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5

陶瓷朋克少年:君宠难为 第1部 162 - 167

【第162章】

  “杜玉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朕现如今要抬举你做个人,将从前种种不堪都一笔勾销!这是多么大的恩典,你心里不清楚?却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朕——就算朕真的将你当成个娼奴用,又能怎样?到了那时,你再后悔,可就晚了!”
  杜玉章笑了。
  他眼神中仿佛淬着寒冰,连笑容也冰冷。
  李广宁面色突然变了。冥冥中有种预感,他似乎说错了话。让一些事情,再也无法挽回。
  杜玉章却只是轻轻开口,“陛下,你错了。我至始至终都是个人,不需要谁来抬举。而你,却从没有真的将我当成个人来看待。”
  他抖一抖衣袍,站起身来,推开车门。此刻湖心阳光正好,斜斜照射下来,在杜玉章身上勾勒出一一圈金色的边。
  “还有一件事,陛下你也错了。”杜玉章没有回头,朗声道,“我杜玉章做事从来不后悔。三年前不后悔,今日,就更不会后悔了。”
  说罢,杜玉章一步跨下车辇。向船舷走去。
  “杜玉章!你去哪?”李广宁的咆哮从身后传来,“朕准你走了么?你好大的胆子!朕命令你停下来,否则……”
  这皇家御船再宽敞,也不过数十步的宽度!杜玉章脚下生风,眼看就到了船舷边,可他没有半分停下脚步的意思。李广宁的咆哮突然失了音——他终于意识到了杜玉章要做什么!
  “玉章,停下!你回来……朕方才说的是气话!”
  杜玉章真的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定定看着李广宁。
  李广宁松了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冷汗淋漓,背后袍服更是被冷汗打得湿透了。
  “玉章,快回来!这东湖风大水深,你以为是御花园里的水池?若真的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方才朕的话……你切莫当真!你想怎么样,你回来,我们再说!”
  杜玉章没有动。阳光斜斜地从他头顶打过来,发丝被湖风吹动,更显得他眉目如画。这一刻,湖面波光粼粼,杜玉章一身白衣,仿佛神仙中人。
  他向着李广宁露出一个微笑。
  李广宁脸色大变。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却已经太晚了。
  水面上扑通一声。船舷上,再没有了杜玉章踪影。
  “玉章!!!”
  李广宁一声嘶吼,冲到船舷旁!他伸出手,拼命向前伸出手,却没能抓住杜玉章。眼看那人往下沉去,李广宁片刻犹豫也没有,纵身而跳!
  可方才杜玉章是突生变故,旁边的御林军来不及反应,到了李广宁这里,哪还可能让九五之尊就这么跳入湖心?
  “陛下不可啊!”
  “快拦住陛下!”
  李广宁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水面,却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御林军硬生生拽了回来。他拼命挣扎着向前,好几个御林军几乎都拉不住他!
  “玉章!你们放开我……玉章!”
  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白衣在水中摆动着,渐渐沉了下去。李广宁的心都不会跳了,脑中轰鸣不断!
  “玉章!你们滚开!放开朕!滚开!你们放开朕!你们是听不到我说话吗!也想造反吗?滚开!朕要诛你们九族!放开朕啊!”
  李广宁声嘶力竭,状若疯狂!他不住挣扎,一心只要去救杜玉章——可御林军怎么会让他冒这个险?
  “陛下不可啊!”
  “陛下收手!”
  “快拉住陛下!再来几个人!快!”
  李广宁嘶吼着,却无能为力。
  就在他眼前,那一袭白衣在水中摇曳着,向着幽暗不可见的水底深处沉了下去。
  无影无踪。
  “放开我!玉章!放开我!我是皇帝!我要砍了你们!砍了你们!放开我!啊……啊啊……!”
  李广宁吼到后面,已经化成了呜咽,根本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了。
  他双眼通红,两只死死掰扯着御林军的盔甲,徒劳地想要挣脱。用力太过,他的指甲一个个崩裂,血流如涌。十指连心,这样活生生掀起指甲,必然疼痛钻心。李广宁却像是没有感觉,依旧不断挣扎!到后来,几个御林军铁色甲胄上,全是他指尖留下的血痕!
  御林军们满头是汗,他们从没见过陛下这个样子!眼看陛下十根指头血肉模糊,伤了龙体,岂不是死罪?
  可前面是东湖,深不见底,谁敢放手?
  “陛下,已经有人去救杜相了!杜相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陛下千万不要冲动啊!”
  王礼急匆匆奔过来,不住劝着李广宁。他说的没错,就在杜玉章跳下去之后,几名擅长游泳的御林军早就扒下沉重盔甲,扑通跳下了水。此刻水中少说也有十几人在下潜搜救——但李广宁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他肝胆欲裂,痛彻心扉的嘶吼传遍整个湖心。
  王礼真的担心,若是找不到杜玉章,或者只找到了杜相的尸身,李广宁还能活下去吗?
  “杜相在这里!”
  还好,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很快传来捷报。他们找到了杜玉章,正拖着意识全无的他往上浮起!
  “玉章!”
  李广宁闻言,又是一阵挣扎。这一次,御林军才敢松手。
  不远处,御林军正几人合力,拖着杜玉章爬上船舷。那熟悉的白衣乌发出现在视线中,李广宁突然松了劲力,身子一软。身后的王礼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他。
  李广宁胸膛里火辣辣的,心跳得也飞快。刚才杜玉章落水的一瞬,李广宁连呼吸都忘记了。他撑着发软的腿冲过去,看清了杜玉章的样子,才放下的心却又猛地提了起来——
  杜玉章脸色惨白,眼睛紧闭,口鼻中汩汩冒出水来。
  他没有呼吸了……他是不是死了?他……他……
  李广宁一阵天晕地旋,抱紧杜玉章,几乎瘫倒在地。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两手指尖涌出鲜血,沾染在杜玉章身上湿漉漉的白衣之上。
  可就在此刻,却有人横插一手,想要将毫无气息的杜玉章从他怀中夺走。
  “陛下让开。”
  “放开他!”李广宁就像一只受了激的狂狮。他双眼通红,冲口吼道,“杜玉章是我的!你们谁敢碰他——你是不是活腻了!滚开!松手!”
  皇帝发怒,无异于雷霆千钧。一众御林军扑通通跪了一地,除了李广宁压抑着的喘息声,还有船舷外水声阵阵,偌大的御船上竟没有一丝声音。
  “陛下息怒!”眼看李广宁几乎失却了理智,王礼赶紧跪倒在地,向李广宁磕了个头,“此人是从水军中选拔来的兵士,在船上生活多年!他谙熟水性,想必能救杜相!”
  “他能救玉章?”李广宁喃喃道,突然猛抬头,“你救了玉章,朕赏你黄金千两,京城大宅一座,官升三级!你快救他——快去啊!”
  那御林军连谢恩都顾不上,赶紧爬起来接过杜玉章。他将杜玉章翻转身体,上腹卡在自己膝上,用力一顶!
  杜玉章哇地一声呕出许多水来,又呛咳不止,不知多么痛苦。李广宁在一旁,呼吸急促,两手指尖冰冷颤抖,心中疼极了。
  等到眼见杜玉章呕出的水中竟然开始有丝丝缕缕的血丝,他两腿又是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若不是王礼及时扶住他,说不定要倒在地上。
  “玉章他……他……”
  王礼也紧张地盯着杜玉章。眼看着那血丝越来越密,杜玉章呕了个天翻地覆,到最后哇地一声,吐出许多淤血,是些黑色血块。杜玉章张着嘴,身子一阵颤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
  到了此刻,那御林军突然松了口气。跪地道,“陛下,杜相已经脱离溺水危险。在下幸不辱命。”
  听了这话,李广宁膝弯一软。他撑着将杜玉章抱进怀中——那人依旧唇青面白,嘴边丝丝缕缕地淌出血丝。时不时呛咳一声,喷出些血块来。
  “既然脱离了危险……玉章为何还咳出这么多血?!”
