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6

柳寄江:金屋恨 112 - 119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二:博望相望玉堂远】

  宫车一路辘辘,向未央宫方向缓缓驰去。
  “哥哥,”华丽舒适的宫车里,初夏的风缓缓扬起了帘子。见到久违的哥哥,刘初极是欢欣,赖在刘陌的怀里,撒娇道,“哥哥走了这么久,有没有想早早?”
  刘陌失笑,道,“自然是有的。”
  他从怀中掏去匕首,道,“哥哥说了要给你带礼物的。呐。刘初第一眼看见那匕首的形状,便极喜欢。“真的很漂亮呢。”她拔出了匕首,雪亮的刀锋闪耀着光芒,触手处冰凉洁白,“这刀柄是用什么做的呢?”她好奇问道。
  “据说是大象的象牙。大象是一种极巨大的动物,有着很长的鼻子。它有着一对长长的牙。身毒人将它拔下,做为饰物。”
  “那不是很残忍么?”刘初面上露出不忍之色。
  “噢,”刘陌作色,“早早不喜欢么?那就还给我吧。”作势欲抢。刘初连忙藏在身后,“别,是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哥哥出使,有什么好玩的事么?”
  “自然是有的,出使的使团走了那么久的路,自然有着很多事要讲。”
  “哦?”刘初的声音向往,“那有哪些事呢?”
  “比如,”刘陌道,“我听使团的人说,前些年,他们出使西域,那儿有个地方叫做夜郎。夜郎的国王问使臣,夜郎与大汉,孰大?”
  刘初怔了一下,问道,“那。夜郎有多大呢?”
  “不过是大汉一个中等郡县的大小吧。”刘陌道,“所以,人还是要行走一些地方。眼界才能开阔,不会坐井观天。以为自己十分了得。”
  “呵呵,那,若是夜郎国王知道了实情,定会羞愧吧。”
  伺候在宫车外的宫人会心的听着大汉最尊贵地一对兄妹的对话,和睦无间。这一刻,所有属于宫廷的刀光血影,都远离这座宫车,不能靠近。
  “早早,哥哥不在地时候,大汉有什么事情么?”
  “哦,自然是有的。”刘初偏了头,想了想,道。“有两件事,一件是喜事,一件是丧事。哥哥想先听哪件?”
  刘陌怔了一怔,道。“还是先听喜事吧。”
  “嗯。”刘初点点头,眼神柔和。“哥哥走地那年冬天,陵姨便怀上小宝宝了,虽然她还是不愿意嫁,但是秣陵候和秣陵候夫人却不肯再由着她,所以,今年新年的时候,陵姨嫁给东方大人了。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又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这,”刘陌听的啼笑皆非,脸色有些古怪,“要恭喜师傅和陵姨了,虽然,这方式,实在不容恭维。”
  “那,”他迟疑了一下,终究问道,“丧事呢?”刘初沮丧的低了头,郁郁道,“开了年,我的师傅地夫君,司马相如大人去世。师傅为夫守孝,要捧灵回蜀了。”
  她可怜兮兮的抓着刘陌的衣襟,“我和细君,又没有师傅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若念着师傅,司马夫人知道,便安慰了。”刘陌安慰着她,想了想,问道,“细君今年多大了?”
  “好像是比我小两岁吧。”刘初想了想,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命里孤苦,但总是刘姓皇族。早早多照顾她些。”
  刘初扑哧一笑,“娥表姐宠着她呢。呃,咱们家的辈分关系真乱。”她无奈皱眉。
  “早早说的都是家事,可有什么政事?”
  “这,”刘初偏了头,想想摇头,“好像没有。”
  “好了,”阿娇含笑看着一对儿女的亲昵,此时方道,“早早,你哥哥旅途辛苦,你别扰着他,让他先歇歇吧。已经回来了,接下来的时间,还不都是你的。”
  刘初点了点头,道,“是我疏忽了。哥哥,你歇吧。过些日子我天天去吵你。”
  刘陌失笑,走过那么长地旅途,终于回到亲人身边,心上那根紧绷的弦渐渐松了,虽然在宫车中,一路有些颠,还是很快沉沉睡去,心头温暖。
  宫车一路未歇,从南司马门进了未央宫,到了玉堂殿,阿娇带了刘初下车,轻声吩咐道,“成烈,你背了皇长子,到偏殿休息去。注意,不要吵醒他。”
  “娘娘,”新起的尚丞轻轻禀道,“皇长子已将成年,按例,不好歇在妃嫔宫殿了。”
  “尚丞大人,”阿娇浅浅微笑,笑容淡肃,“陌儿是我亲子,又远出方归,尚丞看我爱子心切,就让他在玉堂歇几日。也许,过几日,陛下就有重新安顿陌儿地旨意下来了。”
  刘陌倚在宫车上,听着娘亲轻轻的话语,便装着不肯醒来。若是醒了,按理,是该辞地。只是,他真地想伴着娘亲几天。
  “这,”尚丞知道,如今,未央宫没有中宫皇后,这位陈娘娘便是陛下的掌中宝,心上人,没有触犯大节地事,竟是无所不依的。而宫车中的皇长子殿下,更是很可能即将接下太子之位,能给的面子,她是一定要给的,便退了一步,道,“既如此,奴婢敢不遵命。”
  阿娇便微笑,道,“多谢尚丞了。”
  早有人将陈娘娘今日的行踪报告了刘彻。刘彻在宣室殿里听着,良久,方挥了人下去。
  “陌儿,”他在心里念着,“你还是回来了么。”
  嘴边,便牵起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陛下,”伍被在下面看见,心中松稳,恭敬禀道。“身毒使节已经安顿妥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
  殿上端坐的帝王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对身毒使节,不可怠慢。让人以为大汉看轻了他们。也不必太看重,让他们自尊自大了去。”
  伍被恭声道,“臣领会了。”
  “十天后,”刘彻漫不经心道,“宣他们到宣室殿见吧。”
  “是。”
  “这些年。伍卿任典客一职,尽忠职守。马上,博望侯张骞亦要回来,朕意欲迁伍卿为御史大夫,令张骞接任卿职。”
  御史大夫身份在典客上,这便是升迁了。伍被心下欢喜,面上却不露,淡淡道,“臣伍被。叩谢圣恩。”
  “退吧。”
  “是。”
  “陛下,”杨得意觑着殿上再没了人,上前道。“皇长子久游未归,陛下要否前往玉堂探视。”
  刘彻回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竟是冷锐。杨得意便觉全身冷到骨子里去。跪下惶恐道,“奴婢僭越了。”
  “杨得意。”刘彻冷冷道,“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是最清楚朕心思的。但是,朕并不容许,有人猜测朕的行止。”
  杨得意连连叩首,“奴婢知罪了。”
  宣室殿里政事繁忙,直到掌灯时间,才处理完毕。刘彻便吩咐了众人,舍了车驾,一路行到玉堂殿。摆手挥退了欲行礼地玉堂殿宫人,走到殿上,听见偏殿里阿娇的清雅的声音,“陌儿,你实话告诉娘,你真地不喜欢那个姑娘么?”
  “娘,”刘陌讨饶道,歇息了数个时辰,他的精神便回复了些。但此时,他宁愿自己仍在歇息。“不是你吩咐道,不许我带什么身毒女子回来地么。”
  “我是这么吩咐啊。”阿娇无辜的眨眼,“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若真的有,也只好从长计议,另行安排了。”
  “哦?”刘陌倒有些好奇,“如果,”他加重了语气,“如果,儿子真的喜欢一个身毒女子,娘亲会如何呢?”
  “那,”阿娇的声音便渐渐萧瑟下来,“那便不是娘亲要如何,而是陌儿要如何了。一个人想要留住另一个人,要努力地是他自己,而不是旁人。陌儿要问自己,你愿意为了那个女子,付出多大的努力,做多大的牺牲。”
  刘陌沉默了一下,咕哝道,“还好我没有。”
  阿娇促狭的望着儿子,追问道,“你告诉娘亲,那位衍娜姑娘,美丽聪明坚强,已经很好了,你问什么不喜欢她?”
  “娘亲问这个干嘛?”
  “陌儿渐渐长大了呀,”阿娇道,“不知道陌儿喜欢怎样的女子,娘亲怎么给陌儿挑媳妇?”
  刘陌想了想,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需要理由么?”
  “我才不相信这样的话,”阿娇微笑,“当借口不错,敷衍娘亲就不行了。喜欢和不喜欢,都是有理由的。”
  刘陌被逼的无法,只得道,“她没有娘亲好。”
  “我从小跟着娘亲,后来长大,看天下女子,似乎都是比不上娘亲的。陵姨也是很聪明地了,却少了娘亲的淡然。表嫂亦美丽,却没有娘亲的善。”
  “衍娜不撞南墙不回头地个性,是像娘亲的。却锋芒毕露,没有娘亲地内敛。所以,陌儿喜欢不来。所以,娘亲也不用急着给陌儿找妻子了,想找到陌儿中意地,很难。”
  “这,”阿娇不禁有些讶然,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殿外一声熟悉的冷哼。不由回头,起身来到门外。见满殿宫人尽皆失色。廊上,刘彻熟悉地背影消失在转角,怒气充盈。
  “娘娘,”绿衣战战兢兢的靠近,“陛下刚才前来,遣下众人,在偏殿外听了一会,脸色变的很难看,就走了。”
  “哦?”阿娇沉吟了一阵,看来,未央宫舒适的生活真将自己的警觉心磨的所剩无几,竟连刘彻站在殿外都没有听到。
  “娘亲,”刘陌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父皇,”他迟疑唤道,“他没事吧?”
