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5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186 - 188

【第186章】 只有你能骗我

    王政委眯起眼睛:“谢教授。”
    谢清呈道:“贺氏集团查出听话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修复的山庄内的视频,我也已经了解了。”
    王政委:“小衍告诉你的?”
    “是。”
    王政委示意警花给谢清呈搬一把椅子过来:“坐吧。”
    老头子面有疲惫之色——陈慢跟随广市警队,在对贺氏集团仓库的突然搜捕中查到了违禁药,而后便主动请战,要求去海上追捕贺予他们的船只。这种行动需要的警力很多,长官没理由拒绝,现在陈慢已经和他的战友们在艇上往公海方向驶去了。
    王政委自然是很希望自己外孙能有一番出息的,毕竟陈慢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前那么厉害,陈慢自幼不及他哥,别人面上不敢说,私底下却有人嘲笑王政委孙子不行,还不如人家一普通女人生的种。
    可是盼是盼着外孙好,他也不希望陈慢真有什么危险。他劝过陈慢,但陈慢得知了山庄投毒真相后,便执意要将贺家的事彻查到底,他也拦不住。
    王政委:“情况很紧急,我们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你有几成把握能定位到船只?他连他母亲的电话都不接。”
    谢清呈不答,也不做任何解释,拿出了手机,放在桌上:“打了就知道了。”
    卫二眯起眼,以他在男人堆里鉴gay多年的毒辣眼光,他之前就觉得贺予和谢清呈关系不一般,当时两人在萱阁内纠缠,虽说是因情毒所致,但那气氛着实微妙,现在看来,这两人还真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当然,这事儿大家看破不说破,都是聪明人,何必把窗户纸捅得那么开。
    王政委对谢清呈仍是有一定提防心的:“那么你既然与贺予的关系那么近,来帮我们的原因是什么。”
    谢清呈:“第一,山庄内发生的事与我有关。第二,听话水的事与我有关。第三……”他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二十年前,我父母死于段闻那个组织的阴谋,而目前看来,吕芝书很可能也是段闻的合作人之一——我想要知道那个等了二十年的真相。因为那个真相与我父母有关。”
    王政委听完之后,往椅子后靠了一靠,叹着气点了点头。
    “好……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的面部轮廓略微松弛下来。
    “那么,你确实可以……试一试。”
    但王政委答应了,谢清呈却没有立刻拨号。
    他看着王政委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轮廓上与陈慢是有些相似的。谢清呈想起了自己刚接到陈慢前线电话,知道所有事情时的那种心情。
    陈慢当时在电话里说:“哥——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明知道自己母亲都做了些什么事,为什么还要为虎作伥,要继续替他家族卖命?他明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犯罪组织!我抓到他是要真的问问他……他到底还有没有心!”
    “这桩案子,关系你的父母,我的哥哥,甚至包括了贺予自己……我们必须要在他造成重大的刑事后果之前阻止他,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他开始进行了真正的交易,或者隐匿罪证,再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情来,谢哥,你是知道的。”陈慢道,“等着他的只有死刑。”
    可贺予是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吗?
    谢清呈想起陌雨巷那一晚的分别,贺予抱着他说自己以后也许就不能再是贺予了。
    他想起办公室里,自己离开之前,贺予说,如果我只是想活下去而不得不这么做,你会怎么样。
    那时候他的回答是——我会站在你的对面,所以请你不要去。
    谢清呈是愿意相信他的。他觉得贺予不会是那种自己受了苦难,还会想让别人承受同等灾祸的人。他内心深处也相信着贺予并不会真的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与他为敌。
    尽管吕芝书做的事情,卷入的涡流让他感到愤怒和震惊,可他认为那与贺予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解,是警方还没有留意到的。
    所以谢清呈想,与其回避不管,让警方追截贺予,把他逼上梁山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不如自己配合他们,提出一些足够可以回寰的要求,这样如有万一,他还能保护贺予不受意外的伤害。
    谢清呈从回忆中抽神,他对王政委道:“我有几个请求。”
    “你说。”
    谢清呈道:“如果定位到他,那么在没有充足证据证明贺予确实已经犯罪前,你们不能对他采用暴力。”
    “这是一定的。”
    “第二,如有证据,可贺予没有伤害警方,同样不能对他采用暴力。”
    王政委和几个高层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王政委道:“可以。”
    “第三,如果真的到了迫不得已要动手,警方也要先问明他真相,给他解释的机会。”
    “行,这一点我们也能做到。”
    谢清呈:“另外,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与他直接连线谈话。”
    这种连线谈话都是在警察的监督之下的,对警方基本有利而无害,而且如有万一,也会很好控制,王政委也答应了。
    “都没问题,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有了。”
    “好。”王政委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么,开始吧。”
    “请等一下。”门在这时候又一次开了,这回进来的竟是胡厅——兹事体大,这种特S级刑事案件,胡厅自然也赶来了。
    办公室里的人除了王政委之外,见到他都起立敬了个礼。
    胡厅摆了摆手,眼睛盯着谢清呈看。
    “我在外面听到了你的条件了。据我所知,你是谢平的儿子对吧。”
    谢清呈:“是。”
    “你父母虽然之前两次降职,最后掉去基层派出所,但他们说到底还是警察。”胡厅道,“我想问问你,你的这些条件里,为什么件件却都在为嫌疑人着想。”
    谢清呈端坐在椅上,抬眼看着他:“因为我相信他没有犯罪,就像我相信我父母两次降职,都是被陷害的一样。”
    他的声音不响,目光却很锐利,气场竟不比胡厅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老警司要逊色。
    “我不想身边再有任何一个人,再蒙受不白之冤。”
    胡厅微眯起眼睛,这个人明显是在顶撞他,并且对他没有任何伪装出来的恭敬,但胡厅脸上并没有愤怒,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清呈,似乎在思考着谢清呈的话。
    最后他问:“那么,如果这个你相信的人,确实伤害了警方,也坐实了证据,拒不就范,甚至像黄志龙一样威胁到别人的性命呢。”
    谢清呈:“他不会。”
    胡厅:“如果呢。”
    几许沉默。
    谢清呈说:“那么听凭你们,依法处置。”
    胡厅原本是以半压迫的姿态看着他的,半晌后,直起身子,对他道:“请带上你的手机。”又转头对王政委点头很客气地打了招呼,然后对其他所有人道,“去指挥室,与广市连线,尝试对失联船只进行再次定位。”

    公海上。
    贺予调整了船上的信号频道,以加密的形式,接入了一个通话。通话那头的人讲的是一口俚语腔很重的英文,贺予与他进行了一段简单的对话之后,让助理去告知船长变更的行驶路线。
    他知道自己这件事做的是错的,但他不能半途而废。
    有些东西,是他如今必须要得到的。
    “还有大概两个多小时,我们就能到达对方指定的停泊地点了,对方会有船只接近我们,完成海上交货。”助理这样对贺予说道。
    贺予说:“我很好奇曼德拉岛上派来的人到底是谁。”
    曼德拉岛是段闻在澳洲的老巢,贺予如今已知道了这座岛的名字,不过这座岛定位模糊,知道名字等于知道一个代号,其实也没什么实际用途。
    “您恐怕看不到他们的脸。”助理是一直跟着吕芝书的,她回答贺予道,“曼德拉岛出来办事的那些人都戴特制面具,话也不多。”
    贺予刚想再说什么,手机响了,他扫了一眼,那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联系人。
    谢清呈。
    信息内容:“吕芝书被传唤审讯了,涉嫌rn-13等违禁药的跨境业务。贺予,如果你与这件事是无关的,或者有任何的苦衷,请你直接回我的电话。”
    贺予目光微动。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消息进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贺予:“……”
    小助理:“怎么了?”
