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再经过那一场场折磨,其实他早就筋疲力尽了。两边太阳穴跳动着疼,眉心也疼得厉害。但就算这样累,他依旧睡不着。
身后李广宁的一举一动,其实他都听得清楚。哪怕只是稍微挪动身体,或者举起手臂时袖子扬起的声音,都那样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
东宫中,李广宁言笑郎朗,少年太子的俊朗身姿;寝宫内,他声色俱厉,眉目神经质地扭曲着的样子;还有方才那一眼,他憔悴而焦急的样子……全部都重合在了一起,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动。
无论睁开还是闭上眼睛,都逃不掉,更躲不开。
身后动静突然大了些。杜玉章一惊,睁开眼。却是李广宁起身,不知去取了些什么回来。
“玉章。”
那人声音嘶哑——这是宁公子的声音。
奇怪。这声音现在听来,明显并非嗓音低沉,而是喉咙有疾。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想起来问一句,你的喉咙怎么了呢?
——或许还是因为,对于“宁公子”的身子与安危,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在乎吧。
“你醒着么?”
“……”
“我想替你擦擦身子。可以吗?”
“……”
又停了片刻,李广宁便自行动手了。他小心地解开杜玉章的衣带,将浸润温水的布帛伸进去,慢慢擦拭着。他蹙着眉头,动作很专注,目光一次也没有看向杜玉章的脸。
杜玉章看得出来,他是在刻意躲闪。
——堂堂的大燕陛下,高高在上的天子。这真是一副太过不真实的场景。看到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杜玉章完全没有任何实感,他只觉得可笑。
“玉章,你笑什么?”
却没想到,他只在唇边露出些许冷淡笑意,李广宁却一下子发觉了。明明他,一眼都没有往杜玉章的方向看啊。
“陛下。”
李广宁浑身一僵。他的目光慢慢抬起来,落在杜玉章脸上。却依旧不敢直对他的目光,视线只在那形状姣好的唇间徘徊。
“玉章,你别这样与我见外。什么陛下?你还用旧日称呼,好不好?”
“陛下就是陛下。臣,不敢僭越。”
“可是,玉章……”李广宁露出痛苦的神情,“我不想再给你做什么皇帝陛下。现如今,我只想给你做宁哥哥。哪怕你不愿意,你就当我是个陌生人,还当我是那个‘宁公子’……无论什么都好!别再叫我陛下了……”
“为什么呢?”
“……”
“是因为这个称呼,会让陛下您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么?”
“……”
“陛下,您还是一如既往,一点都没有变过。”
“玉章为何这样说?”
“陛下。再不堪的记忆,臣也那样过了三年。三年,臣都那样过来了……现如今只是让陛下回忆一番,为何陛下就受不了了呢?”
“玉章……我……我已经知道当初都是我错了!今后我好好补偿你,行不行?我会对你好的,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你!玉章,你给朕一个机会吧,朕已经想好了,此番给你养好了身子,若你喜欢这边,我就给你修建一所别院在这里常住,我不强求你回到京城,只要你让我每年来看看……”
“陛下。”杜玉章打断了他。他轻声苦笑着,摇了摇头。“到了今日,您心中所想的,还是您想怎样。可您从不曾问过——杜玉章,他想要怎样?”
“那玉章你想要怎样?”
“陛下当真不知么?”
杜玉章转过脸,一双桃花眼看进李广宁眼中。那目光如深潭,死水微澜。
“臣……不想让陛下救臣。”
“玉章!”
“陛下。当初臣在东宫,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材,竟然将主上当成了兄长一般看待。后来得罪君王。落得如今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如今,臣已经是个废人,陛下,又想让臣重新变成当初东宫里那个蠢材。陛下,您……可知从来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玉章,我……我不能没有你啊!”
“陛下,您不过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世上竟然有不从您心意的人,不合你心意的事。陛下,您是天子,我是臣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再是君主座下的一个玩意儿,也终究是个活人。是活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就会疼,会累,会扛不住……陛下,这就是活人不好的地方。若是死了,就可以活在您的记忆里,想起来就是乖的,就是好的,就是听话的。陛下,这样多好?对陛下,对臣,都是好事。”
“玉章!你怎么能这样想?”
“我为何不能……咳咳!”
杜玉章许久没说这么多话了。一口气说完,胸口喉咙都发紧,忍不住咳了几声。
一杯清水,立刻送到了他唇边。杜玉章没有接,李广宁便等着。僵持片刻,杜玉章苦笑一声。
“陛下,果然还是那个陛下。就连照看人,都这样强横。”
“玉章,若你说不要,那就不要。可你现如今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陛下,臣真的没有说么?”
“那一样不行!”李广宁失声而出。“不,玉章,你听我说……我真的改了,不是一定要强迫你,要你从了我的心意!可什么都好说,都能商量,哪怕你想要我的性命,我都给你!但是唯独这一样,玉章,你不能就这么弃了我而去,我要你活着!唯独这一样不行啊!”
可杜玉章只是在唇边挂上无奈的苦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玉章,我求你……你难道一定要用这一件事,来惩罚我么?”
李广宁哀哀恳求,一直钻进杜玉章耳朵里。到最后,那恳求成了一阵阵啜泣——啜泣声极小,又断断续续。好像那人是极力压抑着声音。可就算如此,还是没办法遮掩所有的响动。
杜玉章再次睁开眼睛,向李广宁看过去。
原本意气风发,说一不二的大燕雄主,此刻佝偻了身子,头也深深垂下来了。他肩膀抖动着,两只手掌用力捂着脸,泪水就从指缝里不断涌出来。
不过短短数日,他的鬓边竟然染了风霜。触目惊心的白,一缕缕在鬓角显现。此刻那些泛白的发丝也一并闯进杜玉章眼中。
“玉章!”李广宁突然伸手,用力攥住杜玉章的手。两只通红的眼死死盯着他的脸,声音依旧断续,“如果我……我能保证,你病好了就再见不到我!也不行吗?”
“……”
“我知道你对过去……你忘不了,你说你见了我就难受,就要做恶梦!我走,我叫你再见不到我!玉章……你要和谁一起就一起,你要不见我就永远不见我!行不行?我只要你活着,我不会再强迫你……你活着就好……这样也不行吗……”
杜玉章看着李广宁,张了张嘴。一潭死水的心中,终是起了波澜。
他太了解李广宁了。李广宁这样的一个人,这样执拗的性子,是打断了脊梁我不愿意低头的。可是如此骄傲的人,对他又执念那样深,今日怎么从他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真的有些出乎杜玉章意料了。以至于,让他那样沉寂的心,都起了些好奇。
杜玉章轻声问,“陛下。臣当真不明。臣这样一个人,只有皮囊是好的,也只有身子是可取的。陛下当年愿与臣……也不过是看重臣是个妖孽身子,能伺候君王。现如今,臣已经是将死之人,若往日还有一副皮囊可取,此刻臣的皮囊也再算不上好看了。身子更是风中残烛,是朝不保夕,伺候不得君王了。”
“不,玉章!不是这样的……”
杜玉章却没理会李广宁。他继续说着,“何况,若是陛下真的再不见我,我对陛下就更没有用了。不能伺候君王的杜玉章,陛下为何一定要让他活着?死了……不是更加干净?”
“你胡说!”李广宁眼底满是血丝,“那都是些气话,是我在怄你,是我在泄愤!我心中不是这样看待你……你当真不懂吗?我恨你,是因为我只有你!旁人可以背叛我,可以想我死,但是唯独你不可以!你难道真的不懂?你与谁人都不一样,你不能背叛我!只有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小玉章啊!”
