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31

一二三再见幸福 (千寻) 下

by 千寻

  第六章

  故事说完了,筱优合上相簿,有一点点的小失落,她的相本里面没有厉平的相片,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影未曾在她心底黯淡过。

  小记美丽的嘴巴扁扁的,她不懂得何谓伤心,但心重重的,好像有东西卡在那里,眼睛酸酸的,好像有什么想要流下来。

  “姐姐,你这里……会痛痛吗?”她指着筱优的胸口问。

  她浅浅笑开,摸摸她的头,“以前会,痛得不得了,现在渐渐不痛了。”光阴是种还原剂,它能把人们的痛苦记忆消弥于无形。

  “姐姐,你还喜欢厉平哥哥吗?”

  “喜欢。”她偏头想想,又接着说:“很喜欢,非常喜欢。”好像光是喜欢,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的感情。她再也不是那个高傲女孩,再也不害怕对人透露真心。

  “我们把他抢回来,好不好?”

  “姐姐后来学会,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事,不见得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有时候,放手是种更好的对待。”

  她在妈妈身上没学到的,在另一个妈妈身上学到,放手,不是放了别人,而是放过自己。

  小记似懂非懂,好半晌,爬到沙发上,自筱优身后抱住她,她的脸贴着筱优的脸颊,软软甜甜的声音说:“要是姐姐还会痛,就告诉小记,小记给姐姐呼呼。”

  “好啊,姐姐痛的时候,一定告诉小记。”她拍拍小记的脸,这就是家人,无条件为你的痛而痛、为你的愁而愁,筱优很开心,在失去家人多年之后,她又有新家人。

  “姐姐,你和相片长得不像。”

  “是不太像。”

  这点连她自己都发觉,打扮有一些关系,以前的她,除了制服、舞衣,只穿黑色洋装,头发永远梳成髻,严谨刻板得不像十八岁少女,现在她什么颜色的衣服都穿,且因为腿不方便,她习惯长袍,遮掩住不美的部份。

  除此之外,随时随地挂在脸上的笑容改变了绝大部份,就是一成不变的天空,阴雨天和太阳天看起来也大不相同。

  “为什么不像呢?”

  “因为……”筱优笑笑,说:“再讲个故事吧,那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的故事。”

  “快讲,小记最爱听故事。”她抱住筱优的手,扭两下,催促。

  “从前有对双胞胎姐妹,姐姐长得很美丽,她脾气好,成天笑眯眯,全村都喜欢她,妹妹却长得丑,脾气又坏,大家都讨厌她,有天,妹妹又发脾气,她跑进森林里,却在森林里碰见一个老婆婆,她向老婆婆抱怨老天爷不公平,为什么给姐姐那么美丽的脸,却给她那么丑的脸,让大家不喜欢她。”

  “对啊,不公平,老天爷真坏。”小记同情妹妹。

  “老婆婆对妹妹说:“我有办法把你变成美女,只不过,你必须完成一个功课。”

  “什么功课?”

  “老婆婆要妹妹回去,开始对每个从身边走过的人微笑,不管大人小孩、老人还是乞丐,都要笑,并且这段时间不可以照镜子,三十天过后,再回到森林里找老婆婆。”

  “妹妹有照做吗?”

  “有,三十天后,她回到森林里找老婆婆,老婆婆看着她,神秘的一笑,带着她到森林深处的小湖泊,当她从澄澈见底的湖水里看见一张和姐姐一样美丽的脸庞时,终于明白,原来她一点也不丑,她是用坏脾气把自己变丑了。以前,姐姐脾气很坏,现在正在慢慢改进当中,脸当然也变的不一样喽。”

  她的确和以前不太像,有几次在路上碰见过去舞团里的朋友,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认出她。

  这让一心想与过去断线的她,省去许多麻烦。

  “姐姐……”小记迟疑道。

  “怎样?”

  “就算以前姐姐坏脾气,还是很漂亮。”她抱住筱优的手加重力道,表示支持。

  “谢谢小记。”她笑得甜蜜蜜,和小记脸上的笑靥有得拼。

  从头到尾,小录不发一语,倔强漆黑的双眼里,有一种叫做心疼的东西。真好,有人心疼她了呢!

  筱优一手勾住一个,把小记和小录搂在怀间,认真的说:“以后,姐姐有家人了,小记和小录当姐姐的弟弟妹妹,好不好?”

  “好啊,我喜欢当妹妹。”小记大声的喊叫。“我有姐姐了!”

  小记太高兴,忍不住在沙发上跳舞,嘴巴里唱着乱七八糟的歌,歌词东拼西凑。

  “厚,你很吵。”小录故意对她吼叫,掩饰从眼角涌上的潮红。

  “不吵啦,小记唱歌很好听,小记以后要当歌星。”这是妈妈常对她说的话,小记记得很牢哟。

  “才怪,你唱歌全世界最难听。”

  “不对……姐姐,小录录坏坏,小记唱歌很好听,对不对?”

  听见小录录三个子,小录吐舌头、好想吐,他最讨厌妈妈和小记这样喊他,恶心死了。

  “对呀,小记唱歌很好听呢。”筱优看着横眉怒目的小录,笑着当滥好人。

  “听到没,姐姐说小记唱歌是全世界最好听的。”小记叉腰,抬高下巴,很骄傲。

  哇哩咧,好听已经很过份了,还全世界最好听,头壳坏去了哦。“姐姐才没说。”

  “姐姐有说,这个耳朵有听到。”她拉拉右耳。“这个耳朵也听到。”她再拉拉左耳。

  “姐姐没说。”

  “姐姐有说。”

  两个孩子斗嘴吵嘴,安静的屋里多了人气,她微笑,她喜欢热闹,喜欢家的感觉。

  两个星期之后,筱优办好领养手续,筱优给他们的叔叔十万块钱,让整个领养过程进行的非常顺利。

  小录的叔叔说:“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那小子有先天性心脏病,照顾起来很麻烦,你不可以领养之后又把他送回来,我不接受退货的。”

  筱优没有被吓到,听到当时只是沉吟了一下下,心想,哦,是心脏病啊,然后笑开,说:“这种病多麻烦,我很有经验。”

  小录和叔叔见她没退货的意思,都松了口气,他们不知道,在领养的同时,筱优已做好心里准备,准备负担起两个麻烦家人。

  这个早上,她和小录僵在门边,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小记看看小录再看看筱优,再看小录,再看筱优,一颗脑袋转来转去,转的头晕脑胀,烦啦,她用力跺脚,大喊一声,决定投靠筱优那个阵营。

  她抱住筱优的手臂,嘟嘴,把脸贴在她的肩膀上,“姐姐,小录录好讨厌,我们不要带他去吃蛋糕。”

  筱优也学小记,嘟起嘴巴对小录说话,“对,小记乖,小录录特别坏。”

  “我已经十岁了,不要再叫我小录录。”小录绷脸。

  “十岁?你有吗?十岁的“大”男生怎么会耍小孩子脾气。”筱优笑的很让人想揍两拳。

  “我没有耍脾气。”他转身背对筱优和小记。真受不了女人这种罗嗦动物,他闷闷低语。

  “你在说什么?”筱优问?

  “小录录在骂我们啦。”小记落井下石。

  “没有,我哪有骂。”他用力抓抓发麻的头皮。

  “生病就应该看医生,不看医生就是耍脾气。”

  “我好好的,又没有哪里痛,干么看医生。”

  “心脏病不会每分钟都让人痛的,你必须把它医好,走,去医院。”她翻着包包,手机、保健卡、皮夹……钥匙,啊有了,她抽出家中的钥匙。钥匙圈很别致,是个造型特殊的钢制芭蕾舞者,不是市面上看得见的东西,应该是手工艺术品。

  “不去。”小录把下巴抬高六十度。

  “要去。”筱优拉拉他的手。

  “不去。”小录把头往右转开,不看她。

  “要去。“筱优绕到他前面,眼睛和他正对。

  “你很吵耶。”小录又把头转开。

  “如果吵死你就可以带你去医院,小记,我们一起吵他。”

  筱优伸手,小记紧紧握住她的,十指紧扣,她和姐姐是同一国。

  “好,我们一起吵他。”

  “一、二、三,开始吵!要去、要去、要去,小录录要去医院,要去、要去、小录录要去医院……”在筱优的带领下,小记一面跳舞、一面拍手,绕着小录喊得超起劲。

  “很烦耶,你不知道看医生要花很多钱哦,开刀更恐怖,会让我们家破产,笨小记,什么都不懂,只会吃蛋糕!”小录被逼急了,用力捂住小记的嘴巴,大声嚷嚷。

  是因为钱啊,筱优懂了,她还以为他害怕看医生。

  酸酸的,是心情,她以为十岁的孩子不应该把钱摆在生活的最前线。轻叹,把男孩搂抱在怀里,轻言缓语同他说:“谁告诉你,开刀会让我们家破产的?”

  “妈妈说的。”小录没说话,小记抢着回答,惹得小录瞪她。

  “好小录,你知不知道当男生很辛苦?男生的肩膀要宽,脑袋要清楚,手臂要很有力气,才可以保护女生,再过二十年,姐姐和小记老了,两个老老的女生要靠小录,如果你没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一个强健的身体,怎么照顾我们?”

  她放开小录,凝视他倔傲的脸。

  “我会照顾你们。”他说的毫不犹豫。

  “我知道你很想,可是你如果没有办法恢复健康的话,说不定我到六十岁都还要照顾你,想想一个又瘦又小,又断了一只脚的老太婆,要扶一个年轻力壮,身高一百八的大男人上医院……姐姐好可怜,对不对?”

  小录还是没说话,一样是小记回答,她一面玩辫子、一面说得很委屈。“对啊,姐姐好可怜哦。”

  她对小记微笑,感激她的鼎力相助。接着说:“小录,告诉你一个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哦。”她凑到小录耳边,轻声说:“姐姐是亿万富翁,很有钱哦,对姐姐来说,看医生、开刀都只是小钱,不会破产的啦。”

  他低头,筱优勾起他的下巴,恳求。“小录,把病治好,以后好好念书,等你长大后再赚钱还给姐姐,这样好不好?”

  小录想过老半天,终于点头。

  筱优松口气,这家伙是个固执小子。

  “那我们先去看医生,然后去吃蛋糕。”筱优大声向小记宣布。

  “耶耶耶!吃蛋糕、吃蛋糕、吃蛋糕……”小记一兴奋,又开始跳舞,她真的超喜欢唱歌跳舞。

  筱优满足地牵起“弟弟妹妹”,她想,未来有人可以让她依恃,她再不必害怕孤独。”

  厉平走下讲台,将资料收进包包,今天下午还有一个心导管手术要做,他得预做准备。

  他是个知名的心脏科大夫,也是大学里知名的教授,对他而言,下午的手术只是个经常做的小手术,但他习惯在每次进手术房之前,做好充分准备。

  他很斯文,有一头浓密鬓发和一双深邃眼睛,以男人的标准而言,他的皮肤算是相当白皙,虽然没有男明星那种帅到会让人尖叫的长相,但整个人上上下下散发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温柔。

  这股温柔气质,能让忐忑不安的病人得到安慰,让周遭人们如沐春风。

  是了,他还有一副温柔的好嗓音,再严重的病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都不必担心。

  他出身医师世家,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妈妈是胸腔外科主任,爸爸是心脏科权威,就是这样的遗传和家庭环境造就了天才医生周厉平,他好像一出生就注定该拿手术刀。

  有人问他,妈妈是胸腔外科主任,你没想过走胸腔外科吗?他不是没想过,妈妈去世的太早,不像爸爸,有充足的时间向他洗脑。

  周厉平收妥包包,走出会议室,一路上,他对几个迎面而来的医生护士点头微笑,他的温柔,医院上下都知道。

  这里是间由财团出资,筹划四年,才开设刚满三年的新医院。院长是厉平的父亲,而厉平担任心脏科主任,医院创立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是台北颇负盛名的医院。

  “周医师,梁小录来医院了。”一个年轻护士匆匆走到厉平身边,欣喜道。

  “你是说梁小录?那个小男孩?”

  厉平相当关心梁小录,事实上,他只帮小录看诊一次,但他的状况让人印象深刻。

  他有个长不大的母亲,陪儿子来看病时,甚至想要勾引儿子的医生,他还有个智能不足的姐姐,不断在旁边吵着要吃糖、吃蛋糕。

  在诊间,梁小录的眼睛充满防备,他才说这个病需要动手术,他二话不说,拉起母亲、姐姐就要离开。

  他阻止他们,试着解释小录的病情并不严重,只要动个小刀,他就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活蹦乱跳,但即使他费尽唇舌,也等不到他们再度就医。

  厉平曾经按着病历上的住址去找过小录,没想到推开门,只看见一个喝的醉醺醺的男人。邻居说,酒鬼丈夫把老婆打跑了,于是他猜测,小录已经跟着母亲离开。

  他分析过自己,病人那么多,为什么独独对梁小录上心?后来,他找到原因,因为他有一双愤世嫉俗的眼睛,曾经……他爱上这样一双眼睛。

  “没错,就是他,他那个智能障碍的姐姐也来了。”

  "谁带他们来的?他们的母亲?”

  “不是,是一个女生,看起来很漂亮、年轻,他们叫她姐姐,今天周医师没排诊,他们挂李医师的门诊。”护士小姐解释得很清楚,她知道周医师非常关心这个小病人,那次,还是她自告奋勇陪周医师去找梁小录的。

  “李医师帮他们看过了吗?”

  “看过了,李医师要他们办住院,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住院组那里排队。”

  所以梁小录已经决定做手术?“有病房吗?算了,我直接过去住院组。”

  他走的飞快,小护士欣赏的眼光追逐着他的背影,一个这么关心病人的好医师……要是,要是他们不只是朋友,不知有多好。

  当筱优转过身那刻,厉平被定身,他的眼睛、他的心,被制约了,再移不开眼。

  是侑萱?他的心狂跳不止,失速的频率让他喘不过气,五年了,他找了她整整五年,全无音讯。没想到,她居然出现在这里!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到了底,愿意让他重见天明?

  曾经,他恨透自己,为什么非要失去,才晓得自己没能力适应,为什么非要生活里没有了爱情,才知道自己无法呼吸。

  是侑萱啊!他日思夜想的女生,那个在舞台上放光放亮的精灵小姐,不笑的她、忧郁的她,紧紧印贴在他胸口,她的身影从未与他的心失联过,他记得她愁眉不展的笑容,记得她的忧愁。

  迈开长腿,厉平朝她走去。

  猛地,他停住脚步。

  她在笑,笑得那样甜美开心,眉头松开,眉梢上扬,嘴角拉出幸福洋溢,仿佛世界很美丽.....那是侑萱吗?不像,那不是侑萱的表情。

  他迟疑了,裹足不前。

  侑萱不爱笑,多数时候,她脸上刻划着浓浓的失意,即使逗出她的笑容,她也是笑的很压抑,笑得嘴角微掀,却眉心郁郁,侑萱不懂得什么叫快乐,只理解何谓成就,她习惯性的表情是骄傲,不是微笑。

  所以……不是她?

  微微地,失望,抬眉,他认真再看向对方,她似乎比侑萱矮点、胖两分,头发比较多,额头……看额头不准,侑萱总把头发绾到后脑勺,露出光洁的额头,而这个女孩的刘海盖掉半张脸。

  “姐姐,小记好饿,好饿哦,我们先去吃蛋糕再住院好不好。”小记扯扯筱优的衣袖。

  “贪吃鬼,我们才吃完饭。”小录只有和小记吵架的时候,才会表现出十岁小孩的童真。

  “臭小录好笨,饭又不好吃、蛋糕才好吃,姐姐,姐姐……小记要吃蛋糕、要吃蛋糕啦。”

  “好,等手续办好,我们就去吃蛋糕。”她笑着哄小记。

  来的途中,他们在医院附近看到一家连锁蛋糕店,刚经过的时候,小记的眼睛就黏上了,她的生肖是属蚂蚁,不吃甜食会让她活活饿死。

  “耶!姐姐最好了,小记最爱姐姐,好爱好爱好爱好爱……”小记说了一大串好爱,筱优没有不耐烦,只有满肚子欢喜,她从来就没有被人“好爱好爱过”。

  “知道了,姐姐知道小记最爱我。”她一手拉起小记、一手摸摸小录乱七八糟的头发,心想,该找个时间带他去把头发修一修。

  柜台小姐把几张单子交给筱优,叮咛,“你们回去等候通知,一有病房,我们会打电话给给你。”

  “需要等很久吗?”手术日子已经排定,听说有些大医院,病人在手术当日还等不到病房。

  “不一定,有人出院才会空出病房。”小姐回答的很公式。

  “好吧,一切麻烦你了。”她转头,对小记说:“走吧,去吃蛋糕。”

  “耶,蛋糕,我们来喽,我们要把你吃下去喽。”

  走了几步,当筱优看见挡在他们面前的厉平时,霍地,呼吸喘促,心脏漏拍,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然就会知道自己表现得多茫然,若非厉平也是满肚子乱,他一定会看出破绽。

  筱优以为再见面,她可以大大方方、态度自然,就像对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点个头、微笑、寒暄几句,擦身离去,可事实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小姐,请问你是梁小录的……”

  他认不出她?缓缓吐气,幸好,她不喜欢复杂、麻烦、下意识地,她碰碰刘海,确定它为自己遮住大半表情。

  筱优深吸气,灿烂笑开。

  她朝他点头,笑着对他打招呼,仿佛这样的笑容就该配上她这样的人,仿佛她天生就是来笑的。

  “我是他的监护人,你好,我叫顾筱优。”她伸出友谊之手。

  她果然不是侑萱,侑萱从不对人主动。

  但即使如此,厉平的眼光仍然离不开她的脸庞,他透过他看着思念已久的方侑萱。

  “你好,我认识你吗?”筱优侧着脸,轻笑问。

  对,她不是侑萱,他看清楚了。微笑不是侑萱的强项,她的强项是跳舞,但对方……有一只残缺的右脚。

  或许她有侑萱的身材、侑萱的鼻子、侑萱的嘴巴,但她没有侑萱多愁善感的眼睛,她的眼睛快乐、清澈、干净,她的脸上挂着幸福,无忧的嘴角、无愁得眉梢,她纯洁得像个天使。

  这样的人,肯定生活平凡顺利,没有受过大风大浪,她不是他那个伤痕累累的方侑萱。

  有人说,你可以模仿一个人的五官表情,但无法模仿他的眼睛,因为眼睛里带着人们的真性情。也有人说,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与你相像,相同的五官、身材样貌,却是全然不同的人生际遇。

  对,她不是侑萱。

  侑萱好瘦,下巴很尖、锁骨突出,手背上青筋一条条很明显,她虽然不胖,但圆圆的小脸很可爱,再加上甜得醉人的笑颜,让蜜糖搅进人们心底。

  她,只是一个很像侑萱的女子。

  稳住心绪,厉平尽力让自己恢复正常。“对不起,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

  她抿抿唇,笑答:“这种与女孩子搭讪的方式,老套了。”

  “我知道,但我不是搭讪,我是在陈述事实。”

  他的口气很诚挚,让人很难不相信,何况,她知道他说的全是事实。

  又笑,她笑得阳光普照。“好吧,如果你硬要指控我有一张大众脸的话,我也只好认了。”

  “不,你有一张不平凡的美丽脸庞,能和你相像的人少之又少,只不过我那位朋友……”提及侑萱,他的眼瞳里带着淡淡哀伤。

  “她长得很漂亮?”筱优接话。

  “对,非常漂亮。”虽然她老穿着不合年龄的黑色老派洋装。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她是。”可惜他的固执,造就无可弥补的结局。

  “你们分手了吗?”筱优试探。

  “为什么这样问?”他反问。

  “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浓浓的悲哀。”

  “你有很好的观察力。”厉平摇头,他连掩饰心情的本领都没了?赤裸裸袒露在别人眼皮底子下,不是太愉快。

  “是啊,我是画画的,观察力是我的职业必需品。”

  画画的?果然,她不是侑萱……他一次次向自己举证,证明她不是侑萱,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把她当成侑萱,糟糕,是不是他太老,老到连判断能力都变得很糟?

  厉平没回答,筱优问:“这失望表情是因为我吗?”

  是也不是,他的失望源自于她不是侑萱,但错不在她,“你的观察力真的不是普通的好。”

  “谢谢,但我的观察力不需要你一而再、再而三夸许,用称赞对方来搭讪,一样没什么创意。”她又笑开颜,像漫画里的小甜心。

  “如果我真要搭讪,我会把重心摆在小录身上,搞定他,自然而然能亲近他的监护人。”厉平把目光转到小录身上。

  “小录,你认识周医师?”

  小录点头,他知道周医师是关心自己,知道他曾经到叔叔那里找人,那个时候,他拉着小记躲在屋旁墙角。

  “周医师好。”小录有礼貌的说。

  “你好。”他弯下身,拉着小录问:“最近身体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胸痛、喘不过气之类的。”

  “还好。”小录回答。

  “没关系,等住院后,在做一次精密检查。”

  “帅哥哥,还有小记啊,你有小记棒棒糖。”小记拉拉厉平的衣角,大眼睛对着他眨啊眨。

  “还记得我啊,告诉帅哥哥,你是记得我还是记得我的糖果?”

  小记很认真的想了一大下,“记得帅哥哥也记得糖果。”

  他摸摸小记的头,对筱优说:“你好,正式介绍,我是小录的主治医师,我叫周厉平。”

  周厉平?这个名字他在哪里听过?哪里呢……是在哪里呢……小录抓抓头发,抓的很用力,好像要把答案从脑袋里抓出来。

  啊!想起来了,难怪他觉得姐姐故事里的厉平哥哥很熟悉,他的名字和周医师一模一样。

  “帮小录看病的是李医师。”筱优说,他并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

  “我知道,他今天代我的班。”厉平在胡扯,但他有绝对权力把小录转到自己手中。

  “李医师说,要帮小录动心脏手术。”

  “我知道,你放心,只是很小的手术,危险性很低。”

  “既然是小手术,为什么还有危险性?”

  “做什么事都有危险性,就是走在路上也有,何况是进开刀房,不过,我跟你保证,我会很小心的。”

  “你……是你要替小录开刀?”筱优皱眉头,换句话说,他们还有接触机会?

