣嘶哑,凄厉悲凉,让正站在窗前沉思的完颜九鼎倏然惊醒过来。
完颜九鼎知道,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要对完颜家动手了。
在朝堂之上,他与当今丞相大人利云寒结怨最深。十几年来,他与利云寒常常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利云寒是个善于察言观色、极为圆滑世故的人,如今已经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的当今丞相。他当年亦是状元出身,娶了当今皇上的姐姐凝秋公主为妻,虽然只育有一子,但此子甚为骁勇善战,常年为雍熙王朝南征北战,立下战功累累、汗马功劳,如今也被封做了护国大将军。
利家出了两个这么大的人物,早就深得当今皇上的信任与器重,一时间权倾朝野,炙手可热。如此一来,利家要对完颜家动手,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而利云寒看他完颜九鼎不顺眼,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有他完颜九鼎在朝堂之上,不知挡了利云寒多少的好处。利云寒欲除他为后快的心思,他早已了然于心。
只是,他没有想到,利云寒的动作,竟然会那么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难道利云寒真的那么想置他于死地吗?他甚至不能忍耐多等那么几天,今晚,就要对完颜家下手?!
完颜九鼎伸手拢了拢两鬓上已有些许斑白的发须,眼角的纹路,此时显得更加的深刻了。他对着手中举着的密报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正欲推门走出书房,一阵冰飕飕的夜风便在此时穿堂而过,急促而喘息的声音突然穿过重重门栏,清晰地撞进完颜九鼎的耳中。
“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夫人她——”
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到来,在完颜府书房外蜿蜓曲折的回廊尽头,一缕微弱昏黄的光线逐渐出现在完颜九鼎面前,投在书房前青石板砌成的小径之上,泛起一圈幽幽的光晕。一个面容苍白、满脸热汗的中年男子,手持夜灯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他的跟前。
来者,正是在这完颜府内,忠心耿耿地服侍了他们夫妻二人几十年的管家西楼。
“西楼,何事如此慌乱?”完颜九鼎紧颦着双眉,沉声问道。
“老爷,是夫人她……她……”西楼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把实情告诉完颜九鼎。
“她怎么了?她现在在何处?”完颜九鼎听后心底一沉,继续问道。
“夫人她在后花园内,可是她已经……”西楼下了很大一番决心,终于决定把实情告诉完颜九鼎时,而爱妻心切的完颜九鼎,早就已经按捺不住,大步流星地往后花园的方向冲去。
后花园内。
“月裳!”完颜九鼎欣喜地发现他的爱妻并无大碍,就像往常一样从从容容地伫立在后花园的一棵红梅树下的时候,忍不住松了一口大气,他快步走向他的爱妻。
“夫君,原来是你。”月裳听见了完颜九鼎的呼唤声,回过身来,从容不迫地向他淡然一笑,而站在她身旁的管家夫人紫苏,却是一脸惨澹无比的面色。
“月裳,这里风大,你快回放去罢!”完颜九鼎正欲往自己的妻子身上披上一件厚实的大衣,一只纤纤玉手却阻止了他。
“紫苏,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和老爷说。”月裳轻言细语地吩咐道,紫苏只得应了一声,神色晦暗地退下。完颜九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焦急不安地问道,“月裳,出了什么事了?”
“夫君,你不用再瞒着我了,厉丞相欲罢了你的吏部尚书之位,并以谋反之罪将我们完颜家满门抄斩之事,我已经全部知晓了。”月裳轻然苦笑了一声,伸手放在完颜九鼎的发上,替他拂去了发上残留的几点积雪,口中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完颜九鼎瞪大了双眼,惊讶地望着他的妻子,问道。
“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还知道,厉丞相已经伪造好了充分的人证物证,而皇上亦已经听信了他的谗言诽谤,如果不出所料,今晚,厉丞相将会将我们完颜家的老老少少,一网打尽。”月裳扑闪了几下美丽的双眼,心平气和地说道。
“既然你已经全部都知道了,那你也应该知道,完颜家现在的实力和状况,根本无力对抗利云寒的诬陷和迫害,”完颜九鼎痛苦而无奈地闭上双眼,双手抓住月裳的肩膀,“月裳,赶紧收拾收拾包袱,带上我们的三个女儿和西楼、紫苏他们,从完颜家地底下的秘密隧道逃出去罢!逃得越远越好,从此隐姓埋名,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你呢,夫君,你这是要月裳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逃之夭夭,而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引颈受戮吗?”月裳轻柔地说道,脸上的面色似乎比刚才惨白了几分,全无往日的嫣红柔美。
“夫君,月裳不会扔下你一个人逃掉的,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全部都是屁话!既然今日已经难逃一死,那么月裳,便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就是……免得……免得一路上……寂寞啊……”月裳说着说着,红嫩的唇边,忽然渗出了丝丝殷红的血沫。
“月裳,你!”完颜九鼎大吃一惊,正欲开口喊人,却被月裳的一只纤细的素手,轻轻地捂住了嘴唇。
“不用喊了,我刚才趁着紫苏不注意,已经偷偷服下了过量的‘凌霜散’,如今已经无药可救。夫君,月裳……能死在你的怀里,也不枉我们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了。但愿来生,月裳还能与你……再续夫妻缘分……”月裳的身子渐渐瘫软了下去,缓缓地倒在了完颜九鼎的怀中,气若游丝般地呻吟道。
“不,月裳!”完颜九鼎紧紧地抱着逐渐瘫倒在地上、不断口吐鲜血的月裳,伤心欲绝地喊道。远处的回廊上,传来了匆忙急促的脚步声,同样撕心裂肺的三声女子的尖声叫喊,几乎是同时响了起来。
“娘——”
【楔子:第二章 人亡】
完颜尚书府的管家西楼和他的夫人紫苏,见完颜夫人月裳趁他们两个不注意,偷偷服下了过量的致命剧毒“凌霜散”之后,便已知道这次真的是大事不妙,赶紧跑去后院最别致的三间苑房内,匆匆忙忙地找来了完颜家的三位小姐。待到完颜锦瑟和她的两个妹妹完颜箜篌、完颜琵琶心急火燎地往后花园里冲过去的时候,完颜夫人月裳已经静静地倒在了完颜九鼎的怀中。
“娘!您怎么了?您怎么了!”锦瑟见自己的娘亲了无生机地瘫倒在了地面上,眼中的清泪禁不住喷薄而出,她跪倒在完颜九鼎和月裳的身边,伸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纤细玉臂,轻轻地在完颜九鼎的另一边扶住了她的娘亲。与此同时,琵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如花的脸蛋儿顿时成了鼻涕眼泪的一团糟,她紧紧地抓住娘亲的手,口中带着哭腔喊道:“娘!您不要吓女儿,您千万不能有事啊!”
“瑟儿,琵琶……不要哭……”中毒已深、气若游丝的月裳,微弱地劝慰着自己的几个心爱的女儿,爱怜的目光一一拂过了她们美丽的容颜。此时,完颜尚书府的三位小姐中最冷静理智的一位——二小姐箜篌,却果断地抓起了月裳的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准备替娘亲初步诊断,好及时地救回娘亲一命。
月裳微微一笑。
她生养了二十年的三位女儿,她自己当然最清楚她们各自的性格特点。
锦瑟是大女儿,继承了她的柔美和细致,性格也如同水一般的温柔以及细腻,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有着弱水一般的绕指娇柔,冰肌玉骨,娉婷秀雅,温婉娴淑。
而二女儿箜篌,则比她的姐姐锦瑟更像一个老大,她为人处世极为沉着冷静,理智果断,就算心急如焚,伤心欲绝,也绝不会在表面上表现出一分一毫。她长得艳若桃李,耀如春华,但却冷若冰霜,傲骨铮铮的她,从不肯亏欠他人的半分人情。
小女儿琵琶雪肤花貌,杏面桃腮,从小就受到家人以及她的两位姐姐的宠爱,性子自然娇纵些,但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一个。
可惜……可惜……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照顾这三个可爱的女儿了。
“箜篌,不用诊断了,娘已经不行了,娘……就要向你们告别了……”月裳轻然缩回了自己的右手,脸上露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箜篌沉声说道:“不,娘!女儿不能让您就这样死去!女儿这就去请金陵城最好的大夫来!”
