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31

靡宝: 爱如指间沙 3 - 4

第三章 远航


    张其瑞赤裸着上身,站在浴室洗手台前,往下巴上抹剃须泡沫。才洗过的头发还是湿的,正在往下滴水。他眼袋有点青,因为前一夜没睡好。


    前半夜忙着处理公司文件,后半夜则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大概因为昨天才见过顾湘的原因,梦里全是和她有关的片段。什么考试啦,春游啦,捉弄她啦,都是高中时候的往事了,琐碎又平常,很多他自己都忘记了,如果不是做梦,还真记不起来。


    他们两个高中三年算不上多熟,要不是因为有刘静云和孙东平在中间牵线搭桥,以他们俩的性格,估计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交集才是。


    谁有能想到,八年之后,也是因为刘静云和孙东平,他和顾湘又再度被牵扯到了一起。


    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张其瑞回过神来,把水关小了点,开始专心刮胡子。


    房间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张其瑞走过去按下了免提。


    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张其瑞吗?你好,我是顾湘。”


    张其瑞立刻擦了把脸,拿过手机放在耳边,声音低沉地说:“我是张其瑞。”


    顾湘似乎在室外,话音里可以听到嘈杂的汽车声。她的声音礼貌中带着点谦卑:“打搅了,我想找你谈谈,可以吗?”


    “你在哪?”


    “在你住的酒店街对面。”顾湘望了一下马路对面的酒店,“是百灵南路的连恒酒店吗?”


    “是这里。”张其瑞说,“你先进来,去酒店餐厅里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找你。”


    他很快吹干了头发,换了一身衣服,走下楼去。


    正是吃早茶的时间,餐厅里有不少人。不过要找到顾湘也是件很容易的事。角落里坐着的那个年轻女子,穿着简朴,披着直发,脸上带着点局促不安,和这间装饰华丽高雅的餐厅是那么格格不入。


    张其瑞径直走过去,坐在顾湘的对面。


    顾湘冲他微笑,“希望没有打搅到你。”


    “没关系。你吃了吗?”


    顾湘摇了摇头,后忙补充道:“这里东西好贵……”


    张其瑞不禁莞尔,“这是我家的酒店,当然是我请你吃饭。”


    他招了招手,经理立刻走了过来。


    “今天都有什么特色菜?”


    经理说:“今天的厨师推荐菜是川菜套餐。”


    顾湘轻微地撇了一下嘴。她吃不得辣。


    张其瑞瞟了她一眼,吩咐经理:“不吃辣的了。就上昨天的粤菜早茶吧。”


    经理点头退下。


    顾湘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张其瑞说:“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是吃得辣的。”


    顾湘说:“监狱里的菜口味淡,吃了五年,出来后一吃辣就拉肚子。”


    她说这话,十分平静,仿佛谈论的不过是一次旅行。


    张其瑞心里抽了一下。他本能地不喜欢顾湘的这种口气。


    顾湘脸色白净,嘴唇一贯地缺少血色,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仿佛一个旋窝吸引着人的视线。


    张其瑞记得她以前双目清亮,浅浅的就像山间的小溪,一下就看得到底。她的人也是,简单纯净,朴质素雅。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算计。


    他们总叫她小白菜,她好脾气,从来不生气。后来孙东平会疼爱地叫她小笨,她总是笑得非常快乐且满足。


    服务生把热腾腾的菜端了上来。海鲜粥、蒸饺、烧卖,还有这样那样的小点心。顾湘目不暇接,暗暗惊叹。这些东西,她只听说过,这回还是头一次见到。


    “看又看不饱,动筷子吧。”张其瑞把水晶虾饺的蒸笼往她那里推了一下,“厨子是从香港请来的,手艺不错。若是中午,还可以请你吃龙虾。”


    顾湘提着筷子,简直都不知道怎么下手。张其瑞也没再多说,自己端起粥喝了起来。顾湘这次来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和张其瑞说的,现在弄得也开不了口,只好先吃东西。


    餐厅格调高雅,还请了一个貌美少女弹钢琴,叮叮咚咚的,不知道是哪首曲子,凭地悦耳。


    旁边的客人全部衣着鲜亮,低声文雅地交谈着,服务生来回走动,脚下居然都没发出声音。


    这粤菜果真如张其瑞所说,做得十分可口。顾湘也不知道好坏,只知道好吃。她难得胃口大开,吃了半笼虾饺,两个烧卖,一碗海鲜粥,又吃了一块甜糕。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完了饭,碗筷撤了下去,换上一壶普洱茶。


    张其瑞给顾湘倒上茶,“暖胃消食的,你尝尝。”


    “谢谢。”顾湘接过来,抿了一口,品了品,“很香。”


    热茶腾着氤氲白雾,张其瑞的脸在这层雾气后显得有点虚幻。金丝眼镜的镜片忠实地掩盖着他眼底的情绪,让他看上去深沉不可琢磨。


    “你来找我,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顾湘点了点头,放下茶杯,说:“我想好了,我同你走。”


    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有着掷地有声的效果。这是一个女子,决心告别过去的阴影,抬头挺胸,带着梦想去开拓未来人生的重大决定。


    顾湘嘴角带着微笑,脸颊泛着粉红,眼睛明亮,里面仿佛有一蓬小火苗在燃烧。


    “你说得很对,我到底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我想,能走到哪步,便走到哪步,尽人事,听天命。以前觉得,人这辈子求个温饱就够了。可是昨夜梦到了以前,觉得自己曾那么努力过,吃过那么多苦,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才二十六,后半辈子那么长,总得做点什么。”


    张其瑞觉得心里一块地方柔软地疼着。他知道,顾湘是把他当做了知心人,和他说的心底话。


    “谢谢你,其瑞。”顾湘诚恳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好好把握的。”


    张其瑞端起茶杯,来遮掩他难得的一点羞赧和尴尬。


    顾湘又说:“今天一早,李大姐找到我,说你承诺为她办理餐饮执照,是不是?”


    张其瑞点头,很爽快地承认了。


    顾湘轻笑,她自然也知道张其瑞这么做的本意无非就是赶鸭子上架。这也确实是他的行事风格,果断专横,说一不二。不过她和李大姐都得到了好处,那点自尊心,不提也罢。


    李大姐帮了顾湘很多忙,是她出狱三年来唯一一个朋友。如此一来,李大姐生计有了保证,顾湘也可以放心地跟张其瑞走了。


    张其瑞说:“既然这样,你今天就把房子退了,我叫人给你买明天的机票,跟我一路走吧。”


    “这么急?”顾湘没料到,“我那间房子,要到月末才到期,不然押金拿不回来。衣服也要收拾,还有一只猫……”


    “我叫助理跟你一起去,他会帮你安排的。你的衣服,拿两身替换的就行了,到了上海再买新的就是。至于猫,动物似乎要检疫后才可以运输的——这样吧,我叫人先帮你照看着,等检疫过了再运去上海就是。”


    张公子倒财大气粗。这种人打小就从来没有愁过钱花,念中学的时候零花钱就已经是四位数。这种人,当然不稀罕这点小了钱。


    可是顾湘还远远不是大款。她为难地说:“押金有两百块,现在衣服也贵,上海物价高……”


    “你一个月工资四千五,培训期和实习期四千。”张其瑞打断了顾湘的话,“工作满一年后,还会酌情提升,平时还会有客人给的小费。保险、公积金,一样不少,寒暑节假的补助,也远别别家丰厚。公司有宿舍,只用交水电费,上班又近。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张其瑞每多说一个字,顾湘身上的寒毛就多冒起一层。说到最后,顾湘整个人都懵了。若是换成富贵,怕是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其瑞……那个……”


    “也没特别优待你,你别想多了。”张其瑞一语点中顾湘的心病,“我们酒店待遇好,业内皆知。宿舍要排号,我给你插队了,因为你是我老同学,这点应该的。”


    顾湘想了想,也的确找不出什么可以反对的。当然她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工资比同事高出许多。


    张其瑞补充道:“下个礼拜安排入职,你觉得行吗?”


    顾湘说:“我的档案都还在老家。”


    张其瑞明白她的意思,“这你不用担心。人事部不会乱说话的。”


    “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张其瑞冷笑,“我是老板,谁敢对我说三道四?”


    说得有道理。势比人强,才占据话语权。


    顾湘微微一笑,“那以后请多执教。”


    既然张其瑞早就有安排,那接下来的事,就办理得有条不紊了。


    他派给顾湘的助理是个二十来岁的男生,姓于,一直在张其瑞手下做事,他人虽然年轻,但是精明灵活,做事利索,人也机警圆滑。


    顾湘把自己的情况和小于说了,他立刻打包票说没问题。也不知道他怎么和房东说的,老太太那么抠门的人,居然点头同意提前退房,押金也如数返还。


    富贵被小于抱走去打疫苗了。老猫估计以为自己要被送人了,气急败坏,狠狠挠了小于一顿。小于忍疼含泪,顾湘听他念着“回去要向张总要医疗费”云云,也挺过意不去的。


    行李还没收拾好,机票就已经送到了,是明天中午的飞机。


    小于说:“你和张总同一班飞机,明天张总会过来接你一起去机场,午饭就在飞机上吃。对了,最近安检很严格,化妆品什么的液态物体,记得托运。”


    其实顾湘用来擦脸的不过一瓶大宝面霜。大街上各种高档化妆品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她觉得都还没有这几块钱的面霜好用。


    在林城的最后一夜,过得十分安静,同往常九百多个夜晚一样。隔壁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对门的大哥大姐电视声音始终开得那么大,走廊尽头那家人的小孩的小提琴拉得犹如杀鸡杀鸭一般。窗外一轮圆圆的月亮,光华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没有富贵在身边,顾湘也觉得有点孤单。她听着对门的电视声,一边收拾着行礼。


    上海已经挺冷的了,衣服得多带几件。她念旧,现在都还保留得有高中时候的衣服。反正身材没什么变化,那衣服也是万年流行的素色T恤。她穿的次数也少,现在看起来,还是半新的。


    还是孙东平送她的呢。


    顾湘叹了一口气。


    当年的旧物,除了以前的衣服,还有以前的马克杯、手链、笔记,和一只老猫。


    算起来也不多,那是因为她经历过一场离散。


    外婆家的房子,在她离开的那五年时间里,换了好几任租客,许多东西被拿走的拿走,破坏的破坏,所剩无几。她出了狱,险些无家可归。好在邻居黄婶可怜她,收留她短住,又帮她把老房子收拾了出来,租了出去。


    出狱一个礼拜后,父亲才上门来看她。他也老了,面容削瘦,两眼浑浊,头发白了大半,也没去染。背佝偻着,穿着褪了色的蓝夹克和灰裤子,活脱脱一个老工人的形象。他的肾不好,提前退休了,跟继母一起做点烟酒批发的生意。弟弟没考上大学,跟人合开网吧,平时也很少回家。


    父亲在屋子里坐了没多久。他始终不敢抬头正眼看一下女儿,惭愧和惋惜都写在脸上,一看就懂。


    “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你林姨总念叨着,等你出来了,全家怎么也得一起吃顿饭的。”


    顾湘分得清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她说:“阿姨的心意,我领了。贸然打搅你们也不好。邻居见了也会说三道四的。”


    父亲脸色愈加灰败,“小湘,你是不是怪我拖累了你?”


    “怎么会呢?”顾湘苦笑一下,“你是我爸。”


    父亲还带来了一点东西,都是店里的货。什么旺旺大礼包,曲奇饼干等一堆华而不实的零食,还有一条洋烟。


    “你说你要出去打工。外面做什么事都凭关系,你……你又有前科。这烟拿去送人走关系吧。”父亲十分沮丧,“我不是一个好爸爸,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你也不容易。我和你林姨说好了,以后有你弟弟给我们养老,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父亲又弓着背,慢慢走了。顾湘去送他,看他瘦弱的背影在秋风中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小巷尽头。她突然悲从心中来,两眼泪水。


    早上醒来,枕头果真湿了一片。顾湘去浴室照镜子,两眼红肿,一看就知道哭过。


    她怎么会突然梦到父亲呢?


    心里隐隐不安,打了电话回去。


    接电话的是林姨。她同往常也没什么区别,一听顾湘自报家门,立刻反射性地问:“你又出了什么事了?”


    总把她当上门讨债鬼。


    顾湘也懒得同她一一计较,她说:“也没有什么事,就是有一阵子没给家里打电话了,想问问大家都还好吗?”


    林淑雯始终揣着戒心,“不好啊,生意不好做,你爸爸身体不好,你弟弟又不争气。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支撑一个门面,这日子难过啊。所以我说啊,你在外面也只有靠你自己了。家里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了。”


    顾湘啼笑皆非,“阿姨,我就要去上海工作了,同学介绍的。我就是想和爸爸说一声。”


    林淑雯愣了一下,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有了变化,“同学介绍了工作?赚钱吗?哎呀小湘,我就和你爸爸说过,你是最能干的。等你在上海站稳了脚,可要多照顾一下我们啊。我虽然不是你亲妈,但顾敏总是你亲弟弟不是……”


    一直说到挂电话都没听林淑雯提起父亲的情况。不过没消息就等于好消息,想必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


    九点半,张其瑞瑞准时上门接人。


    小于提着顾湘的行李先下楼了,留两人在屋里。


    收拾过后的屋子显得井井有条,顾湘带走的不多,剩下的大半都要被房东扔掉。


    “毕竟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呢。”顾湘有点舍不得。


    张其瑞耐心极好地站在一旁,等着她同这间屋子道别。他前一夜似乎也没睡好,脸色有点疲倦,只是看上去,冷峻里带了点柔和,多了几分人情味。


    房子又轰隆隆地震荡了起来,窗玻璃哐啷响。


    张其瑞有点不解,顾湘解释给他听:“附近有地铁站,这是列车进站了。”


    “听得很清楚。”张其瑞说。


    顾湘一笑,“睡觉时听着,就像自己正在火车上一样。”


    顾湘走过去关上了窗户,拎起随身的小包,转身对张其瑞说:“我们出发吧。”


    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大轿车,小于开车,顾湘和张其瑞坐后座。


    张其瑞一上了车,就摊开一本杂志看了起来。顾湘瞟了一眼,似乎是酒店管理方面的书籍。她自己百无聊赖,张其瑞看着就不想和她说话的样子,于是她也只好从那堆杂志里随便抽了一本来看。


    结果打开来,才发现是一本法语杂志,内容是关于酒店室内装修的。顾湘逐字逐句看下去,发觉以自己的法语水平,居然大部分都能看懂。她自学的法语,也没考过试,并不知道水平如何。现在看来,居然还挺好的。


    顾湘受了鼓舞,看杂志看得津津有味,也没注意到身边张其瑞玩味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四十分钟后,他们的车到达了机场。


    这还是顾湘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怎么办手续,她完全不知道。机场是现代化建筑,顶棚高,内部空间宽敞,行人如织。顾湘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的乡巴佬,到了这里只有发呆的份。


    张其瑞带着她去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然后过安检,一路都走的是贵宾通道。顾湘浑然不觉,只当本来就该如此。直到进了候机厅,发觉这个地方铺着地毯,沙发柔软,茶几上摆着花,还有漂亮的服务员端茶倒水,同电视里看到的候机厅相去甚远,这才起了疑心。


    张其瑞漫不经心地解释给她听:“登机入口有好几个而已。”


    顾湘知道没这么简单,不过她也没什么发言权,便把话吞肚子里,继续老实看书去。只有小于在旁边暗笑不止。


    等到上了飞机,顾湘坐在张其瑞旁边,小于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张其瑞淡淡地说:“他是经济舱的票,坐在后面去了。”


    “那我们这里是……”


    “头等舱。”张其瑞说,低头继续看杂志。


    顾湘觉得头皮有点发麻。第一次坐飞机就坐头等舱,简直像第一次吃西餐就给她上顶级法国大餐一样,让她一时消化不良。


    可是张其瑞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淡定模样,显然并不觉得头等舱有何不妥。他一目十行地扫着专业杂志,一边留神旁边的顾湘。


    顾湘头一次坐飞机,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原来座椅后面有电视屏幕,还有小桌板,椅子可以调节,还可以听音乐。窗户小小的,有块遮光板。


    这时广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通知乘客们飞机即将起飞,要大家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


    顾湘立刻从手提包里取出手机关上。她看了看张其瑞,他关好手机,然后扣上了安全带。顾湘有样学样,可是在座位两边摸了一阵,只摸到一边的带子。


    “奇怪……”顾湘盯着带子发愣。


    身旁传来啪地一声,张其瑞合上了杂志,伸手一把就从座位下把另外一边的安全带抽了出来,然后半个身子俯过去,从顾湘手里把她手里的带子夺了过来。只听咔嗒一声,扣上了,然后扯紧,把带子固定在顾湘的腰上。


    其间过程中,顾湘一直屏住呼吸,心跳剧烈,脸烧了起来。


    张其瑞动作熟练敏捷,扣好带子就收回了手。顾湘一脸窘迫之色,他仿佛全然没有看到,自己照旧翻开那本杂志看了起来。


    好半天,顾湘才喃喃说:“谢谢。”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表示听见了。


    飞机慢慢滑行上了跑道,停歇片刻,随着发动机声音轰然响起,速度急速加快,向前冲去。


    顾湘只觉得血压一下上升,手心满是汗,浑身如一张弓一样绷紧来。轰隆声中,忽然身体一沉,只见窗外的地面灯开始变小,跑道,草地,栏杆,还有机场的房屋,全都越来越小,可以尽收眼底。


    等到顾湘可以看到高速公路和农田房屋的时候,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了下来。


    飞机飞行得很平稳,她只感觉到耳朵不大舒服。中学物理知识还没忘完,她知道这是气压变化引起的。


    到这个时候,顾湘才慢慢放松了下来,然后尴尬地发现,自己以为抓着的扶手,却是张其瑞的手腕。张其瑞的视线还停留在另一只手里的杂志上的,这只手就这么伸着任由她紧抓着,姿态自然。


    顾湘一惊,赶紧松开了手。


    “我……那个……”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了。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合上杂志,收回了手,揉了揉手腕。


    顾湘的脸又烧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手劲挺大的,以前和孙东平打闹的时候,他被打疼了,就开玩笑地叫她是代战公主,力大无穷。


    只是以前打疼了孙东平,她还可以去揉一揉,现下抓痛了张其瑞,她可什么都不敢做,只能满口没声价地道歉了。


    张其瑞听顾湘把那几句道歉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也没了耐心,“都说没关系了。第一次坐飞机,紧张是难免的。你先存着点精力吧,一会儿还有得你受的。”


    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说还好,一说,顾湘好不容易放松的精神又紧张了起来。


    张其瑞说完了话,眼里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狡猾,像是出了什么鬼点子的孩子。趁着顾湘还在回味,他立刻又把杂志翻了开来,继续看那页他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完的文章。


    顾湘在惶惶不安中坐了半个小时,只觉得一切都很正常。飞机到了一定高度就没再上升,耳朵里的不舒服也开始适应了。


    空姐挨个发放午饭和饮料。到底是飞机饮食,头等舱的饭也只是能吃而已。张其瑞把蔬菜和水果吃了,咖啡就尝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头把饭菜推了开来。


    顾湘那头吃咖喱鸡饭吃得正津津有味,看到这幕,暗自摇头。真是有钱人的派头。十一年前初见他就如此,怕是要把这习惯保留到老了。


    记得以前他们几个一同去学校食堂吃饭,顾湘和刘静云打来饭菜吃得十分自然,孙东平虽然抱怨厨子油放少了盐放多了,但是也能吃下肚子。唯独张其瑞张公子,用筷子尖把饭菜拨来拨去,都快要拨出花来了,却把筷子一放,说光是看就看饱了。


    记得那时候真是把刘静云气个半死,直骂他是纨绔子弟,糟蹋粮食,老天都要惩罚他。没想后来没多久,他们俩的事就东窗事发了……


    想到这里,顾湘也没了胃口。深深的愧疚感就像铅块一样沉在她的胃里,碗里的饭菜顿时失去了吸引力。


    机身突然猛地一降,身体一下失重。


    顾湘慌了身,脑子里瞬间闪过“飞机失事”四个血淋淋的大字,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没等她抓住什么东西,飞机又平稳了,然后又是短时间的上升。上升了几秒,又是一个颠簸,再一个颠簸。顾湘觉得自己不是坐在飞机上,倒像搭乘的是拖拉机。


    广播里空姐温柔淡定地声音在叫乘客门系好安全带,飞机因为遇到气流而有点颠簸。


    顾湘看旁边的人依旧老神在在地看着杂志,到口的话没问出来。


    “没事的。”张其瑞忽然出声,“这点颠簸是正常的,一下就过去了。你看看书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说着,从前座的物品袋里随便抽出了一本书,丢到顾湘的膝盖上。


    顾湘羞愧难当,红着脸好生坐着。过了一阵,飞机果真渐渐平稳,颠簸似乎是彻底过去了。空姐们又开始来回走动,收取客人吃剩的午饭。


    真是丢人。


    顾湘轻轻擦了一下鼻尖的汗。


    张其瑞丢过来的是英文财经杂志,顾湘虽然看得懂,但是只觉得枯燥无聊。她昨夜没睡好,今天又奔波了半天,终于觉得疲惫了。现在机舱里开着空调,太阳照在身上也十分温暖,她眼皮开始打架,没有过多久,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张其瑞放下那本始终没有翻过一页的杂志,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


    终于消停了?真够折腾的。


    他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侧过身去,轻手轻脚的把顾湘的椅子放倒,然后向空姐要来一张薄毯,盖在了顾湘身上。


    女孩子睡着了,脸上不再有那种卑微谨慎的神色,显得十分安详放松。顾湘皮肤白皙,被窗外云层之上的阳光照着,一张脸光滑柔嫩,晶莹如玉。


    她当年也是美过的。张其瑞心想。


    在她和孙东平在一起的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里,她也是美丽过的。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浑身都散发着光芒。只是这光芒已经熄灭了八年了,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将其点亮。


    ***


    顾湘是被张其瑞摇醒的。她懵懂地张开眼,发现乘客们都站起来在取行李。她往窗外望,外面就是水泥地和机场车,再远一点,还停着一架南方航空的飞机。


    “到了?”