  “禀陛下,臣在水军多年,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按理说,杜相若只是溺水,就算伤了肺,也不该这样严重。只怕杜相是久有旧疾,而且病情十分严重。所以此刻,才会被溺水勾动复发了。”
  “久有旧疾?”李广宁神情不定。“不对,不对啊!几个月前,他才搞出一场风波,那时候我找御医们替他会诊过的啊!他除了身子虚弱了些,哪有什么旧疾——”
  话说到这里,李广宁突然停住了。因为杜玉章动了——他像是有了意识,又像是没有。但他的两只手却猛然抓向自己胸膛,脸上神色极其痛苦!
  “玉章,你怎么了?!”李广宁吓得紧紧搂住他,方才的念头全飞到了九霄云外!“玉章,你别吓我!你醒醒啊……你究竟是怎么了?”
  杜玉章仰起头,脖颈上青筋鼓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两只手在胸前抓出了道道血痕——光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现在有多难受!
  “玉章!”
  回答李广宁的,是杜玉章口中呕出的一大口血,正喷了他满头满脸。


【第163章】

  “玉章!”
  回答李广宁的,是杜玉章口中呕出的一大口血,正洒了他满头满脸。李广宁眼前,成了一片血染的世界——杜玉章就在血色里瘫软下去,再次没了声息。
  “陛下,我们即刻返程吧!别去东宫了——杜相这旧疾复发太过凶险,可不能再耽搁了!”
  王礼的声音传来,李广宁却没法给出反应。他满眼里都只能看到血里的杜玉章。
  他突然想起那一次悬壶巷之后,杜玉章也是呕血不止。可他不是欺君吗?不是吃了呕血药吗?太医也说他没有病啊!
  但这一次,杜玉章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根本没有可能偷吃什么药物!
  何况,他什么都答应他了,旧事也都不计较了,杜玉章还有什么欺君的必要?
  难道是朕错了?难道杜玉章上次没有欺君?难道他真的重病在身,撑到今日才旧疾复发?
  “陛下,此间风大,杜相才从这冰冷的湖水中救回来,不如进船舱暂避。我们即刻返程,召太医为杜相诊治吧。”
  李广宁抱着杜玉章,呆呆跪在原地。王礼将其他人都远远赶走,才来进言。
  事到如今,李广宁哪还有心思再去东宫?他满脑子只有杜玉章的病。
  他抱着杜玉章进了船舱。这一艘虽然不是宫中最豪华的那一艘画舫,但也是数一数二的皇家御船,自然应有尽有。
  杜玉章此刻还昏迷着。他脸色惨白,身子都湿透了,李广宁一路走,身后留下一地水迹,还有零星血滴。
  外面凉风刮过,李广宁觉出了凉意。他将杜玉章搂的更紧了。
  进到卧房,几个宫人已经等待其中。她们跪在地上,手中捧着暖身的药油。而另一边是一个大木桶,其中热气蒸腾,花瓣沉浮,散发着浓郁香气。
  宫人手中的药油是西域贡品,其中除了姜桂这些温热去寒的药材,补气养血的药材也炼化了不少。经过推拿按揉,能让人血气升腾,免得寒邪入侵。
  一个宫人开口,“陛下,请将杜相交给奴才。奴才为杜大人按摩暖身。”
  说罢,她就伸手去搀扶杜玉章。却不想迎了个空。她吃惊地抬头,看到李广宁冷冷盯着她,怀中抱得死紧。
  “你们都出去。”
  “陛下?”
  那宫人吃了一惊,没有动。
  “怎么,你还想抗旨?”
  “奴才不敢!”那宫人跪在地上,“是奴才不懂事,求陛下恕罪!只是杜大人受了寒,不将寒气驱散,怕会留下病根——若要去除寒气,最好是温水沐浴。杜相方才落水,心肺大伤。若骤然入了热水,冷热相激之下,只怕更要伤及心脉。所以奴才才想着,要替杜相搓热了胸前,护住心脉,再搓热手脚,才好沐浴……”
  “用不到你。朕自己就可以。”
  李广宁低头看了看杜玉章,见他脸色发青,唇角更噙着一丝血痕,心中更是一疼。
  “朕自己会替他操持。”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怎么能……”
  “知道朕是九五之尊,你还敢顶撞朕?杜玉章是朕的人,岂容你们碰一根指头!快出去!”
  那宫人再不敢多话,赶紧告退了。李广宁替杜玉章除了衣裳,一具倾国倾城的如玉身子就呈现在他面前。
  李广宁将一边的药酒倒在掌心,抚在杜玉章胸前。他能感觉到杜玉章微弱的心跳,心中更是一疼——只差一点点,这微弱心跳就要不复存在,怀中这人就会沉在冰冷黑暗的湖底,再也见不到了!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纵身一跃,那样决绝地投入湖中!为何要与朕呕气,朕明明说了,此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只要你乖乖留在朕身边,朕一切都不与你计较了啊!”
  李广宁咬着牙,用力揉搓着。药油散发着奇异的芬芳,好像熏到了他的眼睛。不然,他眼睛里怎么会这样酸?
  “为什么,你能轻易就拿这条命做赌注?为什么,你能狠下心,用这样的方式来伤害朕?如果他们没能救下你——你就真的死了啊!为了和朕呕气,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李广宁轻声问着。他脸上绷得死紧,咬着槽牙,却压抑不住齿关叩叩作响。
  是恨?是怨?是不甘?
  李广宁不知道。
  可是他心里撕扯得那样疼——纵然他身居至尊,万人之上!若杜玉章真的弃他而去——他怀中,却还剩下了什么呢?
  父皇身故时,只给年少的李广宁留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江山,和风雨欲来的时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只怕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而母后眼里,他的命,恐怕还不如老七的一根手指重要。身为皇帝,李广宁本就无师无友,身边除了那一群各怀鬼胎的朝臣,也就只有个杜玉章!
  若是原本,他从不曾对杜玉章动心也就罢了!可现如今,他心中早就深种下那个人,也只有那个人!若是那人不见了,他……他的心里想要将那人连根拔起?却恐怕将整颗心都切碎了,也做不到了!
  李广宁神情痛楚,却只顾用力按揉。杜玉章胸前渐渐温热,原本苍白的皮肤也现出些血色。
  “玉章,你可知道——朕除了你,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什么液体,突然滴落在杜玉章身上。很快,又是一滴。大燕的帝王通红着眼睛,双手麻木地从上面揉过去。泪水混进药酒,一下子就揉散——倒好像,本就未曾存在过。
  “玉章,你别丢下朕好不好?别丢下朕……朕就只有你了啊……”
  李广宁喃喃自语,将杜玉章搂在怀中。杜玉章嶙峋骨头硌在他胸口。他太瘦了,也太轻了。李广宁心惊肉跳,他觉得,怀中这人似乎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去哪里也找不到了。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不会松手。这一辈子——也不要松手!
  揉搓了许久,直到杜玉章心口微微发热,李广宁才抱着他进入浴桶。那水果然有些烫人,就连昏迷中的杜玉章,身子也缩了一下。
  李广宁搂住杜玉章,将他放在水中。让温暖水流能捂热这个人的身体。
  可冷了的心,又要靠什么捂热呢?