“不必了……瑟儿,箜篌,琵琶……娘大限已到,而完颜家亦已经气数将尽,当今利丞相……今晚就会对完颜府下手……你们三个……赶紧跟着西楼叔叔和紫苏阿姨,带着他们的孩子崇鱼头,从后院最右边的那间厢房床底下的秘密隧道,逃出完颜府内罢……我和你们的爹,会一直守在这里,帮你们挡住利丞相的人马……不会……不会让他们……”
月裳艰难地说完最后的一些遗言,便已经感到力不从心,她连连“咳咳”了几声,几口殷红的血沫涌上了她的嘴边,最终还是体力不支,油尽灯枯地倒在完颜九鼎的怀中,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不!娘亲!娘亲,您不要扔下女儿不管啊!”尖利的呼叫声,瞬间便撕破了逐渐暗下来的平静夜空,琵琶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扑倒在月裳的身上,而锦瑟更是泪流满面地抱住娘亲温柔美丽的螓首,口中哽噎,泣不成声,“娘亲,女儿死也不会离开您和爹的,要死,我们全家人……一起去死好了……”
“够了!”一直沉默不言、悲痛欲绝的完颜九鼎,忽然大喝一声,镇住了两位温柔活泼的女儿,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更加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妻子,头缓缓转向三个女儿之中最为理智非凡的二女儿箜篌,沉声说道:“箜篌,为父的三个女儿之中,你向来都是最冷静大方、最能担当大局的的一个。今日,你审时度势,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完颜家现在的处境。意图谋反,是连诛九族的死罪,完颜家今日,必定是在劫难逃。”
“爹,您不用说了,这些,女儿都知道。”箜篌凄然说道,死死地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在略施脂粉的冷艳脸庞上,划出了两道痕迹。“可是,爹,难道就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么?”
“若是有其它办法,爹岂会与娘在这里坐以待毙?利丞相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取不了为父的性命,他定不会善罢甘休。”完颜九鼎悲痛而道,凝视着怀中爱妻已经失去了血色的娇颜,“箜篌,快逃,带着你的姐姐和妹妹,赶紧逃吧!”
“爹!”箜篌带着哭腔喊了完颜九鼎最后一句。
“快走!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现在不走,你们三个只会跟着爹娘一起去送死罢了!箜篌,记得,爹娘死后,记得要为爹娘报仇!你们日后就算是死,也要记得灭我完颜家一门的利云寒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完颜九鼎决绝果断地说道,并迅速伸出手来,封住了死死地拽着娘亲不肯走的大女儿和三女儿的穴道。
“箜篌,把你三妹抱过去地下隧道那边,紫苏,有劳你把大小姐也带去那儿了,”完颜九鼎怀中抱着月裳的尸身,缓缓站起,最后下命令道,“至于你,西楼,带上你的孩子崇鱼头,跟着三位小姐一起逃命去罢!”
“是,老爷。我们夫妻二人,一定会竭尽所能,保住三位小姐的周全!”西楼和紫苏悲痛难抑地遵照完颜九鼎的话,带走了锦瑟与琵琶。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渐渐掩住了所有人的轮廓,。
寒风瑟瑟,黄叶凋零,已经干枯的梧桐叶子,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不时地从枝头飘坠而下。空中的大雪早就已经停了,偶尔一两只栖息在树的蝙蝠,横冲直撞般的在阴沉的暮色里穿梭掠过。
可是,这人世间的大雪,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
【楔子:第三章 灭门】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往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完颜尚书府,在此时此刻,却沉寂得透不出一丝气息。
寒意愈来愈森重,冷风如冰刃一般猎猎地划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兀兀然地出现了一个火把明耀的两点,像是一尾火鱼一般突然游进了寂寥安静的完颜尚书府内。然后,许许多多的亮点,慢慢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完颜尚书府的庭院之中。片刻之后,权高位重的当今丞相利云寒所带领的五千精兵的火把,逐渐照亮了整个庭院,恍如白昼,那宛如巨蟒般盘旋的灯火,瞬间便映入了完颜九鼎的眼中。
火光如同血色一般熊熊地燃烧着,五千精兵拔剑出鞘,弓弩开弦,枪戟林立,肃杀威严,整装以待。一个身着华贵的紫色官袍,头戴精致的鎏金玉冠,身材颇为高大伟岸的中年男子,在周围刀剑甲胄的闪闪寒光之中,从容不迫、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完颜尚书府的中庭之中。
来者正是当今丞相——利云寒。
面前男子释放出来的张狂气息,无法阻挡地扑面而来,把完颜尚书府庭院中阴冷的氛围,硬生生又加重了几分。怀中抱着死去爱妻的尸身、沉抑悲痛的完颜九鼎,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完颜尚书府中庭后的大厅内,竟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利云寒已派人把完颜府重重包围、插翅难飞一般。
利云寒带着几个贴身的精锐护卫,一步步踏进完颜府中庭后的大厅内,居高临下地望着完颜九鼎,当看到完颜九鼎怀中,竟然抱着的是死去的月裳时,禁不住一脸的讶然。
“完颜大人,别来无恙啊?”利云寒压抑住心中的惊讶和疑惑,装模作样地拱手作揖道。“下官不知,大人您这偌大的尚书府内,怎么连一个下人也没有?”
完颜九鼎抬起眼眸,冷着一双如鹰般锐利的双眼,斜睨了利云寒一眼,口中冷冷说道:“老夫早知朝中有奸佞小人欲除老夫为后快,为避免连累了他人,老人早已遣散尚书府中众人。只是不知丞相大人深夜造访尚书府,所谓何事?”
“哼!完颜九鼎,用不着在本相面前装模作样,本相问你,月裳怎么死了?”利云寒终于按捺不住,凶相毕露,咬牙切齿地问道。
“利云寒,你欲取老夫性命、霸占月裳的司马昭之心,早已是路人皆知。今日你终有机会一举歼灭完颜府,月裳若是落在你的手中,必定遭辱。倒不如由老夫先下手为强,杀了月裳,免得被你这种禽兽不如的败类糟蹋!”完颜九鼎快意恩仇地骂道,那痛快淋漓的气势,把利云寒那飞扬跋扈的嚣焰,都硬是压下了几分。
“你……你这个老东西!想当年,月裳可是金陵第一美人,本可嫁与本相、位及丞相夫人,却偏偏不长眼嫁给你这个无用的老东西!”利云寒听后,气急败坏地指着完颜九鼎骂道:“你……你竟然杀了她?”
“哈哈,利云寒,就算我不杀月裳,月裳也不会委身于你。”完颜九鼎轻蔑地笑道。
利云寒听了完颜九鼎的讽刺之后,不怒反笑。“哼,杀了月裳又如何?完颜九鼎,本相知道月裳为你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养在深闺之中,未曾有人见过。待到本相杀了你,再把你那三个美貌女儿抢回去做侍妾也未尝不可!来人,宣旨!”
一位随行而来的太监,在利云寒的挥手示意下,拿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快步走到完颜九鼎面前,站直了身子,干咳了两声,尖声喊道:“圣旨到——吏部尚书完颜九鼎接旨!”
“臣……接旨!”纵使完颜九鼎再怎么不愿,亦知道圣旨难为,也只得把怀中月裳的尸身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下跪接旨。
负责宣旨的太监,缓缓地向两边展开了那卷载着皇帝旨意的黄绫,开始宣读御诏。他那声音虽然并不大,但是异常尖细悠长,仿佛含着极尖利的针刺,一字一句地传进了完颜九鼎的耳膜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罪臣完颜九鼎,公然在朝堂之上党同伐异,拉帮结派,私通外敌,图谋不轨,包藏祸心,蓄意犯上做乱,危及雍熙王朝之江山社稷,天理难容。现将其满门抄斩,九族连诛,以振皇威。钦此!”
“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赤胆忠心,日月可鉴,怎会有谋朝篡位之心?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老夫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利云寒,你给老夫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夫今日死于你手中,他日,你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完颜九鼎从容不迫、视死如归般地接过圣旨,抬头冷眼望向利云寒,口中说道。
顿时,四目相交,冷眼而瞪,利云寒竟然感到有几分忽然而至的寒意,兀地涌上心头,连忙大手一挥,厉声道:“好,既然你不怕死,本相便成全你!来人,放箭!”
