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9

典心: 黑豹的牡丹 下

第十章

风雪呼号,震动整座宅邸。

主卧室里,灯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将一切照耀得格外清晰--包括黑仲明脸上那俊美的五官,以及阴沉的神情。

他的嘴边,甚至还噙着笑容。

只是,那笑太狰狞、太骇人,任何人见了,都要心惊胆战。

他危险的黑眸半眯,仿佛享受着似的,用柔软而强韧的领带,一圈圈的绕绑着牡丹挣扎不已的双手。

「该死的,黑仲明,放开我!」她怒吼着,纤细的身子奋力挣扎,试图想要抽开被绑缚的手腕。

「不。」他的回答,只有简单一个字。

强而有力的大手,轻易的擒住她试图挣脱的手腕,再次用领带圈绑,这次甚至绑得更紧。确定绑紧后,他把她的双手,固定在床头。

她喘息不已,愤怒的瞪着他,双手被迫高举过头,这样的姿势,就像是一个臣服的女奴,让她觉得备受羞辱。

「今晚,我得花点时间,证明一些事情。」

黑仲明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床上喘息不已、黑发凌乱的小女人。黑眸里的光芒,亮得灼人,缓慢扫过她的全身。

她的身子像是在响应着他的视线般,竟然引起她娇躯的阵阵颤抖。

「你想证明什么?」她全身紧绷着,早已认出他眼里那些光芒,究竟代表着什么。

愤怒,还有浓烈的欲望。

她无法确定,自己比较恐惧前者或是后者。

「你挑衅了我,记得吗?」黑仲明勾起嘴角发出几声轻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里。「我要证明,你错了。」

温热的大手,流连在她的颈项,细细摩掌,贪恋那娇嫩的肤触。

她想要躲开,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有转开头部,试图远离他的触摸。

但当她一转头,就赫然发现,这个动作只是暴露出更多白嫩的肌肤,让他那邪恶的大手,更能恣意轻抚。

「你的反应,到底是真是假?」

「假的!」她怒叫。

「是吗?」他耸肩,说得理所当然。「所以我得再试试。」

牡丹气得口不择言。

「怎么?这个事实,刺伤了你的男性自尊?」

「我没有那么脆弱。」黑仲明淡淡的说道:

「而那也不是事实。」

他的双手,落到她的衣服上,毫不留情地撕扯。

撕啦!

刺耳的声音,接连的响起,原本衣衫完整的牡丹,已经完全的赤裸。耀眼的灯光,以及那双黑眸里,幽暗无底的眸光,洒落在她白皙的透着娇红的身子。

高大的男性身躯,压陷了大床的一角。牡丹瞪着他,不肯示弱,紧绷的身子,却在微微轻颤。

在他靠近的瞬间,她陡然发动攻击。

纤细的脚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扬起,柔软的肢体,灌注了强大的力量,以精准的计算,凌厉的攻向黑仲明的颈项。

这一击,足以让成年男人当场昏厥。

黑仲明的反应却更快。

当她的脚踝,击中他的前一瞬间,他大手一探,同样准确的挡下她狞发的攻势,握住她的脚踝,以野蛮的力道,将她的腿重新压回柔软的大床上,强迫她分敞开腿间的嫩红。

那一击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而他却轻易的就制伏了她。

她胜不过他。牡丹绝望的想着。他们交手过太多次,黑仲明矫健的身手,每每都让她负伤,在他的手里,她的所有攻击,都无法发挥作用。

「你要就杀了我,要不就放了我。」牡丹瞪着他,丰嫩的浑圆,因为气恼的喘息而上下起伏着。

「我不会杀你。」黑仲明半眯着眼,用掌心捧握起她胸前的软嫩,紧紧掌握。「也不会放了你。」

当他用指腹,毫无预警的,刷过她的乳尖时,声喘息逸出了她咬紧的红唇。

「住手!」她嘶声怒叫。

他却更放肆的,捻弄着无辜的粉蕾,注视着粉嫩的颜色在他蓄意的关照下,变得愈来愈是红艳。

「你喜欢这样。」他告诉她。

不,她不可能会喜欢他这些邪恶的把戏!

牡丹咬紧唇瓣,身子僵硬紧绷,即使无法挣脱,却仍做着最消极的抵抗。她竭力抗拒着他挑弄的手指,施加在她双峰上恼人的撩动。

低沈的嗓音,像在嘲弄她的抵抗。

「你忍不了的。」

「不!」

他双眸一合。

「这也是谎言?」刻意的,他弹动着她丰盈上,绷挺的蓓蕾。

紧绷的娇躯,窜过一阵颤抖。牡丹扯紧了绑缚住双腕的领带,更用力的咬紧了红唇,才能吞咽下又一声的喘息。

「你是个敏感的女人,」他低下头来,张口品尝她的浑圆,改以唇舌来欺凌粉艳的蓓蕾,不但反复吮舔,甚至歹毒的以牙轻咬着。「你的身体告诉我,你喜欢我这么做。」

他的手落进她腿间的蕊瓣。

「这也是假的?」他逼视着那双仓皇失措的水眸,执意追问,巨大的身躯紧绷着,充满了威胁性,欺靠得更近。

粗糙的指掌,紧贴着她湿润的嫩瓣,在一进一出之间,反复擦燃着敏感的花核,抹湿了彼此。

牡丹濒临失控,被他无情的逼迫到岌岌可危的边缘。她像被逼急的小动物,激狂的挣扎,想要弄伤他,或者是弄伤自己,却只是适得其反,在他的手中擦抹出更难忍的焚身烈火。

太危险了,她就要……就要……

「对,是假的!」牡丹叫嚷着,语音颤抖,却仍倔强的不肯就范。「假的!全都是假的,我学来的,就为了作戏给你看!」

正在折磨她的指掌,停顿了下来。她得到喘息的机会,急着想要摆脱他太过深入的影响,却又被牢牢的抓住。

黑仲明的眼里,迸射出火燎般的愤怒。「那么,你学得够好吗?」

「好得足以骗过你了!」她用言语反击。

他勾起嘴角,一笑。

「是吗?」

蓦地,黑仲明俯趴而下,如火般的视线,滑落在她雪嫩的腿之间,最脆弱的女性。

羞耻与愤怒,同时袭击了牡丹,她并不知道,他那双眼睛会看见什么,但就是无法忍受,自己最隐密的一处,正被他虎视耽耽的注视着。

「不、不要!」她狼狈的喘息着,双眸圆睁,真正感觉到恐惧。

黑仲明正在做的事情,远比先前他在她身上所做的事情,更超过她能够承受的底线。她不敢想象,再这么继续下去,她会被他逼迫到什么可怕的境地。

他没有放过她。

他的头埋进得更深,唇舌无比火烫,霸道蛮横的分开蕊瓣怯怯的掩护,需索着她的温热,时而温柔,时而粗暴,贪婪的再三吮尝。

她无法自制,高昂的呻吟,随着他邪恶的玩弄,回荡在偌大的主卧室内。

不、不要这样,这么深切的吻吮,已经太过逼近她亟欲隐藏的内在,更让她的深处渴求得接近疼痛。

当牡丹听见自己的呻吟时,迷离的双眸,有了一丝清明,再度浮现出倔强的眸光。

她咬住红唇,极力克制着,不再发出半点示弱的呻吟,顽强的抵抗着他正在她身上施展的,过于高明的细致折磨。

牡丹全身抽紧,连呼吸都停止,虽然一再强忍着,几乎逸出红唇的娇吟,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身子,因为阵阵的刺激,而窜过的鲜明战栗与抽措。

她强忍着、强忍着,白嫩里透着酥红的脚趾,难耐的时而紧蜷、时而舒张,脚跟抵在床上,弄绉了身下的被褥,细嫩的肌肤上,满是晶莹汗水,随着她的颤抖,颗颗滚落。

黑仲明对她的折磨,仿佛没有尽头。

即使在这么接近失控边缘的时刻,牡丹仍紧咬着下唇,不发出半点声音。她需要得好痛好痛,软嫩的唇瓣终于被自己咬破,但那些微的痛楚,跟她所承受的巨大刺激相比,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鲜红的血,让她的唇瓣更是娇艳欲滴。

她那苦苦忍受的模样,意外的触动黑仲明心中,连自己都以为早已消失的仁慈。

原本疼痛得仿佛被拧紧的深处,因为他那强而有力的冲击,转化为难耐的饥渴。她的空虚,因为他的入侵,竟渴望的吸吮着,热切的期待他更深更重的蹂躏。

她颤颤的喘息,温热的呼息,却都落入他的口中。那热烫的薄唇,缠绵的、温柔的,仿佛是心疼的,吻去她唇上的血迹。

规律的进击,粉碎了她的自制,每次刚烈的摩擦,都让她渴望更多,白嫩的双腿紧紧圈环住他挺动不停的粗腰,更加靠近他,连娇嫩的肌肤,都忘情的贴近他的粗糙。

倏地,他的冲刺停了。

双眼湿润的牡丹,发出一声挫败的低吟,本能的挺起纤腰,求取着他的坚硬,再来填补她的柔软。

黑仲明抵着她的唇,无限温柔的问道:「这也是假的吗?」

透着晕红的娇躯,瞬间变得缰硬。

直到他残酷的出言提醒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撩拨起她对欲望的渴求,却又在她深陷其中时,再卑鄙的点明,要她承认自己的软弱。

「我恨你。」

她瞪视着他,不敢相信,他竟能这么邪恶。

黑仲明只是弯唇,露出淡淡的笑。猛地,他再度挺腰,展开比先前更强烈的冲刺,饱胀她的柔软,引发她狞不及防的惊叫。

「你的身体是诚实的。」

他俯视着她,一再深埋于她暖烫的身体里,强势而规律的冲刺着。

牡丹气恼的挣扎着,却仍旧徒劳无功。她不只要抵抗他,还要抵抗自己的身体,在他邪恶的诱哄、强硬的冲刺下,被引出的无尽欢愉。

她扭动着身子,娇躯汗湿,在他的身下弹动着,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究竟是在反抗他,还是在迎合他。

懊恼的泪,流下眼眶,濡湿了她的粉颊。

黑仲明的汗水,在冲刺时滴落,也濡湿了她胸颈之间白嫩的肌肤。在她肩上残留的伤处,像朵盛开的牡丹,随着肌肤上的晕红,也愈来愈红润。他热烫的吻,流连在她的伤处,吻过每一个刚刚痊愈的伤痕,而后妄为游走,又舔上她的丰盈。

「承认吧,你喜欢我的身体。」他的口气慵懒,冲刺的力道,却一次比一次更强。「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在你身体里。」

牡丹倒抽一口气,竟在那瞬间挣脱了左手。

她想也不想,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的打向那张俊脸。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黑仲明黝黑的俊脸,蓦地浮现一片暗红。

他黑眸晶亮,恼怒得竟弯唇而笑。他没有停下对她的侵占,反倒更用力的,挺进她的深处,挤榨出她的泣嚷。

原本的规律,此刻全部乱了节奏,他靠在她耳边,发出低沈的咆哮,野蛮的握住她的腰,疯狂的占有她,罔顾她的呻吟或是哭泣。

她无力承受,单手原本还推抵着他宽阔的肩膀,却因为他一次次的冲刺,总是无力的滑落。

最后,无助的小手,反而圈绕着他强壮的颈项,泪湿的小脸,只能深埋在他的颈窝,闷声迷乱娇啼。

猛烈的冲刺,粉碎了所有的情绪,他如兽般怒吼,在她的温润中,冲刺到最深处,在她陷入狂烈的高潮时,也同时进射出他的灼热,直到浓郁交融,再也分不出彼此。

过了许久,躺卧在他怀中的娇躯,才逐渐放松。

牡丹转过头去,将懊悔的泪水藏进柔软的枕褥。她不想哭,但是却又没脸面对自己彻底的失败。

黑仲明翻过身,解开仍绑在床头、束缚着她另一只手的领带。然后,有力的大手,罔顾她的抵抗,强行将她抱入怀里。

娇小的身躯,蜷缩在他的怀里,缰硬得不肯放松。但是他知道,再过不久,她就会累得睡着,毕竟她已经花费太多力量,用来抗拒他,跟承受他的强烈需索,她才刚刚痊愈,就算再不甘心,仍是体力有限。

窗外的风雪,仍在呼号不休。黑仲明看着怀中的女人,沉默不语。他原本想用自己在性爱上的经验优势,强迫她承认,对他的种种反应并非出于伪装。

但是,到了最后,冷静溃败,连他也失去控制,狂乱得除了与她欢爱之外,再也无法思考其它。

他很少失控。

其实,就他的记忆所及,他不曾失控,尤其是在女人这件事上。

极为缓慢的,黑仲明慢慢的收紧圈抱着怀里女子的双臂,直到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贴进他的胸膛。她已经睡着,但眼角仍被泪染湿。

他注视着她,无声品味着这纵情欢愉后的寂静。

起先,他是想靠力量赢得她的忠诚、她的心与身体。而如今,他却赫然发现,自己极为可能在这场战役里,输得一败涂地。

清风。

那是她之前的名字。

牡丹并不知道,黑仲明是从何时开始,就对她产生了怀疑。这段时间以来,他从未泄漏过丝毫的怀疑,直到朗日出现的那晚,她才猛然惊觉,他竟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

既然,他老早就知道了,她的身分其实并不单纯,为什么又要不动声色,继续留下她?

***

灿烂的夕阳逐渐消失,天上的云朵,被残余的微光,由橘红逐渐渲染成浅紫,再至深蓝。

牡丹正站在绿草如茵的庭院里,做着暖身运动,之后才开始练起拳脚。既然黑仲明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分,那么她再也不用隐藏,可以大大方方的锻炼。

虽然荒废许久,但她的动作仍利落强劲,纤细的肢体,因为长久的苦练,矫健得足以胜过一般练武的男人。只是,她仍胜不过黑仲明牡丹原本以为,当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分后,会在第一时间将她扔进地牢里,或是拿她来当作与金家谈判的筹码。

但是,除了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形同软禁之外,黑仲明并没有其它动作。即使身分被揭穿,她的生活跟之前也没有多大差别。

当她练拳的时候,庭园的角落里始终站着一个男人,静静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个男人,是黑仲明派来的。

她可以离开主卧室,但通往屋外的庭院随时都有两名保镖在那边看守,她只要一踏出庭园,都会有人立刻上前制止,请她退回庭院里。

牡丹曾经想过,要突围逃走,但是在她行动前,却收到了讯息。

留下。

那天用餐的时候,她赫然看见杯底有着一张信笺,上面只写着这两个字,旁边则印着夫人专属的章。直到那个时候,牡丹才晓得,在这间宅邸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奉命潜进的人。

从讯息上看来,夫人显然早已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牡丹心里焦急,急着想要知道,朗日的状况如何,更想要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上多久的时间?

但是,她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她无法分辨出,这座宅邸里头,到底哪一个人才是她的同伴。

先前,她所接到的任务,是要尽力保护黑仲明。如今,当她身分泄漏,夫人却仍命令她必须要留下。

夫人、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什么盘算?

不论夫人想的是什么,牡丹都别无选择,只能听命留下。

天际,渐渐黯淡,夜色笼罩了四周。

牡丹早已汗如雨下,却仍继续练拳。每当她专心练拳时,时间总是能过得比较快,也只有在练拳时,她才能暂时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终于,她练完了一套拳法,收拳调息之后,才转身走向后楝建筑,回到主卧室里头。

打开主卧室的门后,她笔直的走入浴室,迅速脱下身上汗湿的运动服,也打开了热水,洗去一身的汗水。

说实话,她对现在这种无能为力、又得不到半点消息的状况,心中不但焦急,而且烦躁。但是,除了锻炼身体,恢复体力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

说来可笑,自从踏入黑家宅邸,来到黑仲明身边后,除了替他挡下那一枪外,其它的时间里,她忙着对抗他,比对抗他的敌人更多。

牡丹烦躁的关掉热水,拿起毛巾,擦干了身体。浴室中的镜子,因为温热的水蒸气,蒙上了一层水气,她伸手抹去其中一部分,倾身在镜前,查看自己的伤口。

肩上的新伤,透着粉红的色泽,她伸手轻抚着那有些凹凸不平的伤疤,脑海里却猛然浮现那一夜,黑仲明低头,流连在伤痕上的怜惜亲吻。

牡丹的心头,猛然一缩。

那些她刻意遗忘的记忆,毫无预警的突袭而来。

他的热情、他的强势、他的卑鄙、他的温柔,全数涌现,刹那之间,她仿佛能感觉到,他正用那强壮的铁臂,拥着她、抱着她,强迫性的在她身上、在她心上,烙下难以抹灭的印记。

他黝黑的胸膛,因为激烈的动作,布满薄薄的一层汗水,那湿热的汗水,因为他缓慢强势的律动,滴在她的胸口。

承认吧,你喜欢我的身体。

他嘴角微扬,黑瞳晶亮,唇舌缠绕她粉嫩挺立的乳尖。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在你身体里。

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徐声低语着。

过度鲜明的回忆,让牡丹的双颊再度浮现红晕。她握紧拳头,恼怒着他那晚的欺凌,但心中却无法克制的,微微悸动着。

那个男人,可恶得想叫人轻手掐死他。

她清楚记得那夜所有的一切。记得他是如何以他的唇、他的舌、他的手、他的……尖锐的抽泣声响起,牡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甩开脑海中那个恼人的清晰回忆。

但无法否认的是,她没有制力的身体,的确深受黑仲明的影响。

你爱上了他?

朗日的质问,倏然上涌。

不!

她没有爱上他,她不可能爱上他。

那个邪恶的男人。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新鲜的玩物,她不可能愚蠢到爱上他。

牡丹愤怒的想着,这一切的失控,只是因为,她初尝了男女的情欲,才会短暂沉溺在他高明繁复的技巧里。但是,她总会克服这些,逐渐习惯他的身体,习惯那些撩人的欲望,然后彻底的摆脱他对她身体的控制。

牡丹转身走出浴室,回到卧房,眼里闪烁着决心。

她绝对能做到。

她一定要做到。


第十一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之间,冬季就快到了尽头。

这段时间里,黑仲明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身离开主卧室,然后在夜半时分才会回来。

只是,无论他多晚回来,他总是会用最火热的方式,把沉睡中的牡丹唤醒。

有好几次,在半梦半醒之间,当她意志力薄弱时,她会不自觉的响应他的亲吻、他的爱抚,但是每每激情过后,她总会为此感到愤怒与羞愧。

她原本以为,经过了这幺多次的欢爱,她早就该习惯他过于高明的技巧,那些热情与欲望,早就应该消退了才对。

她已经熟悉了他的身体,也熟悉他的味道,甚至是他的脚步声。有的时候,他还没进门,她却已经感觉得到他。

牡丹会像是被唤醒般,在睡梦中醒过来,知道黑仲明已经回来,正走过大门,穿过长长的廊道,回到主卧室里,朝着躺在床褥中的她走来。

她应该已经习惯他了。

但是,每当他抚摸她,每当他亲吻她,她总是忍不住为之颤栗。

一个又一个的火热夜晚里,他一次又一次的跟她缠绵,索取她不甘愿的臣服,以及无法控制的反应。

她试着想抗拒他,却愈来愈害怕,自己对他的反应。

特别是,黑仲明并不是一直如此强势。

有的时候,当她夜半醒转时,会发现他正从身后温柔的拥着她,宽厚黝黑的大手,就轻轻放在她的心口上。她可以感觉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他温热的胸膛、她的裸背,轻敲着她的心。

那规律的跳动,总是与她的心跳同步。在寂静的深夜里,她总会在黑暗中,静静的待在他怀里,为了她完全不知道也不敢去探究的原因,无声的泪湿眼眶。

黑仲明的精力,旺盛得像是用不完。

而她,却不知道是否困身体刚复原、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的缘故,时常会感觉到疲倦,甚至闻到某些食物的味道,就觉得想吐。

黄医师来复诊的那一天,连下了几日的雪,已经堆了好几寸高。

当困惑的牡丹告诉了黄医师,自己连日来难解的困倦,以及不适的状况,黄医师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他先是一愣,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沉默下来,注视了她一会儿,才严肃的问道:「牡丹小姐,很冒昧的请问,你最后一次月事来潮,是什么时候?」

月事?

被这么一问,牡丹才赫然想起,自己的月事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她整个人一僵,只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推进黄浦江里,冷得连心都要颤抖起来。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不适,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

「不,不可能,你搞错了。」她没有回答黄医师的问题,而是连连摇头,急着要否定他即将推论出的结果。

黄医师看着她,口气平缓,却也坚定。

「牡丹小姐,你所描述的,包括晨吐、食欲改变、疲倦等等,都是怀孕的症状。再加上,如果你的月事已经有一阵子没来,那么我们一定得考虑到,你有可能已经怀孕的事实。」

不可能,她不可能怀孕,她做了预防!

「我不可能怀孕的。」她焦急的再三否认,大眼里满是惊慌。「我只是太累了。」一定是这样的!

听她说得如此肯定,黄医师只是平静的轻声又说:「牡丹小姐,你和先生都是健康的成年人,我想,怀孕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我、我做了预防措施……」她几乎结巴了起来。

「再好的预防,都没有办法百分之百的保证有效。」黄医师回答。

牡丹瞪着他,脸色雪白,脱口说道:「我不能怀他的孩子!」

黄医师误以为,她的惊慌失措,是害怕意外怀孕,会被黑仲明责怪。他叹了口气,试着安抚她。「你别担心,我想,先生不会怪你的。」

牡丹太过震惊,被自己可能怀孕的消息,吓得完全无法思考。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黄医师站起身来,收拾着温度计以及听诊器等等的医疗用具,仔细的放回大提袋里。

「没事的,你别担心。」事实上,他能够确定,黑仲明会让她生下孩子,因为他从未见过,黑仲明对哪个女人,像是对待她那般的呵护备至。在她伤得最重的时候,他甚至彻夜不眠,守候在她的身边。

这楝屋子里,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黑仲明在乎她。

看着面无血色的牡丹,黄医师又说道:「如果你害怕,我可以替你跟先生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让牡丹猛然回过神来。

「不,别告诉他!」

黄医师一愣。

他讶异的表情,让牡丹发现,自己太过激动,连忙放缓了语气,开口解释着。

「或许--我是说,我可能只是太累了。」她试图让语气不要那么慌乱。「至少:等真的确定后,再告诉他。再说我的月事,向来就不规律,说不定这几天就来。」

最后这一句,是不折不扣的谎话。她的月事向来规律,从来不曾迟过,但是黄医师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牡丹的双手,紧紧的交握着。她紧张的看着黄医师,再度要求。「所以,暂时不要告诉他。」

黄医师看着她,皱了皱眉,半晌之后才点了点头。

「好吧,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她几乎用尽了力气,才有办法挤出微笑。

「谢谢你。」黄医师点点头,走了出去。

送走医生之后,牡丹关上房门,将额头靠在门板上,紧紧闭上了双眼。

怀孕?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颤抖的睁开眼,匆匆坐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精致的镜盒,然后熟练的打开它。镜盒的底部,有个隐藏的小空间,里面放着她带来的药丸。

这些,是我特别去请人调配出来的药,可以防止你怀孕。

当初,夫人是这么告诉她的。只要你按时服用,就不会怀孕。她颤抖的手,握不住镜盒。镜盒翻覆时,深褐色的小小药丸,瞬间撒得满桌都是。

这些日子以来,她从来不曾忘了吃药。她非常清楚,要是不按时吃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些药仍无法阻止他让她怀孕?

牡丹揉着太阳穴,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怀孕?

她浑身颤抖着,伸手环抱自己,双眼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面容。她不能怀孕!一旦怀了黑仲明的孩子,就代表着,这一生一世,她都必须跟他牵连在一起。

黑仲明的孩子。

这是一个太过可怕,而且无比沉重的负荷。

她不能有孩子,她还有债要还,还有仇要报,她还没有查清楚,当年是谁害死她的父母,纵火烧掉她的家。

况且,黑仲明不是普通人,孩子一旦出生,就必须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过着跟他一样,被敌人环伺的生活。

没有人会爱他,没有人会疼。就像是当年的黑仲明!

牡丹颤抖着,他双手抚着小腹,苦涩的喉咙紧缩着,她的心中,清楚的知道一件事--她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窗外,白雪再次纷飞。

黄医师迟早都会告诉黑仲明,她可能已经怀孕的事实。

他不可能不说的,毕竟他是黑家聘请的专属医师。但是,他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怀孕,她只要在下次会诊前……恢复……就行了……

牡丹走进浴室里,放了一缸冷水。水不够冷。

屋子里的水管,为避免冬天时结冰,所以是跟着暖气通道走的,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其实都有些温热。

别去想。

她告诉自己不要多想,趁着屋外的人不注意打开了落地窗,一次又一次握着水瓢,舀进冰冷的白雪。

别去想。

很快的,浴缸里的水,和白雪融在一起,变得冰冷刺骨。有些尚未融化的白雪、成块的漂浮在水上。

她告诉自己,这么做是最好的。她只是洗一个冷水澡,而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

她的双手已经被雪水冻得发红,而浴缸里的水好冰好冰。她缓慢的脱下衣服,看着那缸冰水,再次告诉自己。

只是一场恶梦。

可是,滚烫的泪水,却几乎要夺眶而出。

只是洗个澡而已。

牡丹深吸口气,努力说服自己,只要抬起脚,跨进冷水里,然后忍一忍,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却只能站在那里,颤抖的看着那缸水。她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

她没有办法抬起脚,坐进那缸冰水里。

成串的热泪,滚落了她的脸颊天啊!她做不到,她没有办法,就这样走进去,残忍的扼杀一条生命。

牡丹跪倒在地上,几近崩溃的,颤抖的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小腹,眼里的泪水就此决堤。

为什么?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她泪流满面,蜷跪在地板上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心头一惊,仓皇的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看见黑仲明已经来到了浴室门口。

「你在做什么?」

他锐利的黑眸,瞪着赤裸的她跟那缸漂着雪块的水。几乎就在那一秒,他已经察觉到她准备要做什么。

「你怀孕了。」

那是句陈述,而不是问话。

「你想堕胎。」

她血色尽失的脸跟慌张的表情,证实了他的想法。

黑仲明无法想象,需要多么果断坚决的心意才能支撑着她去挖来这么多的雪,盛满了将近半个浴缸。

她就这么不想要他的孩子?宁愿用这种可能会害她自己冻死的方式,也要流掉他的孩子?

刹那之间,黑仲明的愤怒冲过了极限。

他脸色铁青,大步的上前。牡丹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却仍被他一把抓住双臂。

「你就这么恨我?就这么恨我?」他气红了眼,用力摇晃着她,愤怒的咆哮着:「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有力的指掌,紧紧抓着她,用力到几乎要折断她的手骨。

「放开我!」牡丹用尽全力,抬手推开他,含泪的吼着。「你在乎什么?不要告诉我,你不曾让别的女人怀孕,不曾逼她们堕胎--」

黑仲明将她抓到身前,抵着她的脸,怒声吼道:「除了你之外,我他妈的没有让任何女人怀孕过!」

牡丹倒抽了口气,震慑的瞪着他。就在那一瞬间,她领悟到一件事--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让她怀孕!

「你……你这无耻的家伙!」她火冒三丈的抬脚,想以膝盖蹋他的要害,却被他伸手挡住,还顺手将她扛上了肩,带出了浴室。

「放开我!你这混帐!」

黑仲明把她丢在床上,上床压着她,制止她的挣扎。他将她的两只手,抓到她头顶上,以大手箝握住,另一只手则扣着她的下巴。

那双幽暗的黑眸里,跳燃着怒火,英俊的脸孔则因为愤怒而扭曲着。

「我是混帐?那你是什么?胆小鬼?连保护自己的孩子都不敢?你有勇气替我挡子弹,却没有胆生下我的孩子?」

他的言语,深深刺进了她的痛处。这反而让她更加的怒不可遏。「我不是生产机器,要传宗接代,你大可以去找别的女人!」

黑伸明咬着牙,危险的眯起眼。「她们不够勇敢,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我以为你可以做到,我以为你知道,该如何教他生存下去,我以为你会懂得爱他!」

他激动愤怒的责备,宇字句句,都有如拳头一般,重重敲击在她的心口。

泪水再度滚落,她恼羞成怒的瞪着悬宥在身上的男人。「你疯了吗?当我如此恨他父亲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会爱他?」

这句话,就像一条鞭子,狠狠的甩在他身上。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僵硬与颤抖。

黑仲明深吸了口气,狂乱愤怒的情绪,从他几乎要捏碎她下巴的指尖,清楚的传来。

青筋在他颧际清楚的浮现,他咬着牙,双眼赤红,一字一句的警告。「你要是再做这种事,我就二十四小时绑住你,让你连吃饭、喝水,都得靠别人帮忙。」

「绑我?你只有这点能耐吗?」牡丹眯起眼,红着眼眶,愤恨的嗤笑一声。

「你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他把你母亲关起来只因为她爱的是别人。你应该早就从你父母的教训中学会,把女人关起来,是没用的……」

他屏住了呼吸,虎躯一震,面如死灰的瞪着她。那一瞬间,空气仿佛为之冻结。所有的谣传,都说宫清荷是病死的。但是,她看过那本日记,知道事实的真相,他的母亲其实是死于跳楼自杀。

她不应该说的,但是她忍不住。她想伤害他,就像他伤害她一样。

但是,在说出口的那瞬间,牡丹就后悔了。

黑仲明没有心。

他们都这么说。

但是,她却成功的伤了他。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知道,他并不像人们所传说的那么冷血无情。

他有心,会流血,也会受伤。

当黑仲明松开她的下巴,举起手的时候,她全身为之一僵,以为愤怒不已、且被她的话刺伤的他,就要伸手打她。

但是她惊恐的反应,却只是让他低下头来,眯着眼、咬着牙,用手轻抚着她的脸,靠得很近很近,几乎贴在她的唇上说道:「如果,你期待我会殴打你,那么很抱歉,我不会这么做。」

他压抑的咬着牙,嘶声再说:「我不是,我的父亲。」

她伤了他。

牡丹喘息着,看着近在咫尺的黑仲明。

不要对他心软。

她严厉的警告自己,却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也无法忽略他合黑的眼中,那像是从灵魂里透出来的伤痛。

因为慌乱,她更急于保护自己,绝望的想伤他更深。

「我恨你。」她说着,粉唇微颤。

那双满布阴霾的瞳眸,因为她所说的话语,变得更黑、更深。

慢慢的,黑仲明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继续恨我。」他看着她,抚着她苍白泪湿的小脸,一字一句的,冷声开口警告。「但是,别再提起我的母亲,或者,试图伤害我的孩子。否则,我会亲手,把你最珍爱的一切,全部撕成碎片。」

他的警告,比起他的脸上像是被人千刀万剐的表情,根本不算什么。

牡丹瞪着他,不知为什么,心痛得像是正有人拿刀在戳。一颗晶莹的泪水,悬在眼睫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办法从嘴里再度挤出话来。

「离我远一点。」她的声音,闷闷哑哑的,仿佛被什么强而有力的东西,紧紧扼住了颈项。

黑仲明冷笑出声,深不见底的双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他只是站起身,高高在上的睨着她,冷冷的说了一句。

「你休想。」

***

那个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地上的白雪,反射着屋里的灯火,照亮了屋外的景物。

寒风吹起,呼啸嘶喊着卷起地上的白雪。庭院里那些高低造景、花草树木,在黑暗的狂风中,都成了魑魅魍魉的暗影。

黑仲明坐在书房的皮椅上,手中拿着威士忌酒瓶,瞪视着桌上那摊开的日记。

他知道,她看到了这本日记--他母亲的日记。

她知道那能伤害他。

她的确够勇敢,也的确够狠。

你说像你的父亲一样,他把你母亲关起来,只因为她爱的是别人。

你应该早就从你父母的教训中学会,把女人关起来,是没用的……

双目赤红的黑仲明,举起玻璃酒瓶,直接对着嘴,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烧灼着他的喉咙、他的胸口。

只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对她动手。但是他不是他的父亲,他不会殴打她!

你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不一样!

他跟那个该死的男人不一样!

愤愤不平的,黑仲明捏紧了酒瓶,在恍惚之中,他仿佛能看见,母亲站在那房间的阳台上,静静看着他,露出抱歉的微笑。

她美丽的脸庞,有着那天晚上才出现的可怕伤痕,胸前雪白的肌肤,浮现前两日被父亲殴打的瘀青,她纤细的手腕,也有着新增的瘀血。

对不起……我再也受不了了……对不起……我永远爱你……

那一天稍早,他们一起用餐时,她才紧紧的拥抱过他。他应该要更早些警觉的,但是当他困惑询问的时候,她却只是含糊带过。

那一夜,和今晚一样,都下着雪。

他听到争吵的声音时,立刻跑了过去。他应该要快点赶到,保护他的母亲,但他却去得太慢。

黑仲明永远记得,那一天夜里,他飞奔过走廊,冲到了母亲的房间。

父亲已经离开,而她站在那里,站在窗外的阳台上,身上带着新的、旧的伤痕,露出抱歉的微笑,在纷纷的白雪中看着他,然后就转身,跳了下去。

她甚至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在那天夜里,他就曾经怀疑过,她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决定,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他的父亲。

而这本日记里记载的一切,只是证实了那个怀疑。

他的母亲不够勇敢,即使爱他,她依然选择抛弃他,宁可死去,也要逃离那个恶魔。

窗外,大雪不停。

把女人关起来,是没用的。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他低咒着,再度举起厚重的玻璃酒瓶,但是空空如也的瓶子里,再也倒不出一滴琥珀色的液体。

你说像你的父亲一样……

牡丹所说的话,再次浮现脑海,黑仲明愤怒的将那没用的空酒瓶,朝着窗户外头,用力的丢了出去。

酒瓶砸破了落地的玻璃窗,巨大的声响,在黑夜中听来格外刺耳,晶亮的玻璃碎片,撒落一地。

狂风,夹杂着雪,呼号进屋,扬起了他的头发、他的衣衫。

但是,在风雪纷飞的暗夜里,牡丹的话言犹在耳,那张愤恨不平的泪湿面容,依然浮现眼前。

你疯了吗?当我如此恨他父亲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会爱他?