    张其瑞有点想笑,“你这一觉可睡得真沉。”


    顾湘急忙想站起来,却忘了腰上还扣着安全带。她被带子一勒,又跌回了座位里。


    张其瑞终于轻笑了出来。顾湘手忙脚乱地解安全带,张其瑞过去拍开了她的手,一手扯带子一手拉扣,喀喇一声,安全带解开了。


    “记着方法,别忘了。”张其瑞拿起西装外套挽在胳膊上,转身就往外走去。


    顾湘急忙抓着手提袋跟了过去。


    出了飞机,还一直没有见到小于。他们在出口等了一下,才看到小于跟着经济舱的乘客一起走了过来。


    顾湘怪不好意思的,她坐的头等舱,倒是要小于坐了经济舱。小于却满不在乎,大概是给张公子奴役习惯了。


    三人取了托运的行李,往出口走去。张其瑞走前面,顾湘和小于走后面。


    小于问顾湘:“顾小姐一路上还习惯吧?没有晕机?”


    “没有。睡了一觉,飞机着陆了才醒过来。”


    小于笑道:“看得出来。”


    顾湘没明白。


    小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然后大步追着老板而去。


    顾湘百思不解,伸手摸了摸后脑,摸到的是一团睡乱了的头发。


    她恍然大悟。


    可是刚才她和张其瑞两人在出口人来人往处站了那么久,那个家伙硬是没有提醒自己一句!


    顾湘扶着脑袋唉声叹气。


    “顾湘?”张其瑞远远喊了她一声。


    “这就来!”顾湘苦笑,拖着行李追了上去。


    ***


    上海,繁华的大都会。这里有历史的沉淀,也有现代文明的飞扬。一路从车窗望出去,高楼林立,蓝天白云镶嵌其中,街边店铺云集,行人衣着光鲜,踩着明快的步骤来往匆匆。


    顾湘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现代都市生活过了,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过来。


    人们总是那么忙碌,天气这么好,也没有谁为此停留片刻。


    张其瑞指给顾湘看,“这条路过去就是外滩了。”


    原来是那么有名的地方。


    “酒店离这边很近,你以后有空就可以过来玩玩。河对面是陆家嘴,可以看到东方明珠。”


    顾湘说:“以前总是在电视里看到,还想有生之年一定要来看看。”


    张其瑞笑了笑,“上海又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都说上海不易居。”


    “别想那么多。等住下来了,你自己体会吧。”


    车一路开到海边,驶进了一处地下停车场。顾湘只看清这栋楼并不是很高,大概二三十层,修得别具风格,古朴庄重之中带着现代的气息。


    下了车,一行人进了电梯。


    顾湘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来的第一天就上班吗?


    “我回来有点事。”张其瑞说,“叫你在停车场等也不好,再说也要带你去见个人。以后她就是你的上司。”


    顾湘觉得有点意外。她身上还穿着旧衣服,头发也有点乱,这副模样怎么好去见上司。不过张其瑞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这点。他等电梯到了,径直走了出去。小于很礼貌地让顾湘先行一步,然后一直走在她旁边。


    这里是酒店高层,全部打通了用来做办公室,清一色大理石地砖、包金玻璃,富丽堂皇。来来往往的员工都穿着深色套装,看上个干练又优雅。


    张其瑞一出电梯,前台小姐就立刻起身,叫道:“张副总,您回来了?”


    张其瑞点了点头,“莫经理在吗?”


    “莫经理在楼下试菜。新来的意大利厨师今天来上班,主管经理们都凑热闹去了。”


    “那请她忙完了来我办公室一趟。”


    玻璃门打开,一个容貌标致的年轻女子匆匆走了出来,见到张其瑞就催命似地叫道:“张总,上周销售部交给你的申请,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给个回复了。销售部的小王来我这里哭了好几回了。”


    张其瑞被抓住,脸上浮现几分无奈,“知道了,我这就去处理。小于,你带着顾小姐先等我一下。”


    那个年轻女子好奇地看了顾湘一眼,眼神带着点考究。张其瑞跟着她走了,她还回头又望了一眼。


    前台小姐笑嘻嘻地问:“于助理,你们才回来啊?带了什么东西吗?”


    小于笑道:“买了点当地的糕点,回头给你。对了,何秘剪了头发了?”


    “呀!昨天的事,你不在真可惜。客服部的王总监把他女儿带来了,小姑娘可淘气了,吃了口香糖后摁在了何秘书的头发上,把何秘书气了个够呛。”前台小姐八卦得十分带劲,“我们都说王总监那是故意的,要知道前阵子……”


    小于使了一个眼色,咳了一声。


    前台小姐急忙住嘴,看了站在旁边的顾湘一眼,小声问小于:“那位是……”


    小于敷衍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好了,我先带客人去休息室。你别八卦着忘了去找莫经理上来了!”


    前台小姐确实一下忘了还有这事,赶紧去打电话。


    小于带着顾湘去了休息室。一路上,顾湘没少被旁人看。她的穿着与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也不怪别人对她侧目了。


    进了休息室,有个打杂的女生端了两杯咖啡进来。顾湘喝不惯这个洋饮料,自己去饮水机那里倒了一杯净水。


    小于到底机灵,趁这个空档就开始跟顾湘解说了起来。


    “我们现在所在的,是集团下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叫捷瑞大酒店。名字是董事长根据张总和她姐姐的名字起的,张总的姐姐叫张云捷。张总一直觉得这名字雷人,平时只管这里叫总店,你以后也这么说吧。”


    顾湘记下了。她也觉得这名字有点挺好玩的。莫非张家还开了一家酒店叫汤姆?


    “门口前台那个女孩子姓钱,消息最灵通,人也单纯,以后有不清楚都可以去问她。先前找张总的那是总经理秘书何知芳,别看她年轻,是海龟,做事雷厉风行。一会儿张总要你见的,是人事部经理的莫莉。人挺阴沉的,不过做事公正。”


    顾湘不停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张其瑞的声音:“……这就是我的意思!”


    顾湘微微一惊,她听出这话里的不悦。


    门打开了,张其瑞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一个就是何秘书,还有一个是挽着发髻的中年女人。中年女子身材略微发体,穿着深灰色的套装,皮肤偏黄,化了淡妆,神情严肃。


    顾湘他们在门打开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一时也没人说话,顾湘就这么站着让那两个女人上下打量她。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面试?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都坐下来谈吧。”张其瑞自己倒了一杯水,面带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秘书何小姐,这位是人事部莫经理。这是顾湘。”


    双方打过了招呼。何知芳八面玲珑,笑着对顾湘说:“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彼此关照。”


    顾湘心里佩服得很。何知芳是总经理秘书,她是个新来的小蓝领,谁能关照的了谁啊?


    莫莉和张其瑞有几分像,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只对顾湘点了点头,转头对张其瑞说:“下个礼拜一有一批新员工培训,如果来得及,就让她这个星期五办理入职手续吧。我也好提前把她的名字报给培训部。”


    张其瑞问:“这批新人里有进管家部的吗?”


    “有三个。”莫莉说,“你真的决定了?老卫这人,最唧唧歪歪,那天半夜十二点打电话过来,说你要插个人进来,平白占他一个名额。说什么这个先例开了,以后有得他受的。”


    张其瑞冷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是好是坏,做起来才知道。老卫那个名额我会赔给他的,你叫他放心。”


    莫莉又看了一眼顾湘。女孩子白净削瘦,神情腼腆沉静,虽然衣着寒酸,但是气度从容,看得出是历练过、经历过风雨的人。


    也不是她挑剔,到管家部做VIP套房的服务生,校园里出来的纯情小白兔可远远不行。要得会看人眼色,会揣摩客人心思,要伶俐不谄媚,还要沉静不显眼。这个女孩子倒是符合了最后一条,其他的,就看她工作起来怎么样了。


    张其瑞放下空杯子,站了起来,“好,人你们也见过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小顾才刚到,行李还在车上。”


    莫莉也站了起来,“老卫还等着见你呢。”


    “那叫他上来吧。小于,你先带小顾去宿舍,开我的车。顾湘,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缺什么就和小于说。”


    顾湘见他也忙,匆匆应了下来。张其瑞带着下属先走了。


    宿舍离酒店有四站路,坐地铁二十分钟,开车也需要二十分钟。宿舍原本是所职校的老师宿舍,学校做不下去了,只好把部分房子租出来。酒店接手后,给房子里里外外都整修过,看上去倒像是新修的商业住房。这里离闹市要走个五分钟,所以很清静,出门有超市和菜场,地铁站也不远。地理位置是相当好的。


    顾湘被安排在三楼,不高不矮刚刚好。房间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开间都很小,但是足够单身女子住的了。两个房间一个朝北一个朝南。朝北的那间已经有人住了,朝南的虽然暗了一点,不过房间要大几平米。


    小于指给顾湘看,有电视,有电话,有空调,有洗衣机,有网络。床上寝具都是崭新的,标签都还未除。然后又给她一张交通卡和一张本地手机卡,都充好了钱。


    小于又说:“已经和那个屋的女生说过了,她不介意屋里养只猫。”


    “啊!”顾湘一时说不出来的感激。


    小于笑了笑,“顾小姐要是感激了,就好好做事吧。张总在好多人面前都给你打了包票的,你可不能丢他的脸呢。”


    顾湘慎重地点了点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小于说,“我该回公司了。你先安顿下来,出门右手就有超市,缺什么就去卖。吃饭的话,可以自己开伙,这附近小饭馆和外卖的也很多。邻居这个女生是做大堂前台的,也快回来了。她人不错,你有不懂的就可以问她。后天办理入职手续,我过来接你。”


    送走了小于,顾湘一个人慢满坐在了床上。


    实木床,垫着席梦思,十分软和。举目四望,墙壁粉刷得雪白,明亮干净的玻璃窗,厚实的遮光窗帘。地板是烤漆的,光洁整齐。


    顾湘到处转着看。客厅的沙发是廉价的,但是还算干净。厨房出乎意料地简单,看来室友很少做饭。炊具也不多,吃了没洗的碗丢在水槽里。灶台上积了一层油腻,柜子一摸就一指头的灰。


    浴室不大,到处也脏得很,不过装了浴霸。这让顾湘松了口气。她怕冷,特别是这几年奔波流离,身体不好,更是怕冷。以前住的地方条件都不好,每次洗澡都在遭罪。


    阳台上晾了几件衣服,洗衣机放在角落,一盆快枯死了的花在秋风中摇曳。


    顾湘笑着摇了摇头,把花端进了房里,给它浇了点水,然后回房开始收拾东西。


    晚饭吃的是面条,食材和炊具都是去超市买的。顾湘还动手把家里的卫生做了,那堆积得都快生霉的餐具洗干净了,又拿滚水烫过,放进橱柜里。


    晚上新闻联播刚开始不久,室友就回来了。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圆脸圆眼睛,还有几分婴儿肥,皮肤雪白雪白的,看上去十分可爱。


    女孩子见屋里有人,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啊呀,什么那么香?”


    顾湘笑着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烤鸭来,“我看到超市在打折,就买了半只。你还没吃吗?那快去洗个手吧。”


    女孩子欢乐地叫了一声,冲去浴室。


    她进去后又叫了一声:“你把这里收拾啦?”


    顾湘应了一声。


    女孩子红着脸出来,去厨房拿筷子,结果又大叫一声:“啊呀!你把这里也收拾啦?呀!我的碗!”


    顾湘探过头去,“都在橱柜里呢。”


    女孩子回到客厅,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了,“让你见笑了。你一来就麻烦你收拾屋子。”


    顾湘笑了笑,“没什么。我闲着也是闲着。”


    女孩子自我介绍:“我叫杨露,杨树的杨,露水的露,你叫我露露就可以了。”


    顾湘说:“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湘。”


    十一年前,她站在高一一班的讲台上,也是这样介绍的自己。那时候她和今天一样寒酸且卑微,还被孙东平撞跌了一交,膝盖磕得有些疼。心里还想,那个男生真霸道,一点都没礼貌。


    十一年了。


    杨露活泼,话也多,和顾湘很快就混熟了。她没吃晚饭,顾湘就去给她下了一碗面条,她吃得泪流满面,说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顾湘觉得这孩子单纯可爱,有这样的人做室友,倒也是好事。


    杨露问顾湘进哪个部门,顾湘说是管家部,杨露眼睛都直了。


    “全酒店的女生都削尖脑袋想进管家部呢。”杨露跳着脚说,“咱们这管家部和别家的不同,专门伺候VIP套房的客人,工作量小,消费丰厚,工资待遇好。特别是天天都在有钱人里打转,没准就找到了个金龟婿呢!”


    顾湘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这事又不是没有过。”杨露认真地说,“今年初还嫁出去一个呢。”


    “管家部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呢?”


    “正因为好,所以才难进啊。招聘都要求的是本科学历,或者相关工作经验三年以上。外语要好,耐心要好。有钱人也最难伺候了,忌讳又多,又挑剔,给他们做事是出不得错的。”


    顾湘暗自乍舌。她总算明白了张其瑞帮她帮到了什么地步。难怪公司里几个部门领导会不满了。这还没进酒店,等工作起来,闲言碎语估计还会更多。


    虽然奔波了一天,可是睡在柔软的床上,顾湘还是辗转不能成眠。


    天气还不算很冷,盖着被子,不用开空调,温度刚刚好。顾湘闭着眼睛,一下觉得自己还在飞机上颠簸,一下又觉得自己仍在林城那间老房子里。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地铁列车进站的轰隆声,却已经很轻微很模糊了。


    这是她在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一夜无梦。


    日次天阴,推开窗才发现夜间下过雨,地上都是湿的。原来远处还真有一个地铁站,修的是高架,被高楼遮了一大半,昨天没看见。看来晚上听到的声音并不是错觉。


    宿舍楼低,旁边的楼都比他们这栋要高。顾湘顺着往上望,只觉得那些楼高得都快要伸到天上去了。天空中扶着雨云,细细的雨滴飘进眼睛里,冰凉凉的。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阴雨的早晨,也是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


    ***


    顾湘的腿好了后,就回学校上课了,但是她一连数日都没有看到孙东平。


    孙少爷那日打架被老师训斥了后,生了一肚子气,恰好孙父要去香港谈生意,就把他也带了去。孙东平借口打架受伤请了几天假,其实是在香港玩了个痛快。


    孙父和妻子分居两地,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己是个粗人,早年不爱读书,后来常年做生意,唯利是图,一直被中医世家出身的妻子瞧不起。好在生了个儿子性格像自己,头脑像妻子,成绩优秀,知书达理,特有贵家子弟的气质。于是宝贝得不得了,只要儿子不杀人放火,他怎么宠都不觉得够。


    孙东平吃喝玩乐了几天,终于回了学校。


    那天恰好又是顾湘做值日。她早早到学校去晨扫,正拿着垃圾要出门去倒,就见孙东平穿着一身新衣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来。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叫好,一下子全班同学都起哄欢呼起来,像是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


    孙东平略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个偶像明星一样冲同学们招手,抛着飞吻。和他要好的同学都围了过去,连张其瑞都十分难得地深深笑了。


    “孙东平,你的伤怎么样了?”


    “孙东平,我听说那两个人被你揍得都站不起来了。”


    “四哥以一敌二,好不威风!”


    这热闹一直持续到早读铃声响起,学生们才在刘静云的督促下回到了座位上。


    孙东平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曾敬拿书拍了拍他,“四哥,玩得怎么样?”


    孙东平从包里掏出一本用报纸包起来的书,丢到他怀里。曾敬兴奋地叫起来。


    “你小子小声点!”孙东平笑骂道,“回家再看,别在学校里看。当心让老师抓到,又记我头上。”


    曾敬抱着书啵啵亲了两口,宝贝得和什么似地,“放心,四哥,这就是我命根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老刘缴了去。”


    “瞧你那德性!”孙东平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了张其瑞,“喏,你要的CD机。”


    张其瑞接过来,也没多看就放进了抽屉里,“谢了。香港怎么样?你去了张学友的演唱会了?”


    孙东平挑了挑眉毛,“去了。红场可真大。”


    “见到真人了?”曾敬立刻问。


    “看到了,但是没看清。我爸的秘书给我买的是楼上的票,环境是好,我倒希望是楼下的站席,可以离人近一点。”


    “行啊,四哥!”曾敬羡慕道。


    讲台上的刘静云往这边瞪了好几眼了,几个男生这才装模作样地拿起了课本。


    读了两页,曾敬又悄悄凑了过来,压低嗓音问孙东平:“四哥,小白菜从刚才到现在,都偷偷看了你好几眼了。”


    孙东平看过去,正看到顾湘仓促地转过头。她头埋得低低的,耳朵背都红了。


    孙东平轻笑了一声,“看就看吧。”


    “四哥为了她打架,你说她会不会自作多情,喜欢上你啊。”


    “瞎说什么呢!”孙东平卷起书敲了敲曾敬的头,“谁为了小白菜去打架了。我是为了咱们一班的面子。这个班是我罩着的,别的人休想乱动我们班的人!”


    “四哥,你别谦虚了。我们四哥这么帅,又这么英雄无敌,那是个女人都要心动啊。不对,神仙姐姐除外,她是三哥的人,是不是,三哥?”曾敬冲张其瑞挤了挤眼。


    张其瑞觉得无聊,没理他。


    曾敬又说:“小白菜腿好了回来上课,一来就问了你呢。我说你受伤在家,她当时一脸愧疚的。我看了都心疼了。”


    孙东平讥笑,“你心疼了,那你就去疼人家呀!”


    刘静云多次警告无效,终于怒气冲冲地走了下来,抱着手站在他们课桌前,杏目圆瞪。


    两个男生缩了锁脖子,埋头读课文,没再说闲话了。


    经此一事,一战成名的不仅仅是孙东平一人,顾湘也就此名声大噪。


    不论孙东平怎么解释,在外人眼里看来,他的确就是为了顾湘才去打架报仇的。男生为了女生打架,还能是什么原因?


    所以一连好几日,一到下课时间,一班的教室外都会有前来参观的别班的女生。


    女孩子们带着好奇和嫉妒心,结伴而来,站在教室门口,大声问:“你们班顾湘是哪个?”


    同学们并不是很有爱心,于是顾湘总是被很无辜地指认出来。


    女生们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多半都诧异又轻蔑,“不过如此。”


    顾湘觉得十分无奈。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和孙东平更是没关系,干嘛要被扯进来?


    但是顾湘的解释没人听,也没人相信。孙东平面对谣言也是懒得解释,知道事情真相的几个人也不爱说话,弄得这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可是顾湘虽然模样算清秀,离红颜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两人身份也差那么多,以前也几乎没有交集,是两个圈子里的人。孙东平什么样的女生找不到,怎么会和顾湘牵扯到一起?


    一日上物理课,孙东平上课睡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没睡醒的他当然完全回答不上来。老师十分不悦,也不让他坐下,转手就点了顾湘来回答。


    班上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暧昧的笑声。


    顾湘拘束地站起来,流利地背出了公式。


    下课后,老师把孙东平叫出来训话:“你也知道物理是你的弱项,上课还敢睡觉?你看看你,和顾湘谈恋爱后,成绩立刻后退了。她的成绩却还维持得那么稳定。你再这样,我们就要通知你家长了。”


    孙东平嘴上应着知道了,等老师一走,他回到教室,径直走到顾湘的课桌前。


    “你,跟我来一下!”


    嘈杂的教室里立刻静了下来,聊天的和看书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顾湘困惑不安地站了起来。虽然她很不爽孙东平说话的口气,但是也没胆量不跟着过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张其瑞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书,也跟了过去。


    孙东平把人一直带教学楼背面的一个小花园里。这里大树参天,很僻静,即使是下课时间也很少人来。


    孙东平黑着脸把正在这里说情话的一对小情侣赶走了,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顾湘。


    “顾湘,我想我为什么叫你来,你也清楚的。”


    顾湘心里想,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不过她面上还是点了点头。


    孙东平很是鄙夷地看了看顾湘那条洗褪色了的不合身的牛仔裤。那些传流言的人都瞎了吗?他看上谁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寒酸的小白菜吧?


    孙东平拉长了脸,说:“最近关于我们两个的流言太多了,对你我的生活学习都有不好的影响。我希望你配合我一下,把这股流言打压下去。”


    这倒是顾湘求之不得的,她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孙东平继续说:“以后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彼此不相干。”


    顾湘心想,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嘛?不过她表面上还是很配合地继续点头。


    “你也不要做出什么让别人误会的举动来。”


    话语里的鄙视和侮辱很明显,顾湘一下就火了,“我没有!人可是你自己去打的!”


    孙东平没想到自己会被小白菜顶撞,实实在在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也是怒上心头。


    “你当我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人打架啊!也不看看是谁被欺负了还闷声不吭?”


    “我是被欺负了,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打架不是因为我吗?”


    孙东平一下被堵住了。他这可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湘胆子也不是很大,顶撞了这两句,把她大部分勇气都用完了,这时候也害怕孙东平翻脸。她连忙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反正我好好读我的书,才不会去缠着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的好。”


    “招惹你?”孙东平又拔高了音量。


    顾湘见好就收,立刻道:“该上课了。”说完转身,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跑走了。


    孙东平给气得七窍生烟,无奈对方是女人,又不能抓回来打一顿。这个小白菜看着蔫蔫的,他才放心大胆去揪她的菜叶子,哪里知道原来里面还带刺,把他扎得生疼。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上课铃声响起。孙东平走出小花园准备去上课。


    “看够了?”


    站在树阴下的张其瑞笑得有点没心没肺的。


    “算了,老四,何必呢?”张其瑞跟着孙东平一起往教室走,“不过是一点流言,过阵子就散了。你的流言难道还少吗?”


