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5

柳寄江:金屋恨 73 - 80

【七十三:廿年往事上心来】

  元狩元年春二月
  一辆宽敞精致的车马缓缓行在长安东市街头,在子夜医馆门前停了下来。下得车的眉宇轩然的男子,一身玄色织锦深衣,负手而行,虽然不着痕迹,但内敛的尊贵,还是让每个路过的人都停步打量。
  “公子,”杨得意笑道,“夫人就在里面呢。”
  刘彻颔首,看着医馆内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些年来,子夜医馆在大汉的名气渐盛,前后坐堂的大夫,都是一代国手。收的医缁对平民来说又不算太贵,尤其到了萧方手上,萧方救世医人情怀,连最彻阿娇订的日医十人的规矩都慢慢打破。渐渐的,前来求治的人就只能在医馆之前排起长队,守上一天一夜也无所怨言。
  而此时,萧方皱了眉,正为当前一青年诊脉。那青年一身淡青深衣,华服美饰,看的出尊贵,但面色焦黄,显然身体不佳。
  “萧大夫,”青年身边的老者道问道,“我家少爷如何?”
  萧方略抬了眉,摇首道,“暂时不妨,但公子若是再不用心调养身子,恐怕三年之内,大病将至,危及性命。”
  老者面上便浮现出忧虑神情,向萧方躬声道,“还劳萧先生帮帮我家少爷。”
  “希叔,”青年含笑道,面上却不是那么在乎,“你不要那么担心啦,”斜着眼睛看着萧方,漠然笑道,“听说萧先生是我大汉第一名医,不知是否属实?”
  萧方便一怔,谦逊道。“方无能,如何敢当这样的名声?雁儿,”他回身唤道。看阿娇放下手中竹简,望过来。“你为这位公子诊一诊脉。看看是否能看出什么?”
  青年眉一扬,欲待发作,却见了陈阿娇清艳的容颜。一怔,便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很是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陈阿娇今日来子夜医馆,自是不能穿的太华贵。青衣素服,若不是发髻妖娆,几乎便是个男儿装束了。刘堂纵然见过,又如何想的到昔日大汉朝第一女子,堂邑翁主陈阿娇会以这样地装束出现在一家医馆?
  阿娇便伸手便触脉,初入手只觉脉象一丝也无,颦眉刹那,方移动手指。在脉下一寸处再试,果然一丝凝涩的脉象显现出来。
  竟是千人里也难得一见的斜飞脉。
  “脉凝而不郁,涩而不散。似乎心有郁结而无法反散。寄情于酒,渐至伤肝。”陈阿娇抬眉看向萧方。嫣然道。“师傅,我说地对么?”
  医馆外。刘彻负手进来,淡淡道,“萧先生果然好医术,调教出来的徒弟也极具功底。”面上没有表情,绕是伺候在他身边多年地杨得意,这一刻,也看不出他的喜怒来。
  陈阿娇一怔,便觉得手下脉象一滞。不由留心去看青年,却见青年面上含笑,并无半分异样。
  萧方眸微微一暗,颔首致礼,道,“刘公子。”
  刘彻望向阿娇,淡淡道,“你出来也久了,该归家了。”
  陈阿娇无奈,轻轻颔首,微笑对萧方道,“师傅,徒儿先告退了。”
  出了医馆,刘彻搀着阿娇上了马车,感觉阿娇微微僵,却没有反抗。
  “皇上,”车前,聂蒙轻轻道,“回堂邑候府么?”
  “不,”刘彻摇首,道,“在长安城走走吧。”
  聂蒙领命,便架着马车在长安大街上缓缓走过。
  陈阿娇不由意外的看了刘彻一眼,看来,他亦发现了不对。心中微微叹息,这果然是个极精明的主儿,若非刚才她正在诊那人的脉,想来竟连她也未必查觉地到。
  渐渐行到僻静的地方,果然,有一队黑衣人从檐上街角窜出来,围住车马。
  为首的黑衣人抽出长刀,肃杀道,“刘彻,你便留下命来罢。”
  车内,刘彻冷笑,薄唇勾起了一个肃杀的弧度。
  “这些乱臣贼子,总是杀不尽的。”他冷冷道。
  车前,聂蒙扬起头,扔下斗笠,扬眉冷笑拍掌。街尾便冲上来一队期门军。“袭击皇上,是诛九族的大罪。这些逆贼,一个都不要放过。”聂蒙冷道。
  陷入如此不利的境地,黑衣人却没有半分胆怯退缩,为首者仰天长笑道,“我早该想到,在未央宫里高高做着的皇帝,怎么可能真的带这么些人就出来。”
  “太子殿下,”他地声音渐渐惨然,“属下今日拼得一死,也为你手刃刘彻,慰你在天英灵。”
  车内,刘彻的面色变了。
  刘彻在位近二十年,春秋鼎盛,朝臣对两位嫡皇子也相当犹豫,持观望态度,所以至今并未立下太子。
  那么,黑衣人口中的太子,只能是汉景帝地第一位太子,刘彻的哥哥,阿娇地表哥,险些嫁于地人,栗太子刘荣。
  当年,正是如今的王太后和馆陶大长公主刘嫖联手,将刘荣拉下太子之位,贬为临江王,后在藩地死去。
  正是这样地因由,缔结了刘彻与陈阿娇的婚姻。
  临江王刘荣死去之后,景帝念及父子之情,到底有些伤心,没有牵连他的家眷。而记忆中,刘荣有一个庶子,唤做刘堂。在父亲死后,亦失去踪影。
  如果,当年刘堂没有被家仆带着逃逸,是否,王皇后母子会放过他呢?阿娇不知道。
  陈阿娇叹了一口气,以这样的因缘,刘堂若执意复仇,也在情理之中。她便忆及子夜医馆里青年的脸,果然眉眼里颇有刘荣的影子。
  刘荣哥哥啊。那个在春日午后如玫瑰花的少年,渐渐地在时间流徙中。淡出她的记忆。如果不是今日的青年,她多半便再也记不起。
  车内,刘彻地脸阴晴不定。蓦然拉过阿娇,在她脸上落下一个吻。道,“娇娇,你要小心些。”取了剑,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皇上。”聂蒙正在厮杀,将锋利的剑锋刺入一个黑衣人地体内,看见刘彻的身影,大惊道,“皇上还是回到车中,免得刺客激烈,伤到了皇上。”
  黑衣人在期门军酷烈的杀戮中,锐气尽失,此时见了刘彻的身影。竟又振奋起来,试图杀到刘彻身边。
  刘彻冷漠的看着一具具尸体倒在身边,有黑衣人地。也有期门军的。忽然道,“剩下的。抓活的。”
  聂蒙一怔。然而皇上的话,是不得不听从的。好在此时期门军已经占定了上风。尚有几个黑衣人,零零落落的反抗。再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俱被擒获。
  “皇上,”聂蒙拭去了剑锋上的血迹,走到刘彻身边,翻身下跪,衣袂上尚沾着血迹,“微臣不辱使命,已将逆贼十六人击毙,四人擒获。请问如何处置?”
  刘彻便颔首,道,“押往廷尉府,交给张汤。告诉张汤,让他不惜一切方法,为朕审出来。”
  “另外,吩咐下去,封锁城门,在长安城里搜索刘堂。”
  “是。”聂蒙领命。
  刘彻回首,却见马车上阿娇掀开帘子,面色平淡,双眸有明了之意。心中便一叹,他本不愿阿娇接触这样肃杀的事。却忘了,她生命中地第一次肃杀,竟是他带给她的。到如今,刀光剑影,或是血流漂橹,都已是平常事。
  “娇娇,”他上了车,没有回头,低声道,“朕送你回堂邑候府吧。”
  “嗯。”
  “……过了今日,不要随便出府了。刘堂纵然先前认不出你来,在今日之后,也知晓你的身份,若见了你,定然对你不利。”
  陈阿娇沉默良久,忽然噗哧一笑,“皇上,你是否知道,适才我为刘堂诊脉,他实已病入膏肓。若无我师傅为他调养,三年是说久了。不出一年,多半就不行了。”
  “朕并无意难为刘堂。”刘彻看了她一会,道,“到底是我刘氏子孙。朕能饶过胶东王与江都王后裔,便容不下一个刘堂么?只要他能放弃,朕可以当作没有这次刺杀,善待他。”
  陈阿娇便低下头去,淡淡地笑,她并不清楚刘彻这样说是假意是真心。但是在刘彻已经独掌君权,君临天下的如今,刘堂地存在,实在微不足道。
  可是,无论如何,她并不希望刘堂无声无息地死去。
  也许是少年时对刘荣若有若无的歉意。若不是她和娘亲,刘荣本来有机会,君临天下。最终却无声无息地死去。
  被刘彻冷落的那几年,她也曾隐秘的想过,如果,当初,嫁的是刘荣,仁慈宽厚的刘荣,是不是,会幸福很多?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更何况,她并不爱刘荣。可是那个在未央宫春日,和善的微笑,唤着她阿娇妹妹的少年,她从来,就不希望他死去。
  渐渐到了堂邑侯府。她在飞扬的车帘间已经看到侯府朱红色的煊赫门庭。
  数日未见的刘陌站在门前,看见马车,眼睛亮了起来。
  “娘亲,”陌儿唤道。
  阿娇看着他,便不觉忆起了廿年前的刘荣。相似的风度,温暖的笑容。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句话,她听了太多年。有无数这样的或是那样的事例证明了它的正确性。
  她忽然心中一痛,在心中默默道,“陌儿,娘亲必不会让你有机会尝受这样的痛苦。”
  手心一暖,却是刘彻执起她的手。“娇娇,”他看着她的眸,温言道,“朕不会让陌儿走上刘荣的路。”
  刘荣失势,是因为汉景帝疏远了他们母子。
  刘彻心知阿娇对自己的一双子女有多么看重,如果,这样一个誓言能够让阿娇更加安心,那么,他并不吝于作出这样的承诺。