随着一声清脆的弓响,一支利箭离弦而出,飞速而精准地射向了完颜九鼎的胸膛。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兀然从屋内闪出一个玄青色的身影,飞扑到完颜九鼎的身前,那只利箭就这么直直地插入了来者的后背,顿时,血流如注,染得那玄青色的衣袍,尽是殷红一片。
“西楼!你怎么回来了?老夫不是叫你赶紧逃走的吗?!”完颜九鼎一看,竟然是忠心耿耿地跟了他几十年的西楼,惊讶地问道。
“老爷,您对西楼夫妇二人恩重如山,若不是老爷和夫人二十多年前好心出手相救,西楼与紫苏早已双双饿死在金陵街头。今日,西楼陪老爷一同送死,也算还了老爷和夫人的恩情!”西楼忍着背上的剧痛,坚定地说道。
“是啊,老爷!老爷您请放心,我们都是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块儿!”里屋内,忽然又走出了一位身着紫衣的中年妇人,面容平静,波澜不惊,似乎全然不怕屋内那严阵以待的阵势。她缓缓跪在完颜九鼎和西楼旁边,轻声说道:“老爷,紫苏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秘密杀死了三位小姐,这样一来,老爷您就能在阴曹地府,和夫人与三位小姐再相见了!”
紫苏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晰得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完颜九鼎瞬间便已经理解了西楼和紫苏的用意,只得悲痛地闭上了眼眸,不再说一句话。利云寒听后却惊异痛惜地喊了一句,“什么?那三位小姐也死了!”
“小姐就算是死,也比落在你这狗贼手中好!”紫苏冷笑一声,鄙视地望向了利云寒。
利云寒顿时恼羞成怒,大手一挥,完颜尚书府的大厅内瞬时间箭如雨下。尖利的箭矢飞速地划破了稀薄悲凉的空气,直直地射向了大厅中还活着的三个人。
一阵眼花缭乱过后,大厅内只剩下一片了无生机的死寂,完颜九鼎、西楼和紫苏三人,都皆死不瞑目一般瞪眼望着利云寒,三人的胸背之上,都插着满满当当的箭矢,殷红一片,阴冷湿寒的血腥气味,顿时充斥荡漾在整间完颜府的空气中。
利云寒见完颜九鼎已死,终于放心地吁了一口气,用手擦了擦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眼锋渐渐凌厉,带着一脸杀戮,口中命令道,“来人啊,点火烧了这完颜尚书府!把完颜九鼎这老贼偷偷藏起的远亲近戚、家奴侍婢,统统都给本相揪出来,一一处死!斩草若是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是,相爷!”众精兵齐声应道。
于是,完颜府内外,吵闹的人声、杂乱的脚步声、树枝断裂、房屋坍圮的声音顿时交织混杂成一片。
半晌,滚滚的浓烟,便在利云寒不可一世的嚣张笑脸中气势汹汹地涌了起来,张狂的火苗闪烁着明艳炫目的光芒,发出得逞般的“咝咝”笑声,疯狂地跳跃在美轮美奂的庭院之中,贪婪地舔舐着那精美的亭台楼阁,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地上与墙壁上的一切。
昔日雄伟壮阔的完颜尚书府,在无情的烈火中熊熊地燃烧起来。完颜家族辛辛苦苦地效忠打拼了百年的一切,就在这一夕之间,化作过眼云烟,消失殆尽。
【楔子:第四章 逃离】
完颜尚书府,地下隧道内。
“琵琶,别再敲了,紫苏阿姨和西楼叔叔已经从这地道外,把那地道入口处的断层石放了下来,压塌了地道入口,再也没有人会发现这条地道的存在。你再用力去敲那入口,也是徒劳。”完颜箜篌(konghou)望着自己那倔强的妹子,已经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敲打那地道的入口整整一个时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劝道。
“呜呜……二姐……爹和娘亲都死了,紫苏阿姨和西楼叔叔本来……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是他们为了掩护我们几个,也跑去送死了……这……这……”完颜琵琶毕竟是姐妹三个中最小的妹子,生性刁蛮娇纵,但也如所有的孩子一般善良而脆弱。她忍着手指上的剧痛,依然在那已被巨石封死的地道入口挖呀挖,如青葱般细长嫩白的十指,早已是又红又肿,血渍斑斑。
“大姐,你也别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我们姐妹三个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地活下去,忍辱负重,伺机而行,手刃利云寒这个不共戴天的杀父弑母的仇人,为我完颜家报灭门之仇才是!”箜篌见小妹琵琶还是那么倔强,只得反过来再劝劝一直静静地呆在这地道的角落内,不停地暗暗垂泪的大姐锦瑟。
“箜篌,我们大家,当然都明白你所说的道理,只是……爹娘生我养我,恩重如山,如今竟惨遭奸人迫害至死,这叫我们为人子女的,怎么能不难过?”锦瑟怀里轻轻地搂着只有五岁的小鱼头,静静流泪道。“箜篌,大姐知道,你心里头的难过……不比我们大家少,可你这丫头的性子,比琵琶还倔,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从来都不告诉别人。这样,把心事都憋在心里面,你也……不好受啊……”
“大姐!”箜篌死死地忍住就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低下头,用白色的手绢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一双秋水翦眸,沉默了半晌,这才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大姐,琵琶,你们看,这地道虽然不为人知,但是里面却很通风,连照明的烛火、充饥解渴的干粮清水也一应俱全,像是……爹娘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难道……爹娘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吗?”挖墙挖得疲惫不堪的琵琶,终于放弃那徒劳无功的努力,她筋疲力尽地挨着锦瑟瘫坐在地上,悲伤难抑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当尽快离开完颜府才是!而且——而且我们三个,必须分开逃命!”箜篌环顾了一下四周,干脆也靠着锦瑟和琵琶坐了下来,斩钉截铁地说道。
“二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三个要分开?”琵琶瞪圆了一双杏眸,惊叫道。
“若是不分开逃命,一旦被抓住,那等于把我们几个一网打尽。要是我们大家都死了,那谁来为完颜家报仇?谁来为爹娘报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分开逃命,活下去一个是一个,若是……若是我们之中有谁……遭遇不幸的话,那么至少另外的人,还能继续报仇雪恨……”一旁的锦瑟也终于止住了低声啜泣,平静地开口道,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了出来。
“大姐说的不错,我们姐妹三人……必须分开了……只是,我们三姐妹毕竟也是大人,总不至于饿死的地步。可是小鱼头还是个孩子,他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他必须跟我们其中一人走。”箜篌望着赖在锦瑟怀中的小鱼头,怜爱地说道。
这孩子,是西楼与紫苏的宝贝孩儿,打小便乖巧可爱,极为讨人喜欢。由于他从小就喜欢吃崇鱼,西楼紫苏夫妇便没有为他另起名字,就叫他崇鱼头。西楼与紫苏毅然走出隧道,为她们放下断层石之前,就曾跪下苦苦地请求她们照顾好这个孩子。如今,他们夫妇二人为救她们而死,这叫她们,怎能不对这可怜的孩儿好好地疼惜爱护?
“不!鱼头不要和三位姐姐分开!呜呜呜……鱼头不要!”小鱼头又放声大哭起来,赖在锦瑟怀中又哭又闹,锦瑟赶紧温柔地安抚道:“小鱼头,乖啊,这是形势所迫,姐姐也是身不由己……”锦瑟哄劝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让孩子止住了哭声。箜篌见小鱼头终于没再哭了,才试探性地问道:“那……小鱼头,你愿意跟哪个姐姐走?”
小鱼头抬起精灵咕噜的一双眼睛,望望这个姐姐、又望望那个姐姐,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眼看着又要哭闹起来,锦瑟开口道:“这件事,我早已想好的办法。”说罢,便从衣中拿了三条用裙裾撕成的白色布条出来,继续说道:
“我在这三条布条中的其中一条内,用伤口上的血画了一个圆圈,我们三个来抓阄儿,抽中那有圆圈的布条的人,便可带小鱼头走。”
琵琶和箜篌闻罢,都伸手过来,从锦瑟的手中抓了一条布条,当她们正欲察看手中的布条之时,锦瑟飞快地站了起来,迅速把手中剩下的那条布条,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面正燃着的烛火上,不消片刻,火舌便把锦瑟手中剩下来的最后一条白色布条,吞噬殆尽。
琵琶和箜篌望见自己手中空白的布条,以及锦瑟刚才的举动,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大姐,你竟然作弊!”琵琶喊道。
“我可没有作弊,有谁看到我作弊了吗?我只不过是烧了我自己那条布条而已,”锦瑟无辜地耸耸肩,继续说道,“既然你们二人都抽到了空白阄,那么以后,就由我来照顾小鱼头吧!”