“……”
“我是因为以为你心中没有我,以为连你都想让我死,我受不了!我只能报复你,只能一门心思恨你,我根本不敢想你我的好时候,但凡想起来,我,我心里……”
“……”
“可我从没想到过,你心中其实是有我的!而那些误会,都是木朗一手策划!他用你的口告诉我往海边逃命,却在海边布下天罗地网,若我当真去了,只有死路一条!我当时见到你来报信,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可我糊涂了,我被木朗的奸计给骗过去了!我以为你大雪天单骑数十里,只是为了来叫送我去死……是我糊涂,是我错……可我现在知道了!玉章,我不求你原谅我了,也不求你在我身边了!我只求你活着……”
“原来是这样。是师兄做了手脚啊。”
杜玉章是第一次听闻这段密辛。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叫他苦苦捱了三年的折磨,背后原因竟然这样简单。
他看着李广宁。那三年中,在他决定放弃一切之前,他心中一直有个难解的心结——那个最为宠爱他的宁哥哥,为何一朝登基就变了性情,要对他那样狠辣折磨?
多少次,他夜深时做了美梦,梦里回到东宫。他的心上人,依旧是那个言笑疏朗的太子殿下。可梦醒后,只有泪水沾湿的枕头,和清冷的一轮月光。
到如今,才叫他真正知道了缘由。竟然是这般阴差阳错,断送了他的爱意,更断送了他的性命。但奇怪的是,此刻他心中竟生不出什么怨恨,只觉得人生无常,有些可笑。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坦然许多。莫非那药当真生了效果?就连胸口的憋闷,都不那么疼痛了。
“如何?玉章,行不行?”或许是看到杜玉章神情舒展了些,李广宁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急急道,“你活着,去哪里都好……我绝不再干扰你!若是你肯,你就来看看我……或者给我些音信也好……可若你不愿,就让我此生都不知道你的下落!玉章,但你得叫我知道你还在这世上,不然,你叫我怎么……怎么能捱得下去?”
杜玉章露出一点清浅笑容。“陛下,您如今这样想而已。若臣真的活下去,您想要的只会更多。”
“不会的!玉章,我答应了你的!就不会反悔,你难道不信我?”
“陛下,臣信您如今真心实意。可人心这种事,本来就是变化莫测。此刻的真心,或许就是日后的假意。陛下,若是当年的东宫里,有人对陛下您说,你我君臣会到今日这个地步……陛下,您会信么?”
“当然不会信啊!”李广宁急得脖子都有些红,他争辩道,“可这都是因为木朗的诡计啊!若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你……”
“是啊,那都是师兄的诡计。”
杜玉章半闭上眼,不再看李广宁了。因为他其实比李广宁本人,更了解这人偏执的性情。
“可是陛下啊。您没有想过,只是一个外人的诡计,就能让陛下您整个人都变了,也能毁了我们之间那么多年的信任。陛下,您不得不承认,这其中有些事情,其实是命中注定。”
“什么命中注定?玉章,我不明白!”
“就算没有这一件事,陛下,东宫中那样快活的神仙日子也不会长久。陛下与我疏远反目,是迟早的事情。”
“不会的……”
“……陛下,您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其实您的心中,没有您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信任杜玉章。您也不像您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了解杜玉章。”杜玉章想了想,又摇头道,“我这样说,或许对陛下您也不公平。这几日昏昏沉沉,却让我想明白一件事。陛下,您是东宫太子,是大燕天子。您确实不必,更不该太过了解一个臣子。从前是我痴心妄想,得了您的宠爱后,就还想要您的一颗心。但说到底,陛下是天子,天子本就该高高在上,本就该冷面无情。而臣乃一介臣子,本就该鞠躬尽瘁,本就该肝脑涂地。我当初想要的太多了,您当初以为您能给的,也太多了。我们都看错了对方,也都将对方放错了位置。说到底,一切早就注定了。”
“玉章,你说的不对!”
“臣哪里说得不对?陛下是天子啊。可臣不肯将陛下当成天子,却还想让陛下永远是臣的宁哥哥——这怎么可能呢?陛下叫臣侍寝,臣就该乖乖侍寝;叫臣跪地服输,臣就该乖乖服软。可臣偏不要,却还像东宫里那样执拗,岂不是将堂堂君王当成了自己的心上人一样撒娇任性?陛下,是臣自取其辱,更是臣自作自受。”
“玉章,你这样讲,分明是不肯原谅我!你告诉我,到底如何你才肯好好医治?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哪怕你要我大燕江山……”
“陛下慎言!”这是今晚第一次,杜玉章露出激动神情。一只手扯住李广宁袖子,语调也急起来,“陛下是明主,怎么能为了一个逆臣杜玉章,说出这种……咳咳,咳咳咳!”
“玉章!”
情急之下,杜玉章再次咳喘起来。李广宁赶紧将他扶起,替他顺气。好一会,杜玉章终于平复了。两人相对无言。良久,还是李广宁先开口。
“玉章,我知道你将大燕子民福祉,看得比什么都重。你放心,我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辜负你那些年,为大燕兢兢业业的一片苦心。”
“若是如此,臣替大燕子民谢陛下。”
“那你自己呢?玉章,我说了这么多,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杜玉章垂下眼帘。他沉默片刻,轻声问道,“陛下,臣能否与黄大夫谈一谈?”
……
很快,黄大夫到了房间里。杜玉章看了李广宁一眼,见他还殷殷切切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杜大人,您找老朽来,是有什么吩咐?”
黄大夫恭敬开口,杜玉章却没有回复。他又看了李广宁一会。终于,李广宁脸上显出些隐忍神色,“玉章,你与他难道还有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说?”
“……”
“我也只是关心你的病情啊。”
杜玉章依旧没有吭声。他单手撑着床板,头微微垂下。只是坐着,看起来都有些摇摇欲坠——看得出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他是累了。李广宁见他这样子,心里一堵,终是不忍再与他僵持。
“我替你取一个枕头,你靠着与他说话吧。玉章,我就在外面等着。需要我进来,你便随时叫我。”
说着,李广宁扶着杜玉章靠在床边。他嘶哑的声音在杜玉章耳边响起,“你不要太过劳累。若是有话,也不急于一时。”
“……”
“那我就出去了。”
“……好。”
等到李广宁走后,杜玉章看向了黄大夫。他开口道,“黄大夫,这几日我昏昏沉沉,一直挣扎着醒不过来。但其实,我对外面还有所知觉,你们说话,我也听得到的。”
“杜大人……”黄大夫神情一变。他扶着床边,颤颤巍巍就要下跪,“是老朽做了昧良心的事,害了杜大人您啊!老朽这些年都不曾忘了这事,若能赎罪,老朽万死莫辞啊!”
“黄大夫,我听闻你也是被人胁迫。若说有错,你也不是错得最厉害的那个。”杜玉章摇头道,“黄大夫,我没力气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别的,就算过去了吧。”
“杜大人请讲!老朽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说那种药,要吃三次,才能将病根尽数催出。却让我有些好奇,若曾有人病得命悬一线,那催出病根时,此人也会再次性命垂危么?”
“杜大人聪明。说来,许多病症是耽误太久,成了顽疾,病症侵入肌理,才药石罔顾。其实治病从来在病症初成之时最有效。因此,这药将人体内病症催出来,就成了治病去根的最好时机。”
“原来是这样。”
“但药终究是药,并非仙丹。若本来留下的就是危及性命的病根,自然浮现出的病症依旧是危及性命的。当然,比陈年旧疾容易治好一些,却也不是毫无风险。杜大人您的身子……”
黄大夫神色复杂,没有接着说下去。
“那么,假如有个人本来就已经死了,却神差鬼使再度活了过来。吃了这药……”
“杜大人,您是在说笑了。既然活过来,就不是真的已经死了,只是濒死而已。若当真有死而复生的事情,那这药不是反而成了催命符?毕竟曾经致死的病,再次勾连出来,一样是会要人命的啊!”