恍惚之中,母亲的身影,和牡丹愤怒的脸孔交错。

你就像你的父亲一样……

她错了。他不一样。他和那个男人,不一样。

这辈子,他最痛恨的,就是和那个男人一样。

呼吸着那冰冷的空气,黑仲明伸手扒过黑发起身打开书房的门,穿过那条长廊,走回自己的房间。

卧房里头,没有丁点灯光,只有窗外隔壁房间的灯火,悄悄洒落。

牡丹就躺在他的大床上,一动也不动的,纤细的身子,裹着一条厚毯,紧紧蜷缩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太敢走上前,害怕自己其实真的动手打了她,害怕在她身上看见,跟母亲身上同样的痕迹。

那个时候,他太过生气了。他唯恐自己真的动了手,只是故意忘记。

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只有泪痕,没有瘀青。

微光太暗,他看不清楚。他朝床边再走了几步,靠得更近,确定自己真的控制了脾气,而不是像那个男人一样,总是把愤怒发泄在旁人身上。

除了哭肿的眼,她娇柔的面容完美无瑕,没有任何不该有的伤痕或瘀青。

他闭上眼,再睁开,她还是躺在那里,并没有跳起来指责他、咒骂他,更没有被他打倒在地缩在墙角,躲避他的拳脚攻击。

不自觉的,他伸出了手,拂开她颊上的发,抹去她眼角的泪滴。

她是他勇敢的牡丹。

不是他的母亲。

起初他会选择她,是因为她的勇敢,但到了后来,他冷静的判断,已经变得不再冷静。

当他在下午踏进了浴室里,意外的看见了她正预备做的事情时,他立刻就被愤怒淹没。他不能明白,她怎么能如此愚蠢,这种该死的方式,很可能害她失血过多,就这么死在那缸雪水里。

在那一瞬间,黑仲明失去了应有的冷静,忘了她的身分、她的立场,忘了效忠于金家的她,在怀了他的孩子时,会有多么惊慌恐惧。那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任脾气失控。

这次的失控,只是清楚的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

他不想失去她。

牡丹听见他开门的声音。

她知道他走到了床边,但是她不想面对他,更不想跟他说话。所以,她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同样呼吸的频率,假装自己已经睡去。

黑仲明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立刻上床,他只是站在床边,无声的看着她。

她敏锐的意识到他的视线,以及他沉重的呼吸。他浑身都是酒味,闻起来像是在酒缸里泡过澡,刚刚才起身似的。

他喝醉了。

有那么一瞬间,牡丹有些害怕,他会强行唤醒她,再跟她争执,或是更糟的,再一次强迫她面对自己的欲望,强迫她承认,自己想要他,就和他想要她一样强烈。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在床边站着,默默看着她,很久很久之后,或许当窗外的雪,又多积了一时高时,他才伸出了手。

牡丹紧张得不敢动弹,连呼吸都要停了。

然而,黑仲明没有摇晃她,也没有叫唤她,而是轻轻的,几乎是温柔的,把她脸上的发丝拨开,抹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滴。

心口,蓦地一紧。

她可以感觉得到他指腹的温暖。然后,他就缩回了手。

又过了好一阵子,她听到他脱下衣服的声音原本放松的身子,再度又变得缰硬。她一动也不动,直到他无声的上了床,钻进了毯子里头,然后伸手将她轻轻的带进怀中。

他的四肢有点凉,她不自觉的轻颤着,他却不肯松开手,只是伸手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的背,将她更加拥紧在怀中。

黑仲明的脸,深埋在她的肩窝里。她清楚的听到他因为温暖的被窝,吐出一口长气。

然后,他哑声开了口。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我的母亲……」那话语,很小声、很沙哑、很坚定,在她耳边低喃着。纵然浑身都是酒气,但她却觉得,哀伤得想要哭泣。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像他一样……」

牡丹的心口,紧缩得阵阵作痛。如果他没有喝醉、如果他知道,她其实还醒着,他绝对不可能将这些话说出口来。她很清楚,黑仲明口中的他,所指的是什么人。她亲眼看过那本日记,所以更知道自己先前脱口而出的,是多么不公平的指控。

他不像他的父亲。

道歉的话语,在那一瞬间,几乎就要脱口。

牡丹得费尽所有力气,才能继续闭着眼,假装熟睡,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夜,铺天盖地。

寒风在窗外呼啸着,整夜没有停过。

他与她,就在那温暖的被窝里,紧紧的相拥着,假装天地只剩这里。


第十二章

美丽的金丝雀,在精致的银笼里,吟唱着悦耳的音符。

严寒的冬日,难得有了阳光,仆人们趁着这时候,赶紧把落地窗打开,让暖暖的冬阳驱逐房内的阴冷。

这是一间中西合并的建筑,在上海称得上是保存得最完善的老建筑。不论中国或者外来的建筑家,都称这座宅邸,是比钻石更珍贵的艺术品。

建筑的左侧是一片老树林立,苍郁荫浓的庭院,而正对着这幅美景的,就是这儿主人的卧房。

卧房里头的摆设,古色古香,处处都是精雕细琢,是前朝贵族才能享用的奢华品。窗户虽是玻璃做的,却是镶嵌在手工的窗棂上,同时保有了实用与美丽。

暖和的冬阳下,金玉秀坐在床畔的软椅上,穿着斜扣襟衫、宽幅绣裙,不同于外出时的华丽,月白色的衣裙上,只有简单细碎的绣花。

她正歪着头,用着镶满珠宝的小刀,一刀又刀,仔细的削着手里头那颗又大又圆的红苹果。

大床上头,有个消瘦的英俊男人。他背后垫了几颗软枕,在床上半坐,一双黑眸注视着床边的金玉秀,满眼都是温柔。

「为什么这么高兴?」江诚问道。

金玉秀抬起眼儿,轻瞪着唇,红润的嘴角上,笑意更深。「因为,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她快乐的宣布。

「什么消息?」

她歪着头,娇俏得一如少女。「秘密。」

「连我都不能知道?」江诚问道。

「嗯,不能。」她笑得更甜。「还不能。」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削着苹果,果皮掉得到处都是。

「小心点,别伤了自己的手。」江诚担忧的看着,锋利的小刀,一次又一次,惊险的划过她小手旁。

她生来就是众人捧在怀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贵人儿,从小就有人仔细伺候,在他重病之后,她决定亲手削苹果之前,甚至不知道苹果是有果皮的。

起初,她笨拙的,还曾经伤了自己,疼得直掉泪,偎在他的怀里嗫泣。但随着他卧病日久,她削苹果的技术,才逐渐的进步。

「不会的,我练习很久了。」金玉秀说道,虽然还是把苹果削得奇形怪状,但总算是把果皮削干净了。「诚哥哥,来,张开嘴。」她把一小块苹果,送到丈夫嘴边。

江诫一口咬下,仔细咀嚼着

「甜不甜?」她急着问。

「很甜。」

「真的?」

「是你亲手削的,怎么会不甜?」他轻声说道,注视着眼前因为他的一句称赞,就兴奋得粉颊红润的金玉秀。

原本,在他爱妻意外身亡后,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此只剩一片黑暗。是金玉秀的体贴入微,毫无保留的爱恋,再度唤醒了他,终于才能抛开丧妻之痛,入赘金家,与金玉秀共结连理。

她对他的爱,是那么真挚,时时刻刻,都留意着他的喜好,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取悦他。

当他染上重病后,她更是忧虑不已,四处找来名医为他看诊。不但学习着亲手煎熬汤药,还坚持要亲自喂他喝药里,更不肯分房,仍要睡在这问满是药味的卧房里,才能就近照顾他。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江诚伸出手,轻抚着妻子的脸,柔声说道,表情满是歉意。

金玉秀用双手捧着丈夫的大手,靠在脸旁依恋的厮磨。

「不辛苦。」她注视着江诚,大眼澄净。

「只要诚哥哥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不觉得辛苦。」

江诚叹息着,将她拥入怀中「如果,我好不起来呢?」他抵着她的发声音极轻。

「不,不会的。」她依偎着丈夫,想起他之前的健壮,跟如今的虚弱,眼里就泛起泪光。

「医生不也说了,你的病情大有进展,再休养一阵子,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我怕我躺久了,骨头都硬了。」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粉颊,柔声问道:「要是我走不动了,那该怎么办?」

「我背你!」她毫不犹豫的说。

江诚轻笑着。

「你怎么背得动我?」她纤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可以的。」她很坚持。

「好好好,你可以。」他哄着。「那么,你得要多吃点,才有力气背我。」她的食量本来就小,他生病之后,她因为担心,吃得比往常更少。

「好。」她乖驯的回答,只要是他的要求她从来都不曾拒绝。

她深爱着江诚,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恋得难以自拔。对他的爱,是那么的深,深到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所以,在他痊愈之前,她必须为他准备好一切。

「诚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她偎靠着他的胸膛,认真的低语着,用自己小小的双臂,尽力拥抱着丈夫。

当他痊愈之后,所等待着他的,就是她精心筹谋、要送给他的一份大礼。那份礼物,将会让他知道,她有多么爱他。

金玉秀闭上双眼,陶醉在丈夫的心跳声中。

同时,她的小手,也在丈夫的背后,将一张纸条撕了个粉碎,再也看不出,纸条上原先写着什么。

纸条上的讯息,早已被她记入脑中。

那就是她心情愉悦的小秘密。

清风怀孕了。

***

过了午夜,原本热闹喧腾的夜总会,也逐渐变得沈寂。

纵情取乐的人们,逐一离开后,偌大的夜总会,反而显得格外冷清。客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沉默的服务生们,专心的清扫着、整理着。

半晌之后,巨大的水晶灯熄灭,只留下几盏小灯,晕黄而黯淡。

未上锁的后门,被无声无息的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首先踏了进来,跟随在后的,是纤细苗条、裹在暖厚大衣里的瘦小身子。两人沿着未灭的小灯,迅速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夜总会三楼的包厢。

包厢里头,弥漫着淡淡的烟味,早已有人正在等待。雪茄的前端,有着忽明忽灭的火影,当火影亮红时,就将白烟后方的男人那双幽冷的黑眸,照得格外清晰。

「我不喜欢等人。」冷淡的语调晌起,黑仲明慢条斯理的,用雪茄轻敲烟灰缸的边缘,锐利的黑眸一边审视着眼前的两人。「但是,我实在很好奇,你们要求与我密约,是为了什么?」两天之前,他收到一封正式的邀请函。

只是,那封邀请函并不是透过寄送,而是直接搁置在他书桌的正中央,等待他本人拆阅。

这证明,对方拥有侵入黑家宅邸的能力,但却只是留下了那封邀请函后就离去邀请函上的内容很简单,只邀请他在两天后的深夜,在属于他的夜总会包厢里见面,函上的署名,让他无声扬眉。在点火烧掉那张邀请函时,他的心理已经决定,将会前往赴约。

穿着大衣的男人,拿下了软呢帽子,拍掉上头的雪。他的身材高大,五官粗犷,嘴角有着深深的笑纹,但他此刻的表情,却严肃而谨慎,不见半点笑意。

厚重的大衣掀起的脸庞。衣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俊秀、几乎难以分辨究竟是男是女的脸膀。

「我们约你见面,是为了清风。」柳羽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的说道,直接说明来意。

黑仲明坐在皮椅中,幽冷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牡丹。」他淡淡的说。

「什么?」

「她不是清风,是牡丹。」

柳羽与楚浪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黑仲明会如此坚持这么称呼清风,代表着他对于清风,已经有了强烈的占有欲。这对他们此行的目的,将会造成巨大的阻碍。

柳羽走上前,静静望着黑仲明的俊脸,却无法分辨出他此刻的情绪。「不论是清风,还是牡丹,这都不重要,我们都知道,那指的是同一个人。」

「那又如何?」柳羽注视着他,一字一句,认真的问道:

「需要什么条件,你才愿意释放牡丹?」

黑仲明挑眉,嘴角微扬。

「你们想谈条件。」

「是。」柳羽点头。「只要你开出条件,在我们做得到的范围内,我们都会尽力去做。」

事实上,柳羽从没想过,会有与黑仲明谈条件的一天,这样的举动,无异是与虎谋皮。但是,为了清风,他思虑了许久,也只能出此下策。

黑仲明捻熄了雪茄,透过残余的白烟,轮流审视着眼前的楚浪与柳羽。「你们倒是比朗日聪明。」他冷笑着。

柳羽不动声色,沉静的再度开口。

「说出你的条件。」黑仲明不答反问:「你们来见我,为什么要瞒着金玉秀?」

他问得一针见血。

敌对的双方见面,已经是不寻常的事,再加上那封邀请函上,只有这两人的署名,不见金玉秀的章印,而且挑选的时间地点,都为了避人耳目,可见这次见面,是瞒着金家进行的。

楚浪的表情有一丝丝的改变,倒是俊秀的柳羽,像是老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神情依然淡漠。

「我们效忠主子,但是对夫人的做法,却不能认同。」柳羽榇缓的回答。

原本,金家的所有情报都该由柳羽统管,但夫人密谋,将清风送往黑仲明身边这件事,却是完全秘密进行的。就连身为亲信的他们,也是在那场宴会上,才赫然发现,清风已经成了黑仲明的女人。

比起江诚,看似单纯的金玉秀,心思反倒更诡秘难测。她的筹谋,只会藏在心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们对江诚绝无二心,但面对金玉秀,却有了疑虑。

让清风身陷险境,已经让他们难以接受。当他们知道,朗日的叛逃,金玉秀其实事先知情,却不去阻止,反而暗中推波助澜时,他们更察觉到,整件事情复杂得非比寻常。

他们担忧着清风,尤其是在得知清风已经怀孕后,更是坐立难安,深怕黑仲明会伤害她。

眼看黑仲明迟迟不答话,连楚浪也忍耐不住,冲口说道:「开出你的条件,或是价钱!」他强忍着心里的愤怒与担忧,急着想见清风。那晚他潜入黑家,因为时间紧迫,只能留下信函,并没有机会见清风一面,确定她是否安然无恙。

「没有。」黑仲明淡淡的说。「没有条件、没有价钱。牡丹,是不卖的。」他的口吻虽然徐缓,但是语气却异常坚定。

「你想对她怎么样?」楚浪心急如焚的逼问。

「这点不需要你来操心。」他说得轻描淡写。

楚浪眯起眼睛,愤怒的握紧拳头,往前跨步,正想揪起黑仲明的衣襟,一只纤细的小手,却挡住了他,阻止他的躁进。

「那么,我们只想知道一件事。」柳羽冷静的问道:「她安全吗?」

「她很安全。」

「你不会伤害她?」

幽冷的黑眸,闪过锐利的眸光。半晌之后,黑仲明才开口。

「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柳羽点头,知道这句话已经是个承诺,清风的安危暂时不需要他们担忧了。如果黑伸明提供的是周全的保护,那么清风留在黑家,或许会比回到金家更安全。

「很感谢你今晚拨冗,跟我们见面相谈,」柳羽礼貌的点头致谢。「我们这就告辞了。」

楚浪神情错愕,不敢置信,大手一把抓住预备离开的纤细身子。「等等,柳羽,我们还不能走--」

「是啊,就这么走了,多可惜。」黑仲明勾着嘴角,拿起那一份打从两人进门,就一直搁在桌上的文件。「你们不如留下,听听我提出的条件。」

柳羽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你的条件?」

「是的。」

「关于什么?」

「击溃金家。」

这骇人的四字,他却说得极为轻霜,仿佛正在谈论今日天气的好坏。

柳羽与楚浪的表情同时一变。

这个男人,竟敢要求他们背叛金家?

「不可能!」柳羽回答得斩钉截铁。

「是吗?」这一次,黑仲明是真的露出微笑。「没有事情是不可能的。」

「金家与主子,对我们都有恩。」

「是吗?」他又问,笑意更深。「先看看这份文件,或许看完之后,你们就会有兴趣,听听我开出的条件。」他把手中的文件随意往前一丢。

楚浪动作迅速,抢着接下文件,却直接将文件交给柳羽,而他仍是护着身旁的少年,警戒的瞪着黑仲明。

柳羽翻开文件,迅速的翻阅着。但是,愈是往下看,柳羽的脸色就愈是惨白,到了最后,握住文件的双手,已经剧烈颤抖得再也无法握住那些写满了许多秘密的文件。

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在看了文件后神情骤变,细瘦的身子也摇摇欲坠,楚浪连忙伸手扶助,粗犷的大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

「柳羽?你还好吧?」

那份文件上头究竟记载着什么?竞能让冷静的柳羽也如此震惊。

柳羽虚弱的喘息,脸色更加苍白,颤抖的小手,紧抓着楚浪的手臂,双眼却直直的盯着黑仲明。「这份资料未必是事实。」他的视线,刻意的迎避那份落在地上的文件。「很有可能,是你刻意伪造的。」

黑仲明坐在原处,不动如山。

「你可以去调查。」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以几乎是赞许的口气说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绝对有办法查出,这份文件究竟是不是我捏造出来的。」

柳羽咬紧了唇,纤细的身子仍止不住的战栗着。

今晚,本该是由他们向黑仲明提出条件,但这份文件,却让他们从主动,被迫转为被动。

坐在皮椅上的男人,再度开口,声调低沈得像魔鬼。

「在调查的时候,也别忘了,我很期待能与你们合作。」

***

在黑家宅邸里,牡丹的自由受到了更多限制。

自从黑仲明发现她怀孕,又试图堕胎之后,他就派了仆人,随时看管着她,不让她再有机会独处。

白昼的时候,仆人们亦步亦趋,将她伺候得格外仔细,就一怕她会摔着、伤着,因为黑仲明已经下令,一旦她或是她肚于里的胎儿,有了任何闪失,黑家的所有仆人,全都要人头落地。

至于夜晚,仆人们会陪伴她,直到黑仲明深夜归来时,才对他巨细靡遗的报告她这一整日来所吃的东西、所做的事情,然后恭敬的退出主卧室。

牡丹仍是住在主卧室里,每天夜里,黑仲明会用双臂将她拥进怀中,强迫她缰硬的身躯贴合着他高大结实的身体。

只是,纵然他囚禁她、拥抱她,他们的身体紧贴着,但两颗心却像是相隔千山万水。

牡丹愈来愈熟悉他的温度、他的气息,甚至在许多寒冷的深夜,半梦半醒间醒来,都会发现自己在睡梦之中,无意识的攀附着他的颈项,蜷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每一次,她都会震惊的松手,翻身到床铺角落。

但是,每一次,他都会伸出手来,将慌如小鹿的她,再度拖入怀抱里。

这样的情况,让她感到困扰。她只能试图藏起所有情绪,也藏起自己的心,反覆告诉自己,不论黑仲明再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再去理会。

所幸,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夜夜将她囚禁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之外,他竞也不曾再越界,用残酷的言语折磨她,或是需索她的身子。

牡丹猜想着,这一切,全是因为她肚子里的胎儿。

经过那一次可怕的尝试后,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扼杀掉这个小生命。虽然,怀孕这件事情,全在她意料之外,彻底吓着了她,也让她慌了手脚,但是她的心没有那幺强硬,足以杀害自己的孩子。

她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带着孩子回到金家。

她的命属于金家,一个随时可能为了效忠而丧命的女人,如何能抚养初生的婴儿?再者,黑仲明也绝对不会允许她带着孩子离开。

所以,这个孩子,只能留在黑家,留在黑仲明的身边。

他有那个能力,能够保护自己的孩子。他发现她怀孕又试图堕胎时,所显露的激烈反应,也证明他在乎这个孩子。毕竟,这个孩子是他的骨乳,是他整个地下帝国的继承人。

在作出决定的同时,牡丹也不断告诉自己,这个决定,跟那一夜无关。

那一夜,他对她咆哮、怒吼:那一夜,他也在她面前,泄漏了真实的情绪。黑仲明,是有心的。

只是,他隐藏得太好,旁人只知道他残酷冷血,只有她知道,有某些行为、某些言词,还是能够重重刺伤他的心。

我不是,我的父亲。

黑仲明在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深深震撼了她,甚至让她的心口紧揪得隐隐作痛。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我的母亲……

只要一想起那晚他醉后的低语,她的胸口,某种坚硬的东西就会逐渐崩裂,暴露出柔软的那一部分。

这让她感到莫名慌张,却又无法摆脱,他的哑声低语,在四周沈寂的时刻,轻轻的、轻轻的,在她脑中响起。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和他一样……

她克制着、抵抗着,反复警告着自己,不能够对黑仲明心软。她无法承受对他心软的后果。

她告诉他,她恨他。

然而,只有她知道,她对他的情绪,不只是纯粹的恨,而是掺杂了太多太多复杂而深刻的、是她今生首度体验到的百般滋味。

当黑仲明接近她、触摸她的时候,那些纷乱的情绪,就会像是浪潮一般,阵阵涌来,威胁着要将她淹没。

到现在,她还能强撑着,不允许自己陷溺。

但是,一次又一次,她的自制力,都随着他的眼神、他的轻触、他的拥抱,变得愈来愈薄弱。对他的情感,就像佗被猫咪弄乱的毛线,剪不断,理还乱,她连看都不敢去细看。

陷溺,只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她必须在自制瓦解前,就离开这个男人。

牡丹已经作了决定。

一日一生下孩子之后,她就会离开黑家、离开黑仲明,远远的躲避这个令她心乱的男人。


第十三章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

时序入秋。

牡丹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接近足月了,她纤瘦的身子,虽然没有丰腴多少,但是原本平坦的小腹,已经饱满得像个吹足气了的皮球。

仆人们的照料非常仔细小心,在怀孕四、五个月时,她孕吐的状况就已经大幅改善,之后身体虽然偶尔会有些小小不适,其余大部分的时间,都没有什么异状。

偶尔,她会不自觉的,用白皙的双手抚着小腹圆润的弧度。但是当肚子里的胎儿,像是回应似的,轻轻踢动着她轻抚的双手时,她又会像是烫着般,迅速把手移开。

秋日的某一天,她在屋子里坐得闷了,索性起身走出屋子,到庭院里头散步。秋日的庭院,一棵棵大树已经从翠绿转为金黄,落叶随着阵阵微风,飘落在草地上。

牡丹走入庭院的小径,听见不远处的前方,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庭院的深处,有一座小小的欧式喷水池,虽然有些老旧,但是仍优美动人,加上这儿较为隐蔽,至少看不见那些如猎犬似的守卫,所以她每次出来散步,总爱走到这里来。

当然,她不是独自一个人,总会有仆人紧紧跟随在她身边。

当她走到喷水池旁时,夕阳的光线,穿透了树叶的缝隙,将跳跃的水珠照得更晶莹可爱。她伸出手,在冰凉的水里拨出阵阵涟漪。

这段日子里,夫人偶尔会捎来讯息。她已经看出了,夫人的讯息是由一个年约四十、在厨房帮佣的妇人,秘密传递进黑家的,但却没有跟对方谈话,只是一次又一次,拿起突然出现的字条在看过之后,仔细的处理掉。

留下,别急。

字条上,笔迹娟秀,是夫人亲手所写的没错。

别伤了自己,安心待产。

除了简略的提示外,夫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而她也无法得知外界的消息。虽然萧炼墨的威胁,肯定仍旧存在,但是她信任楚浪跟柳羽,知道以他们的能力,足以抵御萧炼墨,情势应该暂时不会有变。

音讯全无的朗日,反而最让她忧心。

对于朗日,她心里有着歉意。她无法响应他的感情,更因为她那晚的迟疑,害得他被黑仲明发现,从此陷入危机之中。

她曾经追问过黑仲明,朗日是否仍安然无恙,他静静注视了她半响,才徐声告诉她,朗日还活着,但不在他手上。

黑仲明不会对她说谎。那么,朗日会在哪里?

听黑仲明的口气,竞像是知道朗日的下落。朗日叛逃的行径,应该已经传进夫人的耳里,他无法再回到金家。但是,楚浪与柳羽,应该会念在多年情谊,私下提供协助,暗中帮助朗日躲藏。

难道,黑仲明明知道,朗日在楚浪与柳羽的保护下,却不采取行动?他为什么会放过朗日?

牡丹的心里,有太多疑问,却无法得到解答。

正当她在思索的时候,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倒影。原本放髭的她,瞬间戒备。

仆人从来不敢这么靠近她。那么,站在她身后的会是谁?

牡丹迅速回头,果然瞧见了,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了个陌生的黑衣男人。之前亦步亦趋守护在她身边的仆人,已经倒卧在地上,颈间正涌出大量的鲜血。

那个黑衣男人,手上的刀还在滴血,看见她回头的时候,脸上还出现了诧异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行动竟会被她发现。

「你是谁?」牡丹紧盯着对方,缓慢的站起身来,试图拉开两人的距离。

黑家宅邸的防卫虽然极度严密。但是再严密的防护,也会出现缝隙,加上痛恨黑仲明的人多得可以填满黄浦江,在旁人眼中,她是黑仲明最宠爱的女人,甚至还怀了他的孩子,会有人闯入,意图对她不利,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要是在以往,她或许已经出手,在对方动手之前就先抢下先机,这么一来,逃脱或攻击的赢面都会大得多。但是现在,她身怀六甲,动作已经没有往日灵活,别说是攻击,只怕连逃脱都是一件难事。

黑衣男人耸了耸肩膀。

「我是谁并不重要。」在说话的同时,他已经猛地探出手。「跟我走。」他用力一抓,没想到却落空了。

牡丹及时闪开,退到喷水池的角落。她匆匆寻找着可以脱逃的路径,相对于这个强壮的男人,她仅有的优势就是对这座庭院的熟悉。

男人的脸上出现恼怒的表情。他拧起眉头,大步逼近,大手再度抓来。

这次,牡丹利落挥拳,横向重击那人的手腕。

这样的角度,能轻易的让对方的手痛到无法动弹。

「妈的!」痛极的咒骂响起。

观得机会的牡丹,绕过喷水池,快速的冲向另一条小径。那条小径通向大门,而门前就有大批守卫,就算这个男人追来,守卫们也可以解决掉他。

她逃得很快,却没有预料到,小径上竟会有另外一个男人正等在那里。该死!

这两个字刚闪过脑海,那男人已经出手,牢牢的抓住了她,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巨大的力道扣住她的肩膀,几乎要捏碎了她的肩骨。

咒骂不停的黑衣男人,也走上了小径,细小的双眼里,进射出怒意。

抓住牡丹的男人,微微挑眉。

「怎么,你居然没得手?」不过是个孕妇。

黑衣男人撇了撇嘴,甩着发痛的手腕。「这女人比想象中麻烦。」说完,他握住拳头,往牡丹的腹部重重打下。

那结实的一拳,痛得她全身痉挛,眼前发黑,几乎要昏了过去。

黑衣男人拿出一个老旧却结实的麻布袋,从她的头上罩下去,将她痛得蜷曲颤抖的身子整个套入麻布袋中。

「快走了。」另一个男人催促着。

「好。」麻布袋被收紧,黑衣男人站起身来,把袋子粗鲁的甩过肩膀。

牡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在袋子里头,用双手抱紧肚子,痛得颤抖不已,纵然知道,自己已经被绑架,却丝毫无法挣扎。

可怕的痛楚,像是要撕裂她的肚子,痛得她低声呻吟。

「安静点!」

「不如再补几拳,让她昏了,省得麻烦。」

「也好。」男人们的交谈,渗入她被痛觉占领的意识。

她更蜷紧了身体,保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无助的等待着更重的拳头落下--拳头重击在肉体上的声音猛地爆开,她紧闭着双眼,抽颤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发现,那拳头并不是落在她的身上。

「放开她。」

在疼痛的迷雾中,她仿佛听见了黑仲明冰冷的声音。

又是一声闷响,扛着她的那个男人,无力的倒下,发出痛哼后,重重的跌落在地上,而麻布袋里的她也被摔落在小径上的草丛里。

紧接着而来的,是一连串紊乱的声音,骨头断裂声、男人的痛叫、对打的时候,拳风划过衣裳的声音,最后充斥耳畔的,是男人求饶的哀嚎,紧跟着响起的,就是两声利落清脆的断折声。

然后,粗糙的麻布袋被小心翼翼的彻去。透过被冷汗浸湿的眼睫,牡丹仰起头来,看见了黑仲明的脸庞。他的脸色,异常的铁青。

她想要开口说话,但是先溜出口的,却是痛楚的呻吟。

黑仲明全身紧绷着。他回到家中时,听仆人报告,她正在庭院里散步,他知道她最偏爱这里的静谧,他再度踏出屋子,走入庭院之中,却赫然发现,有两个男人潜进来,正准备把她绑走。

他愤怒到极点,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解决了那两个家伙。

该死!

要是他没及时赶到呢?他在心里诅咒着,双手却极轻极轻的,将牡丹抱出麻布袋。

这么一动,某种温热的液体,就从她腿间漫开,濡湿了她的裙子,也濡湿了他的衣服。她低下头来,晕眩的看着鲜红色的花朵,在她裙上绽放。

蓦地,黑仲明抱起她,迅速往小径那头跑去。

焦急的呼叫声,饱含着怒童,以及恐惧,在她头上晌起。

恐惧?

可能吗?

黑仲明竟然会有恐惧的情绪?会是什么事情,足以让这么冷静强悍、睥睨上海的男人感觉到恐惧?

在迷惑之中,她感觉他抱着她上了车,听见他朝司机怒吼着。

「快!到医院去!」好痛。

牡丹缩在黑仲明怀中,短促的喘着气,因疼痛而冒汗颤抖着。

一次又一次收缩的阵痛,有如雷电一般,从腹部窜至全身,几乎要夺去她所有的意识。

车子才在医院前面停下,黑仲明就抱着她,飞奔闯进医院的急诊室,甚至没有等人推病床来。

「医生!」他巨大的咆哮,回荡在医院的走廊中。

「医生!」

杂杳的脚步声传来,牡丹痛得无法睁开眼,只能听着他胸腔中传来的急促心跳,那沉重的跳动,在一路上莫名的安慰了她。她让自己专注在那跳动的节奏上,转移些许注意力。

「怎么回事?」有个男人听到叫喊,奔跑了过来。

紧跟着赶来的护士,看见牡丹湿透的裙角连忙开口提醒。「医生,孕妇羊水破了。」

医生冲冲上前,看见牡丹裙上的血迹,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拧起眉头,迅速检查她的状况。

「子宫开始收缩了。」她宣布道:「她快生了。快,先把她放到病床上。」

黑仲明抱着牡丹,将她放在护士推来的病床上,当她松开手的瞬间,她莫名地慌了起来,不自觉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没事的。」他顷着身,低下头来,轻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徐声保证。「他们会照顾你的。」

听到他的声音,他才睁开了眼睛,喘息着看着他这才发现到自己竟抓住他的手,试图依赖他。

她痛恨自己竟然这么软弱,她气恼地松开手。

就在同一时间,另一阵剧痛从腹部传来,痛得她只能咬住唇,再度闭上限睛,几乎就要痛叫出声。

护士急忙上前,将她的病床往产房推去。

牡丹以为,安个可恶的男人不会跟过来,但是她的耳里,却听见他继续与医生交谈的声音,始终跟随在病床旁。直到她被推进了产房后,他才被护士劝阻,隔离在外头。

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满了这个房间。白灼的灯光太过刺眼,即使她闭着眼睛,仍可以看到模糊的光影。

那一阵剧痛终于过去了,她早已满身大汗,只能喘息着,睁开眼睛看着,医护人员在她身边忙碌的奔走,医生跟护士轮流问了她几个问题,一边利落的替她换上白袍。

阵痛一次又一次,无情的袭击她。


第十四章

深夜,娇小的身躯寓在真丝床褥中,睡得正是香甜,酣睡时的娇美容颜,如此的甜美可人,仿佛天使般纯洁无瑕。

紧闭的房门,却板无声无息的推开,福态的身影,悄声走到床畔,隔着薄薄的真丝,轻触着金玉秀的小手。

她睡意正浓,蒙陇间感觉到那无声的触摸,长长的眼睫眨动着,还有些渴睡,模样娇愍。

只是,一瞧见床畔福嬷嬷的表情,她立刻清醒过来,以食指按住红唇,示意禁声。

福嬷嬷点了点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转身就离开了卧房。

金玉秀用最轻的动作,缓缓坐起身来,看了看身旁熟睡中的江诚。她的小手,爱怜的抚过丈夫的发,知道他所服用的药,含有沉睡的副作用,就算她半夜起身,他也不会醒来。

她低下头来,在江诚的额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才仓促下床,披起搁在床边的真丝绣花长衫,往门外走去。福嬷嬷会在深夜里特地来唤醒她,只可能会有一件事情。

清风回来了!

金玉秀走向客厅,心中充满了期待。

偌大的客厅里,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因为穿着黑色的衣衫,那纤细的身子,看来更加瘦弱。

「清风。」

听见那柔柔的低唤,陷溺在紊乱思绪中的牡丹迅速转过身来,看见了满脸惊喜、匆匆奔上前来的金玉秀。

「夫人。」她轻声请安,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适应自己昔日的名字。太久了。

这几个月来,她几乎要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脑海中只能不断回想着,一个低沉醇厚的男性嗓音,有时愤怒、有时温柔,反复的呼唤着她:牡丹牡丹牡丹牡丹……

「你终于回来了。」金玉秀高兴极了,也不顾主仆之分,紧紧握住牡丹的双手。「你怎么了?双手怎么这么冷?」

「我没事,只是夜里有些凉。」牡丹说着,清一丽的小脸却早就因为深夜奔逃,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这怎么行,你才剐生完孩子不久啊!」金玉秀焦急的牵着她的手,拉着她到沙发旁坐下。一面不忘急急唤道:「福嬷嬷,快热一碗汤来。」

「是。」福嬷嬷点头,朝着厨房走去,胖满的身躯十分灵活。

「夫人,不用了。」牡丹摇着头,想要拒绝,金玉秀暖暖小小的双手却仍握着她不放。「我不该打扰夫人的歇息。」

「不,我一直期盼着你回来。」金玉秀说着,真挚的双眼直视牡丹的双眸,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苦了你了。」她看得出来,这段日子以来,眼前的年轻女子有了极大的转变。

「夫人,请别这么说。」

「我听说,你在生产时,因为难产的关系,一度还昏厥过去,差点送了命,心里就焦急得不得了。」

牡丹的脸色,变得更苍白。她转开视线,无意识的避开金玉秀那双清澈无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大眼。

「多谢夫人关心,我已经没事了。」她头一次在夫人面前说谎,不愿意再多提自己的身体状况。

「瞧你的脸色,比纸还要白,怎么能说没事?接下来的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待在这儿,让福嬷嬷帮你补补身子。」

「不用了,我……」

「孩子呢?」金玉秀突然问。

牡丹的身子,陡然一僵。

金玉秀的脸上有着困惑,清澈的大眼里更有着无限的期待。「孩子在哪里呢?快抱来让我瞧瞧。」牡丹咬住下唇,心口窜过阵阵的刺痛。

「清风?」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无法面对金玉秀询问的眼神。「黑家防守得太过严密,请原谅我只能自己逃出,却没有办法把孩子带回来。」

黑仲明对她看管得极严,在她怀孕的这几个月来,黑家的防护几乎是滴水不漏,有如铜墙铁壁,根本找不到一丝破绽。一直到了她生产后,因为难产昏厥,一度濒临死亡,身子极度虚弱,防卫才有了松懈。

没有人料到,她会在生产后不到两个礼拜,在身子仍旧虚弱、需要调养的时候,就趁着黑仲明不在时,趁夜逃了出去。

夫人派人秘密递来的信笺上,要求她在逃出的同时,也要带回刚出生的婴儿。

但是,她违抗了命令。

她不敢。

自从生下孩子后,牡丹就彻底拒绝多看那个孩子一眼。她只知道,生下的是个男孩,但是她不敢看他,更不敢去抱他,甚至拒绝与婴儿同房,仿佛那个婴儿是最危险的武器,足以毁灭她最后的冷静。

所以,她狼狈的逃了回来,却把那个孩子留在黑家宅邸里。

翻墙逃出的时候,她还远远的听见婴儿哭泣的声音。那声音揪住她的心口,一而再的吸引她回头,但她还是强忍着那股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冲动,头也不回的逃离。

那是黑仲明的孩子!她在心里头反复告诉自己,那是黑仲明的孩子,与她无关、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金玉秀有半晌的沉默,小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以及忧虑。

福嬷嬷在这个时候送上了暖烫的鸡汤。因为夫人食量少,从小就偏食,所以在大老爷还在世时,就买来珍贵的药方,命令厨房呈头每日每日都要熬炖着一锅的鸡汤,随时准备着,只供夫人享用。这还是头一次,有旁人有幸能够一尝那锅汤的滋味,可见夫人对这个深夜归来的年轻女人,有多么重视。

「汤来了,快趁热喝吧!」金玉秀说着,还特地伸手,将白瓷调羹搁进正冒着热气的鸡汤里。

「谢谢夫人。」

牡丹拿起调羹,将鸡汤送到嘴边。珍贵的药材,以及鸡肉长时间熬炖的鸡汤,芬芳而可口,她却是食不知味,耳边仿佛还有着婴儿弱弱的哭声。

福嬷嬷另外又端上一杯安神的花茶,搁在金玉秀身旁的桌案上,之后才低着头无声退开。

金玉秀端起一套三件的青花瓷杯,用碗盖轻轻的拂了拂热烫的花茶,无限感慨的叹了一口气。

「要你带着孩子回来,的确是太过为难你了。」她轻声细语,口气里有着深深惋惜。「只是,我实在不忍心让孩子留在黑仲明手里。」

牡丹嘴里的热汤,突然变得好苦好苦,苦得几乎难以吞咽。她持着调羹,一动也不动,双眼直视着眼前那盅暗褐色的鸡汤,全身僵硬得像是石像。

夫人柔柔的嗓音清脆而悦耳,但是所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锐利的针,深深插进了她的心头。

「黑仲明未满十岁之前,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上海豪门,彼此往来,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牡丹抬起头来,突然间想起,她误闯宫清荷房里时,在油画上头所看见的那个小男孩。画里的男孩,年纪虽小,双眼却已经冷寒如冰。

夫人继续又说着。

「我亲眼看见,他的父亲黑烈风是用什么方式教育他。」她语调轻柔,说出口的却是最可怕的事情。「黑烈风对他的要求,严苛得可怕,即使在众人面前,他只要稍微出错,黑烈风就会毫不留情的处罚他。」

牡丹无法动弹,只能坐在原处,听着金玉秀句又一句诉说着那些,她最恐惧、最不愿意知道的往事。

「除了责打他之外,黑烈风甚至因为他犯了一个小错,就在严冬的夜里,剥去他的衣服,把他扔进黄浦江里。」她轻声叹息,淡淡补充。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不会游泳。」

那次,黑仲明几乎冻死。

牡丹的身体,无法克制的颤抖着。

寒冬时的黄浦江,江水冷得冻人。她无法想象,当年还是个孩子的黑仲明,被父亲亲手推进黑暗汹涌的江水里时,会有多么惊慌恐惧。

所以,那幅油画里的他,才会有着那么冰冷的眼睛。因为年幼的他,已经在父亲的残忍教有下,经历过太多可怕的事。

握着调羹的手,微微的颤抖着。这一切反应,金玉秀都看进了眼里,她啜了口华茶,也低下头来,担忧的再度叹息。

「黑烈风对他的教育,根本就是虐待。但是,这也成功的让黑仲明成为他父亲所想要的那种男人,甚至还超过了黑烈风的期望。」她略微停顿,之后才又说道:「是他亲手杀死了黑烈风。」

这是整个上海流传已久的传闻黑烈风的死因是突然暴毙,而在那个时候,黑仲明已能独当一面,甚至数次件逆父亲,作出大胆的决定,绝大多数的部属,已经离弃黑烈风甘心让黑仲明统领。

黑烈风死前那一夜,有人曾听见父子二人有过激烈争吵,天亮之后,就传出黑烈风暴毙的消息。

从此,黑仲明弑父的传闻,在上海不经而走。

人们私下传说着,却从来不敢去求证,日子一久,这个传说反倒深入人心。


第十五章

早晨,阳光温暖。

正在炉上煎熬的药材,冒出阵阵白烟,药材的气味,弥漫在整座中西合并的宅邸里头。金玉秀坐在晨光中,手里拿着蒲扇,仔细看顾着炉火,亲自煎熬着那帖汤药。

金黄色的晨光,将她素雅的衣裙染成淡淡的金黄,也将她娇甜的小脸、微弯的身子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她表情专注,双眸注视着炉火,生怕稍微不小心,就熬坏了这帖药,小脸被热火烘得通红。

炉火的温度,烘得她的额上沁出了汗水。

远远的,有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却连头也不抬,继续看顾炉火。

「夫人!」福嬷嬷跑了过来,向来面无表情的胖脸,难得显露出惊慌。「夫人,黑仲明他、他……」

金玉秀淡淡的问:「客人到了?」

福嬷嬷吞咽口水。客人?黑仲明阴沉的脸色,像是上门来,准备亲手描死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福嬷嬷?」

「呃,」福嬷嬷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是的。」

「还不快请进来。」

「是。」

福嬷嬷退出去后,金玉秀仍坐在原处,摇动着手里的蒲扇。

黑仲明来了。

他来的速度,远比她想象中更快。即使他的骨乳安然无恙的被留在黑家,他却在次日清晨,就直接登门。瞧福嬷嬷的脸色,可以肯定,他一定是硬闯进来的。

黑家、金家与萧家,三分势力,始终保持均衡,纵然私下恶斗连连,表面上却还是维持着礼貌。而黑仲明却打破了多年来相敬如宾的假象,由此可以看出,他有多么心急。

金玉秀若有所思,红润的嘴角,弯成甜甜的笑。

她知道他会来,就像是她知道,清风会吸引他:她清楚的知道。清风拥有一切能够引起他的兴趣,甚至强烈吸引他的特质,那是她当初会挑选清风,执行这项任务最主要的原因。

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黑仲明锐利的双眼,紧盯着坐在炉边,正好整以暇的继续熬着汤药的小女人。