  “没事。”她微笑安抚,只觉得眼皮跳动,心情不宁。
  过了几日,宣室殿传下消息来,陛下随便寻了个理由,将先尚丞贬黜。然而,皇长子毕竟没有搬出玉堂殿。又过一旬,陛下依众臣所请,立皇长子刘陌为太子。太子乃一国储君,受封当日,搬出玉堂殿,另辟博望为太子东宫。
  太子初立,为锻炼太子处理政事的能力,宣室殿里传来陛下意旨,分下大多政务,供太子处理。刘陌便忙得没有歇息的时间,亦不能往玉堂拜谒娘亲。
  然而政务交上来,连刘彻看了亦是点头赞许的。刘陌处事虽有稚嫩生涩之处,但井井有条,已有大家气象。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三:各有心思在天涯】

  到了七月上,新用的詹事李镛将长安各家贵戚家已届婚龄的少女庚帖送入玉堂殿。
  “这是什么?”陈阿娇愕然问道。
  “陛下吩咐,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请陈娘娘在此中择一合心意的少女,下面也好安排。”李镛毕恭毕敬的禀道。
  陈阿娇啼笑皆非,道,“好了,你先下去吧。剩下的,我和陛下说。”
  “娘娘,”绿衣掀了帘子,进来说道,“绯霜殿的李婕妤与承华殿的刑轻娥来拜见娘娘。”
  她一怔,脸色便不经意的沉下来,淡淡道,“让她们进来吧。”
  帘光流转处,进来的女子虽然不复当年容颜极盛之时,柔和或是娇艳之处,还是能够牵走人一段心魂。看着这两个女子,陈阿娇便有那种无可避免的哀叹,他们,都渐渐的不再年轻了。
  “陈娘娘,”李芷温驯的低下头来,“皇长子终于受封太子,恭喜娘娘了。”
  “多谢李婕妤了,”阿娇把玩着一张庚帖,心不在焉道。
  “这是……?”刑箬便问道,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启禀两位娘娘,”绿衣微笑着恭敬禀道,“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与太子殿下婚配的女孩子的庚帖。”话音未落之处,瞅着两位娘娘微微一滞的面色,心下得意。
  阿娇未置可否,亦没有顾绿衣频频示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闲话。过了一会儿,前面便传来内侍的声音。“陛下回来了。”
  刘彻进了玉堂殿,看了刑李二女,不免有些意外。二女却已经盈盈拜下去。口中道,“参见陛下。”李芷好歹还把持的住。刑箬却忍不住,洒下几滴泪来。楚楚可怜地娇容,落在人眼底,分外惹人怜惜。
  “臣妾告退。”李芷跪在刑箬身边,幽怨道。与刑箬起了身。退出玉堂殿,怅惘的叹了一声,陛下,到底没有挽留。
  “李姐姐,”刑箬微微偏了头去,将泪水藏好,悠悠道,“你说,陛下真的没有。记起我们地那天了么?”
  “怎么会?”李芷含笑安抚,牵起刑箬的手,“这样梨花带雨地容颜。陛下就是想忘,又如何忘的掉?”
  刑箬不禁破涕而笑。悠悠叹道。“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老了。”
  辞别了李芷。刑箬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冷哼了一声,道,“要我去当这个出头鸟,李姐姐,你当我不会为我自己谋划么?”
  “母妃,”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却让她地神情柔和,回身唤道,“闳儿。”
  这些年,他们彼此在这座未央宫里相依为命,倒也缔结了一份真心的感情。“闳儿,你也渐渐大了,”刑箬轻轻的抚过刘闳的发,“母妃会为你谋划,日后,你可别忘了母妃啊。”
  刚刚满了十岁的刘闳乖巧的点了点头,依偎在刑箬怀里。在无人可见的地方,眼眸里透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
  ”挑出了合心意的女孩子了么?”玉堂殿里,刘彻像是丝毫未曾见过方才地两个女子似的,把玩着陈阿娇的青丝,温言问道。
  “说到这个,我倒想和陛下谈谈。”阿娇拉回自己地发丝,嗔道,“不要动我的头发。陌儿还小,”她不免有些尴尬,“我那日虽然说要给他挑女孩子,但不过是逗他地。就算真要娶妻,也该是他自己挑才是。毕竟他才是要过一辈子地人。”
  刘彻想到那日之事,不由冷哼一声,道,“朕当年可也不曾自己挑过。若真让他自己去挑,若是他一辈子挑不出一个,莫非一辈子由得他不成婚不成?”
  “陛下这话说的,”阿娇不免不悦,道,“陛下很不满意阿娇么?若是如此,便不必到玉堂殿来了。”
  “这是两码事。”刘彻皱眉道,“朕觉着,他该成婚了。”
  免得,依赖着母亲不肯放手。
  刘彻地心事,陈阿娇自诩还是能猜到一些,忍不住轻轻的笑。“为人子女的,自然依赖父母。我小时候,也是很黏着我爹爹的。”
  后来,爸爸越来越少回家,妈妈渐渐以泪洗面,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懂了其中关键。
  可是从前的爸爸,英俊潇洒,疼她如珠如宝,那时候,她真的是很爱他的。
  她抛开了那段思绪,没有察觉身后,刘彻眼神阴沉,道,“谁让,陌儿和早早小时候,你都不在他们身边。”
  刘彻的心志不免一懈。这些年,他亦曾想过,若那年在清欢楼,他认出了阿娇,将她带回,一切,会不会是个不同的结局?
  可是,那一年的自己,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会不会残忍的回过头去,吩咐下属,让她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时,朝局未稳,外戚势大,容不得,一个属于陈家的皇子,出现在朝堂视野中。
  那一年,她尚年少,他亦年轻。若是认了,便是再重复一次水火交融的相处。或许,更差。
  可是,错过了,其后,便是漫长七年。
  那是彼此人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她跌跌撞撞的从他赋予她的华丽牢笼里逃出,渐渐蜕变,终成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那么骄傲,那么美丽,再次见面的时候,不免,眩惑了他的眼睛。
  那亦是刘陌和刘初从呱呱坠地,到笑语娇音的成长年华。一对乖巧儿女。在与他遥远在天涯两极的距离地地方,渐渐长成,聪明而有机变。而他。却完全不知有这样一双儿女,流落在尘世。
  他眼神有些复杂。终于道,“既如此,就先拖个一两年看看吧。”
  ”只可惜,那些长安城中被皇太子选妃的消息惊动的世族贵戚了。你也别让他那么忙,”阿娇不免在他地亲昵里挣扎。勉强着说完,“我都有很多天没见他了。倒是诸邑,明年守孝期就满了,该为她打算了。”
  刘彻冷哼一声,无论如何,怀里的这个女子,是他地。
  而旁人,再与她亲近,又如何?
  她依然是他的。
  第二天。绿衣伺候阿娇起身,不免抱怨道,“娘娘为何让刑轻娥与李婕妤见到陛下呢?若是陛下又记起了她们……”
  阿娇淡淡一笑。“若是轻巧一面就能记起,这里见不到。别处不还是可以见?”
  刘彻若是如此便去了别的女子处。只说明,他的心。本就不牢靠。
  绿衣窒了窒,道,“也是呢。幸好陛下没有动心。不过,那个刑轻娥,心思不小,娘娘还是要小心些。”
  阿娇微微抿唇,绿衣到底还是单纯了点,从来,做出头鸟的,何曾是幕后布局地人。不显山不露水的站在一边的李芷,方是那引线的人吧。
  若是刘彻又念上了美艳如刑箬,便算打破了如今玉堂专宠的局面。又何愁不能让陛下记起膝下育有一子一女的她?毕竟,她有一个亲生的皇子。而刑箬,除了美貌,膝下不过是,从昔日王婕妤处抱来的皇三子罢了。
  “卫子夫一去,未央宫的女人,便又起心了。”她叹息道。
  若是说,与卫子夫斗,是她躲避不掉地宿命。那,生生的站在那个帝王身边,受这些无冤无仇的女子地幽怨和算计,又所在何来呢?能在这君心反复的未央宫待了这么久,谁,又会是个没有半点心机地呢?
  进了秋,陛下交给太子地政务,便渐渐少了。刘陌歇了口气,终于抽出空来,每日入宫定省娘亲。
  “陌儿,”陈阿娇叮嘱他,“你虽是太子,但还是皇上的臣子。与君相处之道,自己揣摩,务必谨慎。”
  “娘亲放心吧。”刘陌微笑道,“娘亲,我想调一个人到我身边。”
  “哦?”阿娇不免好奇,“是谁?”
  “是我出使时交地一个朋友,虽然是匈奴人,但是心性纯正。他叫金日单。”
  阿娇一怔,自然记得历史上这个人物。微笑道,“陌儿已是太子,这种事,自己决定就行了。”
  刘陌应了一声,道,“儿子身边的事,还是禀娘亲一声,让娘亲不要担心的好。”
  元鼎三年秋末,原匈奴休屠部王子金日单,进为太子府丞。
  一转眼,元鼎四年便渐渐要到了。
  这一日,太子正在内殿与金日单参详事情,彼此都住了嘴,听见殿外廊上轻巧的脚步声。前面一人脚步虚浮,似乎不懂武功,后面的却是沉稳无声的高手。
  金日单轻轻的走到门前,猛的将门一拉,出手向来人颈项劈下。猛然听身后刘陌声音变了调,唤道,“住手,日单。”
  映目的娇颜美丽而灵动,有着丝丝缕缕的熟悉。金日单急忙收了劲道,不料女子身后的青衣内侍伸出枯瘦的手,明明离他还有两臂距离,却偏偏隔住了他的手。像火灼一样疼痛。劲风带处,掠过来人发际,扯落一头青丝。
  “大胆。”后面跟着的人声音尖细,“竟敢对悦宁公主动手?”
  金日单暗呼倒霉,无奈捧臂跪下,道,“微臣不知是公主殿下到临,以为是歹人侵入博望殿,误出了手,还请公主治罪。”
  刘初惊魂未定,柳眉倒竖,斥道,“本公主奉母命来见本公主的亲哥哥,不可以么?”
  刘陌摆手示意金日单退后,道,“早早,你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我只是想给哥哥一个惊喜。”刘初满脸委屈,恨恨的剜了金日单一眼,道,“却不想自己先得了惊吓。”
  “日单,”刘陌眼尖,问道,“你手臂没事吧?”
  “启禀太子殿下,”刘初身后的内侍躬身道,“奴婢方才见此人竟敢对公主对手,情急之下,用烈云掌隔了一下。这位大人,此时应该颇感不适。”
  “既如此,”刘陌不免看了他一眼,道,“可有解药?”