“黄大夫,您说的是。”
“不过这也都是妄谈。毕竟,从没有人能真的死而复生,也谈不上喝这药引发这些后果。您的身子,最大的威胁其实是当年糟蹋得太过,底子太弱。这第二波用药后十分难捱,恐怕要遭罪的。若是到时候捱不过去……”
“黄大夫,我知道了。遭些罪而已,我早就习惯了。这个我不怕的。”
杜玉章垂下眼帘,想了片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请您将陛下请过来吧。我有些话,要对他说。”
“玉章!”
李广宁赶到杜玉章榻前。杜玉章才醒来,现在的李广宁连片刻分离都觉得难忍。方才在门外,明知道杜玉章就在里面安然坐着,李广宁依旧坐立不安。他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似的,暗自心惊肉跳。此刻见到杜玉章依旧好端端坐在榻上,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玉章,你累不累?你才醒来,就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快休息一会。”
杜玉章便躺了下来。但李广宁在一旁,却是心神不宁,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他两只手无意识交织一处,神经质地揉捏着双手,按得指关节咔咔轻响。过了一会,杜玉章偏过头,看着他。
“玉章,我打扰你了?”李广宁忙松开双手。“我只静静地看看你,再不会乱动了。你别赶我走。你,你快休息吧。”
杜玉章又闭上双眼。这一次,李广宁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他探着头,深深注视着杜玉章,看了许久。他用眼神描摹着这人的眉眼,一遍遍沿着那人轮廓游走。舍不得眨眼,就连视线模糊了,李广宁都不愿挪开视线。
啪地一下,一滴泪滴落杜玉章脸上。
李广宁痴痴怔愣,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杜玉章睁开眼睛,对上他那双眼眶潮红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良久,李广宁挪不开视线。杜玉章微微偏头,那一滴眼泪从他腮边划过——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谁在落泪,这泪又为谁而流。
“玉,玉章!对不住,我一时没注意……我又打扰你了,是不是?”
李广宁突然站起身,向后退了半步。他偏过头,好像这样杜玉章就看不到他通红的眼睛了。他欲盖弥彰地说着话,“玉章,你快些休息。黄大夫之前说过,这药七天一剂,算一算也就是明后日。你这两天好好休息,积蓄些体力。到了时间,我们继续治病……好不好?”
李广宁越说语调越急,却掩饰不住心慌。到了“好不好”三个字,终于全然露怯,满是恳求语气了。
他真的害怕。他根本不知道杜玉章会不会答应治病,更不知道若这人当真一心求死,他能够怎么办。
就算是皇帝,也只能强迫一个人去死,却根本不可能强迫他活下去。李广宁第一次发觉自己原来这样脆弱。杜玉章一个念头,就能救他,更能毫不留情地全然摧毁他。
李广宁心乱如麻,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若他一心求死……若他真的说什么也不肯服药……自己也根本活不下去啊……
“陛下,我治。”
李广宁猛然抬头。“玉章!你,你愿意了?”
“我愿意了。陛下,我会吃药的。”杜玉章回过头,深深看进李广宁眼中,“但是陛下,若我听陛下的话,乖乖吃了药,陛下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莫说是一件!只要你肯治病,肯活下去,几件事我都答应你!”
李广宁大喜过望,根本也顾不得掩饰他通红的眼睛了。他一下子扑到杜玉章榻前,原本疲惫绝望的面容突然被点亮了,眼神里全是希望的光。
“只要你不求死!玉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陛下,我听你的话,乖乖治病。”杜玉章却避开了“求死”这件事。他轻声说道,“但陛下也该知道,生死有命。这一次,黄大夫尽力救我,我也尽力配合。可我的身子,并不能确保一定成功。”
“怎么会?一定能好的……黄大夫说这药很神奇,你一定会好的!”
“就当是以防万一——所以陛下,你答应不答应我?“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做到!“
“陛下,你要做个明主。要对大燕社稷和天下苍生负责。无论何时,却不可自暴自弃,更不可因为我一个人的死活而不顾朝政。陛下,您是大燕的君王,却绝不可将我一人安危置于社稷之上……永远,永远都不可以。陛下,您能答应我么?”
李广宁愣愣看着他。
这话……哪里是在提要求?分明是留下了遗愿!
李广宁声音颤抖着,“黄大夫说过,这药十分折磨人,能不能挺过去与你的意志力有关。你,你该不会……”
“我不会放弃的。我会一直熬到最后。陛下,我答应了你,我就不会在途中蓄意寻死。”
“可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要求?玉章,这太过不祥……不,我不能答应你这个……你活下来,那之后你可以亲眼看着我怎么造一个盛世大燕!但现在别说这个!”
李广宁痛苦地捂着脸,根本想都不愿想杜玉章口中那个“万一”。
“陛下……”
“玉章,求你!别逼我!”
“陛下!”
一只手握住了李广宁的手腕。李广宁突然僵住了。这是表露身份后第一次,杜玉章主动碰了他。
李广宁的手腕被握着,慢慢挪到了杜玉章膝盖上。杜玉章将他的手放在哪儿,他就停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李广宁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手腕。他只能感觉到轻轻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几根手指。微凉的真实。
……或许,玉章根本没意识到他碰了自己……不然,他那样讨厌自己,怎么会愿意?若是发出一点声音,若是有了一点动作,会不会突然惊醒杜玉章?他会不会突然抽出手去——而自己,将再也不可能碰到他。
李广宁连呼吸都不敢。
如果可能,他想攥住自己的心脏——它为何要跳得这样厉害?会惊动他的……
杜玉章的手指松开了。李广宁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下落,似乎要落入无底深渊。
可是,那微凉的手指不过是换了个姿势。它不再握着他的手腕,而是覆盖在他的手掌上。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李广宁的手。
李广宁的心,又被从无底深渊中打捞了出来。
他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火辣辣的疼。这一个瞬间,他有种感觉——他得救了。
“陛下?”
“啊……”李广宁回过神。看到杜玉章神色无悲无喜,静静看着自己。“对不住。玉章,我……”
李广宁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杜玉章也低头看了看,露出一个晦暗不明的笑容。
“陛下,若你想让我吃药,就要答应我的要求。”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陛下,你就当我任性一次。总之,我全盘听陛下的,所以陛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答应我的事情都必须做到。如果陛下不能保证这个,我就不治了。”
“……”李广宁愣住了。他神色奇怪极了。他低头又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心,然后抬头看看杜玉章的脸。再低头时,他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玉章你……这是在撒娇?”
“啊?”
“你方才的语气,很像从前在东宫时候……那时候你想要些什么,就告诉我——宁哥哥,若你不答应我,今日的晚饭我就不吃了。要么就是,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要跟你去上朝了。”一边说,李广宁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玉章,你还记得么?”
杜玉章眼睫一颤,骗过头去。他声音却依然是不悲不喜,淡淡道,“陛下,太久了,其实臣也有些记不清了。方才也是一时情急,臣僭越了。”
说着,他就想将手抽走。但李广宁手腕一翻,压住了他的手掌。
“不!玉章,我喜欢你这样……你这样很好。你本就该这个样子。”
“……”
“你说的这件事,我答应你。我会让大燕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让大燕强盛兴旺。玉章,这一次的和谈,白皎然会来,韩渊也会来。你想见见他们么?”
“韩大人也……?”
“你好像很惊讶?”
“我……我只是觉着,他是知府,却不该出现在这和谈桌上。”
“难道不是因为,他当年帮你掩饰逃走的事情,你没想到我还会留他在朝堂做官?就算我没发觉端倪,但只凭他弄丢了你,我也一定会迁怒他。是不是?”
“陛下!……咳咳,咳咳咳!”
杜玉章情急之下,突然一阵猛咳。李广宁赶紧扶住他,“你别怕!是我错了,不该逗你……我是这次见了你才猜到原委的,可我并不怪你,更不怪他了!我还得感激他,起码他让你走了,你反而能过得好些——那时候若你被我拴在身边,你哪里受得住?都是我冤枉了你,还对你那样苛刻,我现在想来都有些后怕的!阴差阳错,他反而是救了你,岂不等于也救了我?”