【七十四:上祀时节风光好】

  廷尉府在长安城里紧锣密鼓的搜查了半个月,还是没有刘堂的消息。这些日子里,内廷吏张汤很是烦恼,他虽然擅长刑囚,但是对这些真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主,也是束手无策的。严刑拷打了半个月,自尽了三个黑衣人,却也只是问出他们的主子果然是昔临江王的庶长子刘堂。当年被老仆带出临江王府后,这些年在大汉境内流落,因为刘堂身子不好,这才来长安求医。再问刘堂可能的下落,便俱都不发一词了。
  对这样的结果,刘彻自然不满意。君上雷霆怒火发了几次,张汤亦只得加大力度,并吩咐属下严密监控最后一个黑衣人,不得让他轻易寻死。长安城内一片肃杀,人人皆感觉到不同一般的气氛。
  转眼便到了春月,上祀节。历来上祀节是要往河边祓禊驱灾的。这些日子,为了不让娘亲担心,陈阿娇便再也未踏足堂邑候府外,总算可以放风,自然心花怒放,更别提早早了。
  寅时是宫中太后与皇帝妃嫔祭祀的时间。世家贵戚,一般到了卯时才出门。人乘了车马,浩浩荡荡出了堂邑侯府,向长安北郊渭河而去。自然带着一队陈府府兵。
  其余长安城贵戚世家自然也是要出来的。陈阿娇在车上,听着左右路上遇见别家车队的相互寒暄,风冶在车外禀道,“娘娘,是秣陵候家人呢。”
  阿娇便掀开帘子,果然看见右手一架华贵马车中,刘陵掀帘。含笑的脸。
  刘陵吩咐道,“跟侯爷夫人说一声,我往陈娘娘那去了。”携了流光。下车来。侍卫知道飞月长公主与阿娇素来交好,点首应是。不以为意。
  陈阿娇亦吩咐停车,让刘陵上来,含笑道,“几日不见,陵儿越发娇艳了。真的没有中意的郎君么?”
  刘陵沉默了半响。方悠悠吟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在这个年代,我如何找的到这样地人呢?你看看,不论是你,还是卓文君,那么美好的女子,都被辜负了。”
  陈阿娇便无言,想起和刘彻彼此间牵扯不清的牵绊。所谓家家有本难念地经,果然是有些道理。
  “所以啊,”刘陵明媚一笑。“我便是立志不嫁,也绝不肯委屈了自己。便在这繁华锦绣的长安城里。做一个穿插在权贵之间地永远不老去的交际花。也是不错的。”
  说话间,便到了渭河边。早春的风吹过河面。风中落下瓣瓣桃花,再也没有更美的了。
  祭祀之后,便是踏青地时候。重重府兵守候着,也不怕人来。阿娇和刘陵俱不是怕冷的主,便赤了足,在渭河里寻找着经冬的鱼,相互泼洒,不一会儿便彼此都湿透了。刘初怕冷,在岸上羡慕的看,喊道,“娘亲,陵姨,上来吧,不然要受寒了。”
  自然有人服侍她们换了干爽衣裳。刘陵抱着刘初,道,“早早,我们来放风筝好不好?”
  刘初好奇的神色很是可爱,“风筝是什么?”
  “风筝呀,便是早早在地上拉着线,它在天上飞的东西。”刘陵心思灵动,说做就做。吩咐人找来竹篾,细纸。她和阿娇俱是巧手,不一会儿,一个精致的竹风筝就制成了。
  阿娇嘱早早迎了风站,将风筝松手,三月三的风清而劲,风筝便悠悠上了天。
  刘初欢笑,看风筝摇摇欲坠,本能的奔跑起来。
  四周地人便俱都仰起了脸,看天上悠悠浮着的美丽蝴蝶形状的风筝,俱都新奇。没有人注意到从渭河上首走来地一行人。
  风忽然劲了起来,吹断了线,在众人的叹息声,蝴蝶风筝悠悠荡荡地向河上游漂去,一个倒栽葱,坠在了灰衣人足下。
  刘初兴奋地丢下了线轴,奔过来,腻声叫唤,“哥哥。”
  众人尽皆跪拜,道,“参见皇上。”刘彻神色淡淡,道,“起吧。”投向阿娇和刘陵的目光,意味深长。
  馆陶大长公主含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刘彻亦微笑,“祭祀完毕,朕念着姑姑了,所以过来看看。”
  东方朔拾起脚下地风筝,反复翻看,赞道,“果然精妙。”
  刘陵和阿娇对视一眼,嫣然道,“雕虫小计,先生谬赞了。”
  虽然年岁日长,刘彻骨子里亦还是爱喧腾热闹的少年。此时,他拥着阿娇,对着面前的盂盆问道,“众卿可否猜一猜盂盆内覆为何物?”
  阿娇微微皱眉,不着痕迹想退远一些,却听得刘彻冷哼一声,覆在她腰间的手更紧了。她无奈叹息,心道,好吧。总是在可以容忍的限度里。
  盂盆里传来咄咄声,显是活物。众人猜了一回,俱不中。
  “大约是蛇吧。”董偃含笑道。却见刘彻摇头,道,“虽不中,但也差不了多少。”
  东方朔上前一步,摇首道,“是龙无角;是蛇有脚,非壁虎便为四脚蛇!”刘彻便含笑,道,“还是东方朔对了。”吩咐下去,赏东方朔十疋缎子。又猜,东方朔俱能中。
  刘初便拍手赞道,“东方先生果然聪明。难怪哥哥总是尊敬先生。”
  一旁,董偃便不服气,道,“东方先生如是聪慧,偃出一谜,先生不妨猜猜。”
  “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牙。”
  东方朔素来看不惯董偃与皇上斗鸡走狗,游猎踢球。作势思考片刻,便含笑道,“令者。命令。壶者,盛物器具;龃。牙齿不整齐;老,是人们对他的敬重;柏为鬼廷;涂是慢慢浸湿的路;伊优亚,是说话不定;牙,那不是两只狗在争斗么。”
  众人便叹服,刘陵低了头。便想寻个难题难一难他。却见阿娇摇了摇首,无声无息道,算了。
  到了晚的时候,张汤派人来禀告,道长安城内发现了刘堂的踪迹。刘彻神情便一肃,回转未央宫,处理此事去了。
  陈阿娇又和刘陵说了些闲话。将那日在宣室殿为难东方朔地事情细细说了。
  “那这个东方朔,果然不复历史上盛名呢。”刘陵便含笑道,“当初最后一个问题。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回到抹云楼,阿娇便想,这半生的日子。便这样一日一日的消磨下去么?
  她忽然神情一冷,听见空旷地楼内轻而浅的呼吸声。淡淡道。“是谁?”
  “娘娘?”绿衣含笑,“你说什么……”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锦帘后一个黑影忽然迅捷扑出,黑暗中剑锋一闪,架在陈阿娇地颈上。
  绿衣欲惊呼,来人却轻狠道,“你不要你主子的性命,便喊喊看。”
  黑暗里弥漫着极淡的血腥味。陈阿娇并无慌乱,含笑道,“你受伤了?绿衣,去点灯。”
  绿衣低低的应了一声是,上前挑亮烛火。
  果然是刘堂年轻而熟悉的脸,阿娇暗叹一声,道,“你是无意进地堂邑侯府,还是特意来找我?”
  刘堂有些无法回答,“你为何不惊慌?”他看着陈阿娇闲适的神情。
  “你爹爹去世的时候,你还小。”陈阿娇道,“我不曾见过你。”
  “可是我见过你。”刘堂冷笑,“爹爹书房里挂着你的一副画像,高贵傲慢,所以第一眼见你,无法认出你来。”
  “你爹爹若在天有灵,必不希望他唯一的血脉为了复仇,将自己葬送。”
  刘堂的神色便悲愤,“可是为人子女者,父仇不报,如何为人?”
  阿娇冷笑,“若是如此,你是否恨废去你爹爹太子之位的先皇?是否恨不谨言慎行得罪先皇的栗姬娘娘?”
  “最是无情帝王家,成王败寇,你不妨好好想想。”
  “陈娘娘,”刘堂便冷笑,“你觉得你如此说,我便会放过你么?”
  陈阿娇便缓缓微笑,刘堂觉得她的双眸,在烛火下明亮睥睨,有着无与伦比地高傲。她扣住他手中的剑,绞了开去,三尺青峰击中案几上的铜鼎。咚地一声率下来,声音沉重。
  “怎么回事?”侯府的人警觉起来,在楼外喊道,“娘娘有事么?”
  剑锋离开阿娇地颈,绿衣蓦地松了口气,尖叫道,“抓刺客呀。”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馆陶大长公主。
  “好大地胆子,竟敢行刺阿娇。侯府的侍卫是做什么用的,连人进来了都不知道。”刘嫖连声训斥了,见了刺客的脸,不由一怔,想起最近长安城的动静,尽皆明了。
  “娘亲,”阿娇含笑道,“大概是因为今日都出门了。所以侯府的守卫才较平日里松一些。你别怪他们了。”
  刘嫖便平下心气,道,“将他押往廷尉府吧。”
  “到底是高祖子孙,不能太不讲情面,”阿娇叹道,“在府中待一晚上,明日再送去吧。”
  刘初便在一边,闻言好奇望过来,“他是谁?”
  “他是你堂哥啊。”阿娇微笑道,“叫刘堂。”
  刘初的眼睛便亮起来,“那这位堂哥哥会向哥哥那样宠我么?可是,”她又疑惑道,“堂哥哥怎么会行刺娘亲呢?”
  “那,”阿娇含笑低下头来,道,“你就要亲自去问堂哥哥了。”

  刘堂从昏迷中醒转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孩,托着腮看着他。眉宇间颇似昨夜的陈娘娘。
  “堂哥哥,”女孩含笑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刘堂默然,这才发现,自己全身被捆的动弹不得。
  那个女子,实在是个难解的谜,昨夜如此刀兵相向,如今竟然同意让女儿靠近自己。