  “这……”内侍不免看了刘初一眼。刘初颔首道,“他也不是故意的,给他吧。”
  内侍轻轻应了个是字,自怀中掏出一粒丸药,道,“一半外敷,一半内服。”
  “哥哥,”刘初拍了拍手,道,“娘亲说,要过年了。你这个博望殿没个女子当家,要我来给你指派拾掇。不过,过年的时候,哥哥还是得回玉堂殿的。”
  刘陌心中温暖,含笑道,“好的。早早替我多谢娘亲了。”
  刘初嫣然道,“都是一家人,谢什么谢?建章宫开了年就要建好,父皇说,若建好,便让娘亲搬过去住。到时候,我来你这里,就方便了。”
  “不过,”她的眼光流转,“我好不容易出来,可不愿意轻易回去。”
  “早早若要去宫外玩,”刘陌弯唇一笑,轻易猜到妹妹心意,道,“可要再等一阵,我将这些事物处理完就可以出去了。”不料刘初却摇头道,“娘亲让我午前回去,我可等不了这么久。”她想了想,道,“哥哥派个人陪我去,就是他吧。”随手一指,正是金日单的方向。
  金日单用了药,果然觉得臂上凉爽的多,不甘想,若不是刚刚自己收了劲道,那一下硬拼,不知道鹿死谁手呢。却不料少女声音清朗,玉手纤纤指来,正是自己方向。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四:自古美人如名将】

  “金公子,”出了宫门,行在长安城热闹的街市上,刘初美丽的脸却渐渐沉下来,金日单在她身后看着,只觉淡淡惊心,明明只是个深闺中不解世事的万金小姐,这一刻看上去,却似和身边喧嚣街市格格不入。
  “刚才,我要进去的时候,”刘初回过头看着他,目光有着淡淡的锐利,“公子正在和哥哥说什么呢?”
  金日单一怔,转瞬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太子殿下说近年了……”
  “金日单,”刘初把玩着衣带,没有看他,语气却渐有些肃杀,“我若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又怎么会如此问你?”
  因此,才把他唤出来么?
  金日单这样思忖着,亦作正色,“小姐既然知道,我也就不瞒了。太子殿下归来途中曾受人袭击,虽然不曾受伤,刺客却都自尽了。我们在猜此事究竟何人所为?”
  “哦?”刘初握紧了手,面上却淡淡问道,“你们怎么说?”
  “太子殿下说,杀了他能得到好处的,无外是各位皇子身后所代表的势力。”
  “是我的哪位弟弟呢?”
  “天下皆知陈卫势不两立,太子殿下遇刺,天下人都会猜是齐王殿下。太子殿下却说,刘据的嫌疑反而不大,因为,今生他是无缘问鼎帝座了。而若是再行差踏错半步,卫氏余党尽要陪他烟消云散。刘据性温善,不会轻易犯险。”
  “那么,”刘初偏了头想了想,道,“哥哥觉得是皇四子之母。李婕妤了?”
  “公主殿下冰雪聪明。”
  卫皇后倒台后,陈家一时势大,虽少涉政局。帝都声威之盛,却达到顶峰。刘彻虽然珍宠阿娇。却容不得这样的局面,于是提拔了李芷家人,虽不能捧出另一个声势显赫的卫家,却可稍稍和陈家分庭抗礼。
  因此,李芷要为自己拼一把了么?
  刘初笑容一冷。道,“想通过斗倒哥哥来斗垮娘亲么?我倒要看看,耍心机这种事,又有谁不会呢?”
  “公主,”梁威轻声唤道,语调恭敬,“天色已经不早了,公主也问到想知道的事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那怎么成?”刘初想的快,心思抛开地快。转眼笑容又转为一片明媚,眯了眯眼睛,向金日单勾勾手指。问道,“金公子。那日同使团一同回来的女子。是住在我小舅舅家,是么?”
  金日单从未与这么年少的女孩子打过交道。叹为观止这位千人宠万人爱地小公主思维转换的速度,皇宫里长大地皇子,他在心里冷哼道,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呢?只是,女儿家不涉及太多的利益,会简单很多。先卫皇后膝下的三个女儿,阳石公主便因为一时义愤,间接牵连卫家倾颓。而这位从回宫后据说一直盛宠不衰,风头除了她的娘亲,如今玉堂殿地陈娘娘,无人能及的悦宁公主却似乎是个例外。不过,能为昔冠军侯霍去病与如今博望殿的年少的太子殿下同时珍视的女子,自然是有其过人之处吧。
  能够培养出这样一对出色儿女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子呢?对那日长安城外长亭惊鸿一瞥的陈娘娘,他忽然有了一分好奇。“大概是吧?”他淡淡笑道,“小姐想做什么?”
  “我想去看看,什么样的女子眼光这么好,喜欢上哥哥。”刘初嫣然一笑,软软道,“梁公公,娘亲若是知道我是去看申婆婆了,不会生气地。”
  梁威无奈一叹道,“公主都这样说了,梁威敢不从命。”
  申家坐落在长安城东墙宣平门,刘初到了申家,日头已是近午。
  门房拉开了门,看见娇美而熟悉的容颜,吃了一惊,道,“公——小小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么?”刘初微笑道,“你去通报婆婆一声吧。”
  门房躬身应了一个是字。刘初随母亲多次来申家,始终不曾明言身份,门房的腰却弯地极低。
  “姓申的,”刘初含笑慢慢进了府,听见后院东厢房里传来女子地扬声怒骂,“我虽是住在你家,但又不是欠了你地,你摆那副死模样,给谁看?”妩媚的女子从门中出来,看到院中华服少女,不由一怔。
  “小舅舅,”刘初微笑着唤道,“娘亲要是知道你欺负女孩子,可会不开心哦。”
  衍娜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转身欲走,却听见女孩子甜美的声音道,“我今天去看了哥哥,偷偷溜出来看婆婆,下次小舅舅见了娘亲,一定要替早早说几句好话。不然,娘亲若生气,我可惨了。”听到那个熟悉的人,一阵气苦,只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双脚仿佛有千斤重,迈不动半分。
  申虎倒是有些啼笑皆非,摇摇头道,“你娘亲那么疼你,哪舍得说你半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既然来了,还是吃了午饭,我亲自送你回去吧。早早想吃什么?”
  申家的厨子是受过阿娇亲自指导的厨子,手艺比未央宫的御厨也不逊色分毫。刘初微笑着道,“我想吃蒜蓉鸡丝。”
  申虎点点头,示意清容去厨下吩咐。待清容去得远了,刘初忽然懊恼道,“哎呀,刚才忘了说糖醋鱼了,”她盈盈的望着申虎,道,“小舅舅,你去帮我再吩咐一声吧。”
  金日单冷眼瞧着这位小公主谈笑之间遣开了人,知道她是想单独和衍娜说话,微微一笑,道,“那边院子里的假山布置的还不错,我去看看池里有没有鱼。”自行走的远了。
  刘初满意一笑。盈盈唤道,“衍娜姐姐,那一日。我们在长亭见过的,姐姐不介意陪我说几句话吧?”
  衍娜回身。面上笑容有淡淡地讽意,“民女身份低微,如何敢不听从公主吩咐?”
  刘初摇手止住了梁威的怒意,道,“在申家。我和娘亲素来是不提身份的。姐姐不必拘束。”她看着衍娜娇美但有些憔悴地容颜,叹息一声,道,“姐姐在长安,还习惯么?”
  衍娜微微一笑,道,“没有在意的人,长安或是身毒,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望着刘初。轻轻道,“衍娜也想问公主一句,你哥哥……如今如何?”
  “哥哥。”刘初想了想,道。“还不错。只是我父……父亲交了很多差事给他,忙地很。”
  “有时想想。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衍娜凄然一笑,“随便在身毒街头遇到一个汉人,居然是大汉尊贵的皇太子殿下。”
  “各家人有各家苦,”刘初触动心弦,想起去世之前,豪言壮语,说等她满了十四岁,就来向皇家提亲的霍哥哥。如今,她已经满了十四岁,他却不知道在哪里了。
  “公主殿下有什么好苦的?”衍娜冷笑,“天之娇女,煌煌贵胄,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姐姐少年不在大汉,所以不曾听闻,”刘初也不生气,道,“我和哥哥出生的时候,母亲流落在外,直到我六岁,才回到未央宫。我也不是天生地什么娇女。”
  “呀,”衍娜低呼一声,不免有些歉意。
  “但也没有吃什么苦,娘亲和师公都很疼我们。衍娜姐姐,”刘初望着衍娜,想了想,终究有些好奇,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姐姐为什么喜欢上我的哥哥呢?”
  衍娜有些意外,然而身毒女子并没有那么扭扭捏捏的小性子,便道,“阿祯自然是很好的,”这些日子,她虽然知道了刘陌的真名,却还是唤他熟悉的名字。否则,唤起来,便真的只是个陌生人了。
  “但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是第一个那么温和待人的男孩子。我父亲是身毒人,母亲是汉人,所以从小到大,连亲人看我,都有些异样目光。就是那个姓金的,”她恨恨瞪了眼远处倚着池地金日单,“虽然不会看不起,言语也那么犀利。只有阿祯,待我极好。就算没有喜欢我,也不会伤害。刘陌是她生命中的一缕温暖,她在寒冷中孤独了太久,所以,执念要抓住。
  刘初骇然而笑,想要说什么,迟疑了半响,到最后,叹了一声,道,“衍娜将哥哥想的太好呢。”
  刘陌禀性温和,却不是世俗意义上地好人。对与他无厉害干系的人,如衍娜,举手之劳地地方,他不吝于帮忙,但再深一步,多半未必肯了。若是与他敌对,他地手段却可以极酷烈。
  迄今为止,被他守护的,不过是自己和娘亲。衍娜若无法让他认同,就永远得不到他全心全意地好。
  反而是申虎,外表虽冷淡,心却是极软的。
  他日,若衍娜看懂了刘陌,这一段少年的爱慕,应该会消散在风中吧。
  因误会而爱慕,因了解而分离。这是爱无可救药的荒谬。
  刘初轻叹了一声,听申府婢女来唤,婆婆听了她来,很是高兴,让她去上房。
  年前,申大娘的眼睛便渐渐看不清,走路也容易劳累。大夫诊断说,是年轻时伤身太甚,到了这个年纪,便要好好休养。
  “如今,小虎子回来了,”申大娘拍着刘初的背,面上欣慰,“你和你娘亲还有哥哥过的都好,婆婆就算立时去了,也是安心的。”
  “婆婆,”刘初心下难过,道,“你这样说,娘亲和舅舅听到要难受的。”
  “好,”申大娘笑开,“我不说就是了。”
  “小虎子和衍娜姑娘又吵上了,”她侧耳听了听,道,“也好,这个家,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刘初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婆婆喜欢衍娜姐姐么?”