    贺予:“……没什么。让船长全速抵达交易点吧,警察的追击艇速度比我们快,他们虽然无法对我们进行完全定位,但能确定出大致方向,晚一分钟接驳,对我们都没有任何的好处。”
    他说着,把手机放回了贴身的口袋里,没有回复。
    与此同时。警方指挥室内。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奇迹的降临,而随着墙壁上的时间计数器一分一秒地推挪,这种奇迹发生的可能性正在逐步降低。
    谢清呈咳嗽着,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最近可谓透支,其实他今天本来是要去美育做治疗的,然而贺予出了事,他才不得不强撑着来到警局。此时过度的神经紧绷更让他阵阵晕眩。但是他仍是坚持着,等着贺予的回信——
    他没有选择什么太精妙的话术,也没有对贺予进行任何的欺瞒,他还记得贺予当时在办公室里和他说的话。
    贺予说,我在你面前永远都只有一片真心。
    因为这句话,谢清呈想赌一把,他希望这样开诚布公掏心掏肺的消息,能够让贺予放下戒备,有什么事情贺予都是可以告诉自己的……他能和贺予一起扛。
    时钟的指针一圈一圈地转动着。
    一分钟……
    五分钟……
    谢清呈定定地看着手机,眼前却是贺予过去一幕幕灿笑的画面。
    “谢哥……”
    “谢清呈……”
    你要相信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我,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爱着你,保护着你。
    手机蓦地震了一下!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起身了,谢清呈的手机不设密码,谁都能看到上面的信息,离手机最近的警长拿过了。
    胡厅急切道:“怎么样?”
    警长:“……是10086。”
    众人:“……唉……”
    “该死的10086!魂都飞了!”
    “……”谢清呈心血上涌,忍不住又低头咳嗽起来。
    “他应该是不会回了。”王政委道,“谢教授,你高估了自己与他的关系。而这样的消息他不回,也已经差不多证实了他不是无辜的,他正在帮助他的母亲脱罪。”
    谢清呈越来越晕眩,尤其是刚才又受了些刺激,此时背后已经冷汗斑驳。他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角,将这晕眩劲尽量地往下压:“政委,我希望您能再等一等。”
    “……”
    “我……相信他……”
    王政委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其实王政委这人的心很好,只是有的时候在其位谋其事,不得不做一些过硬的事情,而面对小辈身上这样的韧性和对同伴的信任,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尊重。
    胡厅征求性地看着他。
    王政委:“那就再等等吧。”
    谢清呈轻咳着,喉间已都是血腥味:“谢谢您……”
    又是十分钟过去了。
    贺予那边还是杳然无音,打电话对方也没有回接,似乎对方打定了主意,不会给与警方任何的信号反馈。
    这次行动的成员已经开始商量起了别的解决办法,或和广市紧急联系,或和技术部再通有无。谢清呈的血慢慢地冰冷下来……他仍坐在位置上,面庞缺乏血色,耳中也一阵阵地嗡鸣。他一时间难受得厉害,并听不清周围的任何声音了,他只知道那些人已经动了杀心,开始了新的部署。
    贺予……
    你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我想相信你……贺予……你回应吧……我想相信你……我想帮助你……
    把手给我。
    就像小时候在无尽夏的花丛边那样,好吗?
    贺予……
    耳鸣声越来越强烈,晕眩感也越来越重。
    谢清呈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不得不尽量维持着清醒,不让自己在这时候病重到失去意识。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从桌上再次拿起了他的手机。
    是胡厅。
    胡厅毕竟是个杀伐决断的老警察了,他狠得下心,话术和攻心术都已炉火纯青,而且他对谢清呈和对贺予都没有什么私人感情,于是他办案时的狠都能在这时候得以体现。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另一种想法,道:“我想可以换一种方式再试一试。可以借你手机一用吗,谢教授?”