【七十五:历劫一笑恕恩仇】

  内廷吏张汤接到堂邑侯府送来的消息后,不觉揩了一把额上的汗。
  昨日,终于在长安城一户民家发现了刘堂的消息,一面派人抓紧捉拿,一面告知皇上,发下令来,调配期门军,在城内抓捕。却不料这样的天罗地网,在刘堂下属的拼死护主下,还是让刘堂脱逃了去。若是这一次依旧不能捕获刘堂,张汤想起刘彻盛怒之下的无情,不由得心下一片冰凉。好在据报,刘堂身上已经负伤,定会留下痕迹。却不料,他尚未沿着痕迹找出刘堂下落,堂邑侯府已经来报,逆犯刘堂在昨夜潜入堂邑侯府,险些伤了在侯府暂住的陈娘娘。
 若是让未央宫内的天子知道,刘堂竟然在他廷尉府的追捕之下,潜入了陈娘娘的闺楼,只怕,会更加盛怒吧。张汤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赶往堂邑候府,将人押回。
  侯府将刘堂安置在远离内院的客楼中,经了一夜的关押,刘堂的面色有些苍白,但身上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并没有想象中的颓唐。张汤冷眼打量,肃声道,“刘堂,你先后行刺皇上和陈娘娘,可知罪?”
  刘堂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哼的一声回过头去。
  张汤倒并不生气,吩咐身边属下,道,“将人带走。”
  四个孔武有力的衙人上前,将刘堂押的死死的,出了门。
  张汤看见站在门外的穿着长长裙裾的刘初,连忙拜下去,道,“臣张汤,参见悦宁公主。”
  刘初点点头。看了看面容惨白的刘堂,道,“张大人。你可要善待我的堂哥哥。”
  张汤默然片刻,道。“臣知道了。”
  “早早,”客楼后含笑转出来一位朱衣丽人,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娘亲再寻你呢。”
  刘初便乖巧应道。“好地,陵姨,我待会便回去。”
  张汤便知道这位就是长安闻名的飞月长公主了。果然是一张明媚的容颜,色若桃花。
  “这位是?”刘陵看着被押地刘堂,含笑问道。
  “启禀飞月长公主,这位便是昔日临江王的庶长子刘堂,昨夜潜进侯府,行刺陈娘娘,属下正要带他回廷尉府审讯。”
  “哦?”刘陵不觉有些意外。含笑道,“去吧。”自行带着刘初,向抹云楼行去。
  张汤望着她地背影。出了一会神,回身道。“将刘堂押着。随我往宣室殿面见皇上。”
  “阿娇姐并不愿意看刘堂身死吧?”
  陈阿娇收回逗着笼中鹦鹉的绿枝,含笑看着袅袅走进楼来的刘陵。道,“知我者,陵儿也。”
  “可是你还是把他交给了张汤。”
  “张汤是最清楚皇上心意的人。”陈阿娇淡淡道,“我不知道皇上对刘堂的具体意向?却不能因为这样一点揣测,耽误了刘堂地病。”
  “总要先看看吧。”若真的逃了,就真的成了逆犯了。
  阿娇并不愿意去打听,刘堂面见皇上时的情景,只慢慢的听说了,皇上召了萧方为刘堂调理身子。
  她便微笑,可以的时候,原来,刘彻也不是个一意要狠绝的人。

  元狩元年春末,皇上召回了在西夷的司马相如。并派遣博望候张骞复通西南夷。
  各诸侯王也注意到,皇上不知从何处寻来长兄刘荣的遗子刘堂,封为句容侯。
  新封地句容候刘堂赶赴封地的时候,陈阿娇带着刘初去送行。
  刘堂含笑的听着刘初童言稚语地话,不经意的瞥向原处落下厚厚帘子地宫车。
  宫车里地那个女子,应当会幸福吧。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体会当日她的回护之情。
  爹爹,他在心中默默道,她想来还是记得你地。
  那么,也就不枉,你念着她那么多年。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时候,一旦错过。就是永殇。
  句容候的车马粼粼驶出长安的时候,景帝年前惨烈的夺嫡往事,便注定落幕,连最后一尾余音也消逝,淹没在大汉朝欣欣向荣的国景中。
  到了元狩元年末,盐铁归公的国策,在桑弘羊和李蔡的共同操作下,悄无声息的在大汉境内实行。诸侯王或有怨言,但最后俱都按令实行。
  这日,刘彻宣桑弘羊往宣室殿,计算国库资财及可攻军队给养的牛羊骏马。
  汉朝诸臣便明白,一场大规模的汉匈大战,已经在孕育中,即将爆发。
  而这一年,椒房殿内,大汉皇帝刘彻的长女,卫长公主刘斐,娉娉婷婷的迎来了她的十四周岁生辰。她的婚事,便渐渐提上皇室议程。
  椒房殿内,卫子夫悠悠的弹着琴,她明白,这便是她最好的契机了。
  从陈阿娇回到这长安,重新涉入这后宫的第一日起,她便发现,她再也看不懂,这个往日清澈见底的人。
  如果可以,她宁愿面对那个昔日那个脾气若烈焰般炙人,却直来直往,一眼看的清楚的陈阿娇。至少不会像现在,摸不清楚对手的底。
  未央宫里,皇后失势,正是她陈阿娇可以大展身手,夺回刘彻宠爱的时候。她却偏偏离了宫,暂回堂邑候府,这一暂回,就是近一年。
  而皇上,居然也乐得由着她。虽然频频探望陈阿娇,但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不能时常流连在外。刘彻在未央宫。依旧往妃嫔处过夜,那次数,却隐隐不及从前了。
  她心中便一痛。皇上,皇上。当年那个取下她发簪,温柔赞她“美哉,秀发!”的皇上,渐渐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
  她也曾将一颗芳心交付。却在一天天的冷漠下来后,冰封了爱慕。
  有时候她甚至怀念,陈阿娇执掌后位时,在未央宫,境况虽艰苦,却有着皇上地宠爱,守着女儿,便有着一家人和乐的温馨。
  后来,他的子女渐渐多了。便失了这份温情。
  既然没有了这份温情。她也只好,在这座未央宫里,一步步地求生存。
  “皇后娘娘。”采青上的前来,看着她凄然落下地泪。心下亦伤感。劝道,“夜深了。娘娘该安歇了。”
  “嗯。”卫子夫放了琴,吩咐道,“明天,让人给少掌使夫人传个信。”

  元狩元年末,堂邑候府迎来了一个稀有的客人。
  陈阿娇放下手中的书,稀奇抬首,“平阳长公主来访?”
  “是。”绿衣屈膝道,“门下是这样说的。”
  平阳长公主刘婧,少女时代与阿娇也算交好。却在建元年间因为卫子夫的缘故彼此闹翻,之后便再也没有单独相见过,而她在此时来访,有何用意?阿娇思索着,道,“请长公主进来。”
  刘婧跨进少女时代多次来访地抹云楼,心下微微感慨。世事变迁,果然出人预料。
  “婧姐姐肯来堂邑侯府,实在是稀客。”陈阿娇含笑迎了出来。
  “多年不见,”刘婧看着她,道,“你还是这样,没有变。”
  彼此都是在皇家见惯了风浪的人,无论心下怎么想,面上都敷衍的滴水不露。
  阿娇挽着她的手进来,道,“妹妹新得了一种茶叶,婧姐姐不妨品一品,若是喜欢,带些回去。”
  “哦,”刘婧便颇感兴趣,“连皇弟都夸阿娇这里的茶是最好的,姐姐便叨扰了。”
  送上来的是桑弘羊前些时候开采出来的碧螺春。端上来看,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吓煞人香。刘婧赞了一回,毕竟心中有事,便停下杯来,含笑看着阿娇。
  阿娇便回身,嫣然道,“绿衣,我想寻一本书,你帮我出去找吧。”
  绿衣退下后,刘婧含笑道,“前些日子,少掌使夫人拜访我道,卫长公主与襄儿是表兄妹,一块处惯地,若能缔结鸳盟,也是一桩美事。”
  阿娇的眼皮便一跳,这才记起,那个温婉着笑着,极似卫子夫的女孩子,也要到及笈地年纪了。
  在未央宫里第一次看见刘斐,她便感叹过她的命运,一代公主,夫婿早丧,又被父亲强行嫁给方士栾大。最后,栾大被刘彻处死,她便也疯了。
  而她地第一任夫婿,正是眼前平阳长公主地独生子,平阳候曹襄。
  今日,平阳长公主来此,并如此开门见山的说,想来,是并不准备应允这桩婚事了。
  阿娇仿佛看见,历史在她面前,打着波浪,缓缓地拐了一个弯。
  其实,在她和刘彻重逢之际;在陌儿,早早出生之际,或者更早,在韩雁声穿越到陈阿娇身上之际,历史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历史了。
  而刘婧,在阿娇看来,一向是投机的政客,从她在汉武一朝取得的成就看,她也是极精明的人。如今卫家风光不在,这桩婚事,她当然要再斟酌斟酌。
  刘婧意味深长的看着陈阿娇,道,“可惜初儿还小,不然倒和襄儿很是般配。”
  陈阿娇便啼笑皆非,且不说年纪,也不说情投意合是否,便是一切都好,早早和曹襄的血缘也太近了,注定不能幸福。
  “婧姐,”她含笑低下头去,“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了吧,阿娇听着呢。”
  “我承认,当初看低了你。没曾想到,这么多年来,彻弟最爱的还是你。
  “当年的恩怨,由来已久,便不提了。如今,阿娇你并没有算在未央宫里站稳脚跟,如果有我的襄助。凭着我在彻弟心目中的地位,想必不会让你失望才对。
  “先平阳候已经去世多年,长信候英勇骁壮,至今未婚。阿娇,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才对。”

  陈阿娇想起平阳长公主离去后的最后一句话。
  爱,她问自己,刘彻爱她么?
  也许,但是,若是她依旧和他的皇权冲突,他依然会眉头也不皱的舍弃她。
  刘婧果然是投机的政客。历史上,她再嫁给大将军卫青,给了卫家坚实的政治资本,也为自己夺得了筹码。
  她以为刘婧多少是有些爱卫青的。却没有想到,斟酌了情势之后,转而下了这样的决定。
  如果,她真的是从前的阿娇,对这样的提议自然不会拒绝。
  可是,她不是。
  而柳裔,也不是她可以完全差遣的动的。
  机缘巧合来到这个年代,他们彼此在心中守着一个堡垒,里面有关于感情的位置。
  宁愿完全不要,也不肯屈就。
  她如是。刘陵如是。柳裔,桑弘羊也如是。
  这样的柳裔,如何让他为了任何理由,答应去娶平阳长公主?