  “不相信我的技术?”他笑得很自信。

  “我想,谢谢,不必了,李医师会做得很好,他有向我详细讲解过。”

  “哦,看起来真的很不相信我,为什么呢?”厉平追问。

  因为她想继续当顾筱优,不想变回方侑萱?唉,这个不是个好说词。“你看起来太年轻。”她随便塞出个借口。

  “上网去查查周厉平三个字吧,我相信会增强你对我的信心。”语毕,事情好像就这样定下。“好了,请问小记、小录应该叫你……”

  筱优没回答,小记抢着说;“叫姐姐啦,小记和小录最喜欢、最爱的姐姐。”

  是姐姐?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他们母亲的情史有些复杂,血缘在他们这个家庭恐怕没那么重要。

  “很好,筱优姐姐,请你回去把随身的物品整理好,下午两点之前到医院报到。”主任不是当假的,拿一两间病房还难不倒他。更别说临时插进一个小手术。

  “可是住院组的小姐说.....”

  “柜台小姐唬你的,这间医院的生意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好,我保证你中午回家就能接到电话。”顺口,他又让谎话说出口。

  “问诊时,人很多,我们等满久。”筱优不相信这间医院生意很差,这里还是几个学校老师一致向她推荐的。

  “不是每天都像今天,门庭若市。”谎话,越说越顺。

  “好吧,那我们回去准备。”

  “下午两点,记住。”他差一点就要说出不见不散了。

  “姐姐,那我们还有时间吃蛋糕吗?”小记拉拉筱优的一衣角,扁嘴问。

  蛋糕?厉平突然想起上回,为了让小记安静随口敷衍的话。“当然可以,记不记得帅哥哥还欠你一顿蛋糕?走吧,我请客。”

  什么?

  筱优还来不及反应,小记已经让厉平带着走,前一分钟她还甚至想着,要不要换医院动手术,这分钟墙头草小记已经勾住人家的手臂,亲密得像多年不见的老亲戚。

  “小记最爱最爱帅哥哥了。”小记的最爱改了口。

  筱优叹气,事情,正在失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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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平清楚,她不是侑萱。

  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她们的气质不同、脾气不同,人生观以及遇到事情的处理态度也大不相同,何况她还有弟弟、妹妹和父母亲,怎么可能是侑萱?

  通常,理智与情感在他脑袋里对峙时,理智都是赢的一方,但每遇到和侑萱有关的部分,情感总会跳出来嚣张。

  他想侑萱,非常想,想她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想她在异国舞台上有没有闯出名堂?想她有没有碰到好男人,把她眼底眉梢的阴霾扫光光?

  他和她,是不是真的已经过去,再也无法重新来过?

  或许是吧,她只给人三次机会,是母亲教导她的,他和方叔叔一样浪费了三次,再多的后悔已然追不回。

  呼——关上电脑,不想了,去看看小录吧,他的手术非常成功,现在只要避免感染、慢慢等伤口密合就行了。

  想起小录,厉平薄薄的唇衔起笑意。手术那天,小录虽然没有表现出恐惧,但他心底的确害怕,因为在麻醉前,小录说了几句话,“周医师,如果手术失败,我死掉的话,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姐姐和小记?”

  听到这话,旁边的护士小姐忍不住失笑,一个十岁小男生居然向他托孤,托的是双比他自己还大上许多的姐姐们。

  厉平没有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他说的是,“这是个小手术,你想死在手术台上、毁我一世英名?对不起,我不会给你机会。”

  手术过后巡房,他对小录打趣说?“幸好,我保住了我的名誉。”

  惹的小录面红耳赤,觉得自己蠢毙了。

  如果说,他和小记的交情是建立在蛋糕上,那么他和小录的私交应该就是从托孤开始,他很高兴自己成为这三个姐弟的朋友。

  病房里,筱优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两个小人,她没想过因缘际会,收养小记、小录这件事,会让自己和厉平又兜在一块儿,她没办法推避缘分,只能顺其自然。

  不过,是不是缘分都不重要了,反正出院后,就不会再和主治医师见面,眼前就先这样吧。

  就像厉平说的,小录动的是个小手术,手术时间不长,顺利且平安,这让筱优、小记和小录都很开心,至于厉平的开心……不太合逻辑,他表现的不像个医生,比较像家属。

  筱优上网查过他的资料,果然,看过那些资料之后,谁都会对他的医术充满信心。很难想像,一个三十岁的医生,竟有这样的表现,他厉害到,她很想尊称他一声黑杰克。

  厉平经常过来陪伴小录,筱优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热心,如果这是他对所有病人的统一态度,那么,就不难理解网站上那些佳评如潮是怎么来的。

  不管怎样,能被人善意对待总是好事,何况小记和小录都是喜欢他,她没道理拒人千里,于是他们见面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

  “还痛吗?”筱优问。

  小录醒了,小记在他身旁睡得很熟,粉粉的脸靠在小录的肩膀,看起来比小录还小。

  “不痛。”他转头看小记,拉拉棉被,把她的肚子盖紧。

  “逞强。”那么大的伤口,连翻身都会呲牙咧嘴做出各种怪表情,哪可能不痛。

  “那不叫逞强,而是男子汉的骄傲。”厉平从病房外面走进来,他拿出听筒、弯腰,听着小录的心跳。“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呃,对了,在医生面前,不需要骄傲。”

  小录笑着对厉平摇头,眼底的习惯性防备消失。

  筱优不知道,是厉平天生有一种本能,会让人自动在他面前卸下装备,还是说,小录过惯了安心的日子,慢慢地,不再对人保持警戒?无论如何,小记、小录真心接纳厉平,是不争事实。

  筱优退开两步,走到沙发边坐下。

  “吃饭没?”厉平转头问她。

  “等小记醒来,再带她去吃。”

  小记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筱优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在医院照顾小录,所以一家三口全搬进来,一张病床、一张家属休息的长沙发,再加上一张折叠椅,解决他们一家三口的睡眠问题。

  “我让护士过来这里盯着,我们到楼下餐厅吃一点,再帮小记买吃的上来。”

  “让护士过来盯着?这算不算擅用职权?”筱优笑着回话。

  厉平看着她的灿烂笑颜,第一千次确定,她不是侑萱。

  如果侑萱是月光仙子,她就是太阳女神,如果侑萱是忧郁的蓝色,她就是带甜甜氛围的粉红,她的笑会让人不自觉幸福,不自觉想起满园红苹果。

  她开朗活泼、侑萱抑郁内敛,她乐观、侑萱沉重,她和侑萱是截然不同的女生。

  他故做认真地想了下,回她一个温柔笑靥。“算。”

  “这样子不好吧,周主任。”她调侃。

  “一个人在工作岗位上努力多年,不就是为了能够拥有特权?”

  “我工作很多年,但从没想过要拥有特权。”她摇摇手上的画笔。

  “那是你不够聪明。”他抽走他的画册,最上面那页是小记沉睡的面容,熟睡的小记比天使更天使。

  “所以贪污、特权都是在聪明之下衍生出来的产品?”筱优满脸的不苟同。

  “你打算和我开辩论会?”厉平看看手表,说:“可以,我有半个小时。”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闲,但好辩不是我的人格特质。”她冲着他笑。

  “你确定你充份了解自己的人格特质?”

  “难不成,周医师要替我做人格评估?”她带出两分挑衅。

  “好啦,等我拿到精神科执照,一定免费替你做评量。”

  “谢啦,万分感激,我想,我还不需要周医师的帮助。”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这种事……不是他和小记才会做的吗?小录脸上两条黑线,原来大人也会搞幼稚。

  “姐。”小录喊她,阻止即将成形的辩论会。

  “怎样?”

  “你和周医师一起去吃饭吧,我们没问题的。”

  “你在赶我?”吃里扒外的家伙,不知道他们才是一国?筱优皱皱嘴角。

  “对,我不喜欢当你的模特儿。”

  “我又没要求你摆动作。”

  “光是被你眼睛盯着瞧,全身不舒服。”

  “小子,你这是在抱怨吗?”筱优不服气。

  “我已经说得这么明显,你还没听懂?”小录朝她吐吐舌头。

  厉平笑开怀,丢给小录一个感激目光,“你被嫌弃喽,走吧,去吃饭,我快饿死了。”说着,他拉起筱优的手,把她带出病房。

  第七章

  情不自禁,他在筱优身上寻找侑萱的影子,常看着她就发起呆来,头脑精明的他变得有点傻。

  明知道她不是侑萱,仍然每分钟都想见她,小录在医院时还好,他可以东逛西逛到病房里,说几句话、邀一回午餐,但小录出院之后,福利就没啦。

  电话响起,他接起,是侑亭打来的。

  “厉平哥哥,你今天有没有空?妈妈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

  “今天吗?”

  可是他今天晚上没班,特地连下午的门诊也排开,挪出大半天时间,想至梁小录家一游。

  对了,他们家三姐弟姓氏都不同,顾筱优,文小记,梁小录……他们的母亲情史还真丰富,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发笑,这么特殊的家庭,怎么能不亲自登门拜访。

  “厉平哥,你笑什么?”

  笑?有吗?

  他转头,看着黑色的电脑萤幕,侑亭没诬赖,他的确在笑。

  “没事,静雰阿姨的身体还好吗?”

  “食欲有进步,至于心情,我想,还需要时间调适。”

  “有空,你多陪她,生病的人最需要家人的支持,有亲友关心的病人,恢复得比较快。”

  说到这个,他又想起小录,小录的恢复力比平常人好太多,他笑问筱优,她到底弄什么补品给小录吃?

  她想半天,胡扯一通,“没什么啦,就鸡心,鸭心,猪心,牛心,羊心,他开一次心脏手术,很多无辜的小动物就跟着他动手术。”

  他提醒:“千万别高油高脂,否则搞到心肌梗塞会更惨。”

  筱优哈哈大笑,实说:“小录的恢复力和食物没关系,和他的吝啬成性比较有关系。”

  她说完,小记插话,“帅哥哥,小录想问你,医院有没有买一送一啊?”

  厉平想半天,好不容易找到相关的话回答,“好像有,地下室的超市有思乐冰买一送一的活动。”

  他的话引得小录,筱优大笑,他被笑得满头雾水,拧眉说:“嘲笑医生是一种要不得的行为。”

  筱优才解释小录的意思是,住单人房那么贵,有没有买一夜送一夜的特价优惠。

  他坐到小录的病床上,皮笑肉不笑问:“你以为这里是五星级饭店?”

  筱优当然是挺自家老弟的,她回话:“这里哪比得上五星饭店,没SPA,没健身房,连餐厅的东西也难吃得很。”

  “难吃吗?我觉得还好。”

  “那你一定没吃过好吃的东西。”筱优不屑说。

  “说得好像你很懂得吃。”厉平一脸的不信。

  “姐姐煮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小录力赞,姐弟本来就应该情义相挺。

  “还有啊,姐姐烤的蛋糕最好吃了。”小记抢着说话。

  “连蛋糕都会烤?太厉害了。”他心怀诡诈的笑容,笑出顾筱优一身鸡皮疙瘩。

  “我们家的姐姐,是全世界第一名的姐姐。”小记越讲越夸张。

  “那帅哥哥可不可以去你家吃好吃的饭和好吃的蛋糕?”

  他很诈,这些话他挑小记问,小记没心机,自然一口答应,于是,约会就此定下,而他,打算今天来个大突袭。

  “厉平?厉平哥?”侑亭喊几声,发现厉平没回应。

  “什么?”

  “厉平,你还好吗?怎么三番两次当机?”

  “没事,我们刚刚聊到哪里?”他忙收掉挂在脸上的笑容,这次,他不需要从电脑萤幕的倒影就可以明确知道,自己在笑。

  “不聊了,我知道你很忙,再问一次,晚上可以吗?”她的语气里有很浓的期望。

  “可以什么?”

  侑亭无奈,他从头到尾都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可以回家里吃饭吗?妈妈很想你。”

  “下次吧,今天忙。”

  “要等到大忙人的下次很难。”她嘟囔抱怨。

  “没那么严重。”厉平笑笑,打算挂掉电话。

  “再问最后一句话,好不?”她语气迟疑。

  “问吧。”

  “你……已经忘记姐姐了吗?”

  顿时,气氛凝结,他不语,她也不说话,经过三、四分钟吧,侑亭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抑叹息。

  “我很抱歉。”他只能给这一句。

  “不要说抱歉,我也还没打算放弃你。”

  就这样,两人同时沉默,很久,久到他以为侑亭要挂电话的时候,她开口。

  “坚持真的不是好事,对不?”

  厉平浅浅扯着嘴角,不回话。

  说完这句,侑亭收线,他缓缓舒口气。

  侑亭长大了,她变得成熟懂事,也许是静雰阿姨的中风逼她长大,她不再是当年的小公主,慢慢懂得承担。

  可惜,在迷恋他这方面,她始终没改变,爱他,她不愿更弦易辙。

  厉平摇头,试着把侑亭抛诸脑后,脱去白袍,看着腕表,他拿着自己用特权影印下来的病患基本资料,离开办公室。

  &&&

  第一眼,他就喜欢上这个房子。

  房子不算大,但给人的感觉很温暖,不知道是不是木造屋的关系,暖暖的褐黄色让人平静。

  他提着一篮水果,原则上,小录已经恢复健康,算不得病人,所以送水果和营养补充品都不对,但他记得小记和小录很爱吃梨,上次筱优削的速度来不及两个人争食,在病床上吵起来,他看了好笑,要去拿刀子来帮忙削。

  筱优瞄他一眼说:“你大概只能拿手术刀吧。”

  她说对了,他不会做家事,爸爸也是,从前,两个大男人靠着一个管家太太养活,每次管家太太要求什么,他们都不敢说NO,就怕她一个不爽搞罢工,两个男人会饿昏在家中。

  静雰阿姨常抱怨他们把管家太太宠坏,还说他们请的是管家不是妈祖,不能老是这样供着。

  这不是第一次了,筱优经常这样一语中的,让他反应不及。

  要不是知道她的职业是画家,有着惊人的观察力,肯定会以为她和自己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比方,她会说:“不要扭扣子,扣子快掉光了。”

  没错,他有个坏习惯,两手没拿手术刀时,常会无聊到去扭袖口的扣子。

  比方,他只是压压胃部,她就念他,“你是医生,连小小的胃病都治不好?”

  她怎知道他有轻微胃病?连共同工作多年的同事都不知道。

  再比方点餐时,她连想都不想,就先开口,“别点炸的,回锅油没那么好吃。”

  他不懂,她从哪里观察出他的饮食偏好?就这样,东一点,西一点,他为她的观察力深感佩服。

  屋子后院传来歌声,不必怀疑,那是爱唱歌的小记,她无时不刻在唱歌,最厉害的是,她唱的歌都是自己瞎编的,哼哼唱唱,纯粹自爽。

  她的歌声不坏,唯一嫌她的人是小录,但小录也常私下哼着小记的歌。

  “小记。”他扬声叫喊。

  歌声骤然停下,他再喊一声。“小记。”

  不多久,他听见拖鞋在鹅卵石小径上制造出来的啪答声,跟着一个红色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里,红色的长版T恤,短短的牛仔小短裤外,露出粉嫩细白的长腿,青春洋溢。

  “帅哥哥,你来了。”她手里提着浇花水壶,袖子上沾了些湿,看见厉平,她连忙放下水壶,打开大门。

  “小记真有礼貌,送你一个礼物。”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给她。

  “帅哥哥好好哦,小记最喜欢帅哥哥。”

  厉平柔声笑开,随身携带棒棒糖是他在很多年前养成的习惯,他曾经用一支棒棒糖勾引了一个女孩的心事,从此之后,为了她,他经常在身上带糖,他发觉糖果有着神奇的魔法,能让女孩的阴天开出大太阳。

  “姐姐和小录不在家?”

  “姐姐和小录去上学了。”她把手表拉到他面前,“今天月考,这根小弟弟针走到一,姐姐和小录就会回来。要注意哦,是小弟弟针,不是大姐姐针哦,大姐姐针常常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不算数的。”

  “我懂。”他差点儿忘记筱优和小录要上课。幸好碰到学校月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过……十几分钟他们就到家。“小记在浇花吗?中午浇花可以吗?”

  “不是浇花是浇菜啦,我们在后院种好多菜,小记早上忘记浇,菜菜好渴好渴哦。”

  “这样啊。”

  “帅哥哥,你喜欢花花吗?我们家有好多花耶。”说着,她拉厉平走到篱笆旁,一个一个介绍。“喜欢爬篱笆的是紫藤花,姐姐说它是个好动家伙,旁边穿红衣裳的是朱瑾,朱瑾的花蜜很好吃哦,可姐姐说,为了好吃,随便弄死花花,花花很可怜耶,小记很乖,都没有偷吃喽。”

  “小记果然很乖。”厉平摸摸她的头,看着她粉嫩健康的面容,这对姐弟跟着筱优,显然比跟着他们的母亲要幸福得多。

  “这个是玫瑰花,有红的,黄的,白的,很多种颜色,姐姐说,等冬天,它们会开很多漂亮的花花,这个是桂花,桂花很香,可以泡茶,泡澡,洗完澡以后,全身都香喷喷的,好好哦……”小记没事可做,厉平来了,她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她一一介绍过每种花之后,还要带厉平到后院看蔬菜,厉平看见院子旁的三棵笔直大树,觉得有点眼熟,他不知道在哪里看过。“小记,你知道这些树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啊,姐姐有教我,这个是桃花心木,姐姐说到秋天的时候,它会结出大大的果实,等果实成熟,‘爆’一声,就有很多很多像竹蜻蜓一样的种子,飞啊飞啊,转啊转啊,飘下来。”

  桃花心木,小记的话撞到他心底某一条脆弱神经。

  记不记得我们去中兴林场?我很想看看种子爆开,竹蜻蜓满天飞的景象。

  “小记,你姐姐喜欢看竹蜻蜓吗?”喃喃地,他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企图将她和某某人连结在一起,他就是问了。

  “喜欢啊,小记喜欢,小录喜欢,姐姐喜欢,我们都嘛好喜欢,啊,姐姐回来了。”

  远远地,筱优和小录从巷道那头走来,小记放开厉平,冲到篱笆边伸手手臂,猛地挥舞,“姐姐,小录,姐姐,小录。”

  她一面叫,一面跳,姐姐,小录回来,她最开心了,在家里很无聊耶。

  小录看见厉平站在院子里,顺手把筱优的书抱过来,说:“热死了,我先进去喝冰水。”

  说完,三步并两步,跑回家里,匆匆跟厉平打声招呼,拉了小记进屋。

  筱优走不快,她一拐一拐慢慢走,厉平回神,把桃花心木丢开,迎出门来,温柔的笑脸,温柔的眼神,很多年过去了,他的温柔始终如一。

  “你在上学?”

  “我在小学里面带几堂美术课,是约聘的。”

  她并不缺钱,上课是为了排解寂寞,最近领养小记,小录,她开始考虑下学期留在家里,可以一方面照顾小记,一方面筹备画展事宜。

  “喜欢教书?”

  “还不错,小朋友很可爱。”

  “喜欢自己的工作,是件幸运的事。”

  “难道你不喜欢医生这份工作?”她反问他。

  “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我好像一出生就注定做这份工作不可。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我能自主选择的,只有走哪一科。”

  “听起来有点辛苦。”

  “还好,我大概对医学有点天分,念书的时候,功课难不倒我,至于现在,看见病人身体好起来,离开医院那刻,我会很愉快。”

  “你是个好医生。”

  “这么小气。”

  “吭?”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至少要说几句仁心仁术,杏林之光……之类的话吧。”

  筱优笑了,他看着看着,也跟着笑开。

  她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女生,再次,他找出她不是侑萱的证据,可她的眉眼鼻,总是透出他的错觉。

  “那么喜欢成语?我送一本成语字典给你。”

  “真感激。”厉平横她一眼。

  她笑弯腰,“不客气。”

  “你还真的以为我很感激你?”

  “不是吗?”她睁大眼睛,装天真。

  “当然不是。”

  几句无聊的对话,她笑得眉眼眯眯,她发现,其实打屁不是浪费时间的无聊活动,在某些时候,还算有益身心。

  厉平收起笑容,正色问:“你不觉得,把小记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太好?”

  “我知道,可是她不肯去学校,我听小录说,以前小记曾经去上过特殊学校,但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老师也对她不太好,她就从学校里偷偷溜回来,哭了几天,打死不肯回去。”

  “再帮她找另一个新学校?”

  “我考虑过,后来还是觉得小记的感受比较重要,与其急着让她学习新事物,倒不如让她先感觉安心。”

  “我相信她可以被教育。”如果当爸爸,他会是个严厉父亲,和自己的爸爸一样。

  “我知道,她并不笨。这几天我在找帮佣太太,到时候家里会有人暂时和她作伴,再过一阵子,我打算帮她找个特教老师。”

  “要不要我帮忙?”

  “好啊,如果你有认识的人的话。”

  他双手环胸,手指抠抠下巴,“除了特教老师,也许还可以帮她找个……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两个人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你也觉得她有音乐天分?”

  “更有创作天分。”再次相视,再次同笑,他们在某个点上,很有默契。

  “哪天,小记成了作曲家,你要办一桌请我。”

  “为什么?我花钱聘老师,小记努力学习,这个过程中,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她撇过脸。

  “就为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行不行?”