昨晚尚未回到黑家宅邸,他就收到属下诚惶诚恐的传来牡丹失踪的消息。

黄昏时,她还躺卧在床上,黄医师再三嘱咐,她身子虚弱,必须好好调养。入夜之后,她竟然就消失不见,拖着孱弱的身子,躲过层层守卫,离开了黑家。

当仆人发现时,她所躺的床褥,已经冷凉了。

更重要的是,她是独自离开的,并没有带走孩子。

黑仲明回到家中时,婴儿的哭声就迎荡在屋里,不论仆人怎么哄、怎么喂,小小的婴儿,仍是用力踢蹬着小手、小脚,尽全力的哭泣,像是知道自己已经被母亲抛下。

极端的愤怒,反倒让他变得冷静。

她逃走了。

而且,还丢下了孩子。

婴儿在深夜里就开始发烧,小小的身躯烫得就像一块火炭,抱着都觉得烫手。

黄医师深夜出诊,匆匆赶来,替婴儿打了针,又折腾到天色大亮,小娃儿才退了烧,疲倦的睡去。

所以,黑仲明才会延者到天亮之后才出门。

他亲自驾车,速度极快,穿过整座上海城,直闯金家。

他不用深想,也猜得出,牡丹究竟逃去了哪里。除了金家之外,她其实无处可去。

「她在哪里?」一踏入屋里,黑仲明劈头就问,脸色铁青,霸道的态度,像是正在需索着原本就属于他的珍宝。

金玉秀抬起头来,并没有佯装不懂,只是温柔的一笑。

「别担心,她就在屋里。」

「我要带她走。」

「别急,她很安全。」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厚厚的布垫,掀开药壶的盖于,确定汤药已经煎好。「她身子虚弱,昨晚又是逃、又是跑,毕竟是累坏了,这时候还在睡呢!」

黑仲明的黑眸里掠过怒火,以及比愤怒更浓烈的情绪。

金玉秀看见了,但她只是记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

「福嬷嬷。」她轻唤着,神色如常。胖满的身躯连忙走了过来,不需要女主人交代,福嬷嬷已经熟练的将滚烫的汤药,从药壶里倒进瓷碗里再连同漆盘与调羹,一同端到金玉秀面前。

「夫人,请让我来拿。」她自告奋勇,其实是不放心让金玉秀与黑仲明独处,深怕娇贵的夫人,会有任何闪失。

「不用了。」金玉秀说道,接过了漆盘。

「我来就好。」对于丈夫的汤药,她始终坚持自己送去。

黑仲明的脸色,愈来愈是阴沈难看。

「金玉秀,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他棣声补上一句。「我没有那种东西。」

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他恼怒的低咆。

「怎么连名带姓的喊我了?算算年纪,我还长你几岁,你该喊我一声姊姊吧?」她莞尔的一笑。

黑眸里的怒火,已经激狂到足以燃烧地狱。

「不要跟我玩游戏。」他的声音极冷。

「我不敢。我是认真的。」金玉秀诚实的回答,声音清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珍珠落进玉盘。「你想要见她,就得先跟我来。」她端着漆盘,往走廊尽头走去,身段姗姗。

她没有回头。

但是,她知道,黑仲明会跟上来。

因为,他早已吞下了她撇出去的饵。

主卧室里,窗帘已经拉开,刚醒来的江诚半坐在床上,荚俊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病容。比起几个月前,他又更瘦了些。

「诚哥哥,黑仲明来了。」金玉秀轻声说道,走到丈夫身边坐下,先舀起一匙汤药,送到嘴边吹凉后,才喂丈夫喝下。

江诚咽下汤药,坐直了身于,脸上有着讶异。

「黑豹?」他看见那个缓步走进房里的健壮男人,着实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金玉秀轻笑着,抢着回答。

「他是特地来看诚哥哥的。」她说得那么自然,温柔的小手,依然喂着丈夫喝药。

江诚挑起眉头,看着面无表情的黑伸明。

「发生了什么事?」在重病之前,他曾坐在金家将近十多年,虽然这场重病腐蚀了他的健康,却没有腐蚀他的敏锐。

「没事,没事。」金玉秀淡淡笑着,看了黑仲明一眼。「他是为了萧炼墨的事来的。」

江诚拧起眉头。

萧炼墨,始终是金家的心头大患,尤其是金玉秀出面主持大局之后,萧炼墨更加欺她是有一介弱女子,变本加厉的,一心一意想吞吐金家。

「这一回,萧炼墨又做了什么?」江诚问。

「别担心,没事的。」金玉秀伸出手,轻抚着丈夫的眉心。「黑豹这趟来,是要答应帮助我们,一同铲除萧炼墨。」

始终冷眼旁观的黑仲明,冷声开口。

「我没有答应任何事情。」

金玉秀笑着轻眨双眼。「我希望能试着说服你。」她喂着丈夫喝下最后一口汤药。「毕竟,萧炼墨得势,对我们两家都没有好处。」

「秀儿,这件事情必须从长计议,我--」

暖嫩的小手,落到江诚嘴上,阻止他再说话。

「够了够了,不许你再为公事烦心。」她像是撒娇般抱怨。「早知道,我就不让他进房里来了。」

「秀儿--」

「嘘,你好好休息,别担心。」她柔声说着,深情的望着丈夫,之后才站起身来,对着黑仲明说道:「我们到外头去谈吧!」

说完,她又对丈夫一笑,才从容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头,早已备妥了香茗,就等贵客入座。

金玉秀先坐了下来,先用洒了玫瑰水的毛巾,擦净了双手,才端起了茶杯,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

看见黑仲明仍站着,她歪着小脑袋,好笑的问:「你怎么不坐下?」

「她在哪里?」他冷冷的瞪着眼前从容不迫的小女人。

「不是说了吗?她就在屋里休息,你怎么这么心急?」她的口吻里有着莞尔,像是个在责备顽皮弟弟的姊姊。

「太过心急,只会吓着她。」她轻轻补充了一句。

「那不就是你的目的吗?」他直视着眼前看似无害、温柔可人的金玉秀。他早已看穿了她细密繁复的心思,知道她阴柔的手腕,比男人的直接,更教人防不胜防。

「我?」她掩着小嘴,讶异的指着自己。

「我为什么要让你吓着她?」

「让她惧怕我,你就更容易操纵她。」

从头到尾,看来单纯真挚的金玉秀,其实就是那个隐藏在幕后、手中拿着长线控制着牡丹的人。

被黑仲明当场揭穿,她竟是半点也不慌张,笑得分外娇甜。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跟她都是为了诚哥哥----我爱诚哥哥,她则是忠于诚哥哥,我们都不想让他在病榻上还得为这些闲杂事情担忧。」

黑仲明冷冷的看着她,睥光冷似寒冰。

金玉秀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诚哥哥的状况,你是亲眼看过了。」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为了撑起金家,我别无选择。」

「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

「但是,这些事情,却都跟清风有关。」她像是想起什么。「啊,对了,你是怎么唤她的?牡丹?」

黑仲明沉默着,黑眸中进出危险的光芒。他可以在此时此刻就杀了金玉秀,强行带走牡丹,但是这么一来,牡丹只会更恨他。

「其实,你要带走牡丹,让我很为难。」金玉秀说着,懊恼的轻咬下唇。「我才刚刚决定好了她的下一个任务。」

黑眸眯起,早已洞悉了对手诡谲恶意的手法。

她也不管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炬,只是神情愉悦的,像是正在谈论着下一场野餐郊游的细节。

「我要派牡丹去处理萧炼墨的问题。」

不用她讲明,他也知道,她打算叫牡丹去姓萧的那里做什么。

一想到当初,金玉秀指派牡丹,为了潜进黑家所做的种种事情,黑仲明的脸色蓦地一沈。

「你敢?」

金玉秀浅笑着,注视着眼前那张黝黑的俊脸上,所透露出的情绪。她看得很仔细,连一丁点儿的变化都没有错过。

「我的谋略不如你,所以,只能故技重施,委屈牡丹了--」

迎面而来的拳,教她吓得停住了口。

重重的拳,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重击在她身后支撑屋梁的柱子上。坚硬的黑檀木竟然应声而碎,凹了一大块进去。

那一瞬间,就连坚固的百年老屋,都因而晃动,落下了些许烟尘。

「说出你的条件!」黑仲明倾身,逼近沙发上的金玉秀。他黑眸闪烁着杀意,全身肌乳紧绷,仿佛是预备张口噬人的猛兽。

一想到这个女人,想将牡丹送往萧炼墨的身边,再度以忠诚这两字,控制牡丹的身心,他就几乎要失去冷静。

饶是从小到大见过无数场面的金玉秀,也被黑仲明的愤怒震愠得有些恐惧。她的脸上,还右着温柔的笑,但却差一点就要握不住手里的茶杯。

她维持着锁定,笑容竟有些缰硬。

「我需要你的帮助,两家连手,一同毁掉萧炼墨。」她说话的速度比平常快而急。「我已经计划好了,关于细节,随时可以交付给你,而你只需要配合,跟我同时出手。」

只靠金家的力量,并不足以摧毁萧家的势力。

黑仲明看着她,神色如谜,半晌没有言语。

就在金玉秀几乎无法再承受那阵长长的沉默时,黑仲明突然弯起嘴角,缓缓一笑。

「好。」他答得异常干脆。

金玉秀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

虽然说,这桩合作对两家都有绝大的好处,但是她万万没想到,黑仲明会答应得如此容易。

「那么,我们立刻就可以详谈--」

黑仲明伸出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不----我先带牡丹离开。」

「可以。」全上海的人,都知道黑仲明一诺千金,她并不害怕他会出尔反尔。

「福嬷嬷,去把清风带下来。」她唤道。

然而,黑仲明不愿意等待,径自问出牡丹的房间在哪里,就跨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姿态从容得如入无人之境。

金玉秀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她不喜欢黑仲明脸上的那抹笑。那笑有着让她不安的深意。

原本以为,透过了牡丹,她就可以操控这个全上海都惧怕不已的男人。但是,当他露出微笑时,她才赫然警觉,要控制这个男人,根本就难如登天。

太危险了,这个男人的城府,只怕比她所想象的还要更深。所以,他对金家来说,永远会是一个最庞大的阻碍。

金玉秀缓缓的、缓缓的,握紧了暖嫩的小手,在心中下了决定。

黑仲明,非死不可。

***

牡丹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

她才睁开双眼,就看见梦里那张黝黑冷硬的俊脸,一时之间,还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直到黑仲明弯身,将她一把抱起时,他身上温烫的湿度,才吓醒了她,让她彻底的清醒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惊骇的问,慌张的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钢铁般的双臂。

「你逃不开的。」黑仲明抱着她,双手虽然制住了她,却没有弄痛她,高大的身躯转身就往外走去,他看着前方,用淡漠的语气,平静坚定的告诉她。

「我的,永远都会是我的。」

那简单的几个字,却比愤怒的咆哮,更让她忐忑不已。

她曾经猜想过,黑仲明会来到金家,要求索回她,但是,她没有料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更想不到,他竟回如此冷静。

她原本以为,他会狂怒,会咆哮,会凶恶的质问她,竟然胆敢逃离他的掌握。

可是,他虽然出现了,却异常的冷静。事实上,他冷静得让她害怕。

他紧紧抱着她,离开了她仅睡了一夜,就要再度离开的房间,大步往外走去。她绝望的知道不论是挣扎,或是咒骂,都无法让他放手,只能认命的被他抱着,穿过走廊,走向金家的大门,直接上了他的车。

离开金家之前,她还远远的望见,夫人依依不舍的目送,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歉意。她不知道,黑仲明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夫人被迫只能看着她被带走。

牡丹没有开口问他。她不想问,更不想知道。

车子穿过了上海城,整段车程中,两人始终都维持静默,没有任何人先开口。

直到车子转进汾阳路,亲眼看见黑家宅邸时,惊慌的情绪才又涌上心头。

「我不要回去!」她脱口而出,眼神惊慌。

黑仲明的视线,扫过她苍白的小脸。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他比谁都还要清楚,自从生下那孩子之后,她就拚命逃避,发了狠、铁了心,要断绝自己和孩子的牵连。

但是,她愈是不理会孩子,就愈是证明了她的在乎。

「你没有别的选择。」他冷声开口。

随着车子逐渐接近黑家宅邸,牡丹心中的恐惧也随之增加。她的双手紧握,直到指尖深深刺入掌心,留下半月形的痕迹。直到黑仲明把车子停在大门前的时候,她已经无法呼吸了。

他下了车,为她打开车门。

「下车。」

她只能伸出颤抖的腿,跨出车子。因为,如果她不照做,黑仲明也会抱起她,直接将她带回屋于里。她自己用脚走进去,总强过再度被他抱入怀中。

宽阔的大屋里,寂静无声。仆人们表现如常,就像是她并不是逃走后,再度被逮了回来,而只是暂时离开。

她跟着黑仲明,一步步的往前走,来到后楝建筑。但是,直到他带着她,经过主卧室的门前却仍不停下,继续往前走去时,她才陡然警觉出他真正的意图。

不!

她没有办法!

牡丹全身僵硬,蓦地停下脚步,脸色白如死灰。接着,她转过身,仓皇的就想逃走。

黑仲明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在她踏出第一步时,他已经迅速出手,从后方圈抱住她纤细的身子。他坚定的、毫无动摇的,圉抱着她,稳稳的往前走去。

「不,放开我!」牡丹挣扎惊叫着,不断的反抗,却仍旧被他拖行着,往那个她不敢接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的角落房间走去。

黑仲明以强大的力量,半抱着颤抖不已的她,来到角落的那个房间前。他打开了房间,将她推了进去。

「不要这样对我!」这句话已经接近哀求。

她试图冲出去,但是却又被黑仲明一次次的挡回来。

她始终不敢去看这间房间里的摆设,更不敢去看居住在这房间里的小小大人儿,就怕多看一眼,都会在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记忆。

她不要看他,不要接近他,她不敢----

「他是你的儿子。」黑仲明轻声告诉她,然后就丢下慌张不已的她,将门紧关上,他知道她的恐惧,却仍强迫她去面对。

当门被关上的那瞬间,牡丹崩溃了。

「不,不要了!」她扑在门上,绝望的呼喊着,双手用尽所有力气,死命敲着那扇门,她不能留在这里,她不雒跟那个孩子独处。

「黑仲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黑仲明……」

门外毫无动静,但是从门缝隙的暗影,她知道他仍站在门外,没有走开,她声嘶力竭的哭叫着,放弃仅有的自尊,不顾一切的恳求。

「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的上手,因为用力敲击而红肿,但她浑然不觉,仍旧用力敲着门。「黑仲明,我求求你!」

在这之前,她从未求过他什么。

巨大的擂门声,终于吵醒了沉睡中的小小人儿。

当第一声婴啼响起时,牡丹僵硬的停下所有动作。这是她在生产之后,第一次这么靠近的听见那个孩子的哭声。

被惊醒的婴儿,开始哇哇大哭,那声音迎荡在房里,每一声都揪紧了她的心。

她恐惧的贴着门,紧闭着双眼,用双手捣着耳朵,却还是阻挡不了婴儿的哭声,声声入耳。

哭声持续着,而门外还是无声无息。

黑仲明就守在门外,没有人会来帮忙,而那哭声就要揉碎她的心。

「求求你,不要哭了。」

她紧闭的双眼,流下泪水,恐惧得不知所措。

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哭了这么久?

是饿了?渴了?还是吓着了?

当婴儿的哭声,逐渐变得微弱时,她反而愈来愈慌乱。她颤颤的抬起头来,在泪眼迷蒙间,看见摆放在房间中央,布置得舒适干净的婴儿床从婴儿床里传出来的哭声,愈来愈微弱。

担忧荫芽,紧紧勒住她的心口,她忍耐了许久许久,终于松开双手,摇摇晃晃的起身,颤抖的朝婴儿床走去。

只是看一眼,只是一眼,一眼就好。她只要看看,他为什么不哭了,确定他没事之后,就会转身走开。

只是一眼……躺在婴儿床里的小娃儿,正在踢蹬着手脚。

粉嫩的小小身子,包裹在兜袍下,全身通红,哭得气都弱了,只剩一下又一下让人心怜的呜咽。

「你怎么了?」她靠在婴儿床边,小声的问,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她长期的忍耐,竟在看见他的那一眼,就开始溃散了。

小娃儿呜咽着,气息急促,小手在空中乱抓。

她不自觉的伸出手,那小小的手掌,一碰触到她的手,立刻紧紧的握住她颤抖的食指,不肯放开。

那抓握的力道,虽然并不强,但却像是直接抓握住她的心。

婴儿皮肤上过高的温度,让牡丹不知所措。

她伸出另一只手,摸摸他的额头、他的身子,发现他全身都是火烫的。

怎么会这样?这样正常吗?还是说,他正在发烧?

她无助的望向房门,想要走过去,求助门外的黑仲明,但是食指上的小手,却让她不敢挣开,只能留在原地。

怎么办?

她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粉嫩的小脸,贪恋她冰凉的手,本能的偎靠过来,贴上她的手心,依恋的摩擦着。

只是,摩擦了一会儿,他睁着仍有泪水的眼,吮眍着小嘴,又觉得不满足似的,再度细声啼哭。

「不要哭、不要哭。」

她完全慌了手脚,连忙安抚着,但婴儿弱弱的啼哭,就是停不下来,泪水一颗颗滑落,濡湿了整张小脸。

就当她也双眼蒙胧,几乎要跟着哭起来时,温润的濡湿,从她胸前漫开。她低下头来,看见单薄的衣衫下,已经渗出的乳汁。

或许,他真的饿了。

她咬着下唇,先褪下衣衫,之后才伸出手来,笨拙的抱起啼哭不停的小婴儿,靠到了她的胸前,用乳尖轻触着婴儿的小脸蛋。

啼哭声停了下来,小婴儿仓皇的转着头,用颤颤的小嘴,笨拙的搜寻着,直到寻见渗着乳汁的来源,才张开小嘴,贪婪的吸吮着。

小小的双手,覆在鼓胀的丰盈上,安心的攀附着,在大口吸吮乳汁时,还会不时抽噎,泄漏出一、两声教人心疼不已的呜咽。

牡丹抱着怀里的婴儿,双眼注视着他专心吸吮着乳汁的模样。她的喉咙紧缩着,哽住一声啜泣。

这是她的儿子。

不论她再怎么逃避。都改变不了,她是他母亲的事实。在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母性的本能,就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她热泪盈眶,泪眼蒙胧的凝望着怀里粉嫩的小娃娃,绝望的知道,自己最恐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这一生一世,她再也离不开这个孩子。


第十六章

晨光之中,今日的一份报纸,被整齐迭好,搁置在餐桌上。

牡丹在用早餐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看见了那份报纸。瞧见报纸头条的瞬间,她用餐的动作,霎时之间冻住了。

富商失踪,重案缠身上海商贾云集,太多人身价不凡,所以能被称为富商的,必定是财富权势,有着过人之处。

而报纸上所指为富商的,就是靠着走私鸦片致富曾经权倾一时的萧炼墨。

曾经。

在十天之前,萧炼墨还是个呼风唤雨、一跺脚就满城颤的大人物。

但是,突然之间,他被厄运附身,生意、产业、地盘,被迅速的侵吞或破坏,三个最信任的左右手,不是倒戈,就是失踪,带走了他最重要的帐簿,还有无数权状与合约。

牡丹看着报纸,发现就连官方也开始严查他走私的生意,与杀人的勾当。

在上海城里,公权力的存在,根本无法阻止犯罪,为了赚取非法暴利,贿赂官员成了最有效的办法。但是,那些官员们,会突然翻脸不认人,除非是有了更大利益的引诱……或是胁迫。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才短短十天,她就亲眼看着,萧炼墨兵败如山倒。

报纸的消息里,仍有些蛛丝马迹可寻,萧炼墨的生意与地盘,多由黑家接手,黑仲明,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获利者。

如此庞大的布局,必须耗费时间,细心安排等到时机一到,就能将对手一击倒地。黑仲明是花了多少时间,布下这天罗地网,才能在十天之内,就收抬掉萧炼墨?

牡丹搁下报纸,走回婴儿房。

粉嫩的小娃儿已经醒了,正在挥动着手脚,乌黑的眼珠转啊转。当她伸手抱起他时,那双黑溜溜的眼,就专注的看着她,小小的嘴里吐着满是奶香的声音,叽叽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用早餐之前,牡丹已经先喂过儿子了,她只是忍不住想再来看看他、抱抱他,用脸轻轻摩擦着他温暖的小脸。

只有看着儿子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心中是平静的。

她不只一次的,抱着他轻声道歉,喃喃告诉他,她有多幺庆幸,能够生下他、能够拥抱他。

「牡丹小姐。」仆人走进房里,恭敬的说道:

「有客人来访,这会儿正等在客厅里。」

「客人?」

「是金玉秀夫人。」

牡丹拍抚婴儿的手陡然停顿住,她作梦也没有想过,夫人竟会来到黑家。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抱着儿子,思索着往门外走去,但才走了几步,就叉停下脚步。她低下头来,若有所思的看着怀里的婴儿,那白胖的娃儿,正把胖嘟嘟的小手含在润润的嘴里,吮咬着玩。

只考虑了一会儿,牡丹就再度转身,走到婴儿床旁,轻轻的将儿子放回温暖舒适的小床里。

几乎是某种难以言明的本能情绪,她发现自己,竟不愿意让夫人见到这个孩子。确定小娃儿就算躺进婴儿床,也没有抗议哭泣后,她才离开婴儿房,往客厅走去。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娇小纤弱的身影。

「夫人。」牡丹讶异的轻唤着,不敢相信,金玉秀的身旁竟然没有半个人陪伴。她从不记得,夫人曾在无人护卫下单独出门过。

娇贵人儿抬起头来,见到是她,才露出了笑容。那笑容跟以往不同,不再那么雍容甜美,反而有些慌乱。

「清风,你终于来了。」金玉秀轻声说着,伸出白嫩如玉的双手,清澈的双眸里,藏着深浓的无助。

「夫人,您怎么了?」她错愕的发现,那双伸来的小手,不但冰冷,而且还轻轻颤抖着。

「您病了吗?」是着凉了吗?

「我没事。」金玉秀摇头,勉强挤出笑容。「对了,孩子呢?怎不抱来让我看看?」

牡丹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回避。

「他睡着了。」她再度对夫人说谎了。

「真可惜。」金玉秀轻声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一颗晶莹的泪珠,滚出了眼眶,落了下来。

那滴泪水,落到了牡丹的手上。

「夫人?」她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一滴又一滴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滚落那张绝世的容颜。

金玉秀的唇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慌乱微弱的声音。

「他杀了萧炼墨!」

她颤抖着,身子一软。

牡丹连忙接住了她。

「萧炼墨?他不是失踪了吗?」

「不,萧炼墨不是失踪。」金玉秀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黑豹已经亲手剁下他的四肢,直到他断气,才扔进黄浦江里。」黑仲明杀了萧炼墨?

报纸上的新闻,匆匆闪过她的脑海。

黑仲明,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获利者。

「黑豹已经吞食了萧炼墨的一切,却还要杀了他。」金玉秀恐惧的低语,泪湿的脸上充满了绝望。「我原本以为,他不像萧炼墨,不会那么卑鄙可恶,但是事实证明,他比萧炼墨更可怕。下一步,他就要对付诚哥哥跟我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撕裂了牡丹才稍稍变得平静的生活。她脸色煞白,只觉得脚下的地板,突然间被抽空了。

「不,他不会……」

「他会的!」金玉秀低语。「金家将是他最后的猎物,他会杀了诚哥哥跟我,就像是杀死萧炼墨那样。我并不怕死,但是,我绝对不能让他伤害诚哥哥。」

突然之间,牡丹知道了,夫人来黑家的目的。

她全身发冷,几乎想要」且刻转身逃走,但是夫人的小手,抓得那么的紧,让她连一步都动不了。

「杀了他。」

她瞪着夫人,浑身发凉。

金玉秀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着她,用那娇甜软润的嗓音,说出了足以震动上海的一句话。

「请你杀了黑豹。」

世界像是要崩裂了。

牡丹战栗着,小脸惨白,不剩半点血色。她想要捣住耳朵,但是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听见夫人所说的每个字。

夫人要她杀了黑豹,杀了她孩子的父亲。

「不……」她骇然低语着,像是被烫着般的,挣脱了那双白皙的小手。「我……我办不到……」

但是,那柔弱的哭声,还有哭声之中仿徨无助的话语,像是没有形体、却更巨大而有力的双手,牢牢束缚着她,不肯放过她。

「不,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我们现在只能依靠你了。」

美丽的小脸上,泪珠如雨般落下。

「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诚哥哥。」

想起在病榻上的江诚,牡丹心乱如麻,那是她曾经发誓,要终生效忠的男人。然而,想起了黑仲明,她的心却更紊乱。

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更重要的是,她对他已经……已经……

牡丹的心口,像是被撕裂般疼痛着,她无法动弹、无法开口,眼睁睁的看着金玉秀泪容凄凄,然后哭泣着跪了下去。

「清风,算我求你了!」铺落在地上的绣裙,沾染了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牡丹绝望的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金玉秀,仿佛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因为恐惧与震惊,丝毫无法动弹。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她该选择忠诚,还是背叛?

***

手里的那把匕首,锐利而明亮。

银亮光滑的表面,映照着牡丹苍白的容颜。

杀了他。

她紧紧的闭上眼,但夫人的声音,却仍声声迎荡在她耳边,无论她怎么逃避,也始终挥之不去。

杀了黑豹。

她全身轻颤着,仿佛又看见,夫人眼角的泪珠,一颗颗的滑落那娇柔美丽的脸庞。

落泪的夫人,亲手把这把匕首交给她,那双娇小的手,又白又嫩,却冰凉无比。冷凉的温度,从夫人的掌心冻冷匕首,也冻冷了牡丹的心,让她一接入手,全身就窜过一阵寒颤。

牡丹从来也想不到,一把匕首竟然会如此沉重。

她重新睁开眼睛,看见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盈满痛苦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夫人给她的任务,总是如此艰巨,而且愈来愈是困难。

起初,夫人要她牺牲身子,贴身保护黑仲明,她咬牙付出了自己的洁白。然后,夫人要她留在黑家,不许离开。她不但被软禁、被伤害、被诱惑,还曾经中弹、曾经难产,曾经痛苦挣扎着,抗拒不去拥抱自己的儿子。

这些,都是她为了忠诚,所付出的代价。

到了现在,当她已经生下了黑仲明的儿子后,夫人却要她亲手杀了黑仲明,告诉她唯有杀了黑豹,金家才能生存下去。

这也是一个任务。

但,却是她此生遇过,最艰难的任务。

牡丹握紧了匕首,纵然将持刀杀人的就是她自己,她却觉得心如刀割,仿佛那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深深的插入她的心。

薯地,敲门声响起,她浑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原本握在手里的匕首,因为那阵颤动,险些就要掉到地上,她动作迅速的把手里的匕首,藏进了枕头底下,回头扬声。

「进来。」一个仆人推开房间的门,恭敬的站在门边垂届敛目的躬身开口。

「牡丹小姐,先生回来了。请您到饭厅用膳。」

他回来了?

那么快!

她看看窗外天色,这才发现,在她望着匕首出神时,太阳已经下了山,外头已经被浓重的夜色笼罩。

太快了。她还没有准备好……

仆人见她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只能再度低唤了一声。

「牡丹小姐?」

那声低唤,虽然轻柔,但仍旧震得她悚然一惊,匆匆回过头来,清丽的脸庞,满是警戒与上心下心。

「什么事?」

「呃,先生正在饭厅里等着您。」

「知道了。」她咽下慌乱,极力保持镇定。「我一会儿后就过去。」

仆人点头,就算察觉了她的异状,也假装没有看见。仆人低着头,退了出去,轻轻的阖上了门。

房里,只剩下牡丹,无声的握紧了双手。

为什么,黑仲明会这么快就回来?平常,他都要忙到深夜的,为什么今天,他要这么早就回桌?

心口,隐隐作痛着。

不自觉的,牡丹伸出手,用力压住自己绞痛的心,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遏止那揪紧的疼。

杀了他。

夫人的声音,悄悄的,再次晌起。

算我求你。

她的喉间,逸出一声,像是被紧扼的呻吟。

她很清楚自己这条命是主子救回来的,她欠江诚条命。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她发过誓要对他效忠:她发过誓要回报他的恩情……

牡丹颤抖的站起身来,再度走回梳牧台前。

她看着镜中那个面无血色的女人,看见一滴泪水流出了那女人的眼眶,再染湿了脸颊,无声坠下。

她抬起头来,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痛,凝聚着勇气,而后转身走出房间,朝着楼下饭厅走去。

璀璨的水晶灯下,长梗的红玫瑰被摆放在餐桌的正中央,在那巨大的骨瓷花瓶中,娇艳的绽放着。

厚实的原木桌,铺着米白色的桌巾,棉麻织成的餐垫上,摆放着纯银的刀叉,以及有着美丽纹饰的餐盘。

当牡丹走进饭厅时,就看见黑仲明正站在餐桌旁。

他低着头,瞧着那才刚从玫瑰花园里剪下的长梗玫瑰,伸手以食指和中指,夹取了一朵起来,凑到鼻端嗅间。

他颈上的领带,已经稍微拉雾了些,西装外套刚随意的挂在一旁的椅子上,两手的袖子更是卷到了粗壮的手臂上。

眼前的他垂着眼,姿态轻松,闻着那甜美的花香,仿佛他是一个普通的园丁,正欣赏一早受着自己辛苦栽培的成果,而不是一个冷酷无情,在短短十天内,彻底毁掉敌手,还将落败的对方亲手杀死的男人。

牡丹瞧着他那英俊黝黑的侧脸,心中绞痛得更厉害了。

下一秒,像是感觉到她的凝视,黑仲明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正站在饭厅门口的她。

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后朝她伸出了手。

他那双黑瞳,一如往常深幽,却带着她无法辨识的情绪。

牡丹喉头一紧,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就想转身离开。她不想碰触他、不想接近他,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的反抗,只会引来他的不悦和恼火。

或许,她该就那么做,惹恼他、反抗他,然后他或许会离开,她就不用……

这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不,她不能这么做!

她不能……不能动摇……

冰冷的双手握紧了拳,牡丹努力压回那几乎又要涌上眼眶的泪。她深深的再吸了口气,才强迫自己走上前,将手交到他手上。

那宽厚的大手,意外的暖热。

黑仲明把玫瑰花递给了她,花梗上仍有刺,她小心的接过,视线凝望着绿色长梗上那尖锐的刺。

他不像一般富贵人家,总会吩咐仆人把花梗上的尖刺剔除,他保留了玫瑰原本的模样,所以这支花的尖刺依然布满在长梗上。

「我喜欢它原来的样于。」他缓声说着,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是它们保护自己的方式。」

牡丹找不到任何话语可以回答他,她的喉咙,就像是被某种东西梗着。因此,她仍旧低着头,看着那仍带艳红的花瓣。

玫瑰淡淡的花香,飘进了她的鼻端,但那清雅的芬芳,仍旧无法舒缓她的紧张,以及心痛。

黑仲明走了过来,礼貌的替她拉开了椅子,然后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当两人都坐下后,管家老张才指示着仆人,端上一道道佳肴。今晚,送上桌的是法国料理,从前菜到主菜,每一道菜肴,都在餐盘上头,被布置得像是一幅画。

食物很美味,但是她毫无胃口。

她低着头,用手上的叉子拨弄着盘里的食物。

她的胃正紧缩着,就算是再可口的食物,她也咽不下去。

餐桌的那一头,传来低沈的嗓音。

「金玉秀下午来过?」

拨弄食物的叉子陡然冻住。牡丹微微一僵,警戒的抬头,瞥了黑仲明一眼。

他的神色自若,正用优雅的动作切割着盘里的牛排,像是刚刚问的,只是今天的气候。

牡丹深吸口气,只能点头应声。

「嗯。」

「她来做什么?」他再问。

她握紧了银叉,克制着不让声音颤抖。

「来看我。」

黑仲明抬起头来,隔着餐桌,静静凝望着她。

他吃掉一口牛肉,缓慢咀嚼着,在吞下之后,才再度开口。「她不是特地来告诉你萧炼墨的事吗?」

「她提了一些。」牡丹试图轻描淡写的带过,但握着银叉的指尖,却因为太过用力而开始泛白。

「是吗?」他挑起浓眉。

她应该要顺势略过这个话题的,但是她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就这么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杀了萧炼墨?」

黑仲明看着她,神色未变,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的指控。他就这么看着她,然后端起水晶杯,喝了一口红酒。

「金玉秀说的?」他没有否认。

在那一瞬间,牡丹绝望了。

她原本还抱持着,最后一丝希望,妄想着这一切只是误会,他没有真的杀了萧炼墨,他没有那么狠绝,没有那么冷酷无情……但是,他没有否认。

看着眼前的男人,牡丹只能点头,从喉咙里挤出虚弱的回应。

「嗯。」

黑仲明嘲讽似的扬了扬嘴角,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再度拿起刀叉,享用他的晚餐。

牡丹仍旧吞不下任何食物。事实上,她的胃就像是一颗沉重的石头,让她难受到几乎想吐。

那一餐,漫长得有如永恒。


第十七章

晚餐结束之后,黑仲明去了婴儿房。他毫不隐瞒对孩子的关心,不论忙到多晚,只要回到家中,一定会去看看孩子。

以往,牡丹也会在场,看着他抱着婴儿,时而轻哄、时而轻拍,有时他甚至会坚持,在一旁看着她为孩子哺乳。

然而今晚,她却躲避得远远的、她不敢再看黑仲明跟孩于相处时的模样,就怕那幕景象,会更加削弱她的决心带着最痛苦的决定,她早早就上了床,躺卧在柔软的床铺里。

直到夜半时分,她才听到黑仲明进门的声音。

他一如往常,脱衣、洗澡,梳洗完毕之后,才在黑暗中走向她,躺上了床。

她没有理会他,而他也保持沉默,没有追问,没有试探,没有强迫她开口。在夜色之中,两人背对着彼此,月光透过窗于,洒落在两人身上。

很快的,黑仲明的呼吸就陷入稳定的规律。

而一旁的牡丹,始终无法睡着,她能够感觉得到身旁高大的男人,健壮的身躯辐射出来的温暖,还有她枕头下,那把冷硬的匕首。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

她计算着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放松,他和缓的心跳。

夜,很深了。

暗夜之中,除了他们的呼吸,没有多余的声音。

无声无息的,牡丹缓缓伸手,探进松软的枕头下,抓住那把坚硬的匕首。她翻过身,缓缓坐起身来,跪坐在他身边。

床上熟睡的男人,没有任何动静,他依然维持着深沈而规律的呼吸。银亮的月光,微微照亮了他俊美的脸庞。

她的心,猛烈跳动着。那心跳是如此激烈,撞击着她的胸腔,直到她的胸口因此都疼痛了起来。

杀了他。

夫人的声音,在她耳际轻响,苦苦哀求。

清风,算我求你了。

她必须杀了这个男人,否则他会毁了金家。

毁了主子、毁了一切。她这么做没有错,他是个残酷无情的恶魔,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不会比萧炼墨少。

只要挥下一刀,划断他的颈动脉。

那会让他大量失血,很快的死去。他不会痛苦很久的。

牡丹深吸了口气,举起了匕首。

但是,她的手在抖。那些跟黑仲明相处的过往片段,一幕又一幕,电光石火般掠过她的脑海。

他嘲笑着她,和她在舞厅跳着舞,对抗着、旋转着;他拥着中枪的她,穿越整座城;他在黑夜中,将昏倒在地上的她,抱回床上,大手轻轻覆在她的心口;他替受伤的她洗澡,沾湿了他的衣袖,故意诱惑着她;他在医院里,抱着她怒吼,逼她不许放弃……

他的高傲、他的野蛮、他的狂妄,都被仔细收藏在她的心中。而他的温柔、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也一样没少。

你就这么恨我?这么恨我?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我的母亲……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像他一样……

你这胆小鬼!他妈的给我醒过来!醒来面对我啊你撑着点,听到没有?不要放弃,不准你放弃!

牡丹……

他叫唤着她,醇厚低哑的嗓音,在她脑海里低吟着、回荡着。

心,好痛好痛,痛得她无法呼吸。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她不可以对他心软!

咬紧牙关,她终于狠下心肠,在月光之下,挥砍下那一刀!

可是,当锐利的刀锋,距离他的颈项不到半寸的瞬间,她却还是停住了手。银亮的刀芒,在暗夜中闪烁,反射着月光。

滚烫的泪水,滑落她的粉颊。

牡丹看着躺在床上的黑仲明,右手紧紧的握着把匕首,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却无法遏止热泪夺眶,滚落双颊。

她的手,颤抖着;她的身体,颤抖着;她的心,一样在颤抖。

那张俊美的脸庞,在她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清风,算我求你了……只要一刀!

一刀啊!

为什么她做不到?

她必须杀了他,她一定得杀了他。但是泪水不听使唤的,一颗又一颗的滚落。

痛苦扭绞着她的心肺,填塞着她的嘴,太过苦涩的情绪,逼得她几乎就要啜泣出声。泪眼模糊中,她伸手捣住了唇,虽然压住了哽咽,却还是止不住心痛。

冷静!冷静下来!