【第五卷:血泪封沙  七十六:十里红妆深心负】

  元狩二年正月,由皇帝作主,将长女卫长公主刘斐许配给了御史大夫李蔡的幼子李楷。
  长安城的百姓在半个月后还津津乐道着这场盛世婚礼的奢华,当今皇帝第一次嫁女,迎亲的人马,铺了整整一条长街,十里红妆。
  椒房殿里,刘斐便在这样的声势里穿上了嫁衣,鲜红的像欲沁的血,“母后,”她最后一次回头,声音淡淡,眸中盈着幽怨。
  “斐儿乖,”卫子夫含笑道,却也忍不住滴下泪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大汉公主的婚姻,本来就是有着重重的政治含义。御史大夫李蔡,日益受皇上重视,开了年,丞相公孙弘越发病重,皇上又在这个时候将长女嫁到李家,个中意味,自然明了。
  能够用一场婚姻,将外朝最重要的丞相拉到卫家阵营,这也是卫子夫愿意看到的事。
  卫长公主也是心思通明的人,何况刘彻亲自作主,再也翻悔不得。只是,她悠悠的看着殿外,轻轻道,“母后,你说,去病表哥看见我出嫁,会难过么?”
  少女隐秘的爱慕,与母亲相似的温婉性子让她一直不敢表现出来,怕被人窥破。可是,到了这个地步,还是隐不住期望。
  哪怕,你为我出神片刻,也不枉我多年艾慕。
  卫子夫便心下酸痛,可怜的女儿,其实和她一般,被这座未央宫所误。
  “自然会。我的斐儿,那么美。”她便扬起唇,含笑道。心下却知晓。霍去病为了即将到来的汉匈大战,正在加紧训练骠骑军,只怕连这场婚礼。都未必心甘情愿的到来。
  刘斐便嫣然一笑,搭了喜娘的手。缓缓步出椒房殿。
  “皇后娘娘,”采薇屈膝道,“大婚即将开始,你也该出去了。”
  “不急。”卫子夫稳住心思,浅笑道。“越是这样地时候,越是要盛装打扮,才是制胜之机。”按汉家礼法,出嫁的公主要在宣德殿携夫婿叩别皇帝皇后,才上花轿,嫁入夫家。
  刘彻站在宣德殿上,看着远方,一身浅绿色服的卫子夫低着首,一步步向他走来。服地拖尾极长。由两个宫女牵着。本是极庄重的皇后礼服,却奇迹般地有着我见犹怜的风韵。
  他,已经有整整一年。未见过卫子夫了。
  卫子夫在殿下长阶处跪拜,“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请起吧。”他含笑道。
  卫子夫便仰起脸来。她的发。挽的极松散。是皇后正式场合梳的发髻,却柔和了很多。面上脂粉未施。望过来,目光太息幽怨。
  刘彻便仿佛见了多年前地卫子夫,在平阳候府堂前,二八年华,身段纤软,一曲歌毕,望过来的目光,也是如此柔和。
  只是,刘彻垂下眸来,扪心自问,却再也没有当初怜惜的情怀。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狠绝,一旦从心里移出的人,就再也不愿意回头一顾。王沁馨如是,卫子夫也如是。
  他曾经以为阿娇也是。但阿娇竟成了唯一的例外。
  卫子夫在刘彻的右下首坐下,露出颈际一抹洁白的肌肤。
  喜娘搀着卫长公主的手,来到殿下。红色的盖头隔绝住刘斐地视线,盈盈下拜,“女儿拜别父皇,母后。”
  刘彻便点点头,道,“卫长,到了夫家,要孝顺公婆,恪守妇道,可明白。”
  “女儿明白。”
  待刘斐上了宫轿,去的远了。刘彻方似笑非笑的起身,道,“子夫辛苦了。”
  卫子夫地身形微微晃动,连忙道,“这些是臣妾应尽的职责,岂敢言苦。”
  “如此甚好。”刘彻便望着她,直到她再度低下首,这才缓缓道,“子夫在椒房殿思过一年,也应该够了。从今天起,朕依旧把这座未央宫交给你,希望,你不会再令我失望。”
  卫子夫嫣然道,“臣妾谨遵皇命。”
  刘彻便再也不回头,离开了宣德殿。卫子夫在宣德殿地长阶上缓缓地挺直了背。
  青弟,这样,便够了吧。
  既然陈阿娇没有趁着机会将我卫家彻底斗垮,那么,一旦卫家从新在这个长安城站起来,迎来的,会是怎样诡谲地未来?
  卫子夫含着泪,收回了依恋在刘彻背影上的目光。
  无论如何,我依旧是这个未央宫里的皇后。
  而只有皇后,才是这座天下唯一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元狩二年三月,丞相公孙弘久病缠身,终于去世。刘彻命厚葬,并用卫长公主的公公,李蔡为相。
  是月,由飞月长公主首创的连环努,经工匠验证并大批加工制造出来。
  三月末,刘彻命长信候柳裔为主将,领骑军两万,麾下有冠军候霍去病,和振远候李广。各率骑军一万,出击匈奴。有心人便将这看作皇上心中后宫妃嫔地位的佐证。属于卫家的时代即将过去。连最擅胜场的战场,都被人夺了风头去。
  薛植从骠骑军校场出来,便看见一身黄衣的霍去病,和边上含笑而站的赵破虏。
  “怎么了?”他含笑问道。
  自从右北平调回长安后,薛植便奉了皇命,进入骠骑军。期望能凭着他在丘泽骑军中的经验,打造出另一只悍勇的骑军。
  不可不说,刘彻对霍去病的确是十分宠爱的。连挑地人选都有讲究。和霍去病差不多年纪,以期能够更和契。
  薛植也曾忧虑,凭他隐性的陈氏背景。如何在骠骑军中行事,才能竟不负柳裔的知遇之恩。也不负自己身为军人地良知。柳裔却含笑,只言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考虑太多。
  他觉得心安之际,愈加佩服长信候柳裔的人品,胸襟。
  而这一年下来。他也渐渐与霍去病,赵破虏成莫逆之交。
  在他看来,霍去病在作为一个飞扬桀骜地贵族子弟之外,尚有着与他一般的赤子诚心,敬服强者,心中排名第一的总是公平的战争。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在卫家日益黯淡,连大将军卫青也被闲置的日子里,霍去病依然能得到皇上地宠爱。
  “马上就要出击匈奴了。”赵破虏兴奋道,声音里有着跃跃欲试的冲动,“练军千日。重在一时。一把淬火的剑,是好是坏。也总要到沙场上见见真章才知道。”
  “是呀。”薛植淡淡道。不同于霍去病前次立功里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他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拼杀出来的。对战争,早就失去了这样血气方刚的兴奋。
  “阿植,”霍去病却没有微笑,他锐利地眸盯在薛植身上,问道,“你是返回柳将军麾下,还是留在我骠骑军?”
  “这,”薛植的声音一顿,道,“大概要看长信候的命令。”
  毕竟,这次出征地主将是长信候柳裔,而不是卫青。
  赵破虏的目光便有些黯淡下来,“如果,”他忽然念及薛植,便闭口不言。
  薛植只觉得一股热浪冲上心头,冲动言道,“不会的,长信候柳裔,绝不会是这样地人。”

  出征前,柳裔召集在长安的将军商讨军机。
  研究了地图,分析了形势之后,柳裔便笑着指着陇西关卡,道,“冠军候,我欲你带人从此出,越焉支山,袭击匈奴折兰、卢侯数部,你可敢接令?”
  “柳将军,”副将苏建大惊,“这条战线实在拉地太长,冠军候年纪尚幼,恐怕不能胜任吧?”
  其余裨将也露出忧虑神色,甚至心中疑虑,是否柳裔试图在这场战争中,除去倍受皇帝宠爱地霍去病,断去卫氏家族最后的希望。
  “各位将军,”柳裔含笑道,“这战策,是皇上和我亲自敲定地。”
  众人便住口,心思各异。柳裔却只望着霍去病,目光精锐。
  霍去病猛的抬首,鹰眸里迸出万丈雄光,毅然道,“属下霍去病领命。”
  柳裔便含笑,目光嘉许,道,“好,果然是江山辈有人才出。长平候当欣慰后继有人矣。”
  “去病既然接令,”霍去病听到舅舅的封号,眸中一暗,扬首道,“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向柳将军借一个人。”
  “哦?”柳裔便有些意外,含笑问道,“是谁?”
  “骑亭候薛植。”
  “薛植是皇上特令调往骠骑军的。我自然不会动。”
  霍去病看了他一阵,才道,“这自然就好。”
  柳裔便继续道,“其余人等,随我往右北平,与镇远候回合,再做商量。”
  “另外,”柳裔肃然道,“今日事属机密,诸位须记了。不可随意外泄。若有泄漏,军法处置。”
  众将军应了是,尽皆离去。霍去病却抱拳站在一边。
  “怎么?”柳裔含笑道,“冠军候有话说么?”
  “你……”霍去病有些迟疑道,“其实你本不比如此的。”
  “当日我在你舅舅手下行军。”柳裔回过头去,看着悬在墙上的宽广羊皮地图,“卫将军亦知我是陈娘娘的义兄。却并没有对我生嫌隙之心。投桃报李之心,柳裔还是懂得的。”

  元狩二年四月
  三万骑军在柳裔与霍去病的带领下,出了城。
  在宣室殿上最后一次面见君王的时候,刘彻含笑道,“朕等长信候得胜归来,不世军功,如花美眷,岂不乐哉?”
  平阳长公主对长信候的青睐,身为弟弟的刘彻,最终也还是知道了。
  柳裔不觉有点心烦。平阳长公主刘婧,那个高贵遥远的女子,美丽是美丽了,于他,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
  不念着这个了。柳裔对自己道。
  远方,青色的草原正生着春草。战争干戈待发。
  而长信候柳裔,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大军出城的同一天,刘彻吩咐下去,从堂邑候府接陈娘娘回长门宫。