    孙东平就是有点不服气,“那也要看质量的吧?和谁传流言不好,和她?你也看到了,她那头发,那衣服,那长相……”


    “我看你是怕影响到你去追叶文雪吧?”张其瑞一针见血。


    孙东平没话了。


    张其瑞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老四,叶文雪跑不掉的。”


    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从那以后,顾湘和孙东平也走得更远了。在学校里两人从不交流,面对面经过都当没看见一样。枯燥的高中生活就这么继续着。上课,下课,打扫卫生,晚自习。重点高中强大的升学率并不是昂贵的学费可以购买的来的,详细周密近乎严酷的学习计划是压在每个学生头上的大山。


    繁重的学习下,流言传播了一阵子,也就渐渐淡了。孙东平没有多久又开始追求新的女生去了,流言也随着他的举动转变了方向。一文不名、平淡无奇的顾湘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很快,新年就临近了。


    班长张其瑞在自习课上宣布了各班级将举行元旦联欢会的通知。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五下午,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给大家狂欢。憋了大半个学期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开始筹划如何举办联欢会。


    班上除了死读书的书呆子外,其他孩子都算是走在流行前线的,家境宽裕。一群人计划了半天,打算把联欢会弄成一个小舞会。各个同学都会带点吃食和饮料来,孙东平同意把他家最新的高级音响借来学校。


    舞会是最让女孩子们兴奋的。有鲜花和美食,还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心仪的男孩子跳舞。很多女生立刻就互相约着去买新裙子,而更多不会跳交际舞的学生则开始抓紧时间练习,免得到时候在同学面前出了丑。


    刘静云这些日子来和顾湘亲密了许多,顾湘性子内向,刘静云都会主动来找她说话。刘静云最近参加了学校的英语话剧社团,社团元旦有表演,他们准备演出英文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刘静云拉了顾湘去做顾问,帮他们改剧本。


    刘静云不愧是华跃一支花。她眉目清丽之中带着一股英气,演的祝英台俊秀明丽,男女莫辩,令人惊艳。她一上台试镜,底下众人倾倒。顾湘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她的祝英台的扮相,那无人可比的风姿,也难怪张其瑞和孙东平都那么爱她了。


    空闲时,刘静云和顾湘聊到了元旦舞会,说着就笑了起来,“我听说孙东平为了追求二班的小飞燕——就是叶文雪,定做了西服,还在练习交际舞呢!”


    顾湘知道那个姓叶的女生是二班的班花,身材窈窕,她曾看过那个女生走路的背影,真是柳腰纤细,脚步轻盈,宛如踩在云彩上一样。


    “那个叶文雪啊,听说学过芭蕾,还会拉小提琴,是个才女。不过人也挺高傲的,孙东平给她送花,她说是死物;送巧克力她,说吃了长胖;前阵子动了大手笔,送了一条金项链,被她当场退了回去,说俗气!”刘静云私下也挺八卦的,说到这里笑得前仰后合,显然对孙东平的遭遇十分幸灾乐祸。


    顾湘问:“那联欢会那天,真的要跳舞?”


    “当然不是必须的啦。”刘静云说,“你不会跳吗?普通的华尔兹也不会?”


    顾湘摇了摇头。她这种书呆子,怎么会去学这个啊。


    刘静云立刻站了起来,拉起顾湘,“怎么也得会两步。来!我来教你!”


    “不用了吧?”顾湘小声说,“反正也没人请我跳舞的。”


    “怎么会呢!”刘静云固执地拉着她,“咱们班男多女少,你还担心没人请你跳舞?”


    其实刘静云心里也做好了打算,假如真的没人请顾湘跳舞,她无论如何都要叫张其瑞去请顾湘跳一曲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在舞会上从来没有被邀请过,未免太可怜了。


    顾湘毕竟是少女,说到舞会也不是不动心的。刘静云这么热心教她华尔兹,她也乐得去学就是了。于是那阵子顾湘也过得非常愉快,和刘静云的交情也越来越好。


    联欢会那天,学生们午休完了后都尽早赶回了学校。除了一班的学生,居然还有别的班的同学也来了。其中就有最近传得风风火火的孙东平的绯闻女友叶文雪。


    叶文雪的父亲是市里的高层官员,她养尊处优地长大,又学音乐,气质比其他同学要高出一大截。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书香气浓郁的刘静云可以和她一拼高下了。不过刘静云为人爽朗亲和,叶文雪却是高傲冷漠,大小姐看人的视线,仿佛对方要比自己本身高上一个头似的。


    孙东平一直心不在焉,知道看到叶文雪来了,这才来了精神。


    他笑着走过去,牵着叶文雪的手,像是服侍女王一样领着她走进了教室。


    同学们纷纷侧目,议论纷纷。


    刘静云没好气,对张其瑞说:“他怎么还真把这个女人请来了呀?我们的小庙可供不起这么大的佛呢。”


    张其瑞安慰她:“你不用操心,让老四去伺候她就行了。”


    刘静云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孙东平此刻正是得意时。一个男人终于得到追求多日的女人的回应,难免要喜悦轻浮一点的。


    今天他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衣服都是定制的。少年的身材还稍显稚嫩单薄,但是从那宽阔的肩膀和高挑的个头已经可以看出将来挺拔的身材了。


    叶文雪今天穿得非常时尚,蝙蝠衫毛衣、毛料裙和高筒靴。那个时候这么穿的学生还很少,大部分孩子打扮都很朴素。叶文雪这套衣服还是她家里亲戚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


    音乐响起了,是标准的华尔兹。孙东平拉着叶文雪的手就走到教室中间,两人熟练地摆好姿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同学们很多都发出羡慕的感叹声。


    刘静云摇了摇头,“真够臭美的。”


    张其瑞笑道:“好啦,你也知道老四爱出风头。走吧,我们也去跳舞。”


    班干带头之下,害羞拘束的学生们也渐渐放开了,跳舞的,说笑的,教室里慢慢热闹了起来。汽水瓶子打开了,各人带的零食也都摆在了桌子上,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十分愉快。


    顾湘站在靠角落的地方,看着教室中央。孙东平正搂着叶文雪纤细的柳腰,两个人一起转圈圈。叶文雪洁白的裙子翩翩飞舞,像波浪一样,十分美丽。


    那两人一连跳了三支曲子,这才停下来休息。孙东平倒了一杯可乐递给叶文雪,叶文雪嫌恶地摇了摇头。孙东平立刻转头问曾敬:“有矿泉水吗?或者不含糖的饮料。”


    “哪里有这么多名堂啊。”曾敬说,“你也没早和我说。”


    “算了,叫人去买好了。”叶文雪拂了拂肩上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随手拉过一个经过她的女生,“同学,帮忙去小卖部买瓶矿泉水好吗?不用找钱了。”


    孙东平转头,愣了一下。被叶文雪拉住的,正是顾湘。


    顾湘听清楚了叶文雪的话。她有点惊讶,但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她正觉得无聊想出去走走,帮同学买瓶水也是很顺便的。于是她把钱接了过来,点了点头,就走出了教室。


    孙东平的眼神顿时阴翳了几分。叶文雪冲他轻笑,“这就是那个女生?”


    孙东平没回答。旁边的刘静云整张脸都绿了,当场就想去找叶文雪理论。


    张其瑞一把拉住了她,“等等。让孙东平来吧。”


    “岂有此理!”刘静云眼里冒火,“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算个什么东西,拿我们班的同学当下人用?”


    “同学们都看着呢。”张其瑞低声道。


    刘静云使劲忍了又忍,才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十分钟后,顾湘回来了,给叶文雪带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还有找零的四块钱。


    叶文雪接过了水,对着那四块钱摆了摆手,“不用找给我了。”


    顾湘怔了一下,“这钱我不能要。”


    叶文雪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都自然而然地带着稚嫩的风情,“没关系的,就当是跑腿费吧。”


    孙东平紧抿着唇站在一旁,冲顾湘使了一个眼色。


    顾湘却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同学友爱,不应该谈钱。这钱你收回去吧。”


    叶文雪笑了起来,对孙东平说:“她性子还挺倔强的啊。”


    孙东平声音低沉,“顾湘,你先把钱拿着!”


    顾湘神情异常地坚定,“不,这钱要还给叶同学!”


    同学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被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吸引了视线。


    叶文雪满脸讥讽,把顾湘上下打量了一番,半笑不笑地对孙东平说:“你们班的同学性子还真怪啊,有钱都不要的。”


    孙东平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怒火上升,忍不住吼顾湘:“要说几遍你才明白啊?这钱给你了,你拿着钱赶紧走开,我们还要跳舞呢!”


    顾湘的脸涨得通红,她也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无功不受禄,我拿了这钱就是侮辱自己。这钱我不要!”


    叶文雪嗤笑一声,转身就走。顾湘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钱塞进她的手里。


    “你干什么啊?”叶文雪大叫起来,使劲把钱往外推。没想顾湘牛脾气上头,也十分倔强。两个女孩子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那四块钱。


    争执之中,叶文雪突然手下收力,顾湘的力气没有控制住,手背啪地一声拍在了叶文雪的脸上。


    教室里一时间静得落根针都听得到。同学们都惊呆了。


    顾湘脑子里嗡地一阵响,背上的汗毛瞬间全立了起来。她刚才打了叶文雪?


    叶文雪回过神来,顿时浑身发抖,脸色通红。


    “好!好!”她狠狠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冲着孙东平大吵大闹起来,“你都看到了!原来你请我来跳舞,就是要你们班学生欺负我的,是不是?”


    “怎么会?”孙东平立刻辩解,“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叶文雪嚷嚷着,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和你原来是什么关系!你们一班合伙起来侮辱我!”


    顾湘愧疚万分,苍白着脸匆忙解释:“不是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骗谁啊?”叶文雪大叫,掉头就往外走去。


    “叶同学!”顾湘追了过去。


    孙东平赶快一步,一把将顾湘往身后推开,自己追了出去。顾湘没站稳,踉跄地跌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周围站着她的同学们,大家都没做声,几个女孩子赶紧过来把她扶了起来。


    顾湘觉得尴尬非常,又满心愧疚。闹这么一出,的确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的手也到底扇在了叶文雪的脸上。那么漂亮、那么高傲的女生,大概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做过,也难怪要生气了。


    实在是太失败了。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那么固执呢?


    “你没事吧?”刘静云走过来问。


    顾湘苍白的面孔又慢慢变红,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刘静云给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抬头一笑,“没关系的,大家都看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她语气一转,翻了个白眼,“那叶文雪活该。好好的要跑到我们班来卖弄风骚,你不扇她耳光,我都要扇她耳光。”


    顾湘苦着脸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就是让孙东平为难了。”


    “你不用管他,他哄女生最有一手了。”


    顾湘看了看四周,“好好一个联欢会,被我弄得……”


    刘静云立刻冲管音响的同学拍了拍手,“把音乐放起来啊,大家还要跳舞呢!”


    迪斯科的音乐再度响了起来。同学们也的确很快就把先前的不愉快抛在了脑后,又开始吃喝玩乐起来。欢快的音乐下,少男少女们手拉着手跳集体舞,一起欢笑尖叫着,仿佛先前的冲突从来不曾存在过。什么人生气,什么人失意,也根本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顾湘一直等着孙东平回来,好跟他当面道歉,如果他要她去跟叶文雪道歉,她也会立刻去。毕竟她的确打了对方。可是孙东平没再出现,到联欢会结束了,同学都回家了,他也没有回来。


    张其瑞拿着孙东平的书包,从顾湘身边经过,停了一步,说:“别等了,他已经回家了。有什么事,等星期一再说吧。”


    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桌椅什么的都还没摆回原位,值日生偷懒,满地的果皮纸屑都留着下个礼拜一来清扫。黑板上那几个由张其瑞书写的大字“元旦快乐”不知道被谁印了两个手印,像是两个巴掌打在顾湘的脸上。


    欢愉过后的清冷总是最愁煞人。孤单寂寞重新归位,又如影随形。


    顾湘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学校。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件事已经是最坏的局面,她完全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那么一出。


    星期一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可是上课铃打响了后,走进教室的却是英语老师。


    “你们刘老师临时有点事,语文课和数学课换了一下。现在大家把数学书拿出来吧。先把上个礼拜讲的第十二课朗读一遍。”


    学生们小声议论了一阵,拿出英语课本,开始朗读。


    英语老师在阵阵读书声中,走到顾湘的座位边,弯下腰来。


    “顾湘,你们刘老师叫你去一趟办公室。你这就去吧。”


    顾湘隐隐有点不安,似乎察觉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年轻的英语老师非常喜欢这个学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放轻松点,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如果受了委屈,就一定要说出来。”


    这话一说,顾湘倒更惶恐了几分。


    她心情忐忑地来到刘老师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进来。”刘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


    等顾湘推门进去,她也明白了刘老师声音沉重的原因。


    刘老师是年纪主任,有独立的办公室,如今这办公室里站满了人。最靠近门的是学校教导主任。然后是叶文雪,一个穿着套装的中年妇女,刘老师则眉头紧锁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整个办公室里气压低沉,人人脸色都很难看。


    看到顾湘进来,叶文雪立刻不客气地哼了一声,挽住了那个中年女人的胳膊。


    “妈,就是这个女生。”


    叶妈妈立刻双目圆瞪,张口训斥:“原来是你打了我女儿?你家父母怎么教育你的?上学就是来学校打同学吗?”


    能生出这么一个漂亮女儿,叶母自然也是非常漂亮的,保养得又好,看上去十分年轻。和女儿很像的,两人神情都十分高傲,不可一世。现在发起火来,显得更加凶狠,仿佛和顾湘有着什么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顾湘本来就愧疚,被叶妈妈这么一骂,只有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我女儿打得这么严重吗?”叶妈妈一把拉过叶文雪,把她那边脸转给顾湘看。


    顾湘惊愕不已,只见叶文雪那半边脸一片青紫,十分骇人。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确打了叶文雪,可是那一巴掌有多重,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的手都没怎么疼,就物理上来讲,对方没道理伤得这么严重。


    叶妈妈却不管这么多,自顾歇斯底里地骂个不停:“看你文文静静的模样,哪里晓得小小年纪下手这么狠!我女儿好好的一张脸,给你打成这样!你是不是嫉妒?你的心肠怎么这么坏?你要不要脸啊?一个女孩子,都做得出这种事!”


    叶太太是文明人,说话不带脏字,但是这一番话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扇得顾湘晕头转向,满脸通红。话语里的憎恨和歧视赤裸裸地摊在顾湘的面前,一定要将顾湘逼迫得无地自容才罢休。


    刘老师在旁边听着听着,也觉得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劝慰道:“这位女士,你别着急。我们班的学生做错了,就一定让她认错。我们是不会包庇学生的。不过都还是孩子,也请留一点情面吧。”


    叶妈妈火冒三丈,“情面?人家都把巴掌甩到我女儿脸上了?这是多大的侮辱?我已经够给你们情面的了。我要不给情面,我早一巴掌扇回去了!你看看,你们看看,我家文雪这脸……”


    顾湘忍不住小声地辩解:“那只是意外,我也没用力啊……”


    叶妈妈扑过来一把抓住顾湘,使劲掐着她的胳膊,指甲都要陷进肉里。顾湘疼得哎哟叫一声,下意识挣扎,叶太太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什么叫没用力?你还狡辩?你还狡辩!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毒?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两个老师都没料到叶妈妈会动手,赶紧过来拉人。叶文雪见事情闹大了,不免心虚,也过去劝架。


    两个人被分开,叶太太跺脚捶胸,呼天抢地,用一种旁人听不大懂的方言还在继续咒骂着。顾湘这边更惨重,袖子卷起来一看,胳膊上红了一大片,看得出根根指印,几个指甲掐过的地方已经破皮了。


    教导主任直摇头。搞教育工作的,不怕顽劣的学生,就怕蛮不讲理的家长。这叶家是市里高官,叶太太看着素质也不高,同她讲理是显然讲不通的,只有哄着来。


    “叶太太,你放心,这事,我们这位同学会负责的。学校已经决定给她记一次口头警告处分……”


    叶太太仍然不满,“这种打架的不良学生,你们怎么不开除?口头警告算什么?”


    叶文雪假惺惺地拉了拉母亲,一张脸上却是挂满了冰冷冷地讥笑。


    顾湘脸色发青,一声不吭,任由他人说去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即使自己长了十张嘴巴,理也不站她这头。栽赃陷害的同学,蛮横无理的家长,息事宁人的老师,比起来,她这个穷学生,在华跃这里,历来就是被忽略被牺牲的角色。她早该知道的。


    这事并没有谁去宣扬,但是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了。同学们看顾湘的目光里免不了带着点无奈和同情。特别是一班的同学,都觉得叶文雪是明摆着的仗势欺人,被欺负的还自己班上一个老实的人挺好的女学生,于是更觉得叶文雪人品差。


    但是叶文雪毫不在乎这个。她扳回了面子,塑造了威信,觉得自己才是赢家。一连几天过去了,她脸上的乌青还一点都没有消退的迹象,她也不避讳给人看到,有人问起,她也只是含蓄地说这是一个意外。


    不过她身边几个女生自然会帮着她七嘴八舌地解释一番,将那天的事添油加醋翻出来说一遍。当然,不会有顾湘半句好话。叶文雪被塑造成可怜无辜被欺辱的柔弱少女,对方则是善妒粗鲁的丑女。不知情的人一听,还以为叶文雪受了多大的委屈。


    顾湘这下算是彻底出名了。原先和孙东平传绯闻的时候,很多人只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如今被叶文雪一宣传,再加上她的名字也好记,全校都知道一班有个叫顾湘的女生给了二班的班花叶文雪一巴掌,原因是孙东平甩了她和叶文雪好上了。


    顾湘这回是百口莫辩,干脆一句不说,任由他们随便怎么传留言。她继续踏踏实实读书考试,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既然同学们不喜欢她,她可不像再失去老师的欢心。


    不过也有例外。一次去食堂打饭,竟然有几个女生请她吃鸡腿喝饮料,理由就是她扇了叶文雪一个耳光。


    顾湘啼笑皆非,没要这份沉重的谢礼。她没心思拉帮结派,也没心思和谁一起同仇敌忾。老实读书,顺利毕业,考个好大学,为了这个结局,她已经决定在这三年里,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气都可以忍了。


    “笨蛋!”


    顾湘咬着筷子转过头去,看到孙东平正端着盘子站在她身后。她有点意外,因为大家都知道孙东平几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


    孙东平粗声粗气地教育她:“我说你,人家愿意请你吃东西,干吗不要?”


    顾湘怪无辜地看了看他。孙东平个子本来就高大,她坐着他站着,脸上表情又那么气势汹汹,仿佛她又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顾湘真觉得这个人简直和自己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星球,根本就没有沟通的可能。她撇了撇嘴,最后选择了沉默,低头继续吃饭。


    孙东平瞪着顾湘的后脑袋,他还以为顾湘在难过,可是仔细一看,这个女生奉命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饭,才明白过来她根本就没有把他刚才的话听进耳朵里。


    孙东平脸色铁青地把盘子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声音。邻桌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顾湘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抬头看对面这个麻烦的根源。


    “你有什么事吗?”她声音很小,神情可怜,活脱脱一副被欺负的弱势学生模样。


    孙东平看她这懦弱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脱口就说:“做这个脸给谁看呢,我又不是老师!”


    顾湘被这句话刺到了,眼色霎时黯淡,露出受伤的神色。孙东平眼见她脸上血色褪去,不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明明不是想来找她麻烦,更不是想来找她吵架的。怎么总会把话说错呢?这也是孙东平怎么都搞不清楚的问题。


    这时顾湘紧抿了一下唇,字字清晰地说:“我也没有对老师露出什么可怜的表情来。我这人天生就长这张脸,你要看不习惯,别看就是。”


    孙东平心里有愧疚,被顾湘顶了一句,也没怎么生气。他挠了挠脖子,小声问:“听说你挨了一个口头警告处分?”


    这话又碰到了顾湘的伤痛处。一个努力学习的学生,不怕考试失利,怕的是被记过。这等于是人生就此被打上了烙印,让她以前所付出的辛苦全都付诸于流水。从此以后,她就是同学们口中被记过的“差生”了,她的道德品质就有了一块永远的污渍。


    顾湘这几日夜里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又焦急又难过,憋不住的时间就会偷偷掉眼泪。可是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遭遇人生中第一次信誉危机,这种惶恐不安,恐怕是孙东平这种粗神经的人怎么都体会不到的。


    孙东平只看着他问完后,对面女生默不作声,眼眶却是渐渐红了,长长的睫毛带上了一点湿意。那小巧的鼻尖也慢慢红了,连平时有点苍白的嘴唇,这时候也染上了一点血色。


    “啊呀!别哭呀!”孙东平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以前一贯用来哄女孩子的手段一下全部忘了个精光,“那个……别哭呀!大家都在看着,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到时候刘静云要来杀了我的。”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眨了眨眼,那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叶文雪是我女朋友。”


    “她又没被记过。”


    “嗳!就为这事啊!”孙东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翘起脚踩在长凳上,“这是口头警告,又不记入档案的,就是一个口头批评而已。过阵子大家就忘了,老师也不会记得的。”


    顾湘忐忑不安地说:“那将来上大学,老师不会告诉来录取的大学老师吗?”


    孙东平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顾湘,桌子一拍,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浑身都在颤抖,两排牙齿白晃晃的,笑得十分没形象。要是恋慕他的女生看到了,心里对他的喜爱肯定要打折。


    孙东平嘲笑顾湘,“你长没长脑子啊?吃什么长大的,怎么那么笨啊?”


    顾湘不悦道:“你怎么又损人?”


    “你本来就笨啊!这种记过,简直小到不能再小。你又是好学生,刘老师他们才不会那么啥,和招生老师说这种陈年烂谷子的事呢!我打架还正式记过了呢,我都不担心!等下个学期只要我一直安分老实,老师自然会给我取消的。更何况你这种不留档的处罚了。”


    “是这样的啊。”顾湘老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孙东平斜着眼睛看着她笑,“我知道你们这种学生,最怕的就是影响前途,是不是?你就是那种一门心思考大学,想着出人头地的学生。”


    顾湘被讥讽了,也不恼,她反问:“难道你不打算考大学?”


    “我不会在国内念大学的。”孙东平说,“我妈早就决定好了,等我高中毕业了,就接我去英国读大学。”


    顾湘对出国这说法并不陌生,不过她也很清楚这种事同她是没有半点干系的。她说:“我要是能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就满足了。”


    孙东平歪着嘴笑了笑,“你放心吧。你那警告处分,不是什么大事。像你这种又穷又努力学习的好学生,老师们最喜欢了,都争着给你这小白菜浇水施肥,要把你培养成名牌大学生,给学校争光。所以说,小白菜,你一门心思好好读书,期末成绩考好点就行了。”


    孙东平这话真不怎么动听,不过看在他本意是在鼓励,顾湘便也听了进去,至少还要忍不住反对一句:“我不是小白菜。”


    “瞧你这样,不就是一株青青黄黄的小白菜嘛。”孙东平没理会她的抗议,笑着问,“叶家那天是怎么说的?”