  李广宁低头看过去,杜玉章头发也泡在水中半截,随着他的动作飘荡着。他的杜玉章总是这样好看,那一副芍药图更是栩栩如生。
  这样一幅美人图,李广宁心里却没有一丝欲望。他只觉得心里生疼。
  这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怀中抱着那人美好的身子,却只想长久抱下去,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李广宁低下头,亲了亲杜玉章的发顶。然后闭上了眼睛。杜玉章身子依然有些冷,李广宁就用自己的身子替他暖着。
  这个人是自己的……只有自己抱过他……也只有自己能够抱他……
  李广宁心中漾起了一丝满足。只要这个人好好地活着,只要他只属于自己……别的,他都可以不在乎了。
  “玉章,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李广宁吻了吻杜玉章的发顶。在水中泡了许久,杜玉章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跳也强了些。李广宁知道,他挺过了这一关——他的旧疾,不会要了他的命。
  李广宁心里有些酸,也有些疼。可更多的竟然是满足。
  只因为他喜欢的人在他怀里。虽然经过了这样可怕的变故,可那人还在。而接下来,哪怕要他的皇位,要他的命,他也不会松手——他不松手,杜玉章就不能走。杜玉章不走,他还有什么好害怕?
  李广宁闭上了眼。他还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
  可他却不知道,昨夜杜玉章目送他离开时,曾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那目光痛楚却锋利,好像一把尖刀,出鞘见血,伤人伤己。一定要斩断情愫,绝不留一丝迟疑——哪怕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不知过了多久,杜玉章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玉章!”
  杜玉章还没回过神,已经被扣进了一个强健的怀抱。他头还有些晕,胸胁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阵疼痛。
  这感觉十分熟悉。旧疾复发,自然来势汹汹——郑太医早就说过,他那神力是救命不救病的。
  若要死而复生,便要彻底斩断情丝。现如今他狠心将自己的命也不要,难道情丝还不曾断?
  这念头一闪而过。杜玉章觉得肺中疼痛突然剧烈起来。他猛地一呕,口中喷出些鲜血,都落在李广宁赤裸胸膛上。
  “玉章!”
  李广宁脸色大变。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两只手捧起杜玉章面颊。眼看方才温水里泡了许久,才勉强让他脸上有点血色。此刻喷出一口血,他脸色又变得惨白。
  “玉章,你是怎么了?是不是落水时呛坏了,伤了元气?”
  “落水?”杜玉章轻轻一笑,“臣是落水,还是投水,陛下当真分不清么。”
  “玉章!”李广宁的脸色,却比杜玉章还白了。他嘴唇抖着,张合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终于,他低声下气地说,“究竟是朕哪里做得不好了,惹得玉章这样生气——好端端的,要跳东湖?若是担心从前旧事,朕早就说过要一笔勾销了!玉章,你心仪朕,朕知道的!朕心中……也不能没有你!往事不可追,可今后……”
  “没有什么今后了。”杜玉章却是淡淡一笑。他别过眼,神情锐利。“陛下,你不明白,若没有从前,又从哪里来的以后?”
  “杜玉章,你到底想怎么样?”李广宁有些急了,“你究竟想要什么?不想入宫?那就不入!现在西蛮靖平,老七余孽被剿灭,门阀武将和老臣们都不再敢指手画脚了!今时不同往日,玉章你继续在前朝也不会再有危险,朕不会再逼你入宫!你愿意做宰相,就继续做就好了!朕不限制你……”
  若是三年前……甚至几个月前,听了李广宁这番话,杜玉章不知心里会多么高兴。可如今……
  “陛下,时过境迁。杜玉章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宰相位置。”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李广宁一声怒吼。可吼完了,他却心里一慌。堂堂大燕皇帝,连看杜玉章脸色都不敢正大光明。他偷偷摸摸看了看杜玉章神色,赶紧开口解释道,“玉章,朕不是有意吼你……朕有些心急……”
  他解释了半句,却突然灵光一现。
  “玉章,你想要的,莫非还是与西蛮的合谈?”
  杜玉章依旧没说话,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可就这么一个眼神,已经让李广宁心头一喜——要知道,从这次醒来后,杜玉章连正眼都没看他一下!
  现在的杜玉章学会了怄气,一言不合竟跳了东湖!若是以前,李广宁绝不可能惯着他这毛病,一定要将他绑起来好好教训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可现在,杜玉章身子弱成这样,大口的血说吐就吐——这哪里是在吐血?这是往他李广宁心上扎刀呢!他捧在手里,都怕杜玉章有个闪失,哪里还敢说重了一句话?
  光是看他那惨白的脸色,李广宁都觉得胆战心惊。更别提,杜玉章这次元气真是伤得狠了,他又揉心口又抱在怀里暖了半天,杜玉章身子都没有完全暖过来。
  要是有个万一……
  李广宁深深吸了口气,驱散不祥的念头。
  现在不能想这些无用的念头。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安抚好他,不能让他继续胡闹了。
  “玉章,朕知道——十年来,一直和谈是你的一块心病。”
  “……”
  “这几日,朕收到了白皎然呈上来的和谈草案。朕粗粗扫了一遍,看其中文字和构想,这草案大概也是出自你的手笔吧?开放边贸,将世代血仇的大燕、西蛮人拢在一个集市里做生意,你也真敢想。边境打了这么多年,两边结下多少仇怨?若是一般人,只怕要忧心仇家相见,随便有点冲突就在集市上火并起来。这样胆大,西蛮那边,居然也肯同意……”李广宁轻声笑了笑,“既然他们都敢试一试,朕又差在哪里了?杜卿,你想推行,就放心去做好了。朕也同意了。”
  李广宁又看了看杜玉章。见那人盯着浴汤出神,他便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一次,老七和徐骁秋闹了一场,也还是有好处的。徐骁秋原本挟兵自重,总与母后……与太后隐隐呼应着,钳制朕的动作。现在,老七第二次叛乱,被朕关在牢里,过几天就要问斩。太后,连同她身后外戚,也再不可能掀起风浪。如今朕要做什么,都容易许多了。所以杜卿,你想要的边关和平——既然你想要,朕就让他们试试。或许,就能成功了呢。”
  “并非或许,是一定会成功。”杜玉章轻声开口。“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原本这就是趋势,只不过挡了一些人的利益,被他们生生拖到了现在。如今,宰相府邸有白皎然主持大局,西蛮边关有了苏汝成的配合支持,若是徐骁秋也不敢作梗,这趋势只会越来越快……三五年后,便是滚滚洪流,再无人可挡了。”
  ——白皎然、苏汝成、徐骁秋……这其中,却没有杜玉章自己?他没打算再主持宰相府邸?
  ——那他打算去哪?或者说,他还能打算去哪?
  听到杜玉章开口,李广宁已经是大喜过望。这话中隐藏的意思,更叫他心头狂喜——杜玉章不回宰相官邸,还能去哪!一定是常伴自己身边,肯入宫了!
  李广宁眼睛一亮。他手臂用力,将杜玉章揽进自己怀中,语气更是热切万分,“玉章,那你呢?”
  “……”
  “你替他们都安排好了地方,你自己又如何?嗯?”
  “我自己,自然也想好了去处。”杜玉章淡漠一笑。虽然惨白着脸,这一笑依旧是风情万种。“陛下,臣累了。臣对陛下……爱也好,恨也好,原本也想做个了断。可却没想到,就连东湖水也不肯收臣这一副残躯。”
  李广宁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一把握住杜玉章的手腕,“杜卿,你这是何意!外患不再,你我的好日子才开始啊!”
  好日子?
  杜玉章目光从一旁的窗子望出去。越过碧波粼粼的湖面,远处一片建筑若隐若现。杜玉章知道,那是东宫。
  他与李广宁朝夕相处了七年的东宫。
  “陛下,好日子早就结束了。三年前,已经结束了。”
  李广宁的目光也顺着他望去。他自然也认出了东宫。他神色一变,“原来你是怀恋那时……可,可现在的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三年前背叛了朕?朕都已经原谅你了,你居然还怨恨朕?你……”
  杜玉章看着李广宁,唇边却忍不住流出一丝苦笑。他摇了摇头。
  “陛下,算了。那就当是臣背叛了陛下吧。一切都是臣的错。是臣对不起陛下。现如今,臣愿意用这条命赔偿这份对不起,行不行?”