她颤抖的闭上双眼,试图镇定下来,但泪水仍旧放肆决堤,恣意奔流,根本无法停住。

「如果要杀人,你的动作,就必须更快一些。」

牡丹惊愕不已,匆匆睁开眼,才发现黑仲明不知在何时,已经醒了过来。那双深幽的黑眸,正在注视着她。

或许,他根本没睡。

这个男人,早就洞悉了一切。

牡丹突然醒悟过来。

他早就知道,夫人来找她,是要求她做什么。

但是,他还是回来了,甚至走进房间,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静静等待着她动手。

在她慌乱的注视下,黑仲明坐起身来。

「不要动!」

她试图喝阻他,但软弱的哽咽和漫流的泪水,让她的警告,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她只能慌乱的、泪流满面的,看着黑仲明起身。她手里的匕首,仍然贴在他的颈项上,但她就是无法下手,甚至在他起身时,害怕割伤他,反倒顺势而起,任由他坐了起来。

「你要杀人,就得快狠准。」他在黑暗中,冷静的看着她,语音沙哑。「不过,如果你要杀的人是我,你只要开口,就行了。」

他抬起手来。

「住手!」

他没有停手。但是,他伸出的手,不是握住她抓着匕首、震颤不停的手,反而是越过致命的武器,温柔的抚上她泪湿的脸,用拇指拭去那些泪。

「牡丹。」

那手指热烫而温柔,而那低哑的嗓音,就在黑暗之中,包围着她,缠绕着她。

她的心,因那声叫唤,轻轻颤抖着。

她颤抖着,试图拨开那只大手,一边颤声辩驳着。

「我不是牡丹,我是清风!」

「不,你不是。你已经不是清风了,永远也不可能再是。」黑仲明不肯放手,抚着她泪湿的小脸,哑声宣布。「你是牡丹,我的牡丹。」

「我不是!」她愤怒的哭喊,激动的否认。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过多的痛苦,逼迫着她。她挣扎哭喊着,气愤的用左手狂乱的打着他,他却不肯退开,只是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无限温柔的凑向她。

「那就动手吧。」他捧着泪水溃堤、崩溃颤抖的她,吻着她的唇,贴在她唇上,轻声说着。「我的江山不能给你,但我的命可以。」

因为他突然的移动,锐利的匕首,在他的颈问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但是,他丝毫不在乎,仍捧着她的脸,嘎哑的开口。

「你要,就拿去。」

看着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瞳,牡丹心痛不已。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如果她想要,他就会把命给她,他根本就没有睡着,却躺在那里,任她对着他举起了刀。

「阻止我啊!」她气急败坏,狂乱的吼着:「你这个可恶的疯子,为什幺不阻止我?我要杀你啊!你不懂吗?」

黑仲明看着她,平静的再度说道:「我说了,你要我的命,我随时都能给你。」

「你这个疯子、疯子……」她泪眼蒙胧,仰望着他,悲一睫的咒骂着,怒声重复。「我会杀了你的,我会的……我会的……」

只是,不论她说得再多遍,她手中的匕首,还是划不下去。

天啊!

牡丹颤抖着。

她知道,自己还是可以杀了他。只要她用力,用匕首抹断他的颈动脉,他很快就会断气了。

他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根本就不阻止她,只是坚定的看着她,爱怜的捧着她的小脸。

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爱恨情仇,都在牡丹的心中翻搅着、纠结着。

「为什么?」她粉唇颤抖着,困惑又痛苦。「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黑仲明凝望着她,在月光之下,抚过她水气氤氲的眼、她的眉、她的唇,悄声开口。

「你还不知道吗?」

她的心,蓦地一颤。

他眼里的情绪,教牡丹格外惶恐。她仓皇的发现,她不想知道答案。她不敢知道。她不能知道!

可是,黑仲明已经开口了。

「因为你够勇敢,因为你够坚强,因为我需要你--」

「不!」害怕听到最后的答案,她惊慌失措的退开,急着想跳下床,在尚未听见答案前,快快的逃离。她甚至顾不得手里的武器。

在混乱之中,匕首掉落在地毯上。黑仲明像是早就料到她一定会退缩,在她稍微有动作前,就闪电般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我不想知道了!放手!」

牡丹绝望的挣扎着,心慌意乱的想抽回手,但黑仲明的箝制就像钢铁一般顽强,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他望着她,罔顾她的挣扎,一字一句的说。

「因为我爱你。」

瞬间,她停止了挣扎,只能震慑的,怔怔望着他。泪水,再度泉涌。这是她预料之中的答案。

她早就知道了,却还妄想逃避。

「不,你不爱我!你不爱!」

她哭泣着,对着他咆哮,但他依然将她坚定的拉回床上。

「放开我--黑仲明,你放手……」

任凭她再怎么用力槌打、挣扎着,黑仲明就是不放手,只是紧抱着她,在她耳畔,轻声重复。

「我爱你。」

「不!」她不断哭泣着,无法抵抗那低沉的告白,从她的耳畔窜入了胸口,烙印在她心上。

这不是真的。

他不可能会爱她,这只是他的谎言,是他想要她臣服的天大谎话。

她一次又一次,反复的说服自己,然而黑仲明颈间的血痕沾到了她脸上,她感觉得到鲜血的温热。

他是以性命来做赌注,清清楚楚的让她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知道她准备要杀他,却仍旧走进房里,仍旧上了床,仍旧睡在她的身旁,甚至仍旧将她拥入怀中,贴近那个最接近他心口的位置。

「我爱你。」他紧拥着她,口气坚定,「而且你也爱我,否则,你不会下不了手。」

「不……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牡丹在那温暖强壮的怀抱中,泣不成声的哭着否认,可是她心中辛苦筑起的高墙,却早已因为他说的一言一语,逐渐崩裂倒塌。

「你爱我。」他坚定的开口,重复道。

「我不爱你!」牡丹推开他,挥手打他。

「我不爱!不爱、不爱……」

她甚至甩了他一巴掌,疯狂的槌打着他的胸膛,但是他始终没有闪开,甚至没有阻止她,只是跪坐在她面前,抚着她的脸,一再的开口逼迫着她,要她亲口承认。

「承认吧,告诉我,你爱我。」

「我恨你!」另一个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黑仲明猛地伸出手,将牡丹拉回怀中,热烈拥吻着她,贴着她颤抖的唇说:「你爱我。」

她不能,也不想爱他。

黑豹没有心。

人们这么说,但是,她知道他有。

他只让她一个人窥见了,掩藏在冷漠面具之后,那个真正的他。她知道他会受伤,知道他多么痛恨父亲,知道他有多么气愤母亲抛弃他,知道他的愤怒、嘲讽,只是为了掩饰他的痛苦。

他野蛮、狂妄、自大,心机深沈,但是他却把他的心、他的命,毫无遮掩的摊在她面前。

我爱你。

他一次又一次,坚定的重复着。

我的江山不能给你,但我的命可以。

即使她捣住了双耳,闭上了眼睛,却仍挡不住他所说出口的字字句句。

你要,说拿去。

泪水漫过她的脸,浸湿了他的肩头。

黑仲明紧紧拥着她,肌肉紧绷,压抑的、沙哑的承认。「我不能给你幸福平安的生活,我也不能给你自由,我能给你的,只有我的命,跟着我,只有无止尽的暗杀,跟永远数不尽的敌人。但是,我爱你,你可以否认一切,却不能否认这个。」

她的心,好痛好痛。

黑仲明再次开口。

「我知道你爱我,承认它,我需要你,需要听到你说出口。」

牡丹痛哭失声,崩溃在他温暖强壮的怀中,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的一颗心,早已沦陷在这个野蛮可恶的男人手中。

「说吧,说你爱我。」他低哑的语音,有些不稳,几近恳求。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跪坐在床上,痛苦呜咽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放了我?」

他微微退开,抚着她的小脸,抹去了她的泪,笔直的望进她的眼里。「因为我是你的,就像,你注定要成为我的。」

这句话,如同宣誓。

她闭上双眼,将他深情的面容刻印在脑海中。

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抹灭了她内心之中,所有对抗他的念头。

牡丹颤抖着,感觉到他靠近,欺上她的唇摩拿着,要求着。

「告诉我。」

她哽咽着,感觉到他的温暖、他的怀抱。那一瞬间,她知道,他说得没错,她早已不是清风,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去当她的清风。她已经是他的牡丹了。睁开眼,她透过氤氲的泪,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我……」她粉唇轻颤,哈哑的开口承认。

「我爱你……」

刹那间,那高大的身躯窜过一阵颤抖,黑仲明的双瞳如火炬般明亮。他开口说了一句,她原本以为永远不可能听到他说的话。

「谢谢你。」

那低沈沙哑、饱含情感的言语,让她再次泪如泉涌。

粗糙的大手,用最轻柔的力道,徐徐擦抹去她满脸的泪。他仔细的,不放过任何一滴泪,耐心的为她抹去那些温热的泪滴。

牡丹透过泪眼,仰起头来,轻颤着注视他。

她不再迷惘,她的心早已选择了,纵然那个选择痛楚得像是要撕裂她的灵魂。

她还是选择了他。

冰冷的小手,轻轻颤抖着,伸向黑仲明黝黑的俊脸,摸索着他额上板她攻击时,指甲所留下的红色伤痕,她打得太用力了,他脸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深得见血。

黑伸且月一动也不动,任凭她轻抚着那些新伤。

她的指尖沾了他的血,她看着那些血,有些不知所措,但身子里的本能却催逼她,自然而然在床上半跪起身,双手捧住他的脸,再以软润的唇,贴上他的伤口,以舌尖逐一舔去那些血迹。

温暖润湿的舌,轻舔着黑仲明,她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原始得就像是一只母兽,正温柔的在舔着自己心爱的伴侣。

而后,她的唇,轻轻的,颤抖着,落在他的唇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起初这个吻很温柔,但是他们都贪婪的想要更多更多,觉得这样的温柔还不够,于是黑仲明低吼着,在她攀紧他的同时,也用力抱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舌羞怯的、尝试的,探入他口中,让高大的身躯战栗着。当她的舌尖溜滑过他粗糙的舌,懒懒摩擦的时候,那强烈的快感,让两人同时发出模糊的呻吟。

当他夺回主控权,化为攻击那一方,熟练的掠夺她口中的甜蜜时,她喘息着迎合,急切的小手,扯开他的衣襟,笨拙的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膛。

她再也不需要压抑、否认对他深切的渴求。

她已经承认了。

她爱他。

她要他。

不论他是多么邪恶、多么危险的男人,甚至还是她的敌人,但偏偏她就是无可救药的,深深爱上了他。那些恩或怨、爱或恨,忠诚或背叛,都变得不再重要,她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的存在。

火焚般的欲望,无情的烧灼着牡丹。她低泣的胡乱撕扯他身上的衣服,在此时此刻,只想纵容情欲,用全身去感觉他的存在。

黑仲明的吻,顺着她的颈项蜿蜓而下,以热烫的唇舌,在她的颈间、喉咙、锁骨,用力的吸吮着,直到白嫩的肌肤上都留下他的痕迹。

强而有力的大手,迫不及待的撕裂那些碍事的衣裳,很快的让彼此都变得赤裸。当粗糙摩擦着细致时,他们同声喘息。

牡丹的星眸半闭,纤细的身于在他的手臂里弯如一弓的月,晕黄的灯光,替她的恻脸、她的颈项,以及浑圆丰盈上,被他纳入口中反复吸吮着、湿润挺立的娇艳蓓蕾镶上淡淡的金边。

她沉醉在情欲中,一次又一次,因为他的挑逼而颤抖着。

当黑仲明停止对她的爱抚,甚至松开手时,她轻吟着睁开眼,迷惑的望着他,完全不知所措。

他却是坐在床头,背抵着雕花床板,对着她露出邪恶诱人的微笑,然后朝着她伸出了手。

「来。」他说。

在那一瞬间,她就懂得了他的意图。

牡丹的粉颊娇红,只迟疑了一会儿,就颤抖着来到了他的身边。他黝黑结实的身躯,强烈吸引着她,让她无法克制的,低身卧进他的怀中,用一身的白嫩,去摩擦他的粗糙。

宽厚的大手捧握住了她的丰盈,以拇指揉搓着她粉艳湿润的乳尖。黑仲明靠在她耳边,哑声说道:「坐到我身上来。」

距离上次的欢爱,已经过了许久许久,而这样的姿势,又是牡丹从未尝试过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上心志的坐起身来,在他的坚硬灼热上,调整着自己的姿势,直到那巨大的男性抵入她分跪的腿间,抵磨着她腿间的娇嫩,一再被蕊瓣中的湿润染湿。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确定的看着他。

因为他太大、太硬,即使她是湿润的,这姿势仍旧太过艰难。她咬着唇娇吟,双手撑在他结实的腹肌上,努力到全身通红,香汗淋漓,却只能将他前端的一小部分揉挤进身体里。

她喘息着再度尝试,又往下坐了一些。那被挤开的鲜明感觉,教她战栗不已,险些要滑了手。

黑仲明全身紧绷,表情狰狞,在她的身下发出欲死的兽吼。

这是不可能的。

牡丹挫败的呻吟,发出无助的低泣。她没有办法,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全部的他。

「我不行……」她难耐的扭动着,却只是增加了彼此的摩擦。「帮我……」

她的双眸里饱含无助的泪水。

纵然那饱胀感开始时让她有些微的不适,但是当她适应之后,她竟不由自主的,扭动纤细的腰,在他身上慢慢起伏着,没有盛托的丰盈,诱人的晃荡着。她主动以软嫩的深处去包裹他的强硬。

强烈的快感,催逼着她,本能的骑乘着他,深深的摩擦。

他们同时呻吟着,她一边艰难的起伏着,一边注视着身下这强壮的男性身躯。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床单,肌肉纠结,俊脸上的表情,更教她深深着迷。

于是,她尝试着,坐得更深,果然换来他一声粗嘎的咆哮。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可以驾驭这个危险强大的男人,让他低吼着、喘息着。

她紧闭着眼,粉蕾紧绷,晕红的肌肤上满是汗水,矫小的身子,在他身上紊乱驰骋着,追寻着最灿斓的那一点,却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

牡丹发出挫败的呻吟。

突然,黑仲明握住她的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还来不及发出任何抗议,那沉重的男性身躯,已经亲密的将她紧紧压入床褥中。

「你还需要练习。」

他沙哑的声音里,饱含着浓郁的欲望。健壮的身躯,只一个挺腰,就进得更深。

他的节奏一点都不温柔,不但粗暴,而且狂乱,一次次进占她、深入她,在她的体内抵转,直到她忍受不住,迷离的泣嚷着,用双手攀住他的肩、用双腿环住他的腰,泣求他更重更快的侵略,填补她热烈的渴求。

她深爱着他的放肆蹂躏,无法自拔。

她爱着这个男人,因为是他,她才能把自己完完全全的给他。

狂乱的节奏,愈来愈是强悍,黑仲明抓握住她小巧的粉臀,一再的冲刺,在让她娇吟喘息时,他也发出问声咆哮。他陷溺在她的深处,被她的热烫、她的温润,紧紧吸吮着。

终于,在她晕眩着喘息呻吟时,一个深而重的冲刺,将她推上了高潮。她紧攀着黑仲明,泣声娇喊,感觉到他的炙热,也深深充满了她。

***

窗外,天光微亮。

牡丹还没睁开眼,就感觉得到黑仲明正在看她。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与他同房的这般日子,她时常在清晨,感觉到他的视线,就仿佛是他无声的注视,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以往,她不敢睁开眼睛,更不敢面对他的视线,所以她总是装睡,紧闭着双眼,直到他下床离去。

直到今天,她终于能够睁开双眼,迎向他的视线。

黑仲明脸上的表情温柔得让她诧异。原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以这种表情在注视着她。

发现她睁开眼时,他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她的脸。

「早。」

一阵羞抱,突然涌上心头。她只觉得双颊烫红,羞得不敢注视他,只能匆匆的转开视线。

黑伸明轻轻的,将她的小脸转了回来。

「为什么不看我?」他哑声问着。

牡丹的脸儿变得更娇红。她看着那张俊脸,轻咬着唇,没有勇气告诉他,只要看着他,就会让她想起昨晚恣情的欢爱。

很难想象,这么霸道的男人也会那么的温柔。

昨夜第二次欢爱,他慵懒的、虔诚的,吻遍她的全身,不再狂乱、不再粗暴,他的温柔让她的心几乎就要融化。

这是黑仲明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深藏的温柔,只会展显在他一生一世的伴侣面前。

粗糙的手,轻轻划过她娇嫩的红唇。

「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他无限轻柔的,徐声告诉她,深幽的黑眸里有着浓浓的严肃。

「什么事?」她有些警觉。

黑仲明将她抱进怀里,用所有的力量,支撑着怀里这娇小的女人。虽然,她看似脆弱,但是他知道,她其实有多么坚强。

「这件事情跟你有关。」他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的发,用慎重的语气说道:「也跟金家有关。」


第十八章

金家紧闭已久的大门,在这天气晴朗、气候温和的一日,难得对外敞开。川流不息的贵客,穿着华丽的衣裳,带着贵重的大礼,搭乘名贵轿车,一一登门祝贺。

今日,是江诚的寿宴。

金玉秀亲自策划这场宴会,不论是宾客名单,或是宴会上的菜肴,甚至是大桌中央,那喜气洋洋、雪白胖软中沾着些许朱红的寿包,里头包的馅料,都是江诚最喜欢的白一旦沙馅。

江诚病了好些时日,适逢他的生日,她决定为丈夫办一场盛大的寿宴,或许可以冲冲喜,也让他换换心情,能与外人多接触。

除此之外,她还替江诚等谋了一份大礼。

黑豹的死讯。

金玉秀吩咐清风下手,已经有多日了。事关重大,她格外关注,日日夜夜的等着,却迟迟等不到她期待的消息。

暖嫩的小手,在绣着精致花鸟的丝绸下悄悄紧握。

莫非,是清风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再者,黑豹虽然在乎清风,但那样的男人也不可能乖乖的引颈就戮,任凭清风杀了他。

贵客们一一到来,金玉秀保持着微笑,不时点头致意,但是她的心里头,却仍被黑仲明所占据。

在她的计划里,暗杀黑仲明,至少还要再等到上海人逐渐淡忘萧炼墨被毁,萧家的地盘全被鲸吞蚕食殆尽时,黑仲明的死讯才不会让人联想到,幕后真正的得利者,其实是金家。

但是,黑仲明的行动,快得超乎她的预期。

当她要求他与金家连手,围攻萧炼墨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黑仲明在十日之内,就可以毁掉金家头疼已久的宿敌。

黑仲明的能力,远比她所预料更危险骇人。

那精密的布局,显示他早有预谋,就算她不开口。

他也已经准备要收拾萧炼墨。

这次失算,让她深深警惕,这才决定计划提前,用软言软语,以及几滴眼泪,逼着清风动手。

幸好,她的筹谋之中,还有最成功的一部分。

黑伸明舍不下清风。

他爱上了她。

打从一开始,派清风到黑仲明身边,根本就不是为了要保护黑仲明,而是为了要让她有机会能够夺取他的心。为了让清风能够得到他的信任,金玉秀甚至派人在慈善宴会会场门口,开枪伤了清风。

她花费了这么多功夫,就是要让黑伸且月能够卸下心防,将清风留在身边。

事情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只要黑豹一死,她为诚哥哥所布妥的江山,就能稳固牢靠,再也没有旁人能够威胁诚哥哥在上海的地位。

「夫人。」福嬷嬷上前低唤。

「什么事?」

「宾客们都到齐了。」

「好。」金玉秀点头,而后转身,走往主卧室。

主卧室里头,江诚穿着长长的暗色绸马褂,更显得他高而痘。他一身整洁,是金玉秀一早起来亲手为他梳洗,仔细的替他穿上长袍,以及鞋袜,还在他的襟口别上价值连城的翡翠雕龙压襟件。

「诚哥哥?」

他转过身来,对她温柔的一笑。

金玉秀的心轻轻颤抖着。为了这个男人,她甚至愿意去死。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着,望着江诚的眼神,有着无限依恋、无限爱幕。

「可以。」他低下头来,吻了吻妻子的脸颊。

「今天精神还不错。」他其实很累,却不愿意扫了她的兴致。「客人们都来了吗?」

「都到齐了。」

她望着丈夫,还有些担忧。

「你要是觉得倦了,千万别强撑,跟我说一声就好了,我们立刻回房休息。」

瞧见她忧虑的表情,江诚微笑着。「好,我一定告诉你。别担心,嗯?」

「嗯。」金玉秀点了点头,牵起丈夫的手,一起走向了大厅。

大厅里头,宾客云集,原本早已就座,但是瞧见了江诚露脸,全都自动站起身来,热烈的鼓掌着。

「江先生!」

「您气色看来不错啊!」

「是啊是啊!」

「吉人天相,您这病啊,肯定是快好了。」

「咱们等着您病好,还有很多事要跟您请教」

人们争相上前,急着讨好他、祝贺他,个个都深怕说得迟了、说得少了,在往后与金家的合作上就会被遗忘。

在众人的恭贺下,江诚偕同金玉秀来到了主桌。他们相视一笑,正要坐下的时候,福嬷嬷仓皇的走来。

「夫人,又有客人到了。」

「客人?」金玉秀皱眉,看着已经坐满的三大张圆桌。「客人不是全都到了吗?」

「是、是……是黑豹……」

金玉秀的笑容霎时间冻结了。但一旁的江诚,却是十分高兴,挥了挥手说道:「快请进来。」

福嬷嬷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金玉秀,迟疑了一会儿,才在江诚的催促下,转身去了门口,让不请自来的两个人入内。

当黑仲明挽着牡丹,出现在大厅入口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们吸引。宾客们有的诧异、有的错愕,都没想到会在江诚的寿宴上,看到黑仲明出席。

「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挽着牡丹,走上前去,对着江诚点头。

江诚笑了一笑「你能来,是我的荣幸。」他的视线落到一旁,有些难以确定。「清风?」

牡丹看着他,微微颔首。「先生。」

他迟疑了一下,讶异的神情藏不住。

「我以为,你还在乡下休养。」

妻子一直告诉他,当初黑豹刺的那一刀,让清风受创颇重,所以只能留在乡下。

「我已经好了。」

「你怎么会跟黑豹一起来?」

不知情的江诚困惑的看着她,以及她身旁的黑仲明。他正揽着她的腰,两人间的亲密不言可喻。

「因为她是我妻子。」黑仲明此话一出,全场一阵哗然。随伺在江诚身边的金玉秀,脸色更是瞬间刷白。

「妻子?」江诚一怔。

「我们昨天结婚了。」牡丹点了点头,将手里的文件递给了江诚。「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送您的贺礼。」

贺礼?

江诚狐疑不解的接下。

在众人的注视下,江诚打开那被装订成册的文件,才看一页,他脸色已经愀然大变。

一阵突来的晕眩,让他几乎连坐都无法坐稳。

「诚哥哥,你还好吧?」金玉秀担心极了,伸手扶住丈夫,却瞄见他手中的文件,写的是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她的全身,瞬间发冷。

不可能,她已经把那些人、事、物都处理掉了!

怎么可能还会有人知道?怎幺可能还会有人晓得?

金玉秀倒抽了口气,仪态全失,慌乱的伸手将那可恶的文件胡乱强抢了过来。

「不!别看!」

「秀儿……」江诚满脸震惊。

「诚哥哥,你别信这上面写的,那全是假的!假的!」她慌张无比的,为自己辩解着。「这都是黑豹编出来,想离问我们的!你别信他!」

江诚血色尽失,看着眼前娇小可人的妻子。

他很想相信她,但是他从未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完全失了冷静。

他朝她伸出手,脸色惨白的开口。

「把文件还我。」

「不,不要,你不需要看这个。这些都是谎言!谎言!」她气恼的,含泪撕掉了那些文件。

「秀儿!」江诚大喝一声。

她娇小的身躯猛然一震,抬起头来,却看见他的眼里,有着怀疑以及不敢置信。

他从来不曾用这种眼神这样看过她。

他不信她!

金玉秀慌了、乱了,她回过身,愤怒的看着黑仲明。

「你怎么能这么恶劣?你怎么能这么诋毁我?」她伸出手,抓住了牡丹,眼泪盈眶的哀求。

「清风,你告诉诚哥哥,告诉他啊,说这些都是假的,都是黑豹编派出来的。」

牡丹看着她,抽回了手,冷静的问道:「你希望我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父亲是怎么被你派人杀死的?还是告诉他,我母亲是怎么被你教人纵火烧死的?」

金玉秀震惊的,往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你说谎,这不是真的。」

牡丹却步步进逼,注视着她,愤怒的火焰已经转为深深的厌恶。她居然曾经全心全意的信任过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也希望这是假的,我也希望是我在说谎。因为,我怎么样也不敢相信,你竟然如此狠毒,只因为我父亲碍着了金家,你不只派人杀掉了他,还放火烧了我家,想要置我们全家于死地。」她曾经还愿意替这个女人效命。「当你发现我没死时,还说服江诚,收养我、教育我、训练我,替你做事。」

「我没有、我没有!你说谎!」金玉秀又惊又气的,朝她挥出了小手。

牡丹闪电般抓住,意图攻击她的细嫩手腕。

强烈的愤怒,让她几乎扭断了那只手。

「啊……」金玉秀痛叫出声,豆大的泪滴进出了眼眶。

「清风,住手!」江诚连忙出声制止。

牡丹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之后,才甩开了那纤细白嫩、却沾满无数人鲜血的小手。

金玉秀摔跌在地,梨花带雨的握着自己疼痛的右腕。

「她下毒,用砒矶霜毒死了淑君夫人。」牡丹说道,声音清楚的传进每一个人的耳里。

金玉秀仓皇的抬头,尖叫出声:「不--你胡说!」

牡丹不理会她,只是看着江诚。

「她想得到你,所以每个月,她都会让家里的厨子做了糕饼,送去你家里。她知道,淑君夫人最嗜甜食,她也知道,你不吃甜的。」

「住口!」金玉秀最见不得人的秘密被当场揭穿。她爬站了起来,冲上前想再攻击牡丹,急着要让她闭嘴,但一旁的柳羽却站了出来,挡住了她。

「让她说完。」

「你--」金玉秀颤抖着,不敢相信的看着柳羽。「你做什么?」

「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柳羽转过头,看着主位上的江诚。「先生,清风没有说谎,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们全都查证过了。」楚浪从一旁晃了出来,站到柳羽身边,低头看着江诚。

「她不只杀了清风的父母,也毁了朗日、柳羽跟我的家,只因为我们的双亲都挡了金家的财路。她要你收留我们,是因为我们还有用,我们每一个,都是她为了替你打下江山,精挑细选出来的。」

朗日已经被送往美国,而黑仲明为了与他们连手,才决定放过朗日。

江诚震惊不已,只能坐倒在椅子上,哑口无言的瞪着跟在自己身边多年,最忠心的护卫,跟那心爱的娇妻。

「秀儿,真的是你做的?」

「不,不是我。」金玉秀挣脱柳羽的箝制,冲到江诚身前,跪在他面前,抚着他的腿,仰起小脸,看着那深受打击、真心挚爱的丈夫,哽咽的辩驳。

「诚哥哥,你相信我,你别信她,淑君姊姊过世时,我才十四岁,怎幺可能对她下毒?」

是啊,她当年才十四岁,怎么可能如此狠毒?

江诚想着。

但是,回想起来,淑君的确是在认识秀儿之后,身体才突然开始转坏的。而那一年,秀儿的确每个月都会带着糕饼来。

他清楚记得,她带着糕饼,特别来探望淑君的模样。

有一回,淑君曾想让他也尝尝那顶级的美味,却被秀儿阻拦了。

不行,你不能吃。

淑君姊姊,这是我特别请厨子为您做的,您别让诚哥哥糟蹋了。

他记得,她这么说。

江诚震慑不已,心痛的看着跪在身前的娇柔妻子。

「你下毒杀了淑君?」

「不,不是我--」她摇着头,颤声开口,却被人打断。

「你别再费事否认了。」黑仲明冷声说道。

「要证据,你要多少有多少。」

金玉秀惊慌回过头,只见他的手里多出了另一份文件。

他扬起嘴角,嘲讽的告诉她。「我印了很多,足够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你所做过的事。」

这个男人!这个邪恶可恨的男人!

金玉秀愤恨的瞪着黑仲明。

这个男人早就料到她会撕掉那些文件;他早就晓得她最珍视的是什么。她原本以为,他深陷在温柔陷阱之中,却没有料到,他始终伺机而动,无论是对萧炼墨,或是金家,他都早已有了计划。

他一直不动声色,让她以为,她的计划是成功的。可是,他不但得到了清风,还一出手,就直接摧毁她今生的珍宝--江诚对她的爱!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江诚成为上海的帝王,可她怎么样也没想到,竟然会棋差一着,输得兵败如山倒。

「秀儿?」江诚寒心的叫唤,让她为之一僵。

她慌乱的回过头,尽最后的努力,为自己辩解着。「诚哥哥,我都是为了你。」

这句话,间接承认了江诚的猜测。

「为了我?」他心痛的眯起眼,不敢相信的问:「你下毒害死我的妻子,是为了我?」

金玉秀用力摇头我!」,抓紧了他的膝头,泪流满面的喊着:「你的妻子是我,是我!」

江诚痛苦又愤怒,注视着她,今生头一次拨开了她那双美丽的小手。

那再明显不过的拒绝,让金玉秀呆了、傻了,她惶惶的看着心爱的丈夫,脑袋一片空白。

就在这个时候,浓重的焦味逐渐蔓延进气氛紧绷的大厅。有人分神转头,却愕然发现,一丝丝的火苗正从走廊窜烧而来。高温逼近大厅,让衣着华丽的男女,都觉得燠热难当。

「失火了!」有人发出惊叫。

人们纷纷回头,发觉失火后,都惊慌的起身,争先恐后的往门口挤去。

蓦地,一声枪响,撼动了所有人。

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停了,四周变得安安静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站在门口,神情疯狂、手中持着枪的男人身上。

「全部都给我留下!」他嘶吼着,眼神狂乱,全身湿淋淋的,沾满了刺鼻的汽油味。

是萧炼墨!

他并没有死,也没有像金玉秀所形容的,被黑仲明断了四肢。

牡丹惊讶的回头,震慑的看着黑仲明。

「你--我以为你杀了他。」她的双眼里充满了困惑。直到如今,才知道就连这件事情,金玉秀也骗了她。「为什么你要让我以为,他已经死在你的手里了?」

他静静的看着她。

「因为,我要你承认,你爱我。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否认,你爱我。」他的筹谋比任何人都深。

牡丹无法否认。

的确,无论他是否杀了萧炼墨,都无法改变她爱他的事实。

「黑豹?」萧炼墨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克制的兴奋。「太好了,连你也在这里,这是老天给我的礼物!我本想杀了金家那婊子,既然你也在,那就一起下黄泉吧。你们连手毁了我,我就算要死了,也要拉你们做垫背!」

他的权势、他的地位,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摧毁得半点不剩。他逃出城去,但想到了是两家连手,才逼得他走投无路,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他要死,也绝不让他的敌人好过。

他决定复仇,手上的枪指向大厅的另一端,瞄准着扣下扳机。

一时之间,枪声大作,人们惊叫着,趴伏在地上,闪躲颤抖着。

就在同时,黑仲明护住牡丹,也抽出腰间的枪。他枪法神准,仅仅是一枪,就命中了目标。

萧炼墨的额间出现了一个黝黑的洞。他瞪大双眼,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一会儿之后,才缓漫的朝后倒下。

而一旁的江诚,则是抢在萧炼墨开枪前,抱住了金玉秀,将她娇小的身躯紧抱在怀中。

「诚哥哥!」她惶恐的大喊,清楚的感觉到,在枪声响起时,他的身躯剧烈的一震。

江诚的身子无声的软倒,温热的鲜血,濡湿了他的胸口,逐渐扩散开来。

金玉秀恐一惧的紧紧抱住丈夫,却因为太过沉重,被拖着一同倒下。她惊慌失措,拚命的摇晃着丈夫的身体,但是江诚的双眼却已经紧紧闭上。

她震惊得无法动弹,脸色如雪。

「诚哥哥?诚哥哥?你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

她摇晃着丈夫,一次比一次用力。

她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的事,就是要为他布置好一切,就等他重掌大权。她为了他而活、为了他而呼吸、为了他而心跳。

但是,诚哥哥死了。

他临死之前,甚至不肯再看她一眼。

「不!诚哥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她凄厉的呼唤着,抱着丈夫的身躯,不断摇晃着。

没有了萧炼墨的阻挡,宾客们纷纷夺门而出。

起火的地方似乎是在厨房,易燃物极多,加上萧炼墨在点火前,又洒上大量的汽油,火势很快就变得无法控制。

连金家的仆人们,眼看情势失控,也抢着要逃出去。

火焰、浓烟,都让牡丹想起她幼年时可怕的遭遇。她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抓紧了黑仲明的衣袖。

「别怕。」他低语着,在火光之中,低下头来,对着她微笑。

她的心跳加速,不安的想起,母亲在临死之前,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幼年的那场大火里,她失去了宝贵的家人,而眼前的大火来势汹汹,像是连她的性命也预备一同吞噬。

灼人的高温逐渐逼拢,原本精雕细琢的宅子,渐渐被火焰吞噬。

「抱着我。」黑仲明说道,紧抱着牡丹,穿过拥挤的人群,以及无情的烈焰,大步往门前走去。

浓烟,弥漫在眼前,让她剧烈呛咳起来。黝黑的大手,将她的小脸压在胸膛之中。

在火场之中,牡丹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金玉秀抱着江诚的尸体,绝望的哭泣着。

然后,着火的梁木轰然落下,火焰之中,再也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就连大门也被火焰吞噬,逃不出去的人们,在火场中奔逃哀嚎着,有的身上着了火,正躺在地上打滚,发出的惨叫声格外骇人。

即使被抱在黑仲明怀中,牡丹仍旧能感受到那炙人的高温。她呛咳着,直到泪水都流了出来。

「黑豹!」

烟雾之中,传来楚浪的声音。脸色苍白的柳羽也被他护卫在怀中。

「大门那边出不去了。」

「从窗户出去!」黑仲明当机立断。

他们各自举起一张厚重的雕花木椅,奋力往窗户砸去。坚固的百年窗棂,起初还屹立不倒,但是随着一次次的破坏,窗棍再也支撑不住,陡然碎裂开来。一股新鲜空气灌进了高热的大厅。

黑仲明抱着牡丹,踏过破碎的窗棂,穿过了窗户,在浓烟之中奔走着,一直到了安全的距离后,才停了下来。

她在晕眩中,站直了身子,回身看见金家的百年洋房,已经被烈焰吞噬,正在熊熊燃烧着。

她真正的仇人、她以为是恩人的人,都陷在那场大火中,没有来得及逃出。

下意识的,她伸出手来紧握住黑仲明的手。

他温暖坚定的大手,稳稳的回握着她,无言的给予她力量。

但是,他的手心里,却有着温热的液体。

那液体愈来愈多,漫流到了她的手上,甚至多到滴落下来。

牡丹疑惑的举起手,却看见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大量的鲜血濡湿了她的手,甚至染得她的袖子一片通红。

那不是她的血。

她抬起头来,却看见黑仲明黝黑的脸庞,除了烟灰的污渍,还透着不寻常的苍白,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黑豹!」她讶异的唤着,语音焦急。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然后再也站不住,颓然在她面前倒下。

「你怎么了?」她仓皇的问,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的宽肩上有着一个深深的伤口,大量的鲜血正是从那个伤口涌出来的

「萧炼墨的枪法,比我想象中好。」黑仲明苦笑着,因为大量的失血,又在火场中抱着她奔逃,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他想杀你。」

萧炼墨知道,杀了牡丹,最能让他痛苦。

「你替我挡下那一枪?」她难以置信,心痛又愤怒。

「为什么要生气?」

他看着那张含着怒意的小脸,想要伸手抚平她眉间的结,却发现自己竟没有力气抬起手来。

「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子弹?」

「因为,一旦你死了,我就算能得到整个上海,也没有半点意义。」他轻声说道,注视着她带泪的怒容。

她掩住小嘴,压下一声啜泣。

他曾经说过,他的江山,不能给她。然而,他却宁可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也要保护她。他对她的在乎,更胜过他的帝国。

「你要江山,还是要我?」就算已经知道答案,她却还是要问。

黑仲明弯唇,露出微笑「我都要。」

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他太疲倦了,再也支撑不住。只能闭上双眼。

「黑仲明!醒醒!黑仲明、黑仲明……」在牡丹的焦急呼唤中,他陷入深深的昏迷。


尾声

在墓碑的前方,牡丹静静站立着。

她亲眼看着,造墓的工人一铲又一铲的,把沙土倒进墓穴里头,渐渐覆盖了棺木。棺术平滑的板盖,逐渐被沙土掩埋,当工人倒下最后一铲土的时候,她知道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那具棺木了。

那个棺木里,有着太多的痛苦,要亲手埋葬掉那些情绪,其实并不容易。

她望着那个墓碑,眼眶有些湿润,还是无法遏止在面对这座新墓时,心中涌现的感伤。

高大的身躯,穿越了庭院。朝着她走了过来。

她并没有转身,仍旧看着那座新坟。

他来到她的身旁,注视着墓碑,大手握住她的小手,许久之后才开了口。

「谢谢你。」黑仲明说道。「一直以来,我始终无法办到这件事。」

他静静望着那埋覆盖了棺木的土。

躺卧在棺木里头的,是他幼年时最好的朋友哈利。当它被制成标本后,他就再也不愿意多看它一眼。哈利就代表着他曾经有过的欢笑,也代表着他被父亲夺走的一切。

在他枪伤痊愈后,牡丹坚持,要为哈利举办一场葬礼,让它入土为安。

她坚持着,要亲手为他埋葬过去的梦魇与痛苦。

黑仲明转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妻子,将手里的电报递进她的手心。

「是谁捎来的?」她有些讶异的问。

「楚浪跟柳羽。」他回答,主动告诉她。

「他们已经平安到了美国。」

「是吗?」她望了望电报里短短的几句话,从语气看得出来,电报是柳羽写的。

金玉秀跟江诚死后,金家的势力完全瓦解,因为群龙无首,剩余的金家人互相残杀,吞食残余的利润,再也难成气候。

而楚浪、柳羽,还有她跟金家的恩怨,也就到此为止。

楚浪跟柳羽,选择去了美国,远离上海,也远离这些恩恩怨怨,到了新的世界,预备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她却选择了继续留在上海。

因为她深爱的男人,仍在这里拚斗,为了黑仲明,她毫不考虑的就决定留下。

不论他是胜或是败,不论他是雄霸一方,或是落魄失势,她都已经决定,这一生一世要与他不离不弃。

后方的黑家宅邸里,传来阵阵笑声。

他们的儿子替这座被痛苦纠缠太久的建筑,添了最珍贵的笑声。白胖的娃娃,正在仆人的陪伴下,朝着他们走来,还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期待父母的拥抱与亲吻。

「走吧!」黑仲明轻声说着。

「好。」她回答。

不论是天涯海角,她都愿意跟随着他。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了笑声连连的儿子。当他抱起儿子时,他们的脸上全都有了笑容。

看着丈夫与儿子,她的心头是那么温暖、那么满足。

曾经,她是清风。但是,在经历过这一切后她不再是清风,而是选择成为了牡丹。

黑豹的牡丹。

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再也别无所求。

「来,」黑仲明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则朝着她伸出。「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她握住他的手。