    顾湘喝了一口汤,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能怎么说?叶文雪的脸,这都还是青的呢。”


    “你当时真的那么用力?”


    顾湘瞟了孙东平一眼。她心里有怨气,说的话也免不了带着点讥讽。


    “豌豆公主的故事读过吗?人家真正的公主,即使垫了几十上百张床垫,也能感觉到床垫下的一颗豌豆。叶文雪是千金小姐,比不得我这种人皮糙肉厚的,我的手没事,人家娇嫩的面容可受不起呢。”


    孙东平拿筷子翻了翻盘子里的菜,兴致寡然。


    “你当时把那钱收了不就好了。”


    顾湘冷冷扫了他一眼,“还真当我是你们的佣人啊?”


    “你大可以回头再给我。”


    “这不一样。”顾湘正色。


    “怎么不一样了?”


    “如果照你说的做,那在同学面前,我就是收了这钱了。”顾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只是四块钱,但是你让别的同学怎么看我?我名声已经够不好的了,我不像再添上这一笔。我来学校只是读书的。”


    她把那句“不像你们,是来谈恋爱的”留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就倔吧。我看你活该。”


    “落井下石的,不差你一个。”


    再次沟通失败,顾湘没了耐心。说了半天的废话,碗里的菜都凉了,她埋头赶紧吃起来。


    孙东平瞅着她盘子里那点素炒冬瓜和油闷茄子,连点肉沫都见不着。那碗汤也是,清得都可以当镜子照。只见顾湘夹了几片茄子,放在饭里拌了拌,然后连菜带饭夹了一大块送进嘴里,使劲咀嚼,也不知道是吃得很努力,还是吃得香。


    孙东平再看看自己碗里的菜,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想也没想,就把盘子里的一只卤鸡腿夹到顾湘的盘子里。


    顾湘惊讶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孙东平说:“我看你碗里连点肉都没有,难怪那么瘦。这鸡腿你拿去吃吧。”


    顾湘白皙的脸庞不禁泛起一丝红。孙东平浅笑着看,还以为她害羞了,没想顾湘夹着鸡腿又放回到他的盘子里。


    “谢谢,不用了!我不要。”


    孙东平眉毛一扬,“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的东西。”顾湘字字清晰地说,“我有钱,我也吃得饱,不用你再给我吃的。”


    说完,她故意做给孙东平看似的,又大口吃了一口饭。


    孙东平觉得有点光火。他长这么大,所有人都争着来奉承伺候他,他只照顾过他生病的爷爷。如今他看这小白菜可怜,主动给她点好处,她居然当场就给推了回来。


    好,你不要是吧?


    孙东平不再废话,端起盘子就走了开来。顾湘还以为他会骂几句,见他这么干脆地走了,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点纳闷。


    只见孙东平带着怒火,大步走到食堂门口收餐具的校工面前,哗啦一声就把一盘子的菜全部倒进了潲水桶里。校工大妈瞪圆了眼睛。


    顾湘一下子觉得浑身的肉都在疼。她倒不是后悔惹孙东平生气,她是在心疼那菜。


    这天杀的糟蹋粮食的公子哥儿,这火爆焦躁的性子,真是讨厌!


    孙东平的火还没发完,他倒了菜,在食堂大妈的斥责声中扬长而去,径直走到了二班教室门口。


    中午休息时间,叶文雪正在和几个女生聊天,说得正开心,一个女生推了推她,往门口一指。女孩子们都看了过去,只见门口正靠着一个高大俊朗的少年,一脸酷酷的表情。


    叶文雪顶着半边青脸,却丝毫不影响她笑得春色烂漫。她轻快地跑到孙东平的身边,拉了拉他的手。那个时候大家还比较保守,又在学校里,也不敢做出多亲热的举动来。


    孙东平也是要笑不笑的,目光落在她叶文雪青紫的脸上。


    “还疼吗?”


    叶文雪撒着娇,“当然疼啦,每天洗脸的时候都不敢碰,一见水就疼。”


    “不是没破皮吗?怎么会沾不得水?”


    “可是碰着就疼啊。”叶文雪嘟着嘴,“我都只敢轻轻擦一下,而且啊,睡觉的时候头都不敢朝这边。还有呢,我这样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招来人家看。真是丢死人了!”


    孙东平笑意加深了些,眼里沉沉地没有一丝光芒,“怎么伤得这么严重?找医生看了吗?”


    “看了啊。”叶文雪说得头头是道,“医生说这是什么软组织挫伤,很难养的呢。我们家为这个花了不少钱买药,都还没叫那个顾湘赔我医药费呢!唉,我妈也说我这人心软,不爱同别人计较,受了委屈也就自己受了。”


    小美女哀婉动人地一番演说,孙东平都笑出声来了。他拂了拂她的刘海,说:“你妈可真护着你呢。”


    “她是我妈啊!”叶文雪得意地说,“其实啊,东平,我妈闹到学校来这事,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拉不住她啊。你真的要相信哦,我妈平时性格最是温柔了,我爸就说我这点最像我妈了。呵呵,当然拉,我们母女两长得也像。我妈当年可是十乡八里的一枝花,多少知青在追我妈,后来还是我爸……”


    “知道了。”孙东平不耐烦地打断了叶文雪含蓄地自吹。


    他觉得有点奇怪,当初他追求叶文雪的时候,她可是惜字如金,送东西给她,能得一个“好”字就十分难得了。像今天这样长篇大段地演讲,那是想都没想过的。


    而且越接触越发现,当初的冷美人,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拨去了华丽的外壳,里面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这个女生除了漂亮些,也和其他女生没有什么区别。


    叶文雪正在得意的风头上,没仔细看孙东平的脸色。她自顾说:“对了,这个周末我们去滑冰怎么样?我表哥在天星娱乐城开了一家滑冰场,是真冰。你说你会滑冰刀的,你可要教我哦!”


    女孩拉着男生的手撒着娇。孙东平面色平静地问:“你的脸这样,到处跑没问题吗?”


    叶文雪满不在乎,“没关系的。反正也快消了,你看,都没先前那么青了。”


    “我看看。”孙东平说着,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叶文雪一惊,脸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东平……别……同学看着……”


    二班的学生果真都看了过来,少男少女对这种事最是热衷,于是纷纷挤眉弄眼,窃窃私语。


    叶文雪又是害羞又是兴奋,眼角眉梢都掩饰不住春色。她以为孙东平要亲吻她,于是闭上了眼睛。


    略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随后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叶文雪一愣,孙东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下巴。


    孙东平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张湿纸巾,此刻,洁白的纸巾上有一块青紫色的痕迹,十分显眼。


    叶文雪打了一个冷战。即使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上那块青印肯定已经被擦得七零八落了。


    教室里传来同学们惊讶的呼声。那个呼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蝇般嗡嗡不绝的讨论声。


    疑惑、惊讶、鄙视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叶文雪心里只响着一个声音:糟糕!


    她下意识地抓住孙东平的胳膊,“东平,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孙东平还是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手一扬,就把那张纸巾丢在了地上。


    叶文雪头皮发麻。她认识孙东平的时间也不短,她知道这个男生看似性格冲动的,所以越是平静地时候,越是表示他生气。


    “这是什么?”孙东平半笑不笑地问,“颜料?还是什么粉底?我对女人的东西不了解,不过你挺能耐的啊,把你妈都骗过了吧?”


    叶文雪被他这表情吓住了,都快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只是想给那个女生一点颜色看看。谁叫她在那么多人面前打我一耳光的……”


    “所以你就把颜色抹在脸上给她看啊?”


    孙东平话音一落,连教室里几个偷听的同学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叶文雪脸上就像真的被扇了耳光一样,涨得通红。


    “这种小伎俩,以后别在我面前耍了,我也不喜欢被人骗。”孙东平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歪着脑袋看着叶文雪。看上去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却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少女的确漂亮,现在这惶恐不安的模样,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也十分动人。心肠稍微软一点的,没准就原谅她了呢。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妈家世代都是骨科中医,我多少也学了点皮毛。别的不行,跌打损伤的真假还是看得出来的。”孙东平摇了摇头。这种没脑子的女生,漂亮有什么用?就像块口香糖,甜味尽了后,味同嚼蜡,真没意思。


    ***


    叶文雪作假的事,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就传到了顾湘的耳朵里,还是刘静云来说的。


    刘静云把这事当成一则笑话来讲,“我就说她那张脸青得蹊跷。你那天不过是轻拍了一下,她没道理变猪头啊?原来是她自己弄的!她也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猪。”


    旁边一个女同学也笑道:“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装的了,都知道她这人虚伪又恶毒。顾湘,你赶紧去和老师反应,说叶文雪冤枉你。”


    顾湘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了呢?”女同学不服气,“不能让他们二班的人觉得我们一班好欺负。”


    刘静云这次却同意顾湘的话,“算了,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总不能叫老师认错吧?”


    顾湘不禁冲刘静云露出笑容来,到底是她聪慧,善解人意。


    学生到底只是学生,老师的权威是不可挑衅的。这次事件,老师也是屈服于家长的逼迫。顾湘毕竟的确和叶文雪起了冲突,叶文雪的脸是青是红,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这个时候去找老师叫屈,除了让老师为难,什么都得不到。


    这是顾湘从父亲和继母那么学来的人生经验。


    所以她也总是在想:快点长大吧!长大了,离开这个家,离开掌控,她就可以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了。


    刘静云私下问张其瑞:“你说,孙东平干吗这么做?正常情况下来说,叶文雪是他女朋友,他没道理在人前拆女朋友的台啊。”


    张其瑞只觉得天下女生都爱八卦,这种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讨论性,“孙东平有他自己的原则。再说了,叶文雪弄得也太假了。”


    刘静云惊呼:“你早就看出来了?”


    张其瑞白了她一眼,“那么假的一块淤青,我看第一眼就知道是她自己画的。也只有你们这种傻子才信。”


    “那你怎么不早揭穿?”


    张其瑞翻着历史课本,漫不经心地说:“这是老四的事,得让他自己处理。”


    “男人的原则?”刘静云嗤笑。


    “算是吧。”张其瑞低声说,“自己的女人,自己管理。”


    刘静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很兴奋地说:“孙东平不会真的喜欢顾湘吧?”


    张其瑞用书盖住头,决定彻底忽略刘静云的八卦。


    这天恰好又是顾湘他们小组做值日。她和两个女生负责教室外的班级保洁区。天气凉了,又是东风天,树叶落了一地。三个女生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湿叶子扫净。顾湘和一个女生一起拖着沉重的垃圾筐去倒垃圾。


    垃圾场在学校球场旁边,是个一米多高的池子,学生们得走上台阶才能把垃圾倒进去。顾湘和这个女生都瘦弱,力气不足二两。两个女生正气喘吁吁地提着垃圾筐爬台阶,忽然一双手伸过来,从两个女生手里夺过了竹筐,三步并做两步,走上了台阶,哗啦一下把垃圾筐倒了个底朝天。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孙东平倒完垃圾,转过身来,把垃圾筐递了回去。


    他口气还大得很:“我说,看你们那架势,天黑了都倒不完这垃圾。你们组男生都死绝啦?这种体力活都让你们两个女生来做?”


    顾湘不免为自己组的同学辩解:“值日是轮流的,今天轮到了我们两个而已。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干吗诅咒别人啊?”


    “切。”孙东平不屑地哼了哼。


    那个女生十分机灵,一看就知道孙东平有话对顾湘说。她立刻找了个借口拿着垃圾筐先回教室去了。


    孙东平哼了哼,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事不满。他低头看到顾湘黑糊糊的手,说:“走吧,先去洗个手。”


    顾湘看了看自己的手,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朝着篮球场旁边的水管走过去。


    孙东平拧开了水龙头,先试了一下温度。球场的水龙头哪里会有热水,他只好说:“将就一下吧。”


    顾湘苦笑。她从小到大,冬天除了洗澡,用的都是冷水。真正该将就的人应该是孙东平他自己才对。


    孙东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块肥皂,丢给顾湘,“指甲缝也洗干净。”


    顾湘脸有点发烫。之前曾经有一次她帮老师发试卷,卷子递给一个同学后,听到那个同学和别人笑着说顾湘的指甲很脏。


    她当时也是脸红如火烧。毕竟一个女生被人嘲笑指甲脏,真是十分丢脸。可是她平时要做家务,周末有时候还要去工厂里帮父亲打点零工。一双劳动的手,洗干净了后,也很快就脏了,有什么办法?


    这事不知道孙东平是怎么知道的。倒是难的他有心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女生依旧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就像电视剧里总是受欺负的小媳妇,看着就让人想狠狠欺负一下,也难怪叶文雪要来找她麻烦了。不过她也算懂事,叶文雪这事,她一个人忍了下来,老师同学,包括他自己,都有了台阶下。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挺对不起顾湘的。


    “喂,你肚子饿了吗?”


    顾湘甩了甩手上的水,觉得孙东平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啦?”


    “我请你吃饭吧。”明明是邀请,孙东平说起来却像是命令。


    顾湘啼笑皆非,“谢啦。我得回家做饭,去不了。”


    孙东平的脸挂了下来,“我请吃饭你都不去。”


    顾湘没奈何地叹气,“干吗请我啊?替叶文雪向我道歉?”


    孙东平还真没想出理由来,他觉得这个理由也不错,于是点了点头。


    顾湘轻笑,“你已经替我出了气了,我还该谢谢你呢。”


    “我那是为我自己,又不是为你。”


    顾湘笑,随他怎么说吧。


    孙东平挠了挠后脑,说:“我和叶文雪分手了。”


    顾湘觉得挺窘的,她还没和别人交流过感情问题,她也只有挑自己会说的话说。


    “那个……学校说了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你们分开也是正确的。”


    孙东平噗哧一声笑出来,充满了揶揄,“你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被刘静云那卫道士传染的吧?连她自己都和张其瑞眉来眼去的呢!”


    “她不会!”顾湘立刻为刘静云辩护,“她和我说了,她爸爸就是班主任,她绝对不可以违反校规,不然会连累到刘老师的。”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哼了哼,“得啦,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我能不知道。”


    “你不要胡说。”顾湘认真道,“这事情会很严重的。张其瑞也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


    孙东平哈哈笑,觉得顾湘这严肃地瞪着眼睛的模样好玩极了,就像他在北京的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狗。傻乎乎的,拿根骨头逗逗它,它就能团团转。


    “你还真以为我会做什么啊?傻菜梆子,我能害我自己的兄弟吗?”


    “别乱给人起外号。”顾湘闷闷不乐地转头回教室。


    孙东平一路跟着她,“你家住哪里?”


    “长波水产厂,就在太安路和红旗路交叉口,离这也不远。”


    孙东平想了想,他记得那边都是老城区,住着拆迁户和外来打工人员,街道曲折,环境糟糕。他以前路过,去小店买冰棍,就差点被摸了钱包。


    “那你回家不是挺不安全的?”


    “有什么不安全的?”顾湘笑,“我又不是叶文雪那种漂亮女生。我这一看就没钱,小混混都瞧不上。再说了,我下学期申请住校,也就不常回家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削瘦的背影,天已经很冷了,都穿上了冬衣,可是她看上去还是显得很瘦。一抹洁白如玉的后颈,细瘦地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在黄昏中说不出地醒目。


    孙东平心里突然地抽了一下,嘴已控制不住叫了出来:“等一下!”


    顾湘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孙东平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围在了顾湘的脖子上。


    “外面这么冷,你也注意保暖。”


    顾湘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把围巾摘了下来,“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拿着吧。我家围巾多的是,这条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孙东平板着脸把围巾塞回去。


    “可是,这太贵重了。”这么软和,不知道是什么高级面料,角落还有一个米老鼠的头像。曾经听他们议论过,说这个是什么迪斯尼正版。


    孙东平笑道:“便宜得很呢。不然才不送给你。”


    顾湘皱着眉头,还是固执地把围巾递了回去,“我真的不能要你的东西。”


    孙东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顾湘一会儿,那深沉的眼神让顾湘心里一阵发毛。然后他猛地从顾湘手里夺过那条围巾,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踩上去。


    “你干什么?”顾湘吓得大叫,赶紧拉住他。


    孙东眼里沸腾着一股戾气,“怎么?我自己的围巾,我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顾湘一头冷汗,觉得这个人真是又幼稚又不可理喻。孙东平抬脚又要踩下去,顾湘想到食堂里闹得那次,连忙大叫:“我要了!这围巾我要了!这下总可以了吧?”


    孙东平眉毛一扬,瞬间转怒为笑,仿佛刚才的盛怒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顾湘拣起围巾,仔细拍了拍,抱怨道:“真是的,这么好的东西,也这么随便糟蹋。”


    “少废话!”孙东平拿过围巾再度给顾湘围上,“以后都要戴着,知道吗?”


    “哦。”顾湘小声应着。


    “你要不想同学知道,就把围巾翻一面戴,他们就认不出来了。”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说,“瞧,我多为你着想!”


    顾湘点了点头。她鼻子有点酸,眼睛发热。围巾非常软和,还带着孙东平的温度和气息。孙东平不像其他男生,他卫生习惯良好,围巾上散发着的都是他管用的香皂的味道。


    冬天,天黑得早。沉沉暮色中,孙东平冲着顾湘露出单纯而坦率地笑。光线昏暗,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清泉。


    并非刻意的关怀,带着点出自本能地霸道,有点笨拙,却很真诚。那温暖却让那一年的冬季都不再寒冷。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不论是在学校里,在监狱里,还是在社会上流浪,每个寒风来袭的日子里,顾湘都会想起这个傍晚。


    她短暂的人生里,快乐的片段实在不多,所以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被她牢牢记住了。


    不论她后来与孙东平分别得再久,距离再遥远,她的心里都有这么一块温暖的角落。有那么一个刮着寒风的傍晚,有人固执地笨拙地帮她围好围巾,凶巴巴地命令她不可以摘下来。


    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多么可爱。


    顾湘关上了窗户,朝手上呵了一口气。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似乎快要下雪了呢。


    她蹲下来,打开那个昨天还没整理的箱子。翻了一下,就从箱子底找出了那条围巾。


    她围在了脖子上。围巾还是那么柔软,颜色也没退。十年多过去了,似乎只有它一点没变。


    顾湘笑了笑,面容柔软。


    她套上大衣,穿好鞋子,出门买早点去了。





第四章 知交


    入职的前一天,小于专程来看了顾湘一趟。他很细心地把顾湘的房间看了一遍,又仔细询问了还差什么,哪里不习惯。顾湘怪不好意思的,一个劲说不用了,还想留小于吃饭。但是小于借口还有工作推辞了。


    “张总也很关心你,说你刚来上海,怕你不习惯。他工作忙,所以就派我来看看。顾小姐,明天就要办理入职手续了。早上八点半报道,可别睡过头了。”


    顾湘忙道不会。


    小于又把一个单子交给她,“这上面的都是明天要带去的东西,你看看你手头都齐全的吧?”


    顾湘一一对过,点了点头,满心感激。


    小于放下心来,又说:“对了,你是穿小号的衣服,三十六码的鞋子,是吗?”


    “是的。”


    小于笑道:“张总估计得果真准。”他看到顾湘没明白,补充道,“是要发制服,张总先帮你报上去了。不过明天还会有人来量身的。管家部的制服比普通客房部的要高级些,都是单人定做的。”


    顾湘听出话里的暧昧,不免有点尴尬。


    小于知道自己说多了,摸了摸头,起身告辞。


    第二天,杨露特意早起半个小时,就为了陪同顾湘一起去酒店。


    “跟我走了这么一次,以后就熟悉了。”杨露一看顾湘,就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别怕,入职就是填写一些单子。培训部的培训都是最基础的,一点都不难。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你,带你熟悉酒店。”


    顾湘再次感激张其瑞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热心的室友。


    到了酒店,杨露领着顾湘去人事部报道的小会议室,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


    顾湘看了看,这批入职的员工都是年轻人,许多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的样子。


    除了顾湘外,还有两个年轻女生和一个男生都进入管家部。这三个人看上去年纪要稍微大点,都是大学毕业,两个女生学的还是酒店管理。那个男生也毕业于名牌学校。大家在一起兴奋地交谈着,都为能进入这么好的酒店工作而高兴,只有顾湘在一旁没有说话。


    填好了入职表格后,时间已经到中午了。杨露如约等在会议室外,拉着顾湘去食堂吃饭。


    酒店的食堂比起学校食堂和监狱食堂,自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顾湘的盘子上堆满了菜,还有不停增长的趋势。


    杨露一副过来人似地教育顾湘,“咱们这份工作,做的可是体力活。你那份还要加上脑力,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多吃点,才有力气来应付。反正不要你钱。”


    盛情难却,顾湘只有努力吃。好在饭菜实在可口,她也比平日吃得多了些。


    杨露切着一块带血的牛排,眉飞色舞,“你别看是食堂菜。能在咱们酒店烧菜的师傅,出去随便去家酒楼,都可以做大厨呢。”


    “那道是有口福了。不过这牛排还没熟,咬得动吗?”


    “你尝尝呗!”说着那叉子叉了一块递过来。


    顾湘看着那血淋淋的肉,头皮都发麻,实在没那勇气张嘴。她这头别开脑袋,杨露在那边还来劲了,笑着使劲把这块带血的肉往她嘴边凑,不停地怂恿,“尝一下又死不了人,你不尝怎么知道不爱吃呢?”


    顾湘啼笑皆非,“你知道什么叫茹毛饮血吗?就是你们这号人。好好的现代文明人不做,要退化去做原始人。”


    “哟,变相骂老外都是原始人啊?我们老总都还是原始社会留学回来的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群穿着西服套装的员工走进了餐厅。


    “是高层。”杨露兴奋起来,“看到他们的胸卡了吗?那条杠是红色或黄色的,都是管理层的。我们的都是灰色,主管是蓝色,总监是紫色的,经理是红色,总经理以上是黄色的。当然,大BOSS那是不戴牌的。”


    正说着,顾湘就在那群高层中看到了张其瑞的身影。


    张其瑞被人簇拥着走在中间,他今天穿着铁灰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眼镜,脸上依旧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孤傲的神情。真是奇怪,这么冷的脸,怎么来做服务业?