  “玉章!你不要胡说!”
  “臣没有胡说。陛下,你将臣的这条命拿走吧。反正,臣也不想要了。”
  “你不要胡说——别在这里给朕赌气!好好地,怎么可能就不要命……你是在怄气……朕听得出来……朕不可能允许你做傻事!……朕不可能让你寻死!你别想乱来……”
  李广宁越说声音越慌——是怄气,还是真的生了轻生的念头,他怎么可能真的分不出来?
  深不可测的东湖,杜玉章说跳就跳了!这份寻死的决心该有多大?
  今日救了回来,明日救了回来,之后呢?只要有一次没有及时赶到……
  李广宁根本不敢想下去了!他用力抱住杜玉章,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不行!玉章你不要赌气,你不能死!朕不让你死,朕不许你死!朕是皇帝,朕可以……!”
  “是,陛下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燕,都是陛下的。可陛下再尊贵,却管不得臣的生死,更管不得臣的一颗心。”杜玉章摇了摇头,“陛下,事到如今,臣就说开了吧。臣心里,是有过陛下的。东宫时候就有了……甚至之前那三年,臣心里还是有。陛下曾经问过臣,为何陛下给了些恩惠荣华,臣就肯将身子给陛下?呵……若臣说是因为当时臣心里痴痴恋着陛下,恐怕陛下也不会信吧。”
  “朕信!朕当然信!”李广宁却用力攥着他的手,“玉章说心中有朕,朕当然信!”
  看着他那紧张的样子,杜玉章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
  “玉章,你笑什么?”
  “臣笑自己,更笑陛下!真是讽刺啊……哈哈哈哈……现在陛下喜欢臣,臣说什么陛下都肯信,做什么都是对——哪怕明目张胆欺君叛乱,陛下也可以不在乎!可陛下心里没有臣时,臣说什么陛下也不信,做什么也都是错——就算鞠躬尽瘁,受尽凌辱,也不过是陛下脚底一粒尘埃,死不足惜!陛下,臣也是几月前,才终于弄懂了这一点。原来臣的错,不在臣做了什么,只在于陛下心里在不在意臣。若臣没能让陛下对臣动心,只怕今日臣真的在陛下面前惨死,陛下也不会有一点感觉吧?”
  “玉章……你怎么会这样想……”
  李广宁眉心紧锁,想要说话。但杜玉章却没让他打断自己。
  “只可惜,臣明白的太晚了!这三年,臣是一天天熬着过的。就算心中曾有过那么多爱与眷恋,可撑到如今,也早就磨没了。陛下,臣明说了吧。这几个月臣勾引陛下,全都是为了今日。是对陛下的满腔怨愤支撑臣活到了如今。陛下,臣现如今别无所求,只求一样恩典——请陛下成全。”
  杜玉章抬起脸。他的眼神叫李广宁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眼神无悲无喜,只有深入骨髓的厌倦!
  “不……不行……”电光火石间,李广宁已经意识到杜玉章所求为何。他惨白了脸,用力摇头,“不行……玉章……不行……”
  “陛下,臣所求便是……”
  “不行!”李广宁捂住耳朵,嘶吼出声,“你不要说!朕不会答应你!”
  可再怎么掩耳盗铃,也没有用!李广宁痛苦地嘶吼,依然挡不住杜玉章的声音钻入他耳中!
  “陛下!臣所求,便是陛下亲口下令,赐臣一死!”
  “不行,不行!你不能……朕求你……”
  李广宁大口喘着粗气,用力摇头!可突然,他停了下来——他是皇帝,皇帝不能在人前落泪,更不可能哭着求人!
  他大口喘着气,这下,连搂着杜玉章的胳膊也在发抖了。可杜玉章一动不动,像是没看到他这样脆弱。
  “玉章……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不能这样对朕……朕喜欢你啊!朕不能没有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朕……朕喜欢你啊!你忍心让朕这样难过……你知道朕心里比刀割还疼吗?”
  “臣知道。”杜玉章轻声道。“陛下,臣当然知道……被心上人这样对待,是什么感觉。若不是这样,臣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叫陛下喜欢上臣呢?”
  杜玉章看着李广宁,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
  “臣心中怕的,是臣死了,陛下却还不知道这般滋味。今日,见陛下也深陷情爱泥潭,不可自拔,臣却终究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了。就算死,也是死而无憾。这样说来……臣能了无牵挂地离去,还是要感谢陛下成全。”
  “杜玉章!你不能……朕不允许!”
  “陛下,臣现在既然再无遗憾,也就再无桎梏。何时死,如何死——臣说句实话,当真不是陛下能够决定的。”
  “可我们明明两情相悦……你夜访东宫,只为了一株玉兰……这几月来你我情投意合,对弈,读诗,共商朝政!甚至情投意合时候,你我情意绵绵……难道都是假的吗?!”
  “这些,当然不是假的。”杜玉章笑起来,“可臣对陛下的一片痴心,却是假的。”
  “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陛下,事到如今,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陛下再不信,臣也没有办法了。”
  李广宁已经是面如死灰,心伤不已。
  算是报复了一腔仇怨。可杜玉章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杜玉章轻声道,“陛下……你看,情爱果然不是好东西。若不曾喜欢臣,今日就算臣生了病,活活疼死在陛下面前,只怕陛下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陛下喜欢了臣,就算臣皱一皱眉头,也会变成千斤重担压在陛下心里;若是臣笑一笑,那笑就变成三春暖阳,照在陛下心里——若是臣动一动手指,就能轻轻巧巧捏碎陛下的心了。是不是,陛下?”
  “……”
  “所以陛下,何必执迷不悟?杀了臣吧。杀了臣,陛下心中再无弱点。内患平,外患定,一代圣君,也是指日可待。”
  “不!”终于,李广宁顾不得那哽咽的哭腔,“朕做不到……玉章……朕求你……求你别死……朕受不了……朕求你活着……求求你……别丢下朕……除了你……朕心里再没有别人……再也不可能容下别人了……”
  李广宁到了此刻,还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软弱。但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痛苦与恐惧,哪里遮掩得住?
  杜玉章神情终是一动。他咬了咬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陛下,何必如此。”
  “玉章……”听到他开口,李广宁如蒙大赦。“你回心转意了,是不是?你不要真的寻死,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的啊!”
  “从前,陛下亲口答应过臣的——若是臣听话,就赐臣一样恩典。君无戏言,难道就不做数了?”
  “难道那时候,你就想着今日了?!”李广宁抓住杜玉章肩膀,不住恳求,“只要你别寻死,你要什么,只管说!莫说是一样,就算是十样,百样——只要你好好活着,朕都答应你!”
  “此话当真?”杜玉章轻轻一笑,本是苍白如纸的一张脸,却瞬间绽放了万千风情。“原本,臣甘愿给陛下做个娼奴,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死在陛下手中。”
  “胡说八道!”李广宁脸色瞬间变了。“……玉章,莫非你是计较朕说你是朕的娼奴,才这样怄气?”
  他挣扎片刻,竟低声下气地解释起来,“那时候,朕还不知道玉章是心仪朕的。朕……只是对玉章有些气恼……却不是真的轻贱玉章到那个地步!玉章,你想,若朕当真觉着你……你是个娼奴……朕为何只肯近你的身?你真当堂堂帝王九五之尊,肯随意宠幸娼家货色?不不,朕说错了……是朕不对,玉章你是何等人物,怎么能跟那下贱字眼相提并论!这件事,算朕错了!朕向你赔礼,朕以后再不会这样讲!玉章,你……”
  “陛下,没关系的。说就说了。日后陛下如果想说,也是但说无妨。”
  “朕不会再说这种话!玉章,你是不是不信?”