    “……”
    谢清呈的头太晕了,他一时没有听清胡厅在说什么,眼前都是模糊斑斓的。
    也正是因为谢清呈太喜怒不幸于色,病痛也不表露出半分。胡厅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难受,反而是把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许。
    于是胡厅低头,拿谢清呈的手机迅速给贺予编辑了一条新的信息,但这条消息他并非以谢清呈的身份发送的,而是以警局的某工作人员的身份写的消息:
    “贺予,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归案自首,因为卷入了非法制药的案件当中,谢清呈目前人也已经在警局了。我知道你在逃避警方的追踪,打定了主意不想暴露自己的信号源,你甚至会怀疑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尽可以怀疑,只要你不担心他的生命安危。你别忘了,警局里有杀人灭口而不眨眼的内鬼,你看你赌不赌得起。”
    谢清呈这时候极力从混沌眩晕中挣出,他感觉到不对了,想要阻止:“等一……”
    胡厅的手指按下。
    “等一下!”
    谢清呈终于自晕眩中回神,劈手夺过手机,映入眼帘的是“已发送”的刺目提示。
    “……”
    消息已经发送成功了。
    谢清呈的面色顿时苍白的不像个活人,他攥着手机,看着上面的文字,冷汗涔涔泛上。
    “胡厅,你不能这么做……你不应该欺骗他。”
    他定了定神,白着脸想要再补发一个消息。
    可是胡厅立刻阻止了他:“你干什么?”
    “我必须告诉他真相。”
    “不可以!”胡厅断然拒绝,“我们需要这个案子尽快侦破,如果你现在补发消息,情况会变得非常混乱。”
    “……”
    “我们答应过你,对他的抓捕不到迫不得已不会采取暴力,我知道你在乎他对你的信赖,但你可以放心,何况警方这是不想让他犯下更大的错误。这件事不能功亏一篑,我们必须把握机会速战速决。”
    “我向你保证。”胡厅定定看着谢清呈的眼睛,“等他回拨后我们可以告诉他全部的真相,好吗?”
    “……”
    “只是现在你不能这么做。不能再有更多的人牺牲了。”
    最后一句话犹有千钧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清呈的身上,谢清呈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握着手机,却又渐渐握不住它了……
    不能再有更多的人牺牲了。
    我知道你在乎他对你的信赖,但警方这是不想让他犯下更大的错误……
    你不能这么去做……
    卫二:“谢清呈,你还好吗?”
    谢清呈的手指终究慢慢地蜷缩起来,眼前又开始阵阵晕眩,耳中嗡鸣不绝,几乎喘不过气来。
    卫二到底还是关心自己家人的:“谢清呈?”
    谢清呈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了:“……我没事……我没事。”
    “……”
    “等吧。”
    一分钟,两分钟……
    在场所有人又陷入了等待。
    可是依旧是死寂。
    胡厅的攻心术,似乎也没有攻进贺予完全已经固若金汤的心里。
    王政委懊丧至极,只觉得这些人天真至极,竟然会想着靠打感情牌让一个越货跑路的嫌疑犯在自知会暴露的情况下回他们消息!
    他能指望什么?还不如继续指望在广市的警局利用军方设备尽快突破贺予的信号隐身程序……
    然而就在他气得想起身抽根烟的时候,那台一直沉默着的手机忽然震响了。
    只是最普通的默认铃声,却让在座几乎所有人都豁然起身,好几个人脸色都刷地变了,显然是吃惊不小。
    在环绕着的目光下,谢清呈手机的屏幕亮着幽暗的光,来电显示人赫然显示着两个字:
    小鬼。
    而那号码,正是他们始终探不到回应的贺予的号码……
    贺予竟明知极可能是陷阱,还是回了这个电话!!
    胡厅亦是非常惊讶,这招虽然是他想出来的,但他内心只抱有百分之一的微弱希望,毕竟贺予那么聪明的人,除非真的在乎一个人在乎到极致了,否则哪有可能瞧见这种威胁消息能理会?
    可贺予竟真的就——
    胡厅下意识地想要去接这个自己抛出去的电话,谢清呈这次却没有再把手机给他。
    他们不得不阻止贺予,所以不得不在极端情况下制造这样的谎言,而贺予回拨了,既然回拨了,胡局的目的就达到了,大局也顾全了。
    现在只有贺予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而在场所有人都不会在乎贺予的感受,只有谢清呈在意。
    谢清呈不会再让人骗他了。他必须亲自把话都和贺予说清楚,好让贺予不要再继续替贺家和吕芝书做任何的错事。
    “喂。”
    贺予的声音传来,非常的冰冷,冷到足以掩藏住其中的担忧。
    “你是谁。为什么拿走了他的手机。”
    谢清呈撑着病痛折磨的身体,沙哑道:“是我。”
    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手机那头的人好像明白了一切,顿时骤然无声。
    “……”
    “贺予。是我。”
    “……”
    谢清呈甚至都没有说出下一句话来,就听得电话那头挂断了,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
    “嫌疑人暴露!急接广市信息侦查!”
    “信息侦查收到!已追查到这个手机信号的卫星定位!位置是——”
    办公室内有年纪比较轻的警察,听到扩音器里传来的实时消息时激动地大叫出声,击掌称快,其他人也立刻忙碌起来,各就各位,开始进行全力追击抓捕。唯独谢清呈站在那儿,他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贺予拒绝了和他们的任何解释,拒绝了和他的任何沟通。贺予这是要做什么?!他真的选了走一条黑路吗?!
    谢清呈不相信。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都不相信贺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现在贺予是确确实实在躲避警方的追查,也拒绝了他伸出来的手。
    贺予没有再像当年那个坐在无尽夏花丛里孩子一样握住了他。
    或许早在他从前拒绝了贺予那么多次的时候,贺予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被动的人,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聪明,更善于掩饰自己。
    与此同时,在公海上,贺予面色苍白地挂了电话。
    他紧攥着手机,望向茫茫海面。
    他是一只恶龙,唯有谢清呈知道他的软处,而在这关键的时刻,谢清呈到底还是把宝剑递给了别人,刺向了他的逆鳞。
    贺予闭上眼睛,想起男人之前临走时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那时候谢清呈说,他会站在他对面。
    他曾以为谢清呈多少会有些于心不忍,能原谅他的哪怕一次任性。原来并非如此。
    现在想起来这些话,他只觉得心像被撕裂似的,无声地剧痛。
    “贺总!”大约十多分钟后,助理忽然急吼吼地叫起来,指着前边一个模糊的影子,“来了来了!曼德拉岛的船来了!”