    “那是张总啊。”杨露咀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说,“大BOSS的儿子。奇怪,他们这群人怎么会想到下来吃饭?以往他们都在楼上的餐厅吃的。”


    “考察民情呗。”隔壁桌一个男职员凑了一句,“BOSS们当年也是吃着这见餐厅的饭才升上去的,兴许今天来忆苦思甜了吧?”


    杨露小声闷笑,顾湘轻推了她一下。


    张其瑞的目光迅速地在餐厅里扫了一圈,寻找到了顾湘她们的位置。那两个女生正在说笑,没有看向他这边。


    顾湘还没有换上员工制服,她穿着一件灰色低领毛衣,头发扎了起来,显得脖颈修长,腰身削瘦。大概因为脸色红润的原因,显得比前几日要精神了些。


    “张总放心吧。”何知芳轻轻地在张其瑞的耳边说了一句,“我已经去各方打过招呼了。”


    张其瑞侧头瞟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冷,“谁要你去打招呼的?”


    何知芳一个激灵。她不明白,这少东家明明千方百计才把高中女同学弄进酒店来,又走后门给她安排那么好的工作,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虽然那女人不够漂亮,履历也很吓人,不过张其瑞都不介意,也轮不到她来发表意见的。


    她在张其瑞身边干了快两年了,自认早将他的心思摸熟了九成。这回这事却让她糊涂了。


    “那您的意思是……”


    “该怎么就怎么吧。”张其瑞又看了顾湘她们一眼,她正在用刀切水果,还是没往这边看。


    他收回视线,对何知芳说:“我们回楼上吃饭吧。”


    其实之后一个多礼拜,张其瑞都没再见着顾湘。他只收到小于代传的口信,说是顾湘感谢张其瑞对她的照顾,她现在很好,工作很顺利。管家部的培训有多重,张其瑞自己做过,十分清楚,所以他很理解。


    顾湘也的确忙得团团转,觉得自己就像突然被丢进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里一样,被忙碌的生活搅得头晕目眩。


    她以前并没有酒店工作的经验,对任何事都非常陌生,所以学起来比别的员工要更加吃力些。主管一说,别的同事就明白的事,她还得回头去问同僚才能弄清楚。


    同事对她这种走关系进来的人,客气有余,热情不足,回答问题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答错了让她告倒后台上司那里去。久而久之,应付得也有点缺乏耐心,眼角眉梢都会透露着一股不耐烦。


    培训部清楚顾湘的来头,不过他们秉公办事,对她要求和其他人一样严格。见顾湘学得辛苦,也并不多关照几分。不过顾湘倒觉得这样很好。苦她是吃得的,就是少年经历让她不习惯遭人鄙视白眼。如今人人公事客套,她倒还觉得自在。


    普通的培训包括酒店的系统介绍,一些基本技能的培训。酒店工作程序的介绍,如何接待客人,如何快速有效地收拾房间,各种器材的使用,如何应对客人的需求,急救和医疗护理,如何携带客人紧急逃生等等。


    顾湘他们第三天就在酒店里住了一晚,作为客人,由老员工来为他们服务,让他们充分了解到什么叫做服务。不过学习也只是短暂的,主管离开了后,新员工们就立刻开始串门,玩耍了起来。他们这些人如果不是做这份工作,恐怕也没机会住进这么豪华的套房里,大家当然都不会错过享乐的机会。


    顾湘和同事虽然有隔阂,不过三缺一的时候,也会把她叫去打牌。


    顾湘牌技不好,但是牌品出众,怎么输都不生气,而且特别旺下家。打了十多轮后,大家混得熟了,都放开了胸怀,一边打牌一边谈天。


    女孩子聚在一起,当然是讨论男生了。你的男友是做什么的,我的男友交往了多少年,谁最近才分手,谁家里在安排相亲,大家说得十分热烈。


    一个女生忽然问:“顾湘呢?你有男朋友吗?”


    顾湘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没。”


    “是分了还是没有过啊?”女生追根问底。


    顾湘未免有点尴尬,敷衍地说:“分……早分了……”


    女生还是追问:“他是做什么的啊?人怎么样?”


    其他人也没有来劝说的架势。大家都对顾湘的来历好奇,本能地想打听她的底细。


    顾湘浅笑一下,说:“是我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就分了。他……他家世好,有钱,听说出国去了。”


    众人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哦了一声,放过了顾湘。又有女生说她前男友也是家世好,仗势欺人什么的,话题又渐渐转到女明星嫁豪门上去了。


    这夜过后,顾湘和同事们的关系比先前好了许多。练习收拾房间的时候,也和同组的人搭配得当,效率十分高,还得到了表扬。


    杨露每天中午都来找顾湘去吃饭,带着她把酒店食堂里的中餐日餐法餐意餐统统尝了个遍。顾湘觉得那道奶油蘑菇汤十分好喝,又觉得蛋黄酱沾薯条味道不错。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大吃了一个礼拜,一过秤,居然重了两斤。


    “重了好。”杨露很高兴,“你就是太瘦了,是该多吃点。”


    一周的培训很快就过去了。顾湘顺利地通过了考核,也拿到了自己的名牌。


    过塑的一张硬卡片,她的照片还是来上海后匆忙之中补照的,看上去脸色有点发黄,刘海很乱,脸上有种强做的镇定。照片左角印了钢印,凹凸不平。顾湘用指腹轻轻摸索着,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一把清亮的女声响了起来:“管家部的,王蒙,邹明媚,关海涛,顾湘,听到点名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顾湘和被点到名的同事都望了过去。一个穿着深紫灰色制服的女职员正站在会议室的一头,胸前的卡片上有一道紫杠。


    “是管家部的主管。”有人低声说。


    顾湘随即和几个同事一起走了过去。


    女主管三十来岁,容貌端正,化了淡妆,显得十分稳重干练。她身上的制服比较不同,是紫银灰色的,样式更加时尚一点。顾湘明白这就是管家部的特殊制服。


    主管低头翻了翻员工资料,挨个点名。最后念到顾湘的名字的时候,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主管利落地把名册往胳膊下一夹,对四个新人说:“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朱清,管家部主管,以后就是你们的直属上级。首先,我代表管家部祝贺你们几个人顺利通过考核。”


    说到这里,朱清微笑了一下,原本只算清秀的脸忽然绽放光芒,猛地增添了不少艳色。这让几个新人都暗暗惊了一下。


    不过这笑容转瞬而逝,朱清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态,“不过,这并不等于你们就正式进入管家部了。从下个礼拜一开始,你们将接受为期三个礼拜的管家部的培训。只有通过了这次培训,你们才正式被捷瑞录取了。明白了吗?”


    四个人都点头应答。


    朱清锐利的目光把新人挨个扫了一遍,每个被她扫到的人都免不了缩一缩脖子。


    “管家部的培训比你们这个礼拜接受的培训要难许多。虽然管家部的考核不是淘汰制的,但是如果有不合格的,我们会将你调去楼下客房部。所以还请你们严肃对待。另外,工作后,我们也会有不定期的考核,不通过者,都会被降级。所以希望大家努力学习,认真工作。”


    得到一份好工作,也是得过关斩将的啊。张其瑞已经帮她解决了最艰难的部分,如果她因为考核不过关被刷了下来,未免太对不起张其瑞的一片苦心,自己的脸也丢尽了。


    顾湘这么想着,顿时觉得压力重重。


    她出狱后这三年,虽然说生活贫苦,但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所以她一直过得很轻松。如今为人打工,做不好就要卷铺盖走人,这才觉得这个社会真是有竞争力的人才能生存。


    她毕竟已经走了出来,总没有再倒回去继续摆摊的道理。那么唯一的路,就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部门培训的第一课,就是老员工带着新人参观他们将来的工作场地。


    VIP房,又称豪华套房,位于酒店最高的几层。其昂贵的价格完全体现在了房间华丽的装修和帝王级别的客房服务上。顾湘第一次踩上这里的红地毯,放眼望去,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闪花了。偏偏人家这豪华而不俗气,处处透露着高雅的品位。据说是重金从国外请来的设计师装修的。


    老员工对新人门瞠目结舌的模样已经见怪不怪了,她还不忘提醒:“请不要碰那个花瓶,这边这个水晶也不要乱碰。那花瓶价值上万,这个水晶是施华洛世奇的。”


    顾湘急忙把正要去摸壁纸的手缩了回来。没准这壁纸都比其他地方的要贵上数倍。


    捷瑞的管家部是专门为VIP房而设置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精华。区别于几乎是大妈的客房部,管家部里都员工都比较年轻。他们的工作和客房部也有点区别,客房整洁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如管家或助理一般服务VIP房的客人才是他们的工作重心。


    所以顾湘他们在学习如何快速收拾房间,和一些基本的客房服务的同时,还要上文化课,学习英语、法语和日语,后两种语言起码要求能听懂工作常用语。他们要了解整个上海,各种高级餐厅、民俗小吃、名牌店、旅游景点和高级私人会所;他们也要清楚上海文化渊源以及各国的文化历史,要掌握各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他们还要专门学习如何处理客人的私人事物,如何配合客人或者他们的助理们完成工作……


    发到手上的部门手册就厚厚地像中学课本一样,全是规定要记的内容。其他几个同事叫苦连天,嚷嚷着高考都没这么难。短短三个礼拜,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东西,更别说其中还有打量时间要用来训练技能。


    所以说,一份好工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顾湘于是开始了挑灯夜战的生活。白天接受培训,晚上就学习外语和手册。她的外语基础很好,倒是占了不少便宜,培训老师已经表示她通过外语考试没有问题了。


    服务培训对顾湘来说就比较难了。抽签得到自己的任务,然后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这些任务往往刁钻艰难,比如去一家还没开门的蛋糕店买蛋糕,比如搜齐本市所有类型的交通卡。像顾湘这样对上海不熟悉的人,要完成起来真的挺困难的。


    就在顾湘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的时候,张其瑞也没闲着。


    年末酒店生意忙,各公司举办年会的,社会机构开交际晚会的,还有私人结婚的,都赶在这个时候来了。酒店几个大堂都被订得满满,天天流水席。餐饮部从上到下都叫苦连天,不过奖金也拿得喜笑颜开。


    张其瑞作为酒店总经理,断然没有理由坐在办公室里看看监控录像就可以下班了的。特别是招待重要的客人时,都得有他亲自出面主持。市里名人结婚,他也少不了上台致词,喝上两杯。


    他有时候会看到顾湘,看到她神色匆忙地来来去去,就像一只为过冬而忙着储存粮食的小松鼠。她还是那么瘦,不过气色比他几个月前见到她时好了很多了。她的脸上时常有笑容,眼睛也比以前明亮了些。


    张其瑞感觉,顾湘就像一个蒙尘良久的银器,被翻了出来,正在一点一点地擦亮中。


    培训期的员工被其他部门借去做活是常有的事,特别是这种繁忙的季节。管家部也觉得这个是锻炼新人的好机会。所以只要餐饮部人不够了来要人,朱清都会爽快地答应下来。


    顾湘倒是见了世面了。


    那举办宴会用的大圆桌,可以坐十几二十个人的那种,是一个圆桌面和一个架子拼起来的。刚刚举办完千人宴席,四十五分钟后这块场地就要用做会议。餐饮部个子娇小的姑娘们一人一个大圆桌,轻轻松松转着就回后面去了,场地一下就清空了出来。


    顾湘也去学着转。这活计,看着简单,可是相当考验功夫。比人都高的桌子相当地重,转不对就会倒在人身上。顾湘被泰山压顶了好多次,旁边看的人肚子都快笑破了,她才渐渐学会了这门功夫。


    一日晚上,酒店牡丹厅里举办某公司酒会,顾湘他们又被借过去端茶倒水。


    培训了这么久,顾湘已经可以端着一盘子高脚玻璃杯,在人群里自由穿梭,杯子里的酒也不会洒出来。


    名流富商的聚会自然是珠光宝气,美人如云。顾湘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张其瑞。


    张其瑞正在同这次酒会的主人聊天。他十分难得地带着笑,温和而有礼,简直脱胎换骨,同他往日冰冷肃穆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手里还挽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居然也是顾湘认识的。就是那次同张其瑞一起去林城旅游,来她摊位上买东西的女孩。


    女孩子亲昵地靠在张其瑞身边,笑容幸福。张其瑞对她也多有纵容。那女孩看样子也是富家千金,和张其瑞倒也般配。


    顾湘是时候才知道那个女孩名叫蒋安琦,家里是开旅游公司的。酒店里的姑娘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娇纵,每次来吃饭,不是挑剔厨子,就是挑剔服务员,没完没了。


    张其瑞年轻位高,又英俊潇洒,更难得的是,他做这行,也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做上去的,踏实稳重,事必躬亲。上自元老,下到普通职员,都对他佩服爱戴。


    传说一次巡视餐饮部,张其瑞看一个服务员倒酒姿势不规范,当场就示范给大家看。动作优雅流畅,娴熟自然,比培训老师的示范都标准。从那以后,张其瑞就成了餐饮部的公众偶像,女孩子们都对他仰慕得不得了。


    顾湘听说,也不觉得奇怪。张其瑞在读书的时候就是个很优秀的人,做事总要做到百分百地好,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又有点感叹,她当年居然能从这样的人手里把班长一职抢下来,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的缘故。


    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的繁华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优劣早有分别,一个在云端,一个还在尘埃里挣扎。好在她是女人,她若是男子,再这样一对比,还不自卑死。


    天气愈发地冷了,早上起来,忽然发觉外面地上白白一片。顾湘下楼一看,原来半夜里落了雪。


    上海的雪也不大,落在马路上的被车压来压去,化成了黑水,只有草丛里的还保留了那份洁白。


    顾湘从小就在南方长大,没见过雪,觉得新奇得很。捧在手里,晶莹可爱,冰凉凉的,很快就化成水从指缝间流走了。


    杨露笑她,“初雪脏死了。我家冬天那雪,可以没过脚踝,一踩一个坑,那才叫雪。上海这雪,叫它冰渣差不多。你要觉得好玩,回头把咱家电冰箱冰冻层里的冰敲一点下来就是。”


    杨露老家在东北,祖上还是老山里的猎户,她当然大小就在雪里滚大的。


    两个女生从超市里买了许多火锅材料,由顾湘主厨,做了一锅川味鸳鸯火锅。杨露爱吃辣,大锅半边厚厚一层红油,杨雪还不停地往锅里丢干辣椒。顾湘爱吃豆腐皮,杨露则无肉不欢,超市的冰冻丸子打折,她们也买了不少,把锅里塞得满满的。


    杨露问顾湘:“下个礼拜培训结束,就要考核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顾湘说:“文化课倒是不担心,就怕服务课出难题。”


    杨露笑道:“朱清的题目都很刁钻的,去年有道题,叫服务员帮客人在大老婆和二奶之间调和,可真是愁死人。我是没看成热闹,听我们主管说,他们去旁观的,各个都笑岔了气,比看春晚还精彩。”


    两个女生哈哈大笑。


    锅里开了,两人急忙往碗里捞菜。杨露也不怕烫,夹着肉在油碟里过了一遍就往嘴巴里递。顾湘不敢吃那么油,碗里的是花生芝麻酱。豆腐皮煮得香软,藕片正脆,鱼丸一粒粒在红油里翻滚,热气熏得人脸颊粉红。


    多少年没吃火锅了?


    顾湘在心里算着。似乎上次和人吃火锅,还是八年前的事了。也是个冬天,不过远远没上海这里这么冷。孙东平说是回北京过年,却早早地年初五就回来了。大清早地,跑到楼下,拿小石子丢她的窗户。


    外婆年纪大了,醒得早,听到声音过来推醒顾湘,“有个小子在砸咱们家的窗户呢。”


    顾湘吓一跳,还以为哪里来了小混混。结果推窗一样,可不正是孙东平吗?于是赶紧开门把他请了上来。


    孙公子独自一人坐了早班的飞机回来,飞机餐他自然是看不上的,于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嚷嚷着求顾家施舍点饭。顾湘和外婆前夜吃的火锅,十分方便,端出来热一热,丢了点菜下去,就拿去喂孙东平。


    孙东平那么挑剔的人,那次却一声不吭端起碗就大嚼大咽,吃得不亦乐乎。顾湘还故意逗他,说这是剩菜。孙东平眼皮都没抬一下。


    顾湘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陪着你爷爷多玩几天?”


    孙东平扭头看外婆去了隔壁房间,把筷子一搁,握住了顾湘的手。顾湘脸一热,下意识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男生的手掌大而厚实,滚烫地手心贴着顾湘的手背。灼热的呼吸拂在耳边,“我想你了。”


    顾湘心想:别把油都蹭我的脸上。


    “……”杨露拿筷子敲了敲顾湘的碗,“想什么那么出神呢?菜都烂锅里啦!”


    顾湘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赶紧夹了一筷子豆腐皮。


    门铃响来,杨露跑去看。


    顾湘问:“是谁来啦?”


    “是小于。”杨露开了门,忽然一声惊呼,“哎呀!这什么东西?”


    顾湘不解地看过去,就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门口窜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大叫起来:“富贵!”


    老猫正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转扎,一听到熟悉的呼唤,猛地刹车,转头看向顾湘。


    分别也不是太久,养了自己几年的主人还是认识的,它喵呜一声充满重逢的喜悦和惆怅的长叫,后脚一蹬,扎进了顾湘的怀里。


    杨露打转回来,十分稀奇地看着那只三花猫在顾湘怀里蹭来蹭去的,又伸爪子使劲挠。顾湘的毛衣哪里经得住那没剪过指甲的毛爪子抓,很快就扯脱了线。


    她嘴里倒又哄又安慰地说:“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咱们就是搬个家,以后走哪都带上你还不成?”


    富贵发泄了一通,到底年纪大了,力气不够,舔了舔毛后就缩在顾湘腿上不动了。


    杨露凑过去看,“这就是你家富贵啊?这一路怪辛苦的吧?”


    顾湘苦笑,“我怎么觉得它还肥了点?”


    “天天吃罐头,能不肥吗?”小于提着一个空猫包走进来,“这一路过来,它就没消停过,叫得半条街的人都回头看我,肯定当我是虐猫的。”


    “辛苦你了。”顾湘笑着招呼,“你倒是来得巧。这里刚开锅,好多菜还没下呢。你用过晚饭了吗?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一起吃了吧。”


    小于当然乐意。他脱了外衣,挽起袖子就朝着火锅奔过去。结果一看到满锅红油,一声惨叫。


    杨露猜着他怕辣,问:“还吃不吃啊?”


    小于东奔西跑,饿了一天,现在铁钉子都能吞下肚,一点辣椒就可以忍了。


    结果一顿饭吃得极其壮烈,几乎是筷子尖在辣椒和花椒中寻找着一点肉片的踪影。眼看杨露和顾湘两人手下不停,他则是吃一口菜喝三大口水。


    正宗的火锅,吃得时间都长,大家吃饱了就坐着聊天,聊到饿了又吃,如此反复,等到杨露去洗碗的时候,都已经快十一点了。


    小于要赶末班地铁,于是起身告辞。顾湘送他下楼去。


    到了楼梯口,小于就让顾湘止步了,他今天给麻坏了,说话有点大舌头:“年末酒店里忙,张总说,等忙过了,大家再一起吃个饭。”


    顾湘笑,“也麻烦他这么忙了还惦记着我。”


    “下个礼拜你们就要考核了吧?张总说了,要你安心考试。其实我们的管家部,虽然事多又杂,非得八面玲珑才做得了。但是在这行干了一两年,以后随便去哪家酒店都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知道。谢谢了!”


    小于挥挥手走了。


    顾湘抱着胳膊回了家。家里一股子火锅味,杨露正在浴室里洗澡。


    顾湘到处转了转,也没见富贵的影子,喊了两声,老猫才从床底下钻出来。它还是有点害怕,看到顾湘就喵喵叫个不停。顾湘抱着它好生安抚了一阵。


    小于连猫窝和猫粮都一起拿来了,顾湘一看,还是个法语名字,叫皇家,还有罐头,全是进口的。顾湘看了也愁,把富贵的嘴养挑了,她以后拿什么喂它才好?


    晚上关了灯,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空调轻轻吹着暖风。富贵刨完猫砂,跳上床,在顾湘枕头边寻了个位置睡了下来。


    顾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快被楼下的路灯照亮的地方。她摸了摸富贵柔软的毛,想起当年孙东平把它抱给她看时的情景。


    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足月的小奶猫,毛被雨水打湿了,大大的眼睛,粉红的小嫩鼻子,浑身发抖,看上去可怜极了。放它在桌子上,它还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又害怕,喵喵叫个不停。


    顾湘说:“咱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孙东平说:“不就是一只猫,叫它小花小咪不就可以了?”


    顾湘白他一眼:“你这种人,将来生个儿子也只会取名叫孙富贵的!”


    “富贵好啊!”孙东平拍腿,“猫,镇宅招财,叫富贵最合适不过了!来来,小富贵儿,哥哥抱抱。”


    顾湘看着这男生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猫,一下捏捏小毛爪子,一下揪揪小毛耳朵,然后把小猫的肚子翻过来,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嚷:“哟!它有小鸡鸡!是只公猫啊!”


