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2

不语迦南: 偏爱三部曲


     关于遇水化成人形的小宠物生活                                                                                                                                                                                                                                                                                                                                                                                 

☆、1.偏爱

  穆易文,法学系二年级生,正处在下不如大一新生自由奔放,上不如大三认真严谨的尴尬时期。翻看完最後一例卷宗,把书面卷角抚平摆入书架堪堪撑住的地方,回到位置上草草把东西塞进书包准备回宿舍。
  
  肚子不自然地咕噜一声,摸了摸肚皮,抬头看了窗外才发现天色都已经暗了。唉,叹了口气,伸手拽了下双肩包的背带无精打采地走出图书馆。
  
  “咪呜……”草丛里窸窸窣窣地扒弄声。穆易文吓了一跳,隐约间听到草丛里还有什麽微弱声音。不由自主地蹲下抱着膝盖,耳朵趴趴地仔细听,又什麽都听不到了。
  
  该不会饿出幻觉了吧?穆易文掏了掏耳朵,额头不自主冒出青筋。想想宿舍里的几个都住在临市,赶上长假就立马抛弃兄弟情怀,一个不落滚回妈妈怀里撒娇了。1307室剩下自己百无聊赖。又恶又懒,皱着眉头思索了下,这个寂寞的夜晚果然只能和泡面度过了。
  
  “咪……呜……”卧槽不是吧,又来。穆易文掏了掏耳朵,谁家耳鸣这德行。正准备迈开长腿准备和心心念念的泡面君相见,那头的草丛堆里像是担心穆易文走掉一样,“咪,咪喵!”声音陡然急切了起来。
  
  穆易文一惊连忙把包抱在胸前权当盾牌挡着,拿着借来的硬皮书在草丛里拨来拨去。随着颤颤巍巍一声“喵”,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小耳朵毛乎乎地在脑袋顶上转了转,轻轻一抖。小心翼翼的家夥,才留意到穆易文,圆溜溜的眼神不自然地畏缩了下,毛耳朵乖乖地往旁边趴了趴,明明吓软脚,偏还佯装把背上的毛却都炸开来了,小爪子在穆易文面前挥来挥去,“咪咪咪”地叫唤个不停。
  
  又害怕又逞强的样子。噗!穆易文没礼貌地笑出声,把包摘下来放在地上,捏着挥在眼前的猫爪子,在肉垫上捏了捏。嘤,好手感。正当穆易文捏开心了,小猫的毛彻底炸开了花,试图退开几步,被捏着爪子又动弹不得。小眼神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圆滚滚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就垂下去,没精打采地戳着一株小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见小家夥似乎不反抗,也不逃了,就大着胆子摸摸毛茸茸的脑瓜子。灰白的短毛,肚皮白花花的,不常见的小圆脸,穆易文难得的少女心被萌出满头满脸的血。拨了拨杂草试图抱它出来才发现不对劲,拿手机灯光一照,才发现小家夥被什麽东西拌住了,後脚像是缠着。小心翼翼托着小猫的肚皮,腾出一点地方单手着绳。
  
  小猫疑惑地抬脸看了眼穆易文,终於能动弹了,也不敢造次,只是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
  
  “咪!”能动能跑还能跳啦。小猫欢快地摇着毛乎乎的大尾巴,原地转了几圈,追着尾巴跑跑跳跳。迟疑地抬起圆脸,眼睛滴溜溜地转,撒开腿跳出花坛在穆易文脚边蹭来蹭去,脸上写着硕大的心满意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等到穆易文反应过来,小家夥已经被自己抓着前腿抱起来,戳着下巴挠个不停。小猫兴许是被绊住时挣扎过,後腿上的一圈毛有小小的血印。穆易文觉得漫漫长夜有头小猫陪自己吃方便面至少不那麽寂寞。等反应回来,小猫儿就被塞进包里露出一个小脑袋了。
  
  路上经过便利店的时候顺便买了牛奶和小鱼干,偷偷摸了舍友的饭盒给猫儿盛牛奶。现在小家夥两个爪子趴在饭盒沿上,伸着舌头啪嗒啪嗒地舔。舔完最後一口,放在床上也不乱窜了,乖乖趴着,眼睛盯着穆易文看,脑袋一摆一摆,大尾巴一甩一甩。
  
  小鱼干的包装还没来得及拆,小猫儿胆儿肥了就伸着爪子吧唧吧唧地挠塑料袋。看得着吃不着,嘤嘤嘤。见大个子穆易文一点动静都没有,急得狠了,抓在嘴边拿小牙咬。
  
  穆易文看在眼里,萌在心里,於是恶从胆边生,不给拆包装纸就是不给拆,坐在床边拿不拆封的小鱼干逗它。
  
  猫儿是一头正直的,有尊严的猫儿。被穆易文逗了几次,眼巴巴地看着就是吃不着,一怒之下就瞅着空当咬住穆易文的食指,拿小牙转来转去的磨,就是没下劲儿。穆易文心里的痒痒彻底扩散到手指头上了。猫舌头哈哈哈,挠得好痒呀哈哈哈。
  
  “来,喵一声就给你拆!”穆易文把自己的手指头抢救出来,拿湿乎乎的手指头戳毛茸茸的猫脑袋。猫脑袋被戳得一晃一晃的。
  
  见没得吃还得被羞辱,小猫干脆偏过头不理他。穆易文哑然,咳咳,想不到是头有尊严的猫。“不吃是吧?那我收走了哟。”作势去收拾那散落一床的小鱼干。见傲娇不成被反将一军的猫,连忙伸出毛爪子去按穆易文的手,被肉垫伺候得正舒服的人,咳咳请了嗓子,“喵一声就给你哟。”
  
  “喵──呜!”不情不愿地应付了一嗓子,穆易文乐开花。把小猫抱上书桌,给它拆了一包鱼干放在爪子边上。“喵!”叫声变得欢快起来。
  
  有气无力的小样儿,叫起来一调三颤的,属羊的麽。“喵咩咩,我叫你咩咩好不好?”穆易文戳了戳他脑门。
  
  “喵!咪!”算得上欢快的回应。穆易文摸了摸鼻子,嗯,挺好的。
  
  奶足饭饱就该洗澡,不伦不类地在咩咩腿上贴了块OK绷,抱着它就要往水里按。咩咩可劲儿挣扎,最後在穆易文手臂上挠了一道儿才算是突出重围脱离苦海。小身躯颤颤巍巍地发着抖,脚底下 一使劲儿,窜上隔壁老三的床位,撅着小屁股往被单里拱。
  
  穆易文超无可奈何,算了,“你不洗我洗了呀。”咩咩没搭理他,大尾巴摇来摇去地,撅着个屁股脑袋还在被单里看起来确实挺萌。
  
  穆易文忘带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只能随便裹个浴巾。边擦脑袋边找猫,才见那倒霉玩意儿整只都埋进床单里。偏偏猫儿自己还没发现,伸长个身子舒心地伸懒腰。穆易文凑过去摸它尾巴也没炸毛。咩咩似乎找到好玩的东西,老三无聊灌了水的气球。圆鼓鼓饱满的水球。
  
  咩咩小心翼翼拿爪子碰了下,水球骨碌碌滚了一圈,又回到爪子边。“喵!”咩咩可欢快地戳一下,来来回回地拨弄。
  
  穆易文算是彻底无语,这倒霉孩子得多无聊呀。一边想着咧着嘴傻乐,一边戳了下咩咩的脑袋瓜子。“咪呜~”委屈地缩了下猫爪子,结果下一秒像是摁到了暴走机关,刷一下亮出大尖尖的爪子,狠狠戳一下水球。
  
  在一人一猫愕然之间,水球爆开了。里头的水劈头盖脸撒了主宠俩一脑门。
  
  穆易文擦了擦脸,老子刚洗的澡!还没来得及捶小家夥,暴怒的表情突然梗住了。“……”
  
  咩咩不见了,从老三的床上凭空消失了。可是,多出来的那个?是谁?
  
  半长的刘海湿漉漉地遮在脸上,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滴。圆滚滚的黑眼珠盯着穆易文看,表情无辜到底。垂下眼睛瘪了瘪嘴巴,抬起右手做出猫爪子的样子,在脸上蹭了蹭,然後翻过身子爬起身,还像喵咩咩一样,做了坏事就爬过来撒娇。小脸蛋趴在穆易文光裸的臂膀上蹭呀蹭。柔软的腰往下塌着,撅着个小屁股圆滚滚的。
  
  穆易文这才发现,男孩光溜溜地,只有老三的夏天盖肚皮的小床单勾在肩上,腰线若隐若现,因为角度的关系,穆易文只能对腰线最後没入的地方……咽了下口水。
  
  大脑完全当机。穆易文的眼神挪不开半点,贴在男孩漂亮干净的脸上。小孩低眉垂眼的无辜委屈的表情,讨饶一般,抓着穆易文的手,在自己脑袋顶上蹭来蹭去。穆易文怔怔地抬手挠了挠男生的下巴,那孩子“喵”地一声,露出舒服的模样,眯着眼睛整个人把穆易文推在床上,跨坐在他身上。撅着圆滚滚的小屁股,前後摆了摆腰,竟然径直捉住穆易文的手放在要命的地方。
  
  “小老鼠也要舒服!”小孩眯着眼,穆易文觉得手掌的小东西似乎变大了那麽一点点, 尼玛管啥叫小老鼠啊,“哥哥你的小老鼠也长大啦~\(≥▽≤)/”……小老鼠你大爷啊,还没来得及吐槽,刷的两道鼻血穆易文的世界就血红一片了。
  
  “尼玛你倒是穿上衣服啊!”惨绝人寰的叫声即刻回荡在十三号楼的第七间寝室。



☆、2.偏爱狗饼干

  齐念叹了口气,反手轻轻带了门,垂头丧气地从老大办公室出来。摊开文件,对着上头的白底黑字发愣,独独上头的红框里斗大的“驳回”两字,扎眼的慌。这个方案,是齐念能预见得到市政最好收益的案子。他不明白,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七次,无缘故地被训斥,不明言的驳回理由,和办公室里边大佛一样不给自己好脸的老大。
  
  其实明眼人都能得出来,这样的做法叫做“故意”。齐念有些内向,看起来不太合群,又似乎没有什麽背景的样子。梳着油光发亮的大背头,带着又蠢又傻的大黑框瓶盖底眼镜。不苟言笑的木讷模样,不说春夏秋冬都是一身硬邦邦的高领黑色中山装,又土气又笨拙。唯一说得上漂亮的就是唇形,抿起来像女孩一样,粉粉嫩嫩的。
  
  把这样的人放在X政核算大有油水可捞的部门,真是空费了那个岗位。
  
  不止是同事这样觉得,想必老大心里也门儿清。现在一心想拍上司马屁的老大,正琢磨着怎麽把上司的侄子弄进部门里。看起来没有心眼似乎又没靠山的齐念,想必就是最佳的开刀目标。
  
  後座的小周有些看不过眼,倒了杯热水,顺便倾身在齐念边耳语,“放轻松些。”齐念木木地抬起头,抿着唇,然後点点头。继续颓然地盯着文件发呆。
  
  下班的时间,总是习惯自主加班的齐念,似乎是终於放弃挣扎,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夹着破旧看起来有些过大的手袋,走出X政大楼金碧辉煌的大门。迎面拂来的第一缕风,把那张苦叽叽的脸吹出了一点表情,叹气。看起来还是早点放弃的好,自己还没不至於那麽蠢。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阴沈沈的天劈里啪啦地掉着大水珠,砸得路上来不及防备的行人尖叫地奔跑。
  
  真是……齐念像彻底放弃了一样,嘴角带着一抹苦笑。“汪汪汪!”齐念以为是幻听了,怎麽可能有人在X政机构养狗呢。把手袋顶在头上,准备冲去车站的齐念,还不等迈出步伐,那边的声音越发急促尖锐,仿佛是担心错过齐念一样,听起来有些声嘶力竭。
  
  齐念低着头寻找,果然看见墙角一个小箱子,遮着塑料袋,声音就是从那里来的。拿手袋拨弄了一下,一下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扒着纸箱的边缘,两只爪子抠着纸箱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模样。齐念不由得心软,将箱子拖到离自己近些的地方,小心翼翼用手指逗弄它。
  
  小狗似乎不愿搭理他,圆滚滚的眼睛瞥了他一样就径直偏着头,恹恹地趴回箱子一角眯着眼,似乎是打定主意不再理睬齐念,又被烦得要死,就干脆佯装睡着了。齐念看着小泰迪,哑然失笑,怎麽连你也讨厌我呢?
  
  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把这半大不小的狗崽子塞进破旧的手袋里,不给它挤出一个脑袋的机会,把干燥的塑料袋盖在手袋上面,揣进怀里。
  
  跑回家,浑身已经湿透了。尴尬地站在门外的脚踏上,迟疑着。直到手袋不安分的动静引起齐念的注意,才恍然醒悟,撇了撇嘴尴尬地笑笑,才按开密码锁进了门。齐念仍旧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地方。
  
  高级的住宅区,与自己个性完全不搭,看起来上足了档次的装修。雨水顺着湿透了的衣服滴下来,在脚下汇成了一滩小水洼。齐念慌乱地抖弄衣服,反而甩得到处都是泥水印。颓然地放弃最後的挣扎,脱下湿透了重得不行的外衣和脏兮兮的鞋子,把手袋里憋坏了的小泰迪放出来。
  
  一得了孔隙就从口袋里跳出来,一跃而起从玄关的鞋柜上跳下来。齐念没能去追,只能摇摇头放任小家夥乱窜。总之,那人说这个房子已经归自己所有,那,稍微不珍惜一些也没有关系。
  
  拿了干毛巾把自己弄干才敢去逗弄狗儿。畏畏缩缩活了二十几年,一直这麽小心翼翼地过来,突然忘记放肆这两个字怎麽写。小泰迪看起来像是肆意惯了的,找了个客厅里最舒服的松软沙发,毫不客气地窝了上去。蜷着身体,打了个哈欠就眯着眼,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
  
  齐念总觉得小家夥和自己同病相怜,孤苦伶仃的。现在算是勉强有了对方的陪伴,以後也不会孤单了吧。跪在沙发边上,独独伸出食指,挑着泰迪的下巴戳戳。泰迪没搭理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抬起前爪捂着脸。一身深棕色的毛打着小卷,耳朵也绒绒的,“卷卷?”齐念试图喊了它一声。
  
  见没反对,齐念就当它答应了,之後就“卷卷,卷卷”地叫个不停。
  
  卷卷懒得搭理他,齐念也闹了个没趣,想起一身黏糊糊的也不好受,拆了一袋饼干放进碗里,摆在沙发转角的地方。在茶几下还贴心地放着牛奶。
  
  狗崽子看起来半大不小,齐念心想着明天带它打了疫苗再送进美容院洗,总之今天起他有的是大把时间。齐念虽然老实,却没蠢到拎不清老大的意思。赖着不走,也太不知情了。
  
  挠了挠脑袋,想着一身潮也就不去卧房拿衣服了,一个人住着哪里来那麽多拘谨,索性就稍稍放纵下自己。放好热水整个人泡在里面,舒坦了不少。等水都凉透了,齐念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裹着浴巾,摸摸肚子,还真是饿了。
  
  才从浴室出来,卷卷就醒了,哒哒地朝齐念跑过来,小短腿啪嗒啪嗒地。齐念抿着嘴笑,“卷卷你想我了呀……”话音还没落,狗崽子就扑了上来爪子朝着齐念招呼过来。
  
  “喂!”齐念受惊,连忙捂住命根,伸手去提那只狗。好像估计错了目标,卷卷只想去扯松松垮垮挂在腰间的那块浴巾。齐念怕伤着魂淡狗崽子,向後退了一步,腰磕在一边的梨花矮几上,边上的花瓶不安稳地晃了晃。
  
  齐念伸手去搭救花瓶,没料到那边好色的狗崽反应更快些,趁着人不留神,就把浴巾连扯带拽的弄了下来,一双大长腿大张着跌坐在地。磕了一下脑门,花瓶的水又撒了自己一身。浑浑噩噩地连受两次伤,腰疼。
  
  嗷,什麽东西撞在自己身上好沈!齐念眯着眼睛,没戴眼镜的时候,有些看不清。卷卷什麽时候这麽沈了?齐念想着,盯着眼前的状况,大张着嘴,一副傻样。细细碎碎的刘海趴在额上,漂亮的眼睛水气氤氲,洗干净了就像一只摆在碟子上的大肉包子粉粉嫩嫩,可口得不行。
  
  没留意就被啃了一口。那男人!把舌头伸进来了!齐念回过神,连忙把那陌生男人往外推,掌心对着那人同样赤裸的胸膛,燃起一大片的火,而这个乱七八糟点火的人分明还是自己。
  
  不自觉那双推拒的手被男人引领着环绕在他腰侧,捏着齐念精细的腰身,一寸寸往下,摩挲着臀瓣,将膝盖嵌入齐念原本就大开的双腿间,曲起膝盖恶趣味地磨蹭着脆弱的地方。
  
  “呜……”好难受,糟糕透顶的被引领着,这男人是谁,卷卷哪去了,“卷卷!”齐念一个拐肘把男人顶开,擦了擦眼角乱七八糟的泪痕,瞪着那人,“你,你,你谁!”一开口气势全无。
  
  男人挑着眉角笑,五官深邃刀刻一样,一头乱蓬蓬的卷发被花瓶扣了一身水。撇开怎麽光着身子跑进自己家里还对自己做这样奇怪的事情,齐念眯着大近视眼觉得这男人长的真不错。只是一开口,就差点让人绝倒,“主人,你不要我了吗?”
  
  “你,你,你……”
  
  “卷卷。”男人勾着一边的嘴角笑出一大片邪火。
  
  齐念只来得及“咦”的一声,就又被攀住腰肢,双臂让那家夥高高举起,压在墙上,膝盖还顶在要命的地方,不敢动弹。
  
  “主人,我们,来做开心的事……”不给齐念反对的机会,那狗崽子就把人天上地下伺候得舒舒服服,爽利得直接晕过去。
  
  齐念醒来的时候,背後有只大型宠物狗扒着。双臂绕在自己腰上,腿也毫不客气地抬上来,简直就是他的专属狗饼干。可是齐念敢怒不敢言,那家夥的武器还精神抖擞地顶在腰後,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就,嘤嘤嘤……
  
  “铃铃铃……”电话响起来,齐念不敢动。
  
  “主人,不接电话吗?”大狗子拿下巴蹭他光裸的後背,酥酥麻麻来不及褪去的感觉爬了上来。齐念得了特赦一个激灵爬起来接电话,没想到空当太多被捉了软肋 ,才拿过电话接起,那小禽兽就把东西顶了进来,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地方滑溜溜发出令人害羞的声音。
  
  齐念才“喂”了一声,就捂住嘴巴不敢说话。
  
  “儿子,”给自己房子的男人的声音,C市的一把手,在上头门路无限,可惜只留下来齐念这颗独苗。还是最近才认祖归宗的。“部门里还有为难你的人吗?”老人极尽所有的做出父亲的样子。
  
  齐念点点头,想到电话那边可能听不到,狗崽子还在作孽,齐念下意识只能夹紧,没想到背後狠狠抽了口气,齐念连忙找到余裕开口,“我,我很好,大家都很好……”
  
  “别以为我不知道,明天我会和X政通气,你只管好好呆着吧。我挂了。”男人的语气听不出冷暖,齐念只知能对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忙音发呆。
  
  “啊!”狗崽子把齐念翻了个个儿,拼劲顶入,齐念抱着男人的脖子抽气。
  
  “明天不许梳背头……”
  
  “嗯?”
  
  “丑死了!”
  
  “哦。”
  
  “明天不许带眼镜……”
  
  “嗯?”
  
  “蠢透了。”
  
  “好……”
  
  “乖,我的好主人……”
  
  “呜……放开我那里!”
  
  ……
  
  第二天,跌破部门同事眼镜的,不仅是齐念华丽丽的家世,还有那退掉眼镜换了造型干净剔透的齐念。这对齐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里那头上了的沙发进得了菊花的狗崽子,不再孤零零一个人,真的不错呢。



☆、3.偏爱软萌萌

  1.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光秃秃的枝桠残存几片枯黄的叶子,孤零零的。一阵风吹又晃悠悠掉在地上,“突”地一声,小猫被吓了一跳,向後大跳了一步,浑身发颤炸起了毛。冻得红彤彤的鼻尖挂着清鼻涕,呼呼的冷风一呼一吸钻进鼻孔里,“阿嚏!”喵,拿小爪子在地上挠了挠,委屈地耷拉着毛乎乎的蓬松大尾巴。
  
  泰迪眯着眼睛,看起来总是笑着,深棕色的卷卷毛油油亮亮。摇着耳朵带着暖烘烘的热气,用大毛脸蹭了蹭小猫的鼻尖,惹得小猫吭哧吭哧地笑。躺平翻过身子,露出毛乎乎的大白肚皮,水汪汪的圆眼睛盯着泰迪使劲卖萌,对着人家大喊求蹂躏。泰迪只能抬起爪子按了按白乎乎的肚皮,小猫舒服地眯起了眼。
  
  正按得舒服了,揉肚子的狗爪子却不肯动了。小猫不开心地“咪──”了声,睁着大圆眼睛才见泰迪努了努嘴,小猫沿着泰迪的视线往斜上方瞥了一眼,立刻拨开泰迪的猫爪子追着小蝴蝶上下扑腾。又跑又跳折腾了一路。
  
  泰迪慢悠悠地跟在小猫的身後,眯着眼睛,午後的阳光又惬意又舒服。
  
  对了,我们软萌萌的两个主人公可不是普通的阿猫阿狗,他们有个可萌可萌的名字,咩咩和卷卷。【画外音:擦你大爷这尼玛是童话故事啊!】
  
  卷卷的习惯是跟在咩咩的身後,留一段距离,却总恰如其分地让咩咩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们没有家,偏偏只有他们是互相的亲人。咩咩的年纪比卷卷大上一些,却总是仗着毛乎乎的小圆脸和滴溜溜的大眼睛装着委屈撒娇又耍赖。反而让身为弟弟的卷卷被迫长成一个成熟的好孩子。
  
  “喵喵喵!”咩咩似乎发现什麽,摇着大尾巴回头朝卷卷欢腾地叫,边喊着让他快些跟上,边数着什麽一边拨弄一边往前跑。
  
  眼见着咩咩蹿出大远,卷卷着急跟上,没曾想一个陡坡逆势狗爪子跑不快咩咩就几乎消失在自己跟前,空余一个大棒槌似的尾巴。卷卷挠了挠爪子,跟着一跃而起,还见咩咩就在眼前,只是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眼前一闪,落下一柄捞网把咩咩整个兜进网里。眼前五颜六色的糖豆撒了一地。
  
  卷卷慌了神,拼命追,山间的吉普车却飞快行驶,没几步路就将他狠狠甩在身後,溅起的泥沙扑进眼里呛了一大口土灰,彻底看不清前路,脚下一空往前滚了几圈,侧着身子滚下了土坡,玻璃草扎得浑身发疼却更担心咩咩。
  
  等好不容易喘息平静下来,踉跄站起身,才见那草坡下的湖泊明镜一样倒映着自己的狼狈无能。呲着牙,油油亮亮的卷毛都粘着草屑,咬着牙根发出示威的低吼,抬起爪子恶狠狠拍下嘲笑自己的湖面,荡起的水花砸了自己一身。
  
  “操!”修长的手指抹掉脸上的水珠,恶狠狠啐了一声,渐渐止於平静的湖面倒映少年英挺的容貌和模糊赤裸的身形。
  
  
  2.
  
  景汜啐了一口。没想到躲了那麽久,该来的终究会来,只是没料到那群人独独捉走了那人却错漏了自己。放弃人形只为了和那孩子过简单的生活,却没想到他们到现在还不肯放过。回想起来,“景汜”这两个字,还真是一个相当久违的名字。
  
  卷卷和咩咩,景汜和洛沂。遇水化为人形,捻土幻化魔障。御五行为己用,踏凡尘如粪土,隔空得万千法宝。只可惜这法门看似无所畏惧,也只能在人形时施展。这些年来为了安身立命,不得已只能用畜生的形态游走在人迹罕至的乡野间。又因两人都为火命,遇水才能转化。
  
  景汜担心的是,洛沂在那种情况下,毫无反抗的能力。不能化形,简直就是任人宰割。
  
  心急之下,景汜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捻一坯土口念心诀,御起五行风瞬移。途径民居不忘顺手扯身衣服换上。直到进入城区,才缓了风,隐入人流之中,看似行色匆匆。凝了心神游走在大街小巷,秉借着属性犬的天生优势,嗅着空气中隐约的气息。天空也已经下起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发梢,过分的棕色卷发服帖地落在瘦削的脸颊上。顺来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不舒服的感觉从指间泛滥。
  
  景汜麽指指尖游走在四指的几个关节间,掐指算来眉峰越是拧得紧了。
  
  佯装无意,踱步在繁华街区的路口。脚尖一个轻点,身形一隐,反身进了巷内,顺势屏息凝视。
  
  难得的废弃厂房。竟然在市中心。他们也真是大胆。怎麽能以为洛沂还是没有伴的神使,堂皇地放任猫形的洛沂独自一个在厂房内,连捆缚也懒得。隔着排气扇相离张望,洛沂似乎是挣扎得累了,才堪堪摊在地上。
  
  心疼地揪,虽然有些不确信,但除了御五行强行闯入,就没有别的方法了。
  
  景汜脚尖一勾,挑了个铁棍入手。轻声念诀,御金为力。一股金色气力正中打碎铁门。趴在椅子边的洛沂见到独自一人的景汜神色一瞬而过的惊喜,然而惊喜过後确是全然的惶恐。惹得景汜隐约的不悦。
  
  只是这隐隐的不愉快来得快,去得更快。
  
  景汜才踏入门内,只见金光一闪。一道金光朝着自己打来。显然意料之外,虽然知道他们不可能不设下陷阱,可是这个布局用的结界竟然如此强悍。晃神中的景汜已经来不及应对,堪堪退了几步,也没料到这写符的杀气太过强悍,竟然直指景汜的眉心,躲也躲不过。
  
  心口一拧,大概只能交代在这里。这时却只见猫形的洛沂借着属性的灵活程度,一跃而起,横档在自己眼前。光劈在洛沂身上,景汜尚还保持着用手挡住强光的姿势,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出了魂。
  
  洛沂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景汜已经听见四周结界的压强越来越大,外头的雨劈里啪啦再得让人心慌。吹尘化了个防水的袋子,双手颤抖地将地上重重喘气,漂亮的毛色也被打出焦黑印子的洛沂放进袋子里,捧进怀里冲入雨中。也顾不上使用法术,埋头像普通人一样在雨里飞奔,砰的一声,背後那个废弃的工厂炸开了。
  
  原来他们真的想置自己和洛沂於死地。躲过一劫的景汜知道,他们暂时不会追来。只是洛沂化物的肉身已经彻底毁坏,他害怕,很害怕……
  
  景汜御风穿过了三个街区,雨下个不停。路上已经没有行人,空荡荡的城市像是被抛弃了一样。闪身躲进一个巷弄里,双手颤抖却虔诚,捧出了猫形的那人,雨水打湿了他的毛发,浸润了那双眼睛。
  
  景汜唇色苍白地看着他,渐渐伸长的四肢,幻化的形态……终於,直到景汜以为时间静止的时候,一副漂亮的,晶莹透亮的少年躯体,带着湿漉漉的气息让自己抱了个满怀。他喘着粗气,慢慢揽住景汜的脖颈,把脸埋在他胸口吃吃发笑。景汜提起的心终於放了下去。“操!”景汜啐了一口。
  
  “汜,吓死了我了呢。”洛沂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被紧紧拥抱着,仰起头看着爱人,眼神里却完全没有受惊的意思。
  
  景汜气急,“你是故意的吧,你早料到会这样,你,他妈的!”景汜撇过脸,幸亏雨下得太大,小情绪才没被发现,呃,也许吧。
  
  “幸亏还有这幅身体,”洛沂戳了戳景汜的胸口,语气委屈,摇了摇尾巴,不知道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什麽,洛沂的尾巴和耳朵没能跟着变回人形,抖着毛茸茸的耳朵,扭头看了眼腰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腰上还是留了伤。”
  
  景汜赶忙循着视线望去,白皙细嫩的腰肢上落着的红痕,像极了复瓣的樱花。洛沂大概是喜欢的吧,不由得鼻息冷哼了一声,算是笑了。
  
  见景汜神色稍稍缓了,洛沂戳了戳景汜故意伪装成生冷表情的脸,“喂,我冷……”
  
  “冷了吗?”景汜还是冷笑,挑起洛沂的下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马上就热了。”
  
  洛沂僵硬了一下,柔顺地垂下头,在景汜耳边啃了一口,“嗯……”轻轻应承着,脸上的红蔓延到整个身体,粉嫩嫩生涩得可爱,还故作无谓地摇着尾巴跪趴在自己胸前的样子,让景汜忍不住憋笑。
  
  洛沂别扭地揽住景汜的脖子,踉跄了一下站直,抬起左腿盘在爱人腰间,小猫一样轻轻啃咬景汜的喉结。
  
  
  
  3.  
  