【第187章】 你骗我!!

    这是贺予第一次直接与段闻手下的人接触。
    对方的白色大船缓慢地接近了贺予他们的船只,在互相确认了之后,停船搭桥,板桥在两艘船间搭建成功,段闻的手下从他们的船上走了过来。
    来人不多,大概就十几个,看身形竟然都是体态非常曼妙的女子。她们全都穿着与蒋丽萍衣着非常相似的红色连衣裙,而且果然都像助理所说的那样,戴着银色的镂花面具,外面披着帽兜,完全看不清脸。等为首的那个女人一讲话,贺予就知道所谓的“特制”面具是什么意思了,那女人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都是完全被模糊过的,听不出本来的声线,倒像是机器在传声。
    “我们是按段总的吩咐来移货的。”红衣女人的话非常少,甚至连寒暄都没有,径直道,“请带我去货仓。”
    贺予:“那就要请你快些了,吕总说这批货对段总而言很重要,澳洲市场急需,不能有任何差池。但是就在十多分钟前,我们的卫星位置已经暴露给警方了,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你要迅速带货离开。”
    红衣女人非常冷静:“明白。”
    她和贺予一起往仓库去了,随行跟上。
    在用她们特制的仪器检查了之后,随行们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装运货品,这些人是杀人越货的老手了,尽管知道海警和追击刑警马上就会赶到,还是手脚利落,有条不紊,丝毫没有乱了自己的阵仗。
    “段闻信我会不计前嫌,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货品几乎都被她们移出去了,还剩最后几箱,贺予在等待过程中对那为首的红衣女人说,“那么请他收到货之后,不要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
    红衣女人点了点头:“段总一向言出必行,而且你之前向他表了那样的决心,所以他一定会好好帮你研制治疗药——”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爆响!
    紧接着,船上的一个喽啰跑进来,那喽啰灰头土脸,两股战战,一手指着门外,一边惊慌失措:“贺总!外面!外面有——追、追……”
    他吓得上气不接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全,狠咽了一口口水后才尖声道:“追兵!!”
    贺予和红衣女人对望一眼,迅速道:“和我走仓库后门!”
    外面果然已有警察追来,警察们分成两拨,一拨去追曼德拉岛的船——那艘船已经完成装货起锚了,它一定是由段闻那个组织的科研人员改装过的,速度非常快,并且主动向追击的警员们发起了攻击,海面上开始有枪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砰!砰砰!!
    曼德拉船突破警力迅速,袭击起来毫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只那么片刻功夫,贺予已经看到有追击艇上的海警被曼德拉船上的人射中,扑通倒进了大海。
    海警缉私艇正在全速前进,桅杆前方的海警红灯呼啸着旋转,整艘舰艇犹如破浪而出的一头巨鲸猛兽,在震耳欲聋的水花飞溅声中向它们扑杀而来。
    贺予他们的船只也不遑多让,与曼德拉船朝两个方向怒驰逃离,刹那间大船惊涛涌起,劈波断水。狂流骇浪银沫飞溅中,贺予朝追击他们的那艘缉私舰看去,那艘舰船和他们的距离拉扯始终胶着不下,他调动船上的望远镜,能看到海警队员已经在船上架起了机枪,船队的军官在拿着航海专用扩音对讲机朝他们喊话,洪亮的声音穿破巨浪抵至他们的船上。
    “前面的船只听着,前面的船只听着,立即停船接受检查!立即停船接受检查!!不得反抗!不得动用船上武器!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这艘船上的都是一直跟着吕芝书做黑票生意的人,讲白了也就是说他们都是些亡命徒。他们应对这样的状况有自己的一套机制,而不是完全遵照第一次和他们出海的贺予的命令。
    船长深知如果被海警抓到,不判个死刑也最起码是二十年起步,他一面指挥着船员极速往前,一面下令随时准备在公海之上与对方交手。
    “砰!”
    不知是谁先开的冷枪,刚刚才稍微平息下来的火力又开始此起彼伏,这一次的交锋比最早的鸣枪警告严重的多,子弹径直射向船身,钢筋铁板发出嘭嘭的震响。
    贺予暗骂一声,试图用领口别着的麦与船长室内的人沟通,然而此时场面已经一面混乱,船长根本无瑕顾及。
    红衣女人骂道:“真是一群莽夫。”
    可亡命徒又有几个不是莽夫?敌船主动进攻,海警不可能不回击,贺予看到曼德拉船已经将追击它的那艘海警船越甩越远,但他们的船只还胶着于与海警的激战当中。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后——
    “砰!!”
    船只忽然发生了猛烈的顿挫,全速前进的船身竟陡地停了下来。
    贺予知道,这一定是船长室内发生了什么情况——船长被击中了,或者控制器被击毁了。他们的船只原本就和曼德拉船不一样,因为是从国内海港驶出的,尽管吕芝书做过一定的手脚,却不能做得太明显太过分,这种船只怎么可能抵得过海警缉私舰的坚船利炮?
    大船陡地停下来,可船上的炮火开得更猛了,一些人开始进行殊死搏斗,还有一些胆小的则跳下了海,妄图逃生。
    船上的枪火攻击和人员逃脱让海警卫队那边的火力也开始加大,随着船只距离的不断拉近,枪林弹雨这四个正在化作真实,子弹开始疯狂地穿梭在他们身周。
    贺予与那个红衣女找地方躲避着冷枪乱弹,他们能听到不远处有个喽啰边跑边杀红了眼,扛着枪往对方船只上乱射,口中疯狂地嚷道:“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妈的,死也不让你们抓着!”
    大概是老天在看着这场海战,如同戏弄他似的,那喽啰刚说完这句话,就有一枚子弹正中他的胸膛!!