    小猫被蹂躏地微弱地惨叫,顾湘看不下去,终于把猫抢了回来。孙东平挠了挠后脑,傻笑,忽然伸手从后面把她和猫一起抱住。


    小富贵爱叫,宿舍里还住了其他同学,只好让孙东平把它带回他家去。顾湘一有空了就去孙家看猫。


    孙家住别墅,房子又大又空。孙母常年在国外,孙父也很少着家,家里只有孙东平和一个做饭洗衣服的阿姨。


    两个孩子没人管,玩得自在,逗完了猫,就去看碟子。孙家最新的家庭影院相当的气派,真皮大沙发厚实软和,坐下去就陷在了里面。而小富贵则在地上慢慢爬着,偶尔拿那张高级手工地毯磨一磨爪子。


    孙东平总是坐着坐着就靠了过来,半个身子都蹭到了顾湘身上,见她红着脸没反应,于是干脆躺在了她膝盖上。牛高马大的少年,这个时候倒像一只大型犬一样乖顺。


    顾湘憋不住,最后总要被他逗笑出来,然后伸出手轻轻理他的头发,像是给狗狗梳毛一样。电影喧闹的声音中,少年总会半恳求半诱惑地说,亲我一下吧,就亲一下……


    一辆机车咆哮着从远处小道上开过。富贵忽然坐起来,抖了抖毛,大概是被顾湘摸得不舒服,它换到床角去睡了。


    顾湘笑了笑,老实闭上眼睛,也睡了去。


    ***


    周末很快就过去了,星期一一到,培训结束,考核来临。


    何知芳早早就到了酒店。办公室里还没什么人,她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


    总经理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走了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看到秘书还吃了一惊。


    何知芳立刻站起来,“张总……你昨天没回去?”


    张其瑞脸色不怎么好。昨天酒会折腾到半夜三点,他回了办公室,只洗了把脸就和衣而眠,如果不是手机闹钟响了,还起不来。


    何知芳看他脸色不好,立刻去泡咖啡。办公室的小套房里有备好的换洗衣服,张其瑞灌下两杯浓咖啡,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西装,这才回复了精神。


    “管家部的考核已经开始了吧?”


    何知芳看了看表,“十分钟之前已经开始了。先是笔试,然后是技能考核。”说着,她眼睛有点发亮,“张总,你要去看看吗?听说今年的题目也挺搞笑的。”


    张其瑞想到顾湘那总是规规矩矩的模样,碰到刁钻苛刻的题目,还不知道会怎么办。于是也有了点下去看看的心思。


    可惜两人才走到电梯口,何知芳的手机就响了。她接过来听,脸色很快大变,对张其瑞说:“是厨房,法餐部那里出了点事!”


    现在正是早餐时间,厨房出事那比管家部考试要重要许多。张其瑞带着何知芳径直去了餐饮部。


    结果进了厨房,去看到管家部的人也在,顾湘正站在朱清的身边,大概考试有什么项目是要在厨房里操作的。


    厨房中央,一个健硕高大的老外正抓着手机叽里呱啦讲着法语,情绪激动异常。此人就是张其瑞重金从法国挖回来的厨师,叫皮埃尔・让・米何多什么什么的。平时大家只管他叫老皮。


    老皮此刻不知道和谁在打手机,呼天抢地,泪流满面。他有德国和意大利血统,和清秀的法国男人区别有点大,身材魁梧,从头到脚都毛发浓密。此刻情绪失控,看起来就像一头正在抓狂的大狗熊。


    张其瑞略通法语,听了片刻,捉住了重点,问旁人:“死?是不是他有亲人去世了?”


    “好像不是。”顾湘的法语更好一点,斗胆更正领导的话,“像是……他家的狗死了……”


    众人默默。


    老皮打完电话,又泪奔着朝张其瑞扑了过来。厨房空间有限,张其瑞有心闪躲,但是没躲开,被这头人熊抱了个满怀。


    老皮嗷嗷大哭:“埃里克,埃里克,我可怜的多费,居然被车撞死了。”


    张其瑞冲顾湘使眼色,顾湘一个激灵,立刻翻译:“他家的狗,多费,好像被车撞死了。”


    何知芳抹了把汗,“不知道的人,还当他亲娘死了呢。”


    老皮继续哭诉:“可怜的多费,被车拖出去了一公里,还被卡车压……”


    这下顾湘都没勇气继续翻译了。


    “皮埃尔先生,我们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请您节哀顺变。”顾湘赔着笑,法语虽然发音不大标准,但是语法正确,口齿流利。


    老皮来这里这么久,和人交流一直用英文,忽然听到有个姑娘同他说家乡话,亲切感油然而生,一时望了悲伤,也松开了张其瑞,朝顾湘看过去。


    顾湘继续问:“我们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老皮盯着顾湘瞧了片刻,忽然笑着过去要握顾湘的手,“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顾湘一愣,下意识伸出手。张其瑞忽然抢先而出,一把握住她的手,把人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步。


    “皮埃尔,我很遗憾你的不幸。你需要坚强一点。”说的自然是英语。


    老皮一下转笑为悲,哭哭啼啼地说:“埃里克,我要请假,我要回去亲自为多费下葬。”


    张其瑞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现在正是年末,你知道我们有多忙。每天都有宴会,这个周末还有米其林公司的年会。”


    老皮抖着毛哀婉地说:“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多费则是陪伴了我十年的朋友。我一定要去见它最后一面。”


    法国人爱狗成痴,张其瑞虽然见怪不怪,但是一想到周末的年会,一个头就两个大。


    只是老皮这人本来就是他的朋友,二来这人性子十分倔强,强留是留不住的。好说歹说,让他干完今天,明天才放他走。


    少了一个法国厨子,好几个宴席都开不了席,这着实是一件大事。张其瑞一连两天都到处借人。可是谁家年末不忙,水平差点的他又看不上,连猎头公司都表示爱莫能助。


    这样忙了几天,都把顾湘考核的事忘了个干净,直到何知芳把管家部正式入职名单放到他桌上,他一眼就看到了顾湘的名字,这才想了起来。


    “她通过了?”


    何知芳笑着点头,“成绩还挺优秀的。卫经理当时都点头微笑了。”


    张其瑞在文件上签字,“能让老卫都点头,倒也难得。你去叫一下小于。”


    何知芳十分聪明,“是不是要送点礼物给顾小姐,庆祝她顺利过关。”


    张其瑞本是只是想让小于代他转达一下祝贺,听何知芳这么一说,忽然有点心动。


    何知芳说:“若是祝贺老同学的话,送花就可以了。康乃馨什么的随便送。”


    张其瑞把头一摇,“光能看的东西,她估计不喜欢。你叫小于看看她家里还缺什么,给补上吧。”


    于是顾湘回到家,快递公司就在楼下等着她签字,大箱子里装着豆浆机和一个相当高级的电饭煲。小于先走了,留了字条,说是张总关照的,有祝贺她通过考核云云。顾湘觉得不好意思收,杨露却不客气,搬着箱子就上楼了。从那天起,两个人早上都有了浓浓的五谷豆浆喝。


    ***


    眼看周末就要到了,米其林的酒会已经开始准备,法厨却还没有找到。张其瑞愁得焦头烂额,这时,却有人把厨子送上了门来。


    张其瑞走进酒店的酒吧,一眼就看到那个男人。穿着一身修身的灰色西装,头发上抹了发蜡,正在同吧台里的小姐说俏皮话。那小姐被他逗得直笑,满脸通红的。


    张其瑞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姐先看到了他,立刻收敛,叫了一声:“张总。”


    青年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没变,只是曾经尖尖的下巴已经圆了,肩膀也比以前宽厚了些。该人当年细瘦矮小,一直被戏称做猴子,这些年过去了,没高出多少,人却壮实了许多,一派成熟男人的风范。


    “三哥。”曾敬喜笑颜开地叫了一声,张开手臂。


    张其瑞笑着,和他互相捶了一下后背。


    “你小子这德性真是一点都没变,走哪花哪。”


    “三哥,你可别胡说,兄弟我如今可是有主的人了!”曾敬说着,把手上的戒指显摆给张其瑞看,“看到没,戴这个手指头上的哦。”


    张其瑞仔细瞧了瞧,朴素的男式戒指,镶了一溜碎钻。


    他真心道了一声恭喜,调侃道:“我倒是奇怪,什么样的姑娘会嫁给你啊?你没坑蒙拐骗人家无知少女吧?”


    曾敬笑道:“三哥,你还不准我改邪归正啊?她跟了我三年了,我酒吧被人砸,躺在医院两个月都动不了,连我老子都不肯来看我,也就她还在我身边。”


    曾敬开酒吧和饭店,生意做得没有张其瑞和孙东平家里的大,不过都是他自己白手起家。他高中毕业后,死活没再读大学。张孙二人在国外接受帝国主义熏陶的时候,他都已经在北京独自打拼了。他老子势力不小,不过仅限于南方,他偏偏跑去北方闯荡,头些年还是吃了不少苦。


    张其瑞同他在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叫服务员上了极品龙井,两人慢慢品茶,说说往事。


    “我回国后在北京待了一阵子,想找你,却没你消息。回了上海才知道你那阵子受伤躲起来了。送去的药都用了吗?”


    “用了,那么极品的人身和燕窝,就算我有钱,也不会放在柜子里摆着看不是?”曾敬笑,抬头看了看四周。酒吧在酒店二楼,半开放式,刚好可以看到酒店大堂富丽堂皇的精致。


    “我知道三哥你一回来就接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工作刚上手,元老或许还会欺负你,没空来看我。但是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三哥你没忘了我。”


    张其瑞点了点头,“对了,你来上海,就是通知我你要结婚了?”


    “也不全是。”曾敬说:“我也是才听说三哥你这里缺一个厨子。我是知道你的,挑剔得很。年末这么忙,你要求又那么高,肯定还没找到吧?”


    张其瑞苦笑,“是没找到,真在头疼呢。”


    曾敬说:“我这里倒有个人。”


    “哦?”张其瑞来了兴致。


    曾敬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兄弟不才,在北京也捣鼓了一家西餐厅,请了一个法国厨子。你知道我的,吃东西只尝得出咸淡冷热,吃不出什么好坏。但是外面居然对这个厨子大为称赞,我想应该不差。所以这次把他带来了,给你看看。你若看中了,就送给你好了。”


    张其瑞扫了一眼那个厨子的名片,留意到上面印着的著名厨师学校,“君子不夺人之美。我用了你的厨子,你的店怎么办?”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惭愧了,三哥。兄弟我在北京的罪了点人,这段时间那餐厅是开不了门了。员工我都已经散了,厨子说他热爱中国红色河山,不肯回法兰西去,去我的酒吧又糟蹋了才华,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给他再找个好点的安身之处。他人不错,手艺过硬,也没什么坏习惯。”


    张其瑞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是解了我燃眉之急!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曾敬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是有件事,要三哥你帮忙。”


    张其瑞笑着靠进椅子里,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请敲着,“说来听听。”


    曾敬说:“其实就是我的婚事。”


    “哦?想来我这里办?”张其瑞立刻道,“那好啊,我给你打一折……”


    曾敬面露尴尬之色,“三哥,说出来你别笑。结婚这事,我是等得,我媳妇也等得,可我儿子恐怕等不得了。”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预产期是一月十号,这婚礼怎么也得在十二月底前举办了。”


    张其瑞愣了愣,失笑道:“你小子厉害啊!都要临盆了才把媳妇娶过门?”


    “还不是我妈拦着,看不上她歌女出身。”曾敬烦躁地摆了摆手,“不说了,反正现在有儿子了,老太太也没话说了。三哥,我就这意思,时间紧急。别的酒店一来都被预定满了,没满的档次不够高,我家老爷子觉得不够有面子……”


    “跟你三哥客气什么?”张其瑞爽快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了。等下我把经理电话给你,你有事就指使他好了。年末再忙,挤也要给你挤出一个厅来。你把时间定好了就告诉我。想要怎么布置,点什么菜,只管说就是。”


    曾敬面露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曾敬叹了口起,说:“三哥,四哥他……也在上海吧?”


    张其瑞沉默了片刻,眼里光芒一闪,而后是一片深深,仿佛一汪不见底的潭水,严严掩饰着情绪。


    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是在上海。也是,你结婚,当然是要请他来的。”


    曾敬耸了耸肩,“如果你觉得不自在……”


    “唉……”张其瑞轻笑起来,“我前阵子和他们俩都见过面了。”


    曾敬一听他说“他们俩”,就知道张其瑞也见过刘静云了。


    “我也和他们分别都谈过了,大家都冷静理智,你不用担心。”张其瑞看上去十分平静,“我和刘静云分开八、九年了,那时候也多少有点年少轻狂不懂事。初恋再美好,也不能守着过一辈子。如今都是成年人了,大家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自然不会在计较过去。老四对刘静云很好,他们婚期也近了,说不定送你的礼,没多久你还得送回去呢。”


    曾敬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开怀而笑,“这样就好!大家打小做朋友到大,也是缘分。三哥你能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三哥,算起来现在只有你还是孤家寡人了。你也加快速度吧。”


    张其瑞笑笑,并没回应这句话。


    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把酒言欢,把少年时的种种趣事都拿出来说了遍。这些虽然没有断了联系,但是见面次数寥寥无几。想起以后大家同在一个城市,成家立业,共同步入人生一个崭新阶段,聚头的机会多多,心中特别欢喜。


    曾敬打小就是个话痨,长大了也十分能说会道。他记这种事时,记性总是特别好,什么张其瑞当年做值日去倒个垃圾就找不到回来的路啦,什么孙东平在食堂吃饭挑剔难吃被厨子骂啦,什么张其瑞当年并冷冷的模样迷倒多少女同学啦,什么孙东平冲冠一怒为颗小白菜啦。


    说到兴起,他拍案大笑,却又戛然而止,就像画面突然被什么人按了一个暂停键。


    张其瑞端起茶杯,掩饰他略微的慌乱。而曾敬则老实地红了脸,自我唾弃,“唉,怎么又提到了她?好在四哥不在场,不然多尴尬。”


    张其瑞低声道:“那你可得注意了,到时候吃酒时,别多喝了两杯,又把这事提了起来。那时候刘静云在旁边听到了,可就天下大乱了。”


    他话里带着戏谑。曾敬哈哈笑了两声,声音有点刺耳,笑完了,又长叹了一声。


    “那年,听说她提前释放,四哥托去接她,然后把她好好安顿下来。没想她提前一天出狱。就晚了那么一天,人就找不到了。就一天!”曾敬懊恼道,“后来我知道她把老房子租了出去,就知道她肯定是离开家去外地了。她这性子,也真是外柔内刚。那么大的苦,一声不吭就独自吞了下去,而且走得不带一片云彩的。说实在的,我佩服她。四哥当年,没看错人。”


    张其瑞眼帘低垂,一言不发。


    “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啊。”曾敬抬头望了望玻璃顶棚外的蓝天,“她当年做的红烧肉还真好吃。这些年,我还没吃过比那更好吃的。想必四哥的感受,要比我深得多。”


    张其瑞没说话。他摸了摸口袋,想抽根烟,又忽然想起自家酒吧禁烟,这条令还是他自己颁布的。


    曾敬这次来,带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惜没多久就被他媳妇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女人也麻烦。你说她肚子都那么大了,选婚纱,找件能把肚子遮住的不就行了?还非要挑三拣四的。紧的不行,松的也不行,长的不行,短的也不行。那些裙子,我看上去都是白色,她还偏偏说那白得有区别。老子怎么知道什么叫象牙白什么叫奶白?她就哭着说我不关心她了!”


    张其瑞笑着说:“孕妇嘛,受荷尔蒙影响,情绪波动大是难免的。为了你儿子,忍也就忍了吧。”


    曾敬摆头,“婚庆公司换了好几家,这家排场不够大,那家创意俗气,连婚礼饭桌上摆什么花都要研究个几天。三哥,你别笑,等你将来结婚的时候,这些工序一道不落你都要经历一回的。”


    曾敬约着改天再来,也不要张其瑞送,自己坐电梯去停车场。进了电梯,突然想起太太嘱咐的话,说捷瑞的西点蛋糕做得好,要他顺路带点回来。


    于是他停在了一楼,走出电梯,顺手拦了一个服务员,问要买蛋糕怎么走。


    服务员把西点房指给曾敬看。曾敬过去一看,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糕点,他不知道买那个的好,于是挑着漂亮的全都要了。店员脸上笑开了花,立刻给他包好,叫了个男服务生帮送到停车场。


    曾敬带着糕点等电梯。大厅里忽然哗啦啦有好几个穿着浅紫衣服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过。帮他拎蛋糕的男生怪是羡慕地看了他们几眼。


    曾敬开玩笑,“怎么?有你心上人?”


    “不是的,先生。”男生害羞道,“他们是管家部的,是酒店里最好的部门。我当初也想进他们部门,可惜没通过考试。”


    曾敬便转头也多看了几眼,忽然住了一住。


    那群人里有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背影说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纳闷,正想再仔细看看。那群人已经转进走廊里去了,而这边的电梯也到了。


    曾敬笑着摇了摇头,提着蛋糕进了电梯。


    ***


    管家部上班,是组合制的。两人一组负责四房客人,忙不过来再添人。新人进来,头半年都由一个老员工搭配着,半教半合作。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和顾湘一个组的,就是一个入职有两年了的男员工,叫唐桦。


    唐桦其实和顾湘同年,还小两个月,不过工作这事,就和姨太太进门一样,早进一天就是大。唐桦个子高挑,眉清目秀,皮肤比女人还细嫩,和家里人打电话时,开口就是地道的成都话。


    四川男孩子脾气爽朗,做事细心。顾湘工作上还有很多不熟悉的,他都耐心教导。


    上班头一天,小唐就和顾湘说:“伺候有钱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碰到。像我们这次负责的钱先生,年纪一大把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住在酒店里。老人寂寞,特别爱使唤人,不过脾气还挺好的。他身边有护士和保姆,我们权当做助理,有事才找我们过去。老人不论要吃什么东西,你当面答应了,回头都要和护士说,她说不能吃的,你就别买。”


    顾湘跟在唐桦的身后去拜访钱老先生。


    老先生坐在客厅的扶手沙发里,正就着冬日一个难得的太阳天喝茶。老人快八十了,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还是精光四射地,散发着睿智的光芒。身上穿着旧式的三件套西装,一双手工皮鞋,上衣口袋里揣着手帕。抽雪茄,喝茶不喝酒,听京剧。就是脚不大方便,不过不肯用轮椅,帮助走路的一枝青檀木拐杖。


    顾湘走过去鞠躬问好,做自我介绍,说以后将会帮助小唐一起为老人家服务。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顾湘,点了点头,开口就听得出是江浙一带的口音。


    “新来的娃娃吧?小姑娘好好干。你们酒店很好,你这份工作也很好。年轻人,将来前途大得很。”


    顾湘忙笑着道谢。


    老人又说:“小姑娘模样乖巧,就是太瘦了。”


    钱老爷子虽然爱使唤人,但是要求都不难,要茶要水,点烟擦脸,多半保姆就可以做了。老人有洁癖,对房间整洁度要求非常高,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所以顾湘他们每天整理房间比较辛苦,所有东西都要反复擦上三道。


    偶尔钱老先生会找顾湘聊天,问问她家里情况。知道顾湘从小就没了母亲,也感叹了一句可怜。其实他自己也未尝不可怜。儿子从国外给他打电话,他每次说完了,都久久舍不得把话筒放下来。


    培训的时候学了那么多,等真的工作起来,似乎也不过做的普通的客房服务。这样过了一个礼拜,一日顾湘正在往水晶花瓶里插新鲜的花,被钱老先生叫了过去。


    “听说你们这些孩子外语都很好,会法语吗?”


    顾湘点了点头。


    老人把茶几上的书指给她看,“那本诗集,念来给我听听吧。”


    顾湘局促地说:“我念得会有点慢。”


    老人微笑,“那正好。我听得也不快。”


    顾湘把书拿来一看,是法国诗人彼德莱尔的诗集,还是法语原版。书似乎有些年头了,线装的,纸页发黄,托在手上沉沉的。顾湘在茶几边的矮凳上坐下,翻开书,缓慢而清晰地阅读起来。


    冬日的午后,天空阴翳,屋里暖气十足,让人昏昏欲睡。略微有点生硬的法语念着优美的诗词,老人靠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手指无声地敲着扶手。


    良久,等顾湘念完了几首诗,老人才开口:“写得很美,是不是?”


    顾湘自然说是。


    老人感概,“我二十多岁就跟着亲戚坐船去了法国,算是很早的一批移民了。最初是到处做苦力,给法国人修公路,修铁路,修房子。听不懂法语,被法国人欺负,被自己人骗,吃了很多苦。后来终于存够了钱,在华人区开了饭馆,开了超市。然后给一家人都拿到了护照……巴黎十三区,高楼大厦,满大街的温州人,随便拉一个,都有一段辛酸的移民史。”


    顾湘默默听着。


    老人又问她:“你来上海,你家里人很挂念你吧?”


    顾湘想,后妈和弟弟肯定不会想念她的,爸爸身体不好,大概也无暇顾及大女儿的好坏。


    老人很精明,看顾湘的脸色,一下就知道了答案。他笑了起来,“罢了,自己过得好就行了。你是好孩子。来,这钱拿着,给我去买盒雪茄回来。”


    顾湘出门的时候想,小唐和她说过老人寂寞,看起来也真可怜。


    钱老先生住的是VIP包房里的东来阁,老人家迷信,喜欢这紫气东来的吉利。他斜对门的包房叫飞香阁,也是顾湘和小唐负责的,住的则是一位名媛。


    娇客姓苏,就连顾湘这种没有电视机的人都认识她,看过她演的电视剧。苏小姐本人比电视上看上去要黑瘦很多,个子细高,黑眼圈很严重。难得的是,她不介意以真面目示人。


    苏小姐前阵子才闹出一个花边新闻,最近一段时间休息没工作,于是常住在酒店里。她有个小助理,隔几日会上门来请安,平时大小跑腿的事,统统打发服务员去做。


    顾湘第一次去给苏小姐收拾屋子,恰好碰到前一夜才举办过派对,这屋子乌烟瘴气,乱得和像刚被洗劫过一样,几乎没有一样东西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空酒品和果皮瓜子壳丢得满地都是,桌子和吧台上堆满了吃剩的碟子,水晶高脚杯上全是口红印子。小唐又去叫来了两个服务生,四个人收拾了半天才把房间恢复了原样,还从沙发坐垫里和桌子底下扫出好多个用过的安全套。


    顾湘红了脸。小唐悄声说:“最烦这种,沙发套全都要拿去洗衣房。”


    顾湘指给小唐看,“脚凳被烟烧了一个窟窿,棉花都出来了。”


    “和朱姐说一声,这是要记在帐上的。”


    这时苏小姐穿着真丝睡衣,仪态慵懒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看到外面忙碌着的服务员,抽着烟点名,“那个女生,对,就是你。”


    顾湘停了下来。


    苏小姐说:“一会儿别忘了把卧室也收拾一下。”


    小唐他们拎着垃圾袋出门了。顾湘提着水桶和抹布进了卧室。


    她一进去,就吃了一惊。昏暗的房间里,大床中央赫然睡着一个男人。


    那人听到有人进来了,抓着头发坐了起来,一脸迷糊样。被子落到他腰间,露出肌肉坚实的胸膛。


    顾湘窘迫地退出去。苏小姐不在外面,厨房里传来微波炉的声音。过了片刻,卧室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但还是衣衫不整,只穿了一条洗褪色了的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上半身还是裸着的。


    男人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深刻,看着还十分年轻,顶多二十出头。那苏小姐虽然对媒体说今年二十有六,不过同事们私下都说她起码已经三十了。


    他看到顾湘,笑了笑,容貌真是俊美,像是上帝精心雕琢出来的。


    男生语气很温和,“刚才吓到你了?”