  申大娘略略迟疑道,“谈不上喜不喜欢的,只是看着她,多半会想起你娘亲。”她放下手来,沉静道,“早早,你知道么?当年我第一次遇见你娘亲,她比衍娜还要落魄,身上有很重的刀伤,脸色苍白,还怀着你哥哥和你,让人看了忍不住怜惜。谁能料到,后来竟成了大汉皇帝最心爱的女子。人生,真是际遇无常。”
  到了日色渐晚的时候,刘初回到未央宫,在玉堂殿外,听着阿娇弹琴。岁月流徙,阿娇的琴艺终于熟稔起来,她侧耳听,不禁有些痴。
  “你还记得回来啊?”阿娇并无回头,淡淡道。
  “娘亲,”刘初有些心虚,扑到她身上,道,“我去看申婆婆了。”
  “算了吧。”阿娇好笑的把她拉下来,“当我不知道你,你是去看那位身毒姑娘了吧。”
  “娘亲既然知道,还要问干吗?”刘初恼道。
  “不提这个了,”阿娇停了琴,转身看着她,道,“早早,如今你也大了。待明年,诸邑公主嫁了,就该轮到你了。早早可有喜欢的人么?”
  刘初一怔,连忙背过身去,道,“我不嫁。”语气坚决,眼泪却险些掉了下来。
  “娘亲如果找不到比霍哥哥还要好的人,我就偏偏不嫁。”
  陈阿娇看着女儿挺的很直的背,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到如今,霍去病已经逝去四年了,却不料,在刘初心中,还是这么的重。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五:风起微萍过未央】

  元鼎三年冬十二月,将近新年,一日在玉堂殿歇息之际,刘彻便道,“今年未央宫的扫尘,便由娇娇来管吧。”
  新年之际,无论是贵族还是农家,都是要扫尘迎新的。若是农家,自然没有争执由主妇掌管。只是到了宫廷,掌扫尘的意味就多了起来。自元鼎元年卫子夫自尽于椒房殿,中宫未立,元鼎二年及三年的扫尘,刘彻只吩咐由女官执行,并未交付任何嫔妃。此时如此说,陈阿娇不免有些意外。
  如今这未央宫,她一人独大,有心想推了交给旁人,却发现,全不适合。
  然而她是颇为厌烦这些琐事的,只交待了身边绿衣代为执行。
  “你如今是我身边的女官,便是未央宫里的妃嫔,都要给你三分面子的。”她吩咐绿衣,“只是你也只需谨守本分,不要惹出争端来。尤其,”她犹豫了一下,道,“替我留意一下诸邑公主住的金华殿。”
  绿衣应了一个是字,微笑道,“娘娘,绿衣办事,你放心吧。”
  绯霜殿的李婕妤和承华殿的刑轻娥倒都很友善,并未难为。绿衣从承华殿出来,身边的小内侍便道,“绿姑姑,前面就是金华殿了。”
  绿衣轻轻应了一声。记得卫子夫这最后一个留在未央宫的女儿,在母亲母仪天下的时候,骄慢任性的模样。未出嫁的公主留住宫中,只是卫子夫去世的时候,刘清已经成年,又是嫡出的公主,不好托在妃嫔名下。陈娘娘便单独指了金华殿,让她住下。
  陈娘娘说,这个诸邑公主。很像当年未解人事的她自己,因了这个原因。虽然不特别待见,但在卫子夫离去后地未央宫,也未刁难虐待。
  玉堂殿的宫人都叹息,陈娘娘的心未免太过良善。
  可是,正因为是这样地陈娘娘。他们才肯对她忠心耿耿,不是么?
  “绿衣,”陈娘娘曾微笑着与她说,“我与人为善,可我也并不容他人欺到我头上。金华殿的人,如今都知道,未央宫里当家作主地人是谁。刘清早已不是当年椒房殿里为所欲为的公主,能翻的出什么花样?”
  诸邑公主入住金华殿的最初一个月,金华殿上上下下的宫人从未央宫上下一洗地格局。认定了这位公主前景无亮,为讨好独占君宠的陈娘娘,日常言语中。都隐隐透出一种轻蔑来。连呈上来的用物,都常有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差了什么的。素来娇宠的诸邑如何受的了这个。日日在金华殿大发脾气。
  陈阿娇知道这件事,是在一旬后。绿衣素来了解主子的为人。问道,“要不要奴婢去警戒一顿金华殿的人?”
  出乎她的意料,阿娇却摇摇头道,“再看一阵子。我想看看,这位诸邑公主,到底是什么样地角色。”
  大凡从云端间跌落下来的人,不是在失意中奋起,就是在失意中消亡。
  阿娇有些好奇,这个汉武一朝最是刁蛮任性的公主,最终,会走出一条什么样地路。
  而她,也只有在知道后,才好决定,如何对她。
  “绿衣,”陈阿娇吩咐道,“再等上一个月,如果诸邑公主无法自己改善这种情况,你就去警戒一下那些宫人。”
  然而,出乎陈娘娘与她的意料,未到一个月,那个刁蛮地公主就学会了收敛自己地脾气,但也训斥了金华殿的宫人。自此,就算金华殿之人心里有什么想法,面上却再也不敢肆意了。
  “到底是一介公主啊。那一日,她借着一个明显怠慢她地宫人的错,唤来慎刑司,打了那人十杖,又召集了众人,”绿衣在陈阿娇面前重复着诸邑公主当日的话,“无论如何,我都是正正经经的公主,捅到父皇那里,父皇是维护我还是维护你们这些个奴婢?我诸邑,可不是那没有半点依靠的夷安,我的弟弟,是掌天下番地之首的齐王;我的舅舅,是当年攻破匈奴铁骑的长平侯。为母守孝三年后,我依然是风光大嫁的公主,你们这些奴才,却自问有几个脑袋?”
  陈阿娇慢慢听着,却问道,“夷安公主是?”
  “娘娘忘了么?”她微笑提醒,“便是昔年尹婕妤留下的女儿。“
  陈娘娘轻轻应了一声,道,“诸邑公主定是不希望我插手管她的事。绿衣,你不妨明日去金华殿,暗里再吩咐一下那些宫人,”她的神情依旧淡淡,“我陈阿娇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不需要他们做那些事来奉承。留心不要让刘清知道了。另外,也往夷安公主那里说说,毕竟是大汉的公主,虽然我不喜欢见她们,但也不希望有人慢待。”
  金华殿是未央宫四十八殿中很不起眼的一座宫殿,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不会太繁华也不会太偏僻。金华殿的宫人站在殿前,恭敬唤道,“绿姑姑。”
  这些年,绿衣私下里瞒着阿娇,调了些心腹宫人进金华殿,这位答话的宫人便是其一。
  绿衣问道,“你们公主呢?”
  “公主知道今日要扫尘,嫌待在殿中气闷,去御花园了。吩咐一切听姑姑调遣。”宫人禀道。绿衣点点头,记起陈娘娘的吩咐,便问道,“公主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么?”
  “那倒没有,”宫人想了想,道,“不过,前些日子齐王来了一封家书,公主看了,哭了一个晚上。”
  绿衣又看了看金华殿,并无发现什么异样,便出来。
  待扫尘完成后,向阿娇禀报。阿娇想了想,微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元鼎元年的事,够让他们惊弓之鸟十年了,刘清但凡聪明些,应该不会乱来了。”
  很快,就到了新年。柏梁台上,照惯例开出未央宫的家宴,歌舞升平。
  陈阿娇坐在主位刘彻身边,看着台上那些年来难得一见君王面的娇娥妃嫔,心中泛过淡淡的哀悯。
  但纵然是哀悯,她亦不可能,将刘彻推到别人处。
  管弦瓯雅,是如今的宫廷第一乐师,乐府令李延年在弹奏。
  “娇娇,”身边,刘彻看她神游,不免看了她一眼。
  她微微一笑,道,“无事。”正想推托身乏回殿,却听得下面一个清亮的声音唤道,“父皇,如今是新年之际,清儿想特学了一支舞,恭贺我大汉天下大治,父皇万寿无疆。”
  她已有数年未见刘清,如今看着那个越众而出,娉娉婷婷的少女,渐渐长成后,愈加似那个女子,偏偏开放在最好年华。
  刘彻有些意外,淡淡笑道,“既如此,诸邑便跳吧。”
  当年,卫子夫以歌舞承幸。三个女儿承自她的骨血,身肢亦柔软。只是刘清昔日恩宠无限,不肯花心力练。如今既存了心由此邀得刘彻心软,跳起来也是摇曳万端。刘彻看来,不免心一动,侧身看了看阿娇,却见阿娇低了头,眉眼宛然。
  阿娇并不知道,然而刘彻是记得的。多年前,当真是多年前了,多年前,卫子夫还在生之时,年华正好,在平阳侯府,她正是跳着这支嬉春舞,赢得刘彻垂怜的。后来,渐行渐远,然而,卫子夫已经死了。死亡将一切抹过。
  刘彻的眉心,不免一黯。
  陈阿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唤道,“陛下。”
  “阿娇力乏了,先回玉堂殿歇息。”
  台下妃嫔隐隐骚动。这些年,陈娘娘独占君宠,本已不报指望。但若陈娘娘早些离场,剩下的,便是各凭本事了。只要能得陛下欢心,要知道,今日可是新年伊始,能在新年伊始之际受陛下宠幸,本身便是未央宫里最大的荣幸。
  台下,带着太子冠带的刘陌冷冷一笑,这永无止息的未央宫呀。娘亲,终究还是喜欢不起来。
  这一年的冬日倒是少见雪。已经是新年了,夜晚的星空还是明媚,坐在暖和厚实的宫车里,依旧觉得一丝透骨的寒风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从那一年小产之后,阿娇便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变的易乏畏寒,偏偏待惯了的长门宫被刘彻收回去建什么劳什子建章。玉堂虽好,进了冬,也日日烧着炭火,终究不如长门。
  “那些不中用的奴才,”回了玉堂殿,遣退了下人,绿衣方恨恨骂道,“连诸邑公主最近在练舞这种事,也不知道禀上来。”
  “好了,”陈阿娇心情倒没有那么糟,“诸邑公主,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到了新年四月,她的三年孝期就要满了,婚嫁之事,再也避不过。然而女子一生,最要紧的,不过是拖个好的良人罢了。如今,未央宫当家作主的是她,刘清怕她在这上面留难,这才下了功夫,邀得刘彻心怜。公主最后的婚事,到底要经过陛下允许的。
  “只是,”她叹了一声,“怎么就没有人相信,我确实无意留难呢?”