【第五卷:血泪封沙  七十七:马踏匈奴英名传】

  元狩二年四月,出征的日子,霍去病换上戎装,推开房门,看见母亲忧虑的脸。
  “去病,”卫少儿叹道,“娘知道你有你的志向,你也有你的本事,连你舅舅都看好你。娘拦不住出征,也不想拦你,只是,你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但凡还记得,娘亲在长安城,在这少掌使府,等着你回来。”
  “娘,”霍去病便微笑道,“孩儿知道了。”
  卫少儿看着儿子牵着马,英姿焕发,心下却不安心,毕竟,这可不是元朔六年的那次,有弟弟卫青庇护,只当他是去沙场逛上一圈;这次,去病要独自带军,去战场上真刀实剑的拼杀,凶险异常。尤其她是知道儿子的,胆大不惧艰险,只怕是哪里有危险就往哪里冲。
  “冠军候,”出了少掌使府,却有内侍从东来,捧着托盘,似乎承有上命,喊住了他。
  霍去病皱眉,道,“有何事?”
  可莫要有什么变故,耽误了他出征。
  内侍含笑道,“也没有什么?悦宁公主昨日回宫,听说侯爷不日出征,缠着要来给你送行,皇上不允,公主便让奴婢为侯爷送来这平安符,祝福你平安归来。”他便掀开绸缎,递出那个锦囊。
  霍去病便想起那个记忆里眉目灵动的女孩子,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对她的好感。那是个明明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却不耍小脾气不骄傲凌人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他含笑接过上马,道,“知道了。替我谢过悦宁公主。”
  府门处,卫少儿皱了眉,那个陈家的小公主。还是和去病交好么。她素知去病最是执拗,决定地事。连她这个母亲也说不服。
  当年在未央宫的亭中,卫子夫说起的话,慢慢浮上她地心头。
  妹妹,她在心里想,如今的结果。你必没有料到吧。眼高于顶地去病,到底也是凡人,也会欣赏人,哪怕,那个人,是个不满八岁的女孩子。
  霍去病在路上,便与柳裔大军分道扬镳,带着赵破虏,薛植。赵信,一万骑军以闪电般的速度,出了陇西。越,越乌鞘岭。来到河西走廊。
  “去病。”赵破虏骑着马,来到他身边。轻声道,“前面便是匈奴部落了。”
  “嗯。”霍去病点点头,草原的春日晒久了也有些晕人,尤其骑军辎重不多,必须以战补给。
  他年轻俊美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戾气,道,“杀,不必留活口。取得足够地口粮和饮水,其余的东西,全部烧掉。”
  这便是战场,容不得半点慈悲。战场上的慈悲,便是对自己的残忍。这是所有的人都明白的道理。
  没有人有异议。当铁胄快马的骑军冲破匈奴人的家园的时候,只剩老弱病残地匈奴人并没有反应过来。很快的,就成了一片血海。
  一个时辰后,大军如来时一般迅疾的离开,留下地,是一片火海和荒凉。
  不过短短六天,霍去病便连破匈奴五个部落。在报信的人赶赴匈奴王庭之前,大汉骑军已经翻过了焉支山,直指匈奴腹地。
  “去病,如果一旦战败,我们这一万骑军,就都要葬身草原,再也不能回故乡了。”
  奔马之上,薛植忧心道。
  “怎么?”霍去病扬眉,淡淡道,“阿植怕了么?”
  “怕?”薛植被他激出豪气,“老子活到今日,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
  他们迎风奔驰,草原上呼呼地风刮过脸颊,初时还能感觉到疼,渐渐地,便连感觉都没有了。
  每人只带一天的口粮与水,遇水便歇息一刻,沿途遇见匈奴人地部落,俱不放过。
  四处望都是一样的草原,渐渐的,分不清方向。
  “会不会迷路了?”连赵破虏的渐渐有些忧心了,在这片汉人不熟悉的草原,匈奴人有着天生的优势。盛名如飞将军李广,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在上面迷失方向,若非长信候柳裔,只怕如今还苦苦在封侯的道路上挣扎。
  “不会。”他们在草原的星空下露宿。薛植指着天空上明亮的北极星,“长信候曾说过,无论人在哪里,那颗星星,永远指着正北方向,只要天上还有它,我们便不会迷路。”
  “长信候真是达人啊,”赵信微笑道,“有时候,连我这个匈奴人也比不上。这片土地,便是我也没有踏足过。”
  “当年,若不是长信候,只怕我早就投降匈奴了。”他感慨道。
  “从焉支山一路往西北,便是皋兰山了。”赵信肃然道,“古老相传,皋兰山是匈奴人的圣地,在那里,定然会遭遇匈奴人的大军。”
  “好。”霍去病豪迈的将水壶中的水灌入口中,将水壶扔远,道,“明日继续行军。”
  纵然是汉军铁骑行军快如闪电,路遇匈奴人也都赶尽杀绝,不肯留下半个活口,当他们在草原上奔驰千里,到达皋兰山下的时候,草原上的人也就都知道了有这样的一支铁骑骑军。皋兰山下,霍去病遇上了他驰骋草原以来面对的第一支匈奴劲旅。由浑邪,休屠等部落精壮男子组成的四万匈奴军。
  一万骑军对四万匈奴人,却没有一个人感到害怕,这些日子以来的急速行军,以及围剿匈奴部落,激发了这些人们体内隐藏最深的好战因子。就是这些匈奴人,侵我国土,淫我妇女。杀我家人,终于有一日,当汉人像一把锋利的刀插在他们腹部。还有什么理由不奋起一战。
  这本来就是,他们远离家乡千里奔袭的目标。
  当不成功就成仁地念头在每一个汉军脑中闪过的时候。一场鏖战就开始了。
  匈奴人惊异于汉军如此猛烈顽强的战斗力。记忆里,那些永远软弱,似乎伸出手指就能推倒地汉人忽然间便的比长生天地狼还要强悍,当踢踏的马蹄声踏过匈奴人的心脏,匈奴人不得不承认了。这是一支比他们想像中强悍太多的队伍。
  一场战争下来,歼敌近千,自损三百。
  霍去病命人在皋兰山下休息。独自一人站在夜色里,看着在黑夜里耸立的皋兰山平心而论,所谓地皋兰山,其实还没有他曾经爬过的华山险陡。
  霍去病记起出门前娘亲说的话。
  他是娘亲唯一的儿子。
  如果不能战胜的话,他便不能活着回去见她。
  所以,只准胜,不准败。
  胸口处的锦囊无比的柔软。从陇西出来,奔驰了那么久,也不曾丢掉。
  他记不清三个尊贵的公主表妹的喜好。却一直记得,那个女孩子。不喜欢杀戮。
  无奈。他天生便似是为了杀戮而生存地人。马踏匈奴,是他的梦想。
  在梦想即将看的见实现地时候。他无法入睡,想到了很多。
  比如长安城里永不止息的后宫争斗和皇上含笑地脸。有了这样一个皇上。才有,策马带兵,守卫疆土的机会。
  可是,舅舅在那场宫斗中被波及闲置,无法带着大军,再度踏上匈奴人地土地。
  他想起月前卫长公主的大婚。
  他亦到了娶亲的年纪,出征前,母亲已经开始帮他挑选贵族世家的小姐。可是,他的梦想在这片草原上。为了他的梦想,他随时有着再也不能回归故乡的准备,这样的他,如何能够牵起一个好女子的手,给予她一生的承诺。
  “去病,”赵破虏清朗熟悉的声音喊道,“去歇歇吧,行军这么多天,你也累了。若是没有精神,怎么和匈奴人厮杀?”
  霍去病望着匈奴人营帐方向,漆黑的眸子里闪过势在必得的光,“我怕我一歇,便真的没有精神了。”他笑笑道,飞身上马,喊道,“全体儿郎们,准备出击。”
  第二场由汉军发动的战争比第一场战争更惨烈。
  匈奴人喃喃叨念着汉军狡诈,天没有亮就偷袭,在雪亮的刀光之下,一切的抱怨都没有意义。战争将它的残酷呈现在两个民族面前,倒下的,有自己的敌人,也有自己的战友。
  霍去病扬手吩咐,一队驽兵上前,架着连环弩,像匈奴人射击。
  黑暗中,匈奴人以为是一般弓箭,没有太在意。
  雪花一样的弩射击出来,一排排的匈奴人,前仆后继的倒下。
  领军的匈奴人开始害怕撤退,霍去病觑的真切,纵马去追。马匹在草原上奔驰,得得的蹄声,敲击在每一个人心里。
  败军之将,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不一会儿,就被霍去病追上。
  霍去病将他从马上起,扔在地上,冷冷的看着,“你也配当匈奴人,匈奴人不都是以败逃为耻的么?”
  这一战,歼敌五千人,活捉了浑邪王子,斩杀匈奴名王一人。汉军俱都疲累,相互依偎着睡去,太阳冉冉升起,照射着尸堆狼藉的草原。
  浑邪王率军来救爱子,两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
  “弟兄们,”霍去病翻身上马,低声道,“打完这一场,我们回家。”
  我们,活着回家。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
  汉军迸起残余的英勇,殊死战斗天边,阳光带着一抹血的颜色。
  和匈奴人流出的血液一样的颜色。
  生命,在这里不值一钱。
  终于胜利。
  三场鏖战,歼敌近九千人。
  自此,霍去病就成了大汉军队里一个不败的传说,和他舅舅,长平候卫青,以及长信候柳裔,并称汉武朝三大不世名将。消退了程知节,李广一干老将的光芒。
  当霍去病带着生还的骠骑军回到大汉境内的时候,骠骑军爆发出欢呼。
  而东边,长信候柳裔也传来了捷报。
  汉武一朝,自始自终,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
  很多年后,人们遥望这段历史,便感慨,不能早生三百年,一窥盛世之光。