他们一同朝着,那栋建筑走去。家,就在他们相聚的那个地方。

—全书完—


2018-03-28

典心: 黑豹的牡丹 上

第一章

霓虹闪烁,华灯初上。

车子行驶在大街上,窗外天色渐渐黯淡,而街道两旁的霓虹,就在此时亮起,将整座城市点缀得格外耀眼。

年轻的女子坐在车上,静静的不言不语,清澈的眸子专注的看着窗外。一栋楝高楼、热闹的酒店、富丽堂皇的赌场,整个法租界的缩影,都映照在窗上,一一倒退远去。

缔丽七彩的灯火,倒映在黄浦江的江面上。

车子沿着街灯行驶,不久之后,就转入汾阳路。

全上海最美、最奢华的高级住宅,都集中在这一区。街道两旁,梧桐浓翠,一栋楝风格迥异、美轮美奂的洋楼,在树影与街灯后若隐若现。

车子在一扇铜锻雕花大门前停下,门后的守卫,仔细确认车里人的身分,才谨慎的把门打开。

而后,车子往前开,穿过植满粗壮的香樟大树与挺拔龙柏的宽广庭院,最后停在一楝巨大的建筑前。

建筑物的前方,有着欧式的喷水池,车道绕着水池,成了一个圆环。白炽灼目的灯光,从最上方往下打亮,照亮每根大理石梁柱上,精致华美的雕刻。

宽敞的大门两旁,甚至还摆放着两尊比人还高的铜狮,神态栩栩如生。

放眼整个上海,富豪虽多,但如此放肆奢华的人,还是少见。要不是她早已知道,这楝宅子的主人是谁,肯定会误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哪间外国使馆。

入冬的晚风,凉得沁心。

「进去后,你别乱说话。」坐在她身旁的女人,对着随身的梳妆小镜,检查牧容、整理头发一边出声交代。「先生问你时,你才开口回答,懂吗?」她点头。

身旁的女人,有着一张很艳丽的脸。她曾经是这座城里,最艳名远播的女人,现在的她,即使已渐渐失去青春,却仍深深懂得,如何吸引男人们的目光。

她是白艳容,是这座城里,最赚钱的夜总会「晨星」的老板。

车子刚停,就有人迎上前来,替她们开了车门。

白艳容伸出了腿,上好的黑色真丝旗袍,跟同样质料的真丝高跟鞋,衬托得她的腿柔嫩白皙,线条优美,引人遐想。

真丝的旗袍,沿着修长美腿,开了长长的高技。白艳容只让美腿一闪即逝,就从容下了车,旗袍的开技,随着她行走时飘荡,美腿在暗影中若隐若现。

年轻的女子静默的看着,知道那些看似不经心的动作,其实都是经过精心设计,为了吸引男人目光而下的功夫。

而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人,倾尽了数月的心血,巨细靡遗的教导她,该注意的所有细节。

虽然青春不再,但白艳容依然风韵犹存,当她下车时,所有男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很自然的,人们的视线,也落在白艳容身后,那个年轻女子身上。

四周投射而来的目光,教她一时之间有些不自在。

长久以来,人们的视线,从来都不会落到她身上。但是,几个月之前,情况改变了,她必须学习着,从隐没自己的存在,改为显露自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人们看着她,早已知道她的身分。她是白艳容所挑选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试着不去在童人们的视线,一步步的跟随白艳容,走进那楝仿佛要吞吃一切的雄伟建筑。

踏入门里时,最先映入眼中的,就是大厅上方那座巨大的水晶灯。晶莹剔透的水晶,经过巧匠切割,反射着耀眼灯光,璀璨而夺目。

这里门禁森严,除了大门之外,入屋后又有一道检查。两个沉默的男人,冷漠得像门外那两座铜狮,仔细的检查了她们的随身物品,确定她们手中的宴会包里,只有梳妆小镜以及口红等等无关紧要的杂物后,才肯退开放行。

走廊的尽头,身穿西装、举止像个外国绅士的管家,早已等在那里。

「先生在书房里,请往这边走。」他温和有礼的说道,面带微笑,伸出左手,为两人引路。

他带领着她们,来到一处偏厅。

厅房里头,有着柔软舒适的沙蠢,地上铺着一大片花样繁复的地毯,这里也有灯,却不是客厅那种巨大、充满炫耀意图的水晶灯,而是精致典雅的小灯,每盏灯的灯罩,都像盛开的花瓣。

这里的一切,都很洋化,就连桌巾上,也绘满西洋的纹饰。

「请在这儿稍等。」管家说道,回头交代,要仆人送上茶水。等到茶水送上后,他才静静的退开。

茶香,缈缈飘散,萦绕在偏厅内。

白艳容坐在沙发上,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冷冷的说道:「等一会儿,如果先生要你留下,你就只能待在那间房里,不要随便到处乱走。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你。」她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的摸着手上的翠玉戒指。

年轻的女人注意到了。

她早已发现,当白艳容紧张时,就会摸手上的戒指,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虽然,白艳容见多识广,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从商界名贾,到政军界的大老都有,但她们即将面对的男人,显然让她非常不安。

短短几分钟内,艳丽的双眸,已经朝墙上的钟看了数次之多。

「先生不喜欢太啰嗦的女人,所以我才挑了你来。」搁下茶杯,白艳容继续悄声叮咛。「他对女人一向很慷慨,如果先生喜欢你,或许会将你留下一阵子,那我们两个都会很好过。」年轻的女子静静听着。

白艳容又说:「如果你能留下,千万要记得无论你觉得自己有多受宠,绝对不要想去试探他懂吗?」这次,年轻女子开口了。

「我懂。」她轻声回答,低垂着双眼,注视着指尖在这段时间内留长的指甲。

指甲被修剪得优美而光滑,还被搽上了目前最流行的指甲油,白嫩的十指上,那浅淡的粉红更显得诱人无比。

其实她并不习惯将指甲留长,但是「晨星」夜总会里的女人,个个都是如此。所以,她必须习惯,留长的指甲所带来的不便;就像是她必须习惯,旁人异样的视线。

白艳容看着身旁那个总是沉默寡言、但美丽非凡的年轻女子,再度耳提面命的叮咛。

「拿他愿意给你的,其它就不要想。要找长期饭票,等之后再去挑,先生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她一再的提醒,不厌其烦的警告,「女人对先生来说,都只是随手可丢弃的物品。不要想利用他,或想攀上他,上次那个,就是因为太自以为是了,我希望你比她聪明些。」年轻女子再度点了点头。

白艳容点起了一根烟,半眯起眼,吐出氤氲的白烟。「要记住,先生,可不是小猫咪哪!」

先生。

那是这楝豪华洋宅里的人们对主人黑仲明的称呼。

他不是商界名贾,也不是政界名人,他是上海恶势力的帝王。

十年前,黑仲明二十三岁的时候,便承接了父亲留下的势力。在这十年之内,他迅速的扩展地猴,吞吃其它较小的黑帮,成为上海黑暗势力中的一方霸主,左手和国内的政商界握手,右手和洋人挂勾,在这个城市里,无论黑白两道,都要畏他三分。

他也是全上海地下最有权势、最凶狠残忍的人之一。

黑仲明手里的江山,或许有一部分是父亲留下来的,但他维护地盘、扩展势力的手段,却远比父亲还要凶狠残酷,人们对他既畏惧又害怕,连拿他的名声来吓不乖的小孩都不敢。

墙边的立钟,显示时间的流逝。

抽烟并没有办法让白艳容掩藏心中的烦躁和紧张,她轻声的叨絮着那些,早在过去几天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的叮嘱。

不要惹恼他、不要件逆他、不要随便进入别的房间,不要偷听他说话,就算听到什么,也要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板上的吊扇,缓缓的旋转着,一次又一次的驱散氤氲白烟,却驱散不了空气中烦闷与紧张气氛。

就在第一根烟即将烧尽时,通往书房的门打开了。

白艳容微微一惊,迅速熄掉了手中的烟,然后站起身。身旁的年轻女子,也跟着起身,动作轻盈无声。

三个男人从那间房走了出来,脸色都有些难看。他们的视线,短暂逗留在她们身上,其中一个还打量了她几眼。不过,没有任何人开口攀谈,男人们很快的离开偏厅。

满头灰发的管家,再度出现,有礼的说道:

「先生请你们进去。」

白艳容挤出笑容,领着安静的她,走进了那间书房。

书房里头,只有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白灰相间的条纹长袖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背心,以及同样款式的黑色西装长裤。

他将衬衫的袖子,卷到了粗壮的手臂上,颈上的领带也已经松开,只是挂着。

他背对着门口,凝望着窗外的夜色,看起来相当轻松惬意。月亮刚刚才升起,大如圆然,而他就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拎着一杯酒。

她们走路的声音,全被地毯吸收,但是她心里明白,那个站在落地玻璃窗旁,背对着她们的男人,清清楚楚的知道,有人进来了。

但是,他没有回过身,只是看着那轮明月,喝着杯里的酒。

即使背对着人,这个男人也给人很大的压迫感。

身旁的白艳容,甚至不敢开口,只是紧张的站着:所以,她也跟着站着。

身后的门,被管家关上了。

她可以看见他的脸。因为屋里灯火映照在前方的玻璃窗上,他深刻的五官,透过倒影清晰可辨。

下一秒,黑仲明的视线,透过玻璃窗和她对上。

她的心头,蓦地一跳。

他在看她!

玻璃窗上,映出他的举止。他正看着她,喝着酒,慢慢的打量着。

那一瞬间,她全身发冷,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老鹰看中的白兔、被蟒蛇盯上的青蛙,全身无法动弹。

这个男人,即使在自己家中,也不曾放松丝毫戒备。

很显然的,从她们进门的那瞬间,他就在端详她了一玻璃窗上的倒影在端详……虽然已经和她对上视线,黑仲明的视线,依然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毫不收敛的盯着她瞧。

然后,他转过了身。

当那双如野兽一般的黑眸,直接盯着她看时,那种被逮住、被扒光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

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

他的眉目俊朗,外表看似斯文,其实又藏了八分兽性,而且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斯文这两个字,和黑仲明根本挂不上边:无论是他的敌人,或是朋友,都在私底下称呼他为「黑豹」。

那一身考究的西装,其实只是,他美丽的伪装。

或许,她应该要垂下视线,但是在那一瞬间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瞪着他,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冒汗。

「先生--」当黑仲明把酒杯放回桌上时,白艳容紧张的开了口,但话声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坐回桌后的大皮椅里,冷冷的开口。

「进来。」

管家推门而进,恭敬的通报:「先生,宋三爷来了,要请他稍等一下吗?」

黑仲明的注意力,瞬间从她身上移开。

「叫他进来。」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冷。

白艳容有些局促不安。

「那么,那我们先出去。」她忐忑的说道。

「不用。」黑仲明拎起厚重的玻璃酒瓶,将瓶内琥珀色的液体,倒进水晶酒杯里。

门外,一个唇边留须、身穿西服、戴着眼镜,年约四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一进书房,瞧见房里的两个女人,先是微微一愣,接着很快就转开视线,不敢多问,更不敢多看。

宋三爷看着原木大桌后,正在喝酒的黑仲明,咽了咽口水,问道:「先生,您找我?」

「坐。」他不答话,反倒指了指桌前那张椅

三爷推了推金边的眼镜,紧张的拉开椅子。缰硬的坐下。

黑仲明瞧着他,搁下水晶杯,一手搁在扶手上,一手曲起撑着下巴。

「你不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三爷脸色发白,却还是舔了舔干涩的唇,硬着胆子,试图挤出一丝微笑。「不知道。」

黑仲明拉开抽屉,拿出了几本册子,丢到桌上,挑眉问道:「这些呢?你也不清楚?」

看着桌上那几本账册,三爷整个人为之一震。

那几本册子,都是他的私人账册,是他亲笔纪录的,也只有他才晓得有这几本私帐;照理说,它们应该都好好的,被他锁在保险箱里才是,怎么会被黑仲明拿到手?

瞪着眼前的男人,三爷耳里轰轰作响,脸上血色尽失,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慌张的解释。

「我不知道先生您从旁人那儿听来了什么,但是我绝对没有--」

话还没说完,只见黑仲明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眯着眼,举起了手,伸出食指,他的语音就不自觉梗在喉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我只问你一件事。」他一手仍撑在下巴上,冷冷的、淡淡的,瞅着汗如雨下的宋三爷,开口说道:「上个月二十,货仓失火的那天晚上,你人在哪里?」

简单的几句话,却教三爷全身颤抖,面如死灰,几乎连呼吸也停了。

书房之中,一片死寂。

豆大的汗珠,滑落三爷的额际。

黑仲明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双如刀的冷眼,依然盯着他瞧,薄唇吐出冰冷的字句。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刺人的寒意,从脊椎爬了上来,三爷抖颤得如风中落叶。

这八个字,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

盗窃帮内财物者,死!

更何况他还是监守自盗,罪加一等!

「念在你替帮里拚了二十年,我给你一个晚上还钱。」黑仲明冷眼瞧着他,慢条斯理的说道。

「你自己好好看着办。」

看着主子无情冷酷的面容,那一瞬间,三爷就已经知道,自己肯定活不过明天。

他因为赌、因为贪,忍不住污了帮里的钱财,偷了一次之后,就无法罢手,甚至还在货仓放火,藉以掩饰他的罪行,把亏空的财货,都推给火灾。

而他私卖货物,转手得来的金钱,也老早被他赌光了。

爷双眼无神,颓丧的垂下了脑袋,颤抖的站起身来。

还?

他苦笑着。

拿什么来还呢?那笔款子大得惊人,就算给他一百个晚上,他都还不出来,更何况是一个晚上?

他只剩烂命一条而已。

或许,他应该要试着求黑仲明宽限几天,但这小子分明是要他死,跟在黑仲明身边那么久,他从未看见,这人饶过谁。

心念电转问,蓦地,三爷把心一横。

他迅速掀起西装外套,把手伸到腰后,掏出了惯藏的手枪,瞄准书桌后的男人--枪声响起。

同时,一声惨叫,迥荡在室内。

「啊!」鲜红的血,飞溅到半空,有几滴甚至泼洒到年轻女子的脸上。

即使是见过不少场面的白艳容,也因为这血腥的景象,掩面尖叫了一声。

只见,三爷原本持枪的手,多了一支银色的拆信刀。那刀狠狠的钉入了他的手腕,只剩刀柄仍颤动着,可见力道之猛烈;他手中的枪,则早已掉到地上,左轮手枪落地时,走火射出一颗子弹,击穿黑仲明身后的落地玻璃窗。

三爷紧握着血流如注的手,满脸都是惊恐。

黑仲明仍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张大皮椅上。

他平静如常,冷冷的看着一切,仿佛不曾在那危急的刹那,射出那把纯银的拆信刀。

「你还有十个小时。」他瞧着桌前那家伙,扬声道:「老张。」

管家老张听到叫唤,这才开门走进来。这屋子里太常出现见血的场面,他早就习以为常,对这血腥的景象,完全视而不见,只是躬身询问:

「先生,有什么吩咐?」

「把他丢出去,别弄脏了我的地毯。」

「是。」老张一拍手,书房门外立即走进来两个人,迅速的架住受伤的三爷。

「做什么?放开我--黑豹!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从你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帮里了……给我个机会!给我个机会啊……」

三爷挣扎着、抗议着,凄厉的叫喊,回荡在屋里。随着他被人拖走,那嘶喊声也愈来愈远,最后再也听不见了。

书房的大门,再次被管家紧紧关了起来,房内再度陷入沈寂,只剩下白艳容紧张的呼吸声。

桌后的男人,态度依然轻松,像是才刚刚吃完早餐,而非经过一次袭击。

他慢条斯理的,将有些微松脱的右手衣袖,重新卷折好,再度将注童力放回年轻女子身上。

卷好衣袖后,他站起身来,缓步上前。

她看着黑仲明起身,看着他走上前,来到她面前,看着他用那双冷酷的眼,再次盯着她,也看着他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抹去她脸上被溅到的鲜血。

她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跳,一次比一次快。

他的拇指,比想象中温暖,甚至是……烫的……她很想躲开,但是却只能站着,任由他的拇指,抹过她的脸,仿佛在那里烙了烧红的铁。

他站得这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嘴里威士忌的味道。

黑仲明有趣的看着她。

这个女人很特别。

她很美。

肌肤白哲,发如墨染,眼似清泉。

但,美丽的女人他见多了,可是像她这样,看见这种血腥的场面,却能不动半点声色的,她还是第一个。

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因为胆子大,她甚至没有试图闪避宋老三的血。

她也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叫什么名字?」他看着眼前的女人,问道。

那低沉的声音,激起一阵莫名的寒颤,她深吸一口气,张开了嘴,听见自己开口回答。

「牡丹。」

他剑眉微微一挑,然后毫无预警的,他低下头,吻了她。

牡丹震惊不已,几乎忍不住要推开他。但是当她的双手,触碰到他背心的那瞬间,她又及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所以,她忍了下来,只是隔着衣料覆着他的胸膛。

即使是一瞬间的反抗,也无法躲过他敏锐的知觉。宽厚的大手,揽住她的后腰,将她搂得更紧。

她不断告诉自己,应该要顺从,却没有办法完全做到。

黑仲明的唇舌,霸道而强势,让她忍不住想要反抗,可他握住了她的后颈,迫她抬起头来,感觉他、迎合他。

他是一个男人。

牡丹很清楚的意识到这件事,他让她清楚的感受到,他强大的欲望,她没有办法呼吸,几乎就要溺毙在这个可怕的男人怀中。

然后,他退了开来。

她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神色自若的男人,只觉得自己狼狈得像是,刚刚逃过一劫的猎物。

黑仲明睨着她,一双眼,依然很冷,却多了一丝征服者的满意。

他以拭过血的拇指,抚过她被蹂躏过的红唇,然后转身,拿起原本被丢在一旁的西装外套,走出书房。

牡丹心口一紧,身旁的白艳容,倒比她还要着急。

「先生?」

「你可以走了。」

「那牡丹她……」

黑仲明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甚至没有回头再多看她或白艳容一眼,只丢下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留下。」


第二章

接连数日,牡丹不曾再见到黑仲明。

在冷淡寡言的管家安排下,她住进大宅深处,一间宽敞奢华的卧房里。房里的所有家具不论是洋式或是中式,全都精雕细琢,奢侈而昂贵。

中式的雕花大床上,有着厚厚的软垫,被褥则是米色的皮草:暖软的地毯,铺盖房内每个角落;厚重的丝绒窗帘,遮蔽了光线,洋式的灯台,不论白昼或夜晚都亮着,灯光照拂过的地方,都有着晕黄的色调。

卧房的角落,有着一张梳妆台,摆放着数瓶的外国香水。缥缈的香气,从未拴紧的瓶口透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住进这里的头一晚,牡丹静默的坐在床边,双眼注视着那扇门,等待着黑仲明的出现。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踏进卧房。

事实上,他离开了宅邸。

她并不晓得,黑仲明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而她也不认为,那些在大宅里头无声走动、专注于工作、全像是被割了舌头的仆人,会有胆子透露半点关于他的行踪。

可口的三餐,按时送进房里。

头一天的西式早餐,牡丹只吃了几口,绝大部分的食物,都是搁得凉冷之后,才被仆人收走。

但,下一餐仆人送来的餐盘里,所摆放的则是精心烹调、滋味清淡的中式菜肴。

不论是在屋内走动的仆人,或是在厨房内掌杓的厨师,这楝太宅里的每个人,全都战战兢兢、克尽本分,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牡丹并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尊敬黑仲明。

但是她可以确定,这些人的心里,一定都惧怕着他。

黑豹,是个可怕的男人。

温柔婉约的夫人,在派她隐藏身分、前往白艳容身旁时,曾慎重的这么说。至今牡丹仍清楚的记得,当时夫人美丽的面容上,所流露的严肃神情。

夫人的慎重,是理所当然的。

全上海的人,都知道黑仲明有多么可怕,他的残酷行径,在每个人口中流传。而她,更是亲眼见过他的冷血无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黑得像是无星的子夜,视线更是锐利如刀。

脑海里的记忆,让她不自觉的收紧双手。直到掌心传来刺痛,她才松开有些缰硬的十指,但柔软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按压出数个弯月形的泛白痕迹。

她还是不习惯,将指甲留得这么长。

抬起头来,牡丹的视线,与镜中的女人对上。

镜中的女人,清丽而白哲,柔软的黑发,烘托着精致的五官,看来柔弱如初绽的春花,而她身上的黑丝暗花旗袍,刻意在胸线与腰间收紧,让布料贴着曼妙的曲线起伏,更是刺激着男人的视觉与欲望。

下一瞬间,牡丹避开视线。

除了指甲之外,她更不习惯的,是映照在镜里的影像。那柔弱、纤细,不堪一击的娇弱女子,跟她之前在镜中所见的,是那么的截然不同。

只是,视线避开镜子,却又落到房间中央那张铺满皮草的大床。

天花板上的吊扇,一次又一次的旋转着,切碎了晕黄的光影。

夫人的话语,再度闪过脑海。

黑豹,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

是的,这也是牡丹多年以来,遵守不悖的信念。她始终认定,这个可怕的男人,是最棘手、最危险的死敌。

但是,黑豹不能死。

他必须活下去。

夫人温柔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深印在她脑海里那么清晰。

所以,我要你到他的身边去,暗中保护他确保他能避开任何危险。

牡丹看着那张空荡荡的大床,清澈的双眼,一眨也不眨,没有泄漏出半点的情绪。她心里明白,等到黑仲明回来后,在那张大床上,将会发生什么事。

她无法忘记,他出门之前,在她的唇上烙下那强势而充满欲望的一吻。白皙纤细的双手,缓慢的收紧,指甲再度陷入掌心。纵然掌心刺痛,但她依旧没有松手,反倒握得更紧。

要靠近黑豹,只有一个办法。

牡丹注视着大床,记起夫人用最温柔、最温柔的语气,附在她的耳边,用旁人无法听见的音量,缓慢而坚定的告诉她:

你必须成为黑豹的女人。

夜深人静。

紧闭的窗帘,被无声的撩开,泄漏进一线淡淡的月光。

昏暗的卧房里,只有那一线月光是唯一的光源,月光所及的地方,不论是柔软的地毯、家具上的雕花、大床上的皮草,都被照耀得格外清晰。

那线月光,也照亮了,床上的一缯发。

黑发铺散在皮草上,色泽乌黑,映得发间的耳,白皙得有如玉琢。

高大的身影,悄然走近,一举一动都像兽般轻巧。黑仲明站在床边,锐利的黑眸,静静审视着,蜷缩在床上的年轻女子。

即使在昏暗之中,他也能清晰的看见,她半埋在发中那张粉嫩的脸儿上,弯而细的眉、长长的眼睫、娇嫩的红唇。在睡梦之中,毫无防备的她看起来,更像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女。

不过,他很肯定,她的年龄不会低于二十岁。

他不碰二十岁以下的女人,太年轻的女人,不是过于天真,就是充满野心,而白艳容知道规矩,更严格谨守着规矩,所送来的女人,都是精心筛选过的。

这个女人,很美。

虽然,她并不是他所见过,最美的女人。但她面临危机时,异于寻常女人的反应,却引起了他的兴趣。

黝黑宽厚的大手,落到墨黑的发丝上,在指间恣意把玩着,享受那丝滑的发丝,溜过掌心的触感。他看着沈睡中的她,薄唇往上弯起,露出讥讽的浅笑。

她的临危不乱,可能是本性,也可能是想吸引他的手段。只是,不论真相如何,那都不会影响到他享用她的乐趣。

黑仲明伸出手来,毫无预警的扯下温暖的皮草,大床上的一切,乍然全都映入他的眼中。

牡丹在瞬间被惊醒。

冬夜的寒意,不留情的侵犯她温暖的睡梦。

被磨练得敏锐无比的本能,让她一察觉到温度改变,就在眨眼间清醒过来。

有人!

她迅速坐起,全身绷紧,警觉的环顾四周。

「梦见什么?」低沈的男性嗓音,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暖烫的气息甚至拂过她的耳。

她转过头去,望见一张五官分明的俊脸,在月光与阴影之中,更显得危险而邪恶,令人慑然生惧。那双深幽的黑眸,映着月光,格外闪亮灼人,更显得深邃难测。

黑仲明!牡丹倏地一惊。

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他迟早会归来,但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心中仍是撼动不已。毕竟这个男人是她有记忆以来,就时时提防、日夜警戒的大敌,对于他的样貌与声音,她早就熟悉不已。

只是,她甚少有机会,这么靠近他。

黑仲明就坐在床沿,双手撑靠在她两侧,庞大沉重的身躯,让床垫凹倾,她别无选择的,被迫更靠近他,两人之间,近到只剩下一个呼吸的距离。

「作了恶梦?」这次,他的呼吸滑过她的唇畔。

那气息暖热,几乎要烫着了她。

牡丹咽下喘息,本能的转开头,想避开他的迫近。

「没有。」她回答。

强而有力的指掌,扣住小巧的下巴,强迫她回头,不允许她避开视线。「那你的表情,怎么像是见了鬼?」他嘲弄的问道。

牡丹收紧十指,极力压抑着,掺杂在惊慌的情绪中的那丝敌意。事到如今,更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被这个男人看出丝毫的破绽。

「我不知道你今晚会回来。」她实话实说,知道说出的话,愈是接近事实,就愈不会被他看穿她所亟欲隐藏的真相。

「你吓到我了。」她坦承。

黑仲明挑起浓眉,薄唇微勾。「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

她立刻明白,他所指的是,那日宋三爷在她眼前拔枪,而后溅血的那件事。寻常女人会有的反应,会跟她不同吗?她不希望因为那件事,就让他起了疑心。

「不,」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弥补先前的失误。「我怕你。」黑仲明,是一个让人惧怕的男人。

他微笑赞许。

「你很诚实。」然后,他突然倾身,掠夺了她的唇。

热烫的薄唇,带着浓酒的滋味,摩擦着她的红唇,灵巧的舌尖,揉抵着她下唇内恻的甜润。

他握住她单薄的肩膀,强拉她入怀,从容而粗野的品尝着、玩味着她的甜美。

陌生又熟悉的男性气息,充盈了牡丹的感官。

她感觉像是个猎物,被黑仲明牢牢抓住了,就算她想要挣扎,都只会换来他更强硬的侵犯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任务,只想要逃离他的怀抱。夫人慎重的叮咛,却再度浮现脑海。

你必须成为黑豹的女人。

牡丹心中一颤。

不!她不能逃!

这是她的任务,早在夫人告诉她时,她就已经知道,要执行这项任务,就必须付出她的身子……痛!

他咬了她。

唇上轻微的疼,让她回过神来,轻喘出声。

这么一来,反而让黑仲明有机可乘,在她松口的时候,邪恶的将舌尖喂入她的口中,纠缠青涩娇嫩的丁香小舌,吞咽她的惊慌喘息。

「唔!」她瞪大眼睛,在男性唇舌的肆虐下,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她妄想挣脱,他却倾身压下,用沉重的身躯,将她压入柔软的床垫。

结实的男性体魄,紧压着她的身子,两人之间只隔着几层衣料,坚硬与柔软,嵌合得不剩半点空隙,她的全身上下,都被他的炙热烘得暖烫起来。

黝黑的巨掌,轻易寻见目标,隔着薄薄的睡衣,或轻或重的挤握她胸前浑圆,软嫩而充满弹性的丰盈,不但填满了他的掌心,甚至在修长的指掌间,微微的鼓出。

她的丰满,教他有些讶异,也激起更强烈的欲望。

黑仲明半撑起健壮的身躯,伸出大手来,毫不留情的撕扯,在几声刺耳的帛裂声后,牡丹身上菲薄而昂贵的睡衣,转眼间就成了破布,她的粉嫩赤裸,全都裸裎在月光之下。

她咬紧红唇,呼吸急促,本能的环抱双手,想遮掩自己的裸露,紧压在酥胸前的双手,挤压着雪腻的丰盈,更显得诱人无比。淡樱色的蓓蕾,因为他的吻,以及他掌心的摩弄,早已挺立绽放。

「把手拿开。」醇厚的男性嗓音,困欲望而沙哑。

她听见了,但身体却无法动弹,更不敢松手。

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

「把手拿开。」他缓缓的,重复着同一句,这一次是下令而非要求。

她应该要照做,应该要听他的话,但那是如此的艰难。她心中颤然,只觉得一里弄松手,不但会暴露了身子,就连她的灵魂也会被他看透。

幽静的夜里,只听见她短促的喘息。

牡丹颤抖着,试图移动双手,但黑仲明却已等得不耐烦。在她有所反应之前,他猛地攫住她纤瘦的双臂,单手箝住她的双腕,用强大的力量固定在她的头部上方,让她的赤裸一览无遗。

牡丹喘息着,敏感的察觉到他火一般的视线游走过她的每寸肌肤,之后叉回到,她因为莫名原因而轻颤不已的粉嫩蓓蕾。

粗糙的男性指掌,在她颤抖的注视下,恣意拧弄着绷挺的乳尖,说不上是疼痛,还是酥痒的刺激,让她惊喘不止。

当他指间的薄茧,一再刷过敏感的蓓蕾时,难言的感官冲击,激得她不自觉的拱起纤腰,甚至娇喘出声。

沙哑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

那笑声虽然轻微,却惊醒了牡丹。她瞪大了双眸,咬住红唇,咽下口中的呻吟。

这样的感觉,几乎要吓坏她了。以往,为了行动方便,她总是用布条束紧胸部,对她来说,胸前的丰满雪腻,只是一种无用的累赘,就算被碰触,也只会带来疼痛。

但是,黑仲明的指掌,却带来她不曾体验过的陌生快感,随着他技巧繁复的捏弄,一次次的袭击她。

她紧紧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企图在他的挑逗下,强忍羞人的反应,却立刻被他识破。

「别忍了。」低沈的笑声里,透露着恶意。

他俯下身来,灼热的气息洒落她的,颈项、胸前。

「因为,你忍不了的。」他张口,吮咬她的乳侧,以口舌感受她的丰盈。

强烈的快感,像火花般爆开,她再也忍耐不住,只能在他的玩弄下,喘息着、翻腾着,颤抖着呻吟出声。

这一切,完全超过了牡丹的想象。

她原本以为,与黑仲明同床共枕,会是个充满痛楚的酷刑。她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忍受任何酷刑,即使被一刀插入肋间,承受那样的剧痛,她也还能面不改色,继续元成任务。

但是,黑仲明对她所做的一切,远比最残忍的酷刑,更教她无法忍受。

此时,他正以烫人的舌,慵懒的圈绕着她的蓓蕾,濡湿她、轻咬她,享受她的颤抖,空下的大手,更是毫不放松,直接进袭她紧闭的腿心。

他的指尖,殷勤的探索着,揉开她腿心之间层层掩蔽的娇嫩,直到触及瓣蕊之下再也藏不住的温润,他才缓下攻势,以指尖在那儿厮磨,浅浅进出,诱哄她涓涓的甜蜜。

「啊……不……」牡丹惊慌的低吟,因为他指上的捻弄,逗惹得晕热不已,细嫩的肌肤,沁出薄薄细汗。

神秘的快感,层层堆栈,愈来愈高、愈来愈高,他邪恶的手指,主掌了她的反应,她曼妙的身子,在他的指间娇娆起舞。

残余的理智,逐渐的消失,她双眼迷蒙,隐约听见,室内迥荡着女子的呻吟,一声柔过一声。

温烫的气息,往下滑动,来到她的肋间。即使室内幽暗,他锐利的双眼,还是瞧见她左胸下,一道平整的旧伤。伤口已经愈合许久,白皙的肌肤上,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舌尖划过伤痕,懒懒描绘。

所幸,她还留有一丝清醒。

「跌倒,」她设法回答,字句之间,掺杂着断续的娇喘。「石子刮伤的。」受过伤的皮肤,薄且敏感,那舌尖每次扫过,都教她娇颤不已。

黑仲明无声挑眉。他对这种伤痕太过熟悉,要有这么平整的伤痕,只会是刀伤,绝对不可能是石子的刮伤。

他知道,这个女人在说谎。但是,他也没兴趣再问下去。

怀里软嫩的娇躯,比寻常女人更敏感,她的每个生涩反应,都藏带着抵抗,反而更挑起他的兴趣,令他的欲望饱满胀痛着。

褪去衣衫,魁伟的男性身躯,有所图谋的来到她身上,用一身的粗糙,摩擦着她全身的细致。

他埋入她的颈,喷息粗浓,贪婪的享用她的淡淡芬芳。庞大的身躯,挤入她的腿间,逼得她无法并拢双腿。

那连绵不绝的攻势,骤然停止了。

喘息不已的牡丹,虚软的陷在皮草中,她睁开迷蒙双眸,有些茫然不解。隐约之中,她感受到男人的体温、男人的气息、男人的肤触、男人沉重的身躯,而那张俊美邪气的脸,就近在咫尺,逼近、逼近、逼近……

下一瞬间,他进入她。

嫩弱的花径,被粗壮热烫的男性狠狠进占,就算有蜜液润泽,他的进占仍痛得她拱腰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纵然极痛,她也不肯示弱,故意咬紧了红唇,不泄漏半点呻吟,双眸直直看着身上的男人。

他注视着她,滚烫粗糙的欲望,缓慢的进得更深,感受她的紧窒,也观察她的反应。

苍白的小脸因疼痛而变得更惨白,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还是有着浓浓的倔强,不肯喊痛也不肯开口,请求他的温柔。

黑仲明冷笑一声。

他的大手,滑落到两人之间,快速而毫不留情的,揉捻着花瓣之中那小小的花核。灵活的指,挑弄、弹逗,一再揉按画圈,折磨着敏感的花核,反复榨取她的反应。

这么细致的折磨,比疼痛更难忍。圈绕的粗指,不饶不依的捻弄,即使她剧烈颤抖,扭动挣扎着,也不肯放过。

疼痛与快感,像火一般燃烧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躲过。

又一个揉按,挑得她出声喘息,软软的纤腰,不受控制的抬起。

「不!我……」她娇喘着,声调如泣。

黑仲明抬起她的左腿,搁上宽阔的肩头,挺腰迫进,逼她的温润吞没他的壮大坚挺。他抵靠着她的耳,气息浓浊的徐声低语。

「你忍不了的。」热烫的字句,伴随着一次比一次强横的进击,在她敞开的娇嫩间野蛮挺进,揉挤她未曾被人探索的花径,挂在宽肩上的小脚,随着强劲的挺弄,无助的踢晃,在月色下忽隐忽现。

强而有力的冲刺,以及花核上的抚弄,将她催逼到疯狂的顶端,她无法思考,只能顺着本能,纠缠着身上的男人,双手揪紧他的发,被挤出一声声娇吟,碎声泣喊。

积累的快感,不断的冲击涌上,她紧紧攀住黑仲明,贴进他汗湿的颈窝,当体内的坚挺,变得更热烫强硬,她也被深长的冲刺,送上璀璨的顶峰。

高潮过后,她如断线的娃娃,溃倒在他怀里,娇懒得再也没有力气,只能随着他再度坚挺如铁由缓渐强的进犯,无助任凭顶弄。

幽暗的室内,又扬起娇柔的呻吟,久久没有止息。

一夜癫狂。

直到中午左右,牡丹才醒来。

尚未睁开双眼,首先感觉到的是全身的酸痛。

她忍住口中的呻吟,强撑起身子,环顾满室的凌乱。

室内,早已看不见黑仲明的身影。

纵然她昨夜初尝男欢女爱,他却丝毫没有克制旺盛的欲望,需索了她数次,直到天色微明,才放过倦累的她,径自离开卧房。

想起昨晚的种种,牡丹只觉得两颊火辣辣的烫红。至今她仿佛还能闻见他的气息、感受他的体温,以及他占有她时,那紧抵在最深处、霸道厮磨的强大力量。

腿间的异样不适,还有着他残留的暖意,她深吸一口气,赤裸的走进浴室,扭开了水龙头,将全身浸入冰冷的水中,洗去他留下的痕迹。

只是,水流能洗净他留下的痕迹,却洗不掉她心里鲜明的回忆。

她永远会记得,她在他身下的喘息、呻吟,以及无法克制的狂乱响应。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会有这样的反应,那么的激烈、那么的渴望、那么的女性化。

白皙的双手,抚过细嫩的酥胸,嫩白的丰盈上,留着深浅的红痕,都是黑仲明所留下的吻痕……这时,厚重的木门外,传来规律的轻响。

久等在门外的仆人,直到听见门内的动静,才敢推门进来。丰盛的餐点,被一一送入房里,就连凌乱的大床、散落满地的破碎衣裳,都被训练有素的仆人,迅速整理,收拾干净。

直到离开之前,仆人才站在浴室门口,恭敬的垂首唤道。

「牡丹小姐。」

她浸在冷水中,半晌后才开口。「什么事?」

「先生今早交代过,」仆人声调平稳,毕恭毕敬的回答:「今晚,请牡丹小姐准备妥当,陪他去参加一场宴会。」


第三章

衣柜里的衣服,从西式的洋装到中式的旗袍,各式各样,令人目不暇给。即使没有试穿,牡丹也知道,眼前每一件衣裙,都是她适穿的尺码。

当她被选中,要送来黑仲明的宅邸时,白艳容就曾经请做衣服的师傅,仔细的量过她的身形。

她心里猜测,每个被挑选、送来这里的女人,都能拥有相同待遇,得到满满一柜子的新衣。

看着衣柜里,那些柔软的真丝绸缎、华丽的法国蕾丝,牡丹有些不知所措。每一件衣裳,都是那么艳丽、奢华,即使是穿惯华服的名媛贵妇面对这些衣裳,也会惊喜不已。

然而,牡丹迟疑许久,不该从何挑起。到了最后,她还是选择最素雅的改良式黑色旗袍,和同色系的高跟鞋。

或许来到这里的女人,都极尽所能的,想吸引黑仲明的注意,所以梳妆台上的首饰,不是镶满了宝石,就是夸张的羽毛或假花。

她用最短的时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把长发绾成了发髻,接着就匆匆转开视线,着手在抽屉里东翻西找,才找到最简单的黑色发夹,将发髻固定住。

最后,确认准备妥当后,她拿起宴会包,开门往外走去。

四点五十分。

大厅里头,黑仲明早已等在那儿了。

阳刚而壮硕的他,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打从她走进大厅的第一步,那双黑得让人心慌的眸子,就直勾勾的盯着她瞧,审视着她的穿着打扮。

牡丹敏锐的察觉到,这个男人的不悦。

或许,她该选择那些性感裸露的衣服,根据白艳容的说法,他一向喜欢自己的女伴看起来性感诱人。

黑仲明没有把不悦表现出来,甚至没有挑动眉毛,只是用那冷漠的双眼,又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明知道不该如此,但她还是走到他面前停下,几乎是有些挑衅的,抬起了下巴,望着眼底透露不满的男人,等着他开口。

他的口吻很淡,很冷。

「衣柜里头,除了这件之外,难道没有别的?」瞧她包得密不透风,还穿得一身黑,活像是在服丧。

牡丹深吸口气,才没有在他的注视下,转开视线。

「不是。」

「其它的衣服不合身?」他又问。

「没有。」黑瞳里的眸光,略略一闪。

她等着他的反应。

原本以为,黑仲明会要她回房,换上那些美丽性感的衣裳,但出乎牡丹意料的,他却连问都没再多问一句,反倒是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出屋外,坐上了在大门外等了许久的黑色轿车。

直到坐上车,黑仲明才又开口,冷声盼咐司机。

「到四季。」

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

车子一路往城里开去,城区里车来人往,天色虽然已近黄昏,但街上的人潮,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显得拥挤,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为了追逐财富与权力,都齐聚在这座城市里。

霓虹灯从远处亮起,一盏又一盏、一街又一街的绚丽灯光,逐渐取代夕阳,染遍整个夜空。

还没到闹区,车子就拐了弯。

街道两旁都是店家,店面雅致,门上只有低调的店名,只有从店面的玻璃橱窗看去,才能从各色的布料摆设,看得出这里的店家,都是替人做衣裳的。

车子在街道中段一间最优美的店家前停下。

这间店家,甚至连玻璃橱窗都没有,只有一扇旧时王侯家的铆铁铜环厚木门,车才刚停妥,门前就已经有个男人,恭敬的打开车门。

牡丹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黑仲明,却已经走下车,纵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她仍跟着下车。

谨守在门边的另一个男人,穿着同式样的制服,为他们拉开大门。黑仲明看也没看侍者一眼,径自走入门内。

门内,一个身穿洋服、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女人,立刻上前恭迎,秀丽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容。

「先生,好久不见。」她伸手接过他的西装外套,交给身后的店员,拿到衣帽间挂好。

「嗯。」

「这边请。」那女人说道,对着牡丹微笑,轻声说道。「我是素蓉。」她伸手迎领两人,往店内走去。

这是一间很低调、但很高价的店。

素蓉带领着他们,走进一间独立的房间,房里的布置高雅。不论是宽敞的房间、明亮的灯光、落地的镜子,或是殷勤有礼的服务,都在在显示出,这里的商品,绝对昂贵。

「先生,您今天需要些什么吗?」素蓉问道。

「把你们店里,所有小姐能穿的礼服都拿过来。」

礼服?