  洛沂别扭地揽住景汜的脖子,踉跄了一下站直,抬起左腿盘在爱人腰间,小猫一样轻轻啃咬景汜的喉结。景汜被那人肆无忌惮的撩拨登时脑内白光一道。为了躲开那群已正道自居的凡夫俗子们,他和洛沂不得不一直以本兽的形态游走在城市边缘。
  
  仗着猫类毛茸茸软绵绵的体态,景汜再怎麽禽兽,啊咳,再怎麽不人道也下不去手,尤其是洛沂瞪着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委屈的小神情让看的人不忍心欺负。於是大事小事顺着洛沂并且过了大三年禁欲生活的景汜,被轻而易举地撩拨起火了。
  
  那小东西还不知死活地伸出舌头舔舔嘴角,露出一副餍足的神情。眯着眼睛,拿指尖在爱人胸口画着圈,难耐地顶了顶胯。不着寸缕的模样,哪怕只有一点反应都暴露在白日之下。浑身泛着粉,尤其是那里,早就直挺挺地站起来,铃口泛着水色。“汜,小老鼠,小老鼠说它要舒服……”
  
  “是吗?”景汜打了个响指,纯白色的皮裘平落在地上,托着洛沂的腋下让他稍稍起身。那孩子也只是不安分地嘤咛一声,就坐在白裘上。下意识地後仰,几乎要彻底摔在地上景汜也没去扶。洛沂自暴自弃地让上身平躺在白裘正中,手肘下意识靠後支撑着身体,连带着一双修长的腿也无意识地打开。一身肌肤的白透着粉嫩,在白色的皮毛裘布上映衬得格外可口。尤其是腰间那一朵复瓣樱花。
  
  景汜弯着嘴角,笑声从胸膛传出,洛沂不由得头皮发麻。早知道就不随便点火了,那人可是一头肚子黑的汪汪呀。还没来得及瑟缩,脚踝就被握住,往里边拖了一下,洛沂被迫往景汜这里靠。恼羞成怒抬起另一条腿踹他,自然而然又被捉住脚踝,还恶狠狠地往旁边压去,羞耻的地方就这麽光明正大的暴露在那人眼前,被直勾勾地注视。
  
  试图并拢双腿,景汜那个恶霸就已经欺身进来,挤在两腿之间,恶劣地笑。松开钳制洛沂脚踝的手,还偏着头佯装无辜。洛沂瞪了他一眼,却被按住敏感的某处,只能咬紧牙关,不泄露一丝呻吟。
  
  “刚才还随便点火,现在卖乖已经来不及了,”景汜伏在洛沂身上,一手撑在他耳边,好整以暇地摆着笑脸。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另一手却早就溜到身下,捉着“小老鼠”按在手心揉揉捏捏,“洛沂,我的小狼狗已经忍不住要和你的小老鼠友情会面了哟。”
  
  “嗯……你,你混蛋!你变态!你!”你才小狼狗,你全家都小狼狗,让你假扮泰迪扮猪吃老虎,放开我的小老鼠!骂人的话全都在出口的时候失了声,变成歪歪扭扭的呻吟从咬紧的齿缝里泄露。泪汪汪的瞪着光天化日做坏事的某人,欲哭无泪。
  
  景汜碰了碰洛沂的额头,笑容里说不尽的宠溺,只是下身仿若示威一样,蹭了蹭洛沂立正站好还留着哈喇子的小老鼠,牛仔裤的布料带来的刺激太过明显,洛沂脸上带着泪痕,缩了缩身体看起来可怜兮兮。
  
  作恶的手指头已经绕到身後。原本撑在洛沂耳边的手臂换了个地方,揽住那把纤细的腰肢,摩挲着腰间血色的印记,温柔而怜惜,“疼吗?”景汜亲了亲洛沂的耳垂,把那人抱在怀里。现在的姿势,已经自然而然地变成洛沂分开双腿跨坐在景汜身上,而景汜曲起两腿,一手揽着他防止他跌落,一手在架在洛沂臀上,揉搓又恶质地拉扯着臀瓣。臀缝异样的感觉让洛沂在景汜身上打颤。
  
  “不做就不疼!”洛沂的别扭来得太晚,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脸上带着潮红还最近的模样,挠在景汜心口,就像心尖的一朵花,怜惜得不得了。
  
  景汜刮了洛沂鼻子,“你这里可不是这麽说的……”笑了笑,毫无预料地挤进一个指关节。怀里的人下意识地收缩,铃口颤颤巍巍落下水痕,打在两人之间。柔嫩的肠肉紧紧地绞缠着,指尖传来的热度,和那人不由自主的嘤咛,膨胀的爱意和某个膨胀的人体器官,都让紧贴在景汜怀里的洛沂,深切地感受到了。
  
  “小汜,”洛沂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他怀里,从景汜的角度,能看见他红彤彤的面颊,和一小截躲在碎发里的脖颈,小动物的习惯还带在人形的身上,看起来格外撩人。原本以为洛沂定是死活不肯的景汜,正准备放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基本理论,却没想到那孩子缩了缩那里,稚嫩地诱惑着自己,小声叮嘱道,“你要轻一点。”
  
  “嗯,”景汜温柔地笑笑,洛沂只顾着害羞却都没看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一样柔顺地趴了下来。
   
  
  
  4.
  
  “嗯,”景汜温柔地笑笑,洛沂只顾着害羞却都没看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一样柔顺地趴了下来。
  
  十指紧扣,身体被迫托高,手臂高抬着被那人压制,扣住的指尖两个人的温度,从指缝间互相传达。作恶地啃咬身下人的唇瓣,吃疼地辗转流泻出嘤咛,撩拨得那不得而发的欲望越发坚硬。
  
  景汜的耐心全给了洛沂可怜兮兮的模样,担心他疼害怕他痛,久违的肆意妄为也舍不得让他难受,前戏十足的後果就是这大段时间时间还处在看得到吃不着的阶段。骨子里的肚子黑技能就化身为狼在语言上狠狠的欺压别人。
  
  “舒服吗?”不急着扩张,指尖始终停留在一点上狠狠戳弄。血肉内壁骤缩绞缠着中指,不知道是推拒还是挽留。腰间没了力气,用没被禁锢的手臂环住景汜的脖颈,塌着腰,下腹上顶,显露出漂亮的腰线,大口地喘气,除了不停地唤着“小汜,小汜……”就再也说不出别的。
  
  白皙的肌肤因为情动泛起了大片红晕,泪眼迷离的样子只看着自己,景汜只觉得仅存的理智都碎成渣滓。恶劣地摸了一把小老鼠正颤颤巍巍滴着口水的前端,就着那一点点润泽就迫不及待再探入一根手指,洛沂没有喊疼,可怜兮兮地抬了抬腰,抖了抖前面的小老鼠,泪汪汪地凝视着景汜,一个劲儿地把小老鼠往前送,嘴里小声呢喃着“要舒服……”。
  
  景汜笑了笑,细细密密地亲吻爱人的额头,眉目,鼻尖,温柔的吻落在唇瓣,啃咬,然後进入,绞缠着舌尖,津液不自知地滑落。那麽温柔的样子,洛沂一瞬间失神,那里的欲求也不是十分强烈了。拱起背,将胸口往前递了递,直到触碰到温热的体温,才安心地舒了一口气。恨不得将两具躯壳抵死缠绵揉进对方的血肉里,想要他,好想要。
  
  “进来,小汜,进来……”洛沂颤抖着抱住景汜的头,细密温柔的吻从脖颈滑到锁骨,玩弄胸口樱红的两点,舌尖抵着外围的红晕不时用牙齿咬住小小一点,坏心眼的拉扯逗弄,洛沂几乎哭出声来,“小汜,……”
  
  微凉的指尖描绘身体,三角区漂亮的肌肉线条和粉嫩的水色,细密的吻下滑,太过缠绵的情动让洛沂止不住颤抖,紧闭的双眼只能感知眼前迤逦的风光。想要,好想要,被吞噬至沦陷。
  
  直到身下最脆弱的前端被纳入温热的口腔,洛沂才半梦半醒地睁开双眼,抚着景汜的脖颈不知道要推拒还是迎合。舌尖恶意地戳弄顶端的开口,茎身被温热的大掌抚慰,愉悦的感觉一波波侵袭,後方又被挤入第三根手指,还来不及压抑叫喊,就尽数撒进景汜嘴里。
  
  “好多……”景汜吐了吐舌头,却是咽了下去。恋恋不舍在腿根内侧亲吻,而後直起身子俯卧其上咬了咬洛沂的脖子,笑得邪佞。仍在高潮余韵里的爱人,身上染着自己的白浊,大敞这身体横卧在白裘之上,妖娆至极。胸口起伏着,指尖仍旧攀着景汜的衣摆,依依不舍,任凭那人在自己身上轻吻。
  
  情是毒,一旦开始就只剩拆吃入腹。不够,就算雄性的欲望得到了宣泄,心里仍旧空虚着,亟待那人的到来。受不了景汜温温吞吞的折磨,白皙的长腿环住那人的腰,攀上他的身体,学着树袋熊的模样挂在他身上,生涩地咬着他的唇舌,别扭地求欢。
  
  就着被攀附的姿势,满满地进入。被温柔扩张过的地方,依旧没办法好好地接纳。撕裂般的疼痛,抵不过被爱人的细心呵护,那里,满满地充满了自己的身体。泄过一次的地方软软地挂在下腹,快感却从身後蜂拥而至。
  
  随着上下的动作,洛沂除了抱紧爱人小声呜咽,就再也做不了其他。後穴被无尽的捣弄激出快感,只是先前去过了这时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宣泄,难耐地积聚快感浪潮般袭来,随着身体颠簸,拍打两人的腹间。
  
  紧紧抱住景汜,身体温柔地放在白裘上,原本环住爱人腰间的双腿被高举起,架在那人肩上。交合的地方,泛着莹润的水泽,就在眼前,穴口的褶皱被迫展平,景汜正满满地进入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腰身拱起,胸口几乎贴近景汜的胸膛,尴尬的场景摆在眼前,洛沂别过头去不看恼人的欢好。
  
  “不喜欢吗?”景汜笑着,洛沂不理会他的戏谑,咬着牙关恨恨地瞪着一边的矮墙。景汜闷哼的笑声,松开一边环住洛沂腰肢的手,坏心眼地抚摸紧密相交的地方,“你的这里,可不是这麽说的。”
  
  洛沂下意识捶他,牵动了贴合的地方,嘤咛了一声,愤愤放下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景汜只是笑着,牵过他的手,打开握紧的拳,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撑平的粘膜,引领着他,握住自己的前端上下撸动。

  “一起好吗?”景汜的游刃有余也到此为止,气息不匀,两人贴的太近,喘息互相落在脸上,喉间颤动,景汜的询问,洛沂也已经失去辨别的能力。只要他说的就全部答应,连自己都是他的,有什麽不可以。
  
  手上的动作停不下来,亲吻都变成了吞噬,一瞬间的白光,洛沂颤抖着,白浊洒在胸口,内壁也跟着绞紧。被缠住的景汜,来不及退出,就被绞缠着全数撒进爱人的身体里。
  
  “爱你……洛沂。”那人带着泪光的样子,比什麽都能撩拨心尖。
  
  “真好,”洛沂扬着头,亲吻景汜的嘴角,“身体里满满的,都是你。”轻轻地笑着,高潮後的抽搐还不能停止。可怜兮兮地戳着景汜的胸膛,将脸埋进他怀里。逗得那人不由自主地发笑。坏心眼地拿手拨弄洛沂的小老鼠。
  
  “别碰了,魂淡,疼!”皱巴着小脸缩成一团,夹紧双腿双手一捂,护住自己正处在不应期的小当家,恶狠狠地瞪他。真是的,这魂淡一点也不浪漫。
  
  “嗯,”景汜点了点头,“我疼你。”
  
  对於甜言蜜语从来没有抵抗能力的洛沂,涨红了脸,嘤嘤嘤地蜷成一团,被理所当然地扯过来,抱进怀里,轻轻拍打。
  
  雨还在下,路上已没有行人。结界里的两个人,谁也不会发现。
  
  ……
  
  
  番外台词请脑补:
  
  “魂淡,别再进来了……”
  
  “洛沂,我爱你……”
  
  “哎呦你出去!”
  
  “洛沂,我爱你……”
  
  “别,别再顶了!”
  
  “洛沂,我爱你……”
  
  “嘤……嗯,就是那里……”
  
  “洛沂,我爱你……”
  
  “慢,慢点,呜呜……”
  
  “洛沂,我爱你……”
  
  “小汜,我也爱你。”
  
  
  全剧终

2018-12-21

沐非: 宸宫 外篇

宸宫 外篇 风雪夜归人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冰雪漫天的除岁之日,即使我并无茅屋寒榻之忧,也愿与你,携手同衾,抛却前尘。

    ——清敏。

    已是日暮时分,冰雪将窗纸都映得莹亮,清敏站起身,从楼阁顶端下望。

    街上雪色初霁,仍是白芒芒一片,行人并不很多,三三两两,手里都提着置办的年货,急匆匆往家赶。各街各户的窗中,倒是透出了灯烛光芒,星星点点,琐碎,然而温馨。

    她伸出手,把窗推开,一阵清冷的空气,夹杂着炮仗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依稀传来孩童的欢闹童谣——

    新年来到,瓜果祭灶,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清敏凝神听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宇间,一片温柔伤感。

    幼时,她曾经偷偷遛出宫,那时,便在街市之上,听过这首歌谣。

    这歌谣声声,宛如昨日,谁又曾想到,此间,已经隔了二十六载?

    她轻轻叹息着,望着楼下,从“翠色楼”中沽酒而回的人流,心中无限惆怅——

    这半生岁月,颠沛流离,悲欢与离合,早已经过无数,羁旅塞外,淹留京城,却总是无法习惯,除岁之时,独自一人。

    若是萱敏还活着,还陪伴在身边,那么,什么样森罗地狱,她也毫不惧怕。

    可是,二十五年前,她就已经,被那诡谲深宫吞噬,再也不曾出现。

    二十五年了呵……

    她拿起铜镜,端详着自己的容颜,即使秀丽依旧,眼角也有了几条细纹——岁月如斯,她早已不是那位,有着娇艳芳容,冠盖京华的清敏帝姬了。

    她心下苦笑,却是透过镜面,继续端详着。

    若是萱敏还活在世上,是否,也长成了这模样?

    她想起孪生妹妹,那纯真可爱的笑脸,不由心下剧痛,纤纤十指,用力握住,几乎要将掌心刺穿。

    窗外吹来了寒冷的北风,楼下的歌姬,一曲正是婉转——

    长相思,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盛世华音,本是裂石破晓般的绝佳,奈何酒客寥寥,唱到最后,竟平空增添了几分哀惋凄清。

    她听得这旧时宫中之曲,想起十二岁时,与妹妹一起偷看新科状元的情形,不禁潸然泪下。

    风越发大了,吹得满室萧索,天际慢慢阴暗下来,渐渐的,竟又飘起了雪。

    洁白的雪花飘舞,远处的城墙,都蒙上了一层雪绒,不复平日的庄严肃穆。

    清抿怔怔望着,只觉得万古一悲,这幽幽天地间,只留有自己一人,茕茕孑立。

    这大雪茫茫,以幕天席地之势,掩盖了城墙,遮蔽了京城……

    就犹如,那胜者写就的丹青史书,以淋漓浓黑的墨汁,遮盖了一切,又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被这墨黑抹去?

    她又想起了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

    她,生就天人之姿,即使命运多舛,也从不折服;

    她,剑如人外飞仙,人若昙花命薄,留在这世间的,只是那晶莹粲美的回眸一笑——

    “等着我,我定将你们救回!”

    那一次,她与鞑靼王子的赌约,以和局告终,两姐妹虽没有得以释放,却在王帐下生活了七年,其间,衣食无忧。

    看着那些受辱而死的中原女子,她们两姐妹,无数次生出感激和庆幸!

    直到七年后,忽律王子将她们唤来,双目通红,悲恸不能自已,她们才知道,曾一剑破敌,九退鞑靼的林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她被自己的夫君,以一杯“牵机”,送入了黄泉幽冥。

    ……

    雪继续下着,将天地都要淹没,清敏忽然感到茫然……

    林宸走了,妹妹走了,任是何等英雄豪杰,如花美眷,都一一湮没在这万丈红尘之中,这尘世,又有何等羁绊?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任由寒风肆虐,只觉得心间一阵虚无空茫。

    直到一阵脚步声,噔噔上楼,她才恍然惊醒——

    “是你!!”

    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已极的欢呼。

    “是我!”

    男子四十上下,仍是儒雅俊逸,两鬓微霜,更见英气。

    “宫中仍是夜宴不休……”

    几乎是厌恶的,他淡淡道。

    “我实在看不得林媛那雍容高华的模样,找个借口就溜了出来。”

    男子露出少年一般的调皮笑容——

    “怕你一个人,冷清清的又胡思乱想。“

    清敏凝望着他,不知从哪里生出勇气,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了他——

    “留下……陪我……”

    晚来天欲雪,这一室,却满是春色。

    清敏紧紧抱住瞿云,凝望着他熟睡的神情,轻轻的,笑了起来。

    莫名的,她想起一句诗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你,可不就是我所等待的,风雪夜归人吗?

    这冰雪漫天的除岁之日,即使我并无茅屋寒榻之忧,也愿与你,携手同衾,抛却前尘。

    不管这世上,是何等的黯淡绝望,让人伤心欲狂,只要有你一日,我便愿意和你一起,在这绝望尘埃里仰望着,期盼着,总有一日,繁花盛开,春光明媚。

    她甜蜜地笑了,仍是不脱哀伤,却别有一种美丽。

    两人紧紧相拥,无一丝间隙,仿佛都沉浸在,香甜幻梦之中。

    此时,他们谁也没想到,开春过后,因为一个小宫女的死亡,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故人,将会重现人间。

    那时候,风云再起,战况诡谲,这甜蜜温馨的一幕,却是不知,何日能够重现。



宸宫 外篇 归长天

    如果当初,是我接住了你,这一切,是否会不同呢?

    ***

    已是秋深时分,草原上却是一片忙碌,以浩大华丽的王帐为中心,周围团团簇拥的大小帐篷,有如一朵朵洁白的云絮。

    这云絮围拢着王帐,仿若一座生机勃勃的流动城市,又似一道奔涌的铁骑洪流,金鞭所指,便能所向披靡。

    王帐之中,却无往日的肃穆宁静,忽律躺在雪白的虎皮褥子上,神志已然模糊,周围姬妾和近臣们低声哭泣着,却也唤不醒这位叱咤草原和大漠的强者。

    忽律的面色苍白,瘦得已是脱了形,他昏睡着,时而陷入无声的梦魇之中。

    那些梦魇光怪陆离,几十载飞光流转,道尽了戎马艰险,英雄壮举,最后纷纷湮灭,出现在眼前的,是京师城楼上,那翩然坠落的纤瘦身影……

    青丝如瀑地散落,雪白晶莹的面庞浸润在晨曦,耀目绝丽——那是世上什么言语也无法形容的倾国容颜。

    她明眸如镜,灼然生辉,衣袂如云地坠下城墙,眼中倒映的,却是清冽如雪的恨意。

    那恨意的眸光在眼前飞旋扩大,忽律觉得整颗心都仿佛漏跳了一拍,剧烈的绞痛让他呻吟一声,缓缓醒转。

    “可汗!”

    “我的安答……”

    声音不一的惊呼声在床头响起,他费力地睁眼,却见人影憧憧,都瞪大了眼看着自己。

    “还死不了!”

    忽律微微轻喘,胸前创口火灼一般的剧痛,他接过侍从递来的茶水饮下,面色也略见微红。

    “可汗今日精神不错!”

    右谷蟊王在床前细细端详着他,满面尽是欣慰之色。

    忽律微微一笑,英挺的唇角勾起一个微嘲的弧度,却仍是含笑答道:“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雪亮,“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从心中一闪即逝,再也没有留下半点涟漪。

    左谷蟊王也在一旁抚着胡髯呵呵大笑,“我千里迢迢从汉地请来的名医总算有了些用处。”

    忽律听着他隐晦的表功,仍是笑道:“我的兄弟,让你费心了!”

    他看着面前众人,终于看定了自己的幼子——八岁的路琦。

    他一双大眼如黑玛瑙一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路琦我的儿,你先留下。”

    忽律做了个散去的手势,于是其余人立即散去,王帐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长生天即将把我召回,今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忽律长叹一声,又道:“我王家的夙愿,便是将中原的锦绣河山尽握手中,可惜,我看不到那一日了!”

    路琦闻听此言,眼中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地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让落下——

    “父汗,我以黄金贵族的热血发誓,我终有一日会做到的!”

    他手虽短小,却牢牢攥住了榻上的虎皮,几乎将它揉碎。

    “好孩子,好志向!”

    忽律大笑,却又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过了半刻,他抬起头,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看得路琦心中一紧。

    “我的儿,人的志向有如那雪山上的神莲,虽然永存心中,却也不是伸手可及的!”

    他望定了儿子,声音轻而坚定,“我的孩子,你听着……”

    帐中寂静,只听一个声音铮铮然有如刀锋。

    “我这一死,你还小,帐下事务,两位谷蟊王定会多加费心!”

    忽律的微笑犀利而冷峻,在“费心”二字上加了重音,带些说不出的异样。

    “还有十二部的族长,他们也不会看着你来执掌王帐的!”

    路琦悚然一惊,虽然年幼,却也机智,听着这弦外之音,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父汗!”

    “你记住,无论局势如何,都要牢牢把握住我们这一族!其余人……不必费心!”

    他咳嗽着,唇边渐渐滴下鲜血,肺里灼痛更甚。

    “伟大的铁木真,也是父亲的部将离散,他长大成人后,一一吸引部族来附,你也当如此!”

    “至于两位谷蟊王……我会让他们带麾下人马自立!”

    忽律料想着那两人得遂心愿的开怀,唇边冷笑更甚,“他们一旦独立,会与十二族的首领争这共主可汗之名,你随他们便是!”

    路琦不禁失声道:“可汗之位向来出自我们这一支,他们虽有异心,也不敢公然……”

    “草原以力为尊,再多的虚名也比不上刀剑……我尸骨未寒,他们当然不敢,你若要继承这可汗之位,定会顺当。可他们会把你当作傀儡……中原历史上有个汉献帝,被权臣挟持着号令诸侯,那滋味好受吗?”

    路琦简直有如醍醐灌顶,他猛一激灵,瞬间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我明白了,父汗!”

    “军师和几位臣子都会细心辅佐你,今后的路,就只剩你一人了……”

    忽律抚摩着他的头顶,眼圈也微微泛红,这雄才大略的草原霸主,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

    路琦忍耐不住,眼泪终于落下,“世上众生繁多,长生天却为何要召您而去?”

    “汉人有句话,叫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这一走,虽然布置周全,却还是放心不下你……”

    忽律替他整了整衣衫,又将他胸前玉佩的穗子捋好,反复抚摩着,感受指间的温润,“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他想起路琦的生母,那是个温柔羞怯的中原女子。

    与林宸的倾国倾城相比,她的姿容只算娟秀,若说前者是皎洁高华的一轮明月,后者便是隐没苍穹的闪烁小星。

    忽律也有姬妾多人,却只生了穆那与路琦两子,这女子非我族类,不免遭到其他妃妾的排挤陷害。在路琦四岁时,她饮的茶水中被下了剧毒,一夜便香销玉殒。

    忽律想起她临死前眼中含着泪,怯怯地望着他,口中只念着路琦的名字,那一幕,至今仍让他心痛。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她被人从中原掳来,献于我阙前,我本该让她跟家人团聚,却眷恋她的温柔,将她生生留下,结果却是如此!”

    他低低说着,抚摩着玉上的纹路,指着那中间一个“茵”字,“这便是你母亲的闺名了!”

    路琦哽咽着,泪落成串,忽律怒道:“男儿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再哭哭啼啼,你便不是我的儿子!”

    他望着儿子,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叮嘱,全身却是软绵绵的,再使不出力来。

    他知道大限已到,于是嘶声道:“你先出去,请各位都进来。”

    众人涌入帐中,只见忽律面若金纸,已坐倒在榻上。

    左谷蟊王终究忍耐不住,凑前低声道:“可汗……”

    忽律睁开眼,眼中的凛然之威让他禁不住倒退了一步,他嗫嚅着,还是问出了口,“可汗身后,传位于何人?”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低哗,有人面露不忿,正想斥他明知故问,心怀不轨,却听忽律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给——最、强、者!”

    在众人的喧哗声中,他视线逐渐模糊,望着其中几人眼中的得意,他的唇边勾起一抹安然的微笑。

    你们暂且染指这王帐吧……我的儿子,定会是这草原最强的王者!

    ***

    名震草原,声摄天下的鞑靼可汗,十二部族的共主忽律,在这之后便陷入更深的昏迷,当夜咳血三升,气息奄奄。

    至此,最后一位景乐年间的传奇人物,也如风中残烛,命悬一线。

    天明后,人们发现可汗已经逝去,在收拾尸体时,有人在枕下拿起了一方绣帕。

    “奇怪,这是汉人的东西,怎么会落在这儿?”