  点头,她说:“行,就为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进来吧,我昨晚烤了草莓蛋糕,动作不快点的话,会被小记、小录吃光光。”

  小录说小记是蛋糕虫,以蛋糕为主食的单细胞动物,后面那个单细胞动物指的是小记没脑袋,两个人常常为了这句话吵,小记吵输了,就嘟着嘴说——妈妈说,不可以让任何人说小记是笨蛋。

  每次小记祭出这句话,小录就立刻道歉,每次都一样,灵得很。

  筱优进屋,厉平提起放在墙角的梨子,跟着进屋。

  这个晚上,他吃到连走路都有困难才离开木屋,这个晚上过后,他成了小木屋的常客,这个晚上,他打破了筱优的客气疏离,这个晚上,继小记,小录之后,他和筱优正式成为朋友。

  &&&

  筱优的菜做得很好,她的蛋糕更是美味到不行,他终于明白小记,小录这两个瘦孩子,怎么长出一身漂亮的肉脂,不过再这样继续下去,可不是好事情,他打算就医生角度,提出良好建议。

  厉平喜欢他们家里的气氛,所以从那天到现在,不过短短十四天,他已经造访温暖小屋六次半。

  半次的那回,是他按电铃,尚未进门,刚好碰到筱优要带两个小孩去看电影,于是,两大两小,他们去吃一顿不怎么样的麦当劳,看完电影,再用宵夜把四个胃填饱饱。

  那天晚上,他看见筱优开门时手上的钥匙圈——那是一个铜制的芭蕾舞女孩。

  他像触电般僵立着,再也无法移动。

  第二次雷同!哪有这么恰巧的事?三棵桃花心木,铜制钥匙圈,相似的容貌……心底疑问像涟漪,逐步扩大。

  他开始设想各种状况,可能的,不可能的,戏剧性的……

  离开后,她出车祸,那条右腿是最好的证明,车祸让她忘记父亲,忘记过去,也忘记周厉平,她发生意外,失去一条腿,为避免过度痛苦,请催眠大师抹掉她的过去,重新洗牌,度过新人生,她记得他,但不愿意认他,她不愿意回去当方侑萱,只想用顾筱优,完完全全度一生……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老是一语中的,为什么她知道他的小毛病,坏习惯?

  疑问促使他找人帮忙调查顾筱优,而他找的人相当有效率,才短短几天就带来他想知道的消息。

  厉平低头,第二次阅读手中的资料,酸涩在心口一寸寸侵蚀。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先生,等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

  “周先生,你给的地址,户长的名字是方侑萱而不是你提到的顾筱优,顾筱优小姐的资料在你右手边的袋子里。”他敲敲那个A4的牛皮纸袋。

  厉平抽出资料夹,打开,细看“顾筱优”。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十七、八岁上下,眼睛小小的是丹凤眼,皮肤很白,鼻梁处有几颗小雀斑,整体看起来,很有古典味道。

  “五年前,顾筱优小姐罹患血癌住院,而方侑萱小姐得骨癌,锯掉右小腿,她们是同一个病房的病友,顾筱优的父母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乐观开朗,坚强,相信上帝将要把女儿接引到身边,他们不畏惧死亡,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他们常在病房里唱圣歌,把欢乐带给方侑萱。”男人转述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侑萱没有欺骗他,她是得骨癌,是快要死去,是买下一幢房子,决心离开方家,让仇恨转淡转轻,也的确是……深爱他,并非虚情假意。

  她肯定既生气又害怕,气上天把她的命运安排得那么差,害怕最终得和母亲一样,独自走入生命终点,所以她才会口不择言,对侑亭说出那些话,平抑胸口爆发的怒恨。

  她那么恐惧,那么愤怒,他却没有给予支持,反而将她一把推开,周厉平,你真是个残酷的男人。

  他固执的关起两人中间的那扇门,轻易糟蹋她给的三次机会,然后让懊悔夜夜上门。

  五年,好长一段时间,他用五年时间不断后悔,而她却善用了这五年,把自己变成一个阳光女人。

  生命际遇真是大不同,如果再来一次,他会否执意切断两人的爱情线?

  “据当年照顾方侑萱的特别护士赵女士说,原本对生命失去信心的方侑萱,因为顾筱优和其父母亲的开导,慢慢打开心胸,接纳上帝,也接纳了上帝给她的考验。半年后,顾筱优去世,方侑萱抗癌成功,她买下自家附近的房子接顾筱优的父母来住,就近照顾,在长期的耳濡目染下,方侑萱慢慢走出自我封闭的世界,开始学习画画,最近两年,她开过两次画展,都得到很好的评语。”

  “我知道了,谢谢你。”

  “方侑萱小姐的资料里,附有方小姐这段时间的生活细节和相片,包括她领养小记、小录两姐弟的事,如果周先生还有其他需要的话,请再联络我。”

  “我会的。”

  “那就先这样,告辞。”他离开皮椅。

  “谢谢你。”厉平起身,将他送到门边,再次道谢。

  关门后,他颓然靠在门扇上,静望着雪白墙壁,一幕幕过往浮上。

  那时候,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气得把侑萱的解释当成借口,气得再也听不进去她半分解释?

  除了侑萱长期表现出来怨恨,佐证了错误事实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

  因为太爱,容不得半分瑕疵?因为害怕她付出的不如自己,害怕对彼此的感觉并非正比?因为担心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她无心?还是恐惧自己的真诚,换得一出假戏?

  是啊,那时,他付出,她接收,他想尽办法追求,而她冷冷地一个小点头,就让他欣喜若狂,他让爱情像涓涓细流,一点一点攻陷她的心,直到她出口爱意,他觉得自己赢得最终胜利。

  他是那样得意,庆幸自己终于得到她的心,他骄傲自己的十年计划,未满十年就看见成绩……直到静雰阿姨找上他,将他们与侑萱之间的对话复述过,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然波涛汹涌。

  事实上,不信任种籽刚种下,已经在他心底抽根发芽,就算侑萱没有对侑亭说那番话,他们一样会争执,怀疑,而侑萱的骄傲、他的固执、早晚会落得分手结局。

  那年的他,对爱情极度缺乏自信,而那年的侑萱,心中有太多恨意。

  不是谁的错,是他的没自信,过度介意完美,造就五年痛苦。还说自己的爱情是蒸不烂、撞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钢豌豆。错,他的爱情是精致华美,却一碰就破的豆腐,禁不起熬烧苦炼,说不见就不见。

  他更恨自己了,尤其知道侑萱的病,不是为了把他从侑亭身边抢走的“招数”之后。

  喉间梗着酸液,他想起骄傲的侑萱放下身段哀求,她说好害怕,希望他陪伴走过病痛艰难,而他的反应,竟然是拿订婚消息来攻击她……

  他想起她凄然笑道:“我不会含着眼泪祝福你,我要笑着祝你幸福。”那时,她拼命挺直背脊,假装自己没受伤。

  那抹孤独的身影,在月光下独自伫立……

  他是这样对她的!

  如果心真的会碎,他的心已裂成千万片,偏偏心不会破碎,让他连拿针线缝缀的机会都没,他,是个罪该万死的男人!

  厉平回到桌边,再次拿起那些资料,从头到尾仔细再看一遍。

  筱优的相片,都是长镜头偷拍出来的生活照,镜头下的她,是个爱笑女生,随时随地都在笑,上课的时候笑,走路的时候笑,对小朋友说话的时候笑,她的眼睛笑得一闪一闪发亮。

  谁能联想这个爱笑的女生,竟是当年那个满肚子恨的方侑萱?

  他的视线往下滑,锁在她的义肢上,心卡住,缺少一条腿的舞蹈精灵,她是如何走过那段调适期?害怕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她是靠着什么支撑?

  他更恨自己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缺席。

  ……她不但定期捐款给附近的云同幼院,且她擅长做蛋糕,经常把自己烤好的蛋糕送到育幼院。

  育幼院老师口述,筱优小姐说,以前她觉得蛋糕是世界上最矫情的东西,是用一大堆奶油和糖霜堆积出甜蜜假象,但是后来有个很温柔的男人,为她挑了一块铺满奶油的生日蛋糕,她眼底看着他,嘴里含着蛋糕,满口的甜,满眼满心甜,那刻,她认识了幸福的长相。

  后来,她病好之后开始学烘焙,做饼干,做糖果也做蛋糕。

  她说,虽然那个男人已经离开她的世界,但是她要永远记住那分钟、那个幸福感觉……

  这段文字让他的眼睛,心底也渗进一丝丝甜滋味,他手边没有蛋糕可以吃,也没学会烘焙,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过那分钟,他们的幸福时间。

  深吸口气,厉平做出决定,他对自己说——把她追回来吧!

  如果那年他能用涓涓细流,把爱情灌注到侑萱心中,那么现在,他就能再度让她爱上自己,因为她尚未舍弃“那分钟、那个幸福感觉”。

  是的,他可以。

  三十岁的他再不会恐惧自己付出太多,却得不到同等回应。他懂得世界处处充满瑕疵,完美只是一个浮华不实的形容词。他理解就算只是演戏,演久了也会成真,他再不要因为自己的恐惧,错失一个女人、一份爱情。

  厉平拿出话筒,拨出号码。

  小记的家教老师有着落了,他几天前就通知筱优,筱优同意让对方来试教,特地请了一天假留在家里。

  通常,帮忙帮到这里就可以了,可他是个做事细心慎密的男人,所以现在——

  “喂,是我,周厉平。老师到了吗……哦,还在书房里……没事,因为今天刚好没班,我想过去看看,顺便和那位老师沟通一下小记的状况……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对了,你冰箱里还有没有蛋糕……正在烤?太好了,有没有缺什么材料,我顺便帮你送过去……没问题,我半个小时之内到,就这样,没其他事,好,待会儿见。”

  厉平脱掉白袍,换上休闲外套,想起筱优的布丁蛋糕,他心情愉快,哼着歌走出办公室,满面春风,全身上下贴满招牌温柔,不管谁走过身边,他都大方奉赠微笑一枚。

  “周医师,心情很好哦?”

  林医师小跑几步追上厉平,从旁经过的张医师也放慢脚步,跟他们并肩同行。

  “对啊,心情很好。”他想也不想就点头。

  “什么喜事,说来听听?”林医师问。

  “是不是谈恋爱了?”

  厉平才要点头说,没错,我准备开始一段新爱情了,但张医师抢先接话。“不要乱说,周医师已经结婚,嫂子是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女生。”

  差一点点,厉平就忘记侑亭,对啊,他竟忘记自己是有妇之夫。

  侑萱离开第二个月,他和侑亭订婚。

  订婚前,他信誓旦旦,说选择所爱的太辛苦,他宁愿选择被爱,他说再不要伤害侑亭,再不让一个爱自己的好女生伤心,他说责任比爱情更重要,他这种人适合负责任,不适合浪漫。

  他用一大堆借口说服自己,可是,当仪式走过……符合了长辈的期望,却还是过不了他自己这关。

  他推托、逃避、始终不愿意正视自己和侑亭的新关系,这让侑亭非常伤心,她不吃不喝,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肯见。

  在这种状况下,他只好试着和侑亭把话说清楚,告诉侑亭,他始终把她当成妹妹,这种婚姻不会圆满。

  她哭着回答,“圆不圆满要试过才知道,你不能连做都还没做,先定下结论。”

  厉平不断说服她,到最后,侑亭索性不回话,他以为自己终于说服她,没想到当晚,侑亭吞药自杀,因为发现得太晚,侑亭差点命危,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同意结婚,他再无他法。

  婚礼办得很大,爸爸的朋友,医院里的同事都受到邀请,席开百桌,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

  新婚夜,他独自在院子里度过,那个晚上,在脑袋里转来转去的,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一离开就毫无音讯的侑萱。

  他后悔了,非常后悔。

  他找过江老师,才知道江老师也在找侑萱,她没继续念大学。而方叔叔问遍台湾大大小小的舞团,都没有一个方侑萱。

  方叔叔找到帮侑萱管理财产的卢律师,卢律师什么话都不说,只肯透露侑萱过得很好,请大家不要担心。但,怎么可能不担心?他们不断去骚扰卢律师,希望能从他嘴里挖出侑萱的下落,可是没隔几天,他搬家,换电话,在侑萱之后,卢律师也失去踪迹。

  方叔叔说侑萱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她肯定在国外的舞台上发展,他说有卢律师照顾着,侑萱不会发生问题。

  即使方叔叔信誓旦旦,他却没办法这样认定,从卢律师说她过得很好这句话开始,他就不相信。

  她怎么可能过得很好?他忘不了她离开时,脸上的失落与哀伤,她赌气的眼神,骄傲的背脊,没有人可以光靠这两样,就让自己过得很好。

  厉平没有放弃过寻找她,他用所有能用得上的方法,但不知道是台湾太大还是他们的缘分已经错过,始终没有她的下落。

  他和侑亭没有成为真正的夫妻,他不愿意将错就错,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改变错误的决定,但侑亭说:风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吹,他和侑萱的那段已经彻底过去。

  他收下她的话,风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吹。

  他愿意耐心等待侑亭腻了,厌了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期待她把春风吹向比自己更好的男性。

  就这样,他们耗着,他、侑萱和侑亭。

  “怎么了,我们一说到大嫂,周医师的脸色就转变,不会吧,周医师想搞外遇?”林医师夸张大笑。

  厉平摇头,侑萱不是外遇,她是他的唯一。

  “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件事忘记办,我先走了,拜拜。”

  林医师瞪着他突然加快的步伐,喃喃自语,“不会吧,我只是随口说说。”

  “不会啦,同事那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周医师,他那种人只差没喊孔子当老爸,他的道德观比你我都强得多,别的我不敢说,背叛老婆这种事,他绝对不会做。”

  说完,张医师拍拍他的肩膀,大步离开。

  第八章

  暑假开始之前,筱优提早向学校辞职,其实她只是个约聘教师,不需要这道程序,但她希望教务主任能提早聘下学期的美术老师。

  既然她决定让小记、小录成为自己的责任,就要做到最好,她希望能加点油,把小录接近破烂的功课补救起来,而小记学音乐也需要人接送陪伴。

  历平成了他们家常客,没有班的晚上,习惯性出现在筱优的晚餐桌上,他很会吃,和小记、小录一样,让筱优喂出一圈肥油。

  筱优无可奈何,她没本事把他关在门外,在以前,或许拒绝别人是她的强项,但太久了,她已经忘记自己这项特殊才艺,何况他背后有小记、小录全力支持。

  今天很累,历平开车带他们去六福村,两个孩子玩得很凶,回到家,才洗完澡,连饭都没吃,就双双累瘫在床上,幸好历平有先见之明,一上车,先买一大堆垃圾食物喂饱他们。

  筱优也洗了澡,走到客厅,发觉历平没离开,她进厨房倒两杯冰水,递给他,坐在他对面,她的头发湿湿地垂在双肩。

  他熟门熟路的,上楼、找来大毛巾,替她把头发擦干,很简单的动作,却让筱优全身泛起鸡皮疙瘩,直觉想推开他,但他暖暖的一句话,平抚了她的抗拒。

  “洗完头发要擦干,不然容易感冒,要是你真的生病了,吃不到晚餐我会睡不着。”

  她的手艺哪有那么好,是小记、小录饿惯了,才会觉得棒,至于他,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哪会严重到睡不着?

  历平拿着大毛巾擦擦拨拨,筱优额头那块疤痕露了出来,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出车祸留下的,初次见面,那里就贴了块夸张的纱布。

  她告诉过他疤痕的故事,从知道那个故事之后,他再也不逼迫她放下仇恨,而且口袋里随时随地放着棒棒糖,棒棒糖是敲开她说话欲望大门的钥匙。

  疤痕仍然鲜明,和五年前并无差别,由此可证,岁月不能把过去全数洗净,该留下的始终待在那里,就像他的爱情,光阴磨不去,时空隔不尽,他的心、他的感情,一直停留在原地,等着旧人来寻觅。

  下午,小记和筱优去坐“很没有男子气概”的旋转木马时,小录突然问:“历平哥,你有没有认出来,筱优姐姐就是方侑萱?”

  他的问话让历平震惊不已。“你知道方侑萱?”

  “我知道,那是姐姐以前的名字,我也知道姐姐和历平哥以前的故事。”

  “她居然愿意告诉你那些?”

  “姐姐说,那个时候她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她觉得不公平,每分钟都在生气,张牙舞爪地对待身边每个人。可是,在发泄过怒气之后,仍然不快乐,倔强让她失去最珍贵的男子。

  “姐姐说我那么聪明,一定能从别人的经验里学会教训,她要我赶快忘记母亲的抛弃,不要再去记得叔叔的暴力, 对我不好的同学,我就对他们加倍好,至于那些看不起我的,我就用优秀成绩让他们跌破眼镜。姐姐说,聪明的人用笑容征服世界,傻子才会被愤怒征服。”话说完,小录定定看住历平。

  他懂了,筱优要用自己的经验来教会小录放下愤恨,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小录又接着说:“我问姐姐,为什么改名字?姐姐说她喜欢顾筱优快乐的生命,希望这辈子能像顾筱优,活得开朗自在。”

  历平点头,小录语重心长问:“历平哥,你还要和姐姐在一起吗?”

  “是的,我要。”历平答得毫不犹豫。

  她松口气,笑出一口白牙。“那你要对姐姐好一点,姐姐很喜欢你。”

  “嗯,我知道。”在她学做蛋糕,在她还想要留住那刻幸福时,他就明白,她仍然爱他。

  都无所谓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和他相认,反正他已经做好准备,准备重新把她的爱追回。他爱阴天的方侑萱,也爱晴天的顾筱优。

  下午,他和小录击掌,那是男人的约定,他们约定了未来,他要成为他的姐夫。

  忍不住,历平抚上她的脸颊,细细的柔嫩,柔了他的掌心,他庆幸,他们之间只隔五年而不是五十年,而她的身边尚未出现另一个男人。

  能再见到你,真好!他在心底说。

  “周……医师……”

  历平过度的亲密让筱优不知所措,她缩缩身子,向后退去,强忍着坐立不安,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刚洗过热水澡,还是血液循环太快。

  他回神,发现自己不安份的双手亲昵地捧着她的脸,她的脸很小,捧在他的掌心,像初绽的玫瑰,完美绝艳。

  “对不起。”他摇头,赶紧缩回手。

  “你在想什么?”她吞吞口水,假装刚刚那个……没什么。

  “我透过你,在想念一个女人。”他冲着她笑,一派温柔。

  “谁?”

  “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记得,你说那不是搭讪。”

  “对,不是搭讪,是真真实实有这样一个女生,她叫做方侑萱。”历平从皮夹里拿出侑萱的相片,是他们在清镜农场拍的,他贴身收藏了五年。

  看见相片那刻,筱优的心脏差点罢工,他不是认定方侑萱欺骗他的感情?不是痛恨她的锲而不舍、憎恶她耍手段?不是已经弄清楚谁才值得他专心对待?

  “分手了,为什么还收着她的相片?”困难地,她发声问。

  以为伤口已经结起厚厚的痂皮,以为再碰到过去,也能态度自若,笑谈间略过,没想到,那股密密麻麻的刺,还是刺得她想尖叫。

  “因为一个很荒谬的想法——我觉得,只要相片好好收着,侑萱就不会离我太远。”

  他发现她骤变的脸色,想安慰,却又怕做得过份露骨,让筱优猜出来他已认出她是方侑萱。于是不动声色地,他端起桌上的开水递给她。

  她喝口水,稳定心思,沉声问:“是放不下吗?”

  “是不愿意放下。”

  “既然不愿意放下,为什么选择分手?”

  她的心益发鼓噪,当年自己不是么有努力过,一次、两次、三次,三次他都不肯回头,假如他表现出一分眷恋,她就不放手。

  “因为我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怎么可能。”

  一向,都是他把安全感送到她手中,她还以为他的安全感多到需要出清存货,这样的男生怎么可以学别人说话,说自己缺乏安全感。

  “你不知道,我追她追得多辛苦,爱上她那年,我十九岁,而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生,我对她很好,她却视而不见,我想送她礼物,还得借用我老爸的名义,因为十二岁的冰山美人只对我老爸亲切,为了讨好她,我肠枯思竭,可是她永远对我冷冰冰,像北极冻原。”

  是吗,她表现得这么差?其实那个时候,她早就被他的温柔攻陷,其实她每天晚餐后都在等待,等他进入她的房间。

  她的冰脸啊,到底替自己拒绝了多少好意?

  “所以,你觉得她不爱你?”

  “有一次,她被狗仔队追着跑,我把她护在怀里,从那天起,我觉得她开始喜欢我了。知不知道有多好玩,我明明爱死她了,却还要假装自己是正派的大哥哥,不是那种猥亵的小毛头。”

  “怎么说?”这些她完全不知道,看来那年他们没真正“谈”过恋爱,沟通太少。

  “我计划爱情。”

  “爱情可以被计划吗?”

  “当然可以,侑萱十二岁的时候,我先喜欢她,然后她十八岁,我们开始彼此喜欢,等喜欢累积到某个点,就会慢慢转换成爱情,一切顺利的话,那个时候她应该长到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了,然后我们谈恋爱,两年后,她二十四,我三十一,结婚。二十四配三十一恰恰好,比较不像老牛吃嫩草,否则欺负未成年少女,会被天谴。”历平一边扳动手指头、一边说。

  哈,没想到在若干年后,她终于了解,为什么他非要坚持她收集一十五百点。

  “后来呢?老牛先生。”她忍不住调侃他。

  “后来我喜欢她,越来越深,她喜欢我,越来越明显,大考后,我们一起出游,在旅途中,她偷亲我。”

  说到这里,历平偷觑她一眼,发现筱优双颊泛起微红,轻轻一哂,他继续往下说:“我又急又气,很快把她推开,还大声问她在做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她的吻吗?”这个问题,她悬在心底好多年。

  “当然喜欢,只是我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那么大,大到我差点儿把每个阶段省略掉,直接跳到新婚洞房夜那一段。”

  轰!她脑袋被重击,原来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喜欢太过,好啦,熟透的番茄已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情况,要是有台血压机在旁边,会量到金氏记录。

  “后来呢?”她赶紧略过亲吻,让故事往下演。

  “后来侑萱的继母找我谈,她说侑萱亲口承认她并不爱我,和我在一起,是为了伤害继妹侑亭,我半信半疑,但疙瘩一直压在心底,撕推不开。再然后,我听见侑萱和侑亭吵架,亲耳证实,她并不爱我,我只是她用来对付继母、继妹的手段。”

  “她没解释是吗?”筱优垂眼,幽幽间,是明知故问。

  “有,但我听不进去……”

  他借着故事将自己的心情向她剖析,说他缺乏自信、说他过度追求完美、说他不敢面对她不爱自己的事实。

  历平不确定她有没有办法接受他的说法,但那年,她为了向自己解释清楚,三度放下骄傲自尊走到他面前。现在就算要他放下身段解释两百次,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字一句,低醇的嗓音滑过耳际,像被考过的麻曙,硬硬的心变得柔软,不知不觉间,筱优淌下泪水。

  都怪她不爱说话、不沟通,怪她懂他不够,才不懂得珍惜他的心,那么恶毒的话啊,伤他多重……

  他没忘记过她,她也一样没忘记呀,不管身在哪里,心底总是留着一方甜蜜、一缕温馨,那是他给她的,爱情。

  “我找她,从没中断过。”

  “找她做什么?”他结婚了不是?当年的报纸登得那么大,昭告天下。既然有婚姻,他哪有权利追逐别人的爱情。

  “我要告诉她,我爱她。可是不管我用什么办法,她都不肯出现。”他登的寻人启事,已贴满四开素描簿。

  “也许她以为你过得很好,不应该出现打扰。”

  “表面上是的,大家都以为我过得很好,但事实不然。我在婚礼当天深夜搬离开家,对侑亭很抱歉,我不该和她走入礼堂,一时的妥协,到头来却是对她伤害更深。

  “我希望侑亭能够想清楚,她对我是爱情还是单纯认定,这些年,我待她一如往昔,哥哥对妹妹,是我一贯的态度,我无数次和她深谈,却谈不开她的固执。我没积极和她解除婚约,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侑萱,除了她,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别人。“

  “一个婚姻、一条绳索,套住两个不应该在一起的男女,这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制度?”