  “臣不是不信。”杜玉章笑了笑,“臣只是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你觉得,什么才重要?”李广宁是真的急了,“什么重要,你提就是!只要你开口,朕有什么不能给你?却再不要提什么轻生的事!只要你活着,你想要什么——若要权势,朕给你!丹书铁券不够,朕可以与你共天下!若觉得累了,就好好休养些日子——这一座京城,几处行宫,玉章你随意挑!你愿意休息多久就是多久,只要你好好活着,玉章你想做什么……”
  “……臣想要,陛下不在臣身边。”
  李广宁突然顿住了。他从没想过,杜玉章口中会吐出这样一句话。
  “你说什么?”
  “臣想要,陛下不在臣身边。”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我不在一处,你又想去哪?!”
  “哪里都好。只要没有陛下的地方,都很好。”
  李广宁的脸色彻底变了。有那么一瞬,狂暴的怒气浮现在李广宁脸上,杜玉章都能够看到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杜玉章知道,李广宁露出这神情,接下来,恐怕迎接他的就是冲天的怒气。
  ——不见血,不动刑,不让他挣扎着求饶请罪,李广宁是绝不会停手的。
  可这一次,李广宁神情数变,最终没有动手。
  他不敢,更不愿。
  杜玉章说的没错——原本他心里没有杜玉章,所以能下狠手摧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杜玉章。杜玉章若是疼,他比杜玉章更疼!
  眼看着杜玉章唇边还染着血痕,他都要心疼死了。再听那人口口声声地一心求死心,他怎么敢对杜玉章动手?
  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最终,他也只是咬着槽牙,轻声开口。
  “你的意思是,要么放你走,要么你就……寻死?你这是在拿命胁迫朕?”
  “臣不敢胁迫陛下。”杜玉章摇了摇头,“臣只是无论如何,都再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朕说过了——过去一笔勾销!今后朕会对你好,让你予取予求!你还要如何?啊?”
  “既然是予取予求,臣便只求这一事。”
  “你心中唯一所求,就是抛弃朕?”
  “陛下,臣真的累了。求陛下放过臣,给臣一个解脱。”
  “难道朕的存在,就是拖累了你?叫你不得解脱,叫你心生死意?朕对你来说,就是这种东西?杜玉章!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朕是何人?你又是何人?朕是大燕的皇帝,是你的陛下,你的主子——”
  杜玉章抬起眼。
  他看着眼前的李广宁,李广宁也在看着他。李广宁眼神最初还有愤怒,到后来却满是绝望。
  “为什么不否认?杜玉章,朕在你心里,真的只是拖累?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就连杜玉章见他这样,心中也生出几分悲凉,他苦笑着摇头,“在臣心中,您是陛下,是主子。这话没错——但也就只是如此了。”
  李广宁呆住了。
  这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任他如何自欺欺人,都不能装作听不懂。
  原来从前种种,都是他一力相逼,是他一厢情愿——他对于杜玉章来说,是陛下,主子!却不是爱人!
  “可明明,你说过心仪朕啊……”
  质问的话才说了一半,又被他硬生生刹住。方才杜玉章不是说了?那只是虚与委蛇,是在骗他!而杜玉章心里对他根本没有情爱!
  他能怎么办?暴怒之下,质问他欺君?可杜玉章自己就痛快承认了——他就是欺君!
  罚他?惩办他?他现在身子弱成那样,李广宁怎么舍得?
  若是当真有个闪失,追悔莫及的是他自己!相反,杜玉章却是得偿所愿——他自己都说了,所求唯一死啊!
  堂堂大燕皇帝,被他心爱之人,逼得彻底走投无路了。
  李广宁两眼泛红,怔愣看着杜玉章。他难以置信,却也不得不信。
  杜玉章最终叹了口气,轻声道,“陛下……”
  “你住口!”李广宁声音突兀,硬生生打断杜玉章的话。“朕知道了!玉章是累了,想去远离朝堂的地方休息一阵!没关系!”
  他脸上挤出几分笑容,语速越来越快,语调也奇异地高昂起来,“朕送你去京郊山中,那里有几座道观,是得道之人隐居之地。你在那里住上一年半载再回来——不就是想去散散心?朕明白的。朕隔一段时间去看你一次,这几年,你事情确实是太多了。你去休息一阵子……只是休息一阵子!是不是,玉章?”
  话音断在半空。杜玉章没有回应。
  李广宁声音更抖了。但他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语气,“或者你再多住一阵也行,三年两年……你要是不想见朕……朕,朕也可以少去几次……可你总要托人给朕送些信来。你不能让朕失了你的音讯。等你消气了,你就回来……你总不能,不能真的远走高飞……你总不能让朕……真的再也找不到你……”


【第165章】

  李广宁强行翘起的唇角,终于颤抖着撇了下去。他眼里涌出泪光,被他用力眨眼给按捺回去。但眼角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抖——这一场自欺欺人的独角戏,终于唱不下去了。
  李广宁终于崩溃了。他两手覆面,再不能说出一句话——就算说了有什么用?他真切明白了,杜玉章绝不可能再回心转意。
  杜玉章一直没有说话。李广宁也没有哭出声来。他肩膀塌了下去,肩胛骨耸动着。帝王的高傲终究被打碎,他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狼狗,再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李广宁终究是李广宁。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两眼布满血丝,神情也像是老了十岁。但他保住了最后一点尊严,没有让杜玉章看到他流泪的样子。
  “杜卿,朕……答应了。朕……让你走。”
  李广宁声音发抖。但他死死咬着牙关,所以听起来没那么明显。
  “朕只有最后一个要求。”
  “陛下请讲。”
  “东宫内,朕准备了许久。想着今日你我相识十年,总该郑重对待。你……回去叫太医诊治,择时再陪朕游一次东宫。可以么?”
  杜玉章垂下眼帘,轻声一笑。
  “陛下费心了。既然陛下准备了,那不必等什么诊治,更不必择时。现在我们就去吧。”
  “……”
  李广宁深深看了杜玉章一眼。
  他本想拖上几日,给杜玉章调理好身子。
  另外,他心怀侥幸——拖延一段,或许杜玉章消气了,就不走了呢?
  谁料杜玉章一言回绝,半点机会也不给他留。
  “看来,玉章真的决心已定。就连再陪伴朕几日,也不愿意了。”李广宁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他一手揽住杜玉章的肩膀,“也好。那咱们这就去吧。”
  说是要走,李广宁却手臂一扣,将杜玉章用力搂在自己怀中。杜玉章纤细腰肢被他强健手臂箍得死紧,像是要被折断了。
  李广宁低下头,鼻尖凑到杜玉章耳边。他轻声道,“不论如何,你走之前,依旧是我的玉章。且再陪我一会吧。”
  杜玉章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李广宁怀抱炽热,而话音有些颤抖。他更能听到那人有些细碎的呼吸,甚至什么东西滴落身上——只怕,李广宁还是忍不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落了泪。
  但是杜玉章不会拆穿他。
  李广宁这人,面子是大过天的。既然要走,何必把他帝王的尊严,和心底几分傲气,都给撕得粉碎?
  毕竟杜玉章自己知道,尊严被踩在脚底的感觉,有多么难受。
  可李广宁再怎么拖延,时间终有尽头。旁的不说,那浴桶中的水已经不再滚热,只比二人体温高上一些了。
  李广宁终于将杜玉章抱了出来,赤身走向床榻。他双眼微红,神情却没什么异样。
  “来,玉章,朕来替你更衣。”
  “臣自己可以……”
  “没有什么臣不臣。此刻,朕也不是什么君王。”李广宁深深凝视着杜玉章的脸,“我们要回东宫了。我不过是当朝太子,你是我的侍书郎。当时你是如何叫朕的?再叫一声来听听。”
  “……”
  杜玉章一阵犹豫。却听到李广宁凑到他耳边问,“好歹十年的情分。到头来,想听你一声‘宁哥哥’,也不行么?”