    那绣帕只有简单的图案,却仍是歪歪斜斜,好似完全不通女红之人所绣,缎面虽白,历经多年,早已泛黄变松。

    众人诧异之下,却无人知晓,那是三十年前,攻破京城时,忽律从城墙上捉住的唯一物件。

    如果当初,是我接住了你,这一切,是否会不同呢?

    王帐寂静,只有远处的风雪呼啸,风声中,有歌手唱起了临别之曲:

    劈开雪山行走疾,

    步态威武似雄狮;

    我王远征中原时,

    勇冠天下无人敌。

    长剑出鞘锋芒厉,

    锐利如何看今朝。

    看今朝,英雄金甲归长天。



恨蹉跎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我们蹉跎了这么久,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我们的幸福了,即使父亲反对,也在所不惜。

    ***

    天色已晚,周浚的营帐中,却是灯火通明。

    “大将军,京中终于有了消息!”

    副将面露焦急,将京中的密报递到周浚的手中。

    “有人扣下了公文,我们的三千人马根本准备不及!”

    周浚接到手,略一展看,道:“也就是说,失败了?”

    声音并无异样,副将却心中一凛,硬着头皮站直了,“是!”

    他应声道,满以为接下来便是雷霆之怒。

    半晌,堂上也无人说话,直到他腰间发酸,才听到周浚低低道:“罢了!”

    这一声含着遗憾,却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睚眦欲裂。

    副将心中大惊:“大将军坐失良机,今后再难问鼎御座,却为何如此轻描淡写?”

    “就算做了皇帝,又如何呢?”

    周浚长叹一声,意兴阑珊地起身,踱到窗前。

    一轮圆月隐现,在树枝间支离破碎着,发出皎洁的微光,宛如,多年前的那一夜。

    茵儿,你好生在家待着,掩好了门,千万不要出去……

    我晓得的……浚哥哥,你也要小心,刀剑无眼呢,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那一夜,熊熊烈焰将京城包围,鞑靼铁骑长驱直入,在横天飞焰中,城,破了,国,颓了。

    那一夜,他怀着少年热血,尽忠职守,舍下青梅竹马的纤纤佳人,带着几百人回援宫中,却如螳臂当车,徒然白费。

    历经艰险,他率残部回返时,等待他的,却是空室无人——他的茵儿,已被鞑靼人掳走!

    恨!

    几乎要将心胸尽燃的恨!

    这三十年来,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世上建立了广大功业,成为人们口中的大将军,再后来,他甚至意欲染指皇位。

    可是,就算做了皇帝,又怎样呢?

    周浚叹息一声,摸了摸胸前刻有“浚”字的玉佩,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本是一对的翡翠,晶莹剔透的面上,分别刻有“浚”和“茵”——这是他和她的名。

    本是一对的玉,经此大难,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不知。

    他家三代单传,在母亲的泣血哭求下,他才另娶了妻,生出的女儿,他便取名为周茵。

    茵儿,我宁愿你仍活在世上……

    苍天不仁,朝廷软弱,鞑靼人该杀,这累累怨毒,让他不择手段地攫取权力。

    妻子早逝,他将女儿送入宫中,本想让她争宠惑君,却不料,入宫那日,女儿含泪摔下凤冠,绝尘而去,落在地上的,除了滚落的珠玉,竟也有一枚玉佩!

    那不算什么好玉,中间却端端正正地刻了一个“青”字,看那笔迹,是他的爱将沈青无疑。

    孩子们,也是以玉相赠啊……

    那一刻,他铁石一般的心肠也开始隐隐作痛,可是,一切都晚了,宫中的车驾辚辚,已然走远,再也不能挽回。

    再后来,当他听到女儿的死讯时,他简直不敢置信,手中的玉一松,终于,摔了个缺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回不过神来,虽然表面并无异样,心中的某处,却是空落落的。

    我的女儿,死了。

    直到某一日半夜,他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梦中的朗朗童音仍然回响在耳边,这一瞬,他落泪了。

    梦中的女儿喊着爹爹,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凉如水,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愚蠢!

    人总是沉溺于过去,不肯正视现在,在仇恨的呓语中,却连未来也迷失殆尽……

    即使是做了皇帝,又怎样呢?

    周浚又叹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茵儿……”

    只有他知道,这一声,是在喊那死于宫中,无缘再见的女儿。

    ***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是以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来给我命名的,小时候,母亲说起这事,就暗自哭泣呢!”

    冬日的第一场大雪,将道路冻得湿滑难走,黎明时分,偌大的官道上,只有一男一女共乘一骑,缓缓前行。

    那女子虽然衣着平常,眉宇间却自有一种飒爽明丽,她转头望着情郎,见他低头只顾缰绳,不禁嗔道:“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听到了!”

    含笑搂紧了至爱,再无一丝缝隙,他至今都觉得这是美梦一场,却不愿醒来。

    “我们在外间游荡了这几个月,算来风声已经平静下来了,宫中正在册后,肯定不会有什么人再疑心我还活着了!”

    昔日大权在握的周贵妃,如今,却只是平凡的周茵,她望了望远方积雪的山峦,不无忧虑道:“父亲还不知道我诈死,乍一见到我,会不会大怒?”

    “……”

    “你倒是说句话啊!”

    她狠拧了男子一把,那人吃痛,却宠溺地抬头微笑。

    “我也不知道……”

    “废话嘛!”

    “但我知道一件事,即使他要打要杀,我都会挡在你身前——当年没能拦住他,如今,我再不会退缩!”

    平实的话语,却含着无上的坚毅,周茵嗔了一句“木头”,却是眉眼都在甜笑。

    往日的冷冽森寒,在这一刻,终于融解。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我们蹉跎了这么久,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我们的幸福了,即使父亲反对,也在所不惜。”

    她想起幼时父亲抱她在膝上玩耍的情形,那时春日晴和,日光照得人骨头发酥,父亲呢喃着:“将来长大了,我要替你找个好夫君……”

    话犹在耳,她咬着唇,眺望远方。

    “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此时,远方正是莽原初雪,关山如铁。



宸宫 外篇 元旭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注)

    ——元旭

    ***

    元旭从梦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仍是天顶明黄色的五彩龙纹。

    他叹息一声,惊动了一旁的李禄,他连忙上前,笑问道:“万岁今日起得早……”

    “夜不成寐,不过平白睁眼罢了……”

    他淡淡说着,眼中无限寂寥,因着这一份淡漠的闲适,越发让人心中发寒。

    李禄偷瞥着皇帝青白的面色,又禁不住多看了眼那眼下的青肿,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心中浮上了“命不久矣”四字。

    元旭却浑然不觉,他由李禄伺候着用青盐漱口,又穿了玄色常服,戴了玉冠,便到御花园中散心。

    此时已是深秋之时,满园花木都凋落一地,那些姹紫嫣红的花瓣委地,有些仍鲜艳晶莹,有些却已枯黄腐朽,再不复平日的风光。

    厚厚的黄叶在风中飞旋,李禄见皇帝面色不豫,试探着笑道:“这些混帐行子真不省心,满地的落叶居然不扫……”

    “秋日本该叶落,哪里是人力可以尽扫的。”

    元旭轻轻说道,听不出什么喜怒,李禄碰了个软钉子,越发小心地问道:“万岁可要在此赏景,不如铺个软毡,再热些酒来?”

    元旭点头应允,李禄连忙唤人去取,自己又忙不叠地铺好软毡,从食盒中取出双鹤银壶,在杯中斟了七八分,小心奉上。

    元旭接过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泛起点点涟漪,依稀照出他的面容。

    不用看,便可知道是什么模样……

    他苦笑着,想起那日在琉璃镜中看到的自己——双颊凹陷,面色灰黄,如电的明眸也泛起重重血丝。

    状若骷髅啊……

    他又是微微一笑,正要一饮而尽,却听不远处有人声喧嚣,好似有女子声气在高声叱骂。

    他瞥了一眼,李禄却心领神会,匆匆去探视,不到半刻便回转而来,身后跟了一位宫女,粉面上带了严霜。

    到得御前,元旭问起缘由,她只是低低道:“他们要到废宫中去探险……”

    元旭的眼,因这一句而生出诡谲火光来,他含着微笑,温言问道:“那你为何要阻止呢?”

    “因为那里,有了不得的东西!”

    她再也忍耐不住,低声泣道:“一位风华正好的女子,在那里悄然死去——这宫中简直是吃人的地方,我再也耐不住了!”

    “轰”的一声,元旭全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忍住太阳穴的抽痛,笑意越发加深——

    “你说……”

    ***

    “你是说,朕的太子并非皇后所生。”

    看着眼前宫女婆娑的泪颜,元旭的声音漫然无怒,眼中的火焰逐渐消散,仿佛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又好似僵脆的琴弦,下一刻便会崩裂尽碎,消于虚空。

    那宫女被他的冷漠而惊吓到,张着一张檀口,怒道:“皇上难道不想还萱敏帝姬一个公道吗?太子虽小,也是国之储君——”

    “正因为他是国之储君,朕才不想让他白白送命——死者已亦,生者却还有大把的青春岁月呢!”

    那宫女却也倔强,站起身来冷笑道:“原来这就是圣君风范,纵妻行凶,懦弱无能。这样的皇上,当起来惬意吗?!”

    她头一扭,转身不顾而去。

    元旭止住李禄的怒喝,轻声道:“你也觉得朕很忍心,是吗?”

    “皇上……”

    李禄一时惶恐,正要跪下,却被元旭止住了——

    “等过几日,你便把这宫女收为‘对食’,给她派个轻松的活,尽量保全住她。”

    “皇上?!”

    “你必定是在想,朕既然如此冷漠,又何必要救她?”

    元旭的声音晦涩,笑意越发诡谲——

    “朕要给儿子留个活的凭证才是……”

    他声音居然带上了诡异的欣悦——

    “这世上,多是的认贼作父,娶妖为妻的,朕的儿子,可不能再认错了母亲!”

    ***

    回到乾清宫中,才是正午十分,用膳过后,天色越发晦暗,窗外飞沙走石,扣击着窗棂。

    元旭这几日的精神略好了些,他接过案前的奏折,托腮看了起来。

    “妙!”

    他眼中闪着奇妙的光芒,看了看黄绫封面,轻声念了出来——

    “周浚……这倒是个聪明人。”

    “古人云汉书可以下酒,当浮一大白,如今我却是想与这年轻人彻夜痛饮!”

    李禄大吃一惊,上前委婉劝道:“皇上,太医说……”

    “朕知道,所以朕只是想想而已——我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得省着点用。”

    李禄身上一颤,正想婉言劝解,元旭不在意的摆手道:“朕还没糊涂到需要你来哄骗的地步。”

    他拿起奏折又看了一回,吩咐道:“宣这年轻人觐见。”

    “皇上,此人地位低微,单独觐见不合宫中规矩。”

    “你是要提醒朕,把这条规矩给改了吗?”

    李禄一时无言,俯首后默默而出。

    ***

    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周浚叩拜后告退,只剩下元旭对着残乱的棋盘,轻轻微笑。

    “真是个妙人……”

    他低喃道,想起周浚方才的言语,不禁笑着重复道:“君为汉武,我为卫霍,君为楚王,我不为屈子……真是妙人妙语啊!”

    李禄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只觉得胆战心惊,他低声问道:“要不要奴才去……”

    “你真是无趣,这样一个妙人若是没了,鞑靼人便要欣喜若狂,而皇后日后就要百无聊赖了!”

    元旭想着这些场景,简直乐不可支,他大笑着,直到呛着,才任由李禄给他捶背。

    “朕没几日好活了……布下这些棋子,也不算什么丰功伟绩……”

    昏暗瞑迷间,李禄只听皇帝的声音飘忽,那萧索孤寂的身影仿佛不是肉身,而是灵魂的碎片,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融。

    ***

    夜来无事,皇帝仍是早早睡去,到了二更的时候,李禄正有些迷糊,却听殿中一阵剧烈咳嗽声。

    他连忙奔入,却见皇帝挣扎着歪起,龙榻上一片鲜血狼藉,还有一些血沫,正从他唇边不断流出。

    “快来人哪!!”

    他尖利的声音,在乾清宫中回响。

    太医急急被唤来,皇帝却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稍微有些清醒,就单独唤来了李禄——

    “你去唤几位皇子都过来。”

    他声音微弱,双目却仍是清明,“先去唤静王吧,他那里近。”

    李禄本就是玲珑剔透之人,心中顿时雪亮,两刻后,他便引了静王进来了。

    静王只有八岁大,仍是顽劣妄为,他母妃两年前仙逝后,越发无人管教,变得放荡怪诞起来,皇帝待要痛责他,皇后便啼哭不止,道是堂妹尸骨未寒,怎好让这孩子受什么委屈,于是总是不了了之。

    元旭平日里见他,总没个好眼色,如此躺在榻上,却是牵了他的手抚摩道:“几个儿子里,还算你最为清醒……”

    静王那招牌式的惫懒神情在瞬间消散了,小小的孩童,眼中居然慢慢生出光来——

    “父皇,你既然知道那妖妇——”

    “你未免把父皇我看得太厉害了,”元旭平静微笑道:“她目前羽翼已成,又有外戚襄助,已是尾大难掉了!”

    “父皇早日康复,儿子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静王眼中光芒坚毅,咬牙道。

    “我看不见那日了……”

    元旭唏嘘道,看着儿子惊骇不信的脸,他微笑加深,道:“我活不过今晚了!”

    “啪”的一声,灯芯暴灿生花,突如其来的明亮中,静王见父亲面色灰白,双颊凹陷,哪还有当年的风范?

    听人言道,景乐之乱时,元旭于乱世中力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英武宛如神祗,如今才过了十余年,怎么竟成了如此光景?!

    “这都是忧愁的!”

    静王咬牙怒道,想起那“妖妇”,睚眦欲裂。

    “她还没那个本事呢……”

    元旭幽幽而叹,“我是在为另一个人,夜不能寐……”

    他看着静王,一字一句道:“孩子,你听着,我将暗中的力量给你大半……”

    ***

    其余皇子赶到时,静王正在外间跪候,他住得近,是以谁都没有疑心。

    元旭见这几人时,却是意味索然,寥寥几句后,便示意他们出去。

    他看着走在最后稳重内敛的身影,不禁喊了一声:“祈儿——”

    太子愕然回身,元旭却不愿多说,只是挥手命他离去。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元旭想起方才所说,低喃道:“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另一个女子……

    那个执手结发,永结同心的女子……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元旭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笑意化为凄清,却更添了几分宁静——

    小宸,且等着我……若是百年不够,我就用千年来向你赔罪;无论油锅还是刀山,只要你能解恨,我愿意一一试过……

    他神智逐渐迷糊,眼前人的呼喊逐渐远去,心中隐隐泛起喜乐和解脱——

    我最后布下的棋子,无论是林媛还是忽律,怕都是要焦头烂额好一阵了。

    他正要晕厥,只听殿中一阵清脆女音,雍容而冷厉——

    “皇上!”

    仿佛是在命令似的……

    元旭心中冷笑,不知从哪生出另一道力量,蓦然睁眼道:“我还没死!”

    “皇上善宜珍重,您的龙体要紧——”

    元旭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地冷笑道:“朕这次如你的意了!”

    他唇边泛起桀骜的冷笑,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姿——

    “朕百年后,军国大事任由你处置。”

    不去看她得意的神情,他继续道:“朕命数短暂,而你却是长寿之象——朕大行之后,你便不要再惊扰我了,朕早有旨意,下葬后陵墓立即封闭。”

    半晌无声,正当他以为皇后已经离去时,只听林媛曼声笑道:“皇上还在那陵墓中藏了某人的尸骨,等着共葬吧?!”

    “是又如何,她是朕的元后,虽然不诸史册,却永远是我的原配,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林媛闻言丝毫不怒,笑声越发欢畅——

    “臣妾当然不敢跟她争这个位置——不过,有一件事,您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仍是个懵懂呢!”

    “是惠妃的事情吗?”

    元旭回以冷笑道:“虽然你将她除去,可朕的遗旨却始终没有寻得,对不对?”

    林媛笑容微滞,却仍是笑道:“林惠不过是一只过河小卒,无足挂齿……我想问皇上一句,您自从以牵机赐死林宸后,可曾再进过宸宫?”

    “……”

    元旭无言,他咳嗽着,沉痛而焦灼道:“朕误信谗言,将她害死,夙夜以来都不得安宁,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她赔罪了!”

    “恐怕你没这个机会了!”

    林媛悠然冷笑道,一字一句宛如万千刀剑,刺入他的心中——

    “你再没敢回宸宫去,却不知那里已经给我遍布符咒——那是龙壶山的玉虚真人所画,有那些东西镇压着,林宸千万年也别想从冥焰中脱身,你就是去了黄泉,也休想见她一面!”

    “不————————————”

    撕心裂肺的低喊在殿中响起,元旭大口吐着血,眼神怨毒欲狂——

    林媛的声音越发轻柔、甜蜜,“皇上就算拿那尸骨同葬,也不过是一堆腐骨而已,你与你的元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休想重逢了!!!”

    元旭终于晕厥而去。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林宸白衣胜雪,手持莲花而来——

    她微笑着伸出手,任由他紧紧挽住……

    元旭朝空中抓去,只感到一殿冰冷,他最后睁开眼,只看到林媛温婉浅笑的面容——

    元旭圆睁着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殿外三更鼓响,哭喊声大作,却是谁也不曾注意,这位叱咤风云的开国之君,死也不能瞑目!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我到最后,都没有见着你呵……

    注:出自菖蒲《谢长留》



书版结局

岁逢

    云海在京外的五陵原上,虽说是“海”,其实是一泊大湖。

    仍是春寒料峭,湖面上微光粼粼,半碎的残冰撞击着清波,不时发出叮咚之声,沉浮之间,自有那一分晶莹意趣。

    湖边花径之中,仍是残雪未消,白皑皑的堆积月余,却终于黯然隐没。

    只有红梅仍在枝头盛放,丝毫不减冬日的灿烂,反倒多了几分雍容秀丽。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轻叹声中,一道清朗声音缓缓而吟,声音虽慢,却有种不可违逆的坚定凛然。

    玄衣男子吟罢凝神而望,却仍不见苦等的身影。他苦笑着,眼中尘霜之色更甚,映着那周身气质,越发高华清越。

    “难道这只是南柯一梦?”

    情不自禁地,他握了握袖中纸笺,鼻端仿佛又轻嗅到那一阵白梅冷香,神情在这一瞬近乎恍忽。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清婉之声,从身后遥遥传来,玄衣男子不禁身上一颤,急急回头,却见云海之上,清波浩渺,一叶小舟敛水而过,上有一个月白身影,正直直而来。

    轻吟慢哦之间,两人并未相遇,彼此的心绪却颇为默契。

    小舟进了,只见伊人迎风而立,一袭月白长袍穿在她身上,益发清雅绝尘,宛如谪仙下凡。

    仿佛无法承受这份微妙的激动,元祈的心蓦然紧缩,几乎漏跳了一记,他急急向前走了两步,却有踌躇着停住。

    “我来迟了……”晨露淡淡说道。

    元祈凝望着她,只觉消瘦不少,纤细身影弱不胜衣,几可御风而去,他心中一酸,忘情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伸到一半,想起那日地决绝,却又是满心苦涩。

    “萱敏的灵柩,已经下葬了吗?”晨露低声问道。

    元祈眼中更生黯然,亦是低低答道:“已经下葬了,我亲自看过,是一块清净祥和的地方,风景很美。”

    “那就好……”晨露颇有感慨道。

    两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彼此都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听瞿云说了整件事情。”元祈咬咬牙,终于沉声说道。

    “听完,有如五雷轰顶,昼夜不得安寝。”

    “我一直以为,身在皇家,是我既定的宿命,母后耽于权势,父皇严而不亲,弟弟们野心勃勃。千古帝家无情,又何况是我?”

    “那一夜,我的人生被尽数颠覆:唯一的知己你,竟然别有所图;我的亲生母亲,竟是被太后害死的前朝帝姬;而我所景仰的父皇,他不过是……冷酷卑污的负心薄幸之人!”

    他的眼中透出隐忍的黯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掌心攥出血痕来,也浑然不觉。

    “父母是上天决定的,谁也无法改变——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虚伪狠毒的世族公子。”

    元祈大为诧异,只见晨露微微苦笑,知道她所说非虚。

    “人生几十年,宛如梦幻一般,婴孩呱呱落地时,全是懵懂,他们根本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等着自己……”

    她的声音越见低怅,郁悒伤感,“那最初一声啼哭,说不定,正是他们根本不愿降临的明证。”

    元祈的眼中掠过痛楚,“你说的对……我那孩儿降生时,却是他母亲梅妃仙逝之时,他该当号啕大哭……”

    “梅妃死了吗……”

    晨露闻言一震,想起初见时,那个纯真秀丽的女子,不由生出深深的憾恨来。

    “怪我。”

    她幽幽道:“若是当时,我没有沉溺于仇恨之中,对她多加照看,也许,就不会由此一劫了。”

    “要说怪谁,首当其冲便是我,我一心远征,也丝毫没考虑到她的安危,只以为有皇后照料,便可安然无恙……静王,他是存心要绝了朕的子嗣。”

    元祈抬眼深深凝望着眼前佳人,“皇家欠你甚多,倾三江五湖之水,也难平复你的怨恨……如若可以,我多么希望,是我先遇到你,可以给你一生的平安喜乐,永不必遇到这些惨绝人寰之事!”

    “这是不可能的。”

    晨露不禁失笑,她的神色转为空茫温柔,眼中闪着说不出的神采,似朦胧,似清明。

    “若是我十三岁那年,将我凌空接住的人是你……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但人生,从来没有这些‘或许’。”

    元祈听到这平静而绝痛的最后一句,再也抑制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狠戾而温柔的气息直逼而下,温热的唇绵绵压下,唇齿交融之间,他无复平日的温和内敛,近乎绝望地攻城略地,长驱直入,直到她气息不稳,才不舍地放开。

    “不要说什么或许!”

    “可它们毕竟存在。”

    晨露笑得豁朗,眉宇间却是一片凄迷,她背后便是清波残雪的云海,千里浩渺的幽光潋滟中,一袭白衣突兀其中,单薄孤寂,却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上天弄人,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她轻叹道,下一刻,却霁颜微笑道:“能否陪我半月?”

    “好。”

    元祈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这一瞬,什么朝政奏折,宫中诸事,都化为乌有,不复想起。

    ***

    庄严肃穆的陵寝前,有两骑疾驰而来,守陵卫士正要上前阻拦,却见其中一人手中擎出一块金色腰牌,卫士一眼瞥见,顿时面色苍白,唯唯称是,退到一旁,再不敢问。

    两人从鞍上掠下,垂地地斗篷从头到脚都密密遮住,两人也不言语,只是沿着大道前行。

    那夹道两列的貔貅、麒麟等神兽,在黄昏中威势十足,栩栩如生。

    “他倒是享得安福……”

    一道清冽女声响起,虽然无复那疯狂的怨毒,却仍带着尖锐的讥讽。

    另一人并不言语,只是体贴地替她拭去面上地微尘。

    进入主殿后,那白衣女子拔出佩剑,森然插入地缝中。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她以内力御剑,竟生生将四方楔砖撬断,手腕轻抖处,那两丈见方地地面在崩散,露出黑洞洞地陵寝入口。

    “我来了,元旭。”

    她轻声曼语,一旁的男子在这一瞬蓦然跪地,朝着地下陵寝三拜九叩后,毅然退后,再不看一眼。

    “前世纠葛,我再不想起,以你的所作所为,神明有知,九泉之下也不会让你安宁……有件物事,今日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她取出一个黑匣,轻轻打开,南海明珠镶嵌的凤冠在昏暗的殿中灼然生辉,照亮了所有。

    她看了最后一眼,连匣带冠掷入陵中。

    珠玉碎断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响亮,诡谲中,又染上了苍凉的快意。

    它们在黑暗甬道中坠落直下,叮叮当当的好不热闹,直到落到不可知道的地低深处,才绝了声息。

    “这珠冠是你之前所赠,既已陌路,何必睹物生笑?今日还了你便是!”

    她一语既出,长剑一收,那些散乱砖石,便重新聚合,最后逐渐并拢,将陵寝入口重新遮住了。

    “后会无期。”

    她决然笑道,最后一块青石落下,恰好将一切封住,一如从前。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出殿,飘然而去。

    只剩下守陵卫士,在原地因巨响而瑟瑟发抖,半晌,他耐不住好奇,跑入殿中。

    先帝的陵寝安静齐整,宛如千万年都如此沉眠着。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

    一个“鬼”字哽在喉中,颤抖有如风中落叶,却终究没有出口。

    ***

    这半月,两人一路游览胜景,不知不觉,到了北疆赛上。

    虽已初春,此处却仍是千里冰雪,银装素裹。

    “前方便是北郡十六国了……”晨露抬眼望天,轻声说。

    一轮明月照在大地,枝间虬干突兀,琼条晶莹,山峦在一片冰雪中也变得莽苍起来,无端又添了几分萧瑟凌厉。

    一路走,两人都默默无语,心事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收不拢,三魂六魄都晃晃悠悠,渺渺散开,像顺着雪径的一丝儿梅香,闻得见,却捉不住……

    “已经到了吗?”

    元祈蓦然惊觉,身上竟是一颤,他轻拂斗篷,将雪花拍落,叹道:“这么快就到了……”

    “前路悠长,你身为一国之君,不宜轻入属国领地。”晨露淡淡道,只那眼中得一抹惆怅,泄露了她的情绪。

    “为何你要长居于此?普天之下,但凡你看中的,我定当双手奉上……你若嫌京城聒噪,不如去江南如何?‘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清闲舒适……”

    “北郡……是我前生凝聚心血最多的地方。”

    晨露一双清目流盼,遥望着远处异国风情的城郭高塔,静静道:“此地虽然都是弹丸小国,却是北扼中原的咽喉,鞑靼最盛时,来去如同自家营帐,予取予求的跋扈之态如今想来仍是心惊。这次忽律逝世,他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政,这才受此重挫,若是他日,他们重振旗鼓,你又当如何?再假若你的子孙不肖,中原衰落,又当如何?”

    她说到激动处,柳眉飞扬,英姿飒爽,耀目有如天中之月,元祈一时只觉目眩神迷,胸中也是热血沸腾。

    “你有什么良策吗?”

    “好好经营十六国,让它们成为中原的屏障——它们与中原,既有唇亡齿寒的利害,又有主臣之属,若能使之如臂,定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漠北之地贫瘠荒凉,乃是出尽枭雄之地,即使鞑靼人迁徙而去,又会有新的游牧民族诞生,难道中原一直就忍气吞声不成?与其忍耐躲闪,不如主动布置,一击而溃。”

    元祈听得眼中放光,全身的血液都要喷涌而出,他自然问出心中的疑问:“林媛临朝多年,只求苟安,根本不敢援助北郡十六国。这些年里,十六国国政日非,鞑靼人扶植的傀儡们纷纷把持大权,要想他们回归天朝麾下,谈何容易?”

    “这事朝廷不能公开插手,不然十六国又以为天朝要吞并它们了,到时候一片恐慌,反而坏事……”

    晨露微微一笑,断然道:“要是有个暗中势力来做这事,不动声色地逐步蚕食其中,不出二十年,十六国便能改弦更张。”

    她抬眼看向元祈,笑道:“我那辰楼中人,给你添了好些麻烦吧!”