【第五卷:血泪封沙 七十八:亲恩落泪胡尘里】

  元狩二年四月初五,柳裔带着汉军主力,两万骑军,到达右北平。
  无人知晓,秘帐中,长信候柳裔分派了振远候李广什么样的任务,第二天,李广便带着右北平及周边地区调来的一万骑军,失去了踪迹。
  而长信候柳裔,坐帐中军,缓缓向匈奴左部推进,所过之处,屠杀匈奴部落,并不手软。
  四月十三,与匈奴左贤王莽泰所率先部相逢,隔着弱络水对峙在乌兰巴托。
  莽泰骑在匈奴骏马之上,缓缓看着河对岸,汉军帐中挑出的柳字旗。
  “不要轻估了柳裔。”来之前,在中军帐中,亲自率军出征的匈奴单于伊雉斜曾与他道,“当年河南,漠南之战中,正是他与他的部下,亲手擒获了前右贤王洛古斯。中行说曾经与他对面,极赞他是个人物。”
  当时他便撇嘴,不过又是个与汉朝皇帝有裙带关系的将领,如同之前的卫青。
  只是,他便不信,那个坐镇在繁华遥远的长安城的汉朝皇帝真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的女人的家人,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手。
  当年,他最疼爱的幼子鄂罗多,便是折损在柳裔手上。这份仇,他已经记了两年。
  明刀明枪的拼杀,他从不信,有长生天庇护的匈奴人,会输给被那些柔软精良的稻米哺育长大的汉人。
  四月十四日,两军会战。
  汉军骑着骏马趟河,溅起的水花,打在彼此身上,只一瞬。便沿着铁胄滑落。
  莽泰勇猛过人,大喝一声,立在河岸。吼道,“匈奴的勇士们。不要让这些汉蛮子踏过我弱水半步。”挥刀砍在一名汉军马腿上,马失前蹄,惊起,马上汉军便控不住缰,从马上滑落下来。转瞬间被后来人踏上。
  没有人有空去关注,哪怕片刻。
  汉军中军掣出一匹白鬃骏马,马上将军银灰色的盔胄,面容沉稳,威风凛凛。
  他冷哼一声,从身后护卫手上接过一支劲弩,张弓搭箭,对准莽泰射去。
  弓弩尚带着咝咝风声,射中莽泰右手。咄地一声,箭头入骨。莽泰便吃痛,险些连手上弯刀都握不住。抬头望去。脸色却变了,寒声吐道。“李广?”
  飞将军李广。
  但是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李广。汉军便欢声雷动,士气高涨。
  李广注视着这片属于他的战场。等了多久,才等到可以一展自己天赋地机会?
  在这片刻决生死的战场上,明知道不可以,电光火石里,他还是记起了秘帐中长信候柳裔与他说过地话。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李广,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如此难以封侯?
  身为三军统帅,好逞匹夫之勇。无论是带百人追击匈奴,还是所谓绝地逃生,不过弄险,一人为之可,置一军于何地?
  李广默然,以他的自负,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他的不是。只是,对面的是长信候柳裔,元朔六年漠南之战,若无柳裔从中指点,亦无他的振远候封号。
  他戎马半生,最后封侯,竟是听了一介新人指点。
  但正因为他是军人,懂得君子一恩不得负地道理。纵然族弟李蔡为相,并因着年初卫长公主的大婚,隐隐支持卫家,他还是念着柳裔的恩情,不肯相负。
  “我将这两万骑军交给你。等着看,当李广拥有了战场,将创造出怎样的辉煌?”
  李广将汉军分成四部,交替着涉河发动进攻。却在交锋片刻后,又退回来。
  初始时,匈奴人信以为真,疲于应付。终于在一次次的上当受骗中醒神过来。莽泰站在对岸,跺脚相骂,然而既然是匈奴话,汉军无人能懂,也就不在意了。
  到了天将黑的时候,匈奴人疲泄下来。李广下令,全力进攻。
  当匈奴人反应过来,汉军的先头数骑,已经行到弱水中央。
  这是一场极为艰苦的抢夺战,前仆后继的汉军,不畏牺牲,踏着同伴们地尸身,冲上来。
  势头无匹的大汉铁骑冲散了匈奴人的阵形。接下来,就是惨烈地搏斗。
  汉军胜在士气旺盛,又有名震胡汉的飞将军坐镇,一马当先,砍杀了许多匈奴人。
  鲜血流入弱络水,缓缓向下游而去,越来越淡。
  匈奴人死伤惨重,莽泰带着残部,拼死逃出,向西北驰去。
  “算了吧。”李广仰首看着莽泰遁去地身影,豪迈笑道,“他纵然能逃脱此次,前面还有长信候地铁骑等着他呢?”
  既然,坐镇中军的是飞将军李广,那么,长信候柳裔又去了哪里?
  汉军面面相觑,无人知晓答案。
  长信候柳裔,此时正带着李广麾下地一万骑军,其中亦有由他一手带出来,在大汉享有盛名,与后来霍去病的骠骑军并称大汉双雄的丘泽骑,行在大汉诸人从未踏足过的漠北草原上。
  草原上新的一天刚刚到来,柳裔在马上回过头,看着背后初初升起的红日。
  世人皆道霍去病胆大用险,却不知,柳裔胆大起来,尚在霍去病之上。
  柳裔胆大,但不用险,他的所有谋略,都建立在对这一段历史熟知的基础上。
  没有了赵信的降胡,漠南之战后,伊雉斜依然听从了中行说的建议,将王庭迁往漠北。
  所以,这次。伊雉斜可以放心的带军前来,再无王庭被袭之忧。
  但是,长途奔袭地极限。本来就是由人创造的,只怕是匈奴人自己。也没有拥有现代记忆的柳裔,对这片草原熟悉。
  柳裔地长途奔袭,比霍去病更懂得掩藏痕迹,所以直到他涉过克鲁伦河,翻越敕勒山。抵达匈奴王庭的时候,王庭几乎没有风声。哪怕伊雉斜特意分了军力,以期对付这支不知作何部署地汉军,也绝对无法想到,这支汉军的目标,是自己的老巢。
  “传令下去,”柳裔不惧任何危险,所以不屑于掩藏痕迹,吩咐道。“所有匈奴人,格杀无论。”
  匈奴是一个强悍的民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刻,他只能忽略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冷心如是说。
  “记住。”他肃然吩咐道,“留意可有南宫长公主地消息。不得伤害。”
  当人必须做一个选择的时候,首先回护的,必然是他亲近熟悉的人。
  雄壮的匈奴王庭,贮存着匈奴的圣物,以及不少匈奴权贵。
  柳裔站在王庭大帐内,看着帐内供奉着的单于夫妻的祭天金人。
  现任匈奴单于伊雉斜,是军臣单于的弟弟,从侄儿手中,夺了单于位置。
  匈奴人对世袭制度没有汉人看地那么重,他们信奉实力第一,伊雉斜有实力,他们便承认他单于的位置。
  伊雉斜单于有数位阏支。其中一位阏支的金人像低眉修目,面容柔美,不似匈奴人,反而颇似汉人。
  柳裔便凛然,这大约便是汉武帝刘彻嫁往匈奴和亲地姐姐,南宫长公主了。
  世人多半歌颂王昭君的大义凛然,却不曾想,一位自幼娇生惯养地公主,真正地金枝玉叶,辞别繁华温暖的长安,孤独地来到这片陌生荒凉而充满敌意的土地,面对的,是多么残忍寂寞的生涯。
  而她,却要这样残忍寂寞的过一生。
  哪怕,她的弟弟,是大汉民族名垂千古威名赫赫的汉武帝,也无法给她帮助,只怕,会是让她更苦的生活。
  帐外,汉军在无情的屠杀。
  在离大帐很近的一个帐篷里,匈奴服饰的侍女跌跌撞撞的扑出来,一个汉军看见,挥刀欲杀,却忽然怔住,侍女仰起了脸上,虽然经过经年塞北风霜的洗涤,依然残留了一丝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
  执刀的手,无力的垂下,如果可以,他并不想伤害自己同胞的性命。
  尤其,当这个同胞,为了自己的祖国,辞乡背井,流落异土多年。
  女子呆愣了一阵子,忽然发疯似的将匈奴头饰扯下来,吐出的有些结巴,却依然正宗的汉话,“快,去救救我们阏支,”她上前,欲抱住汉军的腿,却被本能的躲开,“不,是南宫公主,他被摹歇殿下挟持了。”
  “南宫公主,”汉军便一愣,一刀砍破毡帐,果然见到一脸破釜沉舟之色的匈奴男子,拿弯刀抵住了华服匈奴服饰女子的咽喉。
  “你们这些汉人毁我王庭,”摹歇指着他们,用匈奴语恶狠狠道,眼中有着疯狂的光芒,歇斯底里的笑,“我便杀了你们的南宫公主,只怕你们纵然立此大功,汉人皇帝知道他的姐姐在你们面前死去,非但不会奖赏你们,还会处死你们吧。”
  刘昙在摹歇弯刀抵制下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美丽而决绝的眼睛。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多年,连她自己都要以为,她已经渐渐被同化为一个匈奴女子了。终于在有生之年,见到了同胞的影子。
  那就够了。她在心里念道,弟弟,你做的很好。不枉当年,母亲含泪送我出嫁,不枉我,在这塞北之地,苦熬多年。
  刘昙闭了眼,撞向颈际的弯刀,如果我的存在,已经成了大汉的负累,不妨让我最后付出一次,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摹歇吃了一惊,连忙撇开手上弯刀的力道,依旧在刘昙脖子上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臭娘们,”他怒极攻心,反手打了刘昙一巴掌,“胆子不小啊。”
  他全力的一巴掌,便在刘昙面上映出深深的痕迹,刘昙身子娇弱,险些吃不住,跌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去碰触死亡。
  南宫长公主受如此对待,汉军便哗然大怒,义愤填膺,“你若是再敢碰我们公主一下,”便有人举起手上陌刀,指着摹歇,“我们必将你碎尸万端。”