  刘彻回到玉堂殿的时候,陈阿娇已睡下良久了。睡房之中,若置炭火,对身子不好。所以在睡前,绿衣便将炭火移到殿外。殿内惟余了一盏小小的烛火。刘彻在昏暗的烛光照耀下,见阿娇拥了厚厚的锦被,仍然觉得冷,蜷缩起身子,微微皱了眉,不由心下叹息。轻轻睡下,将她拥在怀里。
  不知不觉,元鼎四年的脚步渐渐踏到。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六:史笔如椽记古今】

  按惯例,新年的前三天是停朝的。所以,当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照进寝殿,陈阿娇慢慢醒转,看见身边的刘彻,不禁有点发怔。
  “总算醒啦。”刘彻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在她颊上亲了一口,谑笑道,“朕还在想,要到什么时候,娇娇才能醒呢。”
  她并不习惯醒来的时候枕边有别人,迟了片刻方道,“陛下先起身吧。”
  自元光年前后,渐减掌握实权,刘彻一直勤政。天色亮了,还在榻上未起的时候,几乎没有。此时却少有的闲适,道,“难得今日算得浮生闲半日,和娇娇再腻一会吧。”
  阿娇脸色阵红阵白的,大力推了他一把,道,“我才不要。”掀了被子要下来,凛凛的寒气一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殿外,宫女听见了里面的笑闹声,轻轻在帘下问道,“陛下,娘娘,要起了么?”她连忙在身后刘彻插嘴前扬声唤道,“进来吧。”
  刘彻垂下眸,徐徐一笑,没有作声。
  莫愁捧了洗漱用物进来,看见仍在榻上的陛下,脸上不禁泛红,低下头去。
  说起来,娘娘真的少有同陛下一同起身的时候呢。
  阿娇看着外面明亮的天色,问道,“现在几时了?”
  “卯时三刻了,”莫愁答道。“对了,长公主府传来消息,飞月长公主昨夜产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呢。”
  “昨夜?”阿娇欢喜中不免一怔,微笑道,“倒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连出生都这么会挑时辰。”
  待到三日后,宣室殿恢复临朝,陈阿娇终于抽出空来。去探望刘陵母女。
  长公主府极是热闹,喧嚣的送礼者几乎将人给淹了。阿娇在内房。陪着榻上做月子的刘陵,微笑道,“当娘亲的滋味如何?”
  “说不清楚。”刘陵含笑看着抱着女儿不肯放手地东方朔,道,“怀着她的时候。行坐不便,想着生下来就好了。真到了生产的时候,却又痛地受不了。痛过了,就很爱她了。”
  母女天性源出天然,仿佛血脉里久远埋下的因子。
  “真地好漂亮呢。”陈阿娇亦看着东方朔怀中的女婴,叹道,“下一代的女孩子,当属陈家的蔓儿和你的这个女儿,最是美丽了。不知道到时候要勾掉多少男孩子地魂呢。”
  “想娶走我的女儿。”东方朔冷笑道,“先过了我这关再说吧。”
  刘陵扑哧一笑,嗔道。“胡说,”转首向阿娇道。“何须等呢。如今的早早,不就已经勾掉长安城偌多男子的心魂么?”
  美丽娇俏的刘初。是今上最宠爱的掌珠,太子殿下的同胞亲妹,她的母亲,是未央宫里独得君宠的陈娘娘,这样地身世才貌,渐渐到了婚龄,长安城各家贵戚都在关注,是哪家的儿郎有这样的荣幸,娶到如斯娇娥吧?
  阿娇却轻轻颦了眉,叹道,“她地心里一心只记得冠军候,何曾看的起半个他人呢?”
  “这,”刘陵也清楚一些,叹道,“再等一年看看,也许,她明日就看上了什么人,也说不定呢?”
  “只能如此了。”阿娇勉强一笑,问东方朔道,“她叫什么名字?”
  “呵呵,”东方朔笑了两声,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不答。
  “别问他。”刘陵冷哼道,“从女儿出生,他就抱着不肯撒手,号称博学多才,偏偏拟了无数个名字,都不满意。到现在,还没定下来呢。”
  陈阿娇吃吃而笑,可怜天下父母。而刘陵最终和东方朔走到一起,应当是幸福地吧。
  “不如,”她微笑的看着刘陵,道,“你自己给她娶个名字吧?”
  “也好,”刘陵想了一下,扬眉道,“就叫一个湄字吧。”
  “媚?”东方朔怔了片刻,道,“妩媚地媚么?未免俗了一些吧。”
  “谁说是那个媚,”刘陵漫不经意的道,“是水湄的湄。”
  “东方湄么?”陈阿娇吟着这个名字,道,“很漂亮呢!”
  所谓水湄,是水与岸之间近水近岸似水似岸非水非岸的一抹,极动人的一个字。
  名字这样就算定下来了。东方湄在父亲怀里挣动了一下,忽然放声大哭。东方朔手足无措,只得向榻上两个女子投去求救的目光。陈阿娇俨然而笑,抱过来看了看,道,“她大约是饿了,东方大人,你带她去找奶娘,我和陵儿再说会子话。”
  东方朔出去后,陈阿娇便更放松些,向榻上再坐进去些,轻声在刘陵的耳侧问道,“陵儿,这些日子没空与你独处,都没来得及问,你老实告诉我,当日,怎么就那么不谨慎破功,怀了湄儿呢?”
  刘陵哭笑不得,嗔了她一眼,道,“你是众人眼中端庄尊贵的陛下宠妃,怎么好这么八卦?”
  “这不是你么?”阿娇无辜的眨眨眼,“不然我还懒的问呢。”
  她们一同长大,一同求学,一同为警,一同穿越,彼此熟悉亲近的像是对方的影子。
  “也不过是喝了太多酒。”刘陵叹道,“最老不过的桥段。”
  “哦?”阿娇巧笑嫣然,低头道,“那么,陵儿醉了?”
  “也没有。”刘陵诚实道,“只是酒意放开了理智,放纵了些。”
  “何必说我呢?”她盈盈的看着阿娇,“你自己呢?回宫那么多年,孩子都曾经有过,和那个千古一帝在一起,又如何呢?”
  阿娇怔了怔。讪然道,“怎么转到我呢?”脸却渐渐红了。
  “这样可不行哦。”刘陵好笑的看着她,“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司马迁说,帝可三日无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你觉得呢?”她好奇心起来,问得着实生猛,阿娇狼狈的爬起来,含糊道,“是很厉害啦。”寻了个理由出来。耳边还听得到刘陵放肆的笑声。出了内室,脸上的烧渐渐降下来,远远地见了东方朔站在角门前,身边有一个青衣男子,身材略有些单薄,气质却清正,听见走近的脚步,抬头望过来,目光清华。
  “陈娘娘。”东方朔亦看到她,点首为礼。
  “嗯。东方大人不必多礼。”陈阿娇微笑道,看向一边。“这位是……?”
  那青衣男子却退后一步跪了下来,道。“下臣司马迁。参见娘娘。”声音淡淡。
  “咦,”陈阿娇不免惊呼一声。暗叹了一声。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刚刚刘陵方提到这位,这位就出现在长公主府上。
  不过,这个时候,好像曹操还没有出生呢。
  “娘娘,司马大人是臣的好友,”东方朔含笑拱手禀道,“家承世学,文章锦绣,自幼立志,要写出一本旷古绝今地史书来。臣感其意志,与之相交。”
  “我听说过的。”陈阿娇含笑道,看着司马迁,饶有深意道,“司马大人,我期待你写出你想要地史书的那一天。”
  司马迁一怔,抬头看着她,目光中有着微微的疑惑不解。如今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当初历史上的那个年代。如今坐在太子位上的,是她地陌儿。再不会有任安左右为难的局面,匈奴也已衰微,李陵不必再降。
  最重要的是,那个端坐在宣室殿的帝王,不会再那么暴虐无常,喜怒不定。
  那么,如今的司马迁,应当可以避过宫刑的屈辱吧?
  年少时观《史记》,看汉武前事,每击节赞叹。唯本朝事,司马迁难免有身在此山中之嫌。无论是他的扬李抑卫,还是对汉武帝直言不讳的批判,总让人有其挟忿报复的怀疑。
  《史记》十二本纪,唯《汉武本纪》有佚失,是为遗憾。
  而今,她期待着一本,新地,完整的《汉武本纪》。
  “阿迁,”东方朔含笑唤着望着陈阿娇背影的司马迁,道,“怎么了?”
  司马迁收回深思地目光,道,“这位陈娘娘,倒和我想象的不同呢!”
  “本来就是。”东方朔嗤笑,“见过这位娘娘后,我一直觉得,陛下身边有这样一位宠妃,是幸事。”
  “我一直以为,”司马迁垂眸,淡淡道,“能在被捐弃后重获宠幸,必有狐媚惑主之嫌。”
  “幸好司马不是以以为写史书地人。”
  “是啊。”司马迁自嘲道,“浩浩中华,泱泱历史,不知道穷其我一生,是否能将这本巨著写完。”
  从未央宫西司马门进,回玉堂殿,要经过刑轻娥地承华殿。陈阿娇坐在宫车上,听着承华殿悠悠传来的琴声,哀怨迷离,叹了一声,道,“恐经失恩人旧殿,回头忆着五弦声。”
  “娘娘,”绿衣没有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阿娇想了想,问道,“绿衣,建章宫快要建好了吧?”