“大姐,你只是不想拖累我们而已。”箜篌望了望一旁还在那儿愣头愣脑、一头雾水的小鱼头,一针见血地说道。毕竟,小鱼头可爱是可爱,可是要逃难的话,多一张嘴,就要多一口饭吃,大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养活自己和小鱼头两个人,必定比仅仅养活自己一个人艰难得多。
“放心罢,我会照顾好这孩子的。”锦瑟给了两位妹妹一个劝慰的眼神,蹲下身对着小鱼头说:“小鱼头,以后,你就跟着锦瑟姐姐一起过,好吗?”
“好!”小鱼头望着锦瑟姐姐温柔美丽地容颜,傻呼呼地答应道。
“不过,你要记住两点。第一,以后,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姐姐和你任何过往的事情,否则,我们两个都有可能性命不保,知道吗?这是第一原则,切记切记,绝对不能说!”锦瑟循循善诱道。
“是,锦瑟姐姐!”小鱼头清脆地答应道。“鱼头保证不会跟任何人说!”
“呵呵,乖~~第二,小鱼头,以后,锦瑟姐姐就是你的娘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叫锦瑟姐姐一声‘娘’,知道吗?”锦瑟温柔摸了摸小鱼头的小脑袋,继续劝诱道。
“知道了,娘!”小鱼头这孩子也着实是精灵,很快就理解了锦瑟的用意,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娘”,锦瑟听后,终于放心地笑了。
站在一旁的箜篌和琵琶,互相对望了一眼,亦知大姐就算是亏待自己,也绝不会亏待这孩子,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箜篌上前,伸手搭在锦瑟的肩膀上,轻声开口道:“大姐,时候不早了,我们姐妹三人……还是赶紧出这地道吧!”
“嗯,好。”锦瑟牵着小鱼头的手,与自己的两个妹妹一同往地道深处走去。地面上,熊熊的大火,正在无情地舔舐吞噬着完颜府的一切一切,而在这地底下,等待着她们三人的,究竟,又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也许,冥冥之中,上天,自然会有他最好的安排。
【锦瑟:第一章 冷雪】
滁州,醉焰楼。
冬天里面最冷的日子,即将过去了,纷纷洒洒的鹅毛大雪,亦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疏了。
就快要过年了呢!
初春的暖意,已经融融浸浸地渗入到空气里面,带来了些许新春的气息,可一阵冷冽的寒风忽然刮过来,还是让街上的行人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赶紧拉了拉身上的寒衣,匆匆忙忙地继续赶路。
这个时候,是合家团聚、共享天伦的时候,亦是各门各户热热闹闹地置办丰盛年货的时候。自然,也是他东方世淮最最忙碌的时候。
东方家世代经营的“玉茗”商号的名号,在百年之前便已经响遍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玉茗商人”的称谓,亦是在这雍熙王朝中富商的代名词。
传闻“玉茗”商号的店铺,遍布雍熙王朝的每一个郡、每一个州、每一个县,无论是多么富庶的地方,抑或是多么贫穷的地方,都有“玉茗”商号的店铺存在,而且经营百年,历久弥新,其财富之厚实,为历朝历代之罕见。
因此,雍熙王朝之中,人们提起“玉茗”这二字,总是一脸羡慕、一脸敬佩。
对于这富可敌国的殷实之家,人们常常会误认为其子弟无非是些只知日日吃喝玩乐、夜夜灯红酒绿的纨绔子弟罢,并不知其中创业与守业的艰难,亦不知其世世代代当家的子弟,需要经过多少的磨炼、多少的艰难险阻,才能使“玉茗”的事业蒸蒸日上、经久不息。
刚刚处理完滁州城内最重要的一笔大生意的东方世淮,正斜斜地靠坐在滁州城中名声最响的“醉焰楼”内,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手中还是温热的琼浆玉液,任由满座的高官政要、名流雅士为他长谈阔论,两眼却无聊至极地望向窗外还没有停下的纷扬白雪,心绪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真的是……太无聊了。
东方世淮本来就冷硬的面庞,稍稍显得有些不耐起来。
他这趟来滁州,除了查看清点“玉茗”商号在滁州城内各店铺的账目收支情况之外,亦只是打算将“玉茗”各分店过春的货品买齐,收齐各项的账款罢了。
他本想一办完滁州这里的事情,就立即启程坐船回金陵的“玉茗”总号,与家人一起清点准备年货。毕竟,明天就是除夕之夜了,人人都想与家人呆在一块儿。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昨夜滁州的雪下得实在是太大,通往郊野渡头的路都被冰雪封了起来。尽管滁州城的知县已经许诺,马上派人去铲雪除冰,可是最快亦要等到明个儿一早,才能出发回去金陵。
因此,他只得乖乖地呆在这滁州城内最好的客栈“醉焰楼”中,任由一帮与“玉茗”商号有生意往来的好友,以及滁州当地的高官名士硬拉着他来参加这灯热酒暖的宴会。
这样也好,免得过早地回去,他那只顾着自个儿逍遥快活、不管他死活硬是把“玉茗”商号的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身上的老爹,又在他的耳边唠唠叨叨地说他老大不小、应该娶妻了之类的琐碎事,听得他耳朵都快要起茧了。
窗外的飞雪,已经没有前几天那么大了,可是也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宴会上,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酒正酣,意正浓,亦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苗头。
东方世淮终于忍不住欠身占了起来,朝满座的宾客作了作揖,礼貌而得体地请求离席,趁着一桌人正酣然欲醉之际,赶紧起身离去。
一旁随侍的小厮冬隅见他起身离去,亦赶紧跟上,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身后。东方世淮谢了冬隅一声,用手笼紧了身后大衣的衣襟,正欲抬脚踏上客栈楼梯、回房休息之时,心里忽地无端端“咯噔”了一下。
他顿时楞了一下,前脚刚刚踏上楼梯,后脚却忘了跟上,于是整个人停在了那儿。后面跟着的冬隅并不知道东方世淮已经忽然停了下来,只是顺着惯性往前迈脚,结果“碰”地一声撞上了东方世淮的后背,撞得东方世淮轻轻地闷哼了一声。
“哎呀!少爷,对不起!对不起!”冬隅见自己撞了东方世淮,吓得连连道歉道。要知道,东方世淮可是东方家的当家,若是被他撞了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东方家的人不剥了自己的皮才怪!
“没事。”东方世淮并没有因为这小小的事情怪罪冬隅,只是……他心里头实在是疑惑……
刚才,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怅然若失,好像……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遗忘了、或是被自己遗弃了一样?
东方世淮在心里暗暗地把这次来滁州所有的账目、以及所要添置的货物都快速过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没有任何的错漏之处。可是,为何刚才……他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
大概是最近太累了罢。
东方世淮暗想道,亦并没有向冬隅提及太多,直接说自个儿身子有些不舒服,便回房去了。
冬末春初,的确是一个不怎么好受的时节,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还是安安稳稳地呆在暖暖的被窝内最是舒服。
夜逐渐深了,“醉焰楼”里面的筵席也都一一散了,街道上面的行人也越来越稀疏,大家都赶着回去温暖的家中,吃顿好饭,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福气,特别……是已经家破人亡的人。
夜阑人静,星点稀疏,薄薄的雪花依然在缓缓地飘落。越来越冷清的街头小巷处,两个一直蜷缩成一团的黑影,终于动了动。
“娘,我真的好冷哦……我真的好饿哦……”小鱼头吸着鼻涕,可怜兮兮地巴在锦瑟身上,泪眼汪汪地说道。
“乖,小鱼头,再忍一忍……娘……娘马上帮你弄些吃的东西来……”看见孩子那可怜到了极点的小模样,锦瑟也忍不住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或许,是她太过自以为是了。
一个月前,完颜府被烧成了一团灰烬,她与两个妹妹躲在了完颜府地下的秘密隧道之内,方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她曾在地道下向两个妹妹许诺,一定会照顾好她们三人的救命恩人西楼和紫苏的孩子小鱼头。
结果,她大错特错了。
她只不过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大小姐,从未吃过什么苦头,也从不曾拉下面子求过别人什么。
一个月前从金陵完颜府带着小鱼头逃出来以后,她就一直在街上辗转漂泊,结果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与金陵相近的滁州。她身上戴着的首饰金银早就典当了出去,换得一些银两,得以买些活命的干粮,就连逃命时身上穿着的那套锦华丝裳,也被她脱了下来换成银两,买了件薄薄的粗布衣裳之后,其余的也换成了粮食带在了身上。
但是,她实在是没有任何的谋生技能,于是一个月后,她与小鱼头,着着实实是到了山穷水尽、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境地,只得……沦为乞丐。
她死并不要紧,可小鱼头这孩子才这么小,她不能够让他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跟着她枯萎凋零。可她偏偏又是一个极要自尊的人,从小就被教育“不吃嗟来之食”的她,不愿向人乞讨、亦不愿吃别人吃剩下来的东西呀!