【第五卷:血泪封沙 七十九:失侣孤雁归故乡】

  摹歇见这些刚刚如狼似虎的汉军,对自己手中的契诸阏支颇为忌惮,不由得精神一震,在绝境中生生迸出一丝生存的希望来。
  他一手拖着刘昙的发,出了毡帐,汉军皆恨的目龇欲裂,盼生啖其肉,喝其血,也只得退却,让出一条路来。
  “公主,”先前那个侍女哭倒在地。
  难道,这么多年隐隐期盼的,竟不是回归的希望,而是送命的催符?
  当长信候柳裔接报赶到的时候,摹歇正砍断了骏马的缰绳,骏马嘶鸣一声,抬高双足,带着摹歇和他怀中扣着的契诸阏支,冲过汉军,直出王庭。
  柳裔亦飞身上马,他胯下的坐骑,名唤追风,是唐古拉山苦寒之地生长的野马之王,孟则然驯服了之后转赠阿娇,阿娇又转赠给了他,日行千里,神骏异常。
  草原一望无迹,帖耳是嘶嘶的风声,吹的青草贴着地面,半点藏身的地方也无。摹歇疯狂纵马,无奈马载着二人,无法跑过柳裔,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摹歇的眼中闪过一丝戾色,低头看见刘昙清冷的眼。
  这个有着匈奴女子不同风情的美貌汉人公主,从嫁给年龄堪当她的父亲的军臣单于开始,草原上的酋长贵族们便像狼一样的窥伺,不仅是伊雉斜,连他也曾在梦里遐想,可是到了生死紧要关头,还有什么不可以舍弃?
  摹歇一声冷笑,在马背上回头,“你要你的公主是吧?”他说着柳裔无法听懂的匈奴语,眼眸中尽是疯狂的狠戾。一把欲将刘昙推下马去。
  只要柳裔停下来照看刘昙,他便可以逃脱了。
  摹歇这样想着,却不妨再柔弱的女子。到了这种境地,也有奋起一拼地勇气。身在半空中亦死死的拽住他的身子,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反而在马背上被他拖地摇摇欲坠。
  刘昙便觉得半个身子拖在地面上剧烈的痛,仿佛那一年,她失去她地孩子。在寒冷的毡帐中,默默落泪,四顾没有一个亲人。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刻骨的荒凉和寂寞。
  鲜血滴下,拖曳出一条长线。
  柳裔加鞭催马,却还是来不及,看着前面摹歇眼中凶光大盛,举起弯刀。砍在刘昙的肩头。
  终于在松手之前,越过他们,将这个命运乖舛令人敬佩地汉朝公主给救起。
  只一瞬。此消彼长,摹歇的马便跑开了。
  柳裔眯眼。看准摹歇的背影。用尽全力,掷出手中的陌刀。
  刀柄在摹歇背心处晃动。并不掉落,足见那一刀,中的有多深,摹歇惨呼一声,却连头也不敢回,继续奔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怀中,南宫长公主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却不肯闭眼,冷静的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我,”柳裔淡淡抿唇,“我是大汉长信候,此次率军进攻匈奴的主将,柳裔。”
  “长信候,”刘昙重复念道,“我没有听过。你不知道大汉臣子见了本公主,要自称微臣的么?”
  柳裔却不在意,“长公主地伤需要包扎。”他道,抱着她下了马,“得罪了。这样的伤势,在这样极寒的漠北,若不包扎,只怕在外面行走一段时间,就要死去。”
  刘昙清楚重要性,她在匈奴多年,早看淡了男女礼教,只淡淡点首道,“有劳候爷了。”
  柳裔便将盔胄内地衣裳下摆撕下来一幅,替刘昙包扎。
  摹歇砍在刘昙肩上的那刀,深可见骨。相比之下,双脚因为飞马奔驰地拖伤,反而微不足道了。
  柳裔将从陈阿娇处讨来地疗效上等的金疮药涂抹在创口上,不经意间瞥见了,刘昙肩头上,除刀伤外,尚有其他纵横地伤痕。
  “很奇怪么?”刘昙淡淡道,“这是当年我嫁给军臣单于的第一年,有一天,军臣单于外出,他的大阏支派人到我的毡帐,用刀划伤的。”
  尊贵的大汉公主地位,在这块土地上不值一提,反是肇祸的根源。
  到头来依靠的,还是自己身为汉人女子的美貌,和两代单于的恩宠。
  柳裔包扎好她的肩头和双足,方道,“日后,当长公主回到大汉,再也没有人敢如此对待你?”
  “回家,”南宫长公主茫然的重复,“我还回的去么?”
  “怎么会?”柳裔抱着她上马,策马回转,顾及刘昙的伤势,不敢催马急奔。
  “太后和皇上都惦记着你。”
  “可是,”刘昙有些迟疑,“我的职责是和亲,如今虽然……”
  话未说完,便被柳裔嗤笑打断,“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我大汉有广阔的疆土,数不尽的好男儿,更有英明的君主,骁勇的将军,如何可以只将安危责任托在柔弱女子身上。”
  刘昙便惊异他的豪气,心下温暖,回想着记忆中渐渐稀薄的母亲和弟弟的模样。当她离开的时候,弟弟尚是五六岁的孩子,而如今,已经成为匈奴单于提起名字就目龇欲裂的一代帝王。
  “大汉……现在是什么模样?”
  “大汉现在的模样很好。皇上英明,外击匈奴,内兴农耕,国家欣欣向荣,长公主此次回去,一定会喜欢。”
  他们远远看见追了出来的汉军,见了两人,欢声雷动。齐声下马参拜道,“参见南宫长公主,参见柳将军。”
  刘昙坐在在马上,嘴角终于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感觉。又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亲人。
  “我没有想到,有生之年,汉军能够打到这里。要知道。这里可是漠北。”
  “人只要心存坚信,一切奇迹都可能发生。”柳裔微笑道。
  匈奴王庭昔日的辉煌。已成血海。
  柳裔会分出一队士兵护送南宫长公主回转大汉。然后带着其他人马,迂回兜截伊雉斜。

  元狩二年四月十八日
  匈奴中军大帐
  接到摹歇飞马通报地伊雉斜暴跳如雷,“怎么可能,王庭在漠北,那群汉人怎么可能到的了?”
  “可是这都是真的。”摹歇地伤势虽然经过包扎,但是脸色还是很苍白,“王庭已成废墟,契诸阏支也被他们救走。”
  伊雉斜的脸变成铁青色,灭家之仇,夺妻之恨,没有人能够容忍,何况他是匈奴单于。
  莫非是天亡匈奴,他忽然变地很沮丧。想他伊雉斜,自认天赋神勇,亦能听人劝谏。不失明主,为何偏偏遇上刘彻。又遭逢卫青。霍去病,柳裔几个克星?
  王庭被袭。连祭天的金人都已失去,若是,消息让匈奴军队得知,只怕,军心动摇,更加一败涂地。
  伊雉斜阴狠的目光扫过摹歇,忽然道,“摹歇,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摹歇便抱拳道,“多谢单于。”
  伊雉斜抽出弯刀,砍过摹歇的颈项。
  摹歇的头颅跌落帐中,到死都没有明白,为何他拼死逃出王庭,还是没有逃脱死亡地命运。
  伊雉斜扬声叫道,“来人。”
  毡帐外,侍卫掀帘而入。
  “摹歇胆大,意图行刺本单于,”伊雉斜淡淡道,“现已授首,拖下去吧。”

  元狩二年四月十九日
  长信候柳裔回军龙城,与伊雉斜两军相交。
  纵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见汉军铁骑出现在后方,匈奴人还是觉得一阵错愕。
  伊雉斜看着柳裔,目龇欲裂,喝道,“匈奴的子民们,将这些踏上我们草原的汉蛮子统统杀掉。”
  两军对战数日,战况惨烈。
  多年之后,提起这一战,提起丘泽骑军,连匈奴人面上都有惧色。
  到了第三日上,汉军中军终于赶到。
  汉军前后夹击,大获全胜。歼敌近两万人,诛匈奴左贤王,莫桓王、及相国、都尉近千人。缴获匈奴牛羊,马匹无数。
  匈奴人拼死护着伊雉斜杀出重围,带着残军不足千人,向漠北逃遁,路遇护送南宫长公主的千骑汉
  斗志弥丧,饥渴劳累的匈奴残军,如何敌的过以逸待劳的汉骑军,转瞬就被包围。伊雉斜看见刘昙,扬声呼唤,“阿昙。”
  刘昙在马上叹息,到了这个地步,伊雉斜难道以为,她会顾及夫妻情意,放他一马?
  更何况,他们之间,本也没有什么情意可言。
  无论是军臣单于故去之前,他看她的淫邪目光,还是军臣单于故去之后,他对她的抢夺占有。
  有多少次,他在她地身上,发泄对大汉,对刘彻的怒火?
  无法赢过那个远在繁华的长安城地汉皇,只能欺凌他的血亲,好像,通过这样,他就能够赢了那个人。
  他们之间,谨慎太多,应付太多,发泄太多,粗暴太多,敌意太多,怀疑太多,哪怕,身子离地那么近,心也从不曾在一起。
  开头错了,一路都是错。
  刘昙在马上回过头去。
  伊雉斜沉了脸,却也看出,汉军对刘昙地维护。
  “不必和汉人缠斗,去进攻契诸阏支,只要抓住了她,这些汉人就不敢乱来。”他低声吩咐身边人。
  汉军便只得分出大部分力气,保护刘昙。眼睁睁看着伊雉斜杀出重围。
  “算了,”刘昙叹道,“追不上了。我们走吧。”策马加鞭,头也不回的向东南方向驰去。
  “我军在乌兰巴托与匈奴左贤王会战后,本来早该赶到,但是在草原上迷了几天路,所以迟了。”中军帐中,振远候李广赧然禀道。
  柳裔默然,李广地迷路天分,他甘拜下风。
  “振远候,你乌兰巴托一战大胜,此次与本将军会师,大败匈奴主力,是功;但是迷路贻误军机,是过;你可服气?”
  李广肃然道,“属下服。”

  元狩二年汉匈大战,以汉军的大获全胜告终。这一战的波澜壮阔,令发动这场战争的武帝刘彻亦惊叹,是为冷兵器时代的名战,流传千古。而这一战后,漠南再无匈奴王庭,而匈奴这个曾经在草原上横行,悍勇无匹的民族,亦渐渐走向了衰败的路程。
  “柳将军,”李广禀道,“我军是否该班师回朝了?”
  “再等一等罢。”
  “等什么?”
  “等,”柳裔想起了匈奴王庭里那个美丽可敬的女子,一笑道,“南宫长公主。”
  “南宫长公主?”李广先是一愣,继而欢喜,“将军立下此等大功,回到京城,皇上太后必有重赏。”
  柳裔淡淡的笑,并不在意,“我该修书上书皇上此次战况了。”
  李广便知其意,退出军帐。
  三日后,南宫长公主来到了汉军中军。
  长信候柳裔下令,搬师回朝。
  当朔方郡的城门终于映入了眼底,刘昙坐在马上,失声痛哭。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南风吹落三春泪】