    “啊!!”喽啰身子猛地一颤,血花爆裂,而后猛地向后倒了下去。
    扫射向这个匪徒的枪弹不止一枚,贺予和红衣女人离他都近,他们猛地压低了身子,找掩体挡住了枪弹。
    “砰砰砰!!!”子弹撞在非常厚重的钢筋铁板上,两人勉强躲过了袭击,红衣女人站起来就要继续跑,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贺予白着脸,他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很难看,他喘了口气,对红衣女人道:“去后面,后面有逃生艇。”
    红衣女人:“你不和我一起逃吗,你的表现已经足够证明你确实做了正确的选择。你可以和我一起回曼德拉岛,我会把全部的事情都如实汇报给段总。他不会亏待你。”
    贺予:“船舱上还有货,我必须先把货销掉,如果这批货落到了海警手里,你觉得段闻又有几分把握,觉得我不是故意的?”
    红衣女人:“……”
    海警船越来越近了,而船员们还在负隅顽抗,战况渐趋白热,很可能会有第二波乱弹袭来。
    红衣女人没得选择,原地站了几秒,只得暗骂一声,朝着反方向,去船尾处开始放下逃生快艇。她走之后,贺予才慢慢地扶着栏杆起身,脚下却一趔趄。
    滴答……
    一滴血淌落。
    滴答。滴答。断续不绝。
    他竟中了流弹!!
    就在那个匪徒被击毙的时候,射在船身上爆裂弹开的弹片也撕开了他的血肉,钻进了贺予肺部的位置!
    贺予咬了咬牙,他捂着伤口,慢慢地,青白着脸返身,走向了大船的仓库方向。
    现在船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几乎可以确定是关键控制位置被击毁了。
    贺予能听到外面一些人充满怖惧的呜咽声,还有疯狂的咒骂声,硫磺硝烟味在海面上弥漫开来,空气中游荡着大量的恐怖因子。
    但那气氛影响不到他。
    他一个人,缓慢地走回舱内。
    一排排如同深渊般森然高耸的货架立在他两边,贺予行在仓库的最中央,顶棚的破洞中射下几缕光,照在他面前。他闭了闭眼睛,在这无人的地方,他的神情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平静。平静地甚至像个疯子。
    贺予一直走到了最后剩下的那批货前面,才喘了口气,在集装箱上坐了下来。
    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就这样慢慢地拿出了手机,打开屏幕,屏幕上还显示着谢清呈最后给他发的信息没有退出去。贺予红着眼睛,近乎自嘲地看着那上面的字——
    在这个计划中,几乎一切都没有出现差错。
    除了那个正常人都不会回复的消息,而他回了,所以提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激烈,又逐渐变得零星。
    贺予听到扩音喇叭在喊:“船上的幸存人员,全部放下武器,主动走到甲板上!如有反抗,跳海逃生者,一律击毙!重复一遍,船上的幸存人员……”
    “……”贺予把手机放在了身边,仰起头,斑驳的阳光透过子弹射孔照落在他身上。
    很痛。
    但比疼痛更可怕的,是心冷,是麻木。
    贺予觉得自己像是被尘世抛弃的人,是沉入海底,渐渐结了冰的尸体。
    结束了。
    警方找到了他们,追击了段闻的船只……很快地,一切就都结束了,没人再想得起他。
    他就要死了……
    贺予缓缓地呼吸着,任由腥甜的空气穿过他的肺部,一分钟……两分钟……
    他要死去了……这样……一个人,孤独地……
    就在这时,忽然!
    他的手机震响了铃声!那悠扬的歌声像是泰坦尼克最后的搜救船出现,瞬间刺破黑暗的世界,带进来了一线光明。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心像触上了冰山般大颤,贺予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面颊肌肉紧绷,望向屏幕——
    那手机上面的来电毫无意外地显示的是谢清呈的号码……
    他微微发抖,捂着自己的伤,没有接。他不接,他的手机就不停地震颤着。
    一遍……
    又一遍……
    “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you are safe in my heart ……!”
    贺予看着它,视野渐渐地变得很模糊,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哭,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他在这悲烈的歌声中肩膀剧烈颤抖,眼前仿佛闪过往事的一幕幕——
    他陪着谢清呈在水库里。
    谢清呈在火海里吻上他。
    谢清呈在火锅的蒸汽后面安静地看着他。
    谢清呈说,贺予,生日快乐。
    ……
    贺予,生日快乐。
    贺予捂着伤口,又哭又笑的那种样子很难看,幸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谁也瞧不见。
    不知第几遍响铃结束之后,他的手机才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跳出了一个消息。
    贺予终于犹豫着,脸上泪痕未干地,慢慢地把手伸过去——
    可是手指还未触及屏幕,就有一滴鲜红滚烫的东西落在了手机上,落在那个消息发送人的名字上。
    是血。
    贺予喘息着,蓦地把手机拿过了,想把血迹抹掉,但是他的手抓上去,整台手机的机身被血浸得更厉害了。手机的荧光照在了他身上,将他黑衣服上原本不容易看出来的大滩血色照得触目惊心。
    他用颤抖的手指滑动了三次屏幕,才终于解开了锁屏,他点开了谢清呈的聊天框。
    是谢清呈又一次给他发了消息。
    谢清呈说:“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告诉我,不要抵抗,不要再做这样的事。贺予,我希望你能回来。”
    “……”
    贺予怔怔地看着“我希望你能回来”这几个字,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放声嚎啕,他忽然觉得好委屈,太委屈了……其实……其实他才二十岁啊……别的男孩还在大学宿舍玩游戏上课的时候,他却要面临这样的事情……他不能任性也不能恣意,他仿佛什么都有,又其实什么权力也没有……
    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像个正常男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可是他再也发不出什么很响的声音了,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个破败的风箱在勉强拉动。
    他哽咽着……他之前好恨谢清呈骗他,谢清呈就真的那么干脆地站在了他的对面!
    谢清呈知道自己爱他,知道自己会向他袒露出那触之即死的逆鳞,于是他就真的忍心往那逆鳞处戮——!