可是,到底是自尊重要,还是命更重要?
人如果被逼到了生存的底线,是不是……连自尊都可以毫不在意地踩在脚下?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有责任照顾好小鱼头,有责任照顾好救命恩人的遗孤,有责任……让他活下去……
“来,小鱼头,娘……带你去那间客栈那边看看……”锦瑟忍住满腔的羞耻感和就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拉着小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的小鱼头的手,慢慢地向“醉焰楼”走去。
【锦瑟:第二章 泪泉】
一只纤细瘦弱的小手,伸了又触电似的缩回去,缩回去又忍不住慢慢地伸了出来。犹犹豫豫了好一阵子的锦瑟,终于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轻轻地敲响了“醉焰楼”的大门。
“都这么晚了……谁呀?”醉焰楼的大门“吱呀”一声便打了开来,一个身着灰衣、头戴青色小帽的小二走了出来,朝门外四处张望着。
“大……大爷,我和孩子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请您……请您行行好,赏我们一些残羹剩饭吧!”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锦瑟,咬着牙关,眼含着泪水,生平第一次哀求别人道。而可怜的小鱼头则缩在锦瑟的怀里,亦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原来又是一个臭要饭的,去去去!本大爷没东西给你!”那店小二见客栈门口站着一大一小、蓬头垢面的两个乞丐,掩不住一脸的嫌恶,没好气地赶人道。
真是的,咱这“醉焰楼”名满天下,每天到这来休憩小酌、听曲赏雪都是名人雅士、达官贵人,像这种想来乞讨一杯残羹的乞丐,他小二见得多了,也赶得多了!
“这……”锦瑟被那店小二猛地推了一下,瘦弱的身子一下子便被他推到在坚硬结冰的雪地上,手掌本能地向后一撑,“唰”地一下,两只嫩白小手的手掌,便被刮破了一层皮。微毫的痛意从手掌上传来,直连到了心中,锦瑟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剩一腔的哽咽。
“娘!”小鱼头见锦瑟受到如此遭遇,亦忍不住“哇~~”地一声叫了出来,赶紧跑过去扶她。可一个只有五岁小孩子,本身就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又怎么扶得起另外一个人?于是,小鱼头也干脆蜷缩在锦瑟身旁,嚎啕大哭起来。
“哎哎哎!你这小要饭的,你哭什么呀?”店小二没好气地看着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小鱼头,两手不耐地捂起耳朵。
“好了好了,今个儿就当作是本大爷大发慈悲、做做善事,赏你们一口饭吃。小要饭的,别再哭了,吵死人了!”
那店小二实在是被小鱼头的大哭声搅得烦躁又无奈,于是便从“醉焰楼”内拿了一只不用的破碗,从刚刚倒完剩饭剩菜的潲水桶里面舀了一勺残羹,倒进那破碗里面,放到小鱼头跟前。
小鱼头一见到那碗残羹剩饭,两眼立即放出光来,他赶忙端起那只破碗,正准备狼吞虎咽一番,忽然又想起一旁的锦瑟娘亲,又连忙端着那只破碗凑了过去。
“娘亲,我们有东西吃了,您快吃吧!”小鱼头稚嫩可爱的笑脸暖暖地笑了起来,他急急地催促道。
“乖孩子,娘亲不饿,你吃吧~”锦瑟暗暗用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丝,伸手怜爱地摸了摸小鱼头的小脑袋,温柔说道,“快吃吧,娘亲真的一点都不饿!”
“哦,那我不客气啦!”傻乎乎的小鱼头马上便信了锦瑟的话,端起破碗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此时此刻,那碗已经凉了、馊了的残羹剩饭,在他眼里,或许是这世界上最最美味的佳肴珍馐了。
今天这关,总算是过了,他们两个亦总算活了下来。
可是,明天呢,后天呢,大后天呢,以后呢?
以后她又该怎么办?
锦瑟伸手摸着小鱼头的脑袋,又替他拢紧了身上的薄衣。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希望,他不懂尊严被别人践踏在脚下是什么滋味,亦不懂受人白眼、吃别人的残羹剩饭是什么滋味。她多么希望他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小小年纪就被迫着尝遍这人世间的冷暖。
可是她又有什么能力能够护他周全?她连让他吃顿饱饭的能力也没有啊!
“哗——”
醉焰楼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打了开来,另一个店小二刚刚把一盆客人洗脚用过的水泼出了店门外面,这才发现了躲在店门下避寒的两个人。而刚才的那盆洗脚水,正不偏不倚地泼在了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人身上,那人顿时浑身上下湿了个透彻。
那店小二刚刚想道歉,可定睛一看,发现那只不过是两个正在吃着剩饭剩菜的乞丐而已,于是便鄙夷地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臭要饭的!”,直接“嘭”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锦瑟猝不及防地被人泼了一身的洗脚水,心里头自然满是委屈,但却不敢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大声哭喊,生怕搅了这醉焰楼内的客人的安眠,只得默默忍受着,打落门牙也只得和着血往肚子里面吞。她静静地把湿透了的外衣从身上除了下来,晾在一旁的围栏上,任由夜里彻骨的寒风将自己的骨头都吹得生疼,蜷缩在客栈门前的角落处,忍受着腹内极端的饥饿,搂着总算是吃了顿饱饭的小鱼头疲惫地睡过去。
梦中,她或许会梦到爹娘和妹妹们那让她魂牵梦萦的容颜,但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挨得过这么严峻的寒夜,明个儿一早,她是否还能看到那初生的太阳。
雪,依然在不紧不慢地下着。
外面的气温,寒彻透骨,可那温暖如春的“醉焰楼”内,却有一个人不知为何,难以入睡。
今个儿他到底是怎么了?
东方世淮在“醉焰楼”天字一号房的宽敞大床上,辗转反侧了整整一个时辰,却依然还是无法入睡的时候,终于放弃挣扎,坐了起来,点燃了桌上烛火。
他从不曾出现过这种情况,白日里他经受了这么多高强度的工作,晚上应当会好好地休息才是。可是今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从上楼梯的时候心里“咯噔”地震了一下之后,一直到现在,他始终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三更了,街上的更夫敲响了手中的更锣,一阵悠长的喝声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三更夜咯——提防火烛——”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醉焰楼的大门“吱呀”一声地打开,紧接着便是泼水的声音。
大概是店小二在帮醉焰楼里的客人倒洗脚水罢,但当他听到那“哗”地一声泼水声时,为何他的心里……会无由来地刺痛了一下?
“少爷,您醒了?还有什么事吗?”睡在隔壁小间内的东隅察觉到东方世淮的响动,也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问道。
“哦,没什么。”东方世淮随口答道。毕竟,这一切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臆念罢了,总不好为此搅了别人的安眠。他吹熄桌上的烛火,却始终还是无法入睡,只好躺在床上等着天亮。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微亮,东方世淮谢绝了醉焰楼掌柜的热心邀请,简单洗漱好之后便头一个一脚踏出了醉焰楼,谁知道门一开,他刚想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的时候,便听见脚下传来了“哐啷”的一声脆响。
原来是他一不小心踢碎了一只破碗!
那破碗本来就坑坑洼洼、破旧不堪,却被人刚好摆在了客栈门口,结果他一出客栈就这么一抬脚,那碗便在他的脚下应声而碎。
一双又瘦又脏的小手,连忙伸到了他脚边去收拾那破碗的碎片,东方世淮顺着那双瘦弱的小手一直看过去,赫然是一个蓬头垢面、全身都脏透了的乞丐!