    元祈微微苦笑,笑道:“贵部迁怒于我,一个个怒目金刚似的……”

    “这样一群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京兆尹也很头疼吧……”

    晨露扑哧一声笑了,眉宇间那一道阴霾荡然无存,别样的妩媚清新重现。

    “我准备将辰楼总部迁到此地,好好经营北郡。”

    她伸出手掌,雪白如玉,“给我。”

    “什么?”

    “银子啊……我们经营这里,也算是替朝廷分忧,难道不该给些资金吗?”她戏谑道。

    元祈咬牙不语,半晌,才道:“天各一方,永难相见……”

    “每年此时,我们可以相约赏花,听说北疆的汀兰花只在午夜开放,别有风味呢……”

    “为何要只身长居于此,你的手下不乏能人,难道我们就真的不能相守相知……”元祈近乎沉痛地低喊。

    晨露笑了,映着雪光,她面色皎洁如玉,却带着淡淡凄清。

    “我想,我们彼此都不能释怀……你能忘却这一场噩梦吗?同样,我一见到你的面容,就想起你父亲。这样的我们,即使长相厮守,也无法合拢这一道鸿沟,与其坐待缘尽,不如长念心中。”

    “在京城国钦寺,一位老僧点拨于我,我没有学会遗忘仇恨——那大约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而是学会了正心根本:我想为天下百姓永绝此患!”

    “做这些,不是为你,甚至不是为朝廷,只是因为随心所欲。这一次,我要好好为自己活一次……也许,会更精彩。”

    “我明白了……”元祈长叹道,黯然欲绝的眼神,在一低头间恢复平静,即使有千般不舍,他也露出惯有的清朗微笑。

    “一路顺风……”

    他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抱住,感觉着彼此温暖而有力地心跳。良久,才无比恋栈地松手。

    她眼中莹润,却一笑带过,微微偏头,她策马疾驰,朝着不知名地远方而去。

    “明年今日……谨记莫忘。”

    她的声音清渺飘忽,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微笑着,他也掉转马头而去。

    一袭白衣向北,一道玄袍返南,他与她,相望一眼,终究各走天涯。

    来年的今日,雪还会下吗?

    ***

    八年后

    车外大学纷飞,元洛望着窗外六角晶莹的絮片,想起太傅讲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终于耐不住好奇,伸手去捉,却被树间的冰屑砸个正着,又冰又痛。

    他吃痛地缩回手,黑琉璃一般的大眼中水汽氤氲,几乎要哭出声来,终究还是忍住了。

    “洛殿……小公子,雪下得这么大,我们还是找一处地方暂避吧!”

    贴身侍从郭升看了一眼逐渐被淹没得官道,不无忧虑道。

    “你是不是怕了?”

    元洛睨了他一眼,乌溜溜得大眼里带着无邪乖巧的笑意,却让侍从全身寒毛直立,将满腔劝谏全数吞回腹中,他干咳一声,躬身道:“属下只是为小公子的安全着想……这天色虽暗,离王城却是不远,快马加鞭,天黑之前定能到达。”

    “这还罢了……此次要是能顺利找到这九龙夜明杯,看父皇有什么话说!”

    元洛说到父亲,活泼大眼里也露出一丝黯然,他扁扁嘴,恨恨道:“不过是一只破杯子,有什么了不起!”

    话虽如此,想起父皇那日的雷霆大怒,他仍是心有余悸……

    自小以来,父皇对他爱护备至,虽然在他做错事时也颇为严厉,但事后总是温言说理,哄得他破涕为笑。

    这一次,他一时顽皮,将乾清宫御案上那只通体水晶的夜明杯拿下来把玩,不想失手摔了个粉碎。

    父皇下朝后看见,竟是怒不可遏,将他一顿痛斥后,禁足三月,以示惩罚。

    “哼,不就是一只杯子,再珍贵也比不上我啊……居然对我这样,父皇太过分了!”

    小小少年咕哝着,越发不服气道:“我要证明给父皇看,我已经长大成人,能替他找回一只一摸一样的夜明杯来!”

    一旁得郭升听着他自言自语,心中却是暗忖:即使殿下您再英名神武,找到十只八只得夜明杯,万岁怕也是不能释怀——那只杯子,乃是他最重视的人所赠啊……

    他正想得出神,眼前一张精灵俊秀的小小面容无声凑近,“你在想什么?”

    小脸虽然晶润雪嫩,吹弹可破,却带着说不出的邪气。侍从为之一凛,慌忙掩饰道:“微臣是在想道路……”

    “你骗人的时候,总是喜欢面红耳赤,哈哈哈哈……”

    奶声奶气的揭露,却让他恨不能把眼前的小鬼掐死,他咬咬牙,总算提醒自己,这是国之储君,彼此有君臣分际……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小鬼笑眯眯地,越发把面庞凑过来,“每次我提到那只杯子,你的神情总是那么古怪……这里面,可有什么玄机吗?”

    玄机你个大头鬼……

    郭升心里咬牙切齿地哀号,面上却强扯起一抹和蔼可亲地笑容道:“怎么会呢,微臣只是想起皇上的雷霆大怒,心有余悸……”

    “你又骗人……脸像猴子屁股,哈哈哈哈……”

    小鬼坐得稳稳的,单手托腮,好似看猴戏一般睥睨着他。

    “咔咔咔……”

    郭升和蔼可亲的面上终于出现一道裂痕,他用力扳指来发泄自己的怒气,以免一个不慎,把这个小鬼掐死了事。

    “你的脸……怎么黑得像锅底啊……”

    郭升只觉眼前一黑,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

    头昏眼花间,他被一只白胖小手竭力摇晃着。

    “醒醒啊……你可不能死了啊……”

    殿下……您还算有良心……

    他刚要舒缓一口气,却听见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又道:“你要是死了,我可找谁来告诉我杯子的事啊!”

    咣当——

    车中的一声巨响,很快就被风雪的呼啸声遮掩住了。

    ***

    王城又叫坎难普兰,本是普兰国底都城,但过往商人嫌弃它冗长拗口,于是简称“王城”。

    车驾入城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城中却是灯火辉煌,一片繁荣盛景。

    “想不到这蛮荒之地,也如此热闹啊!”元洛从车中探出半个头,老气横秋道。

    郭升眼明手快,快速将他的嘴捂住,四周环顾着,看没人注意两人的言语,这才松开手来。

    “殿下……您再胡言乱语,万一得罪了这里的食人生藩,他们看你细皮嫩肉——”

    “郭爱卿,”小鬼倒背着双手,学着他父皇的腔调,连那龙行虎步都学了个六七分,只是那双小短腿实在让人发噱,“你就不用骗我了,只有南越国那边的丛林蛮夷才吃人,北郡十六国笃信真神,一半时日都素食斋戒,又怎么可能吃人呢?”

    郭升又是一阵头疼,他无精打采地强笑道:“前面就是食肄,小的就伺候小公子下车吧!”

    元洛嗯了一声,心领神会了关于身份的暗示,到了酒楼前,不等呼唤就跳下车来。

    塞外的酒楼,当然比不得京城的清雅雍容,却别有塞上风情。

    黄金错刀镶嵌着五彩璎珞,胡髯卷曲的泰西商人穿着丝绸袍子,一边肩膀却裸露着;胡姬肌肤如雪,眼眸幽蓝,身材惹火骄人,正在且歌且唱;王城中的女子居然也在大庭广众之下饮酒议事,只是她们毕竟身份有别,是似戴了面纱,一觞如血鲜红的葡萄美酒饮下,那雪白细腻的半个下颌,也染上了淡淡的绯红。

    元洛虽然身为皇子,却不曾见过这等稀奇场景,他张大了眼,忽闪着看得出神,郭升不由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小公子……”

    元洛刚刚反应过来,就见小二已经上前接待,“两人要些什么?”

    看他相貌不似中原人,一口汉话却很是流利,见客人有些犹豫,正要换了鞑靼语再问,却听那半大孩童嗯了一声,黑眸轻轻一瞥,竟带上了莫名森然的贵气。

    “可有雅座?”

    “有有……”

    小二一迭声地回答,这孩子淡淡一瞥便让人如此心惊,他也就不管惯例,带着两人便上了二楼地小阁。

    楼下众人纷纷来看,带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瞥来瞥去,郭升颇觉不自在,元洛却是浑然不觉,仍是一派自然。

    作为唯一的皇嗣,他在宫中便是千万人关注的焦点,区区小事,又怎能让他动容?

    二楼小阁以屏风隔开,可北郡人性情粗犷,声音也大,不多时,两人便听到隔间有人说话。

    听那两人声气,是北疆有名的豪商,酒过三巡,便开始吹嘘生平看过的宝物。

    “这夜明杯不仅晶莹剔透,还有一种奇效。神匠以密法在杯底镌刻图案,平日里隐没无踪,一旦注入酒液,那图案便随酒飘摇,栩栩如生……”

    元洛在隔间听得入神,果子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他沉吟片刻,便凑到郭升面前,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道:“原来如此啊……”

    郭升见他一笑,便觉得头皮发麻,他唔了两声,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随即重重地咳嗽起来。

    那厢,豪商们哈哈大笑,随即压低了声音开始低语。

    元洛虽然年幼,内力却尚算充沛,皇宫里多是提气养血的珍品,他天资聪颖,又有名师指导,自然一日千里。

    他脸神听去,只听其中一人道:“其实这夜明杯的材料,只能在精绝古城地下寻得……精绝国早已灭绝,那王城早是一片鬼蜮,任谁靠近,都别想活着出来……”

    另一个人插话道:“木罕王子有令,谁得到夜明石,都要交于王家,不得私自交易。千辛万苦地取了回来,居然分文没有,中原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对!就是冤大头嘛!”

    前一人此时却有些心虚地笑道:“小弟我前不久机缘巧合,倒是从个土佬手里收到了一块夜明石。”

    “真的啊?!”

    他的同伴一拍大腿,简直又惊又叹。

    元洛听到此处,眼珠滴溜一转,顿时计上心头。

    “殿……小公子,我们还是吃完就走吧!”

    “此处甚好,不如在此盘桓一日再说!”

    小鬼的回答让郭升近乎晕厥。

    元洛仔细谛听,着,等到确定那两人酒酣沉醉后,小小的身形凭空一跃,如鹤冲天一般,也不管自己的轻功身法没有学全,总算歪歪斜斜地飞过了屏风,在郭升心急如焚的低唤下,他不慌不忙地掏遍那豪商的怀中和包裹,终于拿到一块拳头大小的晶莹石头。

    “完胜得手……”

    他得意地一扬眉,朝着踉跄掠过的郭升微微示意,“拿张五万两的银票给他们吧!”

    “小公子……这可是全部的零用积蓄!”

    “废话,本公子难道长了副强盗像吗?”

    小鬼正在得意,却听楼梯上一阵急响,无数的箭石,在这一瞬如飞蝗一般飞来!

    “殿下小心!”

    郭升再顾不得伪装,闪身而上将他扑倒,两人齐齐从二楼坠下!

    ***

    他在逃!

    大漠的沙影在身后飘舞变形,他有些踉跄地一跤摔倒在地。

    “花生……你究竟在哪儿?”

    他低喃着郭升的绰号,第一次开始想念那位苦命的贴身侍从。

    在刚才的激战中,他们与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搏杀,一片混乱中,他与郭升在城外失散。

    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狼狈不堪的……

    元洛咳嗽着重新爬起,生平第一次收起嘻笑的表情。

    他原本以为已经成功地冲出重围。最后把匕首插入人地喉咙时,他的恐血症终于爆发了。

    临敌之前,最忌三心二意……

    父皇曾经如此说过。

    可是,他失神了稍稍一点时间……

    圆润黑亮的大眼里又蓄积了水汽,他扁扁嘴,喉咙被呛入的沙子刺得发疼,几乎哭出声来。

    月下的沙丘闪烁生辉,发出珠贝一般洁白迷离的光华。

    风逐渐轻缓下来,月夜下的大漠无复白日的狂暴,显得安宁幽静。

    元洛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收拾了身上的行囊,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身上的大小银票已是不翼而飞,全身上下值钱的物件,只有手中的短匕以及腕上的玉带。

    他刚刚起身,明明中好似感觉到什么不安来,他有些惶然地左顾右盼着,却不知到底怎么了。

    风……

    风向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近乎轻柔地风力,却带着灼热的气息。

    这难道是……

    沙暴!

    他悚然一惊,跳起身来,顾不得咳嗽,起身开始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当身后出现飞旋的整座沙丘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只是看着前方的绿洲,竭力跑去。

    一道雪色冰绡从绿洲的水面诡异飞起,将他拦腰卷起,直直拖入水中。

    身后,沙暴的咆哮已是震彻耳膜!

    “好冰……”一声大叫,少年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冻得全身发冷。

    “真的有那么冷吗?”一道清冷幽渺的声音问道。

    少年狠狠地瞪向她,“现在是三九严寒,这里虽然是绿洲,但一样冻得要命!你居然还把我拖到水里……你这个笨女……”

    “人”字还没出口,只听得咕咚一声,冰绡仿佛有灵性一般,再次将他拖入水中。

    “好冷——”

    惊天动地的哀号声从水中传来。

    呛了好几口水后,元洛湿淋淋地从水中爬起,他的黑瞳大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这个妖女!!你想把我害死!!!”

    纤纤素手将他从水边拎起,提到眼前。

    “嘴巴还是不干净,看来还要洗洗。”

    雪白皓腕一紧,将要把他重新丢到水中,元洛吓得魂飞天外,再不顾得逞强,多时得委屈恐慌袭上心头,他哇的一声哭了。

    白衣女子不再动作,等他抽噎停止,才淡淡道:“看看你的周围……”

    元洛一瞥周围,顿时酥软了半边,吓得面色惨白。

    原本齐整的绿洲,仿佛被巨刃划过一般,草木都连根断掉,几无完物。

    “沙暴来时,绿洲也不能幸免,只有水下尚算安全。”

    清冽的声音,宛如珠玉落地,元洛默默听着,心中只觉得宫中无人有这般好听的声音。

    他鼓起勇气,抬头仔细看去。

    月光清辉照着这水波粼粼,白衣女子并无绝色姿容,却如千年冰雪一般凛然出尘,月下看来,竟隐隐如同天人临凡。

    元洛平日学了半肚皮书,什么洛神,姑射仙人,都是有名的神仙中人,和眼前这女子一比,都仿佛成了书上枯燥的文字。

    “你……你是女鬼吗?”

    他添了添嘴唇,鬼使神差地问道,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

    “救命啊!花生……”

    惨绝人寰的呼叫声,将那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压过。

    ***

    元洛身上裹了厚厚的雪狐裘,身下骏马走得即快且稳。

    他仍是气嘟嘟的有如一只河豚,别扭地犟着头,禁不住,又探过头去,偷偷打量着身前那神秘的白衣女子。

    春寒料峭,积雪千仞,她却只着意见赛雪欺霜的白袍,乌黑鬓间一支珠钗,越发显得清莹飘逸。

    “你头上这支钗不错……”

    小鬼踌躇了半晌,憋不住地主动开口,却是老气横秋的评赏。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仿佛充耳不闻似的,只有那眼眸深处,才有一抹玩味飘过。

    “你这个小鬼头,居然懂得女人饰物?”

    声音清冷幽远,内容却是气死人不偿命。

    元洛再一次怒发冲冠,鼓着腮帮又做了一次河豚。

    “本公子世家出身,家学渊博,见过不知多少大世面……”

    他得意洋洋,正想吹嘘自己的“风流倜傥”,却听耳边一声低喝:“抓紧我!”

    白衣女子凝望着前方的沙营,微微冷笑,眼角的笑意转为凌厉。

    身后的玄铁大弓被取下,只见白色羽翎疾飞而过,对面的滚滚黄沙中,随即传来几声惨叫。

    羽箭有如神视,隔着模糊的距离,仍能一箭一命,对面的敌人胆寒了,却倚仗着人多,仍不想放弃。

    “抓紧。”

    白衣女子对着身后的元洛道,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策马狂奔。

    锵然一声,长剑的寒光几乎夺去日月的璀璨,剑气如潮水一般汹涌喷薄,在一瞬间有如长虹暴涨。

    骏马疾驰,剑宜纵横不羁,只见数百人中,无一人是她的对手,纷纷中剑落地。

    这几百人中,由鲜血和恐惧催生出的一条空隙来,她纵马一跃,竟破阵而去。

    坐骑神骏,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大漠边缘,元洛正要欢呼,声音却凝在喉咙里。

    不远处的沙砾荒地上,水草开始细细冒芽,却被敌人粗暴地在脚下蹂躏。

    一队队铁甲士兵遍布前方,手中地刀枪闪着凛冽的寒光,他们远远地望见这两人一骑,顿时杀意弥漫。

    箭石如雨一般急至,白衣女子却并不慌张,她唇边冷笑加深,策马退至目测距离外,任由箭影在眉前乱飞,她从箭筒中取出一支朱红小箭。

    此箭非金非玉,却来势汹汹,穿透几人的甲胄后,中者无不嘶声惨叫。

    只见那箭头上不知涂了磷粉还是什么,居然凭空燃烧着,鲜血与皮肉被烤炙的焦烂顿时弥漫在荒原之上,气味让人欲呕。

    那小箭如有神助,越飞越高,在空中居然放出五色彩光,炫亮了半边天际。

    底下众人已是呆若木鸡,好半晌,才有人清醒过来,顿时面色惨白。

    “王子闯下大祸了!”

    再看那两人一骑,却是远远遁回大漠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身影。

    ***

    沙丘旁,元洛翻弄着手中的野味,手却已是颤抖越剧。

    他咬着唇,泪珠在眼里打滚,却偏偏不肯落下,那模样实在让人怜惜。

    “你不问我,那些人是为何而来的吗?”他吸着鼻子,突然问道。

    ……

    白衣女子并不言语,只是专心烤着架上的野味,看她的手法,便知是纯熟已极。

    “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花生,还拖累了你!”

    小鬼蓦然立起,也不接那喷香的烤肉,眼中冒出决然的冷冽。

    “他们所说的王子,就是普兰的王储吧?”他喃喃道,眼中凛然越重,隐隐间,竟有威仪天成!

    “你要去那里……”清渺的声音在初露的晨曦中,宛如从九天外传来。

    “我要去找这位王子!”

    小脸绷得紧紧,眼神中颇有睥睨天下得傲然。

    “他若想要这块明石,只要花生平安无事,我双手奉上便是……只是,他这般作为,是对天朝的连番挑衅,绝无可恕。”

    “人家哪知道你们是谁?”

    清冷的嘲笑声从旁响起,小鬼冷哼道:“我那张大面额的银票落在他们手上,就是再没见识,也该知道持有之人身份非凡。”

    他老气横秋地转身欲走,却觉双腿一麻,再也没了知觉。

    “你……暗算我?”

    他又气又恼,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只是不让你去送死罢了……你父亲不在,我得替他看住你。”

    元洛惊声嚷道,黑亮大眼因惊讶而睁大。

    “你认得我父……父亲?”

    他险些说漏了嘴,神情却越发谨慎戒备。

    一双手将他抱入怀中,以丝带将双手缚紧于背后,白衣女子收拾了剩余地烤肉,然后利落地抱起他掠身上马,只是淡淡道:“一切以后再说……先赶路。”

    “快放开我!放开!”

    小鬼气急败坏道,因为被人抱在怀中而羞愤不已,面色由白转红,几乎可以与朝霞媲美。

    他尽力挣扎着,无奈,他实在太累了,“白衣妖女”的怀中又温暖又舒服,还带着一阵自然的白梅香,他逐渐松弛下来,陷入了甜睡之中。

    彷佛在云端,又仿佛是在温暖的水里,他只觉得一阵舒畅,睡眼惺忪地睁开。

    日头高升,自己仍在那女子怀里,随着骏马地颠簸而轻晃着。

    他一时面红耳赤,却又禁不住有些依恋,把头放在她肩上蹭了两下,这才坐起身来。

    “到哪里了?”他小声问道。

    “快要从另一端离开了,这是车池国地界,他们暂时追不上。”女子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眼角却带上了淡淡疲倦。

    元洛心中一阵愧疚,只觉得好似有什么在刺自己的心,他咬着唇,却抵死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来,只憋得面色通红。

    一双温暖柔腻的手轻抚了几下他的发顶,柔滑发丝被随意拨弄下,顿时成了稻草。

    “喂,我快成了稻草人了!”小鬼抗议道。

    “哪有这么肥的稻草人?”

    清冷的声音中,带着笑的调侃,再一次嚷小鬼把腮帮高鼓,独自生着闷气,却无可奈何。

    ***

    两人进了酒楼,刚坐定,元洛便嚷着肚子疼,白衣女子起先还当他胡闹,一摸脉息,竟是迟滞阴冷。

    大约是感染了风寒……

    她让店主开了间上房,让元洛歇下,急急出门去配药材。

    等她刚走,小鬼便从榻上跃起,他松开捂在胳膊窝的寒冰,脉息便回复了正常。

    “对不起……”

    朝着她离开的方向低低自语,元洛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在街间小巷一阵狂奔,直到确定身后重新有人盯梢,这才止住脚步。

    “你们要这块夜明石?”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晶莹矿石,朝着凭空出现的黑衣人摇晃着。

    黑衣人冷喝道:“把它丢过来!”

    “除非你过来拿!”

    白嫩柔细的小脸上,带着近乎嚣张的笑容,耀眼得近乎刺目。

    黑衣人怒喝一声,欺他年纪小,直直扑上去,欲从他手中夺走萤石。

    他甚至已经触到孩童柔软的手,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觉胳膊一麻,双手便再也无法抬起。

    元洛得意一笑,近乎炫耀地示意指间的银针,却没有察觉身后的阴影。

    “小心!!”

    一声清斥,带着近乎惊恐的语调,一袭冰绡间不容发地将他卷开,弯刀擦着咽喉而过,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来,险些便是头颅落地的下场。

    白衣女子眉宇间一片惊怒,绫带一卷将他安全救回后,竟是绷直成刃,将暗算者的头颅卷起。

    只听得咯噔一声,颈骨竟被软烟罗生生折断,当场断气。

    她将双腿发软的元洛横抱而起,直上了房顶,这才放下。

    元洛正是惊魂未定,瞧着这熟悉的面容,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回应他的,并不是安慰和甜蜜的诱哄,二十白衣女子眉宇间的一片忧怒。

    她也不言语,将他从肩头放下,便冷然欲离。

    “不要走……”小鬼抽噎着,低低唤道,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留着哭给你父亲看吧!”

    白衣女子显然气得不轻,仍是不愿意回头。

    身后逐渐没了气息,她禁不住回头一看。

    小鬼竟然哭得噎住了!

    “笨蛋……”

    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她终于还是不忍地回身。

    “娘……”

    小鬼扑在她怀里索性赖着不下来,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泣着,口中低喃道。

    “我不是你的娘……”

    仿佛想到了什么,清莹黑眸中染上了一层黯然。

    “可我没有娘亲……只有你对我最好……”

    “笨蛋,娘亲是可以随便认的吗?”

    小鬼倔起来,近乎赌气地一直喊着。

    “我不管,我喜欢你……娘亲、娘亲、娘亲……”

    此时正是黄昏,楼下本已归于寂静,却突然有喧嚣声起。

    元洛仿佛触电似的,从她怀里跳下,跑到窗边一揭,顿时面色发白。

    “是普兰国的人!”

    看了一眼窗外情景,他猛一回头,字正腔圆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娘亲——”

    随即,以并不熟练的轻功歪斜跃下,气吞山河地高喝一声,“有什么冲着我来,不干其他人的事!”

    万籁俱静。

    普兰国将士面色古怪,却冲着他身后一躬到底。

    “楼主——”

    元洛愕然回头,却见那一袭白衣飘然落下,姿势翩然若仙,比自己刚才,不知要高明多少。

    “王上知道殿下开罪楼主,已命他削指赎罪……”

    这一次,轮到元洛张口结舌了。

    ***

    小鬼又哭又笑地闹了半天,直到月上梢头,才开始讲起此次地经历。

    “也就是说,普兰国王子因为觊觎你手中地夜明石,这才连番追杀?”

    白银女子的眉头紧皱,简直不敢相信这等荒诞的理由!

    “你个小孩子,喜欢这种发光的石头也就算了,他多大了,居然也如此行事……”

    元洛不敢看她的眼,低声讷讷道:“好像听说,普兰国第一美人扬言,谁能赠给她一只夜明杯,就嫁于此人。”

    “笨蛋……”

    她咬牙骂道,随即逼视他,目光近乎凶狠。

    “你也是为了这位美人?”

    小鬼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一番絮语之后,才难过地绞着手指。

    “父皇怒气盛得很,若是我不能找到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我怕他一直不理我!”

    “笨蛋!”

    一个栗暴随即敲下。

    “比起一只杯子,你父皇定是更重视你,现在他肯定是找得天翻地覆了!”

    “是啊,朕都找得天翻地覆了!”

    清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门扉被无声息地打开,出现在门前的锦衣男子气度高华,身旁直擦冷汗的,竟是……

    “花生!你没事啊!”

    元洛的一时间装得若无其事,飞奔过去拉了郭升,就急急闪出门外,以免受皮肉之苦。

    “这小鬼倒是逃得快……”

    元祈无奈地叹息道,回眸看向榻上的佳人。

    “晨露——”

    “元祈……”

    两人低唤着对方的名字,不约而同低,露出欣悦畅然的笑容。

    ***

    月上中天,长街上仍有残雪点点,映着黑色的屋檐,仿佛一幅古老的水墨画。

    残灯明灭之下,佳人翩然白衣,仍如初见那时一般清冽出尘。

    元祈收了折扇,怅然道:“已经八年了啊……”

    “是啊,八年……”晨露亦是轻叹,目光幽邃迷离。

    “年年相见,却是聚少离多,三百六十日,有缘只是朝夕……我们真是太久没见面了!”元祈如此说道。

    “是啊……今年因为元洛,你提前赴约了呢……”晨露在灯下微笑道,白梅的香气幽幽,仿佛一个永不醒来的美梦。

    两人心意默契,对视一笑后,举杯共祝,同庆这一年一度的会面之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晨露微微一笑,低眉转动着手中杯子,柔声道,“一愿世清平……”

    元祈亦是举起杯子,瞧着灯下佳人,目光越发温柔,“好。”

    玉杯近唇,双双饮下,晨露斟了第二杯。

    “二愿身常健。”这次元祈说道。

    叮的一声,玉杯碰撞,发出细声,两人又喝下了第二杯。

    到了第三杯,却怎么也无法出口,两人突然笑了起来,齐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两人对视一笑,目光盈盈中,都有无限怅然神伤。

    命数如此,又如何能岁岁常相见呢?

    一年一会,聚少离多……

    你须得为君勤勉,我仍要孤身荒城……

    我们如同不断交织的双线,不时碰撞,却永远不会重合。

    如何,岁岁常相见呢?

    不过一夕,妄念,而已……

    元洛被郭升拉着,在楼下等候。

    望着窗上两道剪影,小小少年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他们既然彼此喜欢,为何不能在一起呢?”