  “没什么不行。陛下想听,臣叫就是了。”
  “好。”
  李广宁扯过一块绸巾,替杜玉章擦拭身上水滴。然后他俯下身,定定看着杜玉章的脸,等待着。
  “宁……哥哥。”
  杜玉章声音微弱。不知怎么,方才狠话也说了一箩筐,可现在只是这一个称呼,却让杜玉章心里酸涩起来。
  “再叫一声吧。刚才朕没能听清。”
  “宁哥哥。”
  “……真好听。”
  李广宁又停了片刻。可杜玉章没有再开口。李广宁似乎有些怅然,却也没有强迫,只是用那绸巾仔仔细细地,又替杜玉章从头到尾地擦身。他目光专注,倒好像要将眼前人身子的每一寸,都牢牢记在自己脑海里似的。
  “玉章,你真美。”
  “……所以才得了陛下一声妖孽。”
  “哈。若不是个妖孽,如何能让我如此神魂颠倒?”
  正面擦拭过了,李广宁将杜玉章转过身。那一副栩栩如生的芍药含春图,就展现在他面前。李广宁手指从浓郁鲜艳的刺青上滑过。他一点点,一直滑到杜玉章左边腰窝。
  一个鲜红的“宁”字,标记着眼前人的所属。可从今以后,怕也是名存实亡——他此生说不定再也见不到杜玉章,抱不到这一具妖孽的身子,更看不到那人的笑颜!
  李广宁眼前又有些模糊了。可看到这刺青,他心中却也得了些安慰。
  ——不论如何,这是我的人。这具身子,也只留下了我的印记。
  ——哪怕远走高飞,我给你的这一副刺青,和我留下的印记……与爱意。总会留在你身上。标记着你的归属。此生,你都只属于我……
  李广宁唇上绽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这念头,是他唯一能够宽慰自己的了。
  手指从那鲜红“宁”字上慢慢挪开,李广宁感受着杜玉章背上皮肉温热的触感。他一寸寸,挪到了杜玉章身子另一侧。
  李广宁停住了动作,眼睛死死盯着杜玉章的右腰窝。
  他看到了一个淡红色的齿痕。
  ……
  李广宁脑子里哄地一阵轰鸣,全身的血好像都汇集到了脑子里。他僵硬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那一处——颜色很淡,若不是这样细细摩挲,或许会被漏掉。可痕迹再浅,李广宁也不会认错!
  有人,在杜玉章最私密的后腰位置,留下了一个齿痕!
  “原来是这样……”李广宁低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冷。“原来是这样!”
  杜玉章并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李广宁声线变化,却是听在耳朵里的。
  ——什么“原来是这样”?“这样”,又是哪样?
  杜玉章有些疑惑,便要起身。可他被李广宁恶狠狠地按了下去。
  这一次,李广宁却不复方才的温柔。
  他一掌按在杜玉章肩头,力气太大,几乎将肩胛骨也给按碎了。杜玉章呜咽一声,有些吃痛。
  下一瞬,李广宁整个人的重量都施加在了他肩膀上。皇帝一只手从他脖颈处绕过去,突然用力捏住下颚,强迫他仰起脸来!
  杜玉章耳边,传来一声冰冷的质问。
  “杜卿,昨夜——你是去见了谁?”
  “呜……呵……”
  那捏住他下颚的手,越收越紧,杜玉章已经不能呼吸了!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到李广宁在他耳边的冰冷笑声。
  “说啊?昨夜去见了谁?你跟那人做了些什么——叫你这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甩了朕,要远走高飞去了?”
  这变故突生,杜玉章心中一片茫然。可这样暴仄的李广宁,却勾起他心里最不堪的回忆。
  杜玉章心里抗拒。哪怕已经呼吸困难,他还是喘息着,嘲弄道,“我去……做什么……去了,陛下……不是……心知肚明么?”
  “哈哈哈……好一个心知肚明!枉费朕还对你高看了一眼……昨夜朕在生死之间,你却与人苟且缠绵!原来从前朕没有错怪你,你当真是人尽可夫……”
  苟且缠绵?人尽可夫?
  杜玉章瞳孔一缩——他在说什么?
  “胡说八……啊!”
  却不容他半分反驳,李广宁已经对他施加了刑罚!
  “啊……”
  此刻的杜玉章,身子弱成什么样子?彻骨疼痛,叫杜玉章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如纸。他紧紧咬着牙关,不住颤抖着。
  “说!你昨日见了谁!那人是谁!”
  “啊……啊……”
  “你要是不说,朕就将你弄死在这!”
  李广宁挟暴怒而来,哪里还会留半分力气?一边怒吼,他暴仄的酷刑,就更加变本加厉!
  仿佛噩梦重演,杜玉章浑身冷汗淋漓,眼神都涣散了。
  但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杜玉章到了最后,也一声都没有求饶。
  ——也不过是求仁得仁。
  ——若是当真就这么被他弄死在这里……难道不是一了百了?
  可他不肯出声,李广宁就更加暴怒!他低吼一声,
  “还不说?杜玉章,你当真那样维护他?回答朕!那人到底是谁——是你那师兄木朗?还是西蛮的苏汝成!”
  ——木朗?苏汝成?李广宁难道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杜玉章已经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心中想的却是——若被李广宁知道自己昨日私下与西蛮签订合约,会不会迁怒西蛮?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合约撕毁,让这么多人的心血付之东流?
  “是……七皇子……”
  杜玉章一横心,直接将罪状推到了已经身陷囹圄的七皇子身上。他之前早就说过自己是反叛,此刻更是驾轻就熟。
  “臣本就是反逆,早就投了七皇子!昨日他要造反,臣当然要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才彻夜未归……今日七皇子失败,臣当然没什么留恋……”
  “贱人!”
  李广宁勃然大怒!


【第166章】

  “贱人!”
  李广宁勃然大怒!
  砰地一声,杜玉章连同那榻上所有铺设,都被一同掀翻在地!下一瞬,李广宁已经拎着杜玉章的脖颈,将他大力提起,直接压在了墙上。
  “贱人!娼奴!朕哪里说错你了?哈哈哈哈……朕真没想到,你当真这样下贱!”
  一叠声骂声袭来,李广宁像是输光了筹码的赌徒,早就红了眼睛!杜玉章脸色眼看着惨白下去,他却没有半点容情,反而更加凶残!
  “亏得朕还心疼你……还当真要送你走!你将朕当成了什么?让朕喜欢上你,让朕离不了你,你却在外面勾引老七!朕早该想到——你能舍出身子勾引朕,又有什么不能给老七?你们是不是当年在东宫时,就已经有了奸情!所以你才要辜负朕,取朕的性命,奠定他的江山!朕早该知道!杜玉章!你这个贱人!老七!你夺去了母后,觊觎朕的江山,连杜玉章你也要抢走!……该死!朕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狂怒的李广宁哪里还有什么理智?
  “贱人……杜玉章!你竟胆敢让他们碰你的身子!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喷了李广宁一头一脸!
  可李广宁早就红了眼,就连这惨相,也不能叫他停下来。
  ……
  不知过了多久,李广宁才低吼一声,结束了这场酷刑。
  他松了手,杜玉章就顺着墙壁软在地上。
  李广宁跪了下来,将杜玉章抱在怀中。
  两人身上的汗水混在一起滚落。李广宁垂下头,就连强健的身子也弯了下来。他跪在地上,两只胳膊搂着杜玉章,却没有多看他一眼。
  李广宁垂着头,呆呆地看着地面。他肩膀一耸一耸,汗水从他肩背滚落下来。
  若是只看背影,或许以为他在哭。可凑近了,却能看到,他狠狠咬紧牙关,竟然在低声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杜玉章……你骗得朕好惨!好惨啊!哈哈哈哈!”