    可是……
    他不住地流着热泪,看着屏幕上沾着血的字。
    可是谢清呈也没有完全地放弃他啊……
    谢清呈还是会一遍一遍地给他打电话,还是会说希望他回去……
    而现在,他要做的事终于都已经做完了,虽然——
    贺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肋处不断涌出的热血,那些热血好像在提醒着他,不要放弃活下去的机会……不要就这样结束了,不要就这样屈服了……
    那个人……他一定还在意着你……
    他一定还等着你说出全部的真相,他一定……
    电话再一次响起,依旧是谢清呈的号码。
    贺予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一种强烈的想活下去的愿望从他内心中熔岩般迸发出来,在他已经逐渐开始模糊不清的脑海里激荡着。
    他像一只受伤的幼犬似的,呜咽着伸出手,手指剧烈地发着颤,他按下了通话键——
    “贺予!”谢清呈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挣脱出来,奔向了贺予的心脏,“你真的……你……”
    贺予攥着那手机,像是紧紧攥着谢清呈的手,他用嘶哑破碎的声音轻轻唤了句:“谢哥……”
    谢清呈的嗓音因为愤怒紧张和其中那种难辨的情绪,甚至都有些扭曲了:“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出去!你真是糊涂了你……!”
    贺予张了张嘴,正要求助——
    “砰!”
    仓库的门忽然开了。
    刺眼的光芒从外面照射进来。
    一队由海警,广市刑警和武装特警组成的搜捕队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全部瞄准了贺予。
    “不许动!”
    “举起手!放下武器!!”
    贺予对此并不在意,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杀伤性武器了,他也没有打算反抗,他知道他们不会随意击毙自己,他等着他们过来,将自己带回去……
    是的。他要努力活着回去……
    他还有许多话还想和谢清呈说。
    他心里还有埋藏的真相,他想活下去,然后设法告诉所有人。
    他——
    他抬眼,看到了其中一个刑警熟悉的身影。
    贺予顿时怔住了。
    他身上的热血和心里的熔流好像都在瞬间冷了,那无限涌流着的,想要活下去的生气,似乎也在一瞬间烟云散了。
    贺予耳中嗡嗡地直响,眼前一阵一阵地泛花,他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谢清呈为什么会愿意把电话交给警方,又为什么会利用他对他的深情欺下那么可笑的、全世界只有自己会信的谎言。
    是他傻……他刚才看到谢清呈的信息,竟然还起了那样的幻想,竟以为谢清呈还在意自己,以为他或许只是情非得已,不得不这样去做!
    他以为谢清呈做这件事也许真的是为了他。
    直到,他看到参加了这次任务的那个警察——
    陈。衍。
    陈衍!!!
    陈衍竟在这负责抓捕自己的队伍里……
    谢清呈……是为了保护他……
    谢清呈原来是为了他!!!是吗?!!
    心若锥刺。
    贺予眼眶血红一片——他瞪视着那个人……那个人……好光明啊。
    他有熠熠生辉的警徽,有并肩作战的同伴,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寻求正义,还能被人这样关心着安危……
    都是贺予所没有的。
    他真羡慕。
    他……真羡慕!!
    陈慢的瞄镜对着贺予,他从瞄镜中看到贺予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他,如狼如虎如豹,独不似人,那带血的嘴角绽开一丝极冰冷极疯狂,极度病态和悲怆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贺予仰天大笑,笑的声音不响,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但这并不妨碍他释放出来的癫狂,“哈哈哈哈哈……!!”
    “贺予?贺予,你怎么了?你那边什么情况?你——!”手机里传来谢清呈的声音。
    贺予闭上眼睛,狠咬着后槽牙,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
    然后,他蓦地拧去了这疯狂的笑,也主动切断了与谢清呈的最后一通电话。
    骗子……
    骗子!!
    他不想再听……
    他什么都不想再听!!!
    贺予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如鬼似狼,幽森森地看着他们所有人。
    这次任务已经有警员牺牲了,陈慢悲愤至极,那种愤怒已经并不是因为私,而是因为公:“贺予,你看你做的好事……你这个畜生……!”
    贺予敛去了最后一丝疯笑,强撑着身子,慢慢地站起来。
    真相,又有多重要呢。
    如果他自己都无所谓的话,又有多重要?
    他摊开手,满目的倨傲,矜贵,疯狂和痛苦。
    “对,是我做的这一切,我站在我的亲人这一边,又有什么错?——你杀了我吧。”
    “最好是你,陈警官。你亲自开枪。”
    陈慢的手扣着扳机,他恨极了他……
    他是真的恨不得一枪下去就要了贺予的性命……他想杀他,想看他血溅当场,想让他立刻就死!!
    但是,对着这样一个明显已经负了伤,奄奄一息,手里还没有任何武器的人,他如何能开枪?他如何能——
    嗡……
    不知道是不是陈慢心里的恨意太重了,他耳中似乎传来细微的血流嗡鸣,眼前也好像顿时变得黑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投下了深重的阴影。
    “砰!!!”
    忽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陈慢顿时睁大眼睛,猛地抬起头!不!那阴影和嗡鸣竟不是他的幻觉!!陈慢面无人色,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瞬间血都冷了……
    惊变只在一瞬间。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
    “轰隆——!”