杜玉章止住咳,讶异地看向李广宁。李广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咳嗽一声。“怎么?玉章难道觉着,我这三年里,却是半分长进也没有的么?原本我是性子太急,对人也太过苛求——可将你都逼走了,难道我还不曾反思改过?”
说到此处,李广宁竟然面上有些泛红。他低头想了想,小声道,“玉章,我夜半难眠时,将你当年留下的文章看了许多遍。不只是你的,还有其他宿儒进言,前朝的得失史料……我都有看的。比当年在东宫,更为勤勉……原本我想的是,要让你知道,我是比你选的那个老七,更圣明的皇帝。”
“老七?七皇子?”杜玉章先是不解,之后却突然有所悟,脸色一下子涨红了。
“当然,后来我知道了。你所谓选了老七,跟他有私,不过是气我的……只是那时候……玉章,你不知道。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杜玉章抿起嘴唇,头却垂得更低。李广宁忙道,“我说这个不是为了逼迫你。我对你说的一切都做数的,你要去哪里,要跟谁去……我,我绝不干涉!可我必须叫你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治好了病,养好了身子,然后看着我替你达成心愿!若你还愿意给我机会……不不,此刻不说这个!你只管好好的就好!行么?”
李广宁说到最后,两只手托着杜玉章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杜玉章就不得不与他视线相对了。
杜玉章能看到,李广宁眼睛里,满满是希望的光。杜玉章感觉嗓子被哽住了。
可李广宁期盼了一会,没得到回音,就再次恳切道,“好好活下去……答应我。我就只有这一个心愿……好么,玉章?”
杜玉章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轻声道,“好。”
韩渊接到李广宁的召唤,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见他。在山谷外,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打一场硬仗——不说别的,就凭他三年前放走了杜玉章,这一关应该就很不好过。
毕竟,三年过去了,陛下想必已经猜到了真相。这也是他找到了那些信才敢回头的原因——没有泼天的功劳,恐怕回去就是个死。只是,那些信的功劳再大,也只能保住他一条性命。能否回到大燕朝堂,他其实一点底也没有。
可出乎韩渊意料的是,李广宁心情竟然如此之好。
若说陛下状态极好,似乎也不恰当。陛下的眼圈依旧乌青,脸上也有疲惫痕迹。可他一双眼睛却绝没有半点阴沉,反而活得很,从里而外投着希望的光。神情更显得精神奕奕。见到韩渊时,居然还带了几分笑。
“臣韩渊,叩见陛下!”韩渊干脆地磕了个头,“恭喜陛下!”
“韩卿平身。有什么可恭喜朕的?”
“恭喜陛下——失而复得,心想事成!”
“失而复得?韩渊啊韩渊,就你机灵!”
李广宁一挥手,侍女为韩渊搬上座椅。君臣相对落座,李广宁向前探身,语气一沉,“不愧是韩卿,胆子不小!朕不提这茬,你还敢提?欺君是什么罪过?嫌命长是不是!竟然胆敢跟朕耍这种把戏,将你贬为庶人都是轻的!你知不知道,三年前,你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虽然语气很重,可韩渊分明看出来,李广宁眼角唇梢带着笑意,心情好得遮掩不住。韩渊心中一松。他多年马屁功夫未曾荒废,这一句“失而复得”果然挠到了陛下的痒处了。
——看来,杜玉章与陛下,竟然是进展顺利?这还真没想到。他本以为,以杜玉章那个执拗性格,只怕是宁死也不会与陛下和好的……
——不过,也好。陛下心情好,自己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一边想,韩渊一边故作姿态,“陛下,臣冤枉啊!臣哪里敢与陛下耍把戏!”
“你有什么不敢?韩渊啊韩渊,三年前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从实招来!”
“陛下,臣从来对陛下忠心耿耿,从不曾怠惰公务,更不敢徇私舞弊。那一日,是前一晚梦中突然得了神启——有仙人告诉臣,一定要快去狱中搭救杜大人!我说那已经是死刑犯,还搭救什么?那仙人只说叫我去了便知。这梦荒诞不经,可臣连做了三次……也就不得不去了。现在想来,必定是上苍知道陛下与杜大人之间的误会,是奸人作祟!所以才借臣的手替陛下保全杜大人性命。陛下,臣确实欺君,是罪该万死!若是陛下要责罚,臣愿伏法!可臣依旧要恭喜陛下——上苍都保全杜大人性命,杜大人此番必然逢凶化吉,平安康健,与陛下长久相伴,福泽绵长!”
韩渊说着,又装模做样地跪地磕头。他是在胡说八道,李广宁当然也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可既然杜玉章平安无事,李广宁怎么会当真追究这些?
更不要提,他这番胡说八道里却暗地在提醒李广宁——不管他韩渊是否欺君,替陛下保了杜玉章性命却是事实!不管神仙托梦是真是假,可现在看来,没有韩渊做手脚,就没有他李广宁与杜玉章的重修旧好!
果然,李广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咋舌笑道,“起来!少跟朕在这里装模做样!欺君的罪过,朕不责罚你就不错了!你还想在这里邀宠要封赏不成?”
“臣不敢!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行了,别来这套!韩渊啊韩渊,你成也是聪明,败也是聪明!你真以为三年前朕没有想到是你捣鬼?若不是白皎然,你脑袋早就搬家了!”
“白皎然……?”韩渊抬起头,神情怔愣。他千算万算,却当真没有算到这一处。“莫非,当年臣逃得生天,除了陛下英明仁慈以外,还有白皎然替我求情的功劳?”
“怎么,你在平谷关没有与他会面么?他没有告诉你?他将你们素有私情的事情都对朕说了。”
韩渊神色变了。李广宁却全不在意,继续说道,“三年前朕疑心你是玉章遁走的背后罪魁,本想处死你。是白皎然夜深来向朕坦白,说你失踪那两个时辰,其实是与他私会去了!他说,是他勾引你韩渊,叫你误了国事,所以愿替你受罚。若朕不肯饶恕你,他要与你同罪,一同关入天牢。”
“他……”
“朕当时也十分震惊啊。朕却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人,竟然喜欢了你。你说说你——身世、举止,哪里配上他了?只有这个脑子是真聪明,长相么也还算般配。没想到啊,朕这朝堂里第二好的皎然明月、翩翩公子,却是被你摘走了!”李广宁摇头笑着,“白皎然那一日,也算冒了极大的风险。朕本来在气头上,不想理他。可他跪地不起,说若是朕愿意放了你,他愿入朝为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韩渊,若说朝堂中有哪个不肯说谎骗人,白皎然要算头一个。若不是因为相信他,朕不会信你不过是被蒙在鼓里才放走玉章,更不会饶你性命。”
“……是啊,他从不肯说谎的……”韩渊脸上,早没有半点嬉笑神色。他眼神闪烁,呼吸渐急,两只拳头渐渐攥紧了。“陛下,臣还未曾与他见面……臣几封书信,都石沉大海。臣还以为……还以为……他今生都不愿再见臣了。”
李广宁眉毛微扬,若有所悟。
“是了。韩渊,你这一走三年,音信全无,死活不知。白爱卿心中恐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不过今日算你走运,正好朕有事情叫你去做——既然是公务,白爱卿自然要配合你的,却不能不见。至于见面之后,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许是因为与杜玉章之间有了些缓和,李广宁这一日的心情极好。看到韩渊与白皎然,也恨不能他们一朝和好,像他自己一样品尝到心爱之人就在身边的那种快活。今日的他几乎是圣母转世,此生也没这么好说话过——可惜韩渊一心都在白皎然身上,也没心思去奉承君主。不然,就以他那大燕第一奸臣的业务能力,哄弄得李广宁当场给他官复原职,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韩渊自己没心思要官,却不代表李广宁不想提他的官。
……
“……监国?”韩渊张大嘴巴,是真的大吃一惊。“陛下!监国一职,或者是太子储君,或者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臣何德何能,担当一国之监国?”