    “殿下曾经听说郭牛郎织女的故事吗?”郭升笑着问道。

    “啊?!还有人这么胆大,敢对父皇棒打鸳鸯啊?”小鬼睁圆了眼睛。

    “阻隔两人的,有时不是外力,而是……彼此之间的羁绊。”郭升叹息着说道。

    “但是他们很般配啊,比宫里的娘娘们都般配!”

    元洛望着那对饮如画的剪影,忽然福至心田,一字一句地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声音稚嫩清朗,在高楼间飘忽远去。

    夜空中,正是星辰如织,银河浩瀚。

沐非: 宸宫 191 - 完

第一百九十一 试炼

    “所谓天命,也不过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晨露的话,仿佛大有玄机,皇后咀嚼着话意,面色阴晴不定。

    “晨妃的意思,本宫不太明白。”

    “娘娘又何必如此,说起来,你自己也很是疑虑,不是吗?”

    晨露微笑着走近,“若不是我金针渡穴,今日便是一尸两命了,娘娘你以为,会是谁做的呢?!”

    皇后面容苍白,咬牙不语。

    “这胎儿对您大有裨益,如今梅妃元气溃损,就算是华佗再世,也很难保证胎儿能顺利出世啊。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听闻您家世渊远,云燕二州又是林家所属,想必珍藏不少,我想到府上取一株北地雪参,要八叶的。”

    晨露好整以暇道:“云燕二州以人参为特产,宫中只找到五叶的,梅妃的身体却是耽搁不起了。”

    皇后一听居然是这等请求,不由面色缓和,却仍道:“区区小事,由我派人去便是。”

    “不然,必须我亲自去您府上!”

    晨露坚决道:“这药非同小可,即使是珍贵已极的八叶参,也有性味的区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更何况,再被人动了什么手脚,您可就百口莫辩了。”

    皇后一听,大觉有理,由晨露经手,即使有什么好歹,也算不到她头上,她有些狐疑地赞叹道:“你对梅妃和皇嗣这么关心,真不枉皇上宠爱倍至了。”

    晨露听她话中有话。坦荡微笑道:“皇上子嗣艰难,若不能替他分忧,也是平白便宜了别人。”

    皇后听到别人二字,禁不住想起静王来,两人皆是玲珑剔透的人物,对视一眼,顿时生出微妙的默契来。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宫去吧。”

    于是皇后命人准备车驾,两人轻装简从,向着靖安公府而去。靖安府很是惶恐地接驾,听说来意后,很是为难,但仍带了两人来到了秘库,将药材都取出陈列,让晨露一一挑选。

    八叶的雪参本就是稀世珍品。晨露挑选得仔细,皇后完全插不上手,觉得气闷不耐,于是便让家中管事伺候着,自己径自离去。

    “娘娘真是识货,这是几根都是襄王送来,连存放的匣子都是上乘乌木呢!”

    管事有意炫耀道,晨露微微一笑,手足摩挲把玩着,漫不经心道:“你还称他作襄王啊!”

    管事面色一白,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改过口,再不敢作声。

    晨露什么也没挑中。

    “难道云燕二州的珍藏,就这些吗?”

    管带再不敢小觑,嗫嚅道:“还有一匣,是传说中千年难遇的九叶雪参,是襄……是二老爷寄存在我们这的,他每回上京,都要把玩许久的。”

    “林邝已属逆犯,他的东西,难道本宫动不得吗?”

    晨露声音不大,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管事吓了一跳,本想用皇后的名头来制衡,也不再敢开口。

    “去取来,耽误了梅妃和皇嗣的性命,你们担当得起吗?"

    东西很快被取到眼前,晨露瞥了一眼,连匣放在手上掂量着,终于露出了笑容。

    皇后正等得不耐,见她出来,不禁抱怨道:“宫门快下钥了!”

    两人也不多说,各自上了车轿,晨露将帘子放下,用贴身带的短刃将乌木匣割开。

    一道明黄卷轴,正安静地躺在其中,虽然色泽微微黯淡,其上的五爪金龙,却仍是鲜活鲜亮。

    “终于找到了。”

    晨露漾出一丝冷笑,却不愿打开它。

    她怕自己看到那熟悉的字迹会忍不住将它撕裂。元旭,你写下这诏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轻一可闻地低喃道,心神都有些恍惚了。

    手中加紧,她掌心握得发白,却仍保留了最后一缕理智,没有将它捏成齑粉。

***

    裴桢清晨起身离宅,到了兵部。

    这几日兵部人丁稀少,所有部员,不过虚应个卯,便回家度日了——

    大战刚歇,他们松了口气,所以偷懒些许,也没人过问。裴桢跟人打了招呼,便伏在案前,开始整理递上的部文。

    他看了一个多时辰,正想活动下酸疼的脖子,却突然凝住了。

    他手中那道部文,事关换防,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看出了蹊跷。

    想起前几日,静王隐晦的暗示,他悚然一惊。即将开始了吗?他的手一颤,险些拿捏不住,那份公文,有如泰山压顶一般。裴桢心中剧烈搏杀着,恨不得起身冲到帝阙之下,将这份奏折呈给皇帝。但他忍住了,他凝视着这份公文,拿起自己的印,小心的,稳稳地盖了下去。

    “裴桢此人,总算可靠。”

    静王在后部也有耳目,一个时辰后便接到了消息,他露出一道微笑,表示裴桢已通过考验。

    “这样做,终究太冒险了吧。”师爷仍有些不赞同。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入戏

    “无妨,若他是皇帝的人,即使再想虚装,也会忍不住前去禀报,这道换防公文实在重要,一旦履行,京城便是瓮中之鳖了,现在皇帝毫无反应,可见此人的忠诚可靠了。”

    静王微笑着斟了一杯酒,品味着其中的甘冽酣畅,又道:“这最后的一次试探,既是对他,也是对皇帝的,这一次,我志在必得。”

    他话音中带着金石之声,宛如绝世兵刃,一击即中,绝不退返。

    “太后那边,殿下真准备请她训政吗?”

    师爷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可能?”

    静王失笑道,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冷笑。

    “虽然白纸黑字,可太后身体衰老,在冬之交染病薨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殿下的意思是……”

    师爷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有些担忧道:“太后狡诈阴险,怕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罢?”

    “哼,我早就在她身边布下棋子了。”静王胸有成竹道。

***

    慈宁宫被闲置了月余,如今重新门庭光鲜。

    皇帝亲自下诏,道是林邝的谋逆与太后全无干系,如今朝中大安,他率百官大臣,恭请太后回驾。太后坚辞不行,使者三至,终于应允,于是左右亲近都随之忙碌起来。

    一些箱笼琐碎,两日后才完全迁回慈宁宫。

    太后身边,原本最得力的便是叶姑姑,她自从那次中毒后,一直身子恹恹。不时要卧床休息,一应琐事,倒是偏劳了两个贴身侍婢。

    芳云手巧,惯能按摩推拿之术,太后若是疲惫惊噩,不免要倚仗她的巧手,才能略得平静。

    玉琴则嘴甜伶俐,经常以一些古记笑话让太后解颐一笑。

    这两位贴身宫女惯得太后喜爱,虽然并无品阶,宫人们见了,也要尊一声姐姐。

    这一日清晨,芳云替太后梳了个新髫,这才退出寝殿,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回房,她看准了无人注意,去了御花园。

    “太后昨夜又做了噩梦吗?”

    晨露坐在清池旁的白石上,轻声问道。

    “是。”

    芳云道:“遵照您的吩咐,熏香里的那味药又加重了两分,她一点也没有疑心,只当是夜梦鬼魅。”

    晨露微微一笑,不再提这事,转而问道:“那个玉琴呢?”

    “她这两天也是行踪诡秘,大约静王也差遣她在做些什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让这两起遇上一遭。”

    晨露眸光晶莹一灿,沉吟着。已改了主意。

    先前太后的熏香中下药,是想让她沉溺于惊怖狂乱。逐渐消磨她的神智,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演一出好戏!

    她又吩咐了芳云一些关键,这才起身离去。

    芳云回到慈宁宫时,玉琴便迎了上来,亲昵地抱怨道:“如今刚搬回来,事多得做不完,姐姐居然偷懒去了!”

    “什么偷懒啊,我值夜刚毕,都吓出黑眼圈了,所以出去疏散一下!”

    芳云苦笑道:“昨夜幸亏是我轮值,要是轮到你,怕不要吓出病来!”

    “出了什么事?”

    玉琴目光一紧,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

    “太后又做噩梦了,这次越发严重了,唉!”

    芳云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更引得玉琴心中狐疑。

    “哎,你若不信,今晚在窗外仔细听着就知道了。”

***

    夜幕低垂,太后的寝殿中一片寂静。

    素雅的熏香在殿中氤氲,太后正在沉睡之中,却觉得身子越来越重。她睁开眼,只见淡紫烟云中,隐隐又有人影浮现,“林惠,又是你!”

    惠妃轮廓依旧,只是五官模糊,只着一件白衣,脚下飘渺不定,只是随风扶摇而来。

    与往常的幻象不同,她越飘越近,转眼便到了太后床前,也不言语,伸出手,就扼住了她的咽喉。太后惊怒交加,满心里念着醒来醒来,却仍不如往常一般惊醒,只觉那咽喉上的手冰凉沁骨,缓缓收力,简直要让自己窒息。

    她剧烈挣扎,那手不再加紧,却也不放,太后咳嗽着,含糊不清道:“我已请道长渡你,你为何不回黄泉幽冥。”

    一丝幽渺地低音,在耳边响起。

    “你害了我,还想害我的孩儿吗?”

    太后更加惊怒,浑身都在轻颤,强生出勇气,从枕下掏出一道符咒。

    白影低叫了一声,有些狼狈地松开手,退到一旁。

    太后冷笑道:“是又怎样,你活着的时候没能斗过我,死了难道还想来跟我为难?你那儿子,一心想做皇帝,却不知我早有预备,一旦他弑君成功,无数京营将士便会入宫,将他以大逆罪拿下。”

    此时门窗紧闭,玉琴俯身贴在窗纸上,费力听得清楚,已是吓得籁籁发抖。

    她听不见什么鬼魂话语,却只听得太后在梦中咆哮,说了些至关重要的话。见里面动静消寂,她踉跄着起身,却因腿脚发麻,险险一头载倒在地。

    待她远走,晨露才从屋檐跳下,等了片刻,涧青由殿中藻井潜出,她仍是一脸血污,一身白衣,深夜看来绝似鬼魅。

    “传音入密,居然还有这等用场!”

    两人望着玉琴远去的方向,对视轻笑。

***

    静王对玉琴这边的消息一向重视,听到她悄然返回,立刻便予接见。

    问及太后的情况时,玉琴有些不安道:“太后这几日梦魇,一直喊一个名字。”

    “是谁?”

    “是您的生母,惠妃娘娘。”

    玉琴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心有余悸道:“奴婢听了,只觉得头发丝根根直立,太可怕了!”

    她讲了那夜窃听到的情形,静王咬牙听着,双拳握得死紧,几乎沁出血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月惑

    “妖妇居然算计我!”他怒不可遏,拿起桌上的玉狮镇纸,掷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却仍是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果然是她,是她害了我母妃!”

    这怨堆积了十余年,今日再无疑问,静王只觉得怒火有如岩浆,冲天而起,无处发泄。

    师爷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见他如此失态,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惠妃娘娘早已仙逝,可以慢慢跟太后算帐,可如今她暗中布局,分明是要引您入套,坐收渔翁之利,我们不得不防啊!”

    “哼,还以为她真被那圣旨所挟,准备孤注一掷弑杀亲子,却原来是要我做垫脚石,然后拿我的人头来遮掩真相,算盘打得真好啊!”静王剑眉凝聚,森然冷笑道。

    “京营?那是孙铭统辖的,怎会为太后所用?”师爷在旁,百思不得其解。

***

    “京营?”晨露带了涧青回到云庆宫,却是对太后的话心生疑惑。

    “静王笼络朝中武将,而太后,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京营身上?她真能调遣这支军队吗?”涧青也是大惑不解。

    “京营?”晨露沉吟着,想起三十年前这支军队的前身。

    所谓的京营,本是跟随元旭起义的本队精锐,几番裁增后,一直是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统辖。

    孙铭以驸马之亲来担任这职务,可算是无人置疑,前代的被暗杀的统帅,乃是太后与元老间平衡的产物。而再往前推溯——

    “是他!”

    仿佛被一道亮光击中,晨露豁然开朗地喊出了声。

    面对涧青不解的目光,她神情凝重地低声说道:“我记得是前代的京营统帅,是前代上柱国大将军——王沛之。”

    她蓦然想起,王沛之前几日大办贺宴,连皇帝也为他的生辰而厚加赏赐。

    晨露闭上眼,眼前出现的不是那威势稳重的武将,而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喊‘嫂子’的精灵少年。

    她缓缓睁开眼,吩咐道:“查清王沛之的一切行踪,如果可以,派人潜入他府中探查。”

    涧青正要下去,却见医正急急匆匆地求见,他也顾不得礼数,焦急道:“娘娘,皇后下令,让太医院为梅妃炮制陈年老参,可梅妃的症状,怕是虚不受补。”

    “你不用说了,全明白了。”

    晨露只觉得啼笑皆非,她为了得到那棵千年雪参,准确地说是为了得到那匣中的圣旨。才扯了个谎,皇后却把它当真了,为确保胎儿万无一失,才让太医们兴师动众。

    “你不用准备老参,我亲自去跟她说明吧!”

    医正如蒙大赦,连忙称谢辞去。

    涧青毕竟是少女心性,忍不住好奇道:“梅妃娘娘虚不受补,那棵千年雪参?”

    “我把它放入大厨房的锅里了,它分为几千份汤,让全宫上下都滋补了一回。”

    晨露微笑着,却转为叹息:“可怜梅妃,有这等珍奇,也救不了她的命。她趟进这混水之中,竟被静王害得不得善终。”

    涧青想起那雪白肌肤上触目惊心的针孔,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昨夜的情形,又道:“静王也真是可恨得可怜,他的母妃被太后害死,大约从小就心志扭曲了。”

    “这宫中,虽然金碧辉煌,却实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所在,要么被人所害,要么去害别人,哪有什么清白无暇的人。”晨露眸光向闪,由衷叹道。

    她掉看着涧青,莞尔微笑道:“这宫里并不适合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想嫁人,但宫里呆得实在气闷。”

    “那个仁侍卫郭升呢?人家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啊!”

    “娘娘取笑我。”

    两人轻声笑语,朝着昭阳宫而去,声音飘荡在风中,逐渐消逝无踪。

***

    十一月十三,夜色初上,月儿半明半隐,浩然缓缓东升,它的光芒近乎血红,普照着万物苍生。

    重重的楼台宫阙,被它照出迷离瑰丽,万千繁华隐没在夜色中,只剩那清澄的琉璃明瓦,被这血色映出末世般的苍凉华丽。

    “这月色太过不吉了。”仪馨帝姬坐在轿中,揭开绣帘一角朝天上张望,仿佛被这凶光刺痛了眼,她紧紧蹙眉,近乎泄愤地将轿帘甩下。

    她是去探望梅妃的。虽然太医悉心照料,皇后亲自操持汤药,皇帝也是温柔呵护,但纸包不住火,梅妃终于从小宫女的私语中,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在确信自己不久人世后,她陷入了狂乱崩溃之中,任何宫中嫔妃的接近,都会引起她惊恐的尖叫。

    仪馨帝姬在皇帝远行行宫之时,曾经受他之托,照看好这身怀六甲的妇人,两人处得颇好,如今听说她这等惨状,连忙入宫探视。

    “好好一个玲珑剔透的人,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正心下唏嘘,却听轿外有人道:“帝姬请留步。”

    声音清脆好听,却是威仪自生,帝姬微微皱眉,心中浮起‘晨妃’二字。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月

    她早就听说这位皇帝宠妃的种种传闻,本来听到这些传奇也颇为心折,但上次安平二王谋逆之时,孙铭被她全程压制,他虽然心胸开阔,帝姬心中却不免生出芥蒂来。

    这般跋扈狠绝的女子,亲近帝侧,并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心中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吩咐从人停轿,由轿中款款起身,矜持笑道:“娘娘有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帝姬深夜回府,有些不太安全,为免万一,不如在我宫中宿下可好?”

    晨露虽然是问询,却带着不容否决的意味,帝姬素来脾气骄矜,闻言干笑一声,摇头道:“多谢好意,天子脚下,帝京之中,哪来那么多宵小不轨之徒,我这就告辞了。”

    “帝姬请留步。”

    晨露第二次说道,涧青眼明手快,已经命人将轿夫带下,半强制的请帝姬‘留步’。

    仪馨帝姬勃然变色,正要发作,晨露靠近她身畔,低声道:“今夜有变,皇上恐怕你归家途中遇险,所以让我把你留下。”

    帝姬一听,楞在了当场,她生于宫闱,亦是天分极高,听这一句,再联想起丈夫近日心事重重,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到底出了什么事?!”

    “谋逆。”

    晨露简短回道,她望了一眼慈宁宫方向,又添了一句:“恐怕,接下来还有宫变。”

    “宫变?!”

    帝姬顺着方向望去,悚然,接着便是惊悟。

    “是她?!”

    她有些不信道:“虎毒还不食子呢,怎么会?”

    “宫中妇人要想凤临天下,哪个不是认得一个媚字,识得一个狠字,林中猛虎可比她们逊色多了!”

    帝姬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在宫中如此讽刺,饶是她性格刚强,也听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总之,一旦,您恐怕会成为要挟驸马的利器,为免被乱党所趁,您还是在云庆宫中暂歇吧,我会派人通知驸马的。”

    晨露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帝姬想起孙铭,一时又是担心不已。

***

    几百支弩箭破空而至,带着锐利的呼啸,瞬间夺走了人的性命。

    毫无心理准备的城卫军被这股突如其来死亡巨浪吓懵了,许多人来不及取下城头的铁盾遮挡,直接被射成了刺猬,他们在倒地前发出的凄厉惨叫声,震撼着邻近同伴的心神,有几个甚至被皮肉撕裂地钉在山壁之上,手脚还兀自抽搐着,夜色中响起一阵沉钝的噗噗声,那是箭头破肉入骨的可怕声音。还没等受袭者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

    疯狂的弩箭攻势宛如雪崩,人命在其中转瞬熄灭,微渺有如一片片雪花。

    “快下城楼。”城卫队长的话音未落,便被一只箭矢刺穿在地,血雾暴撒之下,一命陨天。

    剩余人等正想避其锋芒撤下城楼,却听城楼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拖曳声。

    “城门被打开了,有奸细!”

    随着这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局势彻底陷入无法控制的深渊之中。

    住在城门近侧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却只得瑟瑟发抖,不敢伸头去看,他们心中嘀咕:难道安王或者别的什么人又造反了?!

    孙铭接到禀报,剑眉怒挑,却没有任何动静。“将军!”

    侍从在旁耐不住,焦急催促道。

    “传我的命令:全营严密戒备,不准擅自行动。”

    孙铭目光闪动,心中千百念头流过,却只剩下恩师殷切的一句话“铭儿,一切,全看你的了!”

    “将军,难道我们不去救援城门吗?!”侍卫不解的惊叫中,几乎带上了愤怒。

    孙铭抬起头,目光犀利,稳如磐石。“我自有分寸,执行命令吧!”

    侍从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目中神光所摄,于是领命而退。

    “老师,您真的,要我走那一步险棋吗?”孙铭喃喃道。

***

    漫天的箭雨,遮蔽了月亮的光辉,那一轮血红的月儿仿佛不忍目睹这场景,隐没在云中。

    随着城门从内打开,无数的士兵从缺口冲入,如浪潮一般连续不断。甲胄的寒光在幽夜中闪烁,他们有如魔鬼一般长驱直入。

    街道上空旷无人,百姓们闭了门窗,战战兢兢地躲在被窝里,只是聆听着铁蹄肆虐的声响。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靖难

    王宫四门紧闭,平日里繁华似锦的宫阙,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沉眠之中。

    晨露安顿好帝姬,便亲自去神武门前看个究竟。

    瞿云全身黑甲地迎接了她。

    “光凭这些宫中禁军,恐怕不是那些叛党的对手,你真要让京营按兵不动吗?”

    瞿云遥望着天上那轮血红弯月,很有些忧心忡忡。

    “我就是白起重生,也不敢以如此悬殊的兵力来对战。”

    晨露瞪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道。

    “如果让他们进驻,我们根本不知道哪些是林媛的人,若是有个万一……”

    “所以我们要尽力防御到最后,皇帝早已发出秘旨,让离京最近几路官军进京勤王。只要能独立抵挡乱军一天,那几路官军便能到达,到时候用掺沙子的办法,将京营建制暂时打破,调入友军之中,他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一天!”

    瞿云苦笑道:“这可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啊!”

    两人正在对谈,却见涧青急匆匆前来禀报:“驸马单身前来,请求入宫,与公主团聚。”

    “什么?!”

    两人齐齐惊喊,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大疑惑。

    “皇上先前便有秘旨,让他按兵不动,先将军中的异己甄别出来,他为何来了这么一出?”瞿云沉声道。

    “先去见一下他再说吧!”

    晨露清眸幽闪,想起前几日‘辰楼’中人查到的一些秘辛。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

    “为何擅离职守?”皇帝很是不悦道。

    “因为臣实在太过懦弱,没有勇气去看接下来的一幕惨剧。”孙铭端起茶杯。

    曾连斩十余首级的刚毅手掌,此时竟有些颤抖。

    “何来此一说?”

    “皇上,不知您是否记得,从先帝开创本朝起,第一任的京营将军……”

    元祈见他话题突兀,闭目沉思了片刻,答道:“是王老将军,他于战火倥惚间戍卫先帝,立下赫赫功绩,后来便是本朝的上柱国大将军。”

    “他也是臣的恩师。”孙铭有些沉郁地叹息道。

    “哦?!”

    皇帝眸光闪动,显然从中联想到了什么。

    “恩师虽然称病归隐二十余年,军中袍泽故旧却是遍布天下,他生性仁德,如今赫赫有名武将,有大半是他手里使出来的。”

    孙铭提到恩师,语气崇敬,然而凝重。

    “这一次乱党作祟,恩师早在寿宴之时便有所察觉,但他吩咐我的话,却是与为臣之道全然不符!”

    “他也参与了这谋逆?!”

    皇帝声音不大,却满是沉郁的压迫力。

    “若是恩师有此意愿,怕是京营此刻已冲入宫中了!”

    孙铭苦笑道:“恩师今日忽然到了营中,于是我立刻便被架空。他威望之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京营的中下级将领校尉,大半唯他马首是瞻。”

    他抬头看向皇帝,语气带着微妙的自豪和苦涩。

    “京营之变,实在是惊心动魄。我自恃无法抑制。但我敢以全府百余人的性命担保,恩师绝无对皇上不利的意思。”

    “你担保?!你们百余人的性命,能抵得上皇上的安危,能抵得上社稷江山的重要吗?!”瞿云在殿外正要迈步进来,听到这话,气得面色都为之紫胀。

    “亏你还是帝亲贵胄,却原来如此胆小怕事,京营即使哗变,你也该死于职守,一句无法抑制,就想推脱责任吗?!”

    “瞿统领,我敬你是前辈老臣,但这一句还请收回。”

    孙铭双眉一轩,不怒而威,“我鏖战沙场,九死一生的时候还少吗?若是怕死,当时便可逃遁而回,又何须今日?”

    “你擅离职守,可否给皇上一个理由呢?”

    晨露缓缓而入,听着他话音含糊,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开口道。

    孙铭皱眉不语,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恩师只对说了一句:这里用不着你了,去保护皇上吧!”

    众人听着这一句,面面相觑,交换了眼色,都不再说话。

***

    夜色越发深晦,神武门前城楼紧闭,并无一兵一卒把守,夜风吹来,带着无边的萧索。

    擂木火石的攻势,在这铁门紧闭前,全部分为乌有。

    夜袭的叛军怒吼着,又调来攻城巨器,意欲长驱直入宫中。

    下一瞬,所有喧嚣都逐渐停止了,他们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城楼上的宫灯被全数点燃。

    冠盖华冕迤逦而出,身着玄色龙纹服的皇帝随即缓缓出现在城楼上。

    “你们深夜逼宫,到底意欲何为?”

    宫灯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皇帝神色如常,凛然不惧,如平日一般侃侃而问。

    叛军地将领被这‘逼宫’二字的威压分量惊得身上一颤,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上前答道:“帝阙中有奸佞小人,臣等是为清君侧而来。”

    他仿佛很是为自己的答案而得意,回头对着自己的僚属扬声道:“奸佞挟持了皇上,我们定要为国靖难。”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会

    “清君侧?!”

    仿佛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言辞,皇帝畅快大笑起来。他神态从容悠闲,天生的帝王气象,让城楼下的叛军们心生暗惧。

    “你们是想清掉谁?”皇帝忍住笑,近乎调侃地问道。

    瞿云站在一旁,心中却是雪亮,皇帝不愿把命运交托给态度暧昧的王沛之,决定尽力拖延抵抗,以待援军。

    “这……”

    那将领顿时惊慌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是从上级口中鹦鹉学舌来的借口,如今要他说个明白,却实在是难为他了。

    一个生得伶俐些的参赞凑在他耳边低语,他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有奸佞唆使皇上裁撤兵士,以为鞑靼人败退就可以不要咱们了!”

    他这一句煽动,虽然粗糙,却很是奏效,士兵们虽然不懂什么清君侧,可裁撤兵士还是听得懂的,这就是砸他们饭碗的意思,于是越发及发热,齐声鼓噪起来,一时倒也是声震云霄。

    皇帝并不急躁,等这阵乱喊过后,不疾不徐道:“是谁说朕要裁撤士兵的,诏令呢?”

    那将领怒声答道:“秘诏既下,皇上还要继续隐瞒吗?上面可盖了兵部的戳啊!”

    身旁的参赞从身上掏出一道揉得半烂的公文,士兵们虽然识字不多,可明晃晃的大印还是认得的,于是怒火越炽。

    “兵部?!”

    皇帝冷笑着,朗声说道:“你们身上的秋衣,都是兵部新发下的,若是要裁撤你们,还用缝制这些物件吗?”

    这道理虽然通俗,却是一针见血,兵士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说得有理。

    皇帝见人心支援,于是继续道:“清君侧是什么意思,各位也许不明白,这就是谋逆作乱,是要诸九族的大罪,有安平二王的失败作前车之鉴,你们真以为能成功吗?”

    他声音不大,却是清朗响亮,以一口真气贯入,在夜色中响彻了所有人耳边,有些士兵不由得心生惧怕,他们踌躇着,连手中兵刃落地都浑然不觉。

    “皇上被奸佞所挟持,目前说的不过是违心之语!”

    那将领见人心有所涣散,焦急怒吼道。

    “笑话,朕是何等样人,难道会重演汉献帝故事吗?”

    皇帝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连对话的兴趣也再无半点,只是沉声喝道:“何去何从,各位该有个抉择,你们不怕死,难道要九族殉葬吗?”

    城楼下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多人被这‘九族殉葬’震慑住了,失魂落魄地窃窃私语着。

    “弟兄们,我们走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了,如今放下武器,也是造反的死罪,不如撕杀一场,兴许还能搏个封妻荫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该轮到咱们立这拥立之功了!"