牡丹抬起头来,看着他如刀凿般的侧脸。

看来,他并不准备放她一马。

笑容满面的素蓉,并没有露出讶异的表情,她的反应就仿佛这是个最寻常的要求,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

「马上来。」素蓉回答,然后退了出去。

黑仲明在沙发上坐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银雕盒子,从里头拿出一根雪茄,再掏出打火机,将雪茄点上,一派从容自在,就像在自家客厅。

牡丹看着沙发上平静淡漠的男人,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不安。她润了润干涩的唇,才能开口。

「我以为,你跟人有约?」她说。

黑仲明看着她,深吸了口雪茄,然后吐出来。

白烟袅袅,缓缓的,扩散开来。

「我们不是要去参加丧礼。」隔着那薄薄的白烟,他往后靠在沙发上,瞧着眼前身材姣好、脸色却莫名苍白的女人。

她有一种矛盾的气质,秀气又勇敢,而她身上那件黑色丝料旗袍,让她白皙的肌肤,看起来更白。

他也记得,月光之下,她白皙的肌肤,有多么细致。

「我不需要更多的衣服。」她垂眼看着他。

明明她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人,但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即便坐着,都给人强大的压迫感,仿佛他才是那个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人。

抗拒着突然涌现的忐忑,她力持镇定,试着用最冷淡的口吻回话。

「你可以要我回房换。」她说。

黑仲明冷眼瞧着她,几乎要嗤笑出声。他再吐出了一口白烟,讽刺的说道:「我担心那衣柜里,有更多的死人装。」他都知道,再换几次也一样,她不会挑选出更鲜艳的衣服,要她回房去换,只是在浪费时间。

被人识破的尴尬,教她一时说出不话来。这是她小小的、微微的反抗,却也被他一语道破,揭露得毫不留情。

室内陷入沉默,紧闭的房门,却在这时再度被推开。

举止优雅的素蓉,带着另外三个女人,款款走了进来,她们打扮相同,戴着白手套的手上,都捧着三、四盒白色的长方形纸盒。

快速而无声的,她们打开了纸盒。

「这些都是这一季最新的礼服。」素蓉微笑,站到一旁,用悦耳的声音,柔声解说着。

一个女人训练有素的,展开了第一件礼服。

「这一件优雅的粉红长礼服,是刚从法国进口的最流行的款式,上面的蕾丝,全部是由最顶级的洋裁师傅,亲自手工缝制。」

素蓉的视线,落到了牡丹身上,却得不到半点响应。很显然的,这件礼服并未受到青睐。

又一件礼服,被仔细拿出来展示。

素蓉并不气馁,继续保持微笑,介绍着一件又一件,从白色纸盒中不断被拿出来的礼服。

牡丹始终不为所动。

那些礼服都很美,但是,她并不想穿着其中任何一件,走出这间店的大门。

美国来的低领银丝贴身迷你裙、希腊女神风格的垂坠洋装、有着流苏和亮片的印度透明薄纱……老天,那块绣着金银线的薄纱,几乎是透明的,虽然里面有内衬,但那么小小的一块布,恐怕没有办法遮掩多少东西。

每一件从纸盒中拿出来的衣裳,都太过于性感,不是露出大半酥胸,就是露出整个背部,至于袖子!制作这些礼服的裁缝,像是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袖子这种东西的存在。

看着那些一件比一件暴露的礼服,不论是哪一件,都会让她暴露过多。她本来还有选择权,能选择穿哪件衣裳,但当她踏进这间店时,她的选择权就已经被剥夺了。

如果,黑伸明带她来这间店,是打算要教训羞辱她,那么他的确成功了。

面带微笑的女人们,接连拿出许多礼服,都得到不到响应。最后,素蓉接过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亲手取出里头的衣裳。

黑伸明开口了。

「这件不错。」

牡丹瞪着那件礼服,双眼圆睁。

那是一件红色缎面、真丝纺制的礼服,前方是垂坠式的u形领口,鲜红的裙摆长至脚踝,但旁边的开技,裁高到大腿边这件礼服的样式简单,没有华丽的刺绣或蕾丝亮片,只有合身的剪裁,和单纯的红。

理所当然的,礼服没有衣袖,甚至还完全没有背面,上半身只靠绕紧的系带,在颈后系住。

穿上这样的衣裳,比全裸更难堪!牡丹握紧双手,绝望又愤怒。她不能穿这件,她做不到。

「不。」想都没想,这个字就溜出了她的口。

黑伸明挑起了眉。

他并非不悦。

她分辨得出来。那双黑眸里闪过的光芒,甚至是莞尔的。

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她更不安。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不泄漏惊慌,怀疑那样只会让他更兴致盎然。「这件礼服太红了。」

黑仲明瞧着她,薄唇微勾,一边伸出手,将雪茄的前端,轻敲着茶几上的烟灰缸,淡淡的说道:「我要看。」

那是一句命令

虽然,他的口气不愠不火,但那确确实实的是一句命令。

我要看。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牡丹全身僵硬,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猎人扼住咽喉的猎物。她知道,她可以拒绝,而他就不会再强迫她。但是,这也代表着,她就此失去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他没有那么善良,会留下一个反抗他的女人在身边。那太过麻烦,只会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要出发之前,白艳容就已经警告过她。

黑仲明从不和女人玩游戏,而希望来替他暖床、享受奢华生活的女人,可说是前仆后继,多到需要排队。

我要看。

如果,她想留下来,就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去换上这件鲜红又裸露的可恶礼服。

该死,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牡丹咬了咬牙,看着坐在沙发上、一脸怡然自得的男人,半晌后才转头,望向等待在一旁的素蓉。

「试衣间在哪?」

「这里。」回答的人,并不是素蓉,而是他。

「这地方就是试衣间。」黑仲明似笑非笑的,微微挑起了眉。他看似体贴的问道:「有问题吗?」

黑仲明所说的话,放眼全上海,只怕也没有多少人敢有意见。

帮忙展示礼服的女人们,尴尬的互看一眼,而见多识广的素蓉,倒是很镇定,还是那么的平稳自然。

「小姐,我们店里,正好有合适的配件,我这就去拿。」说完,她留下艳红的礼服,识相的退了出去,当然顺便带走其它人。

牡丹的双颊,蓦地转为嫣红。

黑仲明注视着她,有趣的猜想着,那美丽的嫣红,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害羞。从他的观察看来,气愤的可能性远比害羞更高。

他可以看见,那双澄澈眸子里,冒出气恼的火气。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很快就克制住愤怒的情绪。

这个女人看似冰冷,但事实上,脾气却不小。

他非常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挑衅他,那些无言的反抗,的确激起了他心里更强烈的征服欲望。

女人,总是喜欢跟他玩这种游戏。

这次,他以为她会故技重施,再摆出反抗的姿态,但是没想到,她反倒是退缩了,压抑气恼的情绪,乖乖照做。

牡丹能感觉得到,黑仲明的视线里有着一丝玩味。她转开视线,故意不去看他,要求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才抬起小巧的下巴,把双手伸到襟边,一颗接着一颗,解开旗袍上的盘扣。

这不算什么。她试图保持镇定,反复说服自己。反正,昨天夜里,他已经看过她的身体。

纵然如此,那灼热的视线,依然教她紧张。

她的呼吸,因为他的凝视,不由自主的变得急促。

就连解着盘扣的双手,也颤抖不已。

镇定下来!

她在心中,训斥着自己。别蠢了,不过是个男人罢了,昨晚他已经看遍一切,现在的裸露,只不过是让他再看一次罢了。

明知如此,她仍无法抵抗那扰人的视线,对她的强烈影响。

在窒人的氛围中,牡丹解开盘扣,脱去身上的旗袍。然后,她的双手,落到贴身的内衣上。

要穿那件礼服,就得脱下内衣。

黑仲明的视线,始终紧盯着她,不曾移开过。被他盯着的每寸肌肤,都像是被火拂过般,莫名的烫热着。

昨晚,卧房里只有月光,而此时此刻,灯光大亮,他可以看得更清楚、更仔细……

女性的本能,让牡丹想要转身,避开那狩猎般的目光,但是这么一来,就像是对他竖起白旗投降。

她不愿意示弱,竭力维持残余的自尊,稳住颤抖的手,拿起那件性感的红色礼服,僵硬的跨进去,想迅速拉上穿好。

只是,她实在太过紧张,又加上不曾穿过这种款式的衣服,虽然已经将礼服拉上,遮掩盈润的酥胸,但绕颈的系带,却像是跟她作对似的,怎么绑也绑不好,教她挫败得想咒骂。

突然之间,黑仲明站了起来。

她心头一惊,费尽了所有力气,才忍住后退的冲动,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走近,然后伸出手来,越过她的肩膀,接过她手里的系带,慢条斯理的将系带绑好。

高大的男性身躯,靠得很近很近,热烫的体温,不断辐射过来。

她站得笔直,一动也没动,甚至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双眼直盯着他背心上的钮扣。

粗糙宽厚的大手,滑过她敏感的后颈,以指腹慢慢的、慢慢的抚过她的肩,然后才握住她的双臂,猛地强迫她转过身来。

前方的雕花大镜里,正映着身穿红礼服的她,还有那个站在她身后,英俊而邪恶的男人。

眼前的景象,有着异样的刺激,教她的脸儿片火烫的红了起来。

「看。」黑仲明贴在她耳畔,有如恶魔一般,无限邪魅的低语道:「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缓慢而仔细的,用湿热的唇舌舔咬着她的耳垂,幽暗的黑眸看着镜子,而黝黑的大手,则滑进真丝红布之中,握住她胸前的柔嫩。

红色的布料,绷住他的手,忠实的呈现手部的轮廓,跟大手在衣料下每一次的动作。

牡丹颤抖着,急着想要逃开,但后退的结果,却只是让自个儿赤裸的背部,贴抵进他宽厚的胸膛。她被困住了,根本无路可退。

他背心上的钮扣,每一颗都是黄铜镶嵌着蓝宝石,那触觉坚硬而冰冷沁心,弄痛了她细嫩的背部,却无法降低她的体温。

好热……她好热……

镜子里的女人,双颊粉嫩,红唇微启,黑眸氤氲,看起来无比魅惑。

当黑仲明以粗糙的拇指,爱抚揉搓她的乳尖时,她发出呻吟,难以自禁的轻颤着。

「多么性感……多么诱人……」低沈的声音,在她耳畔,徐徐低语。

另一只大手,往下撩起开拉的裙摆,抚摸着雪白修长的腿,粗糙的手指,悄悄潜入她腿间那一小片遮掩的蕾丝布料中,熟悉的寻见嫩瓣间的花核,恣意的揉捻。

昨夜的记忆,因为这大胆的抚触,再度涌上心头。她怀疑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忘怀,昨晚在月光下,他对她所做出的、那些淫荡而可怕的事情。

她的双腿虚软,无法控制的颤抖着,只能倚靠在他强壮的身上。

镜中的女人,是如此软弱、如此娇媚……

不,那不是她!不是她!

牡丹逃避的闭上眼,撇过了脸。

但是,黑仲明并没有放过她,只是极有耐心的,一次又一次,以长指撩拨她腿间柔嫩湿润的粉蕊。

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他正揉捻的那处,感觉难耐得吓人,她用力咬着唇,紧皱弯弯的眉,握紧双拳想抵抗,却还是昕得见自己低低的娇喘与呻吟。

「不要装得你好像是献祭的祭品。」黑仲明舔着她雪白的颈,殷勤探索着她的温润,把怀里娇小的身子,用力压向他坚硬饱胀的欲望。「因为,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你并不是。」

沙哑的嗓音,饱含了欲望,但所说的字句,却让牡丹吓得骤然惊醒。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分?

慌乱袭上心头,而邪恶的长指却在同时侵袭,探入她湿热的身体里。她再次抽气,娇躯一颤,来不及适应他强硬粗糙的指。

「把眼睛张开。」黑仲明开口命令。「看着我。」

心头的不安,以及腿间的探索,逼得她睁开双眼。她担忧着,任务是否就此失败,更在意他潜挤入她腿间的指,身子哆嗦着。

睁开眼,镜里的一切,全然一览无遗。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仰靠在男人身上,红色的布料,衬着女人的长腿更白,而男人的右手,隐没在红裙中缓缓起伏,左手则拢握着女人胸前的浑圆。

那画面太过骇人,她心头纷乱,从未觉得如此耻辱,只觉得自己就像个淫荡的妓女,完全屈服在他的掌握之中。

像是要刻意折磨她似的,黑仲明撒出右手的指,然后注视着镜子里的她,慢慢的、慢慢的将沾满她甜蜜的湿亮中指,放到嘴边舔净。

她无法转开视线,只能看着他,缓慢的做完这一切。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会这么的……这么……

无数个字眼,在她脑中飞跳,她全身燥热,既羞窘又气恼,无言的瞪着他。

那张英俊的面孔紧绷着,黑瞳异常闪亮。

「记得这个。」深幽的视线,在镜中与她对上。「我相信,这可以让你整个晚上,都维持红润的脸色。」

牡丹全身一僵,对他的自信、狂妄与邪恶,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很想要,而在那难熬的片刻,她也以为他会在这里就要了她。

但是,黑仲明没有这么做,他故意撩拨起她的欲望,要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淫荡,看见自己被他主宰的模样。然后,他就退开了。

失去了倚靠,牡丹虚软的双腿,差点就要站不住,狼狈的坐倒在地上。

黑仲明居高临下,静静俯视着她,黑眸里有着未褪的欲望,但薄唇上却扬起嘲讽的微笑。

不要装得你好像是献祭的祭品。

因为,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你并不是。

她仰望着他,因为失去了他技巧邪恶的骚扰,思绪才渐渐清晰。她这才想起,所有来到他身边的女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会对她做这些事,纯粹是在嘲弄她。

因为,他以为她的不愿,以及抗拒,都只是在玩游戏。

照理来说,她应该要松一口气,毕竟她的秘密,暂时很安全,并没有被他发现。但是在这一瞬间,她却只想起身,不顾一切的,狠狠的甩他一巴掌。

他是故意的!

故意白皙她,故意用最邪恶的方式,将她撩拨到某个状态后,就停下手,故意让她湿润着、期待着,处于这种……这种……状态……该死的他!该死的男人!

牡丹在心中咒骂着。

但,更该死的是,就如他刚刚所说的,她的确没有办法忘掉刚刚发生的事。至少,在今天晚上,是绝对办不到的,她脸上的嫣红,将整晚不褪。

这就是他对她的惩罚。


第四章

尼尔森帕玛,是法租界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来自法国,自称拥有于爵的爵位,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只知道他长袖善舞,坐拥惊人财富,时常出入社交界,还是黑仲明极少数的好友之一。

「美丽的姑娘,我有这个荣幸,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尼尔森微笑着,绅士的伸出手,礼貌得无懈可击。

「牡丹。」她轻声说着,也伸出手,在尼尔森亲吻她的手背时,回以礼貌的微笑颔首。

这个笑容,是她练习许久的成果。在白艳容的调教下,她曾反复的练习,直到脸部的肌肉都变得僵硬后,她脸上的笑容,才变得较为自然,而不显得僵硬而勉强。

尼尔森的视线,不着痕迹的扫过,她那身艳红礼服外,露出的雪嫩肌肤,眼里除了笑意,又多了一抹男性的激赏与火热。

「牡丹小姐,你愿意与我共舞吗?」他伸出手来,殷勤邀舞。

她还没回答,黑仲明却已经开口。

「可以。」他乐于夸耀女伴的美丽,至于她愿不愿意,都不重要。「不过,她的第一支舞是我的。」

「当然。」尼尔森双手一摊。

站在一旁的牡丹,只能保持沉默。

虽然,黑仲明拒绝让出她今晚的第一支舞,但那并不代表,他之后不会把她转让给别的男人。

她听过这类的传闻,女人对他来说,跟高价的礼物,没有什么差别。曾经有几个女人,因为生意、因为酬庸、因为不知名的原因,都被黑仲明转让,或者馈赠出去。

然而,一旦离开黑仲明,她的任务就算失败。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设法留下来。

舞台上的乐队,在此时奏起了新的乐曲,由原本平缓优雅的华尔兹,变更为华丽热情的探戈。

人们纷纷起身,男士向女士邀舞,而黑仲明则低头,对着身旁的牡丹,似笑非笑的扬眉。

「来吧,别让尼尔森久等。」他甚至没有询问她会不会跳舞,宽厚的大手已经朝她伸来。

四周的灯光,因为宴会厅中,无数巨大镶镜的折射,显得更耀眼眩目,也把他掌中的纹路,照映得更清晰。她伸出小手,放进他的掌心里。

小提琴柔长如丝的慵懒乐音,迎荡在舞池中,接着,钢琴加了进来。

在那段强而有力的节奏响起时,他用力将她一带,拉进了舞池,一手轻捏着她的手,另一手握住她的腰。

若在三个月之前,对舞蹈一窍不通的她,绝对会在舞池中出模。

但武术与舞蹈本来就息息相关,再加上白艳容特别请来名师教导,她灵活而柔软的身体,很快学会了所有的舞步,连前来指导的名师,都连连夸赞她的资质非凡。

而像是探戈这种节奏强烈的舞蹈,更是她最擅长的。如果,黑仲明是打算看她在这里出模,那他绝对会失望。

随着乐曲的每一拍,牡丹跟着他的脚步,昂首上前、后退、旋转。鲜红的裙摆,随着她的舞步,在脚边飞扬。

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舞步,即使面对他强势的带领,她也毫不退缩,甚至故意转开。

这个动作惹恼了黑仲明。他双手一带,将她拉回身边,让她几乎是撞进他怀中。

牡丹却不肯因此就范,清澈的黑瞳仍充满了挑衅。

他眯眼,冷笑着,大手抓着她,健壮的身躯跟着音乐,再次蛮横前进,逼得她后退。

这个男人,完全不照规矩来!

牡丹不满的顺着他,但却清楚的感觉到,他那结实的大腿,始终和她火热摩擦着。每一步前进,他就会恶意的,用腿顶着她。

火花,在空气中闪现。

她配合着音乐,藉由旋转的动作,再一次试图离开他霸道的怀抱、强硬的掌控。

他松开了一只手,而她乘机想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哪知才回头,就发现他在她旋转时,紧紧跟了上来,还趁她转身时,重新抓握住她获得短暂自由的那只手。

此刻,她的双手交叉,被握在身旁两侧。虽然她背对着他,但毫无疑问的,他再一次成功的将她困入怀中。

白嫩赤裸的背,被迫贴上他的身体。她轻抽了一口气,竟感觉到,他衣衫下坚挺的男性正紧紧抵着她。

「试得好,你可以再试一次。」灼热的气息贴在她耳畔,那沙哑的话音里带着笑意。在说话的同时,他推着她前进,以热烫的坚挺,嵌合她背部的曲线。

她脸颊烫红,不敢相信,在众人注目下,他竟然还能勃起!

钢琴和小提琴的音符,在空气中优雅的缠绕迎旋,又互相热情的激荡着、对抗着,一如舞池中的黑豹与牡丹。

每一次旋转、每一次回身,那带着热气的薄唇,都会刷过她嫣红的粉颊、她雪白的肩、敏感的颈;而他火热的大手,则会流连在她裸露的腰与背上。

这一支舞,不再只是一支舞。

黑仲明的所作所为,根本像是正在大庭广众下,对着她做爱。他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更不在乎,是不是有人会看见他的欲望。

一个短暂的停顿中,他把她的右腿,往上拉到了腰边。

这个姿势,强迫她只能面对面贴上他坚硬的身躯,更清楚的感觉到,他腿间的欲望就隔着薄薄的布料,熨烫着她的柔软。她双颊酷红,轻颤仰首,瞪着这个邪恶的男人。

察觉到她的愠怒,黑仲明居然扬起嘴角,微微一笑。他正享受着这支舞。更享受着她的困窘。

蓦地,怒气燃起,不服输的性格,让她故意伸出右手,攀住他的脖子,娇躯不但刻意贴近,以红唇刷过他的喉结,甚至还把左手探入西装外,抚住他的胸膛。

黑仲明明顾一僵,眸光弯得深。

她傲然地睨着他,玩游戏不是他的特权,她也会。

越他尚未反应过来,牡丹推开那宽阔的胸膛退开,这次,他没有来得及伸手抓她。

当他靠近时,她就故意退开,但自由总是奢侈的,他两个快速的步,赶上她的节拍,再次拉近两人的距离。

她知道跑不过,所以佯装回到他怀里,一步步朝他逼近、再逼近,在他要抓住她时,又往后退开。

黑仲明的眼里,燃现出的火苗,闪电般逮住她的手。他的身手敏捷,不论她往左闪,或往右踏,抑或往后退,他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像是早就跟她共跳过千百回。

只有牡丹知道,他是事先计算到她的每个动作,并紧紧跟随,抢到她转去的方向。

当他揽住她的腰,压迫她往后仰时,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胸膛中强而有力的心跳。

激烈的探戈,让她的身子发烫,一滴汗水沿着她的颈项,缓缓滑落。黑仲明佞笑着,低头吻去那滴汗珠,引起她深深的颤栗。

看着那双明亮的黑疃,牡丹才想起,她该扮演的,是个温顺的女伴,根本不该冒险挑战他。

但是,她忍耐不住,而他向来就热爱竞争。

这支舞,愈来愈狂野而激昂。

他的长腿紧贴着她的腿,跨进她后退的每一步。两人的身体,几乎没有分开过,她时而软弱的贴近,时而骄傲的抗拒。

旋律,在空气中震荡;呼吸,在彼此之间交融。

在忽快忽慢的音乐之间,他们踏着相同的舞步,呼吸着彼此的呼吸,跳动着相同的心跳,往同一个方向旋转。

汗水淋漓中,他们都忘了身旁的人事物,眼里只剩下对方。对抗,消失在强烈的节奏之中,剩下的,只有火热的激情。

当最后一个旋律划下休止符,牡丹只能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吁吁喘息着,完全说不出话。

黑仲明也在喘气,低垂着头,静默的看着她。

半晌之后,他才抬起手来,轻抚着她汗湿的嫣红脸儿。

她无法动弹,只能站在原处,任凭他恣意触摸。只是,不同于以往的蛮横,此时此刻,他的触摸是那么轻柔,仿佛正在抚摸着心爱的精美瓷器。

那双幽暗的黑瞳里,清楚的映出她不知所措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牡丹还以为,他会低头吻她。

但是,四周乍然响起掌声,惊破了某种刚开始酝酿的氛围。

带头鼓掌的人,是笑容满面的尼尔森。他把长杖夹在腋下,神情惊喜,一边鼓掌,一边赞叹着。

「太美了、太美了。这是我见过,最热情的一支舞。」他说道。

黑仲明的表情,又恢复为淡漠,甚至就连呼吸也在转眼间平复。「你客气了。」他淡淡的说。

「那么,牡丹小姐下一支舞,可该轮到我了吧?」尼尔森问道,碧眼里有着期待。

是她的错觉,还是身旁的黑仲明真的有瞬间的缰硬?她还来不及判断,他就已经恢复常态,速度快到让她几乎要怀疑,那只是个错觉。

「当然。」他没有看她,神情仍是那么从容,毫不迟疑的松开她的手,将她送到尼尔森的手中。

不知怎么的,牡丹只觉得胸口一紧。有种难以捉摸的陌生情绪,随着黑仲明的松手,悄悄爬上心头。

她并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音乐声再度响起,她没有时间多思考,只能勉强自己,再度露出微笑,随着尼尔森踏入舞池开始翩翩起舞。

柔和的音乐,再度迎荡在宴会斤里。舞池里变得空荡荡,人们舞罢几曲,开始忙碌的社交活动。

美食、美酒,以及曼妙的音乐,其实只是陪衬,人们前来参加这个慈善晚会,为的是商业上的交际,用以探取消息,或是各种合作的可能。

当人们各自分散,成为无数团体时,只有黑仲明与尼尔森好整以暇的坐在主桌,啜饮着香醇美酒。

就像是刻意要避开他们,主桌旁空荡荡的,只剩他们两人。

尼尔森虽然和蔼可亲、幽默风趣,是社交界呈最受欢迎的人物;但黑仲明却是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他的权势,以及他的人,都有着藏不住的危险,教人不敢轻易靠近。

饮着红酒,尼尔森喟叹了一声。

「牡丹很美。」

黑仲明扬眉,并没有开口。

「该怎么说呢?嗯,她很特别,跟其它女人有些不同。」尼尔森倚着长杖,回忆着那双澄澈眸子里,刻意隐藏的情绪。这个女人,像是正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这让他格外感兴趣。

「黑豹,把她让给我吧!」尼尔森的口吻,轻松得就像是,他所需索的只是桌上的一杯酒。

离席去化妆室的牡丹,走回主桌旁时,听见的正是尼尔森的这句话。她心口一窒,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瞪视着主桌,等待那个男人开口回答。

黑仲明灵敏的听觉,早就察觉她的接近。他缓慢的回头,神情如谜,只是用那双黑眸,深深看进她眼里,末了才淡淡的说道:「再说吧,等我厌倦了之后。」他回答了尼尔森,但视线仍在她身上。

不知怎么的,当黑仲明拒绝之后,牡丹的心口反而更难受。那种刚刚在舞池中萌芽的情绪,紧揪着她的心,随着他的言语、他的眼神,一圈圈的勒陷她的心。

这是什么情绪?

惆怅?若有所失?

更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她会对黑仲明产生这种莫名的情绪?

就在牡丹困惑时,主桌边的两个男人,同时站了起来。她本能的抬头,讶异的看见,一个绝色女子正朝着主桌走来。

「又是哪来的美丽姑娘?」尼尔森低声问道,看得目不转睛。

黑仲明淡淡回答:「她就是金玉秀。」

尼尔森心不在焉的点头。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俊脸大惊失色。「金玉秀?江诚的妻子?那个金玉秀?」

「没错。」江诚与金玉秀,在上海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金玉秀是前朝遗老的孙女。金家是官方势力的代表,整个家族在上海扎根已久,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江诚入赘金家后,更建立起一套系统,汇整了势力、人脉与金钱,插手洋务与酒店的生意,甚至跟黑仲明有过几次冲突,双方的势力,始终在伯仲之间。

直到一年多前,情势才有了转变。

江诚罹患重病,难以起身,无法再出面主持,金家人相互争权,成了一盘散沙,再加上旁人虎视耽耽,都在觊觎金家的地盘,尤其以卖鸦片起家的萧炼墨,最为积极,步步进逼吞吃,逼得锁在深闺的金玉秀,也必须抛头露面,被迫撑起大局。

只是,一个弱质女流,仍不足以撑起庞大家族的繁杂事务。金家的一切,其实还是由江诚亲自训练出来的四个忠心的属下负责。

江诚的重病,也让上海人有机会再次见到金玉秀。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历经了二十多年,她仍然是黑发黛眉、明眸皓齿,娇妍得像是十六岁新婚初嫁的那日。

只要看见她,人们就能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即使是改朝换代,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动。

她的举止打扮,仍像个前朝的格格。

即使这场宴会里,人人都穿着洋式的礼服,她仍不改装扮,穿着红底金线斜襟衣裳。衣裳的外袖极宽,内袖是暗红色的绸,比外袖更长,只露嫩嫩指尖。粉藕色的宽幅盘金细绣裙下,是朱红色的绣鞋。

跟随在金玉秀身边,寸步不离的,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神情刚毅而警觉,丝毫不敢松懈。

金玉秀走到主桌边,对着两人微笑颔首,那双纯净的眼,单纯无瑕。

「黑仲明先生。」她的声音,悦耳如黄莺。「真高兴又见到您。」

「这是我的荣幸。」黑仲明回答,礼仪完美无缺,俊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这位是我的好友,尼尔森帕玛子爵。」

「爵爷,您好。」金玉秀再度颔首,并没有如一般女子,伸出手来让尼尔森亲吻。她微侧着头,双眸直望着他。「上次新京酒店的竞标,就是因为有了爵爷的相助,黑先生才能胜过金家,顺利得标的,是吗?」

尼尔森的笑容,有瞬间僵硬。

他资助黑豹竞标,是商业上的机密,主要是他并不想得罪上海的其它富商,断了他此后的消息来源。

他万万没想到,金玉秀不但知道内情,还当着他们的面,轻声细语的问了出来。

「你的消息真灵通。」尼尔森苦笑着。

金玉秀竞像个被称赞的少女,脸儿微微红了。

「是朗日他们的功劳。」她说,欣喜的望了望身旁高大的护卫。

原本沉默的黑仲明,在此时开口。

「江诚先生的身体,最近好些了吗?」

秀丽的脸儿,浮现浓浓忧虑,教人看了就心疼。「诚哥要我别担心,」她轻咬着唇,神情无助。「就连医师都替诚哥隐瞒,不肯告诉我实话。」她小小声的说。

黑仲明没有说出任何安慰她的话。江诚的病重,是众所皆知的事,所有的安慰,都显得太过矫情。

表面上看来,他正专注于与金玉秀的谈话,但是他们察觉出,身旁的牡丹神情有异。

她在紧张。

虽然,她试图隐藏,竭力保持平静,看似面无表情,但是她微颤的身子,还是泄漏了她真正的情绪,她的双眼刻意低垂,回避旁人的视线。

而站在金玉秀身旁的朗日却望着她,近乎无礼的直视着。

那男人拧皱浓眉,不但困惑,而且震惊,视线不断在牡丹的面容,以及身段上徘徊不去,像是在反复确认着什么。

那道视线,像是灼伤了她。有短暂的几次,冷静的面具稍稍进了缝,险些藏不住她的慌乱。

这并不是黑仲明第一次看见,牡丹因为男人的视线,而如此不知所措。但是,在朗日出现之前,牡丹会失去冷静,全都是为了他。

幽暗的黑眸,浮现阴鸶的眸光。

金玉秀悦耳的声音,断续的传来。

「诚哥这阵子最挂心的,是金家原本在黄浦码头拥有的三十几座泊处,全被人以重金,威胁利诱的买去,」她看着黑仲明,清澈的眸子,比星光更明亮,「请问,买去泊处的人,是您吗?」

算计重重的商业谋略,被她一语间破,而她认真的模样,却单纯得像是个向师长发问的女学生。

黑伸明双眸半眯,半晌之后,才徐声开口。

「没错。」

简单的两个宇,却教尼尔森目瞪口呆。他想要插嘴,引开话题,金玉秀却再度轻轻一叹。

那声幽幽的叹息,能让绝大多数的男人因此动容,从心中生出浓浓的一降惜。而尼尔森,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我就放心了,至少,泊处不是落入萧炼墨手里。」只要提起萧炼墨,她就微微瑟缩。

像是为了遗忘心里的恐惧,她继续又问:「黑家在黄浦码头的泊处,本来就有五十几处,再加上这三十几处,您就拥有了黄浦码头上大半的泊处。」

黑伸明没有答话。

金玉秀望着他,小手轻揉着内袖上细致的繁花。「莫非,除了酒店、赌场,以及夜总会之外,您还有新的盘算?」

「我预备在上海设厂。」他说得极为平淡。

「设厂?」金玉秀思索了一会儿,喃喃自语。

「必须是供不应求,才有设厂的必要。」他主动说出答案。

「是钢铁。」金玉秀恍然大悟。「是了,上海的钢铁,始终仰赖外省,如果在上海设厂,不但能供应上海所需,甚至可以销售外省。」

这才是黑仲明花费巨资,买下黄浦码头泊处的原因,一旦生产与销售的大权,都掌控在他手中,难以估计的利益也将滚滚而来。

「黑先生果然是深谋远虑。」金玉秀赞叹着,还想要说话,身旁的朗日却开口了。

「夫人,该离开了。」他说道,双眼注视着宴会厅的角落,处处与金家为敌的萧炼墨,在旁人的簇拥下,大步走入厅里,他放肆的高谈阔论言语粗俗,引来旁人侧目。

金玉秀回头,也是乍然一惊,匆匆告退。

「黑先生、爵爷,请容我告辞了。」她惊慌的模样,像是看见土狼的金丝雀。

一旁的朗日,护卫着女主人离开,却在转身之前,又深深望了牡丹一眼。他的眼里,多了一份笃定。

看着金玉秀的背影,尼尔森急急问道:「黑豹,你何必什么事情,都对她全盘托出?」他完全不能理解。

「就算不说,她也能查出来。」黑仲明慢条斯理的回答。

萧炼墨的干预,足以让金家焦头烂额,而他告诉金玉秀的,全是明处的布局,至于暗处的布局,他心里自有打算。到时候,萧炼墨与金家的缠斗,不论谁胜谁败,他都能觎准时机,得到最大利益。

然而,除了明争暗斗之外,他深沈的心思,仍锁在牡丹的身上。

当朗日离开后,她才抬起头来,注视着朗日逐渐远去的背影,紧闭的红唇,像是藏住了千言万语。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都在显示着,全都被黑仲明看在眼里。

而这一切,她有多么在乎那个男人。


第五章

挑高的宴会厅,在一楼部分,是无数的镶镜。

而从二楼开始,就是浅浅的环廊。环廊被隔成包厢,还以厚重的帘幕阻隔,提供了良好的隐私,让包厢里的人,可以俯视宴会厅,却又不会被旁人瞧见。

这些包厢,是男女私会的最好去处。同时,也是最好的监看地点。

一个苍白俊美的少年,正站在包厢里最外围的雕花围栏旁。帘幕遮盖了他的身形,让楼下的人根本看不见他,而他优于常人的视力,又方便他从容观看。

过于俊美的脸庞跟纤细的身子,很容易让人迷惑,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男是女。

从刚刚开始,他的视线,就落在宴会厅的某处,没有移开。

蓦地,包厢的门被推开,一个年约三十的粗犷男人,满脸笑意的走了进来,一屁股就坐上椅子,还把双脚搁上围栏。

他衣衫不整,连领带都塞在口袋里,颈间还有残留的吻痕,看来浪荡且不羁。

「你终于回来了。」少年没有回头,声调却冷得带刺。

楚浪满不在乎的一笑。

「老三,放轻松点,夫人的身边,有老大跟着,不会有事的。」

「那也并不代表,你可以玩忽职守,去跟女人胡混。」柳羽的声音更冷。

「我刚刚就在隔壁,没有走远。」脸皮粗厚的楚浪,双手插进裤口袋,还眨了眨右眼。「再说,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通知我的,不是吗?」

柳羽的回答,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知道伙伴真的动了怒,楚浪才叹了一口气,收敛起不正经的态度,耐着性子询问。

「楼下有什么进展?」

「黑豹的身边有个女人。」

「他的身边,总是有女人,而且还都是美人;」楚浪尽力藏住心里的羡幕;「他的女人,向来都由白艳容提供。」这是全上海公开的秘密。

「是吗?」柳羽喃喃自语。

楚浪挑起眉头。

「你应该比我清楚,白艳容送给黑豹的女人,都是精挑细选,背景干净、身家清白的美女。」他一直认为,全上海的情报,似乎都藏在柳羽的脑袋里。

柳羽若有所思,仍看着楼下,半晌之后才开口。

「我从来没见过,黑豹对哪个女人露出那样的表情。」他平静的说着,但脸色却显得惨白,双手更牢牢的握住身前的雕花围栏。

伙伴不寻常的反应,引起了楚浪的注意。他皱起眉头,盯着柳羽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

「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这么在意?」他好奇的问,终于也站起身来,走到前。

要寻见黑豹的身影,其实很容易,毕竟交手多年,他对那个男人已经太过熟悉。然而,当他见黑豹的身旁,那个窈窕诱人的背影,他立刻眼睛一亮,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那片白暂的裸背,吸引了所有的男人,而贴身的礼服,叉勾勒出曼妙的线条,连线细的腰,都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黑豹的品味,果然值得赞赏。

楚浪眯起眼睛,放肆的欣赏着那女子曼妙的背影,在心里无声催促着,希望她快快转过身来,让他仔细瞧瞧,她有多么美丽。

半晌之后,那女人真的转过身来,清丽的面容,在灯光之下,格外的清晰,即使隔着大半个宴会厅,他仍旧能看清她精致的五官。

楚浪的表情,瞬间变得震惊。

一旁的柳羽,伸出纤细的指,直指着黑豹身旁的牡丹,轻声说道:「就是那个女人。」

***

冰冷的夜风,阵阵吹拂而过。

踏出酒店大厅那道巨大的落地玻璃门时,迎面而来的寒意,教她微微一颤。虽然,在鲜红的礼服外,她还穿着一件,黑仲明在同家店挑选的奶油色泽的厚软皮草,但她仍旧冷得颤抖。

当牡丹跟着黑仲明,一同走下酒店阶梯时,等待许久的司机,早已将车子开到门口,耐心等候着。

只是,在他们上车之前,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匆匆走了过来,跟黑仲明寒喧攀谈,一副热络的样子,听两人谈话的内容,似乎是生意上的旧识。

但是,对方不理会她,也并不代表她能够自上车,在黑仲明结束谈话前,她只能站在一旁,任由刺寒风,凛冽的吹过频频颤抖的身子。

那些关于生意上的交谈,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她尽量不露出无聊的表情,清澈的双眸,不自觉的看向一旁黄浦江面。

江上水面,倒映着五光十色的十里洋场,水中的紧华景致,比现实更美、更灿烂,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她静静欣赏着,因为气候寒,所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成了氤氖的白雾。

牡丹微微一愣,不禁抬起头来,只见幽暗的天际,开始下了点点的细小雪花。

啊,下雪了!