  筱优叹气,当年的爸妈也陷入同样的僵局吧,谁知道角色易位,温柔天真的侑亭,成了那个满怀妒恨的女人。

  “侑萱的继母后悔了,去年她中风,躺在病床上时她对我说,这是报应。她抢走别人的丈夫,她的女儿却留不住丈夫。她说,其实她看得出侑萱很爱我,侑萱是赌气、说反话,可她为了私心,故意将错就错,才会一步错、步步错。她眼睁睁看着侑亭的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女儿变得狭隘妒忌、愤世嫉俗,心痛不已。”

  “中风?”怎么会,她还那么年轻。

  “对,她有一边的手脚不能动,侑亭在我搬离开家后也搬回娘家住,现在陪着母亲做复建,上次我回去看静雰阿姨,她背着侑亭跟我说对不起,说当年不应该为了侑亭,自私地误导我的心,她很懊悔,希望我能原谅她。”

  “你原谅她了吗?”

  “换了你,你会原谅吗?”历平不回答反而问。

  她早就原谅了,在与爱情擦身而过的那刻,她学会爱情无解。认清为了母亲而怨恨父亲是愚蠢的事情。

  之后,失去女儿的顾爸爸、顾妈妈,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疼爱。一天天开导、教育,为她解开心结,慢慢地,她看清看透,明白憎恨别人一分,便是怨恨自己十分,为了别人的错误而愤怒,实际上她惩罚的是自己。

  人生何其短,她再也不要惩罚自己,她要放手快乐,要彻底把自己变成乐天的顾筱优,她不要学妈妈,把青春岁月锁在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身上,孤独至死。

  “世间事,有什么事不能原谅的?有时间记仇,倒不如把力气花在解决问题上,处理好和妻子的关系,才是你当前要务吧。”

  历平讶异,这些话居然是出自她口中。

  他想起资料上面的详述,想起她的改变来自顾家长辈的引导,他想,他该找一天去拜访他们。

  “你们夫妻都搬出来了,那你父亲一个人……”

  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某些事情,顾筱优怎会知道他们搬出来后,家里只剩一个老父亲?

  历平浅浅一笑,表现得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瑕疵。不过,他是开心的,侑萱仍然在意她的周叔叔。

  “我父亲三年前再婚了,对象是个国中特教班的老师,快要办理退休了,两个人生活有伴,感觉不错,听说他们计划要领养一个小孩。小记的家教老师就是我拜托继母帮忙物色的,原则上,你欠她一顿,哪天有空,你应该煮点好吃的,请我继母吃饭。”

  “那有什么问题,小记和老师处得相当好,前几天我看她在学写字时,吓了一大跳。”

  “小记并不笨,只是要用她能够接受的方式来教育。对了,我帮她排了智力测验和性向测验,下个星期四,你会送她去医院吗?还是我来接她?”

  “不必,我送她过去就可以,我希望她将来能够照顾自己。”她开始了解当妈妈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她会的,”历平双手握拳高举,他伸伸懒腰,长手长脚向外舒展。

  他们并肩坐在三人沙发上,沙发对着一扇长窗,从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见斜月星辰。整个房子,筱优最喜欢这里,在没人陪伴的夜里,她有星月相陪,现在,楼上有两个熟睡的小孩,身边有一个放松男人,第一次,她爱上有家的感觉。

  “顾筱优。”他低醇的声音带出两分慵懒。

  “什么事?”

  “你介不介意把肩膀借给一个大男人?”

  “你想哭吗?好啊,我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反正都已经听过他那么多心事,不差。

  “不是想哭,是想睡,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场。”说着,他歪了脖子,把头颅靠到她肩膀,她的身体染着窗外的栀子花香,甜甜的香、甜甜的爱情味道……

  闭上眼,他不想追究为什么她不肯认自己,不想管为什么她不愿意回去当方侑萱,反正到最后,她只要像今晚,一直待在他身边就好。

  这个晚上,他靠在她肩上睡着,她静静坐着,一动不动,怕惊扰了他的美梦,直到她体力不支,两个身子一起歪进沙发,弯弯的两个人,想叠合的小汤匙,也像天边,弯弯的姣美月眉。

  筱优越来越喜欢假日,以前害怕,是因为假日一个人在家,孤独会制造恐慌,平日她还可以到学校和小朋友嘻嘻哈哈,笑闹过一天,但碰到假期,独处的二十四小时很吓人。

  屋里,历平陪小记练钢琴,小记真有天份,才练两个月,虽然手指头仍然僵硬,却依旧可以在琴键上找音,拼凑出自己曾经听过的乐曲。

  屋外,小录在养他的陆生寄居蟹,这是学校出的观察作业,历平开车,一路找宠物店,最后在许多人的帮忙下,跑到游乐区才找到卖家。

  他一口气买十只,还要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说是在饲养上有困难的话,要打电话请教。

  筱优为难地看着一堆爬来爬去的寄居蟹,“不必吧,买两只意思意思就行了。”

  历平没得商量地说:“做任何事都要防患未然,我们没有经验,要是养死了,还有其他的可以递补。”

  他真是个完美型男人,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不要八十分,不要九十九分,他只要拿一百分。

  不过,截至目前为为止,十只寄居蟹都还活蹦乱跳,精神好得很,这该归功历平做的饲养手册,他从网站上面找资料,也找卖家询问,比小录还要认真。真不知道那是谁的自然科作业。

  筱优拿着水壶,一面浇着花一面想,如果现在出门买菜,晚上烤肉,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对啊,是中秋节了,家家户户都在拜年、准备团圆烤肉,她没准备是因为小记咳了几天,昨晚又发烧,实在没心情摆弄那些,幸好历平带来的药发挥效用,今天早上小记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好很多,有个医生在身边,还真不错。

  “姐,这只寄居蟹很笨。”小录抱怨。

  筱优放下水壶,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别只都换壳了,它还笨笨的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面。”他抓起一只银壳绿纹的寄居蟹。

  “也许它不是笨,只是喜欢窝在小一点的空间,才不会觉得家里太空旷寂寞。”直觉回答,她把寄居蟹当成以前的自己。

  “可是它不搬家的话,到最后会挤死在旧壳里面,我们老师说的。”

  “你又不是它,说不定它觉得现在的窝刚刚好,住起来温暖舒适,一点都不局促。”

  “小录说得对,那是一只笨蟹。”历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屋子,他蹲到沙箱边,接过小录手上的笨寄居蟹,对筱优说:“看清楚,它叫做寄居蟹,不教做文艺美少年。”

  “嘲笑别人会让你很愉快吗?”筱优瞪他,下一秒,在历平的回视中,噗哧笑出声。

  真好,她变成一个爱笑女生了,只是奇怪,这样的女孩怎么会没人追?

  不是刻意,只是恰巧,视线落在她的右腿上,历平恍然大悟,幸好,多数男人只看得见她的残缺,看不见她的美。

  “有一点。”他实话实说。“小录,去找一支牙签和老虎钳。”

  “好。”小录应声,飞快跑进屋里,没多久急惊风先生咚咚咚脚步声响起,他拿到家私跑出来。

  “你要做什么?弄死它吗?太残忍了,它只是不聪明,没有罪大恶极。”她从他手里抢回寄居蟹。

  “你在说什么,我有那么暴力吗?”

  历平把新壳摆在沙箱里,从筱优手中抓来笨蟹,用老虎钳轻轻剪下寄居蟹一小块尾壳,然后把牙签尖锐处剪去,他把牙签从尾部剪开的地方轻轻刺进壳里,转几下。

  说也怪,他才把呆瓜蟹放到沙箱,它马上乖乖钻出小壳,爬到新家,扭了几下,把自己塞进去。

  “帅哥哥好厉害哦,帅哥哥什么都会耶,会弹琴、会看病,还会帮寄居蟹换新家,小记以后当帅哥哥的新娘子好不好?”

  小记满脸的崇拜让筱优失笑,这家伙还真的是少女杀手,所有年轻女孩都逃不过他的魅力。

  历平拍拍她的头说:“不行啦。”

  “为什么不行,小记要嘛。”她鼓起腮帮子,不服。

  “帅哥哥太老了,以后啊,我们家小记一定会碰到比帅哥哥更聪明、更厉害的男生,到时候小记再嫁给他,好不好?”

  “可是帅哥哥不老啊,不管,帅哥哥是小记的。”她抓住历平的手臂,把脸往上贴。

  “笨蛋,帅哥哥是姐姐的。”冷不防地,小录插话,让筱优一怔。

  她转头看向小录,小录却选择回望历平,那双倔强的眼睛里,写着对历平的信任,一个眼神交换,那是男人与男人的约定,历平点头、小录也点头。

  “姐,小录又骂我笨蛋,你说不可以骂我笨蛋的。”

  小记气得跺脚,对着筱优告状,筱优俩不及询问小录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被小记一缠,转移了注意力。

  “小记乖,不生气哦,我骂小录给你听哦,小录,不可以骂人家笨蛋,这样很不礼貌。”

  “还要罚他不能吃蛋糕。”

  “好,不给他吃蛋糕,对了,晚上烤肉好不好?我们罚小录不准吃香肠。”

  “好啊、好啊,小录最爱香肠了,小录的香肠通通给小记。”小记乐得拍手大叫。

  “晚上要烤肉?那我不回去了。”历平的语调也很乐。

  筱优默不作声,斜眼看人。

  “怎么,我不能留下吗?”历平问。

  “今天是中秋节,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回家和父母亲人一起过。”

  她可没忘记,他还有父母亲和妻子,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中秋节都应该团聚。

  “我爸爸和阿姨会到方家,嗯……到侑亭家过,人很多,不差我一个。”

  “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筱优认真道,就算他们的婚姻是个错误,也要审慎待之,她恨过许多人,不愿意侑亭继她之后,学会怀恨,那是个相当辛苦的经验,能不碰就别碰。

  真要说侑亭有错的话,那她就是犯下和妈妈同样的错——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可是谁能挞伐爱情?谁能挞伐一颗爱人的心?

  “我没天真到相信逃避可以解决问题,我只是希望用时间来让问题冷却降温。”

  “如果冷却不了呢?如果她坚持爱你到底呢?”

  两句话,直刺他心脏中央,杀很大。

  “你的观察力好得太过份,我开始怕你了。”心冻了一下,微笑。历平试着恢复正常。

  “哪有什么观察力?”她失笑。

  “你没见过侑亭,却知道她坚持要爱我到底,那不是观察力超强是什么?”

  “这句话,她真的说过?”

  “对。”

  “那你……怎么回答她?”又不对了,这不关她的事,她不需要这么好奇,不想听的,但他的声音传来,她的注意力马上被勾起。

  “我说:‘侑亭,对不起,我无法爱你,因为我心底住着一个方侑萱,我一样爱她到底。’”

  “她肯定很伤心。”二十几年前,有个试过三百次都不肯放弃的女人,她一天天坚持、一天天伤心。她对侑亭,没有恨,只剩同情。

  “侑亭哭着对我说:‘我爱你,你爱姐姐,我们都在等待一个不可能,那就僵着吧,看谁的耐力够,能够赢得这场战争。’”

  “把爱情当作战争,好可怜。”

  筱优苦笑,她以为,如果爱情是一场拔河,男人女人应该站在同一边,一起对抗环境、对抗不顺利,而不是站在绳子两端,彼此角力。

  “为了这句话,你一定要请我留下来吃烤肉。”他弹指,祭出一个大笑脸。

  “怎么说?”

  “我和你说了同样的话,把爱情当作战争,多可悲又多可怜。侑亭、我和侑萱,我们都很可怜,活在上一代的仇恨阴影里面,我们都必须解脱开,才能得到平静与幸福。”

  “是啊……”筱优突然很感谢老天,感谢自己已经从当中解放出来。“听起来,侑亭等你已经等得心存怨恨。”

  “我知道,可惜,我对她的恨无能为力。”

  “告诉她一个故事吧。”她突然想起在哪本书看到的小文章。

  “哪个故事?”

  “圆圈圈小姐从圆心处被切去一角,缺少这一角,她滚不动,跑不了,只好一拐一拐到处寻找被切去的那块圆心角,她走出家门,突然发现满街都是和她一样的圈圈,大圈圈、小圈圈,还有一堆被截下来的角角。

  “她不停拿起不同的角角贴在自己身上试试,可是试过几百个,都找不到真正契合的那个角,于是,她转头观察别的圈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他笑问。

  “她看见大圈圈不耐烦,随手抓一个小角角拼上去就往回家路上跑,结果,他一面滚、角角一面掉,他得不断弯腰,才能勉强把小角角留在身上;有一个小圈圈也找不到合适的角角,他求一个大角角和自己凑成圆。”

  “怎样?成功了吗?”

  “是凑上去了,不过每次滚起来的时候,都会咯噔、咯噔,撞得它全身筋骨酸痛,圆圈圈小姐看了很久很久,她决定不将就,再辛苦,都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角角。”

  “故事说完了?”

  “完啦。”

  “不会吧,这个没结局的故事怎么能够说服侑亭?你必须给她一个结局。”

  “比方?”

  “比方圆圈圈小姐发现自己的小角角被别的大圈圈套在身上,她挡在大圈圈身前,要求对方把角角还给她,大圈圈不但不肯,还暴跳如雷地抽出一把武士刀威胁恐吓,圆圈圈小姐坚持不放弃,大圈圈招来其他的L圈圈、XL圈圈大家一起来围剿圆圈圈小姐,并设下圈套……”

  “喂,周医师,你把文艺爱情片编成动作片了。”

  “不喜欢这样吗?好,换一个版本,圆圈圈小姐把对方绑到一间仓库,那里面有各种器械可以逼对方退让,有可以把圈圈撵平的钢轮、有可以把圈圈切八段的锋利刀组、有可以……”

  “够了,你非要把美美的爱情浪漫片拍成恐怖片?”筱优瞪他。

  一阵哈哈大笑,历平笑得前仆后仰,然后,他敛起笑容,把手轻放在她的肩膀,“这个故事我看过,也告诉过侑亭了。”

  “她的反应?”

  “她反问我,怎么知道侑萱是我正确的那一角?我说,我就是知道。她回,可是她不爱你,她接近你,只是为了赌气。我说:愤怒是她的假面具,是她的保护衣,她很脆弱,只要我爱她,不断不断爱她,让她变得够坚强,她就不需要赌气,不需要有口无心,也不需要保护衣。我说:她爱我,货真价实的爱。”

  原来他是懂的,而那年的表现,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成份居多。

  谁说只有刺猬、豪猪才有刺,人类何尝不是长满锐刺,只不过那些刺长在心底,密密麻麻长着 ,不让人一眼看穿。

  “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她喟叹。

  “因为我们都不是圣贤,我们会愤愤不平、会哀愁、会抱怨……而这些无谓的情绪让我们看不见事情的真实。当时,侑亭又问:‘好吧,就算姐姐曾经爱过你,但她已经离开,你再懊悔也回不到过去。’”

  “我说:‘我会找到她,会让她重新爱上我,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更好或更坏,都没关系。’侑亭问:‘如果,她找到另一个将就的圈圈呢?’我说:‘那我就用恐怖片、暴力片、动作片来对付那个圈圈。’”

  筱优听懂了,所以他才发展出那么多套版本。

  只是,她还能接受他?她失去一条腿,即使抗癌成功,仍然不确定这辈子不会再度复发,基因始终是人类无法解决的问题。

  十八岁的她,生病了,希望有他陪;二十三岁的她,聪明多了一点点,她知道照顾病人有多受折磨,她爱他,舍不得他疲累。

  她很满足了,有小记、小录,有心底那角甜蜜,她没想过奢求太多,所以……

  就这样吧,以顾筱优的身份,以朋友立场在他身边,分享。

  小记玩腻寄居蟹,跑过来拉扯筱优的袖子,问:“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要烤肉啊,小记快要饿死了。”

  “那么饿啊,可是我还没买菜耶。“她捏捏小记圆圆的脸颊,好可爱。

  历平接话,发号施令,“小记去洗手,小录去拿环保袋,我去开车,我们到大卖场采购,好不好?”

  “买菜吗?”

  “对,要买很多肉,猪肉、牛肉、鸡肉通通买回来。”

  “我们可以约顾爸爸、顾妈妈一起来烤肉吗?”小记很喜欢他们呢。

  “当然可以。”他很想见见这对改变侑萱……呃,不,是改变筱优的长辈。

  “耶!去买菜喽。”小记跳起来,又开始乱七八糟地唱歌,唱歌是她表达快乐最直接的方法。

  历平起身,伸手,筱优看着他的大手,半晌,才握上他的。“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

  “对。”他想也不想回答。

  她想当朋友就当朋友,他不会强迫她,他愿意再当一次涓涓细流,愿意再花六年时光或者更久,耐心等待着,等待她再度爱上自己。

  “很好很好的朋友。”筱优强调再强调。

  “对,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声声附和。

  “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

  “还可以分享喜怒哀乐。”

  “很好。周历平?”

  “有!”

  “我喜欢你这个朋友。”

  而我,爱你这个朋友。这句话,他留着对自己说。

  第九章

  中秋节过去,重阳节过去,然后圣诞节、元旦、过年……时间不是用跑的,是用飞的,手指头还没有掐紧,它已经溜掉一大段。

  大部分人都是遮掩过的,问他过去半年做了哪些事情?他会回答,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也许他还会说,他的银行数字上修了多少,但真正要举出一件大事或改变,恐怕把脑浆挤出大半,也想不出来。

  过去半年,筱优和历平从朋友变成好朋友、再变成了不得的好朋友,当“了不得的好朋友”已经无法形容两人的关系之后,他们开始用死党来称呼彼此。

  照理说,结交一个死党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他们来说,是大事。

  筱优没将他排拒于生活圈之外,平平和和地接纳他进入自己的世界,对历平而言,是大事。

  历平没认出顾筱优是方侑萱,而且和她剖腹交心,对筱优来说,是大事。

  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彼此的友谊,一路从陌生疏离走到热络熟悉,对两人而已,都是大事。

  由此可知,他们多么珍视彼此。

  筱优家的浴室摆进一套男用的盥洗用具,室内拖鞋两双蓝的、两双粉红,筱优的房间空出一个衣柜,里面挂了不少男人的西装外套,而一楼的白色大沙发,成了历平的备用床。

  他常常聊得太晚,就在这里睡觉,他越来越喜欢那片长长的窗,那个可以看见星星月亮的窗,他也爱上在栀子花香甜的气味汇总清醒的早晨,他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正式成为一家人。

  历平揉揉发酸的肩膀,他的蓝色开刀服沾了鲜血,拨掉手套、换下衣服,他吐气,这个心脏手术开了七个小时,所有组员都累死了。

  缓步走回办公室,这两天太忙,他没回家……家,他指的是筱优的房子,不知不觉间,他把那里当成家。

  历平勾起嘴角,想起“家”,肩膀上的酸痛感消失了,整个人变得轻飘飘起来。真好,“家”,他的家、筱优的家、小记小录的家,他们一家人的家。

  也许他该退掉租来的公寓,要不是每个月存款簿里会自动扣掉一笔钱,他都忘记,他还有另一个住处。

  屁股才刚沾到办公椅,电话响了,他接起。

  “侑亭,有事吗?”

  “你为什么不接手机,我打很多电话给你。”侑亭口气里有一丝丝不高兴。

  “我在开刀房,不能接手机。”

  “哦,你很久没有回公寓对不对?我去找你几次,你都不在。”

  “对,我很忙。”

  他可忙咧,忙着教小录数学,忙着陪小记弹钢琴,忙着帮采购食材的筱优推推车,还忙着……趁筱优不注意时,偷偷看着她的背影,晓得吗?光是窥视,就会让他感到无限满足。

  “忙什么?忙到连家都不回。”

  侑亭说错了,那个地方是租处、是公寓,至于“家”,在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花花草草美得不得了,那里的月亮比别的地方那个圆,那里的食物比别的地方香……完了、完了,他得了恋家症,只要想到家这个字,他脑袋里就出现无限联想。

  “工作。”

  他回答得简明扼要,到目前为止,他尚且不准备让侑萱曝光。维护他们之间,他必须比以往更小心。

  “历平,你在躲我,是不是?”

  “我干么躲你?你是我的小妹妹。”这句话,他会说三千三万次,直到她无法否认为止。

  “错,我们已经结婚,身份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我是你的妻子。”

  他沉默,或许真要让筱优猜中,侑亭会执着上一辈子。若是这样,他怕自己会失去耐心。揉揉额际,家带给他的好心情,瞬地被破坏殆尽。

  “你对我不公平,你连试着爱我都没有,就放弃我们的婚姻。”

  “我试过了,我办不到。”

  “那么,再试一次吧,我已经长大,不会像以前那样任性不讲理,我会学习站在你的角度想事情,我会放慢脚步,不逼不催促,等你真心接受我了,我们再成为真正的夫妻,你说,好不好?只要你肯搬回家,我愿意配合一切。”

  她的口气是谦卑哀求,他理解这对她来说不容易,可是很抱歉,她再谦恭、再委曲求全,他都回报不了她的感情。

  那个婚礼是个错误起始,他不要一错再错。

  “侑亭,对不起。”他有浓烈的罪恶感。

  “一定要这么绝吗?你知不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有多伤人。”她压低了语气,控制着即将升起的怒涛。

  人人都说他温柔,才怪,他固执得吓人,凡是他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他坚定的意志力是她最大的敌人,可是,她怎能一面爱他的人,却一面憎恨他的性格?