    沉甸甸的黑暗犹如山崩压下,火光猛地爆腾!血液的鲜红与死亡的黑暗纠葛着,天地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


【第188章】 留下的真相

    “近日,广市警方在对一起特大刑事案件进行追击侦破时,与不法分子在公海发生交火,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目前遇难人数已达43人,另有4人失踪,该案件……”
    收音机里播放着这样的内容。
    已经是海战过后的第三天了。
    谢清呈连续三天都做到那个与游乐园相关的梦。
    梦里他和从前一样,被困在那只破布偶熊里,木然地站着,手里举着无人问津的彩球,看着摩天轮上走下来的一个个人。
    他的父母,老秦,谢雪……
    摩天轮转啊,转啊,最后慢慢地停了,周围的欢笑和光源也都黯淡了,从静止的摩天轮里,走下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贺予来到他面前,带着些类似于伤心的神色,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谢清呈。
    然后他说:“哥,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
    谢清呈想要和他说话,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男孩子就那么望着他:“我是真的很喜欢你。那么拙劣的谎言,只有我会因为太在意你而上当……可你是骗我的。”
    “……你骗了我。”
    “……”
    “谢哥,现在我要走了。”
    “……”
    “我要去远方,再也不回来了。”
    “……”
    “我在这个世上二十年,努力了二十年,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得到过哪怕一个人的真心,我是真的很失败。”
    “谢清呈……我走了,我走之前,你能不能……”
    他忽然停下来了。没有再说下去,眼里泛着些血,伤心又恨极的模样。
    少年没有再对男人提更多的要求,也没有上前再去拥抱那个破破烂烂的熊偶。他就那么默默地望着他,游乐场的霓虹灯在他身后陆离光怪地闪烁着。
    ——你能不能抱抱我?
    这句他曾经说了好多次的话,这一次,他再没有说出口。
    他缄默了,他用尽了全部的生命和力气去爱了一个人,去争取了一个人的爱,可是仍然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小火龙尾巴上的火焰,终于燃至了灯枯,他再也无法从他的身躯里拼凑出一些力气,去最后求一次同类的拥抱。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过了身,孤身一人,踏上了那条谢清呈父母与秦慈岩离去的路上,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谢清呈想唤他的名字,想请他停下脚步,可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什么话都喊不了……
    贺予……
    贺予!!!
    “贺——!”
    谢清呈猛地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来,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白。
    此时此刻,他并不是在自己家里,这几天谢清呈没有回家了,他在公安那边,那里有可以供临时配合人员休息的地方。
    桌上的收音机还在响着,事无巨细地报道着三天前的海战——
    那是警方与段闻手下的第一次交锋,谁也没有想到段闻拥有的武器会那么先进。在警察们登陆了贺氏航船,即将对嫌犯贺予进行缉捕时,曼德拉号完成了仓内部署,忽然返航,巨轮上经过改装的小型飞机也在同时腾空俯冲,对缉私舰和贺氏航船上的军警发动了自杀式袭击。
    刹那间,原本已经十分明朗的战局被完全逆转,血雨,硝烟,尸体……
    整一片海域都丧失了平静,海水被血染得鲜红。
    陈慢没有死,重伤。
    海警增援队在搜救的时候发现了他倒在仓库的废墟里,仓库当时应该是受到了某种武器的直接攻击,已经完全坍塌了,里面一片焦黑,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有的已经身首异处,有的则在救援赶到时还在燃烧着,几乎都要烧尽了,连尸体都难以辨认。
    这样的惨案引起了举国关注,直接上升到特大级的刑事重案,贺氏集团被彻查,相关人员全部被依法讯问。贺氏名下全部的企业、房产、地产……一夜间都被重警封禁,贺氏老宅被掘地三尺,搜寻罪证。
    事情闹大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东西都已无法保密,谢清呈不知道警方已经知晓了多少秘密,他也无暇去管,这些天他不断配合着调查,看着一具又一具死者的身份被确认,心已非常麻木,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做刚才那样噩梦。
    谢清呈颤抖着伸出手,极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咚咚。”门忽然被敲响了。
    谢清呈:“……请进。”
    进来的人是卫二。
    卫二身后还跟着很多个警察,屋子里的光线非常昏暗,谢清呈又没有戴眼镜,便根本看不清他们此刻是怎样的表情。
    但他能感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息,极度的压抑、古怪,好像所有的来者,都在担心他会发疯发狂,失去理智。
    谢清呈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心跳悸速,起了一身虚汗。
    “……怎么了。”他问。
    卫二走了进来,在他床边坐下,手里是一个档案袋。
    “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你不会想听到的,另一个消息是有个人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我认为,你必须知情。”卫二说,“这个案子已经太大了,大到无法安置任何一点属于个人的情绪。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而在这个大局面前,不再存在愿意不愿意,想听不想听。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他似乎是尽量地想给谢清呈做一些心理准备,想和他先讲清楚道理。
    谢清呈:“你先告诉我那个我不想听到的。”
    卫二沉默了好几秒,说:“今天确认了一批新的海战死亡名单。”
    “……”
    “他在里面。”
    “……”
    他是谁?谁在名单里面?
    卫二没有说,好像笃定谢清呈一定知道。
    “他死了。”
    “……”
    卫二紧紧盯着谢清呈的脸。
    “……”
    “贺予死了。”
    “……”
    仍寂静。静到落针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谢清呈那张病态的面容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心,千钧重石砸下去也引不起他的波澜。
    他没有失态。
    没有震惊。
    甚至……甚至是……没有丝毫反应,平静得可怕。
    谁也窥不见他的心。
    “……”卫二微怔,于是试探着,继续道,“船上完全就是一片废墟了,法医有验出一断残肢,经过DNA比对是他的。今天抢救过来的幸存者里,也有人佐证了这一点,说他看到了贺予当时被爆炸物直接击中。可以确定他已经死亡。”
    谢清呈的睫毛一动不动,垂在那里。
    卫二:“……谢清呈,你没事吧?”
    其实……这个结果意外吗?
    并不意外,活着的人在第一天就已经抢救得差不多了,后两天只偶尔有一两个幸存者,另外传来的都是一条条的死讯。
    谢清呈眼前似乎闪动着游乐园的霓虹灯彩。
    他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意外……
    梦里那个少年类似于伤心的神色仿佛就在面前,那个少年和他说:
    “我在这个世上二十年,努力了二十年,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得到过哪怕一个人的真心,我是真的很失败。”
    “谢清呈……我走了,我走之前,你能不能……”
    是梦吗?
    还是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
    他怨他骗他,不甘于没有好好话别就要离开,所以他来了他梦里?在今夜?在卫二来寻他之前?
    心中恸然。
    卫二:“谢清呈?”