  这笑声压在喉咙里,听上去像是一声呜咽。笑到最后,却是戛然而止。
  “来人。”李广宁声音一变。仿佛顷刻间,就从伤心的失意人,变回那个杀伐决断的君王。“宰相杜玉章,叛国罪证据确凿,即日缉拿归案,押送天牢!传朕旨意,三日后,将杜玉章与七皇子等叛贼,一同午门问斩!”
  ……
  天牢中。
  “大人,您看这布置,还合您心意?”
  一个胖乎乎的狱卒,笑眯眯拎着个蒲团进来。方才,他已经运来了床榻、小书案和几根灯烛——就连天牢顶上那小小的天窗,他都踩着凳子上去重新清理过。
  现在这间牢房里,是窗明几净。就连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都没有一点残留,地上的稻草更是换了全新的,还散发着稻叶的清香。
  “有劳了。这一趟,辛苦了你。”
  杜玉章坐在地上,说话还有些费力。之前一场旧疾复发,来势汹汹。到现在,他稍微动作大些,胸膛里还疼得厉害。说话多了,更是一阵咳嗽接着一阵咳嗽,时不时带出血丝。
  那狱卒殷勤得很,从昨天他被送进来,狱卒已经来转了四五圈了。每一次,都会带些新东西来,像是不将这牢房打点成个舒服的客房,就不肯罢休。
  “不辛苦,不辛苦!您还缺点啥,想要点啥?您给我说——我通通都给您准备齐了!您看如何?”
  “不必了。”杜玉章勉强笑笑,“我也不过再苟活两日,不必麻烦了。”
  “嗨呀,这话可不是这样讲。”胖狱卒蹲下身,吃力地替杜玉章摆好蒲团,“您吉人天相,有人惦记着。说不定呀,死不了!”
  说罢,他殷勤地扶着杜玉章起身,“来,您到这里坐。说来,您究竟是什么身份?怎么和这帮反贼扯到一处了?”
  狱卒是真的好奇。之前送来的反贼,指名道姓一个个都清清楚楚。唯有这个,神神秘秘,没人知道身份。看他长相是倾国倾城,难道不是个官员,是哪个大人物的房中人?
  狱卒本来就很好奇。之后,又有人传话,说送些东西来,叫他好好照应这位——原本犯人入狱都要吃一顿杀威棒,可这位不但免了,传话的人还送了不少东西。看看这蒲团,宫里的贡品!而且传话的人的意思,好像照应这位的不是别人,是宫里的大总管王礼!那可不是一般人物。那可是手眼通天,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的!
  “我?不过是沧海一浮萍。将死之人,没什么身份。”
  “那可不一定。万一王总管替你求句情,说不定陛下就放过你了呢?”
  “王总管?”
  ——王礼?是他送来这些东西?还是……李广宁?
  杜玉章想到了李广宁,眉头紧锁。可他想了想,又觉得恐怕是王礼自作主张。
  现在的李广宁,大概恨他入骨。不然,也不会将他直接打入天牢了。他怎么会送东西来?
  “怎么,您不认识王总管?”那狱卒态度立刻冷淡下来。“也是,王总管那可是能随时面圣的!陛下,那可是天子!尊贵无比,一般人连看都看不到一眼!你看我,在陛下的天牢里干了十多年,也就三年前陛下登基时候,才侥幸远远望了陛下一眼。陛下风姿,那真是……像你这样的人啊,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见陛下一面的。恐怕,是你家里人打点钱财到了王总管那里,才保了你一条命吧。”
  狱卒站起来,哼了一声。
  “也是啊,看你都来了一天了,也没个人来探望。”
  没人探望,就没人来送钱。本来狱卒以为杜玉章是个人物,还能赚点好处,才这样悉心伺候。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显赫身份。
  那他还殷勤什么?不伺候了!
  狱卒站起身,顺手将蒲团也收在了怀中——他家正好缺一个。摆在炕上给他老婆做针线,岂不完美?
  “走了,你老实呆着,别惹麻烦!不然,你胖爷爷将那顿杀威棒补上,揍得你屁股开花,哭爹喊娘!”
  “屁股开花?你想让他屁股开花?行啊,胆子不小!”
  狱卒才逞完威风,就听到一声冷哼。他回头一望,冷汗立刻下来了。
  “韩……韩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探监。”韩渊背着手,慢吞吞走了进来。“才来了,就听到你要打他一顿杀威棒,将他揍得屁股开花,哭爹喊娘——小子,威风啊。敢这么威胁他的,满大燕恐怕就那么一个。没想到这儿又冒出一个……可以!厉害!”
  “韩大人!小的……小的不知道这位是您的朋友啊……”
  狱卒吓得腿都软了。虽然他满朝文武根本不认识几个,但是韩渊那可是威名赫赫,直接管着他们天牢的!
  谁不知道韩渊身为京都知府,深得陛下信任,手段更是了得?要是得罪了他,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我的朋友?哈,我韩渊可不敢拿这位当朋友。不然,那位雷霆一怒,怕是烧得我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韩大人……”
  “韩什么大人?还不快滚!”
  “是,是,这就滚!这就滚!”
  胖狱卒如蒙大赦,扭头就走。却不防经过韩渊身边时,横空里伸出一条腿,直接将他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哎呀!韩大人饶命!”
  “谁稀罕你的狗命?”韩渊一声轻哼,“东西呢?掏出来。”
  “是!这呢,这呢!小的疏忽了,大人饶命啊!”
  胖狱卒从身后捧出那蒲团,战战兢兢递到杜玉章手中。见韩渊没再开口,他赶紧溜走了。
  等他走得没影了,韩渊才迈进牢房。他扫视一周,唇边露出嘲弄的笑。
  “这布置得……啧啧……若是舍不得,就圈在宫里养起来。又气不过,非要丢进大牢,又怕委屈了自己这块心肝肉——真没想到,那一位,还有这种脱裤子放屁的爱好。”
  “咳咳……哈哈……”杜玉章听了韩渊的粗鄙俚语,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韩大人,你可慎言些。若是传进了陛下耳朵里……”
  “杜大人,你在看不起谁?陛下的眼睛就是我——你以为不经过我,谁能随便把话传进陛下耳朵里去?笑话!”韩渊哼了一声,“若是那样,几月前杜大人你在杜老先生牢房里说的那些,早就传到陛下耳朵里去了!还能容你到今日?”
  “几月前……?”
  “杜大人忘了?”韩渊讥诮地瞥他一眼,“什么‘论人望,陛下不如七皇子’,什么‘委曲求全,利用陛下’,什么‘绝无苟且之事’……亏我当时觉得事关重大,替你压了下去。不然,就凭这些话,你杜玉章早就死在陛下的龙榻之上了!”
  韩渊这一提,杜玉章想起来了。那时他去探望父亲,曾经被杜询逼问过与李广宁的关系。彼时他怕叫父亲失望,曾经对心中的爱意矢口否认。却不料造化弄人,当时的托词,今日竟成了真。
  曾经的一腔倾慕化为乌有,再不会有人知道。日后李广宁想起了他,只怕也只记得他的背叛与利用了吧。
  杜玉章心中感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他缓缓道,“原来如此。这么说,韩大人早就……咳咳……知道我的事情了?那我之前的种种设计……若不是有韩大人纵我一马,只怕也只是镜花水月……咳咳……根本做不到的。”
  “那也不一定。”韩渊耸耸肩,“我确实是早就关注你了,但那是因为有人在我耳边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杜玉章这样,杜玉章那样’,弄得我十分不服气,想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可也是因为有人这样看重你,我就算抓住把柄,也不好下手了。换言之,要不是因为那人,我也不见得注意到你的。”
  “看来我还得感谢白大人,让韩……咳咳……韩大人愿意放我一马。”
  “你愿意记他的情,我也不介意。反正就算你把人情算在我脑袋上,估计你也还不上了。”
  韩渊将蒲团拽过来,垫在屁股底下,在杜玉章对面坐下。
  “杜大人啊,我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在你这里是头一遭。送了人情收不回来,真是亏了。”
  “哈哈哈……咳咳……哈……咳咳咳咳!”杜玉章笑起来,可他才笑到一半,突然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呛得他弯下身子,脸上更涨得通红。这一通发作当真厉害,杜玉章好容易缓过来时,唇角又溢出血丝。
  韩渊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收了起来。他神色凝重,“杜大人,你怎么咳得这样严重?我听说你在东湖里落了水,莫非落下病根了?”