  “对不起。”这是他唯一给得起的词句。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要你给我机会!”抑不住了,她扬起声调。

  “对不起。”翻来覆去,他能说的还是只有这几个字。

  “我不会离婚的,一辈子都不会,你就算找到姐姐,也不能和她结婚。”

  “在尚未和你结束之前,我不会和任何女人结婚。”他不愿意伤害侑萱,也不愿意伤害侑亭。

  “历平哥,我真想告诉你,我恨你。”

  “我知道,对不起。”终了,他给的还是对不起。

  “说到底,我还是要输的,对不对?任何人在你面前都要大输特输,对不对?姐姐那么强、那么傲的女生,也得输得连夜撤逃,我算什么。”口不择言了,她只想伤害他,减轻自己的疼痛。

  历平沉默,由她伤害,如果她能因此好过……就这样吧。

  “爸妈劝我放了你,他们说,强摘的瓜不甜。可是不管甜不甜,我已经咬下去了,我就一定要吃到底。”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无言。

  “你爸问我,如果我不剪掉套在脚上的麻绳,怎么走出去,怎么看得见更远更美丽的景色?我哪里需要美丽景色,只要有周历平在我的世界里,我的生命就完美无缺了呀。

  “你说,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讨厌?为什么他们都要劝我放手?为什么所有人都认定,离婚,我们两个才会得到快乐?这是错的嘛,大错特错的呀,合会快乐、分会伤痛;聚会快乐、离会哀愁,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他们都搞不懂?”

  历平持续静默。

  她的偏执和他一样,只不过他比较幸运,他爱的那个女孩爱自己,而她,错认了一段感情。

  他不能职责她错。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可是你们联手摆明我什么都可以要,独独要不起周历平。很烦,我不要的东西为什么要塞给我?我又不喜欢那些无聊的男人,再帅、再有钱,我都不要、不要、不要……”

  说到后来,她隐隐啜泣。

  历平听懂了,这阵子,静雰阿姨又找人和侑亭相亲,身上的病让阿姨忧心忡忡,她怕看不到女儿得到幸福就死去,于是不断为侑亭物色对象。

  侑亭因为母亲的病,不愿忤逆母亲,再痛苦也硬着头皮出场,阿姨没想过,人不能逼得太急,尤其是感情这种事。

  “你真的不喜欢相亲的话,我可以找时间和静雰阿姨谈谈。”他终于说出对不起以外的话。

  他要和妈妈谈?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给了她信心。“历平,你不要我去相亲的,是不是?你仍然在乎我的,是不是?”

  “重点不是我要不要你去,而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别去。如果你无法和静雰阿姨沟通的话,我愿意帮你去说说。”

  侑亭听得清清楚楚,失望再度在胸口酝酿,他始终叫妈妈静雰阿姨,打从心底,他没认过这个婚姻。

  她真笨,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找他,好让他有机会伤害自己。

  “不必,我会自己说。”恨恨地,她用力挂掉电话。

  历平放下话筒,整个身子压进皮制椅背里。

  呼……松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害怕接到侑亭的电话,是因为像筱优说的,她心底累积的恨越来越多吗?

  先不想,今天的工作完毕了,待会儿再到恢复室去看看开完刀的病人,然后,他要回家。

  一个不小心,“家”这个字又撞到他,撞出他满心满胸臆的幸福感,眉弯眼弯,甜甜的笑容沁出,他的招牌温柔在身上发光发亮。

  筱优进门的时候,就是看见他这号表情,没原因地,她因为他的笑也跟着扬起嘴角,美美的线条、美美的眉梢、美美的筱优,美得让他心跳加速。

  “在想什么?”筱优凑近他问。

  “想你的蛋糕。”他随口胡诌,毕竟,现在他们的关系是朋友,他不能说,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想到你的脸就会幸福洋溢。

  “我们还真有默契,喏。”她从袋子里拿出保鲜盒和保温杯,放在他桌前。

  历平打开,挂满招牌温柔的脸上笑得更夸张。“顾筱优。”

  “怎样?”她笑容可掬问。

  “如果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他说的是真心话。

  “说什么鬼话,我不过给你一块蛋糕。”他却在演八点档。

  “在我开刀,战战兢兢忙过七个小时之后,你说,这块蛋糕是不是救命药?”

  “听起来……嗯,我好像真的是你的贵人。”

  “不是好像,是真的,真的是我的贵人,口气是肯定句,毫不犹豫。来,讲一次。”

  “了解。顾筱优是周历平的贵人。”她口气笃定、毫不犹豫。

  他拿起叉子,一口接一口,品尝她带来的美味。

  “怎么突然想到医院来?”

  不是突然,是想念,他们之间的友谊比她想象中还要深。

  他不过一天没回家,那张空荡荡的白色沙发就喊着“我想念他”,他不过一天没参与晚餐,小记的好胃口就遭到严重破坏,他不过一天没陪小录算数学,他就给你抱个六十分回家,他不过……不过没和她一起看星星,她就辗转难眠,熬到天明。

  无奈叹气,她明知道自己再不节制一点,万一让友谊变了调,那些吓人的恩怨牵扯将永远扯不停。

  “就……就怕蛋糕坏掉,浪费食物会遭天谴。想来想去,就送来给你了。”

  “能够成为顾筱优的厨余桶,敝人在下我,深感荣幸。”他起身,鞠躬,九十度的那一种。

  “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当我的厨余桶。”她调高下巴、仰角四十度,方侑萱式骄傲重出江湖。

  “所以我说深感荣幸啦。”他把手压在胸口,微微点头。

  “不客气。”她摊摊手,一副众卿平身的面容。

  “对了,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他灵机一动……

  “什么事?”

  “医院聘了一位外国医生,到现在还找不到住处,我想让他住到我租的公寓,你觉得怎样?”这是实话,只不过在三分钟之前,他还没想过要让他搬进自己的公寓里。

  “公寓是你的,哪需要和我商量。”

  “他住进去,我只好搬出来,他留在台湾这三个月,我没地方住,没有房东愿意把房子租给别人三个月,所以你……可不可以暂时收留我?”

  “堂堂周医师的公寓,竟然小到挤不下两个男人?”

  “也不是这么说啦,而是、是……”历平凑近她,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他是同性恋,我很担心自己的安危。贵人小姐,可不可以帮一次忙?”

  筱优失笑,因为他的表情很搞笑。

  “可以吗?帮帮忙。”

  “我没有多余的房间。”二楼的两个房间,一个主卧,一个是小记、小录的卧室。

  “我很习惯你们家的长沙发。”

  “我的衣柜有点小,怕挤不下你的衣服。”

  “再去买一个五斗柜,摆在靠窗那个地方。”

  连衣柜的位置都想好了?这个人想赖上她,想了多久?失笑,她还能说不好?

  小记、小录和白沙发想他想得那么凶,何况为了自己的睡眠品质,说什么她都该当他一次贵人。

  “还是不行吗?”他问得小心。

  “柜子我挑,要配合我的室内装潢,你回去收拾行李,分头进行。”

  “没问题,我马上下班,今天就搞定。”说着,他大口大口把剩下的蛋糕、饮料塞进嘴巴里。

  耶!今天晚上,他要“回家”。历平一面笑,一面收拾公事包,嘴里还唱着歌,样子和小记一模一样,看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录的功课渐渐跟得上同学了,连体育课也不再在树下傻看,他对新学校适应良好,昨天还发下豪语,说:“下次月考,我要进到全班前十名。”

  这对许多小孩来讲,或许是简单到不必开口说的事情,但对连加减都还不熟悉的小录而言,已经是进一大步。

  为了他的自信,严格的历平放他一天假,让他到同学家玩。

  小记也不在家,她的家教老师奖励她的优良表现,特地挑假日,和自己的男朋友带小记去动物园玩。小记、小录将有充实的一天。

  小的不在,两个老的把家事做完、花花草草整理完,又窝回那张白沙发上,互相看对方,一笑。

  “笑什么?”历平问。

  “我觉得,我们好像提早进入空巢期。”

  他点头,同意。“没有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孩,家里好像空了一大块。”

  “真不晓得以前没有小记、小录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筱优叹气,口气像八十岁的老太太。

  “很寂寞、很空虚,下了班回到家里,认真想想,居然想不出来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拼,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常让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平静,但想起明天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忙,只好勉强下床、到厨房倒水、吞一颗安眠药。

  “天亮,眼睛刚张开,就像灌饱气的球,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冲进医院,忙得焦头烂额时,还分心想着,幸好啊,幸好有工作可以忙,不然这么多的精神要往哪里放。

  “开始有人说你是不休息的机器人,有人说你对事业好积极,难怪会升迁顺利,然后慢慢地,有人在背后说你没人性,说谁受得了这种工作狂……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是因为寂寞,你爱上白天,却害怕起月光。”

  历平一口气说完,筱优怔怔地望他,谁能将寂寞形容得这么透彻?也只有真正体验过的人才能,可是他……他有家,他不该这么寂寞。

  “谁敢毁谤周医师没人性,你那么温柔,连病人网友都在网站上把你夸得像再世华佗。”

  侑萱——我很爱的那个女人。她用冷漠来武装自己,而我和她一样,只不过我的面具叫做温柔。

  “没有人可以深触到我的内心,他们只看得见我肤浅的表皮,我笑不是因为开心,而是松口气,因为状况在我能掌握的范围内;我对人轻声细语,不是因为我的脾气好,而是不想让人看见我真实的情绪;认真说来,我习惯用温柔把人挡在墙外,我和侑萱是同一种人。”

  “所以你对我们温柔,也是为了把我们挡在墙外?”筱优轻笑反问,虽然心中早有答案。

  “我对你们并不温柔,小录没跟你抱怨过我很严格?”

  “有。”他不会大声骂他,但温柔地坚持着,坚持小录必须达到他的要求,一天一百题数学,他是个相当严厉的老师。

  “我对小记也不温柔,她那口烂牙是谁逼她去修理的?”

  想想,也是,他认为该做的事,就会做到底,即使他不骂不逼不发火。

  就像当年,他不准她亲吻自己,就像他固执的一千五百点,就像他不相信她,不信到底……

  说得好,是面具啊,原来不管是谁,都戴了面具,只不过有人的面具是廉价品,刻的笑容太虚伪,叫人不敢亲近,而他的面具笑容又柔又真,百分百纯人皮。

  “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好人不应该寂寞,许多人都想和你亲近,建立交情。”

  历平抚过她的脸颊,动作很轻,像害怕碰痛了她似地,她没有害羞、躲避,只是偏着脸,任他触摸。也许是他们已经太熟,也许是他眼底的落寞让她无法推开他的心痛。

  好久,他深深叹息,“知道吗?失去侑萱,就算整个世界对我喧哗,我还是觉得寂寞。”

  心窒,差一点点,她就要对他说,他从没有失去过她,在她放下恨的同时,她的爱还在,她收着藏着,密密实实封锁,那是她的宝藏,一生一世都不肯放手的珍宝。

  差一点点,她就要告诉他,请你看清楚,即使模样改变、性情大修,她仍然是他的方侑萱,仍然一直、一直……在他身边。

  在嘴巴张阖间,理智将她感性那面拉回。

  不能忘记呵,她对自己的健康仍然没有把握,她不知道这个病将困扰自己多久,那个过程她走过,知道那不是辛苦两个字就可以说得过。

  现在,每隔一段时间,她都得到医院报到,检查癌细胞有没有复发的迹象,知道吗?光是等报告,就是一件叫人精神耗弱的磨人差事。

  咽下口水,一并把那些“差一点点”压回肚子里边,他们之间,继续维持这种关系就好。

  “两个老人家,要不要出去走走?”筱优转移话题。

  “去哪里?”

  “哪里都好。”

  “去花市,买很多花回来种?”她很爱花,连屋里都摆了许多小盆栽。

  上个月,她突如其来说,等过几年,要把隔壁的土地买下来,那么她就有很大一片土地可以种向日葵。

  他问她,为什么要种向日葵?很喜欢吃葵瓜子吗?她笑着摇头,说:“以前我喜欢月亮的阴晴圆缺,现在我爱追逐太阳的热烈,而向日葵像夸父,日日追寻着太阳。”

  他说:“没有人会喜欢月亮的阴晴圆缺,那种感觉太凄凉。”

  她回答,“有阴,你才能期待晴天,有缺,你才能想像圆的美。正面负面,角度决定你所看到的世界。”

  那个时候,他笑得很温柔,不是拒人千里的温柔,而是想让她向自己靠近的温柔,他很愉悦,因为她的人生褪去阴暗晦涩,现在的顾筱优懂得追求快乐。

  她说故事似地讲着,“我搬来这里的时候,听说那块土地上,曾经种了满满的一大片向日葵,花开的季节,耀眼的黄,让那个每个经过这条巷子的人心情开朗,我想要再次种下一大片晴朗,让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他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过几年才买,现在买不好吗?是不是钱不够?”

  筱优回答,“不是,隔壁的地主就是二四八号的老爷爷,他打死不肯卖地,知道他儿子有意思把地卖给我,他气到拿着棍子把儿子打出家门。”

  “这么严重?”

  “听说,以前老爷爷工作很忙,老奶奶在家里无聊,他就买下那块地让老奶奶种花种菜,打发无聊时间,后来老奶奶死了,他怎么都不肯卖地。”

  “他想留下的,不是一块土地,而是一段回忆。”历平接话。

  “是啊,只是好可惜,地荒芜了那么久,只剩下一棵瘦伶伶的印度樱桃还活着。”

  “人会凋零,花草树木也一样。”

  脱口而出的话,让他联想起,是啊,人会凋零,性命这么宝贵,他还要浪费时间等待侑亭改变心意?如果她真的终生不悔呢?不,他得试着积极解决,就等这次从美国参加学术会议回来之后吧。

  “历平?周医师?周大医师?”筱优动手推推他。

  “什么?对不起,我没听见你说什么。”他回头,对她歉然一笑。

  “听得见才是骗人,你分神了,在想什么? ”她递给他一杯温牛奶,他的胃不太好。

  “没什么,想到下个星期要去美国开会。”

  “美国……好远,要去多久?”

  “两个礼拜,如果事情办完的话,我会提早回来。”

  上次他两天没回家,思念的气氛就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回,两个星期,看来她得认真一点,去找人帮她组电脑、装视讯。

  “不必赶,慢慢做,不要忙得忘记吃饭,反正我们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小录的数学我会盯着,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让他太离谱,也会注意不让小记吃太多甜食,美国的天气偏凉,你最好多带件厚西装……”她念着念着,猛地住嘴。

  “怎么不说下去?我在听。”历平催问。

  怎么能说,那是老婆唠叨丈夫的口吻。

  老公、老婆,脸蓦地翻红了,她低下头。

  他笑着摸摸她的发,要不是他还在当人家名义上的丈夫,要不是他们之间还隔着朋友这道鸿沟,他会把她拥入怀里。

  “快说啊,我喜欢。”

  “喜欢什么?”筱优抬眉问。

  喜欢你用妻子的口吻对我说话,喜欢你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喜欢你关心我,也喜欢你打算每天打电话给我。这些话,他留在肚子里对自己说。

  “说吧,我发呆时,你讲了什么?”

  她歪着头想想,记起来了。“我说,买那么多花做什么,院子都种满了。”

  “不是还有隔壁那块土地吗?”他笑问。

  “你发烧啦,我不是告诉过你,老爷爷根本不可能卖那块地。他儿子说,再过几年,等他能作主了,我才能买得成。”

  “谁说的,那是你沟通得不够诚恳,不然人家一定会把地卖给你。”

  “说得好像自己是沟通高手,好啊,你去讲讲,要是你有本事把地买回来,我……”

  “你怎样?”

  “别说三个月,我家一辈子都无条件借你住,如果你不介意睡沙发的话。”

  “一言为定。”历平举起手,用眼神示意。

  她给他一个Give me five 。“一言为定。”

  他走到电视柜旁,筱优在那里给他整理出两大格,让他放电脑公事包。他找到自己的公事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土地所有权状。

  “看清楚,地我已经买到手了。”

  “怎么可能?”她接手,仔细看一遍,不敢置信问:“你怎么办到的?”

  “不难啦,一点都不难,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的沟通技巧。”他的口气说有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少跟我打官腔,说,你怎么说服老爷爷的?”筱优扯住他的袖子问。

  “真要听?”

  “当然要听。”

  “听完了,不能生气?”

  “好,听完了,不生气。”

  “发誓?”他把她的手举起。

  她瞪他一眼,高举五指朝天,“我发誓,绝不对周大医师发脾气。”

  厉平拉她坐回沙发前,现在是大白天,没有最他们喜欢的星星,不过,后来他们发觉,他们并不是爱上满天星斗和圆圆缺缺的月亮,而是爱上身旁有一个张张阖阖的嘴巴,一分温温暖暖的舒畅。

  “故事从老爷爷跌倒说起。”他起头。

  “老爷爷跌倒了?有没有怎样?”她惊讶。

  “放心,当时我刚好站在他背后,一把将他扶住,他跟我说谢谢。我坚持送他回家,老爷爷很好客,泡茶请我喝,我打开公事包,拿出一包葵瓜子下茶,老爷爷一看到葵公子眼睛就红了。他开始跟我谈他的妻子,说他的妻子很会炒瓜子,还指着那片地说,那个时候,每年夏季,都有一片黄澄澄的向日葵,左右邻居很喜欢,那时,他们常常搬把藤椅,坐在花田旁聊天。我恍然大悟说,难怪我老婆一直想买下那块地,说要在上面种一大片向日葵,原来是听邻居说到过去的事情啊,很可惜,听说地主不愿意卖地,不然,明年的夏天,就有这样一片花田,还有我最喜欢的葵瓜子可以吃。”

  他说……他的老婆!筱优脸红心跳。“老爷爷怎么说?”她咬了咬唇问。

  “他问我,如果我们买下这块地,真的要种向日葵?我郑重点头,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地,所以——走吧,我们可不是无聊的空巢期老人,我们忙得很,要找人整地,要买株苗,哦,对了,可不可以搭个架子种种丝瓜或葡萄之类,这样子,约老爷爷喝茶聊天的时候,才不会被太阳晒得头皮发麻……”

  厉平一直说,她没搭话,只是看着他、看他。

  他的温柔功力好大,一次次攻陷她的防备,她很担心,哪一天,突然发觉,那个刻意封锁的爱情线,又缠缠绕绕长满藤架间?

  第十章

  厉平出国了,而她的向日葵花田也动起来,整地,开垦,一个可以乘凉的藤架,几张桌椅,渐渐成形。

  筱优企图用工作把想他的时间排挤掉,所以从早到晚忙得不得了,果然,忙碌是思念的特效药,这一忙,时间过得飞快,屈指算算,再过五天他就要回家,五天……真好。

  早上和厉平通过电话,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她的白天九点刚好是他晚上九点,厉平忙完公事,洗个澡,坐在电脑前面,一边吃饭一边和她聊,而她,拿着纸笔,对着他的脸做素描。

  他离开几天,她的画册里,多出上百个周厉平,笑着的,蹙眉的,挤眉弄眼的,不管哪一种,他的嘴角都挂着抹不去的温柔。

  筱优的画展已经排定日期,该交出去的稿件也都在经纪人那里,她的经纪人是个年轻男子,叫做尹嘉闵,才二十八岁就商业市侩得不得了,是卢叔叔介绍的。

  她原本不太喜欢他,一个大男人,开口闭口都是宣传,经济效益,好像她的画没有透过大量宣传就没有人懂得欣赏似的,但合作两年,她晓得他是真有本事,脑袋也非一般。

  要不是他,顾筱优这三个字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确把没没无闻的她捧成画展天后,听说,他的下一步计划是把她的画带到欧洲市场上,所以当他听见筱优私下接了一本童话绘本时,气到说不出话来。

  厉平说,开会很顺利,有几项技术合作的事宜已经谈定,没有意外的话,他的公寓还得继续借给别的阿兜仔,所以,他还得窝在她家的沙发里。

  她笑着说:“忘记啦,土地的事你赌赢,已经取得我们家沙发的所有权状。”

  他也笑,温温柔柔,从没改变过模样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会耍赖,反正没有白纸黑字,船过水无痕。”

  “拜托,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最大的优点就是守诺。”

  “真的假的?那以后我得常常跟你对赌,骗几个承诺来用用。”

  “喂,吃我住我,你还想骗什么,不要得寸进尺哦。”

  “我的存款簿和基金、股票和印章,都在你买的那个五斗柜的第一层,有空去领出来花花。”他可不爱当吃软饭的小白脸,虽然他正在做这件事没错。

  “用你的钱?有没有说错,下次介绍你和我的律师见面,让你认识认识,何谓亿万富翁。”她把财不露白的至理名言丢到外太空。

  “我赚的也不少,主任医生的薪水加上开刀费,是普通上班族的一、二十倍。”被女人比下去太丢脸,虽然身份没上亿,但他的双手价值上亿。

  “你要跟我拼赚钱吗?好啊,我卖掉一幅画,起价是十二万,你呢?”

  “医院我有持股,百分之十。”

  “要是我肯,把你的医院吃下来都没问题,何况你不是说过,医院的生意没有我想象中这么好。”她凉凉回嘴。

  太棒了,他被自己的谎言砸到脚,“可是在我的认真经营下……”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纯粹斗嘴,没什么建设性可言,可再没建设性,他们还是聊了一、两个钟头,当然,小记三不五时会跑过来插插花。

  接下来,她和小记吃过饭后,老师来了,下午三点,上完课,老师说要带小记去听音乐会,很难想象,坐不住的小记居然能安安静静的在音乐会里面待两个钟头,所以老师常说:小记很有天分。

  至于小录,学校办郊游,两天一夜,所以今天的她又当了空巢期女人,而且有点糟的是,厉平不在身边。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走趟花市,买几盆兰花,她不爱被剪下来插盆的鲜花,总觉得一棵植物,尽情绽放美丽是为了延续生命,不是为了让人们剪下来,插在盆子里,维持两天的光鲜亮丽。

  花市前有一条人行穿越道,筱优临时停车,把车子停放在花市前,让商家把兰花一一移到她车子里面,弄好后,她和老板说过谢谢,转身。

  同时间,在人行穿越道上有一个穿着套装的女孩,在筱优转身时, 看清楚她的五官,霎时,惊慌失措,两只脚竟走在人行穿越道中央,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号志转变,一辆快速飞驶的车子穿越,砰,套装女孩被车子猛地撞击,整个人像破布似的,弹飞起来,坠地。

  撞击声吓到筱优,她猛然回身,当侑亭那双惊惶的眼睛对上她的眼,筱优吓得捂住嘴巴,脑袋一片空茫。

  怎么会?那是侑亭啊!