“臭乞丐,居然当了我们家少爷的路,不想活了?知不知道我们家少爷是谁?!”东隅见一个乞丐正在东方世淮脚旁收拾碎碗,怒喝着冲了上前,扬起了手中的马鞭,不待东方世淮开口阻止,便“啪”地一声抽到了那乞丐的身上。
锦瑟下意识地用双手挡了一下那迎面而来的鞭子,手臂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鞭,疼得钻心透骨,手中的碎碗被抽得又“哐啷哐啷”地掉到了地上,碎满一地,她哆哆嗦嗦地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
“东隅,休得无礼!”东方世淮见随身小厮如此野蛮无礼,不禁有些微愠,沉声喝道,但却在听到那乞丐哆嗦的道歉声的时候,猛然愣了一下,昨晚那种好像漏了些什么重要事情的感觉,忽地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一个乞丐,怎么会有如此清脆婉约、如一汪清泉缓缓流入心田般沁凉的声音?
东方世淮带着疑惑,目光顺着那乞丐的身子,一直看到了那乞丐的脸上。
只见那乞丐大概是个女的,一张小脸已经被污泥污染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身上的衣物单薄,破旧不堪,身段儿却看得出很是纤瘦。
东方世淮微微低头,就在那女乞丐刚好微微抬起头来的时候,瞬间看见了一双明丽纯净、顾盼生辉的眼眸,里面,饱含的是让人心酸的泪水!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那间,东方世淮仿佛看见了从天而降的一道泪泉,朝他奔腾而来,湍急地冲向他,令他恍然失神,载浮载沉,无法动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在这忽如其来的恍惚之间,被那道急速而来的泪泉冲走了。
第一次,他是如此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也听见了自己许久不曾聆听过的怦然心跳。
东方世淮恍然忆起,在他小时候,他的亲生娘亲,曾经告诉过他:
女人,是水做的。
【锦瑟:第三章 金陵】
东方世淮只恍惚了那么瞬间,那女乞丐就已经把头垂了下去,两滴晶莹的清泪落入雪地中,立即便与那同样干净的白雪融在了一起,同时,那道令他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泪泉,也亦消失不见。
东方世淮忙甩了甩脑袋,企图把那从未体验过的异样感觉,统统抛诸于脑后,他匆匆搁下一句:“东隅,拿些碎银给这两个乞丐,另外再给他们一些干粮。”便想转身离去。
“是,少爷!”东隅应了东方世淮一声,把一小袋碎银和几个馒头用布包好,塞进那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女乞丐怀中后,也跟着东方世淮匆匆赶去码头。
怀中被人塞了银两和干粮的锦瑟,心中并没有丝毫欣喜之意,只是觉得万分的苦楚、万分的无奈。
泪眼滂沱的她,并没有看清眼前施舍她银两的男子的模样,只知道,这个男子的声音,有一种春风吹过心田般让人安心的力量。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锦瑟伸出一只素手,轻轻地抓住了正欲离开的东方世淮的下衣摆。
衣摆被人拉住,东方世淮下意识地往后一看,只见又是刚才的那个令他不知为何失神的女乞丐,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正欲开口询问,那女乞丐却自己主动开口说了起来。
“大……大爷……请您收留这个孩子,好吗?”锦瑟不敢抬起头来看那施舍的男子,也惊异于自己刚才居然有拉住他的衣摆的勇气,可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只得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什么?”收留孩子?
东方世淮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反问道。
锦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几乎是鼓足了自己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声如蚊呐地低头说道:“大爷,这个孩子跟着我,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吃过饭了,我怕……我怕他会饿死,所以……所以……请您发发慈悲,收留这个孩子吧!
锦瑟把刚刚才睡醒、看上去还傻头傻脑的小鱼头拉到自己跟前,再把怀中的干粮和银两塞到小鱼头怀中,赌咒似的保证道:“真的!大爷,您就收留他吧!这个孩子真的很机灵的,手脚麻利,做事也勤快,只要您给口饭他吃就成……”
“少爷,别再听这两个乞丐疯言疯语了,回金陵的第一趟船就快开了,咱们还是快走罢!”一旁的东隅听得不耐,打断了锦瑟的哀求,催促东方世淮道。
东方世淮原本急切似箭的归家之心,在听了那女乞丐的软语恳求之后,居然霎时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脚步也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呆在原地,无法挪动。
他无法不动容,亦无法忍心就这样将这女子丢下一走了之,他甚至不知道身为精明绝顶的“玉茗”商人的他,怎么会忽然有种异样的冲动,想要将这温声细语的女人留在身边,好看清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我可以收留这个孩子。”东方世淮低头,直直地望着这个不知名的女子,口中带着商人生来具有的精明世故,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锦瑟闻言,顿时松开了轻轻拉着东方世淮下衣摆的素手,擦了擦眼泪,微微扬起螓首,双眼希冀地望着东方世淮,在这一瞬,她也亦陷入恍惚之中。
只见那肯好心收留小鱼头的男子,身着一袭简洁的水墨色衣,并无一般大富大贵之人的俗气,却长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极为文雅韵致,风度翩翩,像是好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之徒。
锦瑟惊觉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翩翩公子,自认为是极为失礼之事,连忙垂下一双秋水翦眸,耳边却闻得那翩翩公子口中不急不徐地吐道:
“我乃‘玉茗’商人东方世淮,‘玉茗’商人从来都不做赔本的买卖。只要你肯卖身为婢,我便收留这个孩子。”
“玉茗”商人?雍熙王朝第一商号“玉茗”?!
锦瑟本为当今吏部尚书完颜九鼎之女,并非孤陋寡闻、少见多怪之人,自然听说过“玉茗”商号的鼎鼎大名。
完颜尚书府中,亦是有许多物件,都是从“玉茗”商号购置,样样华美,件件精品。
“玉茗”商号享誉百年,俨然是雍熙王朝之中屈指可数、富可敌国的第一商号。
而眼前的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子,竟然就是“玉茗”商号的当家商人——东方世淮!
为什么他身上不仅没有半分商人特有的铜臭气息,反而还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骚客?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帅归帅,那宁死不肯吃半分亏的商人性格,倒是在他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锦瑟低头稍稍考虑了一下,便点头答应道:“好,小女子锦瑟,今生今世便是东方公子的奴婢,做牛做马,绝无半句怨言。”
毕竟,她与小鱼头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总好过饿死街头,尸首还得被野狗啃了。只要小鱼头能够不被饿死,她亦愿屈辱地活下去,为人侍婢。
东方世淮听后,心头竟好像如释重负一般,昨夜的怪异之感,亦好似霎时烟消云散,他微微一笑:“此事甚好,跟我走罢!”
渡船之上。
“客官,金陵到了!”一个艄公从渡船的甲板上下来,低头走进了宽敞精致的船舱内,毕恭毕敬地朝着他的财神爷——东方家的大公子东方世淮俯首作揖道。
“那两个奴婢呢?”东方世淮放下手中的书籍,环顾四周,不见刚刚在滁州城“买”的那一大一小两个奴婢,微微皱眉,问一旁的东隅道。
“回少爷,那两个乞丐实在是太脏了,东隅让他们呆在船舱外的甲板上,免得污了少爷的地方。”东隅据实回答道。
“为何不让他们更衣净身?”东方世淮反问道。
他好像……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那刚买的婢女真正的模样了。
“少爷,行程匆忙,我们刚刚带那两人上船,船就开了,那两人在上船前根本就没有净身的时间。再说这船上,亦没有浴室可供人洗浴,船家见那两人脏成那样子,理都懒得理他们,更别说帮他们打盆水了,要不东隅去吩咐他们……”东隅似是要喋喋不休地絮叨下去,东方世淮头痛地打断道:“罢了罢了,反正金陵已到,就让他们回府再洗吧!”
东隅闻后不再多话,跟着东方世淮下船后,便直接雇了轿子载东方世淮回府。锦瑟和小鱼头两人,尽管已经筋疲力尽,累得全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可是还得紧跟这那顶豪华舒适的轿子之后,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
金陵……
又回到金陵了。
她本来就是从金陵逃开,好不容易逃到了金陵附近的滁州,却又在阴错阳差之中,被带回了金陵。经过已成一片废墟的完颜尚书府的旧址时,她亦远远地听到周遭人的叹息:
“听说了吗?完颜尚书和完颜夫人死在了完颜府之中,听说是意图谋反的阴谋败露,畏罪自杀的!”