  “这也是老毛病了。咳咳……东湖落水不过勾起旧疾,没事的。”杜玉章摆摆手,“反正我也活不得几日了。还在乎……咳咳……这些做什么?”
  “可陛下那里……”
  “……不提这些。”


【第167章】 

  杜玉章是真的不想提起李广宁,直接将韩渊话头截住。他方才话说得多了,咳嗽也有些厉害,喘了片刻才算平息。
  原本伶牙俐齿的韩渊,也住了口,不再嘲讽他。
  韩渊静静地等着,看着杜玉章时,那眼神就更加复杂了。像是有些痛惜,也像是有些替他不甘。
  反而是杜玉章自己满不在乎。才喘过气,就问道,“韩大人,可有酒么?”
  “有是有。但再好的酒,终究有辛辣气,会伤肺气。杜大人,以你现在的身子,若再喝酒,只怕要遭罪的。”
  杜玉章笑了笑,撑起身子坐直。可他元气大伤,有些坐不稳,便向后靠在牢房墙壁上。这天牢在地底下,环境潮湿,墙壁上都是些潮湿霉点。韩渊从屁股后面抽出蒲团,替他垫在身后。杜玉章也不推辞,任凭他伺候自己。
  “临死之前,还能得权势滔天的韩大人亲自伺候一场,我杜玉章也算是排场十足了。”
  “哪来这么些废话。”韩渊翻了个白眼,“我韩渊算什么权势滔天,哪敢跟杜大人相比?说来是个奸臣头子,还不是看我敛财有道,那帮蠢货非往我身边扑,想分一杯羹?哼,我有什么办法?身为奸臣,不拉帮结派,活得下去吗?”
  “哈哈……咳咳……有道理。像我杜玉章这种人,背了权臣的名头,没有朋党,确实寸步难行。”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杜玉章的靠山是谁。抱你的大腿就等于抱陛下大腿,你要是想要朋党,我韩渊第一个跪求你收留。”
  “韩大人当真这样想?”
  “当真啊。杜大人,缺不缺门生?我这就转换门庭,拜你做恩师。束脩少不了你的,日后别忘了提携在下啊!”
  “哈哈。”杜玉章一声苦笑,向后靠在蒲团上。他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韩渊本来是说笑。见他这样,神情却异样起来。他想了想,轻声开口,“莫非……还是因为陛下?”
  “……”
  “其实,我早就有些疑惑。你杜大人身为宰相,陛下宠眷又盛——怎么会无人可用?只怕你开口一句示好,那帮佞臣早就疯了一般往你身边扑了。就算你看不上他们,大燕总有几个像样的官员。跟着你,不仅靠山硬,想做点正事也没那么大阻力。什么卖父卖身——那都是虚名!谁会当真?怎么你身边竟然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硬生生把你拖到了今天的地步?”
  “我没有开口,是因为我不能开口。”
  韩渊脸色一变。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
  “果然是因为陛下。陛下不想让你开这个口。他想让你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寸功难立,这辈子也只能仰仗他鼻息而活。可他就没想过,群狼里放进去只老虎,他偏偏要拔了老虎的爪牙——那老虎只怕要被狼群一口**吃掉的。他不给你做靠山,你难不难,他心里没个数?”
  杜玉章笑了笑,摇了摇头。轻声道,“陛下给我指了条明路——进宫,做妃嫔,伺候君王。可我一定要这个宰相的名头,陛下心里不喜,又怎么肯给我做这个靠山?他是希望我知难而退啊。”
  韩渊闭上了嘴。他暗地琢磨片刻,骂了一句。
  “他娘的。陛下的心,可真狠啊。”
  杜玉章笑了起来。“狠不狠的,都是过去了。韩大人,你的酒呢?”
  韩渊深深看了杜玉章一眼。这次他没有再阻拦,而是啪地打了个响指。
  “叫他们送酒来——要‘今宵醉’里最好的陈酿,泡上些润肺的药材!煮得温热,将药性发散好了,就赶紧送来!”
  他心思缜密,是怕杜玉章喝酒冲撞肺气,引得病发,又要遭罪。杜玉章笑道,“咳咳……韩大人费心了。只不过我一个要死的人……咳咳……不必那样讲究。与韩大人……咳咳……痛快一场,也就罢了。”
  “将死之人?……我觉得,杜大人你死不了的。”
  韩渊叹口气。李广宁到了此时还在给杜玉章送东西,后日要能下决心真斩了他,就见了鬼了!
  “我也觉得,若听任陛下作为,那日……咳咳……恐怕我死不了。陛下的性子喜怒无常,遇到大事却往往下不得决心。只怕他会临时变卦,咳咳…… 不给我解脱。”杜玉章抬起头,轻声对韩渊说,“所以我想请韩大人帮帮我,送我一程。”
  “……”韩渊的脸色陡然一变。他一下子站起来,“杜玉章!你想让我帮你赴死?!”
  “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了。可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陛下身边了。”杜玉章惨然一笑。“韩大人,杜玉章无能,这么多年只得了两个真心待我的朋友。白大人那边,我开不了口,也只能仰仗韩大人了。”
  ……
  第二日。早朝上。
  “陛下,那杜玉章实在嚣张无比!身为叛贼,竟然敢在反逆事败后再次潜回京城,对徐将军大肆报复!只是因为徐将军精忠报国,在平叛中立下大功,他竟然残忍杀害了徐将军的独子,还在百姓中污蔑徐氏!”一个大臣慷慨激昂地陈词,“此等奸佞,其心可诛!陛下,臣奏请将杜玉章在午门斩首示众,广而告之他的罪状!这才能告慰忠臣,才能震慑宵小!”
  一语末了,满堂鸦雀无声。
  徐骁秋借口独子被害,过于悲痛,一直没有露面。谁都知道,他在等李广宁的表态。
  可李广宁坐在龙椅上,静静听完这长篇大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说完了?”
  “回陛下,臣说完了。”
  “朕知道了。”李广宁声音飘忽,“还有别的事情么?若是没有,就退朝吧。”
  与徐骁秋关系莫逆的官员们都一脸不满。可李广宁才平定了七皇子叛乱,手下数万御林军煞气凛然,让朝野为之震惊。就连原本自认为是大燕第一军的徐家军都有些忌惮。
  尤其西蛮那边又和谈成功,徐家军地位一下子尴尬起来。徐骁秋此刻不露面,也是想要个承诺——他并没有借儿子的死要挟什么权势地位,不过是要杀了杜玉章。这就是个保证,等于李广宁答应替他掩盖儿子的罪名,以后也不再拿这件事做文章,削弱他的徐家军。
  一个叛贼的命,换一支大军效忠,不是很划算吗?
  所有人都以为李广宁会一口答应的!
  可他拖延到如今,是何用意?难道他一定要置徐家于死地,才不肯松口?
  ——总不会是还在犹豫,要不要杜玉章的命吧?那可是投了七皇子的反贼啊!罪无可赦,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