  三秒,她发狂似的冲上前,一面拉开围堵的人群,一面放声尖叫,“让我过去,那是我妹妹,我的妹妹……”

  ***

  侑亭被送进手术室,医生说,她的脾脏破裂,大量出血。

  血库缺血,找不到足够的血给侑亭,筱优想也不想挽起袖子,她抽了很多血,躺在病床上,脑袋昏昏沉沉,她摸索着包包里面的手机,打电话给顾妈妈,托她照顾小记,顾爸爸听见筱优在医院里,也没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抢过电话,说他们一个小时之内到。

  她啊,多了一对爸妈。

  她想,应该下床吃点东西的,早点恢复,早点离开,她并不想和父亲或静雰阿姨碰面,而且,她也不想让顾爸顾妈担心。

  于是她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试着让自己坐正,但身子不听话,摇摇晃晃,停不住眩晕的感觉。

  这时,听见护士小姐在跟人讲话的声音,筱优愣了一下,然后苦笑,该遇上的,注定躲不掉。

  “血库闹血荒,AB型的血很缺,是顾小姐捐血让方小姐能够顺利手术的,你们应该……”

  护士和方毅达同时进门,他看见从床上坐起的女孩是侑萱时,心重重撞上。

  他再也听不见护士小姐的话,只听得见自己心底呐喊,是她,他找了五年的女儿回来了。

  他不敢让厉平知道自己仍不放弃找她,怕把厉平和侑亭已经够糟的关系弄得更拧。

  但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状态下见到侑萱,是她救了侑亭,只是他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成了顾小姐?

  他向前走了几步,侑萱益加美丽了,她的眉目清澈,嘴角含笑,不再是以往那种抑郁笑容。“是你捐血给侑亭的?”

  “任何人碰到,都会这么做。”侑萱耸耸肩,问:“侑亭的状况还好吗?”

  “不知道。医生说他会尽力。”疲惫在他脸上成形,才五年,他两鬓霜白。

  “不要担心,侑亭会好的,她还那么年轻。”

  “嗯。”他叹气。“侑萱,你不一样了。”

  “时间会改变许多事情。”

  “你……”毅达想问,她还恨他们吗?但话在嘴边,始终说不开,“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不错。”

  “我找遍台湾大大小小舞团,都没有你的消息。”

  “我不跳舞了,我画画。”

  “画画,对,馨仪喜欢画画。要不是嫁给我,她可以成为画家。”他像自言自语似地说话。“可是,你为什么不跳舞了?你跳得非常好。”

  “你又没看过我跳舞,怎么知道我跳得好。”说这句话,不是为了酸父亲,或为自己讨什么公道,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太大意思。

  “谁说我没看过,我有你表演的每一场DVD,那些片子,我一看再看,静雰说,你有心的话,扬名国际不是难事。”他虽然忙,但托了江老师将女儿每一场表演留下纪录。

  原来,父亲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忽略自己。

  父亲叹气。“你到底躲在哪里,为什么让我们找不到你?”

  “野兽受伤时,它会找个安静的角落,慢慢舔舐伤口,人也一样,如果还能够到处找人哭诉,那就代表他的伤口还不够深,不够痛,当时,对十八岁的我来说,那样的伤口,太深,太痛,难以负荷。”

  “所以你躲起来了。”

  “对。”

  他懂了,那时她的确爱厉平,爱得真切,是他太糊涂,做出离谱决定,让三个孩子都无法挣脱他们上一代曾经走过的命运。

  错了,大错特错,他是个失职的父亲,一直都是。

  “一躲躲五年,有没有想过,我们会担心?”

  “没有。”侑萱实话实说,“我以为,侑亭就够你们担心的了。”

  “你果然以为我不在乎你。侑萱,我喜欢你,不只因为你优秀美丽,也不只因为我对馨仪有强烈的罪恶感,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有和我一样倔强高傲的性格,你身上流着我的血。”

  她摇摇头,不说话。说这些已无关紧要,爱也好,恨也好,都已经遥远。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恨他,是年幼无知,还是以为只要持续恨着,母亲就不算真正离去。

  “都过去了,我们不谈好吗?”现在的她学会不执着,她知道母亲在上帝的羽翼下,过着无争无忧的生活。

  “对你而言……真的都过去了?”

  “是,过去了。”她口气笃定,就是这个放下,拯救了自己的灵魂,生死关前走一回,看破看开,才晓得自己曾经多么狭隘。

  “不再恨静雰阿姨和侑亭?”

  “恨她们,只会让我的心不平静,我喜欢现在的自己,不愿意让过多的情绪干扰我的生活。”

  “你住在哪里?”毅达问。

  侑萱想了想,想到厉平,那个早上还说要骗她几个承诺用用的男人,为了他,她不想泄露住处,如果,她的家真是解决他寂寞的好处所。

  “我领养了两个小孩子,一家人过得很幸福。”他听懂女儿的话。她并不想泄露自己的住址,是怕被打扰,还是尚未做好面对家人的心理准备?都不重要,他再也不强迫她了,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领养小孩?你自己都还是孩子。”

  “只要懂得付出爱,不管是大人小孩,都有能力关心别人,照顾别人。有机会的话,我会带小记和小录去看爸爸。”

  她后面那一句感动了他,“你还愿意和我继续联络?”

  “为什么不?你是我爸爸啊。”只要背着厉平就好,她还不想从顾筱优变回方侑萱。

  “很好,别忘了给我电话。”

  “好。”

  “至于侑亭,我代替她,谢谢你也……对不起。”

  “她没对不起我什么。”

  “她的任性让你和厉平分手,知道是她用死威胁厉平结婚的吗?唉,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为了宠侑亭,居然都当了帮凶,如了侑亭的愿,却折了厉平的心,我们是对很自私的父母亲。不过厉平那孩子也很执拗,新婚当晚他就搬了出去,这些年,他不断和侑亭沟通,不断告诉她,他爱你,就算你已经消失在这个地球,他也会继续爱你,这么决绝的话,侑亭还是听不懂,以为缠着,闹着,厉平就会二度妥协,到时,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夫妻。这让我想起我和你母亲,如果那年我不娶馨仪,如果那年我们不成为真正的夫妻,如果不是我的摇摆态度给了馨仪一线希冀,说不定,就不会有后来这些悲剧,所以,厉平的坚持是对的,只是苦了你们。”

  侑萱轻摇头,也许生命里真的有太多的注定,所以让她和厉平再度遇见,让他们以朋友身份成为知己,成为家人。

  “事情还没有走到底,谁都不知道结局,也许……也许厉平会回心转意,再看看吧,人生事,很难说定。”

  “我想,不会。”毅达拧了眉头,他又不称职了,没有父亲会像他这样,不看好女儿的婚姻,“侑萱……”

  “什么事?”

  “如果有机会,和厉平复合吧。”这个机会,他来给,终究要拨乱反正,把错的人硬拼在一起,只会创造出更多的悲剧。

  侑萱不语,机会从来都不是掌握在她手里。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回去看看静雰阿姨,她对你感到很抱歉,她中风了,右半边身子不能动,她常说这是她的报应,老天在惩罚她为自己抢夺别人的丈夫,惩罚她为女儿抢走别人的男友。”

  “请帮我转告静雰阿姨,人类在爱情面前太渺小,很多事,不是你我可以作主的,我不怨她,那些年,年纪太小,不懂得体恤她的善待,我很抱歉。”

  她终于喊静雰阿姨了。如果静雰听见,一定很开心,“侑萱,你真的长大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

  毅达甚感欣慰地点点头,笑道:“侑萱,如果你还有意思回到舞台 上,告诉爸爸,这几年,爸爸捐助了几个舞团,他们会欢迎你加入的。”

  微微的感动扬上,她都不跳舞了,他还在帮她的未来铺路?抿了唇,眼底浮上雾气,她点点头说:“谢谢爸,可惜我不能跳舞了。”

  “为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掀开盖住自己双腿的棉被,那个义肢,一目了然。所以……

  “怎么会这样,你碰到什么事了?”他激动,抓住她的双肩问。

  “骨癌,和妈妈一样的病。”

  “这是你躲起来的另一个原因?”心被猛地捏紧,抽痛阵阵,痛得他难喘息。

  这五年,他的女儿到底碰到多少事情,而她最辛苦的时候,他……不闻不问……

  “或许吧,我很骄傲的。”

  “笨女儿,我还以为你功课那么好,头脑那么棒,这种时候,你就该大声喊出来,让所有的人围在你身旁,照顾你,保护你……”毅达越说越激动。

  侑萱忍不住握住父亲的手,轻笑着说:“爸,不怕了,我现在身上已经没有癌细胞,医生说,撑过五年不复发,我就打赢这一仗,我会好好的,为了妈妈 ,我必须好好的。”

  “对,你必须好好的,不管是为了馨仪还是为了我,你都得好好的。”他紧紧回握女儿的手,十八年了,从她六岁过后,他们父女再没有这样亲近过。

  “我会。”她郑重点头。

  这天,她和父亲聊了很久,直到侑亭从手术室推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时常代行动不便的静雰到医院照顾侑亭,和她说话,看着她,侑萱心底涌起同情,现在的侑亭和当年的妈妈一样可怜,她无法恨她。

  于是,她告诉侑亭关于自己亲生妈妈的故事,她说为了帮母亲抢回父亲,她痛恨舞蹈,却一路在舞蹈界发光发亮,她说母亲的泪水,母亲的悲,说了母亲的爱情,说她的死。

  她没有劝说侑亭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述说着一个陈年旧事,说着说着,两个姐妹同时流下泪水,为人类的渺小,为已经爱上却无法找到退路的哀伤。

  厉平回来后,他到医院探视侑亭,意外地,两人在病房内相遇了,所有想瞒的事全被揭开,他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聪慧的侑萱猜出,他早就知道方侑萱就是顾筱优,不说破,只是为了用一种她不排斥的方式,成为她的朋友。

  他很固执的,他想做的事就会做到,不管用任何手段方法,所以,不管是顾筱优或方侑萱,他都会在她们身上拿到他要的爱情。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只是单纯的关心探望,却拿到一分梦寐以求的离婚协议书,在他从美国回来的第二个星期天,他成了自由身。

  ***

  侑萱的画展开始了,报纸上连连强打两个星期的广告。

  画展开幕那天,电子龙头老大方毅达送的花篮从里头一路排到大马路,一百对花篮,够吓人吧,他对侑萱说:“女儿,我要把过去来不及送给你的花束,全部补齐。”

  他发动全公司员工放半天假,到画展捧场,他动用关系,请了一些有头有脸的政商名流去参观画展,那些每年在公司办尾牙时上台表演的演艺人员也通通到齐。

  于是一个该摆在文艺版的画展登上演艺版,再然后,眼尖的媒体记者发现画画的顾筱优就是当年的舞台精灵方侑萱,这下子,谋杀的底片更是不计其数。

  有电视要求专访,有出版社要将她抗癌,重新出发的心情故事制成励志书,她的义肢不但没引来人们的怜悯,相反的,得到人们的崇敬。

  侑萱成功了,还没洽谈的欧美市场先打了电话过来,让她那个市侩的经纪人笑得阖不拢嘴。

  侑萱和厉平手牵手站在一幅大型的画作前,那是个典雅女孩,很有中国味,她在笑,穿着蓝色的病人服,手里拿着一大把玫瑰,她叫做顾筱优,真正的顾筱优,一个已经离开人间五年的女孩,她死去那年,才十七岁。

  “玫瑰花是一个小男生送的,他是筱优的国中同学,那天,她连睡觉都舍不得放下那束花,她告诉我,她要像手中那束玫瑰,就算只能活几天,也要活得精彩万分。”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

  “对。我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告诉我,再坚强的人都会受伤,而受了伤,一定要记得坚强,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不倒,我要站得稳稳的,要像玫瑰花活得那样精彩,刚装上义肢时,很痛,我摔了又走,走了又摔,我走出病房,勇敢迎向别人的异样眼光,没有一只脚又怎样,我还有性命,我要帮来不及活下去的筱优坚强活着。”

  厉平向前一步,脸上满是感激,“谢谢你,顾筱优。”谢谢她将他的侑萱变得勇敢坚强,变得宽容大度,变得开朗大方,变得不再把冷漠面具时刻戴在脸上。

  他,心存感恩。

  “她是个很棒的女生。”

  “我同意。她是个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女生,不懂得抱怨,只学会感恩。”

  “在生命最后一刻,疼痛折磨她残破的身子时,她还在唱歌,她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我才晓得,原来爱是这种模样,只要恒久忍耐不嫉妒,就能自由自在爱着。所以,我爱,不管对方知不知道,我的爱仍然存在。”

  厉平握紧她的手,轻语:“爱是不害怕,不管未来多少险阴,都能乐观以对,爱是勇往直前,明知道爱了会痛,仍然不肯在原地停留,爱是两个人手牵手,心连心,不让嫌隙误会有机会占领。侑萱,我爱你,不管你在害怕什么,我都会耐心等你不害怕,等你愿意回应我的爱情,所以,不急。”

  侑萱低下头,他知道她的害怕?

  深吸气,“给我一点时间吧。”

  “好,我说过,不急,我会一直陪你。”

  侑亭走到他们身边,静静看着两人,叹气问:“厉平哥,这么多年过去,姐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方侑萱,你凭什么认定,她还是你缺的那个角角?”

  “我当然确定,因为,她是从我身上挖去,她回来,我的心就完整了。”

  她看着两人,点点头,说:“也许我也该积极一点,去寻找我那个正确的圈圈。”

  侑萱的经纪人从门口走进来,他在看见侑亭时跨大步,从人群中挤来,一个不小心,撞上刚要离开的侑亭,他看她一眼,侑亭笑着自问:他会是我要的圈圈?

  尾声

  客厅里,小记穿着一身粉蓝色礼服跳上跳下,兴奋不已,小录则是在穿衣镜前梳头发,那头短毛他已经梳了将近二十分钟。

  侑萱房里,厉平已穿好西装,他坐在床沿静静看着侑萱梳头,衣柜旁挂着一袭纯白婚纱,没有长长的曳地裙摆,没有重重的晶钻珠饰,那是他特别订制的,为了不让她的腿太辛苦。

  他什么事都替她想到,她害怕回医院看报告,他就不断催促检验部,自己看过后,提早打电话告诉她,她又赢了一仗,她心疼葵花爷爷,他就经常邀爷爷到家里晚餐泡茶……他为她做无数的事,不要她的感恩,只要她爱他。

  终于,他的爱赢过她的不安全感,于是今天,他们要结婚了。

  从镜子里,侑萱发现他若有所思的眼光,转身问:“在想什么?”

  “想我应不应该锦上添花。”

  “要送我花,欢迎欢迎。”

  “我想送你比花更好的东西。”他拉过她,将她拉到自己身旁,环住她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礼物的好坏应该由收礼者来评定吧。说吧,我很好奇。”

  “小录在放暑假。”

  厉平抓起她的左手,把五根手指拉开,然后把自己的一根根插到当中,十指交握,这叫同心扣,十指连心,十指连情,扣上手指头,扣上心,从此同心同力,为了两人的幸福而努力。

  “我知道。全台湾的小孩都在放暑假。”侑萱把右手叠在他的手背上,她喜欢他掌心的温度,那是一双救人命的手,也挽救了她的寂寞。

  “小记的家教老师说她可以抽出一个月给我们。”

  “为什么要抽出一个月给我们?家教耶,算钟点的,就算你娶到亿成富翁,也不可以这和样恣意挥霍。”

  她一路说一路咯咯笑着,因为他的吻在她的脖子耳际游移,她笑,是因为很痒,也是因为她尚未上妆……

  “她说其实捷克、匈牙利都不错,如果到了那里,应该顺便去维也纳,那是音乐之都,对小记很有帮助。”他知道新娘带着吻痕上礼堂不好看,但偶尔严谨自律的医生也想要放纵自己。

  “你想送小记、小录出国?”她问过了,蜜月旅行行不通,他手上的刀多得不得了,为了可怜的病患,医生没有休假的权利。

  厉平的吻来到她的脸颊,他好闻的味道进入她的气息间。

  “对,念国中以后小录就不能这么逍遥了,尤其那个小子还想要念医学院。”

  侑萱失笑,这小子天真,不晓得念医学院有多辛苦,不是人人都像他的厉平哥哥家学渊源。

  她攀上他的脖子,轻轻地回应他的吻,她喜欢与他接近,喜欢自己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吻渐渐下滑,在她胸口制造出一波波高潮迭起。

  “也好,有老师陪他们去,我比较放心。”她放松身子往后躺。

  “你不想去吗?糟糕,我买了五张机票。”

  他突然坐起身,她胸口一阵微凉,这才发现春光外露,两个人的衣服已经躺在地板上相依偎。

  “我们也去?你不是说……”

  “你以为我上个月忙到喘不过气是为什么?”他笑眯眯回答。

  “真的吗?”侑萱乐歪了,虽然她努力想当个体贴的好妻子,可不能度蜜月仍然难掩失望,没想到,他看见了,默默地为她抹去失望。“谢谢你,谢谢你,我太高兴了,我会永远记得这次旅行,蜜月呢。”

  要是以前的方侑萱,就算快乐也只能淡淡表现,从不敢这样张扬,她总是担心过度嚣张,上天会把她的快乐收回去,现在的她明白,上帝很有人性,她再不必活得战战兢兢。

  她热烈吻他,一个吻,两个吻,三个吻……男人怎堪这样被撩拨,钉住她的手脚,他反被动为主动,唇舌流连于她的丰盈间。

  屋内温度节节升高,暖流层层叠叠,她晕眩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胸口的澎湃化作阵阵鼓声……

  “姐姐,你好了没?”小记敲着木门,在门外拉扯大嗓门。

  呼,厉平吐气,没好气回应,“姐姐在拉肚子,你先去楼下等。”

  “哦。”

  他们侧耳倾听,没声音了,很好,继续,他的唇覆上她的,既强势又灼热,他的手也没闲着,膜拜起她身体每一分曲线,她柔嫩细滑的肌肤让他想要更多更多……

  “姐姐要拉多久?”小录声音突然响起,他们又被迫定格。

  厉平用力捶了捶床铺,呼……吐气,吞口水,整理声音情绪,“还要三十分钟,你去梳头发。”

  “我已经梳好啦。”

  “那就带小记去顾妈妈家,两个小时之内不准回来。”

  “不是说三十分钟吗?又变成两个小时……”小录嘟囔着离开了。

  他们面面相觑,噗哧一笑,侑萱笑了出来,厉平跟着笑开。

  “你确定要带他们一起去蜜月旅行?”