“不可能,完颜尚书一生光明磊落,忠心不二,怎么会有某朝篡位之心?我看八成是被人诬蔑陷害的!”
“可惜啊,完颜大人那三个女儿也无一人幸免,都被一把大火活活烧死在完颜府中。完颜家从此也翻身无望了!”
……
锦瑟愈听愈是觉得心神俱惊,自然是不敢出一言以复,但也庆幸,只要她与小鱼头不说出去,世间并无一人会知她是完颜家之女。这样的话,她与小鱼头,兴许能平平安安地保住自己的性命。她见载着她的新主人东方世淮的轿子越走越远,也连忙跟了上去,不再回头,亦不愿……与过去不堪回首之事,再有一分一毫的交集。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千金大小姐完颜锦瑟。
仅仅只是……东方家的一个小小丫鬟而已。
【锦瑟:第四章 仙子】
金陵西郊,东方府。
金陵乃是雍熙王朝自建朝以来的都城之地。天子脚下,自然是寸土寸金,什么都金贵得很,而东方家的祖先亦是深谙此道,因此,在这金陵城中的大街小巷之内,尽是“玉茗”商号的店铺,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东方家乃是精明的商人之家,城中的大好之地,自然不能浪费半分半豪。
因此,东方家的府邸,便被建在了这地形较为偏远、地价也相应比较便宜的的金陵西郊之处。
舟车劳顿的东方世淮,在吩咐了东方府中的管家夫人枫荷带锦瑟以及小鱼头二人去沐浴更衣之后,便抬脚踏入了整整两个月没有回来过的东方府中。
谁知还没有等通报小厮的声音传入门内,东方府的大厅内,便忽然传来了瓷器破裂的清脆声响。
不用说,又是他的小妹东方水漾在耍性子了。
东方世淮见怪不怪地踏入大厅内,头疼万分地问道:“水漾,又有谁惹你生气了?”
两个月没见,本来买了一大堆新奇的玩意儿要送给他这最疼爱的小妹,谁知在这两个月中,他小妹水漾那爱耍性子、爱发脾气、暴躁易怒的性格,还是没有改变半分。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他请来教导小妹的那些夫子、服侍小妹的那些丫鬟,怎么个个都是吃白饭的,个个都没有把小妹那别扭的性格给扭转过来?
“大哥!你回来了!”东方水漾见东方世淮回来,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慢着,说是一阵风实在是太夸张了,因为这东方水漾,虽然年纪小小,只有五岁,却因为从小娇生惯养,不爱自己动手,又极为偏爱肉食,所以久而久之,便长成了一个小胖妞。
一个小孩子,被人叫几声“小胖妞”什么的,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这东方水漾偏偏又是一个极爱自尊的小女孩,别人无意中说了一声“胖”,她便立马同别人翻脸,变得烦躁暴怒起来。
东方水漾是东方家最小的小姐,东方世淮极为疼爱她,东方家的其他人,自然也没有谁胆敢违抗她。
于是,东方水漾便变得越来越刁蛮无理,越来越任性冲动。
等到常年在外头天南海北地东奔西跑、并无暇顾及自家小妹的东方世淮,发现自家小妹的性格已经扭曲得有些不对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无论他请了多少德隆望尊的夫子来教导小妹,小妹始终是改不了那野蛮无理、逢人就怀疑是在嘲笑自己的古怪性格。
“大哥!都是这个贱婢!我问她觉得我长得怎么样,她居然说我白白胖胖挺可爱的!哼,可恶!她居然说我白白胖胖!”果然,东方水漾蛮不讲理地朝东方世淮埋怨那因为新来而不懂规矩的婢女道。
“少爷,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少爷小姐饶了奴婢这一次吧!”那新来的婢女被水漾这么一闹,顿时被吓得快要哭了起来,她赶紧跪下磕头哀求东方世淮道。
东方世淮令那婢女退下,回头耐心地对小妹水漾劝道:“水漾,人家只不过是说错一句话而已,何必这么得理不饶人呢?咱们行商之人,该学得与人为善、处处小心才是。”
“哼,我不管,反正她说我长得胖,就是说我长得丑,她就是该死!就是该死!”四五岁的小女孩,正是刚刚开始懂得爱美、爱打扮的时候,小小水漾的自尊心如此强烈,亦正说明了她的内心始终存在着强烈的自卑与脆弱。她赌气般说道,两只晶莹的小眼睛盈满了泪光。
“水漾!”正当东方世淮头疼得一手抚上了额际之时,水漾已经气得一把撞过了他的身边,哭着跑出了大厅外。东方世淮望着自家小妹那飞奔的身影,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
他的亲生母亲,是他父亲的原配正室,本是极为楚楚动人的一名才女,可惜却在生他的妹子水漾之时,因难产而去世,父亲与他,都皆为他娘亲的去世而悲痛欲绝,因此也亦特别疼这个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的小妹水漾。
前两年,他的父亲,也就是“玉茗”商号的老当家东方梓泽,去江陵处理生意时,忽觉江陵风景独好,于是便第一次心生留恋,多住了几天,遂萌发退意,回了金陵之后,便宣布退商,自个儿携着几名最宠爱的侍妾,去江陵定居长住,从此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从此之后,东方家上上下下的重担,便全都落在了身为长子的东方世淮身上。东方世淮不得不把他的全副身心,全部都投入到如何维持“玉茗”商号的繁荣昌盛、蒸蒸日上中,因而少了对小妹的陪伴与照顾,所以害得小妹只有物质上的满足,而性格却日渐残缺。
这该如何是好?
东方世淮无可奈何地站在大厅内,正长吁短叹之际,而水漾却忽然难得一见地自个儿跑了回来。只听见水漾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对东方世淮喊道:“大哥,大哥!神……神仙姐姐,我看到神仙姐姐了!!”
啥?神仙姐姐?
他们东方府,什么时候来了仙女了?
东方世淮额头上的青筋,又忍不住“砰砰砰”地直跳了起来。
想不到,他这小妹水漾,除了刁蛮无理之外,还另外染上了胡言乱语的坏习惯?
“哎呀,大哥,你快出来看呀!真的是神仙姐姐!真的是仙女下凡耶!”水漾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兴奋得通红通红,她拉着东方世淮的衣袖,蹦蹦跳跳地扯着他往门外赶,东方世淮只得由着她把自己拉出大厅外。
刚出大厅,水漾便无比兴奋地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东方府厅外的花园道,“喏,大哥,在那!神仙姐姐就在那!”
东方世淮耐着性子顺着水漾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正在这时恰巧来了一阵寒风,把树上的积雪都吹落到了地上,一时间,就若柳絮因风而起一般,漫天都是那飘忽的白雪。
那如千树万树的梨花一同飘落的白雪之中,的确……坐着一位仙子般冰清玉洁的女子!东方世淮从未见过如此柔美的女子,只见她美得如淡墨画出的一般温婉可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活脱脱的旷世佳人!
东方世淮的心不由自主“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但,问题是……这是谁家长得像神仙姐姐一般的女子,竟然跑到他们东方家来了?他记得,他从未邀请过如此绝美的女子,来他们家做客呀?
心头的疑惑牵引着他的步伐,令他不禁暂时忘记了他那坏脾气的小妹水漾,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一步一步地,朝那坐在花园中的绝代佳人挪去,急欲探一个究竟明白。待到他终于神思恍惚地走到那女子跟前的时候,那女子却羞涩地低下了头,朝他盈盈下跪道:“小女子锦瑟,谢过恩公的收留之恩,恩公的大恩大德,锦瑟没齿难忘,请恩公受锦瑟一拜!”
属于春日花朵般细腻缠绵的甜甜香气,随着她的明眸皓齿、温言软语直冲进他的鼻尖,令他有片刻的征仲,不禁暗暗地握紧掌心,用力地定了定神。
什么?她是锦瑟,就是那个他从滁州城捡回来的女乞丐?
这……这怎么可能……
他去这一趟滁州,竟然捡了个天仙般的人儿回来,这运气……未免也好过头了吧?这绝对是他做过的无数次买卖之中,最划算的一次无本“买卖”!