    那将领咬咬牙,顿时豁了出去,用既成事实来断了兵士们投降的念头,又许以重利,这一招果然见效,许多人血往上涌,想起前次安平二王造反时几百颗首级传街示众惨象,自觉反正逃不出惩罚,不如搏它一搏。

    他们眼中狠色加重,呼啸声又起,瞿云连忙对皇帝道:“这都是些杀红了眼的亡命之徒,皇上还是暂避为好!”

    “不妨!”

    皇帝怒极生笑,从侍卫手宫抢过弓箭,弯弓搭箭,白羽瓴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残影,呼啸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那将领只觉得眼前一花,咽喉一痛,咯咯作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定了前方,仿佛不敢置信,却仍是不甘心地跌落尘埃。

    “首恶已除,余犯不问,汝等放下武器,即可自由散去,若朕违背允诺赶尽杀绝,他日如此人一般,横死于箭下!”

    皇帝这一句,宛如在热锅里撒下沸油,许多人惶恐狂乱,惊叫着后撤,转眼便不见踪影。

    剩下的死硬之从,也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只是剧烈喘息着,仍在城楼下剧烈撞击着铁门,两方对射的箭石又开始在空中横飞。

    “一时半会还算安然,可这也挺不了多久,这些都是静王许以重利收买的外镇官军,虽算不上绝顶精锐,却也是剽悍老练。一旦攻入宫中,禁军根本抵挡不了多久。”瞿云很有些忧虑道。

    皇帝不见晨露身影,于是问了一句,瞿云叹了一声道:“她出宫去一会王沛之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信物

    京营之中,却不似孙铭所说,一命既下,九州尊从。大堂之上,气氛凝重僵窒。

    “大将军,我们都是你手里使出来的,如果是别的事,就算是水里来,火里去,也不过是一条性命,我齐某皱一皱眉,就不算是京营的老人!或惟独这次……”

    说话的中年人,鬓发也亦斑白,听他话音,也是当年最早从龙的义军一员。

    王沛之虽然早已隐退,他却仍称他为大将军,执礼甚恭。

    “大将军,家父是您的老部下,我幼时便听闻您的威名,实在心升景仰,若今日我们面对的是鞑靼蛮夷,即使马革裹尸,也绝无怨言。”另一名年轻些的将领也是忧心忡忡道。

    “你们都在担心,谋反的污名,会沾污了自己和家族,对吗?”

    王沛之微笑着品茗,如此紧急之时,他居然仍有此闲情逸致。他神态宁静安详,仿佛是刚从甜睡中醒来,又好似等待情人相会的青涩少年。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将焦灼疑虑都沉淀于心,却再不愿开口。

    “当今天子无德,我奉太后之命行废黜之实,又有什么不对?”王沛之的微笑,在茶香氤氲中飘忽不定,众人听他这一句,惊得脸色煞白。

    半晌,那齐姓将领才沉声回道:“大将军,你一来便夺了孙铭的军权。道是要襄扶帝室,我们没什么话可说。跟着您就是了,可今上虽然为人冷峻,却实在是勤勉有为的好皇帝,他刚平复了鞑靼之乱。我们虽然远在京城,对他也是佩服得紧,要大伙儿把他废黜,实在是万万不能。”

    他说完一咬牙,竟然双膝跪地,双手奉上佩剑,道:“末将不肖,不能陪同大将军行此倒行逆施之事,惟有将这条命还给您,说起来,潼关一战蒙您搭救,已经多活了近三十年,大恩大德,只能来生再报了!”

    那年轻将领面色苍白,牙齿都在哆嗦,却也毅然起身道:“今上圣明,为臣者慎宜自重,我亦不愿落下千古骂名!”

    其余人对望几眼,默不作声的几乎都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旁,只有几人与王沛之渊源太深。实在踌躇不决。

    “哈哈哈哈!”

    在这寂静得窒息的大堂上,犹如狂飚突起,惊破天阙的大笑声,居然出自王沛之本人。

    他仿佛愉悦已极,畅快大笑着。声音绵延浑厚,到最后,几乎要笑得咳嗽起来。

    “今日真是高兴啊!”

    王沛之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环视着周围众人,呛咳着说道:“忠臣良将啊。”

    众人正是一头雾水,却见王沛之低声笑道:“孙铭那个傻孩子,还以为老夫我一出面,就会从者云集呢!若是叫他看见这一幕,我做老师的,定然是面子全无了。”

    他止了笑,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你们且看此物。”

    众人凝神一看,竟是一枚玄金令箭,内圈刻有清晰的铭文:如朕亲临。一旁刻有蛟龙图饰,有家学渊源的,早已在旁惊呼道:“这是先帝的贴身信物!”

    “以此物件,可否请各位听我号令呢?!”

    王沛之轻声笑道,用手轻抚着令箭,笑容中含着怀念和怅然。他长身而起,仿佛充耳不闻众人的窃窃私语,只一句,便封缄了所有的疑虑——

    “你们即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先帝的眼光,这令箭一向颁给钦差,回朝之后必得奉还,而他在临终前,却赐给了我。”

    齐姓将领艰难地起身,活动着麻痹的腿脚,仍是耿耿道:“大将军,今上……”

    “呵呵,你们以为,我真要废黜皇帝吗?!”

    王沛之哑然失笑,以戏谑的目光环视着众人,眸中神采,却越见柔和。

    “倘若谁惟命是听,真的随我去行这废立之事,刚才我便会斩下他的人头!”

    与温暖柔和的微笑截然不同的,那低沉狠绝的声音,王沛之目光犀利,缓缓说道:“你们要是仍有疑虑,入宫之后便可依本心行事,宫中正在抵御逆党,所谓襄助帝定,可算是真当其时了。”

    这一句实在有理,所有人都不由点头,暂时打消了疑虑。众人气氛刚有些松动,却听堂外有人报道:“宫中有骑疾行而来,要求大将军到营前一会。”

    ***

    王沛之赶到时,只见夜风秋凉,沁得一地落叶,将黝黑大地铺得满满一层。

    沙沙的叶声,越发衬得深夜寂静,那轮血月高悬空中,诡异而怜悯的望着这世间众生。

    他好似看到了幼时最为精彩的武生打戏,禁不住,微笑起来。他望着地上,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见那一道雪缎纤影。

    那抹雪色,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他微微转头,自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以冷淡调侃的声音笑道:“娘娘不在宫中伺奉皇上,来这粗鲁不堪的军营之中,有什么指教吗?”

    “何必明知故问?”声音清冽如同冷玉碎琼,王沛之的身躯微不可见的一颤,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在这一瞬间挥发开去。

    他攥紧手掌,只听见自己又笑道:“是为了驸马的事吗,我有先帝如朕亲临的令箭,就算他是帝家亲眷,也只得交出军权让贤。”

    “先帝的信物?”

    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又好似带着惊奇的怨毒,晨露冷笑道,反唇相讥道:“先帝给你信物,就是让你谋害他儿子的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突变

    “若真是谋害,驸马怕是死于当场,也不会把军权交出吧!”

    王沛之笑道,心中却是如刀绞一般疼痛。

    阿媛,你素来坚强,可这一回,你面对这绝境,将如何呢?

    他暗自默念着,终于抬起了头。晨露只觉得那双眼,含着虚无的怅然,近乎淡漠的狂然,哀伤的,隐忍的,决然的望向自己。她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答道:“即使如此,你手握京营,在这等险恶关键的时期,实在难以让人放心,你若还有为臣之心,就应当交出军权。”

    “若我不愿呢?”

    “那便是……”

    呛然一声,太阿剑瞬间出鞘,在幽暗中灼然生辉,疾速向着他的咽喉直取。

    王沛之虎口贲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这才险险逃过一劫。

    “于阵前取大将首级,不愧是她的传人,风格亦是酷似啊!”

    他轻声低喃道,居然再次微笑起来。

金戈火花迸裂之间,两人身影在半空中变幻,再次落地时,晨露衣袖被刺出一道两寸裂口,而王沛之倒退两步,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顿时面色苍白。

    “原来是你!”

    晨露豁然开朗,以剑指他道:“那夜的刺客,我一直觉得招式眼熟,却没曾想居然是你!”

    她冷笑道:“你到底是静王一党,还是替太后办事的?!”

    “我只是依从我的本心。”

    “好一个依从本心!夜袭取我的性命,也算是依从本心吗?”

    “那是还债,人做的孽,总是欲解不能,总是一再蹉跎。”

    王沛之的嗓音低沉,仿佛深溺于某种隐痛之中,他抬起头,轻声道:“你上次伤我的剑招,是寂灭三式吧?”

    晨露微微一凜,沉吟不答。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学来的,但于我来说,看到这剑招,就想起自己最深的一桩冤孽来。”

    王沛之声音坦荡的,继续道:“这些冤孽,都是我年轻时候造下的,午夜梦回,仍会汗湿重衣,心如刀绞。”

    “桩桩件件,到今日,终于要了结。”

    他的声音在血月下仿若虚幻,晨露蓦然想起自己在孟兰节的夜晚,追着幽渺河水明灭的莲灯随波飘荡。那种感觉,就好似即将沉溺的灯焰,怅然的,宁静的,用尽自己全部神粹的,燃烧。

    “你意欲何为?”

    “入宫,襄帝勤王。”王沛之毫不迟疑地答道。

    “京营将士到底效忠于谁?”

    “当然是当今圣上。”王沛之笑得怅然苦涩,一字一句道。

    晨露见他如此坚定,于是沉吟道:“口说无凭,要如何相信。”

    “这位娘娘,王大将军如何,我们不敢担保,但我们自己,却绝不会为虎作伥,做那谋逆之。”

    大营后面,出现几道人影,忍不住开口说话的是那位齐姓老将。

    “是啊,大伙儿虽然敬仰大将军,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况且王大将军刚才也说了,就是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先帝的眼光。”

先帝的眼光。

    这话本来极是妥当,晨露听了,却顿时面沉似水,目光冷冽森然。

    一旁那年轻将领终于开口了,“一旦有变,将士们是听我们的,朝廷如果担心我们谋反,尽可以先派人将我们的家人看管羁押,我先说了,我家在燕子巷……”

    其余几人也纷纷开口,爽朗地报出自家底细。

    晨露望着这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点头道:“不用说了,我相信你们。”

    ***

    京营开拔之时,朱雀大街上响起一阵甲胄碰撞的印呼。

    所有人都寂静无声,只有当前两骑在悄声低语。

    “京城乃是国之中枢,这几个月间,却迭遭变故……”

    王沛之有些心疼地望着青石条砖上新增的裂痕,叹息道。

    他又看了一眼晨露,笑道:“你现在仍对我心存疑虑,却又为何肯随京营将士一齐入宫,不怕引狼入室吗?”

    “我既然肯放你们入宫,便有万全之策,与其让京营动向不明,还不如让它到风口浪尖上试试,谁忠谁奸,一下便能分明。”

    “万全之策?”

    王沛之咀嚼着话中含意,心中也明白几分,于是又问道:“入宫之后,这些京营将士们务必由圣上调配,不然,他们绝不会听从。”

    “那是当然!”

    晨露还待再说,却见不远处西华宫门洞开,前来接应的涧青面色惊惶,仿佛受了什么绝大的惊吓。

    “出什么事了?神武门被攻破了吗?”

涧青喘息着,勉强摇头道:“不,神武门那边有瞿统领在,一时还能撑着,只是慈宁宫那边……”

    “慈宁宫怎样了?”王沛之在旁问道。

    涧青看了他一眼,道:“慈宁宫被人攻破占领,太后已被挟持。”



第一百九十九章 窥者

    太后入夜后就很不安稳,她咳嗽有些加剧,又不肯宣太医,只是望着天边的月儿,低喃道:“这月红得邪意。”

    芳云心知肚明,她是在为宫变的进程而焦急,于是安慰道:“娘娘若是睡不着,不若点些熏香来抹牌,也好消磨这长夜。”

    太后答应了,于是加上叶姑姑和这两个侍女,四人支起檀木桌,抹起了牌来。太后拿了一手好牌,却是心不在焉,屡屡失误,不一会儿,桌上的金锞子便输了大半,这还是三人不敢让她太失颜面,暗中放牌的缘故。

    “也没什么意思!”

    太后只觉得昏昏欲睡,她打了个呵欠,只觉得人影在灯下拖曳晃动,竟似鬼魅狞笑,她清帐得打了个寒战,凝神再看,却是平静如常。

    难道真是人老阳气少,平白见鬼魅吗?

    她心中咯噔一沉,顿时心绪大坏,随手拨乱了牌道:“乏了,睡吧!”

    太后由几人服侍着宽衣上床,不知怎得,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梆更的声响在静夜里越发清晰,纱窗虽然紧闭,血色月光却从中隐约透出。

    太后侧耳静听,前廷方向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喧哗,她喃喃自语道:“怎么还没有动静?”

    “母后这么急让我来送死吗?”

    阴冷的声音突兀而起,太后身子一颤,只见秘室的门徐徐而开,出现在眼前的,竟不是王沛之,而是静王元祉!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太后既惊且怒,正要张口唤人,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却正是今夜当值的玉琴。

    “玉琴你快喊人!”太后惊慌的声音,却因玉琴的动作而戛然而止。

    她微笑着朝静王点头示意,随手将门栓放下,殿中与外界从此隔绝。

    “母后,玉琴是我特别孝敬您的,这一阵,她伺候得您可好?”

    静王低笑道,拍了拍玉琴的手背,让她在门边伺望着,对着太后又道:“至于为何出现是我,而不是王老将军,这便要怪母后你太粗心了。”

    “上次四弟谋反,您身陷险境,却莫名有银光一闪,外人不知就里,以为是我发的暗器,可我却一直在琢磨这问题呢,还好玉琴伶俐,终于发现了您的秘密,话说,您可真是艳福不浅哪!”

    静王笑得轻佻,太后狂怒攻心,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勉强支撑信床柱,才缓缓坐下。

    “你这畜生,我对你不薄……”太后咳嗽道。

    “对我不薄?!”

    静王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火光如灼,“你害死我母妃,对我利用之余,严加防范,这叫对我不薄?!”

    他越说越是怨毒,“就是这次,你也拿我当替死鬼,哼哼,一旦我弑君成功,京营将士便会以谋逆大罪拿我,到时候你身为太皇太后,挟幼主而自重,真是好计谋她手段哪!”

    他凑近太后,以戏谑残忍的目光看着她道:“母后,我的人已经在神武门前动手了,离京城最近的援军也被我以一纸换防公文调离,皇帝手中能调动的力量所剩无几,这一次,成则万事好说,若是不成,母后你也休想安然脱身!”

    “畜生!”

    太后呛咳着,以险恶的目光瞪视着他,低声咒骂道。

    这母子二人在这一刻终于撕破了伪装良好的画皮,彼此以狠绝的目光瞪视着,殿中的气氛因这一份对峙而分外僵硬。

    “你进了王沛之的府邸,他不在家中是吗?”

    太后打破这一沉寂,低声问道。

    “你那老情人此刻大概在京营之中吧,他成功夺得军权,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动我分毫吧!”

    静王以轻蔑露骨的神情扫视着太后,啧啧赞叹道:“母后,您真是有本领手腕。”

    ‘腕’字还没出口,他蓦然挥袖,一抹流光从袖中飞出,直直穿过镂花殿门,消失不见。

    殿外随即传来一声闷哼,好似有谁受伤忍痛,玉琴闪身追了出去。

    静王神色间不复方才的悠闲,他俊美如神的容颜在灯下显得阴森扭曲。

    “是谁?”他冷声逼问着太后。

    太后听那声音耳熟,暗忖十有八九是芳云,不由心中暗喜,口中却不耐笑道:“人是你发觉的,问我有什么用?”



第二百章 对峙

    暗夜如霜,血色弯月在头顶撒下不安的光华,芳云在宽阔大道上竭力奔跑着,身后一阵轻风扶摇而来,那是玉琴在追赶。

    平日里嬉戏友善的姐妹,此时在她眼里却是狰狞有如套了画皮的女鬼。

    两人身法都算轻盈,但芳云不是多么上乘的武功,专职潜伏的细作,一般并不会修习多高深的武功。

    一道软烟罗从身后席卷而来,芳云身不由己地被拖曳而回,她脖上被缠,几乎窒息。

    一道人影从前方掠来,下一刻,芳云从束缚中解脱开来,她看着眼前这异常熟悉的面容,呛着咳嗽道:“太后被静王挟持!”

    ***

    静王的不祥预感,在一刻后化为现实,慈宁宫外脚步声混杂,从窗纱中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

    “静王,出来答话吧!”瞿云忍着怒气问道。

    他从神武门前被紧急请回,竟有这等混乱局面等着他。

    静王冷笑一声,正要高声拒绝,只听瞿云沉声道:“你再不出殿,我就要射箭了!”

    静王一惊,怒喝道:“你敢!太后也在这殿中!”

    “你不肯出来,谁知道太后是否已经遇害?!”

    静王一凛,头脑顿时清醒下来,他这才意识到,外间这些人,大都是皇帝的亲信,他们怕是巴不得趁这混乱让太后早早归天。

    他主意一定,用短剑横在太后脖项前,另一手推开了殿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外中庭里满是黑鸦鸦的人。静王孤身在此,却并不慌张,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等待前方那边的胜利。

    “静王殿下,挟持太后并不是个好主意,前次平王的愚行还历历在目,想不到你也要重蹈覆辙!”

    瞿云的口气并不重,只是语言直接而辛辣。

    “见笑了,我实在是无奈呀!”

    静王满面无辜,正要天花乱坠地继续往下说,只听远处传来沉闷的甲胄钝声,他面色终于变了,却是略带喜色的轻松。

    京营,终于到了。京营的到来,终于把静王从窘境中解放出来,有王沛之在,太后这张牌终于能发挥效力了!

    “你先回神武门吧,这里有我。”

    清冽的女声,决断从容,静王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在大队人马找到了声音主人。

    “嫂子,好久不见了!”他仍是佻脱地打着招呼,眼中却警惕更甚。

    晨露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挟持的太后,下一刻,她微笑着开口。

    “为什么不刺下去呢?”

身后京营的将士们齐齐惊呼,他们常年受皇家正统的熏染,君臣尊卑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顿时哗然。

    晨露回身微一示意,只见外层重重涌出无数刀剑甲胄齐整的将士,将京营入宫的这一镇人马完全包围。

    “怪不得你让京营的其余四镇都去援救神武门,原来这圈套是专为我们准备的!”齐姓老将恍然大悟道。

    其余人见这等架势,也都是面色阴沉。

    “言重了,只要大家不轻举妄动,我们绝不会冒犯。”

    晨露淡淡回了一句,观察着场内的诡谲局面。

    以太后静王为中心,京营围成一圈,外层又包有自己的人马气氛实在诡异险恶。

    “看这甲胄的花纹,是周滩的镇北军吧!”

    王沛之只瞥了眼,就认出了其中渊源。

    “果然眼力如炬。”

    晨露淡淡道,也不知是贬是褒。

    静王见自己这边被忽视,于是加重了手上力道,太后不由发出一声呻吟。

    “静王殿下,你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

    晨露淡然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丝毫不以太后性命为念。

    静王见四周兵士重重,心中一阵凛然,却还是强笑道:“离京最近的援军已被我调开,即使周浚借你人手,难道能把镇北军搬来不成?”

    “王爷,这个问题,还是由我来说个清楚吧!”

    从晨露身后出现的,竟是身着朝服的裴桢!

    “原来你竟是!”

    静王惊怒交加,只觉一阵颓然。

    “王爷,那一纸换调令,我确实盖了印,但若是细读,便会发现所写的驻扎期限,是到明年闰贰月廿九,明年并不遇闰,又怎会有闰贰月廿九这一天呢?所以当地的卫所长官定会有所拖延,你现在快马加鞭前去,这几驻军定是分毫未动!”

    裴桢悠然轻笑,一身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轩昂挺拔。

    静王再也忍不住,微一咬牙,手下用劲,两道银光在这一瞬暴涨,不约而同地直奔他面上袭去。



第二百零一章 废黜

    只听得铛的一声响,两道银光在空中交撞,然后在静王眼前齐齐落地。

    静王惊得四肢百骸的血都凝到了惊涛,他定下神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道银针,一柄发钗。

    “对不住,静王也是先帝后裔,若非必要,不能让你取了他的性命去。”王沛之轻挥广袍,对着晨露道。

    “那就让静王取了太后的性命罢。”

    晨露微微一笑,居然没有动怒,乐得在一旁冷眼旁观。

    “静王殿下,请你也就此罢手了,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静王冷笑不语,清漠俊美的面容上现出一道扭曲的阴霾,他手下更加用力,让太后发出凄厉的呻吟,“看样子,我是走投无路呢?”

    他苦笑道,扫视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群,眼角因兵刃的寒光而微微眯起。

    “太后是我唯一的筹码了,你若是我,会轻易放开吗?”

    王沛之瞳孔瞬间紧缩,眉宇间威仪摄人。

    游龙般的剑光让漫天星辰都为之黯然,悍烈杀意一出,让人肝胆俱丧,血月的光华幽转,仿佛也为这人间名将的一剑而惊魂。

    静王拖了太后,却仍是躲得狼狈,闪避腾挪之间,越发捉襟见肘,他索性豁了出去,一咬牙将太后直直挡上从来剑尖。

    太后的凤眸因极度的惊恐而睁大,剑刃闪着凛冽寒光朝她而来。宛如无边的镜面在这一瞬破裂,她清晰地望入王沛之眼中,他那刚毅无畏的脸容,此时却带有某种奇异的光芒,像触摸到海市蜃楼的那一瞬,又像顽童俯身河川,去捉捞那镜花水月。仿佛在直面幻象,渴望着,却也知道是徒劳白费。瞳仁深处的那一抹幽华,一点点扩大,勾起,几欲溃散,却又终于艰难地拼凑起来,化做一道苍凉宁静的微笑。

    剑气已侵入她的肌肤,杀意有如岩浆喷涌,毫无掩饰。

    太后在这一瞬完全失去了反应,一切仿佛无声变慢,她任由静王狼狈一拖,任由自己的面庞擦过锋刃,一滴鲜血沁出,她也茫然不知。

    众人只听得一声剑吟,接着,便是骨头破裂的声响。静王坠落在两丈开外,他肩骨以下被王沛之一掌拍碎,鲜血横飞之外,竟露出了森然白骨。

    剧痛攻心之下,他无力松手,太后支撑不住,翩然跌落。一双宽厚的大掌将她扶起,平素的温暖安宁,在此刻竟感觉冰凉沁骨。

    “沛之,你终于来救我了。”她低喃着,如溺水者抓隹浮木一般,紧紧握住那双大掌。

    王沛之将她扶住,下一瞬,他做了一件让太后惊骇心痛到极致的举动。

    他坚决地,一寸一寸地将手掌从太后白皙莹润的指间抽离。

    “沛之!”

    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觉得一阵眩晕,低声喊道。

    “将静王拿下!”

    王沛之沉声喝道,当年统帅万军的威仪和气度毕现,有几人便上前搀了静王,他已是气息奄奄,于是连忙止血包扎不提。

    “先帝曾经有遗旨,因时世艰危,所以一直没有公布,现在是它大白天下的时候了。”

    王沛之对着晨露道:“请娘娘请出旨意。”

    晨露闻言眸光一盛,很有些惊愕,但她瞥见四周的京营以及禁军将士正在侧耳倾听,顿觉时机已到。一声口谕传下,重重叠叠地传回前廷,不到一刻,秦喜便捧着乌木匣子到了。

    “中宫林氏怀执怨怼,擅权威凌,宫闱之内,若见鹰鸇。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除其皇后玺绶,黜其尊号,永禁昭云宫中。朕百年之后,亦不得以帝母之尊干涉朝政……”

    秦喜响亮而略带尖锐的声音,在夜空中扩散开去。那卷半旧的黄绫绣龙圣旨,在他手掌间灼然生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好!好!”

    太后嫣红的唇上都失了血色,她全身都在轻颤,她竭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尖利的指甲刺入掌中,磨得鲜血淋漓,也丝毫不觉。

    “先帝的旨意吗?”

    她咬牙冷笑着,皎美高华的容颜也随之蒙上一层黯青,上面肌肉,随之微微扭曲着,她被妆容掩饰的苍老,在这一刻暴露无疑。

    “太后,这是先帝的旨意,您受了这场惊吓,还是先回昭云宫休息吧!”

    秦喜上前恭敬搀扶道,亦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太后并不领情,仿佛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将他的手甩开。

    “什么先帝旨意,分明是伪造的,皇帝不忠不孝,竟敢弑母,居然还假托先帝名义。”

    她语调悲愤,神情之间郁郁含冤。



第二百零二章 陨落

    从将士中爆发出一阵微微鼓口声,晨露微微冷笑,开口反驳道:“那道旨意,原本是先帝交给惠妃秘密收藏的,当时消息走漏,惠妃宫中一连遭到她几波刺客的急袭,她情急之下,只能将圣旨交给林邝保管。”

    “之后惠妃就因病急薨,秘旨就一直留在林邝手里。”

    晨露最后道:“然后朝廷就从他手中缴获了此物。”

    “林邝是我家门败类,他的话也可相信吗?!”

    太后冷笑着,仍是冠冕堂皇道。

    王沛之望定了她,幽然吐出一句,“那一年先帝与你争执,错手将一道卷轴掷中你的手腕。”

    太后的脸色顿变,只听王沛之继续道:“你并没有细看内容,其实那便是这道圣旨,那次你的手腕被木轴砸伤,在这道圣旨上留下了一滴血。”

    太后面色越发灰败,腕间的翡翠玉镯碰撞着墙角椒壁,发出冷冷之声。

    “你的手腕,现在还有一块淡色伤疤。”

这一句如离弦之箭,挟着锐利的啸鸣从太后心间射过,她不知是惊是怒,全身都籁籁轻颤。

    在场众人都是男子,晨露使个眼色,秦喜大着胆子上前,惴惴不安道:“太后娘娘恕罪。”

    他揭起太后的罗袖,在雪肤之上赫然见到那块疤痕,果然是分毫不差。

    太后也不反抗,只是失墙伫立着,说不出的孤单萧索。

    血色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玄色纬衣上重重团了本色暗花与金红缠丝绣。虽然眼角有淡淡细纹,却仍遮不住那份皎美高华。

    “沛之,你为何要如此待我。”仿佛已痛绝心肺,她低低问道。

    平日幽深平静凤眸中宛如盛了两团火焰,灼热而凄厉。

    “阿媛,你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王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隐忍的哀伤。

    “我可以为你去刺杀政敌,可以为你隐忧避世。但你却仍不罢休,你要废黜今上,让未出世的幼儿即位,让你继续垂帘听政,九州天下随心所欲,却又要置苍生黎民于何地!”王沛之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顾四周众人的低哗,只是凝视着太后,目光沉痛决绝。

    “够了。阿媛,罢手吧!”他温柔的,宁静地喊着她的闺名,再一次恳劝道。

    太后低低冷笑,目光中混合着强烈爱憎,“你说得真是轻松。”

    她笑得温柔凄楚,“我自十九岁伺奉先帝,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年了,夜夜梦回,有哪一夜睡得安宁,你真以为是我恋栈权柄,欲壑难填吗?!”