  “放心,老师没有他们那么笨,要继续吗?”厉平问。

  “当然,不然多出来的时间要做什么?”说着,她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拉。

  契合的两个人做着契合的事,他们就要这样子,契合一辈子……

  全书完

一二三再见幸福 (千寻) 上

by 千寻

  楔子

  篱笆上开满紫藤花,大大小小的花朵争妍斗艳,风吹过,绿色的叶子迎风摇曳。正值盛暑,花白的大太阳晒在柏油路面上,带起一股子夏天气味。

  这里是高级住宅区,家家户户都有其独特造型,看得出来建筑师们的匠心独具,其中以道路尽头那户最特别,它的特别不在于用了什么高贵建材,而在于远远望去,它就是给人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厉害吧,冰冷的建筑物居然可以带给人们温暖感受。

  那房子小小的,扣掉三十几坪院子,房屋占地也只有三十坪左右,是木造的两层楼建筑,在潮湿多雨的台湾,它维持得相当好。

  因为是木造建筑,光是打开门,就会闻到一股木头香气,一楼有个大客厅,客厅里除了液晶电视外,还有一组米白色的小牛皮沙发,客厅后面是厨房、卫浴和餐厅,二楼有两间套房,一大一小,很适合小家庭生活。

  院子种满花卉,玫瑰、海棠、茉莉、百合、孤挺花……很显然,住在这里的主人很喜欢花,听说,当年这个主人就是看中这片花圃,才决定买下这幢房子。

  除了花花草草之外,院子还有三棵高大的桃花心木,它的树干又直又高,每到秋天,就会在绿叶间结起一颗颗硕大果实,当果实成熟就会爆开,这时候,里面带着羽翼的种子,就会像竹蜻蜓一样,转啊转地飘落下来。

  想象千百个竹蜻蜓自空中盘旋而下,那是多么壮观惊艳的景象。

  午后三四点,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坐在开满紫藤花的篱笆旁,他不知道在这里坐多久了,很奇怪,这个时间、这个年龄的小孩,应该在教室里上课、在操场上打球上体育,不是坐在别人家的篱笆下,仰头,无语地望着天空。

  他的手脚脏兮兮的,脸上也沾满污泥,佝偻着背,长长的刘海盖住半张脸,他有双漆黑的眼睛,但肮脏遮蔽了他的容貌。

  他超饿,饿到走不动了,不然,还可以跑得更远,他蜷起身子,瘦削的两条手臂压在胃的上方,试着不让肚子的咕噜声那么响亮,他的右脸有块红色印子,因为太脏了,分辨不出是受伤还是其它原因造成。

  路的那端,一个长发女孩往男孩方向走来,她的长发扎成辫子,松松地垂在右肩上,她的皮肤很白、嘴唇很红,圆圆亮亮的大眼睛笑望着远方,彷佛心情很好。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觉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当然,不是跛得很严重,虽然她的行进速度、身形、走路姿势都优雅得像个高贵公主,但这些并没有办法掩盖住她碎花长裙下方、右小腿装着义肢的事实。

  她叫做顾筱优,二十三岁,在附近的小学当美术老师。

  她走到男孩身边,轻推了下他的手臂。

  男孩抬起不驯的双眼,熠熠生辉的黑瞳直射向筱优。

  “不必赶,我马上就走。”他的口气恶劣,好像与全世界为敌。

  他常被赶吗?无预警地,她的心被扯了一下。男孩眼底流露出的敌意让她鼻酸,那是个被人漠视的小孩,被漠视的感觉,她很能理解。

  “我没要赶你啊,这里是我家,你要不要进去屋里喝点水?这里有点热。”她脸上有着灿烂笑颜,和男孩脸上的愤世嫉俗有着强烈反差。

  男孩盯住筱优,眼底充满戒慎防备,老半天才勉强回答一句,“我没钱。”

  “我又不开饮料店,我们家的水不必钱。”筱优还是笑,满脸叫人感到安全的甜美笑容,让他松卸防备。

  男孩没回话,但动作做出回答,缓缓起身,站在筱优身前,她不介意他的脏,想也不想地牵起他的手往屋里走,他有一点小别扭,但只挣扎两下,就乖乖让筱优牵着。

  走进院子里,浓浓的茉莉花香,让他不争气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唱起协奏曲,他尴尬到不行,低着头,倔着、不敢看筱优。

  她听到饥饿的声音,微笑、不多话。

  打开屋门,她松开他的手,说道:“你先坐一下,我去倒茶。”然后就往厨房走去,留下他一个人在客厅观察环境。

  男孩看见米白色的沙发,再看看自己肮脏的手脚,犹豫着,没入座。

  不多久,她端着托盘进客厅,笑问:“为什么不坐?快过来啊。”

  在筱优的催促下,男孩坐进沙发,手脚尽量往里缩,欲盖弥彰地企图遮掩自己的脏。

  筱优把一块裹满鲜奶油的大蛋糕和水果茶放在他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啜饮。“哇,好凉哦,你喝喝看,味道不错哦。”

  这次,他没有犹豫太久,应该说,美味的蛋糕促使他快速做出决定,他拿起蛋糕,狼吞虎咽,没几下子就把蛋糕全吞下肚。

  筱优叹气,看来,他已经饿了很久,她把自己没动过的那块蛋糕推到他面前,他飞快端起盘子,一边吃着,一边望她,眼底又升起警戒。

  她打开CD音响,一曲温柔的音乐流出,然后走到厨房,把冰箱里找得到的食物都端到他面前,然后拿起画册,静静地坐在一旁,为男孩画素描。

  音乐松弛了男孩的神经,他把食物、水果茶吃光喝完,满足地打个饱嗝,原本的局促不安因为有了饱足感而放开,慢慢地,他趴在沙发上熟睡。

  男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厨房里传出阵阵饭菜香,他循着香味找到筱优,站在厨房门口,凝视着她做饭的背影,心底升起一股温暖。

  筱优回身发现他,嫣然一笑。“客厅桌上有干净的衣服和牙刷毛巾,二楼的浴室比较大间,你先洗个澡,马上就开饭,好不好?”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有什么目的?”他瞪她,猜测她会不会对自己不利。

  筱优轻声笑。“曾经有个叔叔告诉我,只有付出爱的人,才有权利得到爱。我想要得到爱,所以付出。”

  这些年寂寞太久,她很高兴有个桀骜不驯的男孩闯入自己的生活。

  他想了半天,决定照着她的话做,因为炉子上的菜,要命的香。

  他洗澡、他们吃饭,饭后,她没问他脸上的伤口,只问他有没有地方去,他摇头,她便决定收留他一晚。

  他很喜欢棉被上头柔软精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筱优醒来的时候,男孩已经离开,客厅桌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他的字实在写得不怎样,看在她这个资优生兼老师的眼底,很想把他抓回来罚写五十遍,然而,她想起男孩愤怒的眼神,也许他把时间力气都拿来仇恨全世界了,哪有时间好好学写字。

  十岁的小男生仇恨全世界?不稀奇,曾经有好长一段日子,她也是用仇恨支持着自己过日子。

  她摇头,摇掉一段自己不肯回首的过往。

  五天后,筱优从小学回来,她又看见那个男孩,这次他身旁带了个十五、六岁的女生,一样坐在她的篱笆外头,一样脏得让人想跳脚,男孩一样保持沉默,但他看着她的眼底,有着淡淡依赖。

  女孩看见她,甜甜笑开,尽管她的脸很脏,但筱优还是从脏脏的脸蛋里看见她的清纯甜美。

  “姊姊,小记要吃大蛋糕。”女孩说。

  于是筱优知道她叫做小记。

  “可是我今天没蛋糕,吃饼干好不好?”她回给小记一个同样甜美的笑容。

  “好啊、好啊,小记最爱吃饼干。”她笑着拍手,举止动作像六岁小孩。

  筱优知道她不正常,但没对此发表意见。

  这天晚上,她收留两个小孩,一个叫文小记,一个叫做梁小录。

  筱优安静地听着他们的故事,知道小录和小记是同母异父的姊弟,前年,妈妈带着他们嫁给叔叔,叔叔成了他们新的监护人,但他有酗酒习惯,发酒疯的时候常会毒打他们和妈妈。

  年初,妈妈再也受不了叔叔的暴力,偷偷逃跑,却把他们留下,从此他们成了叔叔的出气筒,三天两头挨打。

  他们的妈妈曾说,是小记和小录记录了她的人生,她会好好照顾他们、爱他们,陪他们长大,言犹在耳,妈妈却抛下他们远走他乡。

  听完他们的故事,筱优不胜唏嘘,她真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亲情这种东西。

  当小记、小录清洗干净之后,她看见他们身上青青紫紫,有许多道挨打的伤痕,那是看得到的部份,而看不到的部份在小录眼中现形,他不说,但眸子里时时刻刻写着愤懑,暴力家庭伤大人更伤孩子。

  筱优皱眉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如果你们没地方去的话,就一直住下来吧。”

  小录没回答好或不好,但眼底闪过一道惊喜,而小记则是笑着问她,“如果我们一直住下来,有蛋糕可以吃吗?”

  筱优点头。“姊姊可是很会烤蛋糕的,我的蛋糕比店里卖的更好吃。”

  “好棒,我要住下来、我要住下来。”小记开心地跳着、笑着,嘴里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但说实话,还不错听。

  他们这次会下定决心离家出走,一个原因是小录认识了她,另一个原因是叔叔喝醉酒,拿着藤条逼小记脱衣服跳舞给他看,小录一急,拿起空酒瓶往叔叔额头砸去,拉了小记就往外跑。

  听完他们的故事,筱优心疼的环抱两个姊弟,柔声道:“以后不会了,有姊姊保护,谁都不能动你们。”

  晚上,小记画图画到一半,突然抬起头,憨笑问:“姊姊,你笑起来好漂亮哦,你为什么那么爱笑啊?”

  她最喜欢看筱优微笑了,每次看见筱优的笑脸,她的心就像吃了很多很多巧克力,装满甜蜜蜜。

  听见她的问话,筱优又笑开了,“很久很久以前,姊姊不但不喜欢笑,还很讨厌爱笑的女生。”

  “为什么现在很爱笑了?”

  “小记、小录想听故事吗?”

  “好啊,小记最爱听故事。”

  “这样啊……”筱优想了想,走到橱柜边,拿出一迭相簿,折回沙发,在桌上摊开,相片里,筱优穿着各式各样美美的舞衣和黑色衣服,黑色的大眼睛注视着镜头,但脸上没有笑容,只刻划着冷漠。

  “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妈妈总对我说:宝贝女儿,你笑起来真可爱,好像红苹果,记得哦,要常常对爸爸笑,要不断告诉爸爸,你好爱好爱他……”

  第一章

  妈妈经常把侑萱抱在怀里,说:“宝贝女儿,你笑起来真可爱,好像红苹果哦,你要常常对爸爸笑,要不断告诉爸爸,你好爱好爱他……”

  六岁的方侑萱没有说不要,相反地,她乖巧地应了声好。但那时候她已经知道,生活没有什么值得开心。

  因此,即使她清楚自己笑起来像苹果,也不爱笑,大部份的时间,她的眉头是皱着的,小小的年纪老是寒着一张脸,没有六岁小孩的童真。

  也许是家庭环境造就她的怪异吧,她出生于一个奇怪的家庭——

  她的外公外婆是地方首富,去世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独生女儿,独生女儿嫁给另一个首富的儿子,生活优裕得让人眼红。

  侑萱的爸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照理说,有感情基础的两个人,应该不难经营一段完美姻缘,可惜,婚姻是种充满变量的关系,就算感情基础再雄厚,也不能为婚姻挂太多保证。

  结婚半年,侑萱的爸爸有了外遇。

  他对妻子说,他是认真的,从没这么想要一个女人过,他很抱歉娶她、负她,希望能得到她的成全。

  很可惜,侑萱的妈妈也是认真的,她一样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想要丈夫的心,她也很抱歉自己不愿意离婚,执意把他留在身边。何况,当时她怀孕了,她以为一条小生命能够为自己挽救婚姻,能扭转所有不利自己的状况。

  两个固执的男女让情况陷入僵局,侑萱的父亲用行动来表明,这辈子,他只爱外遇女子林静雰。他不顾父母亲的反对、不顾怀孕妻子无助的泪水,只身搬出家里,与真爱赁屋而居。

  他说:他的态度越是模棱两可,侑萱的妈妈受伤越深。

  他和林静雰在外同居,不多久,也生下一个女儿,她从母姓,叫做林侑亭,只比侑萱小半岁。

  偶尔,侑萱的爸爸会回来看侑萱,机会不多,但侑萱妈妈把握每次丈夫回来的机会,为他做菜、为他打扮自己、为他找到共同话题、为他营造一个幸福家庭的假象。

  她总是欺骗自己,幻想丈夫是离家赚钱而不是外遇,这种幻想不健康,却让她遗忘妒忌和痛苦。她盼望丈夫迷途知返,重返家庭,可惜每次……都是以失望做结局。

  她常把侑萱抱在怀里,语调甜蜜地对女儿说:“侑萱啊,妈妈从六岁就爱上爸爸,我每天都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够嫁给爸爸。”

  这些故事,侑萱听过很多遍,多到不必麻烦大脑就能轻易背诵。

  在还没进爷爷公司上班之前,爸爸都是喜欢妈妈的。

  他们一起念书、一起上大学,一起出国拿学位、一起进入社会当新鲜人,所以两人结婚半点都不勉强,他们承诺过要彼此扶持、相互照顾,要共同走过这辈子。

  但后来,爸爸认识爷爷的左右手林爷爷,再透过林爷爷认识他很爱跳芭蕾舞的女儿林静雰,瞬地,爸爸就变心了,迅雷不及掩耳。

  在这件事上头,侑萱学会,爱情是种坏东西,它不能给任何人任何保证,它说变就变,早上还在的感觉,到了晚上就会变成憎厌,而且它很自私,伤人也无所谓。

  爸爸不断跟妈妈提及离婚,但妈妈总是习惯性回避这个话题,继续活在自己设定的幸福婚姻里,何况公公婆婆挺她,宁愿要媳妇也不肯要被狐狸精迷昏头的不孝儿子,他们选择跟媳妇一起住,不愿意搬去和儿子同居。

  只是公公死后,婆婆软化态度,接纳了林静雰,搬去和儿子住,直到去年底过世,林静雰以长媳名义参加丧礼,这让侑萱的妈妈大受打击。

  侑萱妈妈叫做程馨仪,在附近小学当美术老师,她的图画得很棒,有绝对资格开画展,许多学生希望能跟她学画,但程馨仪拒绝了,因为她要把时间留给丈夫和女儿。

  每次丈夫要回来,她都会跟学校请假两天,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焕然一新,煮了满桌子丰盛菜肴,再把女儿打扮成小公主。

  她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话,不停对不爱笑的女儿洗脑。

  “侑萱,知道你笑起来有多美吗?你要多对爸爸笑,还要告诉爸爸,你好爱、好爱他。”

  侑萱是个听话的女儿,所以每次爸爸回家,不爱笑的她,总是勉强自己,随时随地把笑容挂在脸上。

  去年,妈妈生病了。

  她辞掉工作待在家里陪女儿,侑萱拉着妈妈想学画画,但是妈妈说:“侑萱啊,爸爸不喜欢爱画画的女生,他比较喜欢会跳舞的女孩,你可不可以认真学舞蹈,让爸爸爱死了侑萱?”

  她讨厌跳舞!

  拉筋很痛,每次上完课,她全身骨头好像快要断掉,可是为了让妈妈高兴,所有的痛,她通通忍下。

  她厌恶跳舞,但别人跳一个小时,她咬紧牙关狠练几小时,老师说她是天才,是天生注定来跳舞的,侑萱没反驳,但她心知肚明,若不是为了让爸爸妈妈快乐,她不会做这种事情。

  上个月,她拿到幼儿组舞蹈比赛的冠军奖杯,当她把奖杯捧到爸爸面前,爸爸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她,转三个大圈圈,转圈圈的时候,她眼角看见妈妈的笑脸。

  那天,她暗暗对自己发誓,要当个伟大的舞者,让妈妈好快乐。

  昨天爸爸打电话来,说要回家。

  妈妈的身体不舒服,她还是撑着,一边吐、一边打扫家里。

  她做了好吃的饭菜、把侑萱打扮成公主,然后坐在客厅里等爸爸,她们从六点等到十二点,等得累倒在沙发边,但爸爸爽约了,他没出现。

  今天早上,妈妈开始发烧,她勉强走进房间睡觉,侑萱很乖,把满桌子的食物一盘盘倒进厨余桶里,拧了条干净抹布,踩在椅子上擦餐桌。

  门铃响的时候,侑萱正拿着抹布擦桌子,雪白的洋装上沾了菜屑,她跳下椅子,奔到屋前打开门,在看见爸爸那刻,皱起的双眉立刻转换成笑脸,“爸爸回来了,侑萱好想你、好爱你哦。”

  方毅达弯下腰,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爸爸也好想侑萱、好爱侑萱。”

  “下个星期,老师要带我去参加舞蹈比赛哦,我要再拿一个冠军送给爸爸。”

  “真的吗?我们家侑萱要变成舞蹈家了,高不高兴?”

  “爸爸高兴吗?”

  “当然高兴,穿着舞衣的侑萱肯定比仙女更美丽。”

  “嗯,爸爸高兴侑萱也高兴,侑萱一定要变成很有名、很有名的舞蹈家。”她压下对舞蹈的厌恶,决心为爸爸、妈妈办到。

  “好,到时候我要告诉所有的人,看!那个最漂亮的小女生就是我的女儿。”

  侑萱笑得更甜了,像沾上朝露的红苹果,引人垂涎。“那爸爸要送我很大很大束玫瑰花呦。”

  “那有什么问题。对了,妈妈呢?”

  “妈妈在房间休息。”侑萱乖巧道。

  妈妈教她很多遍,她越乖,爸爸才越喜欢回来看她们母女,她心底明白,妈妈有多盼望爸爸回家,无论如何,她都要当个好女孩,让爸爸看重自己。

  “我上楼去找妈妈。”

  “好。”她先进屋,替爸爸拿拖鞋,目送爸爸上二楼,她的巴结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不褪。

  侑萱把桌子整理好后,从冰箱倒冰茶准备端给爸爸喝,她小心翼翼走到妈妈房门外,却意外地听见里面传出争执声,她想也不想,冲进房间。

  她的出现让毅达诧异,他闭上嘴、背过身。

  侑萱看看妈妈再转头望望爸爸,她轻轻把剩下半杯的冰茶放在桌上,走到母亲床边,细瘦的双臂环住母亲的脖子。

  她没说话,却摆明了立场,挺妈妈。

  须臾,毅达叹气,缓了急促口吻。“馨仪,你再考虑考虑好吗?僵持对谁都没有好处。”

  馨仪没有哭嚎,只是任泪水冲刷,在脸颊上冲出几道墨黑。她吞下哽咽,挺直背脊,坚持道:“我不离婚,从结婚那天你就知道的,我承诺过的话,不后悔。”

  “这是何苦,你为难的不只是我,还有自己。”他苦口婆心。

  “我苦……没关系,只要能等回你的心,再苦都甘愿。”

  “你等不回我的,我爱静雰,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

  他的斩钉截铁再度辗过她的心,多残忍,他怎会以为她是无敌金钢,辗不破、踩不碎?

  “爱是会改变的,以前你也爱过我。”馨仪虚弱道。

  “那不是爱,我解释过很多次了,那是兄妹、是朋友之情。请你体谅我,侑亭马上要念小学,我必须给她一个姓。”

  毅达几乎要跪地哀求她了,侑亭的身子不好,她的生日什么礼物都不要,只想和爸爸一样姓方,这个在别的孩子身上理直气壮的微薄愿望,竟然成为女儿达不到的梦想,想至此,他就觉得愧对侑亭。

  “你给吧,我愿意收养她,但我不离婚。”

  馨仪坚定摇头,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事是她必须坚持的,大概只有爱情这件事,虽然这份坚持造就她的痛苦。

  “求求你,如果你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爱我,就别折磨我,好不好?”

  “所以,离婚是一切问题的解答?”她忍不住苦笑,这个时候,他居然在意起她爱他?

  “没错,离婚后,你可以为自己而活,重新找到一个好男人,过着幸福日子,至于侑萱,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她没接话,垂首,泪水在棉被上晕出一片伤心痕迹,他连这个都想好了……也是,对于离婚,他已经计划多年。

  “静雰保证,会对侑萱、侑亭一视同仁,我也向你发誓,我会尽全力栽培侑萱跳舞,支持所有她想做的事。至于你,你要多少赡养费,只要你开口,我都不拒绝。”

  “即使我要走你全部的财产?”

  “对,即使你拿走我全部财产。”他答得毫不犹豫。

  馨仪缓缓摇头,这一刻,她终于认清。

  当男人愿意付出所有,换得自由,她还能不明白,他有多恨她?真可悲,她的全心爱恋竟造成他的无奈与痛恨……爱情,还真是勉强不得的东西。

  “你忘记了,我很富有,在你身上,我从未想过金钱。”

  语毕,偏头,她看见梳妆台镜中的自己,再浓的妆都掩不去自己的苍白憔悴,泪水冲刷出的墨痕让她看起来像鬼,为了等待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她付出全部生命,可他不心疼,只心疼另一个女人得不到名份。一个妻子做到这田地,真失败,对不?

  她前辈子肯定做了不少坏事,才会撞上不幸。

  “我知道你不缺钱,好吧,除了钱,你还有什么条件,提出来,我们讨论。”

  “如果……我要侑萱呢?”紧抱住女儿,她知道毅达真心疼爱优秀可爱又懂事的小侑萱,除了疼爱,他对女儿有很深的罪恶感,如果是这个条件,他多少会犹豫不决吧?

  的确,她的条件为难到他了,但,并没有太久,他做出决定。

  “如果侑萱是你的条件,好吧,毕竟她是你一手带大,也离不开你。不过,养育她、照顾她、栽培她的责任,我不会推卸。”

  说到底,还是钱,他怎么就听不懂,她从来不缺钱。

  侑萱才六岁,但她聪明得不得了,她听得懂,爸爸为了林阿姨不要妈妈也不要自己,她美丽的脸庞浮起一个不该在六岁孩童身上出现的沉重表情。

  相同的沉重也出现在馨仪脸上,真可悲,她还以为侑萱是自己牵制丈夫的武器,原来为了离婚,他可以不顾一切。

  走到这个地步,她的自欺欺人实在太愚蠢。“我完全懂了,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婚。”那么明白清楚的事仍然叫她喉头一紧,忍不住地,哽咽。

  侑萱望向爸爸,许久,久到她几乎变成蜡像,习惯在爸爸面前挂上的笑脸隐去,首次,她看着父亲的眸子里,带着恨意。

  接触到女儿的目光,他倏地一惊,对于侑萱的不谅解,他很抱歉,但他必须结束这个早该结束的错误婚姻,再拖下去,对两个人都是沉重负累,他盼望女儿渐渐长大,能够理解。

  侑萱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环住母亲,柔声说:“妈,不怕,侑萱不离开,侑萱马上就长大了,我会照顾你。”

  馨仪回抱女儿,是啊,她还有女儿。

  她叹息,轻声说:“再等等吧,等我把离婚协议书签好,我会寄给你。”

  第一次,她正面响应离婚这个话题,可不明所以地,他心底打个突,隐隐生起不安。

  她瘦骨嶙峋的手臂紧抱住女儿,手背上,一道道青筋明显浮现,他猛地发现妻子的削瘦,是他疏忽了吗?多久了?从什么时候,从不上妆的馨仪开始化起浓妆?

  “馨仪,你……”不舒服吗?

  他话未说完,她截下。“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他定眼望她,猜测着、怀疑着。

  她对住他的眼,添上一个凄然笑脸。“你回去吧,我会联络你。”

  侑萱没注意到爸爸什么时候离开,等反应过来时,她发现妈妈又哭又笑,抱住自己的身子热得像火炉,她轻轻摇晃着侑萱,把热得烫人的脸颊贴在女儿冰凉的脸上。

  侑萱拍拍妈妈的背说:“妈妈不怕,爸爸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要他,他是坏人。”

  “不,爸爸是好男人,他只是不爱妈妈。”

  这个事实,馨仪从来都明白,只是假装不知道。若不是他太好,怎会让她沉溺深陷得无法自拔?

  “妈妈更好,他不爱妈妈是他笨蛋。”侑萱低声啜泣,母亲的病容让她恐惧。

  “侑萱说得对,可惜爱情会让人变傻。”她捧起女儿挂满泪痕的小脸,认真问:“侑萱,记不记得妈妈说过,一件事情要试过几次才能放弃?”

  “三次。”

  “答对了,可是妈妈对爱爸爸这件事太有耐心,试了三千次、三万次都没成功,还在继续试,笨的是妈妈不是爸爸,我应该试三次就好。”

  “不对,妈妈很聪明。”侑萱安慰妈妈。

  馨仪抚摸聪明乖巧的女儿,忍不住落下泪水,往后……剩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再不甘心,她还是得把女儿送出去啊。

  “侑萱要记住妈妈的话,什么事都试三次就好,不要花太多的心力和时间去欺负自己,否则会像妈妈这样,越试越不甘心,到头来,吃了亏,别人还要怨恨你。懂不?”她不要女儿重蹈覆辙。

  “懂,侑萱只试三次。”

  “就算是很喜欢、很喜欢的男生,如果他拒绝你三次,就不要再试了,转头、离开他,不要犹豫,好不好?”