难怪会这么冷。

她伸出手来,接住冰冷的雪花。但雪花入了手,转眼就化了,只留下指掌间湿润的寒意。

忽然之间,她的眼角瞥见一道闪光。她被磨练得几乎等同于本能的警觉,让她蓦地收慑心神,转头望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往酒店门前高速的行驶过来。方才那瞬间的闪光,是车窗玻璃反映路灯所照成的。

车子转眼间逼近,她赫然察觉,有个男人正探出头来,手中拿着一把左轮手枪,而枪口正对准着,背对大街的黑仲明。

危机逼近,而他并没有察觉。他没有看见那辆车,那完全在他视野之外,而这一时的疏忽,却给了杀手绝佳的暗杀机会。

暗中保护他,确保他能避闭任何危险。

夫人的盯咛,闪过脑海。

但是,除了任务之外,还有某种更急切、更深沈的情绪,在看见他身陷危机时,陡然袭上心头,逗得牡丹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有了行动。

「小心!」她扬声警告,飞身上前,抢在枪声响起时,扑到黑仲明身前,阻挡在他跟子弹之间。

巨大的枪响,在空气中回荡着。可怕的剧痛,同时在她左肩上狠狠的爆裂开来。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抱头惊叫着,急忙蹲下身子,闪避子弹的攻击,就怕惨遭池鱼之殃。

「有人开枪!趴下!趴下!」人们叫嚷着,仓皇闪躲。不远处传来车轮胎磨擦地面的刺耳声响,那辆神秘的黑头轿车,在开枪之后,就迅速加速逃逸。

确定危机过去时,牡丹已经痛得站不住了。

好痛,太痛了。

她试图要站稳,但虚软的双腿,已经不剩半点力气,她中枪的身子,只能软倒在黑仲明怀里,原本披覆在身上昂贵的雪白披肩,被溅上点点血花,无助的滑落。

一双刚强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温热的气息,熨贴着她冰冷的双颊。她软弱的睁开眼,看见了黑仲明眼里,骇人的怒火。

他扯下领带,迅速的绑住她的肩膀,压迫那血流不止的伤口。然后,他毫不留情的,伸手隔着领带,重重压住她为了保护他,而中枪的伤口。

痛楚瞬间倍增,她难以置信,频频抽气,脸色愈来愈惨白。

黑仲明没有因此松手,反而压得更紧。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转头朝着满额冷汗、匆匆赶来的手下,冷声交代着。

「打电话通知黄医师到宅子里。还有,查出开枪的是谁,把他的命给我留下,我要亲自宰了他。」

天际的白雪,淡淡飘落,落在他的黑发上。

此刻那张俊脸上,有着牡丹今生见过,最凶狠的表情。

黑仲明抱着她,匆匆上了车,刚硬的下巴紧绷着。他声音极冷,对着司机下令。「用最快的速度给我赶回去。」

没有人敢违抗,黑仲明在盛怒之中所下达的命令。司机心惊胆颤,紧紧踩住油门,让车子以最快速度,在黑夜中风驰电掣,呼啸而行。

才刚上车,他就伸出手,摸向她的裸背。

牡丹简直难以置信。

这个该死的男人,难道就没有一点人性吗?

她已经受了重伤,而他竟然还想要……想要……愤怒的咒骂,已经涌到牡丹的嘴边,但背后那只粗糙的大手却收了回去,没有继续放肆。

「子弹没有穿透过去,还留在你体内。」他沉声说道。

原来,他触碰她的裸背,只是为了确认她的伤势。她喘了一口气,仰望着身旁的男人。

「我知道。」她开口,声音却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虚弱。

黑仲明抱着她,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大手始终紧压着她肩上唯一的弹孔,但鲜血还是不断的从濡湿的领带渗出,那红色的血流了他满身,把他的手弄得又湿又滑。

「我以为一般人看到子弹,都知道得闪远点。」他拧起浓眉,瞪着怀里的小女人说道,口气严厉得像是指责。

这个男人的嘴里,永远吐不出好话。

牡丹懒得理会,过度疼痛以及大量的失血,让她愈来愈虚弱。她闭上双眼,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在旋转着,而且愈是旋转,她愈是晕眩。

可恶,好冷!

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牡丹强迫自己思考,把注意力从伤口上的痛转开。

对了,她得保护这个男人。

虽然,他很该死,但他不能死--还不能死!

「女人!」黑仲明的声音,穿透她的晕眩,陡然响起。「把眼睛睁开!」他在命令她。

牡丹喘息着,被他的声音,从逐渐灰暗的世界中强拉了回来。她睁开双眼,却赫然发现,那张俊脸靠得好近好近,几乎是紧贴在她面前。

黝黑的俊脸上,有着怒气。


第六章

热。

好热。

周围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永远看不到尽头。

而她,正奔跑在灼热的黑暗中。热度从四方逼来,她踩过的每个地方,都灼痛了她的脚底,她不断不断的逃,却始终无法挣脱烫人的高温,以及细细密密笼罩着她的黑暗。

忽然间,一声巨响传来,熊熊的烈焰,撕裂了黑暗,从地面窜出,周围的一切,转眼被火焰吞噬。

慌乱之中,她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乖,宝贝乖乖,没事的、没事的……母亲安慰着她,那温柔的声音,就近在耳边。

每天夜里,母亲都会用那温柔的声音,唱着好听的小曲儿,哄她入睡。

每一晚,她都仰着头,望着母亲在月光下温柔的容颜,直到入睡。而如今,包围着那张温柔容颜的,不是月光,而是火光。

母亲伸出手,抱起床上的她。

妈,我好热。

乖,妈知道。家里失火了,你别怕,我带你出去。

心里的惊慌,因为母亲的安慰,稍稍消散了些。她贴进母亲的怀里,一直认为,那是这个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虽然,她看见了,熊熊的火焰烧掉了她的衣裳、她的鞋,还贪婪的吞噬了半躺在床上、父亲上个月才买回来送给她的洋娃娃。但是,只要在母亲的怀里,她就不会害怕宝贝乖、宝贝乖,我最爱你了,知道吗?

她仰头看着,母亲在火光中微笑的脸庞,乖乖的点头。

来,把眼睛闭上。在妈说好之前,别睁闭,知道吗?

她是个乖孩子,所以听话的闭起双眼,任由母亲用浸湿的布,包裹她的全身后,紧紧抱在怀中。然后,母亲开始奔跑。

虽然看不见,但她仍感觉得到,愈来愈难以忍受的高温。她用细痘的双手,紧张的攀着母亲的脖子,却还是紧闭双眼。

轰!

巨响,撼动了整间房子!

母亲突然跌倒,痛叫出声,双手却仍紧紧护着她,没让她摔疼。

包着她头脸的湿布,被撞得散落开来,她睁开眼睛,惊恐的看见,母亲的双脚已经被倒塌的梁柱压住。

宝贝,快跑,听到没有,快跑!

汗水和泪水,浸湿了母亲被烟熏黑、被火烫红的面容,那漂亮的发丝,渐渐的、渐渐的,都被火焰烧得碳化,一碰就碎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她哭叫着,紧抱着母亲不放,还用小小的手,拉着母亲的大手。

妈,我们一起走,一起走……来不及了,你快出去,快点!

母亲推着她,泪流满面。

快出去,出了门,就是街了,你快出去啊……不要,她不要。她不要放下母亲,一个人走。

但是她试了又试,却还是推不动那坍塌的梁柱,更拉不动被梁柱压住的母亲。

乖,你别哭。

见她不肯走,母亲伸手,抹去她小脸上的泪,柔声改口说道。

宝贝乖,这你搬不动的。你去街上找人,叫人来帮忙,好吗?

闻言,她乖乖点头,泪滴仍未停。

好,我去找人,我去叫人来救你……母亲含着泪,嘴角却带着微笑。

好,去吧,快去,妈在这等你。

火光之中,母亲轻声的说。

宝贝,要记得,妈最爱你了,知道吗?

她有些不安,但仍点了点头,在母亲鼓励的微笑中,赶紧转身跑出门去,想找人求救。

但是,她才刚跑出大门,就听到另一声可一怕的巨响从身后传来。

她骇然回头,却只看见冲天的大火,跟被火焰吞噬,再也支撑不住,整个崩垮的木造房屋。

那是她的家,她的母亲还在里头,还被压在倒塌的粱柱下头。

妈……她转身想跑回去,却被街上的大人拉住。

不要!不要!妈妈……妈妈……她不断挣扎着,却还是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烈焰吞噬一切。

黑暗。

撕心的回忆,在梦里来袭,教她陡然醒了过来。

她的脸上还有着泪水;而灼人的高热,也没有因为她的醒来,就随着恶梦消散,反倒依旧在折磨着她。

她试图坐起身来,但肩头的痛楚,却让她倒抽了口气,又倒回床上。

该死,好痛。

怎么回事?

她喘着气,痛得一阵发颤,然后晕热的脑袋,才逐渐的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对了,她替那个男人,挡下一颗子弹。

换了没受伤的右手,她抹去泪水,再次撑起身子。这次,虽然左肩的伤口依然痛得让她发颤冒汗,但她仍挣扎着坐了起来。

但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费她绝大部分的力气,当她坐起来时,已经全身是汗,不断虚累颤抖着,频频喘息。

牡丹看了看四周,讶异的发现,这里竟是黑仲明的卧房,而她所躺的,正是他的床。

她不明白,为什么黑仲明没有让人把她移到别的地方。她已经受了伤,对他来说,不具备展示的价值,甚至连替他暖床都做不到。

伤口引起高热,让她口干舌燥,一阵阵的冷汗,浸湿了她的睡衣。

窗外,原本被云挡住的月偷偷露了脸。月光从落地窗外,洒落进来,房里的一切,都染上淡淡银光。

她搜寻着,好不容易看见桌上有着一壶水。

纵然疲倦,她还是压抑不住对水的渴望,终于费尽力气,移动双脚下了床。

可是,才刚刚起身,她的双腿就颤抖得像是风中的落叶。她应该要坐回床上,叫人来帮忙的,但是她倔强的尊严,偏偏不愿意让人看到她虚弱的模样,更不愿意开口求人。

可恶,只是几步路而已,她当然走得过去。

牡丹扶着疼痛的肩伤,朝那壶水走过去,但才踏出第三步,她就再也支撑不住,笨拙的摔跌在地上。

这一跌,让她痛得头晕眼花,几乎再度掉泪。

她试图以右手撑起自己,却意外的推开了身下的地毯。经过一番努力,最后她还是倒在地上,虚弱的喘气。

没有了地毯,身下的花岗岩地板冷得像冰块。

坚硬冰冷的触觉,带走了她身上些许的热度。

她躺在地上,在月光之下,挣扎着喘息,只觉得自己像个废物,走到桌边喝水,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

她好想喝水。

但是,地板好冰、好舒服,而且她累了,再也走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冰冷的地板,开始让她冷了起来。这间屋子里头,但无法让地板全部暖起来。

她想咬住唇,却还是止不住因颤抖而喀喀作晌的牙关。弱,现在的颤抖,却是因为她好冷。

在冷得颤抖的瞬间,她突然想到,或许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有人发现,她已经冷死在这里。

黑仲明会气死的。

他会气,胆敢弄脏了他的屋于,还死在他的房里。

她这个想法,让牡丹觉得好过了许多,虽然仍然颤抖着,却几乎要露出微笑来。至少,她还能弄脏他的房子。

就在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

她无法动弹,却仍可以感觉得到有人开门。

然后,那个人跨步,朝她走了过来。

她想睁眼,却虚弱得连一点点缝隙也打不开。

那个人,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她,却没有大叫,也没有跑去叫人来。只是伸出了手,拨开她的发,然后测量她的脉搏,跟着轻而易举的,将她抱了起来,放回床上。

黑仲明?

她猜想着,却又有些不确定,因为黑仲明根本不是什么善心人士,更别说是要他主动照顾病人,那简直是奇迹,或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而这个人,在抱着她回床上后,甚至还倒了一杯水,就坐在床边,让她靠在他怀里,将水杯凑到她嘴边,耐着性子,慢慢的喂她喝。

清水缓缓人喉,舒缓了干渴。

不,不是他。

那个残忍的男人,没有这种耐性,不会这么温柔。

她想着。

是谁?

仆人吗?还是管家老张?

就在这个时候,一缕熟悉的烟味,飘进鼻端,她微微一僵,震慑的发现,那是黑仲明最常抽的雪茄。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莫名的,惊慌涌上心头。

那个男人,在喂她喝完那杯水之后,就放下水杯,拿了条毛巾,替她擦去身上的汗水,湿冷的毛巾,滑过她的肌肤,让她不自觉颤栗。

他从容的擦净她虚弱的身子,像是早已熟悉她的每寸曲线。

羞涩与尴尬,同时袭上心头,她却还是无法动弹,只能任他为所欲为,甚至无力开口抗议。

他在做这些动作时,一直很小心,没有弄痛她的肩伤。

这个人不可能是那个没有良心的黑仲明。但是,在这屋子里,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有胆子抱着黑仲明的女人,替她擦身子。

就算是她自动献身,他们也绝对不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更别提是,正大光明的抱着她,躺在他的床上。

当对方脱下衣服,躺上了柔软的大床,将她抱入怀中时,她从那清爽好闻的男性气味,确认了身旁的男人,只可能是他。

黑仲明,正在照顾她。

这个事实,教她莫名心慌。

她所听到的、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这个残酷的男人并没有心。对他来说,女人就像衣服,如果坏了,换一个就好。

她原本以为,即使他答应,要让她留在身边,也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而已。在她从未妄想,他会亲自照顾她。

那只是因为,她救了他一命的关系。

她在心里,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却依然因为他难测的行径,感到慌乱不已。尤其是当她感觉到,粗糙的手指轻轻的、温柔的,抚过了她的脸时,她的心更为之抽紧。

他的手指,来回的轻抚着她脸侧的线条,像是在爱抚珍奇的宝物。然后,那温暖的指腹,慢慢往下移动,滑过她的颈项、她的脉动,停在她的心口上。

他摊开了手掌,以大手覆在那里。

她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只觉得他手掌的温度,让她害怕心慌。

为什么不移开?

她纳闷着,困惑又不安。宽厚的大手,搁在她的心口,像是正在感觉着她的心跳。

快移开啊!

她慌乱的,在心里呐喊着。

但他没有动,一直都没有。

牡丹再次因疲倦以及高热,逐渐的失去意识。

而他的手,始终在她的心上。

日夜晨昏,在她高烧不断的日子里,不断交替。

连着几日,她的身体,忽冷忽热。她分不太清楚,究竟过了多久,只知道,时间不断在流逝。

有时候她醒来,会看见黑仲明睡在她身旁,有时则是坐在床畔的大椅上,用深幽的黑眸,静静注视着她。

如果他不在,房里也会有仆人随时照料着她,她再也没有落单。

每隔一段时间,黄医师都会前来,耐心的跟她说话,一边替她换药,也做着简单的检查。

她的意识,时常都是模糊不清的,所以她格外小心谨慎,严守着内心深处的秘密,就怕在神智不清时,不小心说出了口。

黑仲明的存在,加深了她的紧张。

刚开始,她以为那天晚上的种种,都是她发高烧的时候所出现的荒诞幻觉。但是,连着几次醒来,她却仍躺在原处,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大床。

身旁,有着同一个男人。

她不能理解,黑仲明怎能如此毫无警戒的,让她睡在他的身边?

在她中枪之后,他就把她留在主卧室中,虽然照料的工作大部分都由仆人处理,但要是他在场,偶尔也会接手。从仆人脸上那藏也藏不住的惊讶表情,不难猜出在这之前,黑仲明根本就不会动手做这一类的事。

那么,他对她,算是特别待遇?

只因为,她救了他吗?

她思索了一会儿,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不对,就算是她救了他,让她在他心目中得到了稍高的地位,但也不至于能让他愿意纤尊降贵,得到他的亲手照料。

她猜测不出,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

想着想着,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她深吸了口气,不自觉拧起了弯弯的眉。

在白艳容手下时,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女人,曾有机会入住黑仲明的卧室。

白艳容只告诉她,他看上的女人,都会被安排在她原先住的那间客房里。

是不是只有特别受宠的女人,才有这个资格,一窥这间主卧室的真面目?

想到那些风姿绰约、曾住进主卧室的女人,牡丹的心口,竟莫名的闪过微微的抽紧。她伸手覆在心口,猜想那应该是伤口的关系。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她心中满是困惑。

让人意外的是,这个男人睡着时的脸,竞也像个男孩。深刻的五官,不再有严苛的线条,以及那敛不尽的危险,他的脸庞,竟是这么好看。

黑豹没有心。

夫人的声音,悄悄响起。牡丹不安的再度闭上了眼,反复说服着自己。

这个男人,没有心。

他是残酷的、冷血的、危险的……她不断这么告诉自己。可是,当疲倦的黑暗再次蔓延开来,席卷她的意识时,她仍无法克制的想着。

如果,她的任务只是来杀他,是否,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

如果,他其实是有心的呢?

如果……如果……她不该再想下去了,她不该对这个男人有着别的想法。但她因高烧而晕眩的脑子,却仿佛失去了控制,不断不断涌出许多的如果。

那些从未出现过的想法,在她脑海中盘旋着困扰着她,直到她倦累不已,再次深深睡去。

「嗯……」

这一日,黄医师在午后时分,再次提着诊疗箱上门。

他透过金边眼镜,看着手中的温度计,然后抬起头来,对着坐在躺椅上的牡丹微笑,开口宣布。

「牡丹小姐,你的烧已经退了。」他笑得慈眉善目,像是那天晚上用钳子弄痛她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牡丹点了点头,想起那时候的疼痛,仍然心有余悸。

黄医师又继续说道:「不过,请你尽量不要拉扯到伤口。你的伤口愈合得算不错,我明天会再来替你换药。」

「谢谢。」

「不会。」他收拾着温度计和血压计,一边微笑着交代。「你可以开始活动活动,偶尔走动一下。当然,在室内就好,别跑到外面,若是着了凉,那可就不太好了。」

短暂的几个晴天之后,窗外再度刮起寒风,天上飘下了雪,早已将外头的世界染成一片银白。

「我晓得。」她牵扯嘴角,勉强挤出微笑。

「那我先告辞了。」

「慢走。」

直到亲眼看着黄医师走了出去,管家老张将门关上后,牡丹才放松下来,疲倦的靠回躺椅。

这几天以来,她状况好转许多,总算不再高烧不退。但她的脸颊仍旧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她还是觉得虚弱,四肢手脚,依旧冰冷。

特别是昨天夜里又开始下雪之后,即使炉火烧得再旺,她依然常常冷得直打颤,不时会觉得整个世界像在旋转。

娇小的身子缩进毛毯之中,她靠在躺椅上,看着外头的飘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

白色的雪花,将庭园里的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全覆上一层厚厚的霜雪。

她在心里猜想着。

这雪,该堆了有好几时高了吧?

忽然之间,有人推开了门,她再度紧张起来,警觉的回过头,就看见黑仲明大步走了进来。

西装革履的他,看起来还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走进主卧房后,黑仲明脱下了外套,随手扔在一旁床上,一边解开领带,一边挑眉开口。

「老张说,黄医师来不定期?」

「嗯。」

「他怎么说?」

「我烧退了。」

黑仲明点点头,对她简易的答案,似乎没有太大的异趣深究,仿佛他刚刚随口问的,只是天气状况。

他一路走到浴室门前,推开了门走进去,继续脱下衫,露出强壮的背肌,跟着脱下张裤。

他没有关门。

牡丹愣了一下,亲眼看着,他脱下了身上最后一条内裤,裸裸精壮的身躯,再也没有任何挡。

即使是房内有人,他仍然一副轻松,把衣服全部脱个精光。

那黝黑男性身躯,教牡丹吃了一惊,连忙把视线转开。过了一会儿,她就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温暖的水气,从浴室里蔓延,逐渐散入主卧室。

牡丹坐在躺椅上,本来想离开,走回床上,却又觉得,在这个时候离开,像是对他示弱,于是倔强的她就硬是僵坐在躯椅上,一动也不动。

水流哗啦啦的,没有停止。

她已经知道,黑明仲会在这个时候,回到主卧室来,只是换个衣服,冲个快速的澡,很快就会离开。

他是个像豹子般精力充的男人,每日要处理的公事及应酬,都堆得像山一样高,但是他从未露出半点的疲倦,像是生来就不知道,那两个安代表着什么意思。

每次,当黑仲明回房时,牡丹总会不自觉的紧张,强撑起精神面对他,担心他会突然骚扰她,或是一开心她?

她先法决定,自己比较担心他会做什么,不管是骚扰或是开心,无论他做了哪一个,都让她先法应付。

幸好,这些日子以来,黑仲明再次忙碌起来,没什么机会留在房里。他总是在她睡着时才回来,在她醒来前就走了,中途就算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牡丹僵躺在椅子上,但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

半晌之后,她终于放弃,选择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

这个姿势,恰巧就让她的视线,清楚的瞧见,浴室里的所有景况。

黑仲明正背对着她,站在大莲蓬头下淋浴。

他抹遍香皂,然后再让热水把身上的泡沫冲洗掉,顺便也快速的洗了头。

他的身体强壮结实,从背肌、臀部到大腿,完全没有多余的赘肉。平常隐藏在西装下的身体,黝黑强壮得不像是他这种身分地位该有的样子。

而且,他的身体,伤痕累累。

他的大腿上,有着枪伤的痕迹。宽阔的背上,还有两处撕裂的刀伤。

黑仲明,有很多的敌人。

她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但是,荡什么当她在明亮的灯光下,清楚的看见他身上狰狞的旧伤时,仍会觉得吃惊?

在她的注视下,黑仲明关掉水龙头,抓起条干毛巾,边擦边走了出来。

深深浅浅的伤疤,布满他黝黑强壮的身躯,有些很大,有些很小,有的呈不规则状态,有的就是利落的一条直线,数量极多。

他的姿态轻松自在,根本就不在乎她就坐在一旁。他推开更衣室,拨着满室的衣服,然后挑了一休闲的白色运动服,一边擦干头发,走回房里。

就在他把运动服随意丢在床上时,那双黑眸对上了她的视线。那一瞬间,黑仲明拿着毛巾,正在擦着头发的大手,停顿了短短一秒。

然后,他挑起了眉。

被逮个正着的牡丹,来不及转开视线,只强自镇定,继续看着黑仲明。

他勾起了嘴角,继续擦着黑发,但动作明现慢了下来,身上还未擦干的水珠,因为他的动作,顺着那身强健的肌肉落下。

室内的温度,一不定期在那瞬间,突然上生了几度。

她无助的看着他把毛巾过他的胸膛,他的手臂,然后是小腹,和大腿,还有他逐渐挺立起来的雄伟男性。

他的动作,并不挑逗。

他只是在擦身体。

可是,一股燥热,依然拥上心口,牡丹握紧了毛毯,窘迫的想移开视线,却不知怎么的,就是无法做到,只能像被下了咒术一般,看着他缓慢擦拭的动作。

虽然,两人之间隔着好几分尺,但是她却无法呼吸,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定住了脑袋的视线。

终于,黑仲明擦干了自己。

他手里抓着毛巾,锐利的视线盯着她,强健的双腿分立,稳稳的站着,黑瞳里满是欲望。

牡丹心跳好一陕,只觉得口干舌燥,虚弱的无法动弹。但是,她不是很确定,造成虚弱的原因,究竟是肩上的枪伤,还是眼前的他。

她虚弱的身体,呼应着他的欲望。她可以感觉得到,睡衣下的乳尖,已经敏感的挺立了起来,而他肯定已经看见了。

牡丹原本以为,黑仲明会走上前来,需索她的身子。

她的伤虽然还没好,但是,他是个性欲极强的男人,如果他想要,她没有办法,也不能反抗。

为了任务,她必须忍受。

但是,黑仲明没有上前,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放下手里的毛巾,弯腰抓起床上的衣裤,慢慢穿上。

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当他套上了那套运动服,遮住性感强壮的身体时,她依然看着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即使穿上衣服,他胯下的贲起,仍清晰可见。

然后,黑仲明朝她走了过来。

牡丹的心跳,瞬间快得像是刚跑完十里路。

然而,他只是伸出手,打开茶几上头那个盛满补汤的白瓷碗盅。原本热烫的补汤,早已经冷了,里面满满一碗,连一丁点儿也没有减少。

她连一口都没喝。

「为什么不喝?」他问。

因为他的靠近,她几乎无法思考,视觉上的刺激,仍深深影响着她。她紊乱的脑子,半晌之后才有办法重新恢复运作。

「我、我没有胃口。」

「等一下我让人送热的来。」他不容拒绝,将盖子放回去后,抬手握住她的下巴。

牡丹被迫抬头,仰望着身前的黑仲明,感觉到他以粗糙的拇指抚着她干冷的唇。

他瞧着她,黑眸深幽,哑声说道:「我不喜欢太瘦的女人。」然后,他低头吻了她。

杜丹轻喘了口气,呼吸到他的气息,感觉他湿热的唇舌。他舔着她的唇,从外侧到细致柔滑的内缘,诱哄她张开嘴,接纳他。

这个吻,意外的温柔,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吻,更让她颤栗不已。

牡丹的双手,用力紧抓着毛毯,不敢松开,就怕自己会忍不住伸手攀住他宽阔的肩。

当黑仲明以后与她厮磨,那湿润的、以粗糙摩擦软嫩的感觉,实在太过亲密,教她惊慌失措,叉忍不住耽溺。

最后,当他退开了,她几乎要发出叹息。

「这样,气色好多了。」黑仲明望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温热的指腹,轻轻抚过她双颊上的娇红。

牡丹有些茫然,只靛愣愣的望着眼前这个谜样的男人,却看见他松开了手,不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的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出门之前,他才丢下了一句不容折扣的命令。

「把热汤喝了,不许剩下。」


第七章

清晨时分,书房里还萦绕着谈淡的咖啡香。

书桌上摊放着一份报纸,在送来之前,已经先用熨斗熨过,沾黑双手。

当杯里的咖啡只余几口时,门上传来轻敲。

「进来。」黑仲明淡声说道,仍看着报纸,连头也不抬。

管家开门进来,恭敬的低着头。「先生。」

「什么事?」

「阮老七回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幽暗的黑眸,终于离开报纸。黑仲明抬起头来,略眯起眼,顺手将看到一半的报纸搁在书桌旁。很少有人,能够让他中断晨间阅读的习惯,但阮老七恰恰就是那几人之中的一个。

更何况,阮老七的身上,极可能已经拥有他迫切想知道的情报。

「让他进来。」

「是。」管家退了出去,一会儿之后,就领着一个中年男人,再度回到书房。

中年男人脸颊凹陷,身形瘦如竹竿,即使穿着厚重的长袍,他整个人还是清瘦得像是风吹就会倒。虽然进到了屋内,但他仍耸着肩膀,双手深插在口袋中,仿佛极度畏寒。

「先生。」阮老七开口,声音格外粗哑。

黑仲明手肘搁在两旁扶手上,十指交握,看着桌前的男人。「事情办得怎么样?」他问得一针见血。

先前狙击牡丹的枪手,很快就被找到了。只是,当那个枪手被找到时,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

事后验证,那枪手死亡的时间,跟牡丹中枪相差不到半小时。

有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灭了枪手的口。从枪手的身分去追查,只知道这个男人,刚从广州到了上海不久,先前曾在萧炼墨的地盘出入。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萧炼墨就是那场狙击的幕后主谋。

但是,黑仲明却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所以,他派出阮老七去追查,追查那件狙击的真相,还有一个盘桓在他心中,渐渐变得重要的疑问。

阮老七是他手下之中最好的探子,不论任何情报,或是那些被人遗忘、埋藏得太深太深的旧事,只要阮老七出马,就能查得水落石出。

「都查清楚了。」阮老七的声音更哑,说话的同时,还伴随着几声咳嗽。些许的血迹,染红他的嘴角,被他用手背抹去。

黑仲明默不作声,直到那阵咳嗽停止,他才问道:「遇上了什么麻烦吗?」

「有人不希望这些事情曝光,知道内情的人几乎都被灭口了。」阮老七说得轻描淡写,早已习惯了探询情报时,所会最到的危险,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份,贴身收藏的文件,放在书桌上。

「苦了。」黑仲明收下文件,锐利的黑眸,扫过文件的字句,翻开那些被刻意隐瞒,重重掩蔽的秘密。

交付文件后的阮老七,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先生,我的钱呢?」伸出枯瘦的手,眸光亮得异常,全身因为深度的药隐,正微微颤抖着。

黑仲明抬头,扬声道。

「老张。」

管家垂首,往前一踏一步。「在。」

「带阮老七去领帐。」

「是。」

管家还没移动,阮老七却再度开口。「我受伤了。」他舔着干裂的唇。「所以,得要双倍的价。」

黑伸明弹了弹手中的文件,答应得极为爽快。

「行。」

这份文件,值得这个价钱。

得到主人的首肯后,管家才领着阮老七离开。

管家的脚步徐沉,阮老七的脚步极轻,但两者的脚步声,都被地毯吸纳。

当书房的门再度板关上时,黑仲明的注意力,才又回到文件之中,幽暗的黑眸中,闪烁着谜样的眸光。

文件上所记载的,是金家那四名被刻意精挑细选、长年训练出来,成为江诚左右手;又在江诚病重后,辅助金玉秀,稳住金家江山的人。他们的来历与身世,都在文件之中,记录得巨细靡遗。

朗日,二十九岁,江诚的贴身护卫,有了他的保护,就等于是铜墙,没有铁壁人能伤得了金家主子的一根汗毛。

楚浪,二十八岁,掌控金家的帐目,金家无数的产业、生意,都由他出面斡旒,但在上海城里,浪荡的名声,比他精明的脑子,更教人印象深刻。

柳羽,年龄不详,苍白俊丽,看来像个少年,却是金家的情报头子。曾有人在醉后出言调戏,探手轻薄,他当场挥力,靳下双手。

清风,年龄不详,是四人之中唯一蒙面的人,保护金玉秀的重责大任,就是由清风负责,四个保护之中,只有清风才有资格出入金玉秀所居住的精致暖阁。

这四个人,都是成为孤儿后,才被带入金家,他们无依无靠,所以被训练得只对金家的主子效忠,愿意牺牲一切,故顾性命。

跟金家几度明争暗时,黑仲明自然也曾经过这四个人交手过。

四个人身手不凡,还曾经潜入黑家,企图盗取保险箱呈,一份黑仲明洋人所签理的秘密协定,准备破坏那场交易,让金家收入渔翁之利。

只是那次的行动,却被黑仲明发觉,他在四人围攻下,从空应战,不但逼退了四人,还顺手抽了短,狠狠的刺入其中一人的胸肋。

回想起一年多前,那场夜里的恶战,他缓缓的摊开手掌。

至今他还记得,刺入那一刀时的手感,以及被他刺入时,那双露在蒙面之外,惊惧又愤怒的清澈双眼。被刀锋刺入胸口的清风,并没有痛叫出声,而是恨恨的瞪着他,还不忘出手反击。

而那一夜之后,清风就像是消失了般,再也不曾现身,就算是金玉秀出席公开场合,护卫在身旁的,也是朗日,而不再是清风。

一年多了。

一段日子,足以筹谋许多事情。

蓦地,黑仲明弯起嘴角清风,无声的笑了起来。

清风,清风。

他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这才想起,那双倔强的眸子其实似曾相识。

而他那一刀所留下来的伤痕,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证实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都个精心的布局。

只是,再精密的布局,仍欺瞒不了他过人的直觉。

黑仲明放下文件,只抽出了其中一张。文件之中,有着清晰的旧照,照片里的清风,蒙面侧首,在弯身上车前,被人偷偷拍下,那双眼睛映着街灯,亮如晨星。

他走到窗前,借着晨间的阳光,审视着那张照片,嘴角再度扬起,罕见的莞尔弧度。

「清风。」低沈的声音,用缠绵唇齿的语调,徐徐吐出这个名字。

***

水气氙氲。因为温热的水气,也附上一层薄薄的湿润。淡雅的花香,蒸散在空气中,闻起来就像刚下过雨的三月天。

牡丹在浴池中,舒展着细的身躯,任由流动的热水,温暖僵硬冰冷的四肢受伤之后,她虽然得到良好的照顾,但冬季严寒,伤口虽然痊愈了,失血过多的亏损,还是稍微影响了她的健康。

再说,昔日她不分春夏秋冬,日日练拳,从来没有懈怠过。而来到黑家之后,为求谨慎,她的练习完全荒废了。

黄铜天鹅的水龙头,不断倾泄热水,流进偌大的浴缸。

这个浴缸宽大而舒适,弧度优雅,下方的四角,是黄铜铸的兽掌,据说是黑仲明特地派人从法国买回来的,奢侈的程度,简直令人咋舌。

这个男人,实在太懂得享受了。

奢侈安逸的生活,的确容易让人堕落,她已经愈来愈习惯,这样娇生惯养的日子。换做是一般女人,或许早就完全臣服,陷溺在这种生活里。

牡丹注视着前方哗啦啦流泄的热水,更滑入浴缸中。热水涨漫,满溢出浴缸,从平滑的边缘流泄而出。

但是,她跟一般女人不同,她来到这里,是另有目的的。关于这一点,她始终不敢忘记。

直到发冷的身子,被热水浸润得终于暖烫起来时,她才移动身体,撑住浴缸边线,准备起身,离开这天堂般的热水。

「别起来。」醇厚的男性嗓音,从边传来。

牡丹乍然一惊,泡得粉润娇红的身子,哗啦一声,又再度藏进水里。她错愕回头,看见黑仲明不知何时,来到了浴室门口。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站框,俊脸上的神情带着一丝迷样的莞尔。他倚着门框,姿态轻松,黑眸穿透水面,望见她难以掩盖的裸。

「你进来做什么?」那视线教她不自在,忍不住往浴盆里去。

水漫过她的肩膀,水面之上,只露出一张索净的小脸,黑发虽然已经绾起,但还是有几丝发,因为水气,黏在粉上。

「洗澡。」黑仲明挑眉回答,薄唇微扬。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这里已经有人了。」她刻意提醒。

他没有让步,反倒点明另一个事实。「浴缸够大。」

在浴缸里?

牡丹瞪着他,浸在热水里的身子蓦地一僵。

在这养伤的这段期间,他没有碰过她,但她心里清楚,随着她伤势痊愈,他的索欢是迟早的事情。

事实上,黑仲明会这么久没有需索她的身体,已经够让她讶异了,虽然在男女之事上,她没有别的经验,但也中以知道,他是一个性欲望强烈,且需求极高的男人。

只是,在浴缸里?