    她眺望着重重的宫阙飞檐,轻轻的,一字一句道:“这帝阙千里,玉座珠帘,一旦拥有,便再不能失去,除非是……”

    她微笑着,轻轻吐出那个天地间最可怕的‘死’字。

    王沛之悚然心恻,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道利芒。

    “小心!”

    他飞身扑去,间不容发地把太后推开,那道利芒闪着幽暗地绿光,直直刺入他胸。

    变生肘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其他。

    一道矫健柔弱的身影从宫墙上跃下,以手中弩箭再次射杀两人,负起静王就转向疾奔。

    无数人在这一瞬惊呆了,待回过神来,维修组上前急喊:“大将军!”

    “王帅……”

    “王大人……”

    王沛之平躺在地,太后近乎痉挛地握住他的手,瞳孔收缩为一点,面庞因震惊而扭曲。

    “沛之……”

    她颤抖着,绝望地低喊,白皙柔腻的手掌,被那潺潺而出的血泉沾染浸润。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流出,灼热地,咸苦的,落进王沛之的眼中,近乎滚烫。

    “不要哭,阿媛。”

    他咽喉咯咯作响,却勉力撑起身躯,对着左右亲兵道:“把她拉开。”

    从人无不凛然,强硬地将太后搀起,正要拖离,却见她剧烈挣扎着,竟摆脱了几个有力男子的钳制,扑回到他身边。

    “我不哭。”

    太后只觉得漫天星辰都在旋转,这繁华若梦的宫阙万重好似在崩坏、风化,雕梁画栋化为朽灰,一寸寸地,消逝眼前。

    她咬牙微笑着,笑容一如二十六年一般妩媚清丽,“坚持住,太医马上来了!”

    王沛之戎马半生,眼光如炬,微微一瞥自己的伤势,心便沉了下去。

    他眸光闪动着,故作轻松地喃喃道:“好痛哪!”

    他对着太后露出温柔地微笑,低声唤道:“唱一曲吧,就我们初见面的那首。”

    太后恍惚着起身,清了清嗓子,清婉透彻地歌声便在夜色中飘忽,似远又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

    王沛之突然挺身坐起,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让太后软软躺倒。

    他咳嗽着,口鼻间也溢出血来,因这一猛力动作而瘫倒在地,瞳孔也开始扩散。

    “对不起,还是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苍穹万物在眼前空悬倒转,这一生许多的悲欢离合,在这一瞬流转而逝。

    脚步声轻响,有人逐渐接近,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仿佛在很远处,又仿佛近在眼前。

    “嫂子,是你吗?”

    他的意识越发模糊,却因这黑眸中的寒意而豁然惊醒。

    “你从地府黄泉中来找我索命了吗?”

    他微笑着,口鼻中不断呛出鲜血来,“也好,这笔帐欠了二十六年,早该还了。”

    “嫂子,是我将伪造的行军路线给了旭哥,让他以为你与忽律王子勾结反叛,也是我,偷用了你贴身的印信,让他深信不疑。”他咳嗽着,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旁若无人地说道。



第二百零三章 黄泉

    “你对我如姐如友,我却为了一己私欲,害你致死,是我对不起你!”

    “可你要是不死,阿媛就活不了,你性情刚烈,一旦从北疆返回,断不会容下她与旭哥的苟且私情。”

    他咽喉哽咽着,吐出一道血箭来,回光返照的,眼前一片清明。

    那一道黑眸的主人,并非是二十年前身死陨落的林宸,而是今上宠爱的晨妃!

    王沛之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声嘶力竭道:“你是林宸的传人吗?”

    白皙的手腕被箍得死紧,晨露双目幽渺,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紧握的力道逐渐松了下来,那一只满是血污的大掌,终于僵硬松开,无力的落下。

    王沛之双目怒睁,仿佛至死都在等那一声回答。但他终于没有等到。

    “这算什么!”

    晨露全身都在剧烈地轻颤,雪白贝齿几乎要将朱唇咬破,嫣红的血丝从唇边落下,眸中一时火光冰焰,一时幽眇诡谲。

    一句对不住,又如何能让我释怀!

    她斩金裂铁地想喊出这一句,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一瞬,她眼中几乎滴下血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这决绝地憾恨。

    为何不能让我亲手杀了你!

    所有人都一时静默,仿佛不敢相信,这名动天下,叱咤风云的开国大将军,竟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撒手人寰。

    一片寂静中,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犹如钱塘江潮水一般,逐渐浩大奔涌。

    颦鼓声如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随着城门轰然落地的声音,神武门已破。叛军攻入宫中,有如暴雨惊雷的颦鼓声中,有万千人声呼啸奔涌,地面都为之微微战栗。风云激荡中,血色的弯月隐没在了云中,仿佛不忍目睹这惨烈一幕。

    “弟兄们,该是我们京营为国尽忠的时候了,让那些外来的胆小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朝精锐!”将领们高声呼喊道,人潮如挟着风雷的怒云向前廷席卷而去,迎接那一场悍烈的激战。

    身着黑甲的镇北军将士也一声不响地朝着前廷而去,他们虽然对朝廷素多怨圭,在此时也一致以大局为重。

    怒云不一会就离开了这里,中庭顿时空旷寂静宛如平时,只是多了那一滩鲜血,一具尸体。

    夜风中摇曳着庭中的树枝,花木婆娑声中,仿佛连天边游云都远离了此间,只剩下碧落黄泉间这一幕,让人无语凝噎。晨露站在这幽深庭院里,雪衣被夜露浸透,亦不自知,她的面庞雪白晶莹,没有半点泪痕,只有那唇边被咬破的血滴,蜿蜒而下。

    仿佛是失去魂魄的躯壳,黑眸中不见往日的顾盼清扬,只见浓黑沉重。冥冥中,有谁在叹息一声,又仿佛有什么碎裂,发出一声清响。血月朝着林中坠落,黑黢黢的枝桠间,只见破碎的残光华晕,却更添妖魅。

    ***

    十一月十三,静王作乱,叛军攻入神武门,京营将士奋勇抵御,激战一夜后,终于在破晓时分等来援军,将之一举歼灭。

    随着这惊心动魄的宫变落幕,朝中掀起了追查乱党的风潮,无数颗头颅在菜市口跌落血污,又有几十家大小官员的府邸被查抄圈禁,暴风骤雨中,一道上谕并不引人注目。

    “一应太后銮驾注辇,从即日起收归内务府管制,从即日起,停用太后宝印。”

    老于朝政的人,却一眼就看出,这是废黜太后的先兆了。

    但此刻人人自危,都怕与乱党粘上关系,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拂逆皇帝。

    静王在京中经营多年,平素又任性侠义,各位朝中大臣无论亲疏,都与他相熟,不免在家中战栗不安,生怕一觉醒来,已成了诏狱的阶下囚。

    三日后,京中的动乱终于平息下来,皇帝杀尽了几百人,却也不欲广加株连,于是朝政终于逐渐回复正轨。

    ***

    “她仍是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吃不喝吗?”

    皇帝关切的声音中带了怒气和焦虑,他一挥袍袖,强行推开大门,进了寝殿。

    涧青面有难色,犹豫一直,终于还是没有跟进。

    素来清雅的寝殿里,如今却是香氛迷离,氤氲恍惚间,重重的玄紫凤纹缎被中露出女子的一头乌发,直垂着披泻而下。

    皇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缎被,正迎上一双大睁着的眼,深寂涣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第二百零四章 忘川

    “你怎么了?”

    他一时惊骇,心痛得皱起眉头,“你不吃不喝,到底是为什么?”

    晨露微微抬头,黑眸中仍是一片茫然。

    “我只是倦了。”她低低开口道,声音微弱,完全不似平时。

    皇帝也不再多说,缌为她裹上毯子,将她打横抱起,也不理那零落的通天鲛纱帷帐,径直出了寝殿。秋日的中夜沁凉入骨,深露浸湿了人的鞋袜,皇帝抱着她,一跃上了屋檐。

    琉璃瓦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幽光,皇帝将衾毯抱紧,却毫无亵渎的念头,只觉得伊人这一刻脆弱至极,需人怜惜。

    “还记得这里吗?”他轻声问道。

    “那时梅嫔出事,我一时心灰沮丧,是你在此吹笛,让我豁然开朗。”

    温热的肌肤相触,锦衾重叠间,他仿佛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雅幽香,那并非是宫中女子常用的熏香,而是白梅一般冷洁自然。

    “看这夜空……”

    他指了指繁星闪烁的苍穹,“千万年一如此景,一旦仰望,便觉自身渺小,什么忧愁烦恼,在它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人的性命着实短暂,万事的缘由可以不提,但是人与人的争斗和仇恨,却是至死不休的。”晨露低喃道。

    “若是有一日,你辗转反侧,一心一意要取仇人的性命,到头来,他却先一步步入黄泉,那你这亘长的仇恨,又要如何排遣呢?”

    她仿佛是问元祈,又仿佛只是自语。

    “你的仇人?”

    元祈细细咀嚼着她的话音,想起之前的忽律,又想起昨天一幕,“王沛之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晨露不答,黑眸中却因那个名字而燃起火焰。

    “他倒是死得其所!”

元祈想起那夜过后,众人转述太后的暧昧行止,心中一阵厌憎。

    “想不到母后与他!”

    他实在不愿再谈起此人,可这样一个肮脏的名字,却让晨露如此失魂落魄。

    元祈心中一阵隐痛,近乎同仇敌忾地,他用力抱紧衾毯,默默无言地给以安慰。

    浩朗星空下,这高耸的飞檐之上,坐着这一对紧密相拥地男女,夜风拂过衣袂,宛如金童玉女一般。

    “睡着了吗。”元祈忍住手臂的酥麻,低声问道。

    均匀的呼吸,仿佛告知了主人的沉静。元祈眼中闪着温存炽热的爱意,俯身看向怀中热爱的女子。那嫣红欲滴的朱唇,因着面庞的苍白而越发幽丽,他低下头,一分一寸地逐渐贴近。

    这一吻封缄,只是轻轻贴近,随即分开。

    元祈神思悠然,仍在回味着这一吻,起身跃下,抱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向着云庆宫而回。

    他没有看到,怀中人眼睫微闪,在面庞上投下了浓黑地阴影。

    晨露露出一道微笑,凄婉,然而宁静,随即睁开眼。

    下一瞬,那微笑因眸中的冰冷犀利,而转为诡谲,对不起,她埋首在元祈怀里,对着这宽广胸膛中的那一颗心,默默说道。

    ***

    夜色如螟,居然下起了大雨,幽黑至蓝的苍穹,无数水流从天阶落下,遮住了一切的声响,也遮盖了人间繁华若梦。

慈宁宫门紧闭,寝殿中满是熏香的紫烟,迷离氤氲中,仿佛有无穷的梦魇藏身。

    “所有被你害死的人,都一一见过了吧。”

    清渺的低语,伴随着熏香的微微稀散,太后清醒了些,抬头看向宛然洞开的殿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今外间都在传说,太后与王大将军暧昧有私,他为救你而死,你却只是被终身幽禁,实在是天壤之别啊。”

    近乎恶毒地讽刺,从逐渐出现的清雅身影口中吐出,在寝殿中形成重重回音。

    太后费力看去,却见来人只着一袭白衣,雪一般的面容几乎溶入荧荧烛光之中,双眸却是幽黑空寂,瞳仁中那深不见底的一点,竟让她生出无边的悚然。

    “你来做什么?”

    太后微微喘息着,却不愿示弱,口中只是冷笑道:“我那不孝之子遣你来的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来看看你最后的下场。”

    宛如冰玉落地,森寒中带着无边的怨毒,太后不禁一惊,愕然抬头,“香熏的气味如何,是不是让你见到了许多故人?”

    太后闻言急急起身,踉跄着行到香炉旁,以袖拂倒了炉身,紫烟却仍是渺然不散。

    “徒劳无功,你真的已经老了!”

    低沉的冷笑声在殿中响起,仿佛岩浆都在这一瞬冷却凝固,“当初你与他苟且私通,以一杯牵机陷我于死地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掐住了太后的喉咙。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近乎茫然的,缓缓抬头。

    “你说什么?”

    “你怕我化作厉鬼来向你索命,在宸宫之中贴上密密符咒,这二十六年来,你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惜哪,人算不如天算。”

    低低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太后在这一刻眼前一暗,仿佛有无数枝蔓从黄泉中攀附伸来,将自己竭力拖下。

    “不可能的!你已经死了,死在先帝的牵机之下。”

    她近乎狂乱地拿起灯烛,明灭闪烁的火焰将对面的人影照亮。

    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穿过记忆轮回,穿过那黄泉忘川,停驻在眼前。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点敲打琉璃明瓦,飞檐下铁马在叮当急响,奔腾轰鸣好不热闹。

    太后听到自己轻轻笑了,笑声在寝殿中显得格外诡异。

    “是你。”



第二百零五章 清除

    太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罗袖拭了,银牙将红唇咬破,鲜血蜿蜒而下,那素来齐整的发髻,也因她剧烈的颤动而散落披散。

    “是你啊!”

    近乎梦呓的重复着,太后眸中的光芒狂乱明亮。

    “这一切,原来是你在作崇。”

    他大笑着,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是我。”

    白衣纷飞间,晨露已经到了她眼前。

    轻软的锦绣衾褥因着太后的狂乱而满榻散乱,她不停咳嗽着,身不由己地朝身后蜷缩。

    “你在害怕?”

    清幽的声音淡漠低沉,仿佛只是在这秋夜豪雨中叙谈天气。

    “其实你完全用不着害怕的,我绝对、绝对不会杀你的,就是皇帝本人,也不愿蒙受这弑母之名。”

    “二十六年来,我在黄泉之中受尽业火焚烧之苦,念念不忘的就是你跟元旭哪,若是让你轻易死去,岂不是太过顺心遂意?!”

    太后咬牙蜷缩在墙角,几乎瘫软,那声音却仍在耳边继续,“我要你好好活着,万寿千秋的活着,等待你的,不是什么太后的尊荣,而是世人的耻笑和唾骂,你跟王沛之的淫乱暧昧,已经被添油加醋,在市井间广为流传。”

    “而你失去了所有权柄威权,却要顶着淫妇之名,在这深宫中苦度春秋,看到那梁上的香炉吗,这熏香能让你与手下亡魂们相见甚欢。”

    晨露朝梁上轻掷,小块的香料被准确地扔入其中,熏重的芳馥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太后蜷缩在一角,闭眼不看,却仍是情不自禁的。发出低低的呻吟。

    “鬼魅的惨叫声,是不是悦耳非凡。”晨露微笑着问道。

    “慈宁宫中典雅大气,实在是个养老的她地方,你就在此慢慢消磨残生吧!”

    晨露说完翩然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太后狠毒地低喊,“你仍是输给了我,皇帝是我亲身所出,我的血脉。将会永远溶入皇朝之中。”

    晨露推门的手蓦然顿住,回过头,两人地目光对上,那是同样狠绝怨毒的,要将对方挫骨扬灰的火焰。这一生一世地纠葛搏杀,到今日终于有个了结了。

    晨露笑得清浅宁静,世间万物在这一笑间仿佛停止。

    “既然如此,我会将林家的血脉,从天朝完全清除。”

    她幽幽而道。转身离去,

随着殿门的开阖,寝殿中又陷入了一片迷离,那是永恒的、沉溺至死的黑暗。

    太后倒在榻上,神志逐渐模糊,鬼魅们阴森狞笑着,又逐渐纠缠在她身旁。

    她以最后的一道理智支撑,露出一道诡异笑容。

    那诡异中显出得意和狂妄,让她的面色越发苍白。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你输了,我手中的这张底牌,会让你后悔莫及。”

    氤氲紫烟又起,即使是指甲掐入的痛楚,也逐渐消退不了眼前的鬼魅,太后颤抖着手。无比艰难,从小衣中摸出一把物事。仅长三寸的小刀,如水的锋刃缠有一道红线,稚嫩可爱。

    这是三十年前,鞑靼人索拿她伺奉王子时,年幼的她暗自准备下的,宁可自尽,也绝不玷污贞节。

    那时候,她还是懵懂的少女,满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找个可心的良人。执手结发,相随一生。那之后,为何会变成这等局面呢。

    太后微笑着问自己,却也答不上来。手腕颤抖着用力,清芒一闪,血雾暴起,眼前的一切便逐渐黯淡。

    ***

    宫室轩敞空寂,窗外的禁城黑影幢幢,灯烛带出一点殷红,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更漏的声响被那喧嚣大雨遮盖,只有那廊下的铁马,清冷冷地一阵脆响。

    晨露在雨幕中毫无遮挡,只是缓步向前。喧哗的雨声在她的耳边轰鸣,眼前的宫室帝阙,仿佛一寸寸的在眼前崩塌碎裂。

    “从天朝,完全清除吗。”

    剧烈的绞痛从胸中升起,她放声大笑,笑声无比凄凉,连暴雨的巨响也遮盖不住。

    涧青看到眼前被水淋透的主子,不免惊诧,她正要起身准备巾帕,晨露止住了她,“等天一亮,就去请齐融过来一趟。”

    涧青正要开口,却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晨露眼中的些许暖意,已经消失殆尽,所有的神采,仿佛都冰冻玉碎,刺得人眼生痛。

    “接下来,就是你了,皇后!”

    ***

    当阁臣们上奏废后时,元祈很是踌躇。

    “皇后虽然无德,却也并无显恶,与太后的阴谋更是无涉,贸然废黜,天下将会如何惊诧?!”

    在齐融的支持下,有御史风闻奏事,道是皇后使用巫觋之术,在今上亲征之时,秘密延请术士来宫中作法。

    皇帝虽然半信半疑,却仍是派暗使加以调查,结果却让他勃然大怒。皇后并不信佛法,却对玉虚道人吹嘘的那一套深信不疑,她表面请玉虚来‘祈福解难’,实则却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

    玉虚在受刑后,马上交出了刺有今上生辰的人偶,并供出皇后曾有‘今上刻薄寡恩,如不以幼主替之,天下亦不得安宁’之语。

    事已至此,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一声令下,宗人府与慎刑监在昭阳宫中大索,不仅发现了其他的针刺人偶,有太后、晨妃,甚至是梅妃的,还在供奉巫蛊的密室中发现了一个滔天秘密。

    皇帝接到整整十页的奏报,气得寝食不思,终于下诏废后。

    “我要面见皇上,你们这些奴才给我滚开。”

    皇后在众人的拉扯下,绝望而嘶哑地喊道。



第二百零六章 心释

晨露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恐怕皇上不会想见你的。”

    “我没有跟静王勾结!”

    皇后喊得声嘶力竭,凄厉宛如杜鹃啼血。

    “你做出这般冤屈的模样,只会更引人厌憎哪,那巫蛊的木偶邪具,难道是谁故意放在你宫中么?”

    “你这个妖女!”

    皇后恨得咬牙切齿,“皇上一味宠幸你,至社稷河山于不顾,我一时错聩,才行此厌用之事,可我并未私藏静王!”

    她越是激动,“我跟静王素来不睦,他登基做了皇帝,于我有什么好处?!”

    “可你怎么解释,他重伤死于你的密室之中?”

    皇后一时张口结舌,不能作答,她猛然抬头,看入晨露冷冽微笑中,顿时有所明悟。

    “是你!是你这贱人陷害我!”

    她剧烈挣扎着,尖利的指甲恨不能撕裂这张晶莹清秀的面容。晨露走近她身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要怪,就怪你是林家的人吧!”

    她蓦然折身而去,不顾身后凄厉的哀号和诅咒。

    “你不得好死,会下十八层地狱!”

    晨露的唇边掠过一道轻讽,“地狱!”

    她笑容越发璀璨耀目,却仿佛带着日曜中央的阴霾一般。

    “我早已经在那里了。”

    ***

    裴桢到云庆宫觐见时,颇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周围的重檐帷幕。

    这里是后宫禁地,朝中官员一向不得擅入,如今掌权的是晨妃,却是毫无顾忌地宣了他入内。

    “你如今还在兵部掌印,是吗?”晨露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老尚书的连襟也被卷入这次谋逆案中,他一生刚直耿介,气得无言上朝。一直称病在家,那几位侍郎,皇上又不太放心。”

    “周浚那边的勘合,你暂时不要收回。”

    晨露把玩着手中掐丝珐琅熏球,将它抛起又敏捷接住。

    裴桢心中一凛,有些愕然道:“虽然周大将军此次是为勤王而派兵。但毕竟是京畿重地,镇北军将士并无长驻的道理啊!”

    “区区几千人,难道能把京城翻转不成?!”

    晨露笑着调侃道:“再说,若是周浚真有异心,前次叛军攻入宫中,他只要反戈一击,便是玉碎宫倾的局面了!”

    “可是皇上那边?”

    裴桢仍是踌躇,晨露淡淡一瞥,那黑眸中的幽冷,让他顿时闭口。

    “些许小事,又何必劳动皇上。”

    清冷淡漠的声音中,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无声息的蔓延,满殿都陷入微妙的阴霾中。

    ***

    裴桢离去后,瞿云便匆匆而来,宫人斟茶近前,他却面色冷峻地视而不见。

    “你调动辰楼中众多精锐,抢在皇帝的暗使之前将静王搜到,就是为了嫁祸皇后?!”

    晨露并不答话,神色安稳地端起瓷盅轻抿。

    “小宸,罪不及妇孺,对于太后你怎么报复也不为过,但是皇后与此事无关,你将重伤濒死的静王放在她密室里,是要置她于死地哪!”

    “与此事无关?!”

    晨露大笑出声,不由得放下茶盅,冷笑着回道:“林媛初入宫时,楚楚可怜,也与前代的仇隙无关,我饶了她,结果呢?!”

    “小云,永远不要小看这些无知妇孺,那么多沙场名将都不能动我分毫,结果却陷于林媛的圈套,还不够我警惕么?!”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

    瞿云凝视着他,近乎痛心道:“小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正因为如此,我沉溺黄泉二十六载,而林媛安享富贵尊荣。”

    晨露低低道,瞿云因这一句而痛彻心肺,再也无法接口。

殿中气氛正是凝重,却见涧青有些急促地敲响了殿门,“娘娘,事情有些不妙,慈宁宫那边出事了!”

    晨露乍一听见慈宁宫,眸中晶莹灿然,仿佛两点火急在瞬间凝结成冰。

    “出什么事了?”

    涧青急步趋入,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她全身都有些轻颤,也不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三寸的小刀古朴典雅,刃上的一道红线,在灯下瞧来,红得惊心动魄。雪一般的刃面上,隐约泓起一层嫣红。

    “太后她已然自尽身亡。”

    仿佛在这一瞬间听到绝无可能的笑话,晨露柳眉一轩,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清雅淡漠的声音,在灯下听来,带头绝大的风暴与压迫。

    “太后她自尽而死。”

    涧青自觉失职,只是低声道:“茶饭放在门前,她几日不取,原以为是她是失魂落魄,却不曾想,她已经……”

    “到现在才发现,慈宁宫的人可真算是尽忠职守啊!”

    晨露冷笑着,眉宇中的雷霆之怒终于爆发,“为熏香惯能迷惑心志,根本没人能保持清醒,她是怎么自尽!”

    涧青回忆着,仿佛心有余悸地,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太后以指甲掐入肉中,以极度地痛楚来保持清醒,创口处已是烂得血肉模糊。”

    “好,好,这才叫一个得遂心愿,求仁得仁!”

    晨露放声大笑,声音无比苍凉愤懑,“林媛,你终于逃过了应有的报应!”

    她茫然地失魂落魄地起身,喃喃低语道:“你们都以死亡来逃脱,那我的恨,我的怨,要如何开释呢?!”



第二百零七章 画皮

    皇后被废后,有御史言官上奏,弹劾其父靖安公有一条大罪,二日后,靖安公府邸被查抄封禁,显赫一时的外戚林氏,终于在叶落之时消尽了它最后的一丝气数。

    之后几日,几位阁臣联名上奏,恳请广择良家淑媛以充实后宫,另有中宫之位不可久耽之语,皇帝看罢一笑,居然留中不发。齐融却是心中有数,上了一道密折后,皇帝仍是不发一言,却是大加赏赐,于是齐融胆气大壮,略微指点了几个门人弟子,便有雪片一般的奏折飞入帝阙,齐口称赞晨妃温良贤淑,可晋中宫之位。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不顾一些老臣的反对,终于下诏,立晨妃为后。

    “娘娘大喜了!”

    云庆宫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宫人们一一近前来恭贺主子,各个面上都是兴奋和骄傲。

    “大喜?”

    晨露轻轻地重复了一声,却不见有喜悦之色。

    侍婢们围绕在她身旁,以自己的巧手摆弄着重染如云的裙裾。晨露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堆云又环髻,修眉联娟,玄色纬衣上重染了金丝翟纹,袖裾上带出精巧的云龙镶绣。

    这样隆重繁丽的装束,是为封后大典准备的,镜中佳人虽然华衣云裳,眉宇间却带出冷肃沉重之色。

    “望之如洛神凌波……”

    皇帝悄然到了身后,他由衷赞叹道。

晨露浓黑修长的眼睫微微扇动,轻声笑道:“我这等姿容,只好比比无盐。”

    皇帝见她笑容晦暗,心中不由一痛,柔声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日,你且放宽心别去想了,这次封后大典,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曾想,千金也难换来你一笑啊,朕真该去学周幽王!”

    “皇上胡说些什么哪,你想做周幽王,我还不想做褒姒呢!”

    晨露含怒微嗔道,眉间的阴霾,却也消散了几分。

    周围的宫人都在掩袖低笑,为皇帝的深情和诙谐而感动艳羡。

    皇帝见她露出笑容,心中不禁一荡。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他才告辞而去。

    回到了乾清宫,秦喜报道,兵部的裴桢大人求见。

    “裴桢,他来做什么?”

    皇帝对这位痴情而机智的青年官员很有好感,于是破例宣进。

    裴桢进来叩首后,却很有些踌躇不安,正是秋晚天寒之时,他却冒出一身的冷汗来。

    风从窗间吹入,一排的烛光摇曳,带起阴影千重,裴桢不禁瑟缩了一下。

    “裴卿,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皇帝看着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于是开口催促道。

“万岁……”

    裴桢心中转过万千念头,却在这一瞬消散无踪,他咬牙,低声道:“有一件事,说起来真是惊骇异常,职责所在,只得来禀了皇上……”

    “是什么?”

    裴桢仍是踌躇,皇帝越发觉得奇怪,催得急了,他才又叩首道:“万岁恕臣万死之罪,臣才能说。”

    皇帝想了片刻,以沉静的声音缓缓道:“你说,朕恕你无罪。”

    ***

    天逐渐暗了下来,乾清宫中却渺无灯火,殿中一片黑暗。

    秦喜的心中有着莫名的不安,他轻扣着殿门,轻声唤道:“皇上?”