“一国的监国?你想得倒美!朕不过许你暂与白爱卿等一同行使监国之权,却没说给你监国之职!”李广宁笑骂一句,“监国为政,朕早有此打算。朕离开京城时,也组织数名重臣代行朝政,内阁先审议后,一边执行一边做好记录,并上报宰相府和朕,两边备查。三年来,朕也对朝堂进行一番改革,不再是往日光景。如今的大燕,君主不在,也行自行运作数月乃至经年——不到影响国运的大事件发生,朕在不在,朝堂都能做好民生政务。要不然,朕今日也不可能这样放心,与皎然一同离开京城,一走就是数月。”
韩渊闻言,却是更加吃惊——这等君主代议制度虽然好处多多,却会分了君主本人的权势。若非有大魄力,是不会有君主愿意推动这种改变的!
“陛下如此胆识魄力,臣佩服!只是陛下,这样大的变革……若陛下不在朝中弹压,不怕有人借机专权?”
“果然是韩爱卿聪明。之前,朕没有让白皎然这个宰相参与,就是怕他位置特殊,被人利用架空。毕竟他清正有余,但权谋不足。但既然你回来了……”
李广宁别有深意地看向韩渊。韩渊心中一紧,苦笑一声——看来,陛下还不是将三年前的事轻轻放过啊。这不,担心白皎然自己做,或许搞不定,陛下就把最得罪人的活儿派给他韩渊了!
他还不能说不行——他不上,白皎然就得上!难道他能眼看着那小混蛋被朝堂里一群饿狼,撕扯得渣渣都不剩?
“陛下,臣明白了!臣一定鞠躬尽瘁,做好监国之职,免去陛下后顾之忧!”
“好。韩爱卿若能在白皎然身边辅佐,朕自然就放心了。”李广宁一挥手,“朕已经拟好给白爱卿的密函,等会你带回平谷关去。他看了自然知道,是朕派你来的。去吧。”
“是。”韩渊接过密函,又开口道,“陛下,请问……杜大人在这山谷之中么?”
“怎么?”
“若是可以,臣能否与杜大人见面叙旧?”
“……”李广宁斜着眼睛看了看他。“玉章身子还不太好,经不得劳累。怎么,你找他有事?”
“没有!臣找杜大人无事!只是为了表达慰问——由陛下代为转告,也是一样的!陛下事务繁忙,臣这就告退了!”
韩渊赶紧摇头。开玩笑,若是李广宁连他的闲醋都吃,他该怎么办?为了一个杜玉章他都已经赔了好几年的光阴和前途了,好容易如今有了些转机,若是再飞来横锅……不行,太亏!
却没想到,他才准备告退,却是李广宁叫住了他。
“你要见他,也不是不行。”
“不不不,陛下,臣见杜大人也没什么事……”
“他身子不好,心绪也不高。若是见到旧日熟人,能叫他高兴些,却也算好事。”李广宁说这话时,声音有些犹疑,“朕只是怕,你们会提到些过去的事……惹他不高兴,更妨碍他养病了。”
“……”
“所以你自己知道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陛下这些年为了找寻杜大人,是殚精竭虑。对杜大人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而且若是你们君臣相得,对大燕的未来……”
“朕不是叫你在他面前替朕说好话!”
韩渊才说了一半,已经被李广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有些惊讶地抬头——怎么回事?他那精纯到家的马屁功夫,难道这次失了手?
“朕是想让你……尽量说些他喜欢听的,让他高兴的话。至于朕这边,若他不喜欢,就不必说了。”李广宁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是个聪明人。朕就对你说一句话——他留不留下,不是最重要。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替朕从这方面发力。你却要记得,他肯好好活下去,好好治病,才是最重要的……明白了么?”
“他留不留下,不是最重要。他肯好好活下去,好好治病,才是最重要的。”
在韩渊往杜玉章房间去的路上,这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一言不合就暴怒的陛下么?还是那个动不动就惩罚杜玉章,叫他这个官场对手都有些看不下去的苛刻君王吗?
那时候他还私下里感叹,果然是生在帝王家,生来便是人上人。陛下行事,是当真不为旁人考虑分毫的。
没想到,不过三年功夫,陛下转变如此之快……难道杜玉章的离开,真的能给他这样大的冲击?
他还在想着,前方带路的侍卫已经停下脚步。
“韩大人,这里就是了。”
“什么大人?我现在不过是个商人。这句韩大人却不敢当。”韩渊看了身边那侍卫一眼。他知道李广宁微服私访还能够带在身边的侍卫,一定是陛下的心腹。因此他习惯性地攀了攀交情,“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在下淮何。”淮何脸上还带着伤,但举止依旧进退有据。他拱了拱手,“早年间我在边关打仗,韩大人在京城做知府,也曾替边关筹措过粮草。那时候跟着秦老将军几次交接军粮,对韩大人印象极为深刻。平定北部叛乱时,边关鏖战数月,却听说朝堂内为粮草之事争论不休。那一次,还要多谢韩大人鼎力支持了。”
“原来是参加过平北战役的壮士。”韩渊也郑重行礼,“诸位在前线厮杀,后方才得以安享和平。替保卫家国的壮士们出一份力,是韩某的荣幸。淮大人谬赞了。”
有了这一层关系,两人倒觉亲近许多。又说了几句,淮何替韩渊推开了房门。
见到杜玉章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淮何压低了声音。“韩大人,你坐在床这边稍待片刻。杜公子睡着,却不好打扰他。等您出来,可来找我,陛下嘱咐我送您回平谷关。 ”
“我知道,不吵醒他就是。”
韩渊随手带上门,自己蹑手蹑脚到了床边,探头看了一眼。见到杜玉章面容清瘦,唇色苍白,不由叹了口气。
却没想到,杜玉章依旧闭着眼睛,悠悠开口了。
“陛下,臣说过请您回去休息,不必日夜守在这边。您怎么……”
一边说,一边才睁开眼。却没想到对上韩渊那若有所悟的戏谑神情,杜玉章登时一愣,是又惊又喜。
“不敢当,不敢当。原来杜大人在这里等陛下么?”
“韩大人!竟然是你?”
“是我啊。没想到吧。可惜,竟然不是杜大人心心念念的陛下,却是个讨人嫌的故人。杜大人,可真对不住,叫你白等一场。”
听到这话,杜玉章脸上无端有些发热。
“韩大人这是什么话?一别三年,我也十分挂念你的安危。今日才知道你平安,我才算是安心了。韩大人,你快请坐……”
杜玉章虽然腮边飞红,可脸色依旧是白的。说起话来中气不足,看得出是大伤元气。韩渊见他这样,心里不大舒服,也不愿再多做调侃,惹得他耗费心神了。
“你不用招呼我,我自己来。”
韩渊一点也不见外,自己在床边坐下。眼见杜玉章要起身,他一巴掌给按了回去。
“免了免了。陛下方才那是千叮咛万嘱咐啊,生怕我叫你说多了话,给你累着了。我琢磨着,你这话都不能多说的小身板儿,还是乖乖躺着吧。”
杜玉章还想起来,韩渊那手掌却加了几分力气,正压在他肩膀上。一时间,杜玉章竟坐不起来。
“韩大人!许久不曾见过了,我怎能躺着见客?哪有这种礼数!”
“嗐,什么礼数不礼数,谁跟你计较这个。”韩渊将杜玉章稳稳按在床上不说,还把他往床铺中间推了推,“往里面挪挪,给我腾点地方。对,差不多了……”
韩渊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坐在床头,将腿伸直搭在床边。他舒了口气,还活动了一下腰身。看这样子,半点没将自己当成客人,比在自家都自在。
杜玉章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韩大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是一点都没变。”
“谁说的?老子变得多了。就比如说罢,方才见陛下从头跪到尾,我竟然觉得膝盖疼。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年天天上朝,日日跪陛下,也没觉得怎么样。这过了几年自在日子,不给人家跪了,结果一下子就不适应了。就连这块膝盖骨啊,都是个吃得了苦,却享不了福的东西。所以人呢,就更不用说了——你说是吧,杜大人?”