    “……没事。我没事。”
    又过很久,谢清呈近乎是僵冷地,木然地:“第二件事,是什么。你说吧。”
    卫二的神情变得更难琢磨,他踟蹰片刻,把那份档案递给了谢清呈:“这是警队在搜查贺家老宅时发现的,夹在一本书里,内容一言难尽,你还是自己看看。”
    谢清呈把那个档案袋打开了,里面是一些资料,还有一份——
    遗书。
    贺予的遗书。
    但很奇怪,那份遗书不是写给任何个人的,遗书的开头竟然是:各位警官同志……
    谢清呈的手微微颤抖,他极力地稳住自己。
    脸苍白,指深陷,指甲都掐进了血肉,他拿着那份遗书,慢慢地,一页一页地看下去。
    遗书很长,但几乎没有交代任何个人后事,它更像是一封帮助于警方调查案件,解释原委的说明。
    贺予在书信上写道:“其实我并不希望这封遗书能够真正地派上用场,因为我才二十岁,我有喜欢的人,我还不想死。可有的事情我必须要去做掉,有些人等了一个真相太久,而我终于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接近,所以我只能去冒险。”
    贺予的字迹非常清秀,不似谢清呈那么刚硬,却自有一番风骨在其中。
    “众所周知,我的父亲贺继威,不久前患病去世。他得了抑郁症,服下了百枯草,肺部逐渐纤维化,忍受了极度的痛苦,然后离开了人世。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罹患这种精神疾病是因为企业的压力太大,他支撑不住了,就连与他共枕了二十年的吕芝书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事情的真相,其实并非如此。”
    “我父亲在被抢救回来之后,又活了七天,那七天里,我们有过一次独处机会。他难得非常清醒,决心告诉了我一件他调查出来的往事,他知道那件往事已经有几个月了,他一直被这件事所折磨,乃至耻于面对这一切。”
    “而这件将他折磨至死的往事,与我的母亲有关。”
    “我的母亲吕芝书,在二十多年前,曾在我父亲的实验室里学习,当时两个人都非常年轻,却已认定了对方就是一生所爱,很快就有了我,那时候他们甚至还没有正式结婚。后来,我母亲在盯实验室时,出现了意外……”
    谢清呈往下翻了一页,贺予在遗书中简单解释了自己罹患精神埃博拉疾病的经过,讲了自己母亲是怎么为了保护自己,从一个性格温柔品质善良的女性,因受到药物副作用的影响,怎么变得面目全非。
    “我父亲当时以为,她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容貌的逐渐扭曲让她感到懊悔和害怕,她受到了太多与之前不一样的对待,加上产后的焦虑、抑郁,才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因此他谅解了她所有古怪反常的地方。他甚至曾经劝过我,试着好好地接受她。”
    “但他心里不是没有怀疑的,那种怀疑年复一年地堆叠,他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觉察出她的异样。最后,他开始决心调查她的秘密。”
    “那个调查出来的真相……让他在一瞬间就崩溃了,因为他最终知道,这个陪在他身边二十年的女人,这个吕芝书,竟然并不是最初与他坠入爱河的那个人!她不是忍着病痛也要保护他们的孩子,生下我的那个女人。她不是。”
    “这个‘吕芝书’是假的。她的真正名字,是‘卫容’。”
    “!!”谢清呈的瞳孔蓦地收拢,拿着信纸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骇人听闻的真相还在纸面上无声地展开着:
    “二十多年前,卫容非常喜爱我的父亲,她自恃豪门出身,认定我父亲这样年轻有为却没有太多背景的创业之人一定会选择与她相伴终身。她信心十足地向他告白,却没有想到遭到了我父亲的拒绝。”
    “父亲告诉卫容,自己已经在和同研究所的Vivian(我母亲,真正的吕芝书的英文名)交往,并且Vivian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虽然还太年轻,没法领证,但他已经和她商量好了,他们要把孩子留下来,等到父亲到了法定年龄,他们就去结婚。”
    “我父亲当时并不知道,卫容会因此那么嫉恨我母亲——她看不起她,她觉得我母亲不过就是个普通学生,靠着几分姿色迷惑了许多人。她原本就讨厌她的善良天真,而得知我父亲竟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后,卫容的内心完全被嫉妒所吞噬了。”
    “我们如今都无从得知,卫容当时有没有试着挽回过自己的灵魂,她在不久后就答应了家族联姻,和她父母给她安排的丈夫结了婚,甚至还邀请了我父母来参加她的婚礼,我父母当时对她完全没有什么提防之心。这场婚姻或许是她在试图寻找自己的生活的一种尝试,又或许只是一种伪装,谁也不清楚。”
    信纸上的字迹到了这里,略微的有些扭曲,有几个字的笔顿划破了纸面,贺予在写这一段内容的时候,心情如何,不言而喻。
    “不久之后,我母亲在去她的实验室里时,不慎被感染,这件事在现在看来,正是卫容一手设计的。”
    “因为感染了这种病毒,我母亲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但她不肯放弃我的生命,她那时候有一种女性的直觉,已意识到卫容想要害她,可惜她没有任何证据,她把这件事和人说,人们都觉得她是太焦虑了,就连父亲当时只是在安抚她,并不相信真的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违法。”
    “母亲焦躁异常,逃离了沪州,想要到个没人可以轻易找到她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她那时候是真的有了些心理问题,她就这样冒冒失失,独自一人跑到了燕州,结果人生地不熟,连钱都没有带够,又要拼命躲避那些试图找到她,伤及她腹内孩子的人,把自己弄得又累又饿又脏,还发了烧……举头无路的时候,她遇到了两位在燕公干的警察。”
    谢清呈蓦地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谢平,周木英。”
    贺予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些文字,字迹比之前的都要端正。
    “我在这里提到这二位警官的名字,是希望在我死后,你们能够以手上的证据,仔细彻查当年旧事,他们离开人世二十年,没有迎来一个公正。我希望活着的人能为他们正名翻案。是的,我在此指认,谢平、周木英,以及我的亲生母亲Vivian,设计陷害他们至死的人,就是贺氏集团的副总裁——吕芝书。也就是当年的,卫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