    殿中无人应答。秦喜又惊又急,手下一重,竟将扇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它原来是虚掩着的。

    “不要进来。”

    皇帝的声音轻渺低沉,仿佛抽离了全身力气的虚弱,他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之中。秦喜站在玄铁门槛边,竭力朝里张望,却在对上皇上的眼后,惊得几乎夺路而逃。

    那素来深邃睿智的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狂乱茫然,以及愤怒。

    “不可能的,她绝不是这种人。”皇帝蓦然低吼道。

    他旋风一般的起身冲出寝殿,秦喜追赶不及,只得惊骇莫名地呆在了原地。

    宫阙万重在眼前飞逝,皇帝疾奔在汉白玉石宫道上,心中仿佛擂鼓一般的巨响。

    不,这不可能的。

    他对着自己说道。

    云庆宫熟悉的轮廓逐渐在眼前出现,一轮淡色弦月低挂墙头,映得窗上鲛绡一片梅枝虬斜,素雅中透出古意大气。

    他站在照壁前踌躇着,却再也无法挪动半分,眼看着伊人就在前方殿中,却不忍前去质问。

    “皇上?”

    身后有一道细微的女子声音蓦然出现,元祈回过身去,却见上次那位面熟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的阴影里。

    “你是蓉儿是吧。”

    皇帝这次总算记起了她的名字,他漫不经心道:“夜已经深了,你怎么还不歇下?”

    那宫女在阴影中垂首不答,月色朦胧下,她的身影仿若一道幽魂。

    皇帝大奇,正要靠近细看,却听她捂着脸,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低泣,“奴婢不敢睡。”

    “为什么?”

    “因为……”

    蓉儿咬着唇,全身都颤抖得有如筛糠,她的声音因惊怖而变调。

    “晨妃娘娘她不是人,而是鬼怪。”

    她哆嗦着,仿佛连话也说不清楚,“她,不是原来的晨露。”

    “你在说什么胡话?”皇帝怒道。

    “是真的,皇上!”蓉儿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惊悚,带着哭腔低喊道:“晨露最是羞涩胆怯,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

    皇帝不禁失笑道:“瞿统领早跟朕说过,晨露是故意韬光隐晦,才混进宫来的。”

    “皇上,这是不可能的!”

    蓉儿咬牙道:“我跟晨露虽然家乡不同,却是远房的姑舅表亲,侥幸在宫中巧遇,才多方照应她,她出生时,还是我母亲走了一夜山路去接生的,她自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怎么会是什么江湖女子?!”

    皇帝顿时愕然。

    "皇上,那确实不是晨露,我敢断定!”

    蓉儿低泣道:“晨露自小病弱,虽然痊愈,却得了个鼻子无嗅的怪病,那日正是因为她没闻着齐妃娘娘走过的熏香味,才将漆泼在她裙上,被打了四十杖,几乎死了过去,可她前阵子,却说晚荷香味清甜鲜灵,是她最爱的。”

    “真正晨露,是完全嗅不出什么香味的,眼前这个,也许,只是披了她的皮在作崇的鬼怪。”

    蓉儿完全沉浸在恐惧之中,她越说越害怕,想起幼时听过的聊斋故事“画皮”,不由得全身颤栗,尖叫一声就跑了开去。

    皇帝没有去追,只是站在原地,默然无言。



第二百零八章 双生

    翠色楼中,瞿云坐在清敏对面,端着茶盅默然不语。

    “看你长吁短叹的样子,难道天要塌下来了么?!”

    清敏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中带出亲昵的忧虑来。

    “小宸这是孤注一掷,她已经完全被仇恨腐蚀了心志!”瞿云又急又怒道。

    “眼看着仇人们纷纷撒手人寰,这积蓄了二十六年的仇恨,却难道要化为虚空吗?任谁也要为之疯狂的!”

    清敏深叹道,水葱似的十指仿佛要将茶盅握碎。“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解开她的心绪了!”她无限凄楚地哽咽道。

    “可惜了今上,他倒是个英明有为的皇帝,对小宸也是一片深情,如今小宸满腔怨毒只能报在他身上了!”

    瞿云心中不由一痛,口气也转为沉重,毕竟是十几年君臣,他实在不忍看着皇帝懵懂地走向不归的死蜮。

    他看向清敏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你还不知道吧,小宸将周浚的几千人留在了京城,就是希望皇帝突然驾崩后,能用他们来掌控局势,甚至让周浚长驱直入,黄袍加身,天下人视作至尊的宝座,她随意便送人了。”

    “她要杀掉皇帝?!”清敏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纤纤素手因吃惊而微微颤抖。

    “是啊,所以此事极为棘手……”

    瞿云咬牙低语,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禁恨道:“都是林媛作的孽,这个妖妇!”

    “林媛这一死,我妹妹的下落就更难查清了。”

    清敏想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双生妹妹,染有珠贝的指甲不由得戳入肉中,美眸中已是珠泪氤氲。

    这二十多年来,她夙夜梦萦,到头来,却是等到这最后的绝望。

    她蓦然起身,对着瞿云郑重道:“我想进宫去,萱敏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你进宫也是于事无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明查暗访。也没有任何线索。”瞿云断然阻止道。

    “我跟萱敏最为亲近,一定比其他人更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清敏虽然柔弱,一旦决定,性子也是极为倔强。

    瞿云一听便知这凶险已极,但他与清敏爱意笃厚,实在不忍拂逆她的心血,沉吟了片刻,他沉声道:“再过十日便是封后大典,宫中临时调入许多人手。你可以凭着我的腰牌进去。”

    ***

    天气逐渐寒冷,冬日已悄然到来,终于到了册立新后的吉日。

    清晨天还未亮,京城中便传遍了宏大悠扬的钟声,京城百姓们匆匆梳洗后,便涌上了街头。

    青市街面上早已用净水泼了数遍,皇帝今日大赦天下,且赐民八十岁以上粟帛。

    皇城前的朱雀大街上,人人摩肩接踵,几乎水泄不通。

    这一日并无阳光,阴冷的风吹得人脸生痛,天空中却是白亮诡异,凝重沉滞地好似要压下来。

    “要下雪了,今天真是邪门!”

    有人咕哝着,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如潮水一般的欢呼声中。

    宫中更是庄严肃穆。皇帝身着朝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御辇上徐徐而来,到了阶前下了辇车,直接从御道走进太和殿,文武百官这才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依次走进大殿。

    皇帝端坐示意,秦喜在旁宣读制书。又有内侍过来双手捧过御案上的令册金宝交给阶下的齐融。齐融率两名持节官和持案官跪谢后,会同等在殿外的内侍,礼仪官等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云庆宫。

    尚宝官引新后立于中庭,面向北,尚宝官从册宝案上的金盒里取出册宝,尚服取出宝绶,皆按指定方位站定。

    尚宝官曰:有制,新后在尚仪的赞导下再拜受制,尚宝官宣读册文,正式册封晨露为中宫皇后。

    一片繁华盛景,清敏却无心观看,她站在宫中高楼一角俯视着迤俪行来的新后仪仗,不禁从心中生出一种悲凉。

    这样一对璧人,今日洞房合卺,龙凤呈祥,却即将兵戈相见。她不忍再看,折身下了阁楼,自身的隐悉又在心间发痛。

    这宫阙万重,究竟在哪能找到妹妹的踪迹?

    她咬着唇,直到沁出血来也浑然不觉。身后有人轻呼一声,那是瞿云派人照应她的一个侍卫,此人与他交情莫逆,也在乾清宫中宿值,人缘手腕都是头一份的。

    “嫂子,你在找瞿统领吗?”

    此人见她面带悉绪,以为是瞿云这几日繁忙,怠慢了她,于是笑着劝解道:“这几日为了册立新后,瞿统领忙得脚不粘地,宫中戍卫职责重大,嫂子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清敏闻言,含笑称是,那侍卫见她气质温雅,心中暗自赞道:“有这样娘子,瞿统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最见不得美人发愁,于是笑道:“瞿统领正在侍卫营中处理公务,不如我带你去找他?”

    清敏含笑谢过,两人迤俪而行,穿过孤寂清冷的永巷夹道,到了侍卫营地驻地,进了院中,便有从人上前禀道,大统领有要事在身。清敏百无聊赖之下,在各处闲逛,如此耽到黄昏时,她到了一处有铁栅栏的院落,却见地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和淤泥淹留其间,墙角却有一人披头散发地蜷缩着,手中拿着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什么。

    “这是谁?”

    她问那位侍卫,那人苦笑道:“人称她为何姑姑,原本是御花园的管事,几月前以毒物谋害太后,她死也不肯招供,一头撞在墙上,就成了这般疯癫的模样。”

    清敏禁不住好奇,上前仔细察看,却见那是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她双眼翻白,口中不停地咕哝着什么,显然神志不清。清敏看那泥画,一幅幅很是清楚,人物箱笼,有宫室楼台,正在纳闷间,却见那妇人抬头望来,两人目光相触,那妇人如遭雷击,极度激动地发出惊叫,“萱敏,萱敏!”她一边叫着,一边扑上前来抓牢了清敏的手,她的手劲很大,清敏的雪白皓腕上顿时出现了五道青痕。

    清敏心中悚然一惊,不顾手腕被抓得生痛,猛力拉住那妇人道:“你认识萱敏,她在哪?”

    那妇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逐渐流下了泪水,电光火石间,她的眼神不再狂乱,而是异常的清明犀利。

    “你不是萱敏,你是谁?”

    “我是她的姐姐,清敏,我们是双生子!”

    清敏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我妹妹究竟在哪?”



第二百零九章 恩绝

    澄泥金砖漫地的正殿中,紫铀鎏金瑞兽,口中徐徐吐出紫焰氤氲,香气弥漫一殿,由东而入便是一阑朱红门槛,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鲛纱帷帐以珊瑚金钩挽起,重重帷幕由宫人翩然而垂,仿佛与外界隔绝。

    御榻前,红烛高照,明玄的腾龙帷帐高高挽起,新后凤冠间珠玉累累,几乎遮住面容,华光莹灿中,她敛目端坐。

    殿外风卷狂澜,枝叶在窗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狰狞照影,黑暗中,仿佛有谁低低叹息了一声。

    就是今日了吗。

    晨露问自己,一颗心有如涉入忘川之中,漂流直下,最终沦落万丈深渊,再无回寰的决绝。

    殿门一声轻响,所有宫人皆跪地贺喜,晨露便知是皇帝到了。

    元祈大步迈到榻前,在那一瞬被她的无双风华所震慑,于是笑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声音中却听不出什么喜悦,却隐约带出怅然和焦灼来。

    宫人们却浑然不沉,纷纷掩口而笑,她们伺候帝后二人以玉杯喝了合卺酒,行过正礼后,便纷纷退下,满殿缱绻中,惟有帝后二人在灯下对坐。

    皇帝饮尽后,把玩着手中玉杯,见其上有隶书铭文,于是低声念道:“九陌祥烟合,千香瑞日明。愿君万年寿,长腐凤凰城。”

    他笑容清朗,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惆怅,“诗是好诗,可惜……”

    他深深凝视着身畔佳人,轻笑道:“累你久等了。”

    “臣妾真是惶恐,仪礼本就冗繁,又怎么谈得上久等?”

    晨露的声音从累累珠玉后传来,静夜灯下听来,不复往日的清冽无垢。

    金声玉振,却似满含着疲倦与空芒。

    “你累了吗?”

    皇帝伸出手,欲要取下她发间累赘的凤冠,却在下一瞬,被一道冷冽的寒芒惊在当场。

    短剑从熏染的罗袖中倏然伸出,锋刃在灯下灼然生灿,几乎将满殿照耀。

    皇帝悚然大惊,正要后退,却发现全身酥麻,无力动弹。

    “合卺酒!”

    他恍然大悟道,抬眼看向晨露,苦笑道:“果然如此。”

    他也不挣扎,只是低声叹道:“裴桢说你图谋不轨,朕不相信,没曾想,居然一语成谶。”

    那柄短剑横在身前,刃身凛冽生辉,一见便知是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鬓发被横厉的剑气扫过,从束发的玉藻中被削落下来。直直坠到那青金石铺就的地板上。

    “图谋不轨?”

    晨露微笑着,带着幽微的讥诮与沉痛,“我若是图谋不轨,难道真能做女皇帝不成?”

    “你将镇北军将士滞留京城,难道没有任何图谋?”

    “国君一旦驾崩,群龙无首之下,有他们在,便能安定京城。”

    “驾崩……”

    皇帝喃喃咀嚼着这词,苦笑道:“你是要在今晚取朕的性命了。”

    “可惜,裴桢早已报知了朕。镇北军将士今夜便会离开,你就算杀了我,也别无所持。”

    皇帝以痛怨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她。

    晨露亦以寒凛黑眸深锁,两人对视着,交汇着缠绵与隔阂,天涯咫尺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深憾。

    “你的父皇母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许久以后,晨露才低低说道。

    皇帝愕然抬眼,却被她眼中的决绝所震惊,他艰难地开口道:“父皇母后?”

    “还有那个遁入黄泉的王沛之,岁月悠长,所有的人都不及等到我的报复,都一一争先恐后的死去,那上天让我重生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她声音越发低沉,却更显激越,虽然痛彻心肺,却仍是倔强地昂首伫立着,蝶翼一般浓黑的眼睫下现出诡谲的深红,却逐渐泛上水意,眨了数眨。

    红烛的芯在此时僻啪一声爆开,殿中一瞬光华大盛,皇帝只看见那双黑眸中,有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皮肤上猛然一烫,心也在这一瞬漏跳了一拍,皇帝焦心似焚,禁不住想伸出手,抹去这凄清已极的泪水。

    然而他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收了泪,微微踉跄着持剑逼近。

    吹毛断发的冷冽让他身上的肌肤都起了寒意,晨露凝定了他,黑嗔嗔的眼中有如冰刃划过,万千挣扎,只在这一动念。

    一念三千,这悠长的纠葛缠绵,终于随着短剑缓缓掣出而戛然而止,那剑直直刺来,竟有低低龙吟,在暗夜中响起的那一瞬,象是有无数黑沉沉的英魂呼啸着扑面而来。

    剑尖到了胸膛,在穿透衮服的那刹那,晨露的手停滞,她手下颤抖着,却怎么也刺下下去。那仿佛流光片影一般,过往的情形在眼前翩然浮现。御花园初见时,他睿智清朗地微笑,静夜宫檐上,两人并坐观星,那一缕长存不灭的笛音……

    滔滔河水中,那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开自己的宽厚大掌,封后前夕,含笑看自己青黛初描的安宁喜乐……

    “住手!”

    殿门被一道巨大无比的力量撞裂,电光火石的瞿云直冲而入,正好看到这一幕,将手中佩剑掷出,将短刃撞出了一个米粒大的缺口。



二百一十章 奈何

    他内力充沛,晨露不禁退了两步,胸中一阵气血翻腾,她面色变得异常苍白,黑眸中露出光芒,“小云,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住手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瞿云双目赤红,显然是在极端激动中,昂藏身躯因而微微颤抖。

    “小宸,我们都错了!”

    清敏帝姬眼中珠泪盈盈,却仿佛沾染了修罗之焰,咬牙低泣着走近几步,见皇帝安然无恙,全身才松懈下来,她心绪激荡之下,竟是身躯一软。险险晕厥过去。

    在瞿云的扶持下,她勉强站住,黑眸望定了皇帝,眼中泪光更盛。

    “这一双眼,简直是酷似!”

    她缓缓敛住了,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小宸,皇帝他并非太后亲生,而是萱敏的骨血!”

    晨露在这一瞬,因极度震惊而睁大了眼。

    窗外的风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有如鬼魂的呜咽,殿中寂静一片,只有清敏的声音幽幽响起,“二十年前,我与萱敏蒙忽律可汗的恩德,获赦而归,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京城,我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萱敏听说林媛做了皇后,便执意要进宫觐见,希望她看在同枝同脉的份上能加以援手。她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清敏声音已近哽咽。

    “当时林媛虽是中宫嫡后,却因无出,颇为人所非议,她虽然手腕了得,不动声色的将嫔妃的胎儿清除,却不能常行此道,正在烦恼间,乍一见萱敏有着与己相同的重眸,便生出一道毒计来!”

    “她将萱敏藏于废弃的宸宫之中,晚间对元旭殷勤劝酒,待其酒酣后,让从人将他引至宸宫之中。当时元旭神思恍惚,将萱敏看成了已逝的某人,在愧疚和相思的煎熬下,竟将她……”

    清敏的声音越发凄厉,宛如杜鹃啼血一般。

    晨露听得这‘已逝的某人’几字,只觉得胸口重压,几近窒息,她咬唇不语。滴答一声轻响,她唇边滴下一缕嫣红,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汪洋淹留,触目惊心。

    “之后萱敏便怀了身孕,林媛将她幽禁在宸宫的厢房之中,我最疼爱的妹妹,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

    “有一个宫女,被秘密调去伺候她,两渐成莫逆,最后已是情同姐妹。这个宫女,就是那位以毒物谋害太后的何姑姑。”

    “萱敏分娩之时,太后派了姑姑来,她一等婴孩落地,就急急接过离开。而我可怜的妹妹,就是在那风雨交加的夜里,死于乱刀之下……”

    清敏无复平日的温婉,声音嘶哑狂乱,近乎疯癫。

    瞿云将她揽在怀里,继续道:“我们那次在西厢房看到的血衣,就是萱敏穿过的,她泉下有灵,分明是想相向我们诉冤,可惜我们当时太过懵懂了。”

    皇帝在旁听得如雷轰顶。全身都在颤抖,他睚眦欲裂,却因中了药力,无力起身。

    “林媛之前便假称有孕,她将孩子夺过后,地位更加稳固,对嫔妃的管束稍微宽松,这才有了静王,暗王和平王。何姑姑作为知情人,本来也难逃一死,但她是当时内廷总管的对食,托他庇佑,远远调到了御花园中,才保住一条性命,她对萱敏情意深重,一直想着为她报仇……”

    清敏低低说着,想起方才惊险一幕,心有余悸地咬牙道:“林媛这妖妇贱人,临死还不说,分明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我恨不能把她食肉寝皮。”

    她一向文雅,说出这般偏激的话,眸光流盼间,怨毒无穷,简直让人心生惊悚。

    ‘当啷’一声,晨露手中的短剑落地,发出冷锐清响,静夜中越发响亮。她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元祈,眼中幽眇深远,却不复方才的怨毒犀利。

    罗袖轻拂,元祈只觉得一阵奇香,下一刻,他便能行动自如了。

    乍一恢复,腿脚都有些麻痹,他踉跄一下,一旁却有一只白皙手掌将他扶住。

    是她!

    元祈的心中顿时怒火狂燃,看到这张深爱的、背叛的面容,他下意识地,‘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断然挥开。

    “世人皆视我为君,惟有你可称知己,却原来……”

    他声音并不愤怒,却带头尽绝的疲惫和恍惚,仿佛心已死,人已看透,再无相干。

    晨露觉得似有一柄炽红的利刃飒然穿透了她的胸口,心脉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干了,烧出一个分明的空洞,风吹来,吹走了灰烬,只留下一片枯涩。

    她微微张口,却唤不出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心脉上那柄利刃,梗阻着血流,一呼一吸间,疼痛便游走全身。她欺骗了他,将作为复仇的利器,所以,一切已不可挽回,是吗?

    她凄然一笑,冰雪般的黑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丽,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凤冠被摔落于地,断线的珠玉在地上四处乱滚着,宝光四射,刺得人眼生痛。

    五彩霞帔委落于地,明红正服被生生撕开,晨露只着一袭白衣,转身掠出殿中。

    她身法奇快,几个起落便远掠而去,元祈一楞之下,自己也不知怎的,连忙追了出去。

    此时夜色如墨,风中卷起纷纷扬扬的雪粒来,无数白点飘飞的莹光中,只见一道白影逐渐模糊,终于消逝于夜色中,元祈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沉稳的面具终于龟裂,风雪中,传出一声嘶哑的低喊“晨露!”

    冷风吹过这宫阙万重,冥冥中,仿佛有谁在幽幽长叹。



第二百十一章 终章

    晨露在风雪中疾奔,雪料纷纷扬扬由小变大,逐渐现出六角的轮廓来。冰凉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街上人流稀疏,大家看够了封后仪式的热闹,此时纷纷回家休憩,一路行来,即使有寥寥几人见了她,也只觉一道淡影晃过。

    朱雀大街的左侧,便是国钦寺了,此时虽然夜色已深,却颇为热闹,寺中正在放焰火,善男信女们各个合十为礼,十分虔诚。

    晨露远远瞥了一眼,见那慧明禅师身着紫金袈裟,一派宝相庄严的站在高台之上,正在宣讲佛理,她满心痛憎,哪有心思去管,正要转身而去,却听身后有人低宣佛号道:“施主身上怨愤缠绕,郁积于心,只怕于己不利。”

    她诧异回身,但见一位老僧身着旧僧袍,双目炯炯,面相清奇已极。

    “与已不利?”

    她冷笑着低喃,回道:“上苍不仁,为善无福,做恶不罚,人皆负我,不得一日畅快,这样的日子,就算苟活百年,又有什么意味?”

    “施主差矣,俗世中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话虽俚鄙,却一语中的,就是施主您自己,若没有之前的广大福缘,又哪能逆转阴阳?”

    晨露悚然一惊,急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介比丘,何足挂齿。”

    “上天让我重生,却仍是难挽旧时,那些罪魁祸首,一个个都遁入黄泉,而我真正在意的,却永远咫尺天涯!”

    “施主如何看我佛门的忍恕之道?”

    “修行之人与人为善,遁出红尘外,当然如此。”

    “此言差矣。佛菩萨亦有金刚怒目之相,不除恶,又何来善?我佛以真经渡化世人,又何来愚忍之道?”

    老僧微笑着叹道:“只因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对方既然与你有所嫌怨,当然希望你不利,你遵他心意,任由恨意腐蚀灵窍,岂不是愚不可及?”

    “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心中忧恨绵长,不可断绝,又要如何放下呢?”

    老僧双眉微颤,突然大喝一声,天地间,只听那一声‘咄’音,“汝心在何处?吾为汝安之!”

    晨露耳边嗡嗡作响,她一时茫然,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仿佛在回应老僧的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千万年,又好似只是一瞬,她才缓缓抬头,“佛家当头棒喝,果然名不虚传……”

    她轻叹一声,似怅然,似开释,转身即走。

    她步履如云,所以没有听到身后慧明禅师的惊叫,“太师叔,您怎么出来了!”

    那老僧望着她飞奔的身影,并不回答慧明的呼喊,居然露出了一道神秘的笑容,顽皮而冷峻——

    “我佛虽然慈悲,却也有阿鼻地狱为作恶者而设,这位女施主的一些故人,大约会在那里吧……”

***

    转眼时光飞逝,宫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却又内含惊心动魄。

    封后那晚的一场惊变,让乾清宫的主殿被破坏殆尽,皇帝讳莫如深,只是吩咐人修整了事。

    年轻有为的兵部堂官裴桢,于那一夜在自己府邸饮药自尽,幸好仆从发现得早,才险险救下。

    他的遗书只有八个字:“已报君父,却负恩人。”

    皇帝闻后,将他唤入内廷嘱咐良久,裴桢泪流满面而出,此后鞠躬尽瘁,为民直言,朝野口碑绝佳。

    那一片前朝废墟中,废弃多年的宸宫不复往日的空寂,而是聚集了许多宫人仆役,当西厢被挖地三尺后,皇帝终于亲眼看到了一具白骨。

    他不顾众人劝阻,亲自跳下坑中,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具残缺娇小的尸骨,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母亲……”

    他喃喃道,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直到泪尽,他才慢慢抬头,扫视着眼前这寂寞空庭,“这里就是宸宫吗?”

    他想起那清冽出尘的女子,一时竟无法想象,这便是父皇和她恩爱缱绻,反目成仇的宿命之地。

    鲛绡尘染,朱红尽颓,这天地间的宝意辉煌,到头来,不过委于尘埃,与谁尽说?

    十二月初六,皇帝以太后之礼将生母下葬,陵墓简素肃穆,却与先帝的陵寝毫不相连。

    “母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跟父皇扯上干系吧!”

    他对着瞿云淡淡道,后者见他眼中的悲恸,一时亦是叹息不已。

    十二月十日,在一个白雪飘飞的夜晚,梅妃为他诞下一名皇子,随即撒手人寰,香消玉陨。

    皇帝那一夜,直直立在殿外,任凭风雪将他全身覆盖,却也不动不语。

    亲自抱过那满身血污的婴孩,他静静谛听着殿中的哭声,轻叹道:“都走了。”

    这一刻,他伫立阶前,仿若一座雕像一般。

    整个冬季,宫中都是异常沉寂,皇帝虽然如常处理政务,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热情,眼角沾染了风霜和淡淡疲倦,一眼望去,只让人生出无限苍茫。

    十二月十十,边关传来警讯,忽律可汗终于逝去,临终竟然只将本族族长之位传给幼子,至于草原共主的大位,他的遗言是,“最强者居之!”

    这一句雷霆万钧,鞑靼众部顿时蠢蠢欲动,欲以武勇夺得高位。中原顿时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皇帝不顾重臣劝阻,御驾亲征,临行前,更有托付幼子等不祥之语,众皆悚然。

    这一场鏖战延绵月余,天公亦是不做美,雨雪不停,中原将士不适气候,苦战之下,仍是胶着。此时皇帝身先士卒,将士们无不敬佩,却也埋下了种种安全隐患。

    当飞舞的箭石如雨一般倾泻时,皇帝眼中一丝害怕也无,只是平静地闭上眼,近乎解脱。

    他没有等来预料的痛苦,愕然睁眼。只见塞上千里冰原之中,一骑远驰而去,近处的敌军皆双目圆睁,死于当场。

    这一拖延,援军终于到来,众人将皇帝围个水泄不通,他却疯了似的挣脱了,狠命策马追去。

    “晨露!你回来!”

    仿佛听见他的嘶喊,白衣人微微回头,却终于掉转马头离去。

    艰难鏖战之后,终于在冬尽时大胜而归,皇帝面对谀词如潮,一时兴味索然。

    他谢绝了贺宴,只是紧闭殿门,枯坐其中。恍惚间,他好似看到晨露白衣胜雪,缓缓而来。手中持一枝红梅,望之如天人降临。

    “梅花开得真美……”她微笑道。

    笑容毫无阴霾,只见一片清新明丽。她伸出手,皇帝迟疑着,却终于欣喜若狂地接过。

    “跟我一起去看花吧!”

    她的手,冰凉透骨,皇帝一个激灵,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那份凉意,竟是窗子半启,将御案吹得冰凉所致。

    他的心,顿时由欣喜跌入冰窖之中,极端的绝望,让他心灰如死。

    等等!

    窗子开着?!

    他仿佛被什么烫着了,跳起身来,如孩童一般疯癫的跑到窗前,果然有一道独特的、白梅一般的清新体香,他颤抖着手,从窗棂上拔下那支羽翎,取下薄薄一张信笺,飞扬清逸的字迹一如从前,却多了几分沉稳内敛:“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一月廿日初晨,与君共游云海。”

    她真的邀我春日赏花!

    皇帝这一瞬近乎狂喜不能自己,仿佛怕这信笺飞走,他紧紧攥着,唇边却是露出了久违的畅快笑容。

    这一刻,他只觉宁静喜乐,心绪开阔,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一阵清风吹入,已不复方才的冰凉,而是稍稍带上了春日的微暖,春天,终于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