  “应该吧。”绿衣道,“说起来,建章宫建了快整整三年呢。据成烈说,陛下吩咐,不计成本,务求精致漂亮。”
  “那么,”陈阿娇叩着窗棂,“新宫建成,势必要广招宫女,若能将未央宫地年长宫女放一部分出去,也不失一件功德。”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七:西筑建章引凰归】

  开了春,过了三月东方湄的百日礼,屈指算来,诸邑公主的三年孝期就要满了。这一日,陈阿娇吩咐下来,请诸邑公主到玉堂殿来。
  刘清走到殿下,透过珠帘,看着雅致繁华的玉堂殿里,神情闲适坐在那里的陈阿娇,在宽大的深衣衣袖下,缓缓的握紧了拳。
  “娘娘,”莫失打起了帘子,禀道,“诸邑公主到了。”
  “刘清见过娘娘。”她轻轻屈膝,母后故去的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收敛脾气,此时在陈阿娇面前,居然能够完整的行下这一礼,连自己都感叹。
  “起吧。”主座上的女子抬起头来,面上一片柔和,看上去,仿佛还是极年轻的。而她记得,母后故去前,眼角之边,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淡淡勾起唇角,阿娇知道,她与卫家的人,隔了彼此家族的荣辱,隔了一个死去的卫子夫,永不能安宁相处。因此,相见不如不见。长见不如短见,否则彼此都落得不痛快,快刀斩乱麻问道,“诸邑公主想必清楚,过了这个月,你的孝期就满了。而你也有十八岁,过了嫁期些许了。所以,我的意思是,让你尽快出嫁。你,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刘清缓缓一笑,记得当年,二姐刘纭去上林苑向父皇认罪前,曾求过母后,如果有一天,到了她出嫁的时候,能够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良人,再也不要为了什么拉拢什么争斗让最后一个妹妹走上两个姐姐的一生凉苦。
  母后,到最后也没有答应。
  其实,就算答应了又能够改变什么呢?母后已经死了,为了让他们四姐弟能安然在这座宫殿生存。母后,自尽于椒房殿。那一刻,她的幸福。已经不可能了。
  到最后,她还是选择。走上两个姐姐的旧路,为弟弟,拼一个安然前程。
  “娘娘,”她驯服唤道,轻轻低下头去。道,“我喜欢,内史石大人的次子石辙。“
  陈阿娇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待刘清离去,绿衣问道,“娘娘,这诸邑公主,你看……?”
  阿娇端起手边地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若这个人选是诸邑公主自己选的。我想,我倒是要重新评估她了。”
  “怎么?”绿衣一惊。道。”石辙,不如当初卫长与阳石公主的夫婿家世显赫啊。”
  “可是。卫家,也远没有当年一门五侯地声势了。”阿娇淡淡笑道,“她若是选了太显赫,我会怎么想,”她看了看宣室殿的方向,轻轻道,“陛下会怎么想?”
  “内史大人石庆,掌治京师。官职虽无九卿显赫,却是极重要地职务。而石庆,曾为齐王刘据的师傅,这份亲善情缘,可保她在石家无忧。”阿娇赞了一声,道,“进可攻,退可守,当真是聪明呢。”
  “那,”绿衣担忧问道,“娘娘打算成全她么?”
  “为什么不呢?”阿娇道。如果刘彻心里还对这个女儿有几分怜惜,她又何必枉做恶人?
  也许刘清是未想清楚,也许是卫家认命,以石家几世纯臣的家风,在天子英明,储位稳固的情况下,要石家陪卫家孤注一掷的谋反,绝无可能。
  阿娇低下了眉。
  元鼎四年三月,陈娘娘将诸邑公主地意思转告刘彻。刘彻默然一夜后,第二天,宣室殿传出了赐婚意旨。
  元鼎四年五月,诸邑公主出嫁。陈阿娇以目前未央宫身份最高的妃嫔身份,站在宣德殿,同刘彻一同接受诸邑公主及驸马的拜礼。
  看着刘清一身红妆,上了车轿,头也不回的离去。陈阿娇吁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当这座未央宫里最后一个带着卫子夫血统的女子离开的时候,她的心是有些舒展的。
  诸邑公主的婚礼,远远没有当年卫长公主出嫁时地隆重。但毕竟是皇室公主出嫁,一应妆奁礼仪齐全。远赴齐地就藩三年的齐王刘据,风尘仆仆的赶回长安,参加这个嫡亲地姐姐的婚典。宣德殿上匆匆一个相见,连相望片刻地机会都没有。
  宫中地婚典结束,刘据到宣室殿,谒见父皇。
  三年未见,刘彻看着殿下跪着的次子,有些感慨。刘据亦长高了些。面上神情沉稳,不复昔日初赴封地时脸上地迷茫。
  “既然回来了,”刘彻想了想,道,“就多住些日子吧。正逢你姐姐出嫁,你多陪陪她。”
  刘据轻轻低下头去,恭敬道,“多谢父皇恩典。”
  “陛下,”殿外,内侍躬身禀道,“太子殿下求见。”
  “宣他进来吧。”刘彻淡淡道。
  一身储君朝服的刘陌进得殿来,叩首道,“儿臣参见父皇。”面上是少年人特有的朝气自信,刘据瞥了一眼,觉得刺眼,低下头去,拜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了吧。二弟。”刘陌淡淡道。
  “父皇与太子殿下有事要议,那儿臣便先告退了。”刘据道,见殿上刘彻点了点头,便低首退下。出了宣室殿,听见殿内刘陌的声音,“再过一阵子,父皇要巡幸汾水。儿臣特来请教监国事宜。”
  殿外的阳光,晒在身上,一片炎热。刘据的心却始终无法温暖,冷冷一笑,当年,他赴齐地之际,舅舅吩咐道,工巧不如守拙。如今,卫家在劣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因此,这些年在齐地,他一直表现平庸,勉强维持一个守地清平,不让刘陌猜忌。
  他本想。若有一天,他雪藏的剑锋展露,定要天下侧目。方才才发现。当他在成长之际,那人也在成长。也许,成长的比他还要快。
  在齐地的日子,听人说起玉堂殿的那个女子让她唯一地这个儿子远走大漠,出使身毒的时候,刘陌已经离开长安一个月了。那时候惊愕。这样的事实在出乎他地想象。可是,远行的确比任何名师地教导,让人更快的坚强。
  而他是母亲娇养在未央宫的名花,第一次经历风雨,便落得个家破人亡。
  元鼎四年六月,建章宫建成,历时整整三年。
  刘彻大为欢喜,那日在玉堂殿,便道。“娇娇抽个空过去看看吧。你定会欢喜的。”
  陈阿娇倒是不在意,只道,“这次新选宫女。顺便将未央宫那些年长的宫女放些回去吧。若是宫中年长宫女过多,徒增怨气。终损天和。”
  “这些事便交给娇娇吧。”刘彻心情极好。又不是什么大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陈阿娇招来建章令。问道,“建章宫有几多殿堂?”
  建章令恭敬禀道,“建章宫有外殿十三座,内殿四十九座。陛下特别吩咐过,将长门宫另做长门殿,为内殿主殿,并以椒,泥抹墙。一应为中宫用制。”
  阿娇很是意外,问道,“是么?”
  到了晚上,刘彻从宣室殿归来,见她心事重重地样子,召来绿衣问道,“你主子怎么了?”“今日娘娘召来了建章令,问完了话就这样了。”绿衣恭敬禀了。
  刘彻便明了,挥退了绿衣,负手踱进来,淡淡道,“少年时,朕曾经承诺过,若得娇娇为妇,必以金屋贮之。娇娇可还记得?”
  她不免一瑟,自然记得诺言的甜蜜,但记忆里刻痕更深的,却是诺言破碎时穿堂刺骨的风,无尽的看不见休止的痛苦绝望。
  “你不想要回你的椒房,没关系,朕再建一座建章给你。”他一直盯着她的眉目,自然察觉的出她神情地细微变化。捂住了她的眼,不让她再去想,含着她的唇,呢喃道,“这一次,朕保证,建章不会倾颓。”
  她略微闪避,当年地金屋誓言,到底有几分机心,几分真心,那么久远,早已难以追觅。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对身边这个人,越是了解,越是迷惑。
  她陪他走过了少年时代,她看尽了他地一生,以为很是了解。可是,站在触手可及地距离,却发现,她其实不懂他。
  从元朔六年到如今,已经有整整十年了。她以为,依他喜新厌旧的性子,不会容忍她太久。他却忍受了和她过十年貌合神离地日子,久而久之,仿佛身边有他,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那一年,李妍出现,那么年轻,那么娇美,她真的以为,他会离他而去了,虽然不会太伤心。然而到最后,他选择留在她身边,也不会太欢喜。
  从那以后,对彼此的感情,才放了一点信心下去吧。
  上林苑里,她失去了孩子,却和他的距离近了一些,生出一点依赖来。依赖着,却又同时防备,有时候连自己都困惑。
  到如今,他若离开她,不习惯的,究竟会是他,还是她?
  “其实,”她想了想,道,“你不必如此的。”
  心已经渐渐安定,若是不生变化,此生就是如此了。
  可是,若生了变化,她还是会离开吧。哪怕,会眷恋,会回头,最终还是会离开。
  刘彻冷笑,眼底有着淡淡的阴霾,道,“朕欢喜如此。”他环着阿娇腰际的手加重了力道,阿娇吃痛,低呼一声。
  他一怔,放轻了些力气,却还是拥得很紧。
  她蹙了蹙眉,其实并不相信,什么建一座建章宫给她的话。刘彻建建章宫,多半还是为了他自己,可是,长门殿上的心思,她还是领的。
  这一刻,倚在他的怀里,忽然很想问一问他,早知今日,可会后悔,当时当日,做的那么绝。到如今,哪怕捧一个盛世天下到她的面前,也无法,将过去的一切抹去。
  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有些事,非人力可为。


【歌尽浮生 一一八:十年河西十年东】

  元鼎四年七月,陈阿娇从玉堂殿搬入建章宫长门殿。
  长门殿虽然从宫降为殿,却比当年为宫时更加宏伟宽广。从殿外看进去,帘幕低垂,流光溢彩,一应都是按她喜欢的品味设置,只不过将她当初最喜欢的竹林圈到了殿内院落,夏日的晚风轻轻吹拂,将竹影婆娑映在茜纱窗上,寒簟生凉。很是让阿娇欢喜。“听宫人说,”莫忘含笑着道,“这长门宫,呀,不是,”她狼狈的咬住舌头,道,“该说长门殿了,墙壁里当初砌起来是通了地龙的,就算到了冬天,娘娘也不会冷了。陛下对娘娘,倒真是念到心底了。”
  阿娇白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上一个,反正马上要进新宫女了。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放你出宫的。”
  “别,”莫忘忙道。莫失却捂了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陈阿娇瞥了她一眼,道,“笑什么呢?”