    顾湘还没答话,苏小姐端着一杯牛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住男生的胳膊。


    “醒了,喝点牛奶吧。”


    “干吗喝这个?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了。”


    “补钙啊,没准你还能再长两公分呢。”


    男生一脸不情愿地接过杯子。苏小姐转头看到顾湘,一脸不耐烦,“看什么?做你的卫生去!”


    顾湘把卧室打扫完后再出来,那个男生已经走了。苏小姐独自一人吃着早饭。整洁的屋子里飘着食物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方才的凌乱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顾湘还是把损坏的东西报告给了朱清。朱清一听是飞香阁,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大手一挥签了单,全部都算在了帐上。


    后来顾湘才听同事说,这位苏小姐是被人包养的,对方是个香港商人。本来在市里有房子,这次不知道怎么被那边大老婆知道了打上门来,才逃来酒店躲一阵子。


    那天那位还带着点稚气的阳光男孩显然不会是包养苏小姐的大款,而且显然苏女身边也不止他这一个男人。后来有好几次顾湘他们去收拾房间,都碰上有别的男人睡在卧室里那张大床上。那些男人都是模特,各个俊美漂亮,从头发丝都脚指头都被美容师打点得精致无比。


    别的组的女生都很羡慕顾湘时不时可以看到帅哥。顾湘很不厚道地想,那位出了钱的香港老板,此刻头上的帽子估计都绿得流油了。


    ***


    早上的例会在朱清的主持下,永远进行得井井有条。


    “1207房的客人昨天第四次投诉隔壁1209房很吵。我已经安排他们换到1245,服务员今天去帮客人换房,记得把那张普罗旺斯地毯也一起带过去。1213的客人昨天打碎的花瓶昨天是谁送去补的?”


    一个女孩子举手。


    朱清点了点头,“修补费记得报上来。1130的牛先生一家今天中午十二点左右会到达,这次大家都当心一点,如果他家孩子再来作弄你们,我还是那句话: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做服务业的,就得有这个牺牲。1112房的客人和他的狗今天下午十二点会到,小马这次你们组负责,记得打扫卫生别用柠檬香,我不想再看到那只狗在整层楼撒尿。飞香阁今天又有一个派对,小唐和小顾,你们两个要做好准备。今天苏小姐会出门试衣服,你们去把客厅的地毯换了,库房的老何会给你们一张一模一样的替代地毯——我受够了他们的糟蹋了。”


    顾湘和小唐点头答是,心里暗笑。


    “对了,还有,”朱清翻了翻文件,“潘恺希要回来住几天。”


    话音一落,顾湘明显地感觉到人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什么种子瞬间发了芽。身边的年轻女孩子们个个蠢蠢欲动,个个带笑,眼里多了一分急切。


    这倒是奇了,什么人这么神奇。


    “你们不用看我了。”朱清冷冷一笑,有点恨铁不成钢,“这次他住1224,丽景阁,今天下午四点点左右到。小唐你们组负责。”


    “知道了。”唐桦的声音听起来反而倒有几分不情愿。其余众人遗憾地唉了一声。


    散了会,顾湘问小唐:“这个潘先生是什么人?”


    “老客人呗。”小唐不屑地撇了撇嘴,“有钱公子哥,油嘴滑舌,你到时候自己当心。”


    顾湘隔老远都能闻到他的酸味。不止他一人,几乎所有男服务生都对这个潘先生并不欢迎,只有一个男生说了句实在话:“有钱帅哥总是吃香得多。算啦,他的小费一向给得颇为丰厚。”


    顾湘当日就去收拾1224房。这间套房宽敞明亮,清一色现代化装修,墙上挂着快一整面墙大的现代抽象画,这一块颜料,那一团线条,顾湘可看不懂。


    潘恺希是加拿大籍华侨,是一名脑外科医生。这次刚好酒店承办一次国际医学会议,包了两层,潘医生名列其中,却不住举办方安排的普通标间,自己掏钱住套房。


    朱清强烈强调此人有洁癖,所以整间屋子都要大消毒一番。顾湘他们戴着口罩和橡皮手套,拿浸了消毒水的抹布把整间屋子都擦了一边,连马桶的边边角角都没有漏。


    小唐自嘲:“得,这下真可以直接从马桶里接水喝了。”


    顾湘拿吸尘器把地毯反复拖了五遍,在茶几放上鲜花,沐浴液也换上潘先生喜欢的薄荷味的。


    小唐看着备忘录,“六分熟牛排,现磨拿铁咖啡,不加糖。03年的bordeaux红酒?也没写是哪个庄园的,怎么找?我下午问问,小顾,麻烦你去看看厨房还缺什么。潘先生有时候喜欢自己动手做饭。”


    两人忙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那位潘先生终于莅临。


    这位医学界新秀居然三十不到的样子,身材高挑,衣着十分随意,倒是眉目如画,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


    潘恺希的眼里只有男人和女人之分,他往往只看得到女人。


    他一上来就亲切地问顾湘的姓名,顾湘说了,他便叫好:“这个谐音用得十分巧妙,轻柔动听,又有几分怀旧的诗意。小姐你容貌也清秀动人,配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他模样好看,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滋滋放高压电,用词文雅,殷切却又不唐突,度数掌握得十分得体。


    顾湘干笑,终于明白了小唐等男生为何不爽了。饶是她这样已经心如古井水的人,也招受不了几句潘恺希的奉承话,别说其他定力差点的年轻女孩子们了。


    潘恺希独自一人来,拎着一个半大的行李箱。顾湘帮他收拾衣柜,就听见他在外面打电话,一口英式英语:“Susan,我已经到上海了。是的,亲爱的,我也想你……甜心,我怎么会背着你乱来呢?”


    顾湘收拾完衣柜,去浴室给浴缸放水,又听到潘先生换成了标准的普通话:“诗倩,我已经订好了餐厅,今天晚上就同你吃饭,一起看外滩夜色。我还带了礼物给你,就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唉,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顾湘关了水,走出去说:“先生,水已经好了,您可以去洗澡了。”


    潘恺希收了电话,亲切和善地对着顾湘笑,“谢谢你。对了,隆义记的糕点,你知道在哪里能买到吗?”


    顾湘想了想,点头说:“在陆家嘴那边就有家店,不远,过江就到了。”


    潘先生便说:“麻烦去买一两芝麻桂花糕,半两云糕,两份核桃酥饼,半两松子糖。这一百元够不够?”


    顾湘忙说够了。


    潘先生说:“大冷天麻烦你跑一趟,找的钱就不用给我了。”


    小费果真丰厚啊。


    转头他进了浴室,顾湘又听他在说电话,这回居然换成了日语:“爱子,亲爱的,我想你了,就给你打了电话……你还在东京吗……我当然独自一人!我怎么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顾湘摸平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出门去为潘少买点心。


    这两天降温,雪堆积在路边一直没化。顾湘裹着大衣站在寒风中等绿灯,鼻子冻得通红。身边却有个时髦女郎,穿着皮衣短裙,露着修长大腿,鹤立鸡群地站立在行人之中。顾湘真是由衷佩服,深觉得这耐一门深厚的内功。


    红灯开始闪的时候,一辆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路边,按了一下喇叭。


    顾湘退了一小步。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上,张其瑞冲她点了点头,无框眼镜后面的眼里似乎闪过一抹光芒。


    “张总……”顾湘略微惊讶。


    “去哪里?”张其瑞问。


    “陆家嘴。”


    “上车吧。”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命令。


    “可是……”


    绿灯亮了起来,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张其瑞皱起了眉。顾湘打了一个哆嗦,立刻拉开门像兔子一样跳上了车。


    “系上安全带。”张其瑞舒展了眉头,车继续往前开去。


    过了十字路口,张其瑞才问:“是帮客人跑腿?”


    顾湘点点头,“去隆义糕点买点吃食。”


    “哦。”张其瑞没再开口说话,专心开车去了。顾湘也不敢多说话,于是一路沉闷。


    张其瑞最近繁忙,看上去稍微瘦了些,又穿着颜色肃沉的黑色西装,更显得眉目清落,眼神犀利,仿佛一把半出鞘的利剑。顾湘坐他身边,只觉得像挨着一个大冰块,可怜车内暖气呼呼地吹,也止不住寒气钻进衣服里来。


    张其瑞今天心情的确不好。一大早就被父亲张老爷子叫去办公室,就他终身大事的问题唠叨了一番,白白耽搁了他两个小时。他是老来子,虽然家教严厉,但父母还是很疼爱他的。只是张氏夫妻两个都是乐天随和的好性子,大女儿也温柔贤惠,偏偏小儿子天生面瘫似的,周身围绕一股寒气。不知情的人还当他们家私下虐待过孩子呢。


    张老爷子今年六十五,这一年来已经不大管酒店的事了。人一闲下来,自然就会找点事干。大女儿大前年出嫁了,如今外孙都能满地跑了,可是小儿子的对象连个影都没有。


    蒋家的姑娘喜欢张其瑞,众所周知。但是那姑娘虽然漂亮,却并不是能持家的料。张老爷子是传统的人,觉得娶媳妇还是要贤惠的好。这段时间老伴找了一堆闺秀的资料塞给儿子,却是一个回音都没有。老太太急了,使劲催丈夫,老爷子只好把儿子叫来说教一番。


    张其瑞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最关键的时刻,无心儿女情长。父亲的话也是老生常谈,他听得耳朵起茧。


    张老爷子说:“找老婆也要乘早。你不喜欢安琦,没人勉强你。周家那姑娘,叫明珠还是叫珍珠的,你妈不是说人家挺好的吗?学历高,性格又温和,珠圆玉润的……”


    张其瑞一边听他唠叨,一边看文件,“年末这么忙,等过完年再说吧。”


    “酒店三百六十五天,什么时候不忙?”老爷子不高兴,“你也二十七了,不求你结婚,对象也该有一个了。曾家的小子老婆都大肚子要生了。和你玩的好的那个,孙家的小子,孙东平,是不是这个名字?人家也要结婚了。你看看你……”


    张其瑞刷地一声站起来。张老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话说过了,把儿子逼急了。儿子长大了独当一面后,他和老伴都有点畏惧这孩子的冷面孔,于是此刻底气不足,忙辩解道:“我也不是逼你嘛。我就是提个建议而已啦。”


    张其瑞叹气,放软了声音,“爸,酒店事多,我下去忙了。您把茶喝完了就回去吧,今天还要去医院做检查的。”


    老爷子血压有点高。


    张老爷子跑这一趟,浪费了口水无数,喝了两大壶茶,扫兴而归。


    张其瑞送他上了司机的车,忽然想起自己还约了人,于是开车出去,结果在路口就看到了在寒风中等绿灯的顾湘。


    路边那么多人,那个灰色身影却一下就进入了他的眼里。瘦瘦的,不起眼的,似乎随时都可以被掩埋在人群之中。天冷,她不住跺脚搓手。南方长大的人,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过这么寒冷的冬天吧。


    他不自觉就把车开了过去,停了下来,叫她上车。


    这么近看,顾湘的气色又比前阵子好了些,脸上那不健康的黄色已经退了去,皮肤多了一层明亮的光泽。吹了一阵暖气,脸颊终于泛起了红润,眼睛里笼罩着一层清亮的水汽。


    胖了些。张其瑞想。脸庞圆润了几分,比原来好看些了。


    隆义糕点门口的路是单行线,张其瑞不想绕弯,就把车停在了路口。


    顾湘下车时说:“张总,您有事就先忙吧,我待会儿搭地铁回去。”


    “别磨蹭了。”张其瑞微微皱眉,“我在这里等你,你动作快点。”


    顾湘缩了缩肩膀,拿他没办法。张其瑞看着她轻快地朝着糕点屋跑了过去。


    他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在冷风里静静地抽着。


    顾湘动作很快,十分钟后就回来了。只是车边已经站着了一个交警,正在写罚单。车里的张公子依旧波澜不惊,一边叫顾湘上车,一边接过罚单,看也不看就收进了怀里。


    “没关系吗?”顾湘问。


    “没事。这里不能停车,我先前没注意到。”张其瑞打着方向盘说,“我有几年没过来这边了,变化还有点大。那片高楼都是新修的,公车也改道了。”


    “都说浦东的精髓就在这一块。”顾湘微笑,“你小时候是在北京长大的,对上海有多熟悉?”


    “我姑姑一家在上海,小时候时常过来玩。上海发展非常快,同样一块地方,隔上几个月来,都会发觉大变样了。”


    车开在闹市之中,两旁都是商厦,巨大的广告牌铺天盖地,电影海报几乎占据了大半了楼面。大概是张其瑞随和的态度让顾湘也放松了下来,十分有兴致地继续同他攀谈。


    “我以前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来上海工作的。”顾湘说,“还读书的时候。那时候其实野心大得很,觉得自己聪明又勤奋,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我一直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来到这个大都市里,做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高收入,然后把外婆接过来。”


    她耸了耸肩,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候可没想到,我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够在这个竞争如此强烈的城市里上位。”


    张其瑞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诡计多端的人。”


    “这算是赞美吗?”顾湘倒挺开心的,“看样子风水转回来了,老实人开始得到重视了。”


    张其瑞嘴角弯了弯,问:“工作怎么样?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顾湘说,“每一天都很充实,同事也很照顾我。杨露和小于也帮了我不少忙。啊,还有你,主要也是要谢谢你带我来上海。”


    张其瑞笑意加深了,“又没给你颁奖,用不着谢来谢去的。”


    “放心。都说大恩不言谢,你对我的恩再大点,我就会绝口不提感激的事了。”顾湘扬了扬眉毛。


    张其瑞终于扑哧轻笑了一下。他当年和顾湘还没熟到这个份上,所以如今是第一次听顾湘说俏皮话。就同顾湘当初见他开玩笑大吃一惊一样,他对顾湘的表现,内心里也颇惊讶了一下。印象里老实呆板的人,居然也有这机敏伶俐的一面。这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对了,上海冬天冷,你房间里取暖够不够?”


    “够的,有空调。”顾湘说,“而且最近忙,一个礼拜倒有四天都睡在酒店的。我还发觉,工作后,比以前忙,却反而长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的水土更养人一些?”


    “是餐厅的伙食好吧。”张其瑞一针见血。


    顾湘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张其瑞问:“听说你最近在自学日语。”


    顾湘并不奇怪张其瑞知道她的小动静,整个酒店都是他的耳目,他要打听她的事,容易得很。


    “也是杨露鼓励我的。我学了那么多外语,证书却没几个。我觉得日语比法语好学,所以打算将来去考个证。”


    “如果你想去考成人高考的话,我可以找人帮你安排。”


    顾湘抿着嘴微微摇头,“我是有这个想法,但是现在也不急。工作才起步,将来时间还多的是。读书永远比工作简单,如果读书还不用考试,那日子就更是天堂一般了。我先把困难的工作解决了,再去应付读书吧。”


    张其瑞听她语气里充满了希冀,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冬日的阳光终于冲破层层乌云,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灰暗的街景瞬间带上了色彩,寒冷的城市增添了温度。顾湘的眼底映着,温润如玉的脸上散发着光芒,让人移植不开眼睛。


    张其瑞轻轻舒了一口气,淡淡一笑。带她来上海,果真是正确的。


    ***


    刘静云提着超市的购物袋,费劲地打开大门走进去。家里暖气已经开了,不过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说话声从阳台半开的门外传进来。


    “……他还真没跟我说过这事呢……什么?打搅我?这说的什么见外的话!我们是兄弟,这算哪门子打搅?”


    刘静云脱了大衣丢在沙发上,提着袋子进了厨房,又听到孙东平在说:“我知道了,我会去找他的……应该的!他住哪家酒店……好的,你回头发我邮箱好了……我收到了后就去找他……”


    刘静云好奇地走过去,看到孙东平穿着一件薄毛衣就站在阳台上,一手电话,一手抽了一半的香烟。


    孙东平看到她来了,立刻把烟摁灭了,冲她笑着挤了一下眼睛。


    “……嗯!是!知道了……啊?静云?她就在我旁边啊,你要和她说话吗……哦,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吧。”


    孙东平关上电话,冲未婚妻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妈要我问你好。”


    刘静云斜睨他,“赌五十大洋,你妈绝对没说这句话!”


    “好吧!她的确没说。”孙东平投降,“她那边正半夜,说要休息了。”


    刘静云对未来婆婆对待她的态度也并没有什么微词。孙东平的母亲罗女士是个性格刚硬、严厉冷漠的女人,这辈子只对她的第二任丈夫和儿子有点温情。如果她将来和孙东平有了孩子,罗女士应该也会爱孙子。但对于她这个媳妇,罗女士最大限度能给的,就是认同和长辈对晚辈的尊敬。


    天下不知道多少媳妇连婆婆的尊敬都得不到。所以刘静云觉得自己这待遇已经算不错的了。罗女士不会微笑着拉着媳妇的手谈天,但是她也绝不会刁难苛刻,需要出钱的时候,她也从不小气。最重要的是,罗女士提倡独立,极少干涉晚辈的生活。


    刘静云一直觉得,这样的婆婆,才是最省心、最理想的。孙东平也懂事,会从中调和,也从没妄想过妻子和母亲能相亲相爱如一家人。


    “算啦。”刘静云看着孙东平那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快进来吧,外面冷得要死。我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你喜欢吃的那家的卤味。”


    孙东平乐滋滋地跟着走回房里,“猪耳朵?”


    “就是你这个猪耳朵!”刘静云拧了他的耳朵一把,转身去了厨房。


    孙东平跟了过去。刘静云在案边切卤味,他取下围裙,走过去帮未婚妻系上。


    刘静云身材修长匀称,从身后看,背部就是一个漂亮的V字,腰肢纤细。孙东平最喜欢从身后搂住她,双手扣在她的腰上,感觉那温暖和柔软。


    刘静云低头切着猪耳朵,顺手捡了一片肉,递给身后的人。孙东平张嘴咬过去,舌头在她的手指上舔了一下。


    “讨厌。”刘静云反肘捅了他一下。


    “我老婆好贤惠。”孙东平笑着,凑过去在她耳根处亲吻了一下。


    刘静云身体微微颤了颤,“走开点,别蹭得我一脸油。你要闲得没事就把米淘了。”


    “不下米了。今天出去吃。”孙东平和刘静云耳鬓厮磨着说,“今天有人请吃饭。”


    “谁呀?”


    “曾敬。你还记得他吧?”


    “曾敬?”刘静云挺意外的,“他不是在北京吗?”


    “上礼拜来上海了。好像是在北京惹到了什么人,躲过来结婚的。”


    “结婚?”


    “就在下个礼拜。”孙东平把喜帖拿来给刘静云看,“他今天就是把几个朋友叫上一起吃顿饭。老婆身怀六甲,单身派对也不敢开了,只好偷偷喝点酒。”


    刘静云笑着把喜帖接了过去,“捷瑞酒店?”


    孙东平又偷吃了一块卤肉,含混地嗯了一声,“张其瑞帮他办的酒席……如果你要是觉得不自在——”


    “这有什么不自在的?”刘静云白了一眼,“都跟了你五年了,要是现在还计较,那还和你结什么婚?傻子!”


    孙东平额头被戳了一下,笑得有点傻。“是!老婆大人说得对!他都不介意我撬了他的墙角,我介意什么?是不是?”


    “你这算哪门子撬墙角啊!”刘静云往他嘴里又塞了一块卤肉,“本宫是你撬得动的吗?”


    两人嬉闹了一阵,然后把卤肉放进冰箱里,洗手洗脸,换衣服准备出门。


    “对了。”孙东平说,“刚才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继父家的大哥也来上海了。”


    “是吗?是那个骨科专家,还是那个脑科的?”刘静云背对着他脱了衣服,在衣柜里翻着。


    孙东平看着她光洁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眼神加深了。“嗯……脑科的……过来开个会……”


    他的手轻轻放在刘静云的腰上。刘静云听到他声音变了调,心里明了。她回过头去看着未婚夫深深的眼眸,不禁笑起来,放软了身子,被他抱住。


    “喂……不是要吃饭吗?”


    “还早呢……”孙东平抱紧了她。两人很快什么都顾不上了。


    结果等到赶到吃饭的地方的时候,果真迟到了半个小时。


    服务员领着他们去包厢。房门一打开,就听见曾敬咋呼的声音:“四哥!你们两口子还知道来啊?”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佳肴,男人们的面前开了几瓶酒,大有有钱老板来一掷千金买欢的架势。


    刘静云一看到曾敬,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哟,怎么跟吹气球一样,都变这么胖了?”


    曾敬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皮,“给我媳妇喂的。”


    林家俊也在座,招呼孙东平他们小两口,“坐过来吧。小刘吃点什么?”


    “一份T骨牛排,七分熟。”


    “喝什么?”


    “果汁就可以了。”刘静云想到孙东平今天肯定要喝酒,回去还得有人开车呢。


    曾敬挤眉弄眼,“嫂子只喝果汁,这果汁都是给未成年和孕妇喝的。嫂子你莫非也有了?那四哥可要赶快了,别像我这样拖到大肚子了才忙着进礼堂。”


    孙东平跳起来就朝他后脑拍了一巴掌,“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小子打小就是一淫棍,也只有你才做得出先上车后补票的事!就你,六岁就知道偷看女孩子洗澡了。那个女的叫啥?就是我们学校斜对门那筒子楼里的,黄春花还是黄碧花的?”