“虽然我不知道韩大人指什么。但我有种预感,怕是韩大人又在拿杜某开心了。”杜玉章叹口气,“韩大人这一招指桑骂槐,杜某也是许久未曾得见。今日再见,居然还有些怀念。”
“谁说不是呢?韩某也有些怀念当年在朝堂上,与杜大人撸起袖子吵架的时光。那些西域人都掉进钱眼里了,吵架也无非是价钱贵了贱了,货品好了坏了。无趣啊无趣,哪里比得上杜大人引经据典,吵得分外好听。”韩渊笑道,“我也不是挤兑杜大人。我是真的感慨——杜大人那么多苦都捱过来了,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眼见得前方一片光明。怎么却病成了这样?”
“韩大人说笑了。杜某现在一个废人,拖着残躯,苟且度日罢了。哪里来的光明可言?”
“我看陛下……这次对杜大人你,是真的上心了。当然,以往他也上心,却叫人消受不起。这次能将你放在首位,难得不光想着他自己……”
“却莫谈这个。陛下从来是雷霆雨露,难以琢磨。一时兴起要做什么,韩大人不必当真。”
“可是陛下自己却分外当真。连朝堂上的事情都要推出去,一心只在陪你养病上。”
“你说什么?”杜玉章一下子急了,挣扎着起身,“他明明答应我,一定要做个明君!哪怕我死了也是一样,可他竟然……”
心里着急,动作也急切。杜玉章话说到一半,捂着胸口喘了几声,脸色更加难看了。韩渊赶紧扶住他,“杜大人莫要着急。陛下这可不算一时兴起。你要说明君,陛下若能做成这件事,还真是个明君——韩某人从前还真走了眼,没想到陛下竟然有如此魄力!”
“什么意思?”
杜玉章听他如此说,不由追问起来。韩渊则把李广宁设立监国、分权钳制的种种举措说了——杜玉章也是谙熟国事的,哪里还能听不出其中奥妙?他脸色不断变化,越想越惊,失声道,“陛下当真有这样手笔?这得是什么胸襟手腕……从来君权相权两立,相辅相成,却又互相牵制。可陛下生生造出一个监国机构,君、相、各省部间多了沟通也多了制衡,竟然是多权相互制衡。对大燕未来却是影响深远,若是用得好了,再难出现政策朝令夕改的事情!只是陛下等于从自己手里分出权势,来叫别人牵制自己……他居然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是吧?你也没想到。看来当初看走眼的,竟然不止我一个。”
韩渊感叹一句,就言归正传。
“杜大人,这一次陛下将我召回来,是想让我帮着白皎然一起组织监国机构。想来,他这段时间不会在朝中露面,是想陪你养身子吧?他已经想得这样周全,你自己却还不知道……杜大人,恐怕他是真心实意要为你着想,这一次并非要邀功强行留下你了。”
杜玉章不语,韩渊就接着说下去。
“原本,我对人心这东西,是很看不上的。人性痴嗔怒怨,我总觉得我看得多了,也看得透了。不过那么回事。可这一走三年,回来时却发觉,自己还是将人心看得简单了。我没想到,陛下竟能有一日,将你的喜乐放在他自己的喜乐之前;我也没想到刚烈如你,今日竟然愿意这样回到他身边;就连那个小王八蛋白皎然……”
韩渊说到此处,突然一顿。杜玉章忙问,“白大人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有些感慨。原本我以为,我品透了人心,却不想其实我连自己最看重的那个人的心,也是不曾看透的。杜大人,这一次我可能不能帮你什么了,我得去找那个小王八蛋。只是我有种感觉,从前你我的评断,或许只适合当时当地。现如今既然你和陛下又再次纠缠到了一处……你也可以考虑看看,只站在这一时这一处……却不要只陷在以往了。”
杜玉章看着他,面色渐渐郑重起来。“韩大人,这却不太像你所说的话。”
“怎么,你以为我是陛下的说客?”
“我……”
“我只问你——三年过去了,你在西蛮整整三年,与苏汝成之间如何了?可曾被他搞到帐子里,酣战个几百回合?”
“韩大人!”
“……看这个反应,是没有了。”韩渊哈哈笑起来,“杜大人啊,苏少主这家伙,不论相貌能力,还是身份地位,都算得上人中龙凤。对你也是没得说的。结果呢?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殷殷勤勤三年之久,你却还不能动心——扪心自问,原因出在哪里,你自己不清楚么?”
“……”
杜玉章垂下头,没有说话。韩渊手掌在他肩上拍了拍,“我真不是谁的说客。若是三年前,打死我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那样待你的人,就算你心里有他,又如何?赶紧断了干系才好。可如今若是当真有了转机,杜大人,你也不必一时意气之争。当然,如何决断,还在你自己。作为朋友,老韩我不过希望你余生过得快快活活,时不时还能跟我喝个酒,吵吵架,就很好了。”
——可如今若是当真有了转机,杜大人,你也不必一时意气之争。只是如何做,还要看你自己。
韩渊的一片真诚,杜玉章也清楚,也不再需要多说什么。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想到了当年天牢里喝过的那一场酒。
“要是有机会,能再跟韩大人喝一次酒就好了。”
“这还不简单?老子现在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安身立命的第一大财源就是西域的葡萄美酒。等你杜大人身子好了,老子摆上三五十坛,叫你泡在里面喝!”
“哈哈哈,莫非杜某人在你韩大人眼里,就是这样一个酒鬼?”
“酒不酒鬼么我就不知道,杜大人酒量却着实惊人。上次天牢里那一坛,可是韩某珍藏了数年的醇烈佳酿……当然了,给你喝了,也不算亏。只是那次环境差了些,有些遗憾。下一次,韩某带你去西域!葡萄园里,听着曲子吹着风,喝着葡萄酒看着西域美娇娘跳舞助兴,你看如何?”
韩渊说起来,眼睛都有些发亮。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西域那边与大燕景色相差甚远,一望无际的大漠里,却有水源绿洲。在这水源边搭上遮凉帐子,四周都是商队马匹,围着火堆一同饮酒聊天!若你想清净些,我带你去葡萄园,大串葡萄从上面垂下来,浓紫翠碧,就悬在眼前。杜大人,你一伸手就是一串,随手都可以摘着吃的。葡萄酒却要冰镇着,风味更佳。我有一套琉璃夜光盏,放进冰块一晃,叮当作响。那套琉璃盏颜色也好,倒酒进去太阳下面一照,折出几重金红郁紫……到时候你大笔一挥,给我题首《咏佳酿》,老子把葡萄酒一路卖进京城去,估计陛下自己就能买上几千坛!价格也翻上几番,岂不是要发大财!”
“哈哈哈!”被他逗得笑了,杜玉章伸出手来,“叫韩大人一描绘,当真叫人心向往之。只是韩大人,你进士及第,文臣魁首,怎么不自己写一首诗来卖酒?你又不是写不出来。”
“我写的和你写的能一样么?你若是写了,陛下看你爱喝,大手一挥就能买空我的酒窖;我若是写了,陛下看到也会搬空我的酒窖——就怕他不给钱!”韩渊冲他挤挤眼睛,“再说,我不过是个奸臣,写的是策论政议;你呢,却是个能臣加才子,还写得了诗词歌赋。这事情啊,还得仰仗你!”
“既然你如此说……韩大人,你拿笔来!我现场就给你写上十首,送你去卖酒用!”