  “我在笑,”莫失嫣然道,“娘娘没注意么?娘娘方才用的是也字。”
  她一怔。
  很快的,各地征兆上来的宫女就上来了。阿娇无力顾及,便吩咐身边绿衣和莫失莫忘,“你们问询未央宫各殿的三十以上的宫女,若是愿意返家的,便放她们出去。递补新的进去。各殿的宫女用度,也可以略微裁减些。建章宫与未央一样。”
  “至于挑选新宫女,”她想了想道,道,“不拘相貌,家世。看着灵巧。心术正便可以。另外和她们说,今后放回的年限提到二十七。若是有不服的,让她们直接来与我说。”
  三人应了一声是字。
  此令一出。新旧宫女都是感念陈娘娘功德的,间或未央宫里有几个多年前承过君恩的下等妃嫔。对陈娘娘独占君宠早有积怨,不服裁度,破釜沉舟,闹到宣室殿陛下那里,陛下只是皱了皱眉。道,“一应后宫事务,朕已经交给陈皇后裁决,未央宫里上至妃嫔女官,下至宫女内侍,都是要遵守地。”裁了她们三个月的俸禄。
  众宫女便噤若寒蝉,训了几天后,便有人忍不住问道,“这位陈娘娘。住在哪座宫殿呢?”
  “陈娘娘是不住在未央的,”便有些听过些许地人忍不住卖弄,“听说。这陈娘娘,可是陛下最珍宠的妃嫔。在未央宫尊如皇后。陈娘娘身世高贵。论起来,还是陛下嫡嫡亲地表姐呢。二人从小感情就好。陛下曾经说过。若得陈娘娘为妻子,一定要盖一座大大的金屋子给她。”
  “哧,”便有人嗤笑,“谁没有听过这个,要得你来说。”
  “你知道什么?”前面那个人因了话被打断,有些不悦,冷笑道,“这些年,陛下果然遵守诺言,建了一座比未央宫还要华丽的建章宫,送给陈娘娘。前些日子,陈娘娘就搬进建章宫的长门殿了。我还听说,未央宫里一应妃嫔都留居未央,因此,建章宫里只有陈娘娘一个妃嫔啊。你们想想,陈娘娘圣宠是多么隆重。”
  这些离家背井初入宫廷的宫女们便忍不住臆想宠这位宠冠京华地陈娘娘的风采。良久,有人道,“我听说,就是因为新修了建章宫,我们才被选进来当宫女呢。”
  不知道,谁有那个福气,可以伺候陈娘娘呢。
  “可是,”一个声音微弱道,“我也曾听说,有一段日子,陛下厌弃了陈皇后,罢黜她,另立了一位歌姬做皇后。陈皇后罢黜后住的地方,就叫做长门宫啊。”众女沉默了片刻,同时道,“瞎说。”
  卫子夫早已成一掊黄土,陈娘娘依然圣宠隆重,在陛下心中,孰轻孰重,不是早已一目了然了。
  “那可真该是,”有人轻轻道,“该谁的,就是谁的。别人想夺,也夺不走。”
  “你们这些蹄子,”教习宫女的姑姑走过宫室,听见些微的声音,走了过来,冷笑道,“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嫌教习不够苦么?”
  众女低呼,连忙躺下。然而教习姑姑却不依不饶,道,“你们在闲聊什么?若不说的话,明日可饶不了你们。”
  “你说,”她随手指了个宫女。那宫女倒是有些娇憨的,脱口而出,“我们在聊,陈娘娘好幸福哦。”
  众女脸色都被吓地发白,偷偷去瞥教习姑姑的脸色,然而姑姑脸上却柔和了一些,扑哧一笑,“你们知道什么?”
  适才那位宫女便撞起胆子,问道,“姑姑,你在宫里待的久,总见过陈娘娘地。陈娘娘有多美?”
  “定是你们这些小蹄子及不上的。”姑姑笑道,“陈娘娘最初罢黜长门地时候姑姑还没有进宫。不过这些年,她住在玉堂殿地时候姑姑是在宫里的,远远见过几次,当真是眉目如画,怨不得……其实,”她话锋一转,“你们看悦宁公主就知道,能生出这么漂亮地女儿,当娘的,怎么可能差呢?”
  彼时,陈阿娇却在长门殿与刘彻对弈。对于围棋一道,她自认水平不高,习了这些年,虽然比当年的自己要强上一些,却始终不是自幼习棋的刘彻对手。与他对弈,十场是要输掉九场的。然而刘彻贪看她的娇颜,棋未到中盘,便已经吻上她的唇,轻轻的将她拥到榻上。
  她轻轻的笑,道,“这一场,可不能算你赢。”
  “便是等一下再续下,”刘彻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心不在焉道,“娇娇还是赢不了。”
  她笑容微僵,心下暗想,下一次,定要将棋盘顺手拂落。
  很快,就没有心思想别的了。
  欢爱过后。她便睡意重重的伏在,听他在耳边含喊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
  “娇娇。你记不记得,”他轻轻地道。“当日,亦是在长门,我们下五子棋……”低下头来,她闭了眼,呼吸均匀缓慢。竟是已沉沉睡去了。
  他目光炯炯,看了她许久,方低叹了一声,拂开落在她面上散落的发丝。
  那些事,应当是远了吧。
  《诗经》里曾言,七月流火。到了七月末,长安城的炎热便渐渐退下来,行在建章宫,仿佛闻到了秋天将来地气息。
  京城各大官员。都在准备陛下巡幸汾水的有关事项。
  而陛下巡幸期间,亦是皇长子刘陌,第一次以储君地身份。留居长安监国。
  “不知道,”莫忧莫愁收拾着陈阿娇的行装。彼此有些忧虑的看了一眼。道,“太子殿下可做的来呢?”
  阿娇正在侧畔看书。闻言好笑道,“有那么多重臣在一边,能出什么差错?”
  而她信的过自己地儿子,刘陌足够精明,不会容了有人钻了什么空子。
  “娘娘,”帘外,绿衣带着新进的宫女映朱,缥紫进来,道,“原先玉堂殿有三个宫女回乡了,按例裁了一个。这两个是我看着不错,带回来递补的。”
  映朱,缥紫各自屈膝拜道,“参见陈娘娘。”
  阿娇觑着这两个女子年纪尚小,一个娇憨,一个文雅,先自喜欢了,微笑着道,“我这里没有什么规矩的,你们先住下,过些日子就知道了。”
  二人恭敬应了。
  “娘娘,”莫忧是在阿娇身边待的久了,知道这位主子脾气好的,问道,“你先告诉我们,这次随陛下往汾水,娘娘打算带谁去?”
  这样一问,满殿的宫人,连绿衣都竖起了耳朵。只有新进的宫女胆战心惊,不曾料到,在这长门殿里,宫人可以这样与主子说话。
  阿娇好笑的放下书,道,“我吩咐你们,外出地时候,行装不用收拾太多,够用就行。同样的,人也不能带的太多。这样吧,也不要说我偏心。宫女新人旧人各带一个,内侍中成烈沉稳些,我让他去伺候太子殿下了。就成续吧。另选一个宫女伺候悦宁公主。”众人便叹了一声,不依道,“这不是让我们抢破头么?”
  建章宫虽然华丽无匹,住了这么久,对宫墙外地天空,分外想念。
  到了八月,准备了数月的天子出巡,终于就绪。
  元鼎四年八月十日,刘彻带着陈阿娇,悦宁公主及一应大臣,巡幸汾水。留下年仅十五岁地太子刘陌在帝都长安监国。一应政务可自行处理,如有大事,需快马报给皇帝。
  以太子府臣地身份入朝为光禄大夫的昔匈奴休屠部王子金日单,以及以冠军候霍去病异母弟身份入朝,如今升至太中大夫地霍光,皆随侍。
  “这才公平么?”从宫车里看出去,田野里麦子滚起一片青浪,间或看见一些粗陋但生气勃勃的村庄,刘初放下帘子,嫣然回过头来,面上一片灿烂,“都是哥哥出宫,我留在宫里。这次终于轮到我出宫,他留在宫里了。”
  阿娇好笑的伸指点了点她的额,“你还和哥哥吃醋么?”
  “哪里有?”刘初不依道,“我只是觉得,在这个宫,那个宫的待闷了,出来看看田野,心胸也要开阔些。更何况,”她仰首看着刘彻和阿娇,心满意足道,“父皇和娘亲都在身边,再好不过了。要是哥哥也在,就是完美了。”
  阿娇扑哧一声笑出来,偏头看,刘彻眼中也有了淡淡的笑意。
  刘初的兴致颇高,不肯住各地准备的行宫,硬是指了一家看上去很干净漂亮的客栈要住。刘彻疼宠她,依言而为。以平常客商的身份,要了最好的几间房。只是苦了随行的侍卫,微服保护。
  “陛下,”杨得意苦着脸上前,道,“就算要住在这,也可以将客栈包下来,否则的话,鱼龙混杂,不安全啊。”
  刘初听着不对,刚要出声,却见娘亲回过头来,好笑道,“哪有那么多刺客呢?要是包下来,我们出来住店,还有什么意思呢?”
  刘彻淡淡的笑,瞅了个机会轻轻对她道,“朕----我只道只有初儿孩子心性,却不想,娇娇心思也还是这么顽皮呢。”
  她眨了眨眼,无辜道,“若是夫君大人不想出来,谁又说的动你呢?”