她咬了咬红润的唇瓣。

或许,她不该感到讶异,先前他就曾在店家呈,遣退店员之后,就对她恣意妄为。而现在,她是身处在他的浴室、他的浴缸里,他要怎么做,她都只能一如先前般,乖乖顺从。

一旁的黑仲明,在她沉默的时候,已经慢条斯理的解开黄铜蓝宝袖扣,再卷起袖子,露出结实黝黑的手臂,朝着浴缸走来。他停在浴缸旁,更清楚的觉得藏在水中的美人儿。

牡丹僵硬的等待着,他褪下衣衫,跨进浴缸之中,但却只是伸手,拿起一旁瓷碟中叠好的毛巾,把毛巾浸入热水。

然后,他大手一探,轻松的把她拉起,直到她的双肩都冒出水面,接着才用湿湿的毛巾,缓慢的抹擦过她细腻的皮肤。


第八章

夜深人静。

因为某些动静,黑仲明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的瞬间,就已经清醒,锐利的黑眸里,已没有半点睡意。

干扰他睡眠的,原来是睡在他身旁的女人。

无情的梦魇,正在骚扰着她。她深陷在恶梦之中,全身冷汗涔涔,不安的转着头,双拳紧握,反复呓语着。

「不、不要……」

「妈……」

一滴泪水,流过她的眼角。

「让我进去……拜托……」

「救救她啊……谁来……谁来救救我妈啊……」

她哭喊了起来,呜咽着、哀求着:「求求你们……救救我妈……求求你们……」

她像个孩子般,蜷缩着身体,痛哭求着,苍白的小手抻到半空挥着,像是试图抓住什么,或是谁。

黑伸明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细瘦的十指,立刻紧紧抓住他,抓得好紧好紧,不肯松手。她泪流满面,紧闭着双眼,在梦中恳求着。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妈……」

黑仲明沉默不语,却伸手将不已的手拉入了温暖的怀中,轻轻拥抱着。怀里的小女人,攀附着他,依然泪流不止,泪水很快的浸湿了他的胸膛。

她影响了他的睡眠。

自从她受伤那天开始,她就恶梦连连,不曾中断过。

他应该要交代下去,让仆人们把她搬到另一个房间去养病,才不会在每个夜里,都打扰他珍贵的睡眠。

但是,为了某种他难得无法言明的原因,他始终没有开口交代仆人搬动她,所以她也就一直在他的卧房里住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啜泣,才慢慢停了下来。

黑仲明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小女人,视线始终没有移开。她攀附着他的模样,是如此的柔弱,完全毫无防备,要不是亲眼所见,连他也难以想象,这个坚强的小女人,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如果,她还有意识,一定不会愿意让他看见她这荏弱的模样。

薄簿的唇,无声扬起。黑仲明伸出手,以拇指的指腹,抹去那张小脸上残余的泪痕,他很清楚她梦见了什幺。阮老七送来的文件里,清楚的记载着她悲惨的童年遭遇,就是那些过往,让她在即使在静夜里,都无法安眠。

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儿,黑仲明沾上指间的泪,不知为什么的,竟有些微微的热。

他不应该被她的泪水动摇了铁石心肠。

人们都说,他没有心。

但是,这个女人的梦境、这个女人的泪,的确是动摇了他凛然冷峻的情绪,牵动他胸口,那埋藏了太久,久到他几乎以为早已经消失的某种情绪。

这个女人,救了他一命。除此之外,阮老七查出的种种,除了揭穿她的身分之外,也让他知晓了,很多甚至连她都被刻意隐瞒,而不知情的真相。

知道得愈多,黑仲明愈是想要她。

女人,不懂得忠诚:她们,都是善变的说谎者。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一样,她非但信守忠诚,甚至还愿意为了忠诚付出生命。

一股陌生的情绪,在心头浮现,黑仲明瞧着怀中苍白柔弱的她,咀嚼着那股情绪,过了半晌之后,才能分辨得出,那是什么情绪。

那是嫉妒,除此之外,还混杂着渴望。

他几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他强烈的想要这个女人,不只是肉体,他还要她的心;他要她的忠诚,只属于他,而不是他的敌人。

黝黑的大手,轻轻的、轻轻的,抚着她睡梦中细致柔嫩的面容。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激狂的,想要某一样东西。他要她,完完全全的,臣服于他、属于他。

黑暗中,黑仲明将牡丹环抱得更紧。

***

早晨的微风,有些凉冷。

窗外的雪,还未消融,屋子里的火炉,依然燃着火。

牡丹穿着晨褛,裹着厚暖的羊绒披肩,在屋于里四处漫步。

黄医师交代过,她需要运动,但屋外仍积着雪,所以她只能在这广大的屋于里来回走动。

黑家的宅邸,是有上百年历史的精致洋宅,前栋加上后楝,两个建筑内,拥有超过四十个房间。

黑仲明的主卧房,就在后栋一楼的正中央,书房刚在后楝左侧。外传,前楝是他父亲生前的最爱,因为对父亲的尊重,他将其完整保留下来,但她拿到的资料上却载明,他不使用前楝,只是因为那里容易受到远程狙击。

当牡丹四处走动时,不时会遇见宅邸里的仆人。他们总是低着头,不敢看她,主动先让到一旁去。

老实说,她不是很喜欢,也不习惯这样。但是,她需要走动,这样才能快些恢复体力。

宅子里的仆人很多,却只有少数能进入后楝。

后楝大部分的房间,都是紧闭着的,除了偶尔宴客之外,并没有打开来使用,特别是二楼的部分。会在二楼出入的人很少,而且这里的起居室,景观远比一楼更好。

所以,牡丹总是会走上来,坐在这里,看一本书,喝一杯茶,或喝掉老张送来的任何补品,免得又被黑仲明「关切」再说,她必须多吃点东西,才能恢复体力。

从她受伤至今,虽然还不到一个月,但她早已厌倦了被困在这儿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她时刻都在担心着,黑仲明会再次受到狙击。

她应该要待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才对。但是,以现在的状况,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这让牡丹格外的焦虑。

萧炼墨的威胁还在,要是黑仲明死了,现今三方均衡的势力,肯定会在瞬间崩盘。姓萧的做事狠绝,不输给黑仲明,而金家的主子江诚病重,只能暂时由柔弱的夫人当家,要是黑仲明有个万一,黑家的人马,必定会选择投靠萧炼墨。

如此一来,萧炼墨势必会大张旗鼓,侵吞金家的地盘,光靠夫人跟楚浪他们几个,只怕也难以维持大局。

所以,黑仲明的存在,是必要的。

他不能死。

他必须活着,金家才有活路。

她真正的身分,其实是江诚手下四个护卫之一。他们四个人,从小就被主于救回来养大,要不是江诫的厚恩,她在家破人亡之后,就算没有饿死街头,也会被活活冻死。

所以,她欠了金家一条命。为了江诚、为了金家,她必须留下,确认黑仲明的安全……肩上的伤,隐约的痛着。

牡丹叹了一口气,心里恨不得能像黑仲明一样,光明正大的去练拳,就算是不能练拳,那至少也能跟在他身旁,省得整日待在屋里提心吊胆。

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她能用铁链和项圈,像炼住那些野兽一样,把黑仲明给锁在柱子上,那该有多好?

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实在无法想象,精力旺盛的他,被强行套上项圈,限制住行动的模样。

她很努力的想象着,黑仲明被锁住、动弹不得的景况。照理说,那画面应该会让她感到高兴,但是当那张俊脸浮现在眼前时,饱含灼人欲望的黑瞳,却又让她的心跳转为急促。

啦!

牡丹红着脸,用力的合上手里的书,甩去那盘桓心中、扰得她心神不宁的视线,烦躁的起身离开。

才刚踏出起居室的她,原本准备走下楼,眼角却捕捉到了角落的一抹光亮。她抬起头来,看见走廊底端,有一道天光迤逦而进。

那里的房间,通常是紧闭着的,但此时此刻,有一扇门半开着。金黄色的阳光,酒落在地板上,跟走廊的阴暗,显出强烈的对比。

或许,是仆人打扫过后,忘了关门。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牡丹忍不住上前,走到廊道的最底端,来到那扇房门前头。她瞥见了房里的墙上,所挂的一幅油画。

画里,是一名贵妇,跟一个男孩。

她一眼就认出画里的男孩那双冷冽的眼,更遑论他那俊美的轮廓。为了一探究竟,她推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宽敞雅致的套房,除了小客厅,还有个小小的书房和一间卧室,跟宅邸里其它的房间最大的不同处,是房里大部分的家具都是白色的。

高雅的细脚桌、精美的烛台、有着彩色玻璃灯罩的桌灯,都是淡雅的白色系,而书桌上的钢笔,还是粉红色的。

蕾丝窗帘,随着敞开的落地窗,轻轻的飘荡着。

带有纱帐的四柱大床,座落在卧室的中央白色的木头床角,雕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

这里的一切,都非常典雅细致。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在墙角那只庞大的里一狗标本。

照理说,这间房间并没有人住,但屋子里头却没有空房的霉昧,仆人们显然很努力将这儿保持得很好,仿佛住在这间房的主人,还住在这里,只是白天出门去,晚上就会回来。

牡丹的视线,回到小客厅的那幅油画上。

画家的笔,精准的捕捉到贵妇美丽的容颜和高雅的气质,还有她眼里真诚的微笑。当然,那精准的画笔,也绘出那个站在贵妇身前,看来仅有七、八岁左右、却双眼冰冷的男孩。

那是黑仲明。

所以,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画里的美丽女子,有着与黑仲明相似的轮廓,却有着跟他截然不同的温柔双眼。

关于黑仲明母亲的传闻,在上海可说是人尽皆知。宫清荷曾经是上海社交界最美丽的少女,她出身高贵,家谱可上查至前朝高官,年轻时还曾留洋去念书,回国后嫁给了黑仲明的父亲,却在几年之后,突然隐居不出。

传说,她得了重病,缠绵病榻多年后,才被病魔折磨得香消玉损。

画里的男孩,表情冷酷,但却紧握着母亲的手。牡丹看着那只紧握母亲的小手,心头竟隐约的抽紧了。

黑仲明没有心。

她脑子里闪过这句话,视线却无法移开画中男孩的小手。她开始觉得不安,知道自己根本不该踏进这个房间。

这里太干净、太温暖、太……私人……黑仲明让仆人将这房间长年保持原状,就像是他母亲还活着。但是,牡丹知道,他的母亲,在他十三岁那年,就已经过世了。

那屋子里,有些房间,你千万别进去。

白艳容的警告,猛然响起牡丹转过身,急忙想退出去,却撞掉了书桌上那枝粉红色钢笔。锵当几声,钢笔在地上滚了几滚,滚进了桌下。

她连忙蹲下身,伸手捡起了钢笔,正准备起身放回去时,却发现桌子底下,竟有个隐藏的抽屉,因为她刚刚那一撞,恰巧被弹了开来。

抽屉里头,放着一本装帧精美的书,蜂蜜色的真皮封面上,用火印烙了一个名字一清荷。

牡丹微微一愣,原本想关上抽屉的手,顿了一顿。

虽然被收放在隐藏的抽屉里,但那本书上,仍有着些许灰尘。房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唯独这里留有灰尘,代表着这些年来,不曾有人发现过这本书。

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伸出手,拿出了那本书,拍去上头的灰尘,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很快就发现,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日记。

一本由宫清荷亲笔写下的日记。

她应该要放下这本日记的,毕竟这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秘密。但是,那个女人偏偏又是黑仲明的母亲,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她需要知道,所有跟他有关的事。

所以,牡丹还是开始翻看那本日记。

娟秀的字跻,书写了当年的喜怒哀乐,有绝大部分都与黑仲明有关。其中的一段,更是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是个禽兽。

日记上这么写着。

我从未想过,他竟然能对亲生儿子,做出这样残忍的行为……

***

那只狗,跟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很像。

乌黑无辜的眼,强壮的骨架,黝黑的皮毛,不同的地方是,眼前这只狗流浪街头,瘦得连肋骨都根根露出。

车子行径大街时,坐在车上的黑仲明的它对上了眼。

那一眼,不知怎么的,让他想起了已经忘记了许久,多年前就死去的那只狗。他表情未变,移开了视线,车子继续往前开,那只在街角流浪的狗,很快就被抛在车后。

只是,那只狗勾起了,他的回意。

黑仲明拧起泪眉,冷静的摒除,那像是压封已久,却又被突然打开的回意。他克制着,阻止自己去想,用严苛的镇定,关上心中那些被突开启的回意。

他不再去回意、不再去被那些情绪影响,而是镇定的闭上双眼,决定在车子行进间,补充他在夜里因为被干扰,而缩减的睡眠。

他很快的睡着了。

然而,那些在他清醒时,被摒除在心门外的记忆,却在他睡眠时,悄悄潜进了他的梦里……

***

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七岁时,父亲给了他一只小狗。

小狗很小,很可爱,才刚满月不久,有着毛茸茸的皮毛,的一双无辜的大眼,还有摇个不停的尾巴。

他开心极了,因为小狗是那么可爱,而这了是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每天每天,他都跑去看它,即使有仆人帮忙,他仍坚持要照顾那只小狗。他替这只小狗狗取了个名字,叫「哈利」。

哈利,非常的可爱又忠心。过了几个月,它就长得又高又壮,每天在他脚边,快乐的跟前跟后。

他慢跑的时候,它会跟在后面,他吃饭的时候,它也会蜷坐在他脚边,如果是有人要欺负他,哈利一定会第一个跳出来,挡在他面前。

曾经有好几次,有人试图绑架他,都是被哈利抢先发现,对着那些人吠叫,还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咬住想绑架他的人,才让他免于被抓走。

有的时候,当他达不到父亲的期望,受到严厉责骂时,他会在半夜时,偷偷溜下床,跑去哈利的狗窝,抱着它一起睡。

那毛茸茸的、温暖的身躯,会亲密的摩擦他,替他舔干脸上的泪水。

哈利从来不会对他生气,哈利总是无怨无悔的,提供它的保护、温暖和安慰。在那段时间里,仲明总是快乐的跑来告诉我,关于哈利的种种。

「它是我第一个朋友。」他这样告诉我

我知道,那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当时,我还觉得,这真是那个男人对他的充子所做过,最好的一件事了。在仲明的眼中,哈利是这世界上,最聪明、最伟大的狗。

仲明看来,是那么的快乐他对那只狗的重视和喜爱,几乎连当母说的我,都忍不住感到嫉妒,但不可否认的,哈利让他快乐,那是我最近愈来愈难做到的事。

但是,昨天晚上,他被责为之后,抱着哈和入睡,不小心在狗屋袒睡到了天亮。

那个男人发现之后,大发雷霆,我至今仍觉得,这寂静的屋于袒,依然回荡着他愤怒的咆哮。

我实在不敢相信,那个男人,竟然会如此要求仲明……

***

午后的冬阳,洒落在牡丹身上,但她所阅读的文字,却让她觉得,全身愈来愈冰冷。

她的胸口,像被揪紧着,隐隐发痛。她捣着心口,深深的吸入一口气。

然后,她再度伸手,紧张的翻开下一页。

「睡狗屋?你是狗码?」一个巴掌,重重的甩在他脸颊上父亲的手,叉大又硬,他被那记重重的耳光狠狠打倒在地上,但仍迅速的爬了起来。

被铁链炼住的哈利,看见他被打,大声的狂吠起来。

「说啊!我黑烈风的儿于是狗吗?」父亲一腠怒的咆哮着。

他感觉到鼻血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伸出手,擦去那湿热浓稠的液体,镇定的回答:「不是。」

「不是狗?那你把它当同伴?有床不睡,你偏偏要睡狗屋?你有没有那幺下残?」声又一声的咆哮,如同晌雷一般他看着气得额冒青筋的父亲,试图解释。

「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另一记耳光,闪电般挥下这一次,他死命挺住了,泪水差点痛得落下来,耳际因为那记巴掌,正嗡嗡作晌,却仍听到哈利生气的狂吠中,的父亲愤怒的责骂:

「你还敢狡辩!我黑烈风,没有会的狗一起睡的狗儿子!」

「我不是狗!」他生气的瞪着高大的父亲大声反驳。

「很好,」父亲从腰上掏出一把匕首,伸手给他,冷声下令。「那你把它给我杀了。」

他惊愕不已,诧异的抬起头

「杀了它。」父亲重复,冷酷的瞪着他,指着畎个不停的哈利。「把这狗杂种给宰了!否勋我就让人活活把它打死。看你是要亲手给它个痛快,还是要看它被别人打死。」

他震惊不已,握紧了拳,抬头看着残忍的父亲,不肯去接那把匕首。「不要,哈利是我的朋友!」

「朋友?」父亲冷笑。「朋友值几斤几两重?要做人就不能、心软,感情是没有用的东西,你愈早学会这件事,对你愈好!」

「你不能这幺做!」他脸色苍白,气腠的吼

「我不能?」父亲限一眯,冷哼一声,大手一扬,朝一旁手下喊道:「朱五!给我打!慢慢的打!」

朱五拿出一根结实的长棍,对着狂吠的哈利一棍就打下去。

「住手!不准打!住手一」

哈利挨了一棍,痛叫出声,他冲上前去想阻止,却被旁边的仆人抓住。

「住手!你放开我!」他挣扎着,却挣不开大手的箝制,只能朝那个狠心痛打哈利的男人,声嘶力竭喊着:「朱五,住手!住手!哈利、哈利……」

另一棍又挥了下去,哈利的狂畎变成了哀嚎

它试图闪躲,链子却限制了它的行动,朱五挥下的每一棍,都结实打到它身上。

他打得不是很重,但也不轻,很快的,哈利就跛了脚、断了骨。哈利叫着,嘴角流出了血但仍狼狈的奋力挣扎闪躲着。

「父亲,请你住手!叫他住手!」

泪水进出眼眶,他回头朝着已经在椅子上坐下端茶就口的父亲,哭喊着求着。「拜托你,别再打它了!父亲……」

父亲看着他,然后指着桌上的匕首。「用不着求我,你自己就可以给它一个痛快。」

他泪流满面,看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再回头看着,他从小到太唯一的朋友。哈利正喘着气,跛着腿,满身是血,痛苦的看着他;父亲的声音,冷冷的晌起「那只狗,是个废物,所以它挣不开链子,只能被人拿着棍子打。你要成为被炼的狗,还是打狗的人,你自己想清楚。」

那一瞬间,他知道了,父亲是认真的

父亲要他亲手杀了哈利,否则就会让朱五一棍一棍的慢慢打死它。

朱五再一次的,高举起棍子。

「住手!」他愤怒的咆哮着,然后回头瞪着抓住他的仆人,恨恨的说:「放开我。」

仆人看向父亲。

他知道,父亲一定是点了头,所以仆人才会松开了手。

抹去脸上的泪,他朝父亲走去,拿起匕首,再回头走向哈利。

可怜的哈利,凑到他脚边,哀哀叫着。它的嘴角、头背上都是血,脚也跛了,虽然连站都无法好好站着,但它依然试图对他摇动着尾巴。

他蹲下身,抱住哈利强壮的脖子。而哈利用毛茸茸的头颅,摩擦他的脸颊,信任的依偎着他。

泪水,再次滑下了他的脸颊。

哈利,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最要好的朋友……

他将脸埋进那温暖的毛中,然后握紧匕首,用力插进它肋骨间的心脏之中。哈利呜咽了一声,庞大的身体,在他的怀中抽描着,心脏跳动了一下、再一下,然后就永远的停止了。

滚烫的血,流了他满手都是。

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看,因为你的心软,所以它才要多挨这几下。慈悲和心软,只是增加彼此的痛苦,你是要继承我江山的人。朋友,对你来说是不必要的。」父亲用最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告诉他。

「你不需要朋友。」

***

车子停了。

黑仲明醒过来,看见那栋他再熟悉不过的洋房。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而父亲还活着,年纪小小的他,已经洗好了手、换好了衣服,等着要陪父亲去参加一场宴会。

但老张走了过来,替他打开了车门。

他很快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起身下车。老张老了,朱五已经死去多时,而父亲更是早已过世十年。

他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幼无知、只能任人操控的男孩。

穿过前楝那奢华的宴会厅,看见那些堆得和山一样高的生日贺礼时,他自嘲的扬起嘴角,半点也没打算查看它们,只是在老张替他脱下大衣时,开口询问:「牡丹呢?」

「小姐在起居室。」

「叫人把这些全收一收,别堆在这里碍眼。」他边说,边脱下皮手套,随意交给老张,大步往后楝走去。

穿过庭院,他进入后栋,走上二楼。

起居室里,没半个人影。

他拧起浓眉,退了出来,然后看见走廊底,那束从半掩的门中透出的一线微光。

那个是他母亲的房间。

每个星期,仆人会上来打扫,让那个房间透透气。自从他母亲过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进去过了。

那扇门,不应该开着。

他走上前,来到门边时,却看见牡丹站在书桌前,正在翻阅着一本陈旧的书籍。

「你不应该来这里。」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牡丹一跳,她猛抬起头来,看见黑仲明已经走进房里,俊脸上的表情一如油画上那般冰冷。

所以,那幅油画,是在哈利被杀之后画的?

她胡乱地想着,紧张地注释着他逐渐走近,才勉强给出一个理由。「门是开着的。」她试图冷静下来,但脸色却苍白如纸。「窗也是开着的,下雪了,我想把窗关了。」

「这种事,下人会做。」他走到桌边,开口。

「我知道。」她再吸一口气,抑制狂奔的心跳,抹去眼角的湿润。「我只是顺手罢了。」

黑仲明没有说话,深幽的黑眸,在看见桌上,那本摊开的日记时,睥光倏地一暗。

牡丹顺着他的视线,望见桌上的日记,心跳几乎要停了。他出现得太突然,她根本没有机会把日记藏回去。

如今,宫清荷的日记,依然摊放在书桌上停留在可怕的那一天。

牡丹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男人,竟然会对自己的小孩做出那样的事来。他父亲甚至在事后,叫人把那只狗做成了标本,只为了提醒他,不许再有妇人之仁。

静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许久之后,黑仲明才伸手,合起了那本日记。

他转过身,看着脸色苍白的牡丹,缓缓地说道:「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说完,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了这个雅致美丽的房间。

牡丹别无选择,只能被他带领着,跟在他的身后,追随他的步伐,走下了楼梯。在经过客厅时,他看见了许许多多包装精美的礼物。

「那些是什么?」她问着,其实并不想知道,只是想打破两人之间冗长的沉默。

「礼物。」黑仲明回答得很简单。「我的生日礼物。」

啊,对了!

今天,是他的生日。

牡丹想了一想,怪了,照理说黑仲明的生日,该是上海社交界最重要的日于之一。肯定有不少人,特地请来名厨,大摆宴席,就为了向他祝寿。

但是,这会儿,他非但没有周旋在奢华的宴会中应酬,反倒还比平日更早回到了这楝宅邸里。

「那么,你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她脱口问道。

黑仲明没有回答,而是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的,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嘴角还有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个笑容,让牡丹的心,再度变得紊乱。她从那双黑眸里,看见了欲望之外的暖意。

那不是她该看见。她只需要知道,他是个残忍、无情、不择手段,是个没有心的男人。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

是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知道了,他邪恶外表下所隐藏的一切。牡丹咬着唇,注视着眼前,那高大的背影,心乱如麻。

太迟了。

她已经知道了太多,她不该知道的事了。


第九章

除夕夜里,上海热闹非凡,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朵朵盛开。

黑仲明为了参加一场由市长举办的宴会,在黄昏时分,就已经离开黑家的宅邸。如同这段日于以来,他所参加的每场宴会一样,都是独自一人出席,并没有女伴陪伴。

牡丹站在窗口,看着黑仲明搭乘的轿车,开出大门逐渐远去,驶向灯火通明的城区。

不论是新历年,或是旧历年,在上海都是重要的日子,不论是中国人,或是洋人们,都纵情享乐,沈浸在节庆的氛围中。上海城处处张灯结彩,比平日更绚丽无数倍。

当众人都在庆贺时,唯独这座宅邸仍是静悄悄的,跟平日的肃穆气氛,没有丝毫不同。任何节日都像是与这里无关。

别说是庆祝了,牡丹甚至怀疑,仆人们胆敢露出微笑,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支遣。

这座宅邸里,有着太多、太沉重的阴暗过去。

那些残忍的、痛苦的情绪,在屋里镶嵌得太深,至今无法磨灭。所以,这里没有节庆、没有笑声。

晚餐的时候,除了她爱吃的水晶虾仁、小笼汤包、夜开花炒蚕豆外,还加了一盘桂花糯米年糕。切成菱形的年糕,两面都撒了糖腌桂花,略略过火烤过,所以糖微焦、花更香,搭配一壶碧萝春。

面对眼前的佳肴,牡丹却是食不知味,只吃了几口,就再也没有食欲。

回到房里后,她走到窗前,注视着阴沈的天际。夜风冻人,厚重的乌云,在夜空中聚集,愈来愈庞大,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是因为天气吗?

牡丹的手,轻按着胸口。

从入夜起,她心口就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异样的压迫感,是因为大风雪即将来袭,还是某种不祥的预感?

牡丹站在窗口,凝望着天空,浑然不知背后晕黄的灯光透出,让她娇小的身于,成为夜色之中绝美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开始觉得冷冻的寒风,吹得她全身僵冷时,主卧室里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吸。

黑仲明回来了?

一种几乎能称为是期待的情绪,闪过心头,她难以分析,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

她想念他?

牡丹在心里否定。

不,不是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紊乱的心思,还没能理出头绪,熟悉的男性嗓音却带着微喘,唤出一个她原本非常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名字。

「清风!」牡丹僵住了。

清风,曾经是她的名字,是她效命于金家,忿豕面行事的时候,主子与伙伴们对她的称呼。

但是,当夫人下令,要求她隐藏身分,接近黑仲明时,就再也不曾有人用这个名字呼唤她。

这楝宅邸里,不该有人知道,她就是清风。

而知道她是清风的人,更不该踏入这间宅邸。

那个男人走出隐蔽处,让晕黄的灯光,照清他俊郎的面目,以及深烙眉宇之间的焦急。

牡丹震惊得无法动弹。

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会出现在这里。

「清风。」朗日又唤道,当他看清楚她充满女性化、娇柔美丽的装扮时,俊朗的五官,竟因为嫉妒,而变得有些扭曲。他走上前来,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今晚黑豹不在屋里,才潜了进来。」要突破黑家的守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至少还难不倒他。

「你不该来的,」她太过清楚,这里有多么的危险。「快走。」

朗日摇头,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不走。」他伸出手,拂过她柔嫩的脸庞,嫉妒不已。「为什么你的美丽,要被黑豹享用,而不是只属于我?」

那过于亲昵的接触,让她必须克制着,才没有转头避开。

「这是夫人的命令。」即使她不愿意,却也不能反抗,只能遵守夫人所说的每一项指示。

朗日的眼里,燃着愤怒。

「所以,你就甘愿为黑豹暖床?」

那句话就像鞭子般,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她没有说出,她最初有多么恐惧、多么抗拒、多么厌恶,说出这些话,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隐藏被刺伤的自尊。淡淡的回答:「金家对我们有恩。」

「就算欠得再多,我们这几年,替金家卖命也早该还清恩情了。」朗日看着她,双手握住她的肩,将她拉得更近。「我不敢相信,夫人竟会让你来做这种事情。」

「你是怎么发现的?」

「在那场宴会上。」朗日咬牙,对黑仲明的恨意更深。「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让你穿着那么暴露的衣服,那简直跟拨光你没有两样。」

只要是夫人出席的宴会,朗日、柳羽,一定也在现场。四人相处多年,虽然她总蒙着面,但其他三人还是见过她真正的面目,虽然她的穿着打扮有了重大的改变,但是要认出她其实并不难。

「宴会之后我就决定要来带你走,但是却听见你受伤的消息,我才会拖延到你伤势恢复,才潜进这里。」

「不,我不能走。」她慌忙摇头。

这几年来她早就知道朗日对她有情义,而如今性烈如火的朗,日因为心中的私情,竞做出最错误的判断。

他拧皱眉头双手握得更紧。

「为什么?」他质问。

为什么?

她紊乱的心中闪过众多理由,有的理由甚至是她不敢承认、不敢深想才刚浮现就被她匆匆推开的。

「我一离开,就等于任务失败,我没有脸回去见夫人。」她对一切都归处于任务。

朗日却说道:「我们不回金家。」

她抬起头来,满脸诧异。「什么?」

「我都计划好了。」朗日回答。「凌晨三点有一艘船,要开往美国,我已经买好了船票。我们离开上海,到国外去,再也不回来。」他盘算已久。

这些年来,他为金家效忠,次次出生入死,从来没有怨言。但是当他知道,夫人将他所爱的清风,送到黑仲明身边时,嫉妒的情绪,已淹没了他的忠诚。

「美国?」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对,去美国。」朗日点头,语气坚定。

「到了美国,就剩你跟我,我们能过自己的日子,再也不必为金家卖命。」

金家对她,恩重如山。

那份恩情也像是最沉重的枷锁,牢牢绑住她。

她被捆在枷锁里,已经太久太久,当有机会逃脱时,唾手可得的自由,却教她片刻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离开金家?

离开上海?

再也不必出生入死,再也不必刀口舔血,再也不必为了任务,承受随时丧命的危险。她也可以像是她时常注视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注视的那些平凡人般,自在的活着?

直到这一瞬间,她才明白,自己其实是渴望的。渴望自由、渴望平凡、渴望远离这个危险又诡谲的城市。

她的动摇,清晰可见。

朗日将她拉入怀中,低头轻吻着她带着淡淡香气的发。「清风,跟我走。」他劝说着。「我爱你。一到了美国,我们就结婚,我发誓能给你最平稳安定的生活。」

他所说的事,对她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只要点头,只要跟他走,搭上那一艘船,从此之后,她就能自由了。等待在海的另一端的,是朗日的情意、简单的婚姻、以及平安的日子。

今生今世,她从未遇过比这更难抵抗的诱惑。

这梦一般的机会,让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抛下恩情、抛下忠诚,离开金家、离开上海、离开黑仲明……

娇小的身子,蓦得变得僵硬。

当那双幽暗无底的双眸,闪过她的脑海中时,她已经无意识地伸出双手,从朗日的怀抱中退出。

感觉到她的退缩,朗日的脸色,逐渐变得阴沉,浓眉紧锁。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回她。「走吧,再不走,就要迟了。」

她却躲过了,他探来的大手。

「不,我……」她迟疑着。

但是,她在迟疑什么?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愈市思索,她地心思愈乱,而藏在心中的那双黑眸,却愈来愈清晰。

朗日注视着她,表情逐渐变得扭曲,再也压抑不了,那些腐蚀他已经有数个月的强烈嫉妒。

「你不愿意走,真的只是为了任务?」他恨声质问,狠狠抓住了她,大手劲道极强,甚至不在乎这样会弄痛了她。

强烈的痛楚,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没、没错。」她的声音,却远比她所想象,更为软弱无力。

为了任务。

为了任务。

只是为了任务。

她反复告诉自己,留在黑仲明身边,只是为了任务。除了任务之外,就没有别的理由了。但是,对自由的渴望,的确让她的忠诚动摇,而没有了忠诚的束缚,为什么一想起他,她就会迟疑不已。

在任务之外,难道,还有着什么,比忠诚更强大的束缚?

朗日看见了她美丽的面容上,复杂困惑的表情,嫉妒的情绪,啃咬着他的理智,让他变得野蛮而凶暴。

「你爱上了他?!」他严厉的质问着。

「没有」她脱口回答,虽然回答得极快,但神情却更加惊慌,像是刚刚被人窥见,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朗日的双手,扣得更紧,几乎要陷入她的肩头。「你居然爱上了他?你忘了吗,那个男人有多么残忍危险?一年之前,他插进你胸口的那一刀,差点就让你没命--」

「我没有爱上他。」她不断否认,心里却愈来愈紊乱。

「别骗我!」朗日怒吼着。

「我没有。」

「不论你是不是爱他,你都必须跟我走!」朗日深吸一口气,表情狰狞,硬拉着她,转身就要离开。

只是,才一转身,朗日就陡然僵住,陷入备战状态。

她心里一沉,就算没有回头,也猜得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能跟你走。」低沉浑厚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如何时,黑仲明已经进了主卧室。他站在门前,缓慢的褪去身上蒙了点点白雪的大衣,随意把大衣丢在一旁,再慢条斯理的脱下西装外套,黑瞳映着灯光,异样闪亮。

他用最淡漠的语气,徐声宣布。

「她是我的。」

一阵冷得刺骨的寒风鹅绒的大雪。无数的雪花,从未关的窗子吹袭入室,也带入了窗外漫天纷飞、浓若,让室内变得寒冷,也短暂影响了人们的视力。

语音未落,而朗日却已发动攻击。

他俯低身子,像被激怒的猛兽,低咆着冲上前,全身的劲力,强猛得骇人。巨大的铁拳硬若磐石,狠狠往前重砸。

黑仲明在最后一瞬,才侧头避开。

重拳失了目标,砸落在门上,雕花的厚重门板,转眼出现一个碎烂的大洞。朗日怒吼抽手,拳头却被无数尖锐细小的木刺,穿刺得血迹斑斑。

黑仲明的脸上出现残酷的笑容。他跨步抢进了朗日的身前,勾起一拳,直接打中朗日的胸口。

朗日闷哼一声。

站在一旁的牡丹,甚至听得见肋骨被碎然打断的声音。

两个男人陷入缠斗,而毫无疑问的,黑仲明占了明显的上风,朗日的每一次攻击,都被轻易闪过。黑仲明像是在玩着狼狈的猎物,一而再的予以痛击,薄唇上始终擒着残忍的笑意。

每当他打断朗日身上某一根骨头时,他嘴角的笑意,就会更深更浓。只是,他的嘴角在笑,黑眸却闪烁着日月显的杀意。

在揍烂朗日的俊脸时,他还抬起头来,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牡丹心头一凛。

再这么打斗下去,朗日绝对会被黑仲明活活的打死。当初他们四人连手,都无法打倒黑仲明,甚至负伤而退,更何况现在,面对黑仲明的,只有朗日单独一人?

牡丹别无选择了。

她冲上前去,娇小的身躯,有着流云似水般的轻盈,在眨眼之间,就闪身来到朗日身边,一掌拍向黑仲明的胸口。

强烈的劲道,反震得她手心麻痛,而黑仲明却是不动如山,只是缓慢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凝望着她,缓缓一笑。

那一笑,让牡丹头皮发麻,全身颤抖不已。

他知道了!

虽然她猜不出,他是先前就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还是在刚刚听见了朗日跟她的对话时,猜出她就是金家四名护卫中,蒙面的清风。但是,见了他那一笑,她才赫然惊觉,就连她的出手,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只要她出手,就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分。

一般的女人,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身手。

夫人交代的任务既然任务失败,就在她出手想抢救朗日的那瞬间,彻底失败了。

既然任务失败,她就更不需要再有所顾忌。

她小手一翻,掌尖凝力,直取他的咽喉。

「住手!」她警告着,阻止他再痛打朗日。

黑仲明扬着嘴角,眼神未变,就连动作也没停,重拳落在人体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牡丹的掌尖,更往前递出,已经碰触到他温热的肌肤,陷入他的咽喉之中。咽喉是人的身体中,最脆弱的几个地方,只要凝力用劲,即使是用空手,也能造成极大的伤害。

「立刻住手!」她急声又喊。

这次,他总算停手,带着野蛮的微笑,对她挑起浓眉。

「不。」他拒绝。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她用最坚定的语气说道,作势撤手,仿佛预备用更大的劲道,攻击他的咽喉,实际撒谎功能却是不敢让他发现,她的手现在在颤抖着。

野蛮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锐利眼神。

黑仲明终于停手,不再攻击朗日,反而一动不动,静默地看着眼前的小女人。

「他对你来说,是这么重要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让人深深恐惧的寒意。

虽然站在温暖的房里,但是他的语气,却让她全身发冷,仿佛赤裸的行走在狂风暴雪的深山。

她抵抗着那阵强烈的不安,低声叫唤着。

「朗日。」

回答她的,是一声痛切且怒的呻吟。

还好,黑仲明并没有杀了朗日。

还没有。

「朗日,快起来,你必须离开这里。」刚才的骚动,一定引起了宅邸里其他人的注意,要是拖延得愈久,要成功脱身的机会,就愈来愈渺茫。

朗日摇晃的站起身,抹掉脸上的血,鲜血却不断地从他口鼻中涌了出来。「我要杀了他!」他口齿不清地怒吼着。

「不行!」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维护他?」

「我没有。」他匆匆解释着。「凭我们两个人,没办法伤得了他的。」她虽然制住了黑仲明却也只是一时间的事。

「我不信!」

「朗日,别冲动。」她只能努力说服已经失去理智的朗日。「快走,等到有机会时,你再来救我。」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被说服。

「你等我。」

她点了点头,视线不敢从黑仲明身上移开,正好清楚地看见,当她点头的时候,那双黑眸里迸射出的火光。

知道不能再迟疑,朗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走到了窗边,最后又咬着牙,恨恨的瞪着黑仲明半晌,才纵身跳出窗台,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主卧室里,只剩下黑仲明与牡丹。

他注释着她,黑眸灼亮。

「救你?你要他再来救你?」他愈是低吟着,眸光愈是蛇浓。「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你面前。」他野蛮的一笑,不顾咽喉上的威胁,倾身说道。

黑仲明那句话,等于是宣判了朗日的死刑。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就算今晚,朗日能逃出黑家,但天亮之后,朗日也绝对逃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无数追杀。

「放过他。」她要求着。

他看着她,挑起浓眉。

「你要为他求情?」

「对。」他轻笑着。

「你刚刚的回答,只会让他死得更难看。」

她咬着唇。「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

「他是金家的人。」他冷笑,「你以为,我会在乎?」

想起踏入房里,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极度的恼怒,以及残酷的杀意,就像是遇上油的火,瞬间进燃开来。

他半途离开宴会,冒着大雪,赶回家中,所看见的竟是她与别的男人相拥,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他愤怒着、恼火着,甚至还有一丝他从未感受过的不安。

「你想走吗?」他逼问着,忘不了她在朗日怀里,被紧紧拥抱的画面。「你想要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去过太平日子?」

「我没有--」

「你骗不了我的。」他亲眼看见她的动摇。

牡丹的脸色,转为苍白。

「对,我是想走。」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被诱惑了,几乎就要答应跟朗日一起离开,但是当她想起黑仲明时,她却……

她的承认,让他的理智更濒临溃堤的边缘。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他拧笑着,睨望着她,刻意用嘲弄的语气,残忍又问。「因为,你爱我?」

那嘲讽的语气,深深伤了她,更揭穿她平静的假象。她只觉得突然失去保护,被人毫不留情的揭穿,她不愿也不敢去面对的真相。

过度的慌乱,让她急着想保护自己,反倒意外的冷静下来。

「我让你这么以为吗?」她学习着他的残酷,非但口不择言,甚至还露出冷淡的微笑。

她学得太好,好得足以激怒他。

「不然呢?」他危险的眯起眼睛。

她再度一笑。

那笑,有着嘲弄、有着轻蔑、有着满不在乎。

「那都是假的。」她笑意盈盈,运用着他的观察入微,扮演她在慌乱之中,创造出的全新角色。「这一切,都是为了欺骗你。」

纵然知道她在说谎,但黑仲明的理智还是崩然溃决了。

他的脸色,变得狰狞而骇人,宽厚的大手,只是简单的一探,就握住她的小手,将她的优势瞬间变为劣势。

原来,她能制住他,只是因为他刻意的让手。

一旦他真有动作,凭她的身手,根本不可能影响他的行动。

黑仲明抓住她,将她娇小的身子,拖往大床边,狠狠将她推倒。

他低下头来,俯视着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露出恶意的笑容,甚至还扳着双手骨节,发出喀啦喀啦、清脆却吓人的声音。

他取下领带,缓慢的靠近她,黑瞳深若无底。

「那么,就让我来验验,你给我的反应,究竟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