东方世淮定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捡回来的女子。她虽然只穿着一袭他东方府的丫鬟们常穿的白色素衣,但却难掩一身的灵秀之气,头上的秀发因刚刚洗过未干而自然地披垂在肩背上,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一圈淡淡的光芒之中,柔美得不可思议!这也难怪水漾会把她当成是神仙姐姐,就连他自己初见她那真实面貌的一刹那,亦以为她当真是仙子下凡!
“大哥,你原来认识这神仙姐姐?她是哪家的姐姐呀?”被东方世淮大步流星地抛诸于脑后的水漾,总算也跟着跑了过来,她万分好奇地瞧着锦瑟向东方世淮盈盈下跪的模样,不禁开口问道。
【锦瑟:第五章 水漾】
“她是……”东方世淮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锦瑟,正欲开口回答,一个脆生生的孩子的叫声突然插了进来,“娘,你快来看,我终于有新衣服穿了!”活泼可爱的小鱼头,脸上洋溢着阳光般满足的灿烂笑容,乐呵呵朝锦瑟这边飞奔过来。
锦瑟一看是小鱼头,绝美的脸上荡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那一笑,直映得那满天的彩霞,都黯然失色,美得让人无法呼吸,东方世淮和水漾等人,都看得有些痴了。锦瑟拉过一把扑到她怀里的小鱼头,轻声说道:“小鱼头,是少爷救了我们,来,快给少爷磕头!”
“谢谢少爷收留鱼头和鱼头的娘亲!”小鱼头一听锦瑟这么说,便马上乖乖地照做,还一脸讨好般傻傻的笑容。东方世淮听了这话,脸色倏然一变。
娘亲……
他居然差点忘了,这个锦瑟,是个有孩子的女人,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娘亲!
回程的路上,东隅已替他仔细盘问过这母子二人的来路。小鱼头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嚷嚷着说饿,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这名唤作锦瑟的女子,却也没有准确地告知他们母子二人到底来自哪个乡、哪个县,只是说他们来自颖南,因为闹饥荒瘟疫,村子里死了不少人,他们全家人除了他们母子二人之外,全部都因瘟疫而死去。在走投无路之下,他们只好背井离乡,最终沦落为乞丐。
颖南前段日子的确发生过瘟疫,这倒不假。东方世淮从小便在精明的商贾之家长大,虽然没有单纯到完全信了他们的话的地步,但也没有继续逼问下去。毕竟谁都有不想再回顾的过去,既然她不愿说,他也亦不勉强。
可锦瑟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母亲,一个嫁过人的女子。她看上去最多不超过十九、二十岁的芳华,可却已经育有一个五岁的小小孩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有这样的幸运,可以娶得锦瑟这样的女子为妻,并为他生儿育女?
空中飘散着淡淡的醋意,东方世淮满心的不是滋味,他望着锦瑟和小鱼头,冷冷地说道:“不必谢我,你们都已经卖身为奴,从今以后,你们生是东方家的人,死了亦是东方家的鬼,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许踏出东方家半步,明白吗?”
锦瑟看着刚才还满脸笑容的少爷,不知为何眼神忽然一冷,瞬间变了颜色,只好小心翼翼地低头答道:“锦瑟明白,锦瑟一定安守本分,谨遵少爷教诲。”
“咦?大哥,这么说来,这个漂亮的神仙姐姐,和这个小孩子,是你在滁州办事时捡的喽?”水漾听了东方世淮对锦瑟说的话,顿时便明白了过来,她兴奋地问道,“那么大哥,不如把这个神仙姐姐给我做贴身丫鬟吧!”
“没错,既然水漾你想要,那么便拿去罢,大哥又岂有不让之理?”东方世淮望着锦瑟的一身冰肌玉骨、雪肤花貌,想到这一切,都曾经被另一个男人拥有过,不禁觉得心里梗塞不快得很,于是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小妹水漾的请求。
“锦瑟,你和这孩子,以后便跟着小姐罢!切记安守本分,尽心尽力服侍小姐,若是有半分不周,定不饶你!”东方世淮冷眼对跪在地上的锦瑟说道。
“是,少爷。”锦瑟垂首低眉,恭敬地答道,心头却不知为何,似是被极细的钢针狠狠地刺了一下,鼻间,竟然会有些微微的酸胀。
既然你想要,那么便拿去罢……
这些话……是在说她吗?这样的话,是对待一个人,应该说的话吗?这明明是对待一个毫无生命的物件所说的话!可她不是一样死物,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她有血有肉,亦有自己的感情,可眼前的这个看似柔情温雅的男人,竟然是如此的冷心无情,他竟然……像对待一件物品一样来对待她!
或许,在他的眼中,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婢女,就是等同于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罢。哪天对她感兴趣了,便留在身边;不感兴趣了,便一脚踢开。
待到锦瑟抬首之时,东方世淮早已大步流星地走远,倒是他的小妹,也就是她将要服饰的小姐东方水漾,还在兴致勃勃地对她说道:“哎呀,神仙姐姐,你快起来吧!跪在这多累呀!”
“谢谢小姐。”锦瑟暗暗收拾了自己碎了一地的心情,盈盈起身,搂着直往她怀里钻的小鱼头,笑笑说道,“小姐,奴婢并不是什么神仙姐姐,若是小姐不介意,就叫奴婢锦瑟或瑟儿吧!”
“可你真的长得好漂亮耶!不如我叫你瑟儿姐吧!”水漾眨巴眨巴眼睛,试图也往锦瑟怀里钻,她一掌推开小鱼头,一把抱着锦瑟纤细修长的小腿,口中说道:“瑟儿姐,你怎么能长得那么漂亮呢?你能让我也变得像你这么漂亮吗?”
锦瑟不禁被这个爱美的小女孩逗得忍俊不禁起来,她对水漾绽开一个笑脸,柔声说道:“每个女孩子都有每个女孩子不同的漂亮啊~小姐长大以后,肯定会比瑟儿姐更好看呢!”
“真的吗?可是瑟儿姐,你……你不觉得我长得太胖太难看了吗?”水漾撅起小嘴,闷闷不乐地问锦瑟道。
这小女孩,真的是好爱自尊,也好爱美喔~比她那忽然翻脸像翻书一样的大哥,好相处多了。
锦瑟笑吟吟地伸手轻轻捏了捏水漾胖嘟嘟的小脸蛋,摇头说道:“当然不会,瑟儿姐觉得小姐可爱得很呢!小姐,别人看不出来,可瑟儿姐还是看得出来的。你只是有些虚肿而已,并不是真的胖,只要你肯听瑟儿姐的话呀,瑟儿姐保证你马上会变得更漂亮起来。”
“真的?!”水漾顿时又惊又喜,拉着锦瑟的手直往她庭院的方向扯,“瑟儿姐,我们快回去吧!哎呦,你这可恶的小鱼头,你也扯瑟儿姐干什么?”水漾气鼓鼓地瞪着在一旁跟她抢瑟儿姐的小鱼头。
“她是我的娘亲,又不是你的娘亲,你跟我抢什么?”小鱼头心思单纯,见东方水漾并不似东方世淮一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便认为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小玩伴而已,他也气鼓鼓地对水漾说道。
“我……我……”水漾支支吾吾地“我”了个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任性地说道,“我是小姐,你只是小鱼头,我说啥就是啥,反正你就是得听我的啦!我说瑟儿姐是我一个人的,她就是我一个人的!”
“凭什么呀?她明明是我的娘亲……”小鱼头不服气地顶了水漾一句。
“我的,我的,就是我的,就是不给你……”水漾也毫不示弱地继续朝小鱼头嚷嚷。
锦瑟抛却了刚才瞬间的黯然心伤,忍着笑,乐呵呵地带着两个打打闹闹的孩子往水漾所住的“水灵园”走去,而从走后就一直暗暗地隐藏花园密叶后的东方世淮,见他们一行人已经走远,这才从蔽身的密叶中走了出来。
看来,这个锦瑟,真的是很有魔力呢!
明明是东方府中最刁蛮、最难缠的小姐水漾,却因为她的几句话和几个微笑,便彻彻底底地倒向了她。
而她——明明只是一个嫁过人的女子,却让他的心——不可控制地——开始沦丧……
他到底是怎么了?是她太过有魅力,还是他太过没有定力?
“少爷!”找东方世淮已经找了老半天的东隅,在看到他出现后,连忙上前喊道。
“何事?”东方世淮两眼依然盯着锦瑟离去的方向,口中问道。
“少爷,老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