  他沉默了片刻,大笑道,“娇娇所言甚是。”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九:煮蟹挥琴夜色凉】

  祥福客栈的掌柜钱莱,远远看着这群人衣裳华贵,气度不凡。走在中间的黑衣男子,眉眼锐利,不曾作色,便让人不敢正视。知是这一行人之首,不敢怠慢,亲自迎了出来,躬身道,“本店是临汾城最好的客栈了,几位客官要住店,请跟我来。”
  他有这个自信,他客栈里的桌椅器具,都在大汉中等富家常用水准之上。却见黑衣男子依旧微微皱了眉,心头一跳,知便是极富贵的人家了。
  刘彻皱了皱眉心,看身边,阿娇和刘初依然兴致颇高,并不在意,便微微一笑,舒展眉头,道,“将上房全包了吧。”
  “这,”钱莱欢喜之余,不由犹豫道,“本店有七间上房,有一间已经有人住下了。”
  “那便要了另外六间吧。”陈阿娇抬起头来,阻止了杨得意将人驱逐的打算,道,“先将三间上房收拾出来,”她觑了觑刘彻的脸色,道,“一应枕被都要簇新的。房钱方面,不用担心。”她拍了拍手,自有仆从捧出了数贯钱,道,“凡吃穿用度,都按最好的规格送上来,少不了你的房钱。”
  钱莱暗暗心惊,恭敬道,“我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钱付的足够,掌柜的动作也迅速。很快的,就有小二过来,道,“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都收拾好了。客官请随我来。”
  车马行了一天,刘初早就疲累,不过强撑着,此时安顿下来,就由莫愁伺候着住了二号房。先安歇片刻。
  阿娇心里尚有少年时偷偷离了家,与好友在外面住的那种难得的兴奋。倚了客房的窗,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特有地山西口音叫卖声不绝如缕。
  “娇娇喜欢这样的吵闹?”刘彻被伺候擦了脸,轻轻走近。站在她身后。
  “嗯。”她的笑容尚抑不住,道,“在宫中住地久了,再听听这种声音,仿佛从云端上重回人间。再踏实不过的了他看着她地欢颜,淡淡道,“可是,这人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日夜期盼着能找到条路,直上青云呢。”
  她一怔,回过头,道,“不过新鲜罢了。陛下见自己治下国安民泰,不高兴么?”逡巡着他的容颜,想找出一丝半分不悦的痕迹来。然而他的容颜在这一刻是柔和的,只是道。“既然在外。就不要喊宫礼了。娇娇便和从前一样,喊一声彻儿可好?”
  “我可不敢。”她微笑着偏了头。“给人听到了喊圣讳,不是闹着玩地。”
  门外,木质的长廊上传来琅琅的脚步声。小二敲着门,道,“客官,送茶来。”忽然惊叫一声。
  杨得意面上变色,暗地里保护着的侍卫也冲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没事。”小二吓的嗫嚅道,好奇的看了看房内方向,不知道,住在一号房的那对夫妻,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是只螃蟹罢了。”
  他将茶水捧进房,放在案上,回身拎起那只螃蟹,道,“客官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临汾地处汾河边,又是秋季蟹出的时候,经常能见到螃蟹的。”杨得意一脸哭笑不得,不过一只螃蟹而已,弄得如此大惊小怪地。
  对面的上房里,传来一声嗤笑,关了门。
  “哦!”阿娇却看着小二手中肥美的螃蟹,灵光一动,道,“小二哥,是否可以为我抓一篓螃蟹过来?”
  “汾水边地螃蟹多的是,没人要地,不值钱。只是,”小二疑惑地看着阿娇,问道,“夫人要螃蟹做什么?”
  她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杨得意验了毒,为刘彻与阿娇各斟了盏茶,叹道,“主子,夫人,其实行宫里的茶比这个好多了。何苦花偌大心思到外面来?”
  阿娇安之若素地啜了一口,自她与桑弘羊将制茶技术投入商业后,几年内,大汉境内,手抄茶便替代了原来的汉茶。此时掌柜拿来招待他们的,已经是民间的极品了。只是在阿娇面前,自然称不上什么。然而少时在家喝的,也不过是这种茶而已。阿娇暗暗叹了一声,心中渐渐警醒,皇宫奢靡的生活让她渐渐习惯,愈加与从前远离。
  汾水的螃蟹与长江水系的螃蟹略有不同,体型较厚,足趾短粗。一篓足足有百来只。此时是汉历八月末,雌蟹味道最好。阿娇挑了三四十只雌蟹,将雄蟹全部放了。借了客栈的厨房,扎住蟹角,旺火蒸熟,去熟蟹去蟹脚尖和蟹尾,呈上盘。
  厨房的人看的目瞪口呆,从不知道,原来螃蟹也是可以吃的。刘初在一边看着,待做完,香味飘出来,忍不住,就想偷吃。可是看着盘中的螃蟹,不知如何下口,期盼的看着阿娇。
  阿娇忍俊不禁,道,“用蘸料蘸着。”另用细姜丝,葱花和醋打了酱料,示范着卸下蟹壳,蘸了蘸料,喂给刘初。
  刘初吃了一口,只觉入口极是滑嫩鲜美,惊喜异常,赞道,“很好吃呢。”
  “夫人,”杨得意奉刘彻之命,来寻阿娇,却见阿娇母女已经在厨房内自己吃上了,不由哭笑不得,道,“主子已经久等了。”
  刘初眨了眨眼,这才记得父皇还在大堂等,略为有点愧疚的低下头去。阿娇失笑,道,“我们回去吧。”
  那蟹是极鲜美的,只是,刘彻看着盘中形状完整的蟹,用筷子翻了翻,狐疑问道,“这东西,真的可以吃么?”
  堂上其他人也俱都闻到了香气,只是再不能想,平日里满城爬的螃蟹,也是可以烧来吃的。亦都听着答案。
  “你可以不吃啊。”阿娇悠然答道,抓住刘初的手,道。“螃蟹性寒,早早身子不好。不能多吃。”
  “可是,”刘初不服气道,“真地很好吃嘛。”
  刘彻是素知这个女儿自幼被她娘亲养的嘴刁的,不免动了好奇心,示意杨得意为他卸了蟹壳。听得阿娇嗤笑一声,学她蘸了蘸料,尝了一口,扬了扬眉。
  当真是极鲜美地。
  “好啦。”阿娇道,“你只能再吃一只,再多都没有了。”
  “那,”刘初小声嘟哝着,“那娘亲做那么多只做什么?难道你和父……父亲大人吃的完么?”
  阿娇扬眉冷笑,“我就算送人。也不会再让你多吃地。”
  “杨三,”她回身唤道。
  “夫人,”杨得意躬身道。
  “剩下的蟹。你和跟过来的人,一人一只。其余的便一桌送一只吧。对了。”她看了看二楼的上房,道。“上房地那位先生也送一只过去。”
  杨得意躬身应了,独刘初气的背过身去。
  众人便都道了谢,随着他们的吃法,小心翼翼的尝了尝,露出些惊喜的神色来。
  上房的门未开,却响起一阵悠悠的琴声。似乎是俯首致意。
  到了晚上,掌柜钱莱求见,问道,“夫人,你的煮蟹之法,客栈的厨师看了,也觉得可以做出来。只是不知……?”
  她一笑,闻琴声而知雅意,道,“我家虽然也有一家酒楼,不过相隔甚远,掌柜地要用,倒也没有关系。”
  钱莱极是欢喜,道,“若如此,多谢夫人,为了报答夫人慷慨之意,夫人一家在本店的花销……”
  “我家夫君对用物的要求之高,”阿娇嫣然道,“煮蟹虽然利润可观,短时期内可撑不下来,不为难掌柜了。还请掌柜地多为我们费些心就是了。”
  钱莱想起这家人家奢靡之处,尴尬一笑,道,“那是自然。”
  “那么,”她缓缓笑开,“烦请掌柜的为我们弄三个新地浴桶来吧。”
  刘彻在一边地屋子里洗浴了出来,见阿娇也洗浴过了。换了衣裳,一头青丝未干,垂在颊边,分外动人。坐在床沿,手里抱了一个琵琶。
  “娇娇想弹琴了?”
  “是啊。”她微笑着看过来,“陛下也有许久没有吹奏琴了,不如陪阿娇奏一曲吧。”
  刘彻没有言语,吩咐取来,试了试音,道,“吹什么呢?”
  阿娇倒不在意,问道,“你说吧。”
  他想了想,就道,“《风入松》吧。”
  阿娇便低了头,拨弦轻奏。听身边声宛转,初时有一点生硬,渐渐圆熟。明明是一首清新的曲子,由他吹来,偏偏有点儿霸气在里面。
  对面,声亦响起。比诸刘彻,似乎纯熟些,少了些气象,却更合曲子本身地意蕴。
  刘彻放下,抱着她,轻轻道,“娇娇走神了呢。”
  “嗯。”她醒过来,问道,“你查了对面那人的身份了么?”
  “不过是个奔丧回来的士人罢了。”他不在乎道。欲要亲近,她笑着闪躲,“别,还没服药呢。”
  出巡在外,又是投店,有些该有的章程便乱了。
  刘彻便叹了一声,吩咐人送上药来。看阿娇皱了眉,小口小口的喝。
  因了不是在宫中,隔壁可能便是不识的人。阿娇面皮最薄的,便克制了不少。
  但也是因了不在那华丽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的宫廷,阿娇便觉得气息都要清甜些,闭了眼许久,居然没有多少睡意,终于放弃,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身边的男人气息均匀,没有应她。
  她睁开眼睛,借着月色,看了看头顶的纱幔。雪白簇新的,没有宫中的宽敞精致,却更让她觉得亲近。
  待了那么久,还是更喜欢简单清朗些的东西。
  如果,可以一直像如今这样,简单明澈的生活,不要入眼看见的都是繁复纷争,多么好。
  可是,那个陪在她身边的人,会是谁呢?
  她轻轻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唇间含着他的名字,却没有吐出。
  不会是他。
  发尾有着未干的湿意,一阵轻风,从窗间吹进来,纱帘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