杜玉章兴致起了,伸手就要笔墨纸砚。可一只手压在他手背,杜玉章抬头,看到韩渊带着笑,神色却很郑重。
“这事情不急。总得叫你亲眼见过了那美景,享用过了美食,才能写出好诗来。所以杜大人……老子好酒好菜给你备下,就等你来了!你这次可千万撑过去——千万别死了!”
“……”
杜玉章也不再笑,神情一变再变。
都是聪明人,李广宁是被他一时的态度缓和给蒙蔽了心神,韩渊却是洞若观火——杜玉章那样执拗性子,若是真下了决心,是谁也劝不回来的!
他肯在李广宁身边逗留,要么是真的原谅了他,要么就是逗留也无妨……可韩渊与他三言两语就感觉出,他对李广宁情绪依旧复杂,远没到毫无心结的地步。那他为何还肯留下治病?
无非是觉得,这病治不治都没什么关系……怕是存了弃世的心思了!
“韩大人。你不知……许多事,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的。生老病死,痴嗔怨憎,谁又能做得了主?”
“你的病当真如此严重?”
杜玉章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那陛下那里……”
“这种事,却没必要让陛下知道了。”
“杜大人,有时候我觉着你的心,是真的狠。”韩渊神色复杂,站起身来,“可我却说不出,你到底是对自己狠,还是对陛下狠。”
杜玉章垂头想了想,微微一笑。
“其实都是一样的。我和陛下的事情,纠缠太多,根本说不清了。原本我怨恨他,也恐惧他,连想起来他也不敢。但这次阴差阳错又再会,我自己也在死生之间徘徊着,昏迷数日,动弹不得,却还有知觉。陛下在我榻边守了数日,不知说了多少话。我才知道,不仅仅是陛下不懂我,其实我也并不懂陛下。再醒过来时,我发觉自己却没那么恨他了,也不那么怕他。只是……都已经到了今日了,却没什么可多说的。陛下喜欢怀着希望,那就让他去,我还能做什么呢?”
话说得平静,却分明是自暴自弃。韩渊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若不是知道当年李广宁有多么对不起杜玉章,他几乎要发脾气了。
但他想了又想,还是压下了火气。他轻声劝道,“杜大人。就算是九死一生,也总还有个生。你不要这样。这是用你的命去惩罚陛下——且不说陛下该不该罚,但是你的命,并没有这么轻贱。总之,我在西域等你喝酒,你却不可爽约!就这样定了!”
“……”
“杜大人,我还要赶回平谷关,先告辞了!你却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韩渊跳下床榻,向杜玉章拱了拱手,就转身离开。他行色匆匆,杜玉章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外。
因为韩渊的到来而热闹起来的房间,又瞬间安静下来。杜玉章独自坐在床榻之上,露出一个苦笑。
他当然知道韩渊怎么想。
——韩渊想必认为,当年陛下对你太过,你如何惩罚他都应该。但是无论如何,不该让他以为你给了他一线希望,以为你病好后可能与他偕老,哄得他满心期待……最后却放任自己病重而亡,让他在痛苦与煎熬中沉沦。
——这样做,不论对自己,还是对那人,都过于狠毒了。若是可以,有那么多路可以选,却不要选这一条最过狠辣的路。
可韩渊又怎么会知道?所有这些选择,对他来说,都已经是奢谈。
因为他连九死一生都望而不可得。他已经是,十死无生了啊。
……
韩渊辞别了杜玉章,就马不停蹄赶往平谷关。在那里,还有他心中牵挂的一个白皎然,在等着他去见。
可不知为何,方才与杜玉章那一番会面,在他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究竟。
明明陛下亲自陪护,想必找了最好的大夫,也一定随时过问病情。若是杜玉章真的病得危急,陛下态度又怎么会那样轻松?杜玉章有什么事情瞒着陛下?可就算大夫都是陛下找来的,又能瞒得了陛下什么?
韩渊一边猜测着,一边推开马车窗,向外看去。突然,他看到前面有个相貌阴柔的少年,骑着马立在山谷口。韩渊多看了一眼,似乎被那少年留意到了。那少年向他一笑,笑容里似乎带着三分邪,更叫韩渊在意。
——这个人的长相,似乎有点面熟?可自己分明没见过……为何会觉得熟悉呢?
猜测间,马车已经与那少年擦肩而过。韩渊并没想起什么线索,也就随他而去了。
……
那相貌阴柔的少年,正是木清。他骑在马上。目送着韩渊的马车走得不见影子了,才慢悠悠骑着马进了山谷。他唇边带着笑,一只手指咬在齿间,环顾山谷中景色。
“许久不来,这里倒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怎么多了这么多人?黄老头,不是不许病人带许多人来的么?”
他身边还跟了个小厮。明明木清说话含笑,那小厮却分明很怕他,说话也是战战兢兢的。
“小的听说,是因为这次的病人比较特殊。黄大夫给你看了病,第二天就解禁了。还来了不少人……可能因为这个病人有钱有势吧。”
“呵。黄老头那么古板,我看才不是。肯定是有别的缘故——看来这一次,我是来对了。也不枉我瞒着哥哥偷跑出来……也不知道他要多久才能发现我不在了呢?……会不会,得等到那些药人饿死在地窖里,味道被守门人发现了,汇报给他的时候……”
说到将活人给活生生饿死这样残忍的事情,木清却依然面不改色,甚至带了几分快意似的。他身边小厮脸色更差了。
“阿清先生!您打算在外面呆上许久?”小厮哭丧着脸,“木朗先生才去和徐家军的人会面,阿清先生您就跑出来了——等木朗先生回来,一定会大发雷霆!您在外面散散心,咱们就回去吧!”
“怎么?你还想跟我哥哥一样,管束我不成?”木清拧过头,眼神带着冷意,“你可知之前那几个小厮,都去了什么地方了?”
那小厮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阿清先生!小的不敢,小的错了!阿清先生千万不要将我送去试药,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您才是小的的主子!”
一边说,他一边还用力磕头。地面虽然松软,却也有坚硬石子。他额头在上面磕得砰砰响,很快就皮开肉绽,开始出血。木清就那么坐在马背上,嘴角挂着笑,欣赏着小厮的恐惧。过了好一会,他才哼了一声,抬了抬手指,“起来吧。”
小厮赶紧起身,额头上的血也来不及擦,就亦步亦趋跟在他马后。
“这个生尘,也不知道将我的话带到没有。若是有,怎么到现在黄老头还没给我来信?真不对劲。我还得来亲自看看,这一场喝血救命的好戏,到底上演了没有?”
木清来到黄大夫惯常所在的那一个院落外,正看到药童生尘在院子里研磨药材。看到木清,生尘一下子站起来,手中药材都滚落到地上了。
“阿清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
阿清说话的时候,唇边带笑,眼睛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仿佛一条窥视人心的蛇,带着冷淡的恶意。他身边小厮咽了口吐沫,往一边挪了半步。可生尘却毫无所觉,反而很欢喜似的。
“您来看我?我……我……若是有所嘱咐,您派人来叫我就是了!”
“呵。我要用你的时候,自然会来叫你的。”
阿清施施然进了院落,“黄老头呢?”
“师父在杜公子那里。阿清先生,您进来坐!”
“杜公子……”这姓氏再次叫木清眯起眼睛,露出一丝恨意。“那个杜公子,吃了第二次药了么?情形如何?”
“回阿清先生,暂时没有。他第一次药吃过去,似乎很是见效。只是师父说他身体底子不佳,要缓一缓,等到七日满了再说。说起来,明日就是第七日了。”
“原来是这样。”木清踱上前去,倾身问道,“所以我对你说的法子,你告诉他了么?”