    曾敬想了想,“像是叫碧华还是什么的。胸特大的那个,是不是?”


    两个男人露出猥琐的笑容来,刘静云在旁边看着直摇头。


    孙东平拍了拍曾敬的背,“就是她。总穿紧身衣服,头发烫得和钢丝一样,洒香水抹口红。那个年代,这样的女人可不多。我们大院里的大妈们可讨厌她了,成天说她风骚狐狸精。我们的曾敬同志,人小心大,带着一帮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偷偷潜伏进筒子楼里,偷看人家洗澡。”


    刘静云笑,“这事我听你说过。原来还是真的啊!”


    曾敬说:“四嫂你别信四哥瞎说,我那时候小啊,才刚上小学,懂什么啊?听大人说她是狐狸精,又听多了聊斋故事,还以为她真是妖怪变的,所有偷偷去看。我哪里知道她大白天地在后院光天化日地洗澡啊!”


    众人哈哈大笑。


    孙东平都笑出眼泪来,“后来……后来这事儿闹的啊。人家又不敢得罪军属大院里的人,只好在院门口撒泼哭喊。我们那时候就开曾敬的玩笑,说他媳妇又在大门口闹呢。”


    “丢死人了。”曾敬鄙夷,“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还能把她怎么样?”


    刘静云好奇地问:“那后来呢?你们后来还见过她吗?”


    曾敬笑着冲孙东平使了个眼色,“看到了吧?女人对美丽的同性,总带有种敌视的关注。”


    刘静云不屑,“她就算活到现在,也有五十多了吧?我和一大妈吃什么醋?”


    孙东平勒着曾敬的脖子敲他脑袋,“就是!我媳妇怎么会是一俗人?”


    刘静云看他们几个闹,在旁边安静地笑,就像一个母亲看孩子们玩耍打闹一样。


    林家俊端着杯酒慢慢地喝着,问刘静云:“你们两边家里也在催了吧?”


    刘静云笑着点了点头,“我妈早把嫁妆准备好了。他家也在催了,特别是他妈。”


    “老太太想抱孙子了,是吧?”林家俊笑,“我听徐杨说,阿姨近期要回国了。”


    “是,徐姐也告诉我了。说是陪她先生回来开画展的。”


    “罗阿姨是个铁娘子,你可还应付得过来?”


    刘静云悄悄吐了一下舌头,“顺着她的意思,再多卖点面子给孙东平,也就万事太平了。阿姨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尽量把事做得十全十美,她也就没话说了。”


    林家俊莞尔,“你们俩倒是绝配。”


    那边孙东平和曾敬他们喝了三轮酒,都有点晕头了,这才坐下来好好聊天。


    曾敬照例感叹了几句他这个婚结得不容易,还多亏了他那未出世的儿子,然后又就婚礼这档子事抱怨起来。


    “她一个孕妇,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力。我都给折腾个够呛,她还精神矍铄的。你们别笑!孙东平,特别是你!四嫂,等你们结婚的时候,你可得使劲把这小子也这么折腾一回才行!”


    刘静云笑着说:“我和东平都已经商量好了,到时候请些常来往的亲朋好友吃顿饭就行了。”


    曾敬怪是失望的,“一生一次的大事,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怎么也得请个千儿八百人,热闹一下啊。”


    “还千?”孙东平抽了抽嘴角,“有你这前车之鉴,我慎重考虑就把两家直系亲戚叫来吃顿饭就完事算了。省下来的钱,我带媳妇满世界旅游去。”


    曾敬灌了一大口酒,一拍胸脯,豪迈万丈道:“怎么可以这么委屈?你们结婚,包在兄弟我身上。我可有经验了,帮你们做参谋,免费的,不要钱。对了,办酒席还可以去找三哥,让他也给你们腾出一个大厅来!”


    孙东平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叫他?”


    “怎么可能没叫他?”曾敬看他像看个笑话一样,连着打嗝,“他说年末酒店忙,晚上有应酬来不了,只送来了两瓶酒。喏,就我们喝的这个。”


    孙东平和刘静云互望了一眼。


    曾敬估计也是憋得有点久了,话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三哥也是可怜人。他身边还没人,孤孤单单的,看我们成双成对的,也不好受嘛。想想我们三个当年,一起读书,一起打球,我们两个总闯祸,三哥帮我们挡了不少。考试作弊啊,打架啊什么的,三哥还帮我们写检查。”


    孙东平脸色愈加阴沉。他低着头,没有反驳。刘静云紧抿着唇,默默转着手里那杯果汁。


    林家俊放下酒杯,拍了拍曾敬的肩膀,“别喝太多了。不然你媳妇又要念叨了。”


    曾敬终于闭上了嘴,半晌才说:“四哥,对不起,我有点冲动了。”


    “你没有。”孙东平摇了摇头,“你没有。你说的有道理。不是他的错,没人有错。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有点复杂,不过相信我,我们会处理好的。阿敬,我保证,我们会给你一个大家都开心的婚礼。”


    曾敬喝高了,林家俊只有开车送他回去。林家俊免不了自嘲:“以后再也不和你们这帮小弟们喝酒了,我都成了专门的司机了。”


    刘静云看了看坐在副驾上也有点神智不清的孙东平,苦笑,“男人似乎总有许多不可说的苦。”


    林家俊无奈一笑,“东平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他长大,他这人看着玩世不恭的,其实认真又负责。”


    刘静云笑,“林哥,用不着你再给他贴金了。”


    林家俊点了点头,“相信他。”


    刘静云慎重地点了点头。


    深夜的街道上,灯火寂寞,行人和车辆都匆匆忙忙,赶着早点回到温暖的家里。刘静云开着车,她的驾照才到手不久,技术还不熟练,所以车速不快。身旁的孙东平睡得不怎么安稳,翻来转去的,似乎还在呓语。


    开出市中心没多久,孙东平缓过一阵酒劲,清醒了过来。他胃有点疼,手紧按着腹部。


    “醒了?”刘静云瞟了他一眼,“明明胃不好,还这样使劲喝酒。”


    孙东平讨好地笑,“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难免要多喝几杯。”


    刘静云打着方向盘,半晌没出声,忽然突兀地说:“张其瑞没来,大概是避着我们吧?”


    孙东平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吧……他的心思,谁摸得准?”


    刘静云把车速又放慢了些,“那个,我前阵子见过他一面。”


    孙东平诧异地转头看她。


    “我们稍微谈了谈。”刘静云语气十分平和,“也就说了一下彼此近况什么的。过去的事,大家都没提。其实我后来想,也觉得挺好笑的。干吗那么尴尬?当年也没山盟海誓过,如今矫情个什么劲啊!”


    刘静云秀美的侧面被车外的路灯烘托得分外柔和,让孙东平一下就想到了十多年前初次在校园里见到她那阵惊艳。满教室半大的孩子,只有她发育得亭亭玉立,眉目如画,皮肤洁白如玉,头发乌黑浓密,窈窕的身段,弯弯的嘴角带着自信的笑。他那时候心跳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又或者是他们在英国的时候,她一盆冷水泼到他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骂:孙东平,你要是个男人,就像个男人一样重新站起来!


    想到这里,孙东平忽然开了口:“静云。”


    “嗯?”


    “我们结婚吧。”


    刘静云惊讶地转头看孙东平。车速缓了下来,慢慢停靠在街边的临时停车带上。


    刘静云过了那阵震撼期,稍微平静了点,问:“你是认真的?”


    孙东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愕了。可是随即而来的是脑子里的一片清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回国后这段时间里的不安是为的什么。


    是的,结婚。他觉得是时候把这事提到议程上来了。


    他对刘静云说:“我们都订婚了,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刘静云还在震惊期,她皱着眉说:“我知道的。可是,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要先找到她,和她把话说清楚,再结婚的吗?”


    孙东平愣了一下,他没忘了这事,不过他以为刘静云不会主动提起这事。


    没错,他和刘静云当年开始交往的时候就说好了的,一定要找到顾湘。没说清楚的,说清楚,欠了的,还回去。他那时对刘静云说,我欠了她的,等我还清楚了,我就和你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


    只是顾湘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找不到人,又何来还债一说呢?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顾湘的意思就是想同他断个干净。成长的环境让她心思非常敏感,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但是她的主动退让却并没有让孙东平感觉松一口气。他反而觉得他和顾湘的那段情,像一块巨石一样,日夜压在心头,让他愈加透不过气。也只有在和刘静云一起时,他才可以稍微放松片刻,忘记那段过去。


    孙东平转过头去凝视着刘静云的眼睛,“我是这么说过,不过我觉得,那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不打算找她了?”刘静云似乎明白了一些,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了点欣喜的兴奋。毕竟未婚夫肯彻底抛弃过去和她继续生活,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


    孙东平点了点头,“她躲着我,你也知道。我觉得,她或许还觉得我是个麻烦。看到我,就等于看到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摆在眼前。我当然是不放心她,不知道她现在生活怎么样。但是她也是成年人了,如果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们……还是尊重她的好。”


    刘静云听完了,撇了撇嘴,笑道:“听起来还是有点勉强。你还是想见她。”


    孙东平也笑了,“我是认真的。如果我们十年或者这辈子都找不到她,难道我们就此不结婚了?”


    “啊,也许我们可以相约来世。”刘静云挤了挤眼睛,“拿着玫瑰花在百年后的东方明珠下见面,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注意。”


    孙东平呵呵笑,“我比较喜欢天安门。”


    “你就贫吧!”刘静云笑着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再度发动了车。


    孙东平看着车外风景飞速倒退。因为节日将近,光秃秃的树枝上缠满了彩灯。满城的灯火无人看,居然显得这么寂寥。


    “我说,”孙东平漫不经心地开口,“将来咱们生了儿子,就起名叫富贵吧?”


    “什么?”刘静云差点把方向盘打到街边绿化带上去,“你再说一次?”


    孙东平嘿嘿笑,“你不觉得这名字其实挺好的?孙富贵?唉,你这什么表情,专心开车,孙太太!”


    刘静云开车撞电线杆的心都有了。


    孙东平大笑起来,“好拉!好啦!开玩笑的!你生的,你起名字,全听你的,好不好?孙太太!”


    “讨厌!”刘静云低声笑骂一句,一脸醉人的幸福和甜蜜。


    ***


    圣诞将近了,一连晴了两天,温度回升了好几度。酒店大阳台的种了几株盆栽的腊梅,鹅黄殷红地,开得十分热闹。每当风起时,就有阵阵清幽地芳香飘散于空气之中,让人们几乎忘记了严寒,都以为春天已经来临了。


    公司年会的高峰还没过去,又有国际医学会议在酒店里举行,酒店被会议举办方包了三层。


    顾湘他们负责伺候的潘恺希先生参加的就是这个会议。潘少的活动也繁忙了起来,白天开会,晚上会女友,最高记录一天见了五个女朋友,真是让顾湘他们大开眼界。


    有一次时间安排出了问题,女友A约会完毕,碰到了上门找潘少的女友C。二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抓脸扯头发,好生热闹,弄到朱清亲自出面来劝架。


    时候潘少自知理亏,爽快地赔了酒店损失,还买了点心给服务员们赔礼道谢。


    女孩子们自然十分开心。朱清看着满桌精美的糕点,又看看部门里男生不屑的嘴脸,说道:“光吃醋有什么用?多学着点啊!”


    “朱姐,您可千万别劝他们学啊。”女孩子忙笑道,“如果天下男人都像潘少那样,让我们女人怎么活?”


    朱清冷笑,“都像他那样多情,是个男人都可以做到。像他那样有钱并且愿意一掷千金,这可就难了。”


    小姑娘们闷声笑了好久。


    因为国际医学会议的原因,酒店里的外国客人比往常多了许多。顾湘因为外语较好,时常被叫去跑腿,有时候一天忙下来,脚都肿得穿不下鞋子。


    钱老先生都看在眼里,十分感慨。


    “都说上海不易居,对你们这些孩子来说,赚口吃饭的钱的确不容易。我有一个女儿,两个孙女,我是都舍不得她们吃这苦的。女孩子,就该娇生惯养,然后嫁个好丈夫,到夫家继续享福。什么工作创业,同男人在外面拼打,吹风淋雨的,这份苦不该是女孩子们去吃的。”


    顾湘笑,一边帮他熟练地按摩浮肿的腿部,“做您孙女真幸福。”


    “你家老人呢?”钱老爷子问。


    顾湘轻叹,“我是女孩,爷爷家不待见我,很多年都没见了。外公去世早,外婆把我养大,她前几年也去世了。”


    钱老爷子轻轻啊了一声。顾湘没有提她的父母,他也没继续问下去。一个年轻女孩子独自出来闯社会,自然有她说不出来的苦。如果有人可以依靠,谁会出来漂泊呢?


    钱老爷子就对朱清说过,顾湘是他最喜欢的服务员,体贴细心,耐性极其好,又会法语,帮他念诗念报。


    老人家四个儿女,九个孙辈,却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他不肯住儿子给他买的别墅而住酒店,也就是为了图这点热闹。顾湘每天花在他这里的时间也最多,护士都说,顾小姐来的这段日子,老先生精神都比往常好了。


    顾湘帮老人念孙子写来的信,孩子的母语是法语,中文写得歪歪扭扭:“亲爱的爷爷,你好吗?今年圣诞节,爸爸会带我们去瑞士滑雪。我非常高兴,但是安妮不想去,她有了一个男朋友……爸爸说如果我考试能拿两个满分,就给我买新的游戏机。妈妈说你不能回来和我们过圣诞节,真是太遗憾了。想念你……”


    “圣诞节?”老人家十分不屑,“华夏子孙,过什么洋鬼子的节日?”


    顾湘问:“您真的不回法国去?”


    “我的家在这里,回法国去做什么?媳妇也嫌我讨厌。”


    顾湘暗自吐了吐舌头,不打算过多过问客人的私事。


    门上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顾湘忙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同部门的一个女孩子。女生焦急地低声说:“飞香阁那里出了点事,你得去看看!”


    顾湘同钱老先生打了招呼,跟着那个女孩子走了出去。


    “到底怎么了?”


    女生气急败坏道:“还能是什么?金主来了呗!结果捉奸在床,现在正在闹着呢。你当心点,别被波及了。”


    话音未落,飞香阁的门就打开了,激烈的争吵声立刻传遍整层楼。男人愤怒的吼声和女人惊恐的哭泣声中,器物破碎声非常刺耳。


    顾湘加急几步跑了过去。


    飞香阁里里乱做一团。苏小姐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门口拉拉扯扯。那男人怒发冲冠,满脸通红,嘴里骂骂咧咧。苏小姐则哭得梨花带雨,一脸哀怨,抱着那那人大腿,任他踢打,死活不放手。


    顾湘越过他们两个看到屋里面的情况。一个男人正歪着身子坐在地板上,半边身子都是血,他手捂着头,鲜红的液体正从他指缝之中流出来。


    “糟糕!”顾湘立刻对那个女生说,“你立刻去找朱姐和医生,这里我来!”


    女生转身跑开。


    顾湘顾不上拉开门口争吵的两个人,疾步冲进屋里,蹲在地上扶起那个男人。


    这人她认识,是她第一天来这里见过的那个阳光男孩。不过他现在可十分狼狈,满身鲜血,脸色惨白。他自己想站起来,结果还没站稳就发晕,急忙抱着脑袋又蹲了下来,


    顾湘扶着他在沙发上躺下,然后取来紧急急救包给他包扎。但是玻璃碎片划伤了血管,急救包起不到很大的作用,必须需要医生缝合。


    男生愁眉苦脸地说:“完了,破相了。”


    顾湘啼笑皆非,“先生,我还是先带你离开这里吧。”


    想走却没那么容易。苏小姐的金主不肯息事宁人,他不依不饶地追了进来,一把揪起男生的衣领,一拳头就这么挥了过去。


    顾湘大惊失色,下意识推了男生一把,结果却把自己送到了拳头前。牢狱生活锻炼了她这方面的敏锐性,她头一偏,拳头带着风擦着她的脸而过,虽然碰到了,但是却并不严重。


    男生被她这么一推,跌坐回了沙发里。苏小姐惊呼了半句,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顾湘摸了摸被擦得有点疼的脸颊,心脏猛地一阵跳。


    男人不解气,再次挥舞着拳头扑了过来。只是这次拳头这次没有挥到身上就停住了。


    潘恺希紧紧抓着中年男人的手腕。他气息有点急促,西装没有扣,似乎是匆忙赶过来的。


    “这位先生,对女士可得手下留情啊。”潘少微笑着,不留神色地把对方的手扳了回去。


    男人脸色由红转白,而后发青。他见潘恺希衣着考究,猜他也是客人,倒没继续施暴,只是粗着嗓子说:“你是什么人?这事和你没关系,走开!”


    潘恺希笑眯眯地说:“这位小哥都头破血流了,想必也知道教训了。大哥您见好就收,也别把事情闹大的好。这位小姐是知名人士,这事叫记者拍去了,大家脸上都无光。”


    男人被说得心动,手放了下来。


    顾湘赶紧扶着那个男生匆匆走了出去。


    朱清带着唐桦急匆匆地迎面走了过来。她看到男生的伤,皱起了眉头,“医生还没来,我们先去值班室。”


    “等等。”潘恺希跟了出来,“找医生还不容易?来来,让我看看。”


    他捧着美少年的脑袋一看,说:“要缝合。小弟你赚到了。我专门缝合人脑袋,全医院属我技术最好,保证不留痕迹。”


    顾湘暗笑,脑科医生,当然懂如何缝合脑袋了。


    潘恺希倒也不是吹的。他上好麻药,刷刷缝了两针,包扎好伤口,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干脆。


    男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伤处的纱布,“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潘恺希笑眯眯道:“一般来说不会的。”


    男生很紧张地问:“万一不一般呢?”


    潘恺希耸了耸肩,“你有可能会有脑震荡,颅内出血,从而引发失明、失忆、幻觉、智力下降、神经失常,严重的还会导致死亡……”


    男生一脸惨白,眼看着就要晕厥的样子。顾湘到底比较厚道,安慰道:“医生说的几率都很小。我看你现在这么精神,不会有事的。”


    顾湘拧了一块毛巾,给男生擦干净了脸。朱清安抚完了飞香阁里的客人赶过来,见人伤得不严重,于是做主给了点钱,叫顾湘把人送出去。


    临走了朱清还补充了一句话:“先生,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你说是不是?”


    男孩脸色灰败,垂头丧气地跟着顾湘走了。


    这么一闹,名声受损,酒店也有权利将不受欢迎的客人拒之门外,更别说他这样的伴游男孩了。


    潘恺希笑嘻嘻地跟了出来,陪着顾湘他们等电梯。他夸奖顾湘:“你倒有勇气,那个时候还知道拦在他前面。”


    顾湘略有点羞赧,“酒店的规矩,一切以客人为重。”


    潘恺希盯着她泛红的小脸看,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你也不怕?那一拳头打在你脸上,最轻也是个软组织挫伤。”


    顾湘笑起来,“那时候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倒是谢谢潘先生出手相救,又帮这位先生包扎伤口。”


    “医者父母心,无需在意。”


    滴的一声,电梯到了。顾湘冲潘恺希微微鞠躬,“谢谢您,回头再见。”


    潘恺希笑着挥了一下手,眼里满满是深沉的笑意。


    电梯门合上了,他转身往回走。旁边的电梯这个时候也到了,门一打开,就听到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恺希啊,我说,你在磨蹭什么啊?”


    潘恺希回头看清来人,“啊,你怎么也上来了?”


    孙东平没好气,“你不是说上来拿手机的吗?我等你半个小时也不见你下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了呢。”


    潘恺希满不在乎地笑,“是出了点小小意外,你哥哥我紧急关头英雄救美,救死扶伤……”


    “得啦!牛皮留着对你的女朋友吹吧……”孙东平忽然看到潘恺希袖口上有血迹,“怎么回事?”


    “就是刚才有人受伤,顺手帮包扎了一下。”潘恺希摆了摆手,“我去换件衣服,你进来坐一下。”


    只是今天注定了事多。两人才走了两步,就听到朱清的声音在喊:“潘先生请留步,我们经理来看你了。”


    潘恺希转过身去,有点不耐烦,“挨揍的不是我,戴绿帽子的也不是我,你们经理不用看我了。”


    可是张其瑞已经走了过来。他和孙东平一照面,彼此都一怔。


    张其瑞眼里的慌乱一闪而逝,最先恢复镇定,“潘先生,我是代表酒店感谢你刚才的帮助。”


    潘恺希眼珠在他和孙东平之间飞速地一转,立刻摆出端正有礼的态度来,同张其瑞客气地交谈。


    孙东平惊讶,只是因为没想到自己一来就会碰到张其瑞。自从上次聚会见过后,这还是两人久别多年后第二次见面,又这么突然,都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来应对的好。平时在商场里用来应付客人的那些招数,此刻也全施展不出来。毕竟还是把张其瑞当老友,没法像敷衍陌生人一样。


    潘恺希进屋换衣服,留下孙东平和张其瑞两人在外面。


    还是张其瑞先开的口:“原来是你那边的大哥。”


    “是啊。”孙东平应了一声,也渐渐放开了,“我收到曾敬的喜帖了,听说是你给办的。”


    “举手之劳。”张其瑞说,“你们会来的吧?”


    “会的。”孙东平点头,“静云也会来的。”


    张其瑞笑了笑,“还记得当年高三秋游,那个老道士给我们几个算的命吗?”


    孙东平自然记得。高三那年,学校组织高三学生去市郊某处风景名胜旅游。那里有座百年道观,文革后修复的。有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拉着他们几个非要算命,孙东平图好玩,就给了他几个钱,没想算出来的结果,却让他操起拳头想揍人,后来还是张其瑞他们拉住了他。


    “老道士说,我们几个中,结婚最早的是曾敬,倒也没说错。”


   老道士还指着孙东平和顾湘说,你们两个势必彼此纠缠折磨,痛苦分离……话没说完孙东平就暴走了。


    那时候孙东平自然是不信这些胡话的。花心的曾敬怎么会是最早结婚的人,而他和顾湘,这么相爱,就像一对相思鸟。都已经约好了一生一世了,又怎么会分离?


    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