  元狩二年四月,汉军刚刚出乐长安城不久,王太后的病就开始隐隐复发,只是这次,不仅是长乐宫近身内侍宫女,就连王太后本人都没有太过在意。只吩咐道,按着萧先生之前开的药方继续服用就是,数日下来,头痛虽渐渐缓了,到底没有完全恢复。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陈阿娇正吩咐撤下般若殿里一应地龙供暖,却缓缓颦了眉,问道,“太后发病的时候,是剧烈的头痛,还是和缓的?”
  绿衣亦慎重起来,“听长乐宫的人说,这次发病没有以前剧烈,连以前常发生的目不能试也没有,所以,侍候的人都很乐观,说不日就能好呢。”
  陈阿娇的面色便慢慢沉下来,“他们知道什么?”她缓缓道,“所谓病不惧猛,而惧覆。我听太后的病况,竟是极险的了。”
  她便吩咐道,“准备一下,随我去长乐宫。”
  然而陈阿娇的车马还没有到长乐宫,王太后就再次发病,这一次发病却极是凶险,连人都陷入昏迷,不能醒转,惊动了刘彻,抛下宣室殿里所有的政务,伺候在王太后病榻前。
  太医会诊后,俱皆摇头,不敢禀告,刘彻便怒斥,群没用的废物,朕养你们太医署做什么?”唬的一群太医尽皆跪在阶下,连连磕头,道,“臣无能,臣无能。”好在刘彻本就没有太指望他们,看着心烦,道,“都下去吧。”吩咐杨得意道,“速请萧先生进宫。”
  卫子夫便上前。温言劝道,“萧先生医术高明,太后又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刘彻闭了目,缓缓压抑下心中的淡淡惶恐。道,“也许吧。”
  西北有战报传来,刘彻无奈,起身吩咐道,“待会萧先生来为母后诊治。子夫为朕问问母后病况。”
  卫子夫拢袖应道,“是,皇上。”
  不一会儿,明达引了萧方进来,向卫子夫行过礼,便坐在太后床前,为王太后听了一回脉,面色沉重,写下一幅药方。道,“按此方,每隔两个时辰服用。”又取出针灸。在王太后面上人中,晴明等穴各扎了一针。便见王太后闷哼一声。悠悠醒转过来。
  卫子夫便松了一口气,跟着萧方出来。问道,“太后既然已醒,是否已无大碍?”
  萧方淡淡的看着面前温婉美丽的女子,慢慢想起年前上元夜诡谲地晚上,“皇后娘娘,”他面上平淡,缓缓道,“方不妨禀告实情,太后娘娘实已油尽灯枯,再也无法可设。”
  这样惨烈的四个字,轻轻的说出口来,连卫子夫也承受不住,退后了一步,无法置信,“先生说地可是实情?”
  “方一生行医,虽不敢称杏林高手,但若还有丝毫办法,又如何敢拿太后娘娘的性命开玩笑?”
  卫子夫霍然回头,扬声吩咐道,“来人,去宣室殿请陛下前来。”
  采青站地远远的,看二人面无表情,心下便知情况必是极险的,躬身道,“是。”连忙去了。
  刘彻匆匆赶回的时候,心中已有淡淡的不祥预感,待见了萧方神色,便知无幸,只是不由问道,“真地不能用药了么?”
  “太后一辈子耽思竭虑,其实身子衰败,早有显现。臣调养了这么久,终究到了这个地步,束手无策。”
  萧方想了想,道,“每日用针灸扎穴,可以缓解。只是到了最后,只能用人参来吊命了。”
  萧方的医术人品,刘彻素来知晓,也就不再强求,萧瑟道,“有劳萧先生了。”
  长乐宫里频繁送上来的药,让王太后隐隐了解到一丝实情,而自己身子越来越沉重,自己又如何不知晓。这一日,萧方为她施完针,她展眉,缓缓问道,“萧先生不妨实话相告,哀家还能支撑多久?”
  身后站着的内侍明达便泣不成声。
  萧方缓缓斟酌了一下,道,“臣尽力施为,可保娘娘大半个月无虞,剩下的日子,便只能依靠补品了。”
  王太后便点点头,生命慢慢看到重点,心中竟无一丝哀婉之意,反而看到更清明。那一年,她从娘家出嫁,嫁入金家,夫妻和顺,育有长女,曾经以为,她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了。却不料,母亲因了一个卦象,将她从夫家生生抢回,送入了太子府邸。
  有时候想想,彻儿虽然一生未见母亲的面,骨子里的果决,竟和母亲一模一样。
  果然是极贵之命,一步步,登上皇后之位,到最后,入主长乐宫。可是到了生命终结之时,念着这些,便有些穿凿了。到了此刻,最牵挂的,还是自己地儿女。
  她的四女一子,除了昙儿,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都很幸福了。只是,生为母亲,她却为他们心疼,心疼他们所谓幸福里的荒芜。
  修成早年丧夫,牵扯着一双子女,在皇族里尴尬地生存。
  平阳亦成孤寡,执着于权利,只怕早晚,会触到彻儿的逆鳞,到时候,她若不在,平阳怎么办?
  隆虑少年放荡,到了她这个年纪,可会后悔?
  还有昙儿,此生,辜负最深地,便是昙儿。为了她和彻儿地前程,亲自送她上和亲的险途,纵然眼里沁出血来,也没有哭。
  所有地儿女里,如果说,她最对不起的是昙儿,那么,她最牵挂的,是彻儿。
  这么多年来,看着他在一代帝王的路上越走越远,虽然欣慰,却也忧虑,忧虑他遗忘了最初的本心,日渐狠绝。哪怕亲手伤害最爱的人,也不知道后悔。
  到了最后,站在世界的最高处。孤独一人。回过头来,若是连母亲都不在了。还有人可以相依偎?
  时间如水,缓缓流逝,哪怕是帝王,也留不住母亲日益消逝地生命。只好召回了所有的姐姐,守在母亲身边。
  到了半个月后。王太后一度病危。
  右北平送来了柳裔的战报,刘彻无心去看,守在母后身边半日,终于回到宣室殿。却被战报里地消息所震惊。
  “母后,”刘彻含笑道,眸底有着深深的悲凉,“前方来了战报,说长信候柳裔长途奔袭匈奴王庭,解救回了南宫皇姐。皇姐正在赶回地路途中呢。”
  病塌上。王太后眸子便亮了亮,随即黯淡下去,“彻儿。”她悠悠笑道,“你不必拿这样的话哄母后了。”
  “母后。是真的。”刘婧亦在病榻前。含笑道,“婧儿亦看了战报。你就算是为了昙妹,亦要多撑着些。”
  刘彻派往接刘昙的侍从在朔方城遇见了柳裔的大军。
  刘昙随侍从飞奔回京。
  “长公主,”侍从看着刘昙身上迸裂地伤口,不忍道,“我们歇一歇再走吧。”
  刘昙在奔驰的马上回过头来,冷冷道,“什么叫事有轻重缓急,你可知道?”
  母亲躺在病榻上,苦苦等候她的归来。这个时候,她如何能歇?

  元狩二年五月初六
  王太后的面上泛起了一阵殷红,精神亦慢慢好转,刘彻看在眼里,心下惨然,便知这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
  “彻儿,”王太后柔和的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低声道,“母后求你些事情,可好?”
  刘彻心下剧痛,强笑道,“母后想要朕做什么,但凡朕能做到的,无不应允。”
  王太后便缓缓看过在身前落泪的修成君,平阳长公主,隆虑长公主,道,“若我不在,你要答应我,善待阿青,子仲和娥儿。”
  刘彻点首,“朕必能做到。”
  “平阳和隆虑,纵然有不是,看在一母同胞地份上,也要好好相待。”
  “好。”
  平阳,隆虑与修成,皆失声痛哭。
  刘彻亲自伺候王太后喝了参汤。王太后悠悠叹了一声,道,“彻儿,替我将阿娇唤来,可好?”
  刘彻便放下汤碗,应道,“母后稍候。”
  陈阿娇来到长乐宫,在殿门前,与刘彻擦身而过。
  看见病榻上王太后熟悉憔悴的容颜,阿娇心下悲凉,参拜道,“太后安好。”
  王太后便微笑道,“只怕再也无法安好了。”
  “阿娇,”她牵着她的手,缓缓道,“你知道么?有一段时间,我很羡慕你。”
  “在这座未央宫里,无论是哀家,还是哀家地子女,都无法活的如同你那样地单纯直接。可惜,后来,竟然是彻儿毁了你地这份单纯。对不住。”
  阿娇便垂下脸来,任由光阴在自己睫上投下一层阴影,当时明明可以阻止,如今却来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呢?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亦不愿意违逆将死之人。
  “你回宫之后,哀家冷眼旁观,彻儿竟是重头在乎你。其实,身为母亲,在有些时候,哀家也许比彻儿更了解他自己。他一直都很爱你,以前爱,现在更爱。只不过,从前的爱渐渐地淹没在权势里。他对你的狠绝,你可以恨,可以怨,但是,请不要怨恨太久。因为哀家身为母亲,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不幸福。你若舒不过这口气,哀家替他道歉便是。”
  阿娇便觉得泪水缓缓流出眼眶,“你不要这么说。”她怕她承受不住,“我亦不能答应你。”
  王太后缓缓微笑,“阿娇,回到皇宫里,你还未唤过我一声母后。”
  不愿意承认和刘彻之间的牵扯,自然不肯唤他的母亲母后。
  她回过头去,默不作声。
  王太后便叹息,轻声道,“你替哀家叫彻儿进来。”
  阿娇点点头,欲起身,王太后却不曾放开的手,不忍挣脱,扬声唤道,“皇上。”
  刘彻进殿的时候,便看见母后慈祥不舍的温柔双眸。
  就是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他渐渐成长,一步一步成为帝王。
  “彻儿,”王太后将他的手覆在阿娇的手上,“哀家希望看着你们日后和美恩爱,不再相负。”
  刘彻感觉的到掌下阿娇的手一颤,却没有推开。
  他心中伤悲,道,“母后,彻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王太后闭了眼,叹息道,“可惜,还是不能等到昙儿。”
  陈阿娇便落泪,“不会的,昙姐一定很快就到了。太后娘娘若是不等她,她会很伤心难过的。”
  千里奔赴,却赶不及见亲人最后一面。
  这样的痛苦,刘昙怎堪承受?
  “皇上,太后,”杨得意在廊上飞奔,喜道,“南宫长公主赶回来了。”
  刘昙一路策马未歇,终于在正午之前赶回了长安。未央宫宫门大开,让她一路策马得过,不曾受到阻碍。
  最终来到王太后塌前的时候,王太后已经陷入了昏迷。
  刘昙便觉得如入冰窖,喊了一声“娘亲,”泪水涔涔而下,滴在王太后面上,温暖妥贴,王太后用尽全力,清醒过来,只看了一眼,面上便带了笑容。
  “皇上,公主,陈娘娘,”明达轻轻上前,落泪道,“太后娘娘去了。”
  刘昙只觉得力竭脱力,俯在王太后身前,缓缓睡去。
  刘彻缓缓道,“让南宫长公主再这歇一会,待会再召太医,为她看看。”
  他回过头来,看了阿娇一眼,眸光彻如冰雪。缓缓回身,步出殿去。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