“我……我……”生尘脸红了,却又有些慌。他喏喏道,“还没……”
“看来我说的话,对你来说很不重要。你连传达都没有传达到。”
木清语气依旧是柔和的。但神情看来,已经是非常不悦了。生尘自然也感受到了,慌道,“不是的,阿清先生!我这就去……那一日是遇到太多事!那个杜公子手下还有两个侍卫,特别凶恶!他们吵嚷在一处,还差点伤了我,我一时害怕……”
“够了。”木清打断他,神情越发冷。他对自己的感受极为重视,一点委屈都不肯受。旁人叫他不痛快一分,他就要杀人灭家地来报复。可对于别人的痛苦呢?他却十分冷漠,最厌恶旁人敢在他面前诉苦。生尘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忌讳,还想要辩解,“杜公子似乎是个大人物,年纪轻轻的,排场却那么大……送他来的时候,西蛮人连同大燕人,在山谷里耀武扬威!那个宁公子,好像是个显赫人物,连师父都对他特别恭敬!可宁公子就在他床前端茶倒水,阿清先生,我是没有机会!你不是说叫我单独告诉杜公子么?”
“姓杜的大人物?姓宁的显赫公子?”
木清眼睛眨了眨,突然浮起一层诡异笑容。
“西蛮人……原来,你曾在他身边见过西蛮人么?”
“对啊!他来的那一日,就有西蛮人来送,在山谷中吵吵嚷嚷,惹得师傅发了好大的火呢!只是后来那些西蛮人都走了,留下了大燕人。”
“这些西蛮人,你看着是凡夫,还是武将?”
“这……看起来,像是他们的贵族武将,人人都带着弓刀,可吓人了!”
“原来如此!西蛮贵族,大燕公子,原来这个姓杜的,就是‘那个’姓杜的!还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杜玉章三个字咬在木清唇齿间,像是含着一丸灼热的火,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
“没想到竟然是他。更没想到,在他身边,竟还能钓出更大的一条鱼!显赫到压过西蛮人的‘宁公子’!咯咯咯!”
木清大笑出声,一把将小厮揪到身边。
“阿清先生!您要做什么?”
小厮惊慌失措,被木清用力扇在头上。
“你这个蠢货,慌什么!现在就回去通知哥哥,告诉他,我在这山谷里,叫他速速派人来!”
“可是阿清先生,你不是不想让木朗先生知道你自己出来?”
木清冷冷一笑,“你去告诉他。他想要的那个杜公子,我替他找到了;身边还有一位身世显赫的‘宁公子’——他多年雄心壮志,今日竟送到他自己手里来了。叫他点上徐家军,快快过来!有了这个宁公子在手……还怕什么大业不成?”
将小厮打发去送信,木清依旧往杜玉章房间而去。他要亲眼看一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要赶在哥哥见到他之前!
不然,万一哥哥与他见了面,却不舍得将他交给自己了,可怎么办?有些事,就是要抢先下手,才好动手啊。
……
“淮大人,我却有些疑惑。以大人你的身手,和陛下这微服私访的低调行事,怎么还会惹上麻烦?哪里来的狂徒,居然还敢袭击圣驾?”
“韩大人,叫我淮何就好。”
淮何接到李广宁的命令,叫他护送韩渊去平谷关。两人一路聊着天,说到了当日送杜玉章回去,却被袭击的事情。
“不瞒韩大人,其实这平谷关中,那些徐骁秋旧部不太安分,似乎是意图谋反。他们本来想对杜大人下手,恰巧遇到陛下在场而已。”
“原来是这样。”韩渊冷笑一声,“徐骁秋早就没了军权,被陛下软禁着。陛下留他性命,也算念他从前替大燕守着边关,多少有些功劳苦劳。他竟然敢如此嚣张?”
“我听现在那位徐将军的意思,似乎主谋者另有其人,并不是徐骁秋。只是那些人是谁?能够突然鼓动徐家军谋反,背后势力肯定也经营许久了。”
韩渊点点头。他早年给李广宁做了多年“眼睛”,背地里的情报手中握了一大把。几个可能的幕后黑手已经迅速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但他脸上却还是如常,笑着问淮何,“这么说来,淮大人脸上伤痕,也是在这次谋反中留下的?”
“你说这个?”淮何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侧青肿倒是下去不少,但摸上去还是很疼。“这倒不是。是替杜公子去求药,被那个看门人所打。”
“求药?既然求药,想必对方是大夫。怎地这样凶残蛮横?我看淮河你却不是会滋生事端的人,想必是对方挑衅。”
“我也觉得诧异。那兄弟二人,全都有些奇怪,哥哥倒是长得一表人才,说话也有些读书人的儒雅气质,只是冷漠得很。那位弟弟说话却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尤其是看人那个眼神,叫人心里不舒服。”
“竟然是兄弟两个?我以为做大夫的,都是胡子一把的老头子。”
“这两位却年轻得很。哥哥看起来不过而立,弟弟更显得年少。唇红齿白的,唯独那双眼睛像是蛇,盯着人看的时候显得很阴冷。”
这一说,倒叫韩渊想起来山谷外遇到的那个少年。
“说起来,方才我在山谷外看到了一名少年人……”
“韩大人也注意到了?那一个,就是那对兄弟中年幼的一个。我也见到他了,但是不太想与他寒暄罢了。”淮何对他也没什么好感,“不知他来做些什么?这一位‘阿清先生’,叫人心里放心不下!”
淮何也不过平白议论一句。韩渊却突然坐直了身体。
“等等!你方才说他……叫什么?”
电光火石间,许多细节交错,在韩渊脑海中汇聚!
平谷关的徐家军……谋反……布局多年的势力……兄弟两个……儒雅的兄长……似曾相识却从未见过的少年…………阿清?
韩渊突然觉得背后一寒!
他想起来了!那张脸,他确实没有见过!可有一个人的画像,当年追查七皇子谋反案,他不知看了多少遍!
那个人就是木朗!
那个少年的脸,与木朗画像相似,才会叫他觉得似曾相识!而且木朗就有一个弟弟,叫做木清!
若是这兄弟两个……与徐家军早有勾结,经营多年的谋反,还有隐藏的势力……桩桩件件都对的上!
“糟了!”韩渊突然挥手,“停车!马上停车!”
“韩大人?怎了?”
“那个阿清有问题!那兄弟两个,都有问题!他哥哥很可能就是七皇子谋反的中坚人物,朝廷追捕多年都未曾归案的木朗!”
“什么?!”淮何惊出一身冷汗,“韩大人,你这消息确凿吗?若是如此,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淮何,你刚才说杜玉章用了他的药?”
“那第二次求取的药物,本该明日服用……第一次的药,却在几天前就已经服下了!”
“还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连环计谋,最好的情况,是黄大夫并非他们事先埋好的陷阱——不是说黄大夫是王礼总管找来的?王总管做事情很稳妥……可若是王总管也被瞒过去……你不是说徐家军曾经袭击杜大人?那木朗与杜大人素有渊源,很可能就是他主使!”
韩渊越想越心惊,“最要命的是,叛逃的徐家军若是在那兄弟二人手中握着,陛下那里……之前他们袭击杜大人后,任凭陛下离开却没有出手,或许因为他们还不知道陛下也在杜大人身边。不然,这么绝好的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可我们不能冒险……淮何!山谷中还有多少侍卫?”
“近百人,均是精锐。对付一般的危急情况是绰绰有余,可若是对上叛乱的徐家军……”淮何说到此处,只觉喉咙发紧,“韩大人,你能否替我回山谷,面奏陛下!我去找徐家军搬救兵!”
“你骑马更快,还会打仗,万一真打起来,你比我有用!你回山谷,我去平谷关!”
“可韩大人你现在还是布衣身份,恐怕徐将军不会听从你的命令……”
“这个不用你管!老子出马要做的事情,从没有做不成的!你的腰牌呢?拿来!”韩渊当机立断,“淮何,若真有阴谋,你务必稳住!救兵半日就到!”
“是!那就都仰仗韩大人了!”
淮何匆匆行礼,掉头就走。韩渊这边也是一挥手,“快走!进城!给我将马车直接拉到和谈现场去——老子要面见白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