  “好。”

  她深望女儿一眼,把她紧抱在怀里。“这样,妈妈就放心了。侑萱陪妈妈睡一下下好吗?”

  “好。”她从来不会拒绝妈妈的要求。

  她在妈妈身旁躺下,小小的手心没忘记一下一下拍着妈妈,像妈妈平日哄她睡觉那样。

  但是,即使程馨仪只要侑萱试三次,她还是一句一句说着方毅达的好。

  “那年啊,妈妈失去你外公,是爸爸在我身边,搂着我、拥着我,告诉我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摔断腿,爸爸每天背着我上下学,当我的人形轮椅……”

  馨仪喋喋不休说着,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的感情还算不上爱情?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侑萱把麦片泡进牛奶里端进妈妈的房间。

  妈妈昏睡很多天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全身滚烫得吓人,害她不敢离开妈妈太远,她经常睡到一半就被恶梦惊醒,冲下床、跑到妈妈房间,把手指头伸到妈妈鼻子下面,试试她有没有呼吸。

  要确定妈妈鼻子下方有暖暖的气息,侑萱才能安心。

  妈妈一天比一天苍白,侑萱也一天比一天瘦弱,冰箱里面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她圆圆的苹果脸变成小瓜子,下巴尖尖的,整张脸只看得见那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

  她把早餐端到床边,轻轻放下,推推妈妈说:“妈妈,吃早餐好不好?”

  侑萱碰到妈妈的手臂,好奇怪哦,妈妈不发烫了,身子变得冷冷的。

  病好了吗?侑萱扬起笑脸,再推一次妈妈。“妈妈,快起来吃东西,吃饱了,我们去迪斯尼乐园玩。”

  妈妈之前说,等她病好,要带侑萱到迪斯尼乐园玩,她从来没去过迪斯尼,不知道乐园长得是圆还是扁,但她一心想去,因为能够去乐园,就代表妈妈的身体恢复健康。

  可是……妈妈一动不动,她用力拉了拉妈妈的手,她还是不动。

  “在赖床哦,妈妈说赖床是坏习惯,好孩子不可以赖床的呀。”

  她语调刻意放得轻松,试着隐去心中不安,她握住母亲的手,很冷、很硬,没有以前的暖暖软软。

  “妈妈,快吃东西啊,你不是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吃饱才有力气工作。”她不死心,弯下身子,捧住妈妈的脸,在妈妈耳边说话。

  她的手指头放在妈妈的人中,那里冷冷的,没有暖暖的空气进进出出。

  心突然间冷了,像妈妈的手一样,她不认识死亡,但隐约知道死亡,她除去鞋子,爬到床上,躺在妈妈身边,继续说话。

  “妈妈,你是不是睁不开眼睛?再试试吧,要试三次才可以放弃哦……妈,我真的好想跟你学画画,你教我画画,我也不放弃跳舞,让爸爸高兴,好不好……妈,其实没有爸爸没关系,侑萱真的不要紧ㄟ,又不是只有我们家没爸爸,小健家也没爸爸啊……侑萱有妈妈就够啦,我们去迪斯尼、去美国、去英国,我们自己去……”

  她不停说话,一颗颗滑下的泪水叫枕头吸了进去。

  没有人教过她,妈妈死掉的话,她应该怎么做,只能在惊惶恐惧间,逼迫自己适应接受,接受爱她的妈妈再也不会紧紧、紧紧地抱住她。

  从清晨说到中午,她不停说话,口干舌燥,脑袋里像有人拿着大棒子在猛敲,痛得她想要尖叫。

  念头滑过,她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打电话给爸爸。

  一个号码、两个号码,她发现自己的手指头在发抖,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好害怕。

  接电话的是个中年妇人。

  “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她很有礼貌,连哽咽都压了下来,妈妈说,她要当个有家教的好小孩。

  “先生不在,他带太太和小姐去日本迪斯尼乐园玩。”

  “哦,谢谢,再见。”

  他们去迪斯尼乐园了,真好,她没有去过。侑萱回到床上,继续躺在妈妈身边,嘴里唱着妈妈常唱的催眠曲,没忘记帮妈妈把棉被拉高,太冷了,妈妈会感冒,要是再发烧就不好。

  棉被下,她紧靠着母亲,暖暖的小手仍不放弃煨暖母亲。

  一个小时后,她又拨出同一个电话号码。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请问他在家吗?”

  “你耍白痴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们不在。”这次,中年太太的声音里出现不耐烦。

  她不是耍白痴,只是不晓得那个迪斯尼乐园不在他们家旁边,不晓得那个地方很遥远,得搭飞机,是好几天才能完成的行程。

  侑萱挂掉电话,回自己房间找几本图画书,念书给妈妈听,她认得一些字,不认得的,就用自己的意思说,她把妈妈的手压在自己脸上,继续温暖妈妈,等她把所有的故事书都念完一遍后,又走到电话边。

  “喂,你好,我是方侑萱,我想找爸爸,他叫方毅达,请问他回来了没有?”

  “你是来闹的是不是?我要讲几次,他们去日本了,不在家!”说着,卡擦!她用力挂掉电话。

  她扳动手指头,一次、两次、三次,她试完三次了,妈妈说,试三次就可以放弃。于是她放弃向爸爸求助。

  侑萱下楼、换鞋子,她没忘记,妈妈交代过,如果哪天妈妈出事,要到学校找卢校长,校长的儿子是律师,他可以帮侑萱很多忙,而且妈妈存了东西在他那里,要记得带回来。

  推开家门,她把门锁好,很仔细的做到妈妈的每项要求,但还是在绕出巷口时,被一部呼啸而过的机车撞倒。

  对方没停下来,骑着机车继续前进,侑萱没有心情哭闹,尽管额头流下温热的鲜红液体模糊了视线,手肘、膝间传来阵阵刺痛感觉,她还是勇敢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继续往学校方向走,她必须找到卢校长。

  侑萱穿着一身黑色洋装,长长的头发用黑色发箍固定好,白皙的额头包着纱布,右手和两条腿都扎了绷带。

  整体而言,她有些狼狈,但她的态度骄傲尊贵得让人看不见她的狼狈,才六岁,但好有一双世故成熟的眼。

  侑萱走在卢叔叔身旁,卢叔叔帮她提行李箱,箱子不大,里面装了舞衣和妈妈最喜欢的画册,她捧着妈妈的遗照,不让人代劳,相片里,妈妈笑得很灿烂,无忧无虑、无病无痛。

  卢叔叔是校长的儿子,他在当律师,妈妈把身后事全托给他,他帮忙办丧事,替侑萱把房子卖掉,还帮她把多到花不完的钱成立信托,校长奶奶说,不要担心,卢叔叔会照顾你,不让人欺负。

  爸爸家的院子相当大,有游泳池、花圃和许多她不认识的大树,他们从大门口走到屋里至少要走上十几分钟,可她并不喜欢这里。

  门打开,一个阿姨走出来,冲着她笑并弯低身,对她说:“侑萱真的好漂亮哦,比阿姨想像的还要美丽。”

  侑萱知道她是谁,她没有妈妈美,没有妈妈温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很讨厌。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喜欢她,难道真的因为她很会跳芭蕾舞?暗暗地,侑萱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她要跳得比她好一百倍,帮妈妈把爸爸抢回来。

  “侑萱,叫阿姨好。”卢叔叔轻声提醒。

  她没叫,锐利的眼光闪过,让林静雰再扯不出笑脸。

  “没、没关系,先别叫,侑萱还不熟我嘛。先进来,大家都在等你们。”她热情地伸过手要拉侑萱,侑萱闪身,躲开她的热情,迳自往屋里走。

  这是个倔强的孩子,往后,磨合时期她有苦头吃了,静雰无奈摇头。

  “对不起,侑萱有点紧张。”卢叔叔忙着解释。

  这是侑萱未来生长的地方,他希望侑萱能住得惯,至少……要待到成年、不再需要监护人,他才能帮她安排新生活。

  “没关系,孩子嘛,卢先生请进。”静雰笑笑,让客人进屋。

  侑萱率先进到屋里,放眼望去,除了爸爸、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小女生之外,还有个穿西装裤、白衬衫的叔叔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生。

  在爸爸家住了两个星期之后,她才晓得白衬衫叔叔叫做周信彬,是爸爸的同学,也是侑亭的心脏科医生,侑亭的心脏不好,导致身体羸弱,被风一刮就会倒。

  至于那个大男生,是周医生的独生子,他和侑萱一样,很早就失去母亲,他们和方家是邻居,侑亭都喊他厉平哥哥。

  从侑萱进门,周厉平的双眼就离不开她了。

  她长得非常漂亮,比洋娃娃更美,大大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和樱桃一样红艳的嘴唇,让人想咬一口。

  她的皮肤很白,尤其在黑洋装的衬托下,看起来更白几分,她轻轻拉扯的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她的头发浓密黑亮,直直地披泄在身后。

  唯一可惜的是,她有双愤怒的眼神,仿佛全世界都欠她。

  厉平微微笑着,他从没见过这么生气又这么美丽的小女孩。

  毅达见到侑萱,立刻迎上来,轻触女儿的手脚和她额上的伤口,心扭了,这阵子,她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他温言道:“侑萱,你还好吗?伤口痛不痛?”

  她凝视爸爸的脸,很想露出苹果笑脸讨爸爸欢心,更想像以前那样抱住他说:“爸爸,侑萱很想你、很爱你。”

  但她发觉自己笑不出来,也说不出同样的话。

  是,她小心眼得很,忘不了妈妈死那天,爸爸正带着方侑亭在迪斯尼大玩特玩;忘不了妈妈抱住自己时,全身颤栗,而爸爸口口声声要求离婚。

  毅达悲怜地注视着她和她手上的相片,缓缓蹲下身,说:“对不起,侑萱,我不知道妈妈生病。”

  他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妈妈为了爱有多辛苦,不知道很多人嘲笑她是个爸爸不要的孩子,不知道刮台风、地震摆动的夜里,她和妈妈抱在一起,吓得大哭……

  她沉默地注视父亲。

  “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发誓,以后会尽全力照顾你、爱护你,把以前没给你的,通通给你,侑萱,爸爸真的很爱你。”

  爱她?侑萱不相信,为了和林静雰结婚,她连女儿都可以不要,这个不叫做爱。侑萱六岁,还没学会顶嘴,不应声,并不是因为她相信爸爸的保证。

  “侑萱……”

  毅达还想说话,侑萱低头,从口袋掏出一封信,交给爸爸。那是妈妈发烧时,叮咛她要亲手交给爸爸的东西。

  “妈妈说,她不欠你了。”她望住父亲,口气不疾不徐。

  毅达打开信,看清楚是离婚协议书时,他很抱歉,真的。

  他和馨仪情同手足,他喜欢她,但不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喜欢。遇见静雰之前他不懂,遇见静雰之后,他才了解爱情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再多的借口都隐不了他负馨仪终生的事实。

  侑萱凝睇着父亲,父亲回视她,父女两人僵立在客厅中央,一个满脸罪恶、一个面无表情。

  “侑亭,快过来,这是侑萱,你要叫姐姐。”静雰试着化解父女间的尴尬气氛。

  侑萱转头,目光落在侑亭身上,她长相清秀,但比起自己差多了,她又矮又瘦,脸庞透着不正常的青白。丑!这是她对侑亭的第一手评语。

  侑亭站到侑萱面前,怯怜怜地叫了声姐姐,侑萱没应声,冷冷的眼光扫过,她瑟缩地退两步,跑到厉平哥哥背后躲起来,拽住他的衣服,拿他当盾牌挡在两人中间。

  真没用,才一眼就被吓到?侑萱在心底冷笑。

  侑萱讨厌她,是她和她妈合力抢走爸爸、抢走她该有的幸福,这种妹妹,她不要。六岁的侑萱有着二十岁的沉郁,她不说话,单单用眼神,便谴责了这一家人。

  厉平走向前,笑眯眼,像所有的大哥哥一样,揉乱妹妹的长发。“侑萱,你可以和侑亭一样,喊我厉平哥哥。”

  侑萱把冷淡眼光转到厉平身上。他的眼睛很温柔、鼻子很温柔、嘴巴很温柔,连笑的样子都温柔得不得了,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冷冷的她煨暖了,但她不喜欢这个大男生,因为他和这家人是同一国。

  他不介意侑萱的冷漠,拉过她的行李箱,不容她反对,说:“我带你到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厉平走开几步,侑亭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但侑萱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停下来,再度用那种能融化人的温暖语调催促,“侑萱,快过来啊。”

  那个口气,好像几百年前,他们就很熟。

  她仍然不动,厉平折回来,牵起她的手,他很有力气,侑萱甩不掉。

  卢叔叔轻拍她的背,“侑萱,去看看你的房间,卢叔叔有话跟爸爸谈。”

  卢叔叔的话,她听!微点头,侑萱乖乖跟着厉平走。

  她的房间在二楼,很大,全部的东西都是粉红色,床、窗帘、地毯、沙发、书桌……这是个所有小女孩都喜欢的房间,但她不喜欢,对侑萱而言,这里是敌国,而她是被坏人绑来的人质。

  厉平动手要拿走她母亲的遗照,她挣扎的侧过身,不让他得逞。

  他朝她笑着,弯下腰说:“放心,我不是要抢走你妈妈,只是想帮忙。”然后搭上她的肩,推她走到柜子边。“把你妈妈放在这里好不好?”

  柜子有点高,她构不到,但那里的确是个摆相片的好位置,考虑三秒,她把相片交给厉平,让他摆好。

  他调了调位置,拍拍手说:“好啦,以后你随时都可以看见妈妈。”

  他冲着她笑,明明关着窗,用空调调节室内温度的,可她却觉得有股春风拂过脸颊,带着温暖明亮的朝气。他的笑容,有着她不认识的魔力。

  他没征求侑萱同意,就把她拉到沙发坐下,他坐在中间,侑亭、侑萱分坐两边。

  “侑萱,以后你会常常见到我,我就住在你们家隔壁,暑假过后,你们要上小学,我会来带你们去新学校。”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大人。

  “厉平哥哥会保护我们对不对?”侑亭抱住他的手臂,脸贴在上面说。

  “对,要是有人欺负你们,就来找我,哥哥替你们解决。”他拍拍胸膛。

  “姐姐,厉平哥哥很厉害哦,他每次都考一百分,妈妈说,如果我和哥哥一样棒,就要带我去美国迪斯尼玩。”

  哼!又去迪斯尼,侑萱冷哼一声,这记得她不再向往那个梦想中的乐园,她讨厌这三个字。

  “我不是你姐姐。”她瞪着眼,冷声道。

  “姐……”侑亭眉头扭起,感到委屈,“爸爸妈妈说,你是姐姐,要我听你的话。”

  “不必,你离我远一点。”说着,她臭脸离开沙发,走到柜子边,打开行李箱,把东西收进柜子里。

  侑亭看着厉平嘟起嘴巴,她是爸爸妈妈的小公主耶,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姐姐好凶哦,她不喜欢她。

  厉平拍拍她的头,“侑亭乖,你先回房间画图,我等一下过去找你。”

  “好。”侑亭转身前,朝着侑萱的背影做鬼脸。

  厉平无奈笑笑,走到侑萱身后,柔声问:“你打算一直生气下去吗?”

  她生气,关他什么事?她板住脸孔,口气恶劣。“我生气还要你同意?”

  他走到侑萱对面,审视她的脸。很奇怪,他就是喜欢看她,看她生气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像发现猎物的大狮子,他越看越好玩,忍不住想跟她多说话。

  她虽然和侑亭一样小,但是讲话的口气像大人,她肯定比侑亭更好玩。

  没有兄弟姐妹的厉平很有希望有手足,他很高兴除了侑亭之外,又多了个新妹妹,好玩的新妹妹。

  “是不必,而且每个人都有权利生气,只不过没道理波及旁人,何况侑亭没做错事,你生气她就是不对。”他弯下身,与她平视。

  “我爱气谁就气谁,你没有权力管。”她反口辩。

  “对,你爱气谁就气谁,但生气侑亭的话,我不能坐视不管。”况且姐妹嘛,应该互相友爱。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妹妹也是你的妹妹。”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妹妹。”侑萱背过身,痛恨他的话,方侑亭不是妹妹,她是敌人、是坏蛋,是让她和妈妈不幸的女生。

  “不管你高不高兴、否不否认,她都是你妹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恼了,气呼呼的鼻孔喷着火,动手将他往门外推。

  “你出去。”

  “不要,我喜欢待在这里。”

  “可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事情很多,不差这一件。”

  “我数到三,你给我出去。”她蛮了,用力拉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拉出房门。

  可是他很大只,侑萱拉不动十三岁的大巨人,拉了好半天,他还是站在原地,最可恶的是,他居然像阿拉丁神灯里面那个灯神,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笑眯眯的,由上而下俯视他的工人。他的表情让她觉得自己是笨蛋。

  “出去。”她打开门,手指向外面。

  他笑容可掬地对她摇头,然后用很温柔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我、不、要。”

  “出去,不然,我要让你好看。”

  好看?小丫头在威胁他耶,身为资优生,从来没被人威胁过,太好玩了,这个新妹妹不负他的期待。

  他得蹲下身,她才能够与他平视,他想,这么小只,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好看,实在太好奇了。

  “来啊,快让我好看。”他的眼睛闪过期待光彩。

  挑衅!侑萱还不认识这两个字的定义,但很清楚他的态度,明明她就不想打他的,可是他一直把脸凑过来,说:你打啊、你快打我啊。

  这时候,她再不动手就太孬了。人,不可以给别人看不起。

  于是,不想被看不起的侑萱抬眼,视线绕过屋子一圈,看见柜子上摆一个鱼缸,缸子很大,但里面只装一点点水和一条鱼、两根水草,她走过去,展现神力女超人的气魄,捧起鱼缸,走到他面前,眼睛里面闪过一抹威胁。

  他指指鱼缸,笑得更夸张了。“你要用这个对付我?不会吧?”

  “我会。”她用力点头,高举鱼缸。

  “你不会。”厉平赌她是个聪明的小女生,不会不知道,用玻璃砸人会把人砸去急诊室看医生。

  “我真的会。”她笑得更有威胁性了。

  “你不会。”他对自己的打赌充满自信。

  可惜他下错注,她是没拿鱼缸砸人,但把鱼缸翻过来往他头上套去,水哗啦哗啦流了他满身,而那条无辜的红色小鱼,卡在他的鼻子上面喊救命。

  她的老师一定没教过,要爱护小生命。

  第二章

  十二岁的侑萱站在屋子外面,从窗外冷眼望向屋里的热闹气氛。

  今天是平安夜,一棵圣诞树立在客厅里面,装饰灯泡闪烁着虚伪,亮晶晶的饰品围满圣诞树周身,屋里到处挂着圣诞袜,大大小小的礼物堆满客厅一角,侑亭最喜欢圣诞节了,因此每年,她的爸妈都为她布置虚情假意的欢乐气氛。

  侑萱从不加入热闹行列,他们过圣诞节,而她过孤独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一个人的日子。

  厉平从学校回来,不意外地,失去母亲的他,年年和父亲到放假过节,五个人围着餐桌说说聊聊,偶尔爆出一阵热烈大笑。

  他们是一家子,侑萱很早就明白,她曾经私底下听见爸爸和林静雰讨论,希望长大后,侑亭能嫁给厉平。

  他们会结婚吗?侑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关她的事。

  厉平正在说话,侑亭笑得花枝乱颤,脸颊红透。屋里圣诞音乐窜出,侑萱撇了撇嘴角,低低说了句矫情。

  她常觉得自己是卖火柴的女孩,属于她的温暖来自一支小小火柴,幸好她个性够冷,再严寒的冬天都不能逼她屈服。

  天气很冷,气象报告说,寒流来袭,合欢山正在下雪。

  侑萱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却丝毫不觉得冷,相反地,汗水湿透她的背脊,舞蹈教室就在附近,她是用跑的回来的。

  她背着包包,里面有她的舞鞋舞衣,和一张老师刚发的邀请函。

  舞蹈社年度表演将在元旦举行,老师要学生邀请家长来参观,爸爸会去吗?应该不会,反正不管怎样,到时总会有临时的突发状况让他去不成,这点,她太有经验。

  第一次,她邀请爸爸时,爸爸答应了,可是临出发,侑亭发烧,爸爸和林静雰送她去医院。那天,所有参与表演的小朋友都从家人手上接到花束,只有她没有,同学在背后嘲笑她。

  她知道同学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的企图心太大、野心太强,让人有威胁感,所以……就算她是老师口中最有天分、跳得最好的学生又如何,她连半个支持自己的家人都没有。

  那个晚上,她对天发誓,未来,要成为舞团里,收到最多花的舞者。

  第二次邀请,爸爸迟到,他到表演厅时,她已经表演完毕。

  爸爸很抱歉,说临时有事,回家以后,她才晓得那件“临时约的紧急事件”竟然是侑亭吵着要去买洋娃娃,那个晚上,试过三次就够了,所以……

  她把包包拿到身前,拉开拉链,取出邀请函,准备撕掉。

  一个比她更快的动作出现,劈手夺走她的卡片。

  “这是什么?”

  温柔得让人融化的嗓音出现,她知道那是谁,她没回答,脸上满满地是桀骜不驯。

  厉平是个得天独厚的男生,任谁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不回会对他有其他意见,但侑萱除外。“是舞团的邀请函?可以给我吗?我去看你跳舞。”

  她冷冷抬眉,双眼带着恨,他常说她的眼睛很孤臣逆子,可是,从鱼缸套在头上那天之后,他就对孤臣逆子产生浓厚兴趣,并且兴趣持续六年不改变。

  侑萱恐吓过他三次,如果再惹她,就要让他好看。

  第一次是鱼缸事件,第二次,她把他的书包丢进臭水沟,第三次,她用刀子划破他脚踏车座垫。

  做完三次之后,她不在对他的挑衅做出任何回应。

  “不必。”她伸手,要拿走邀请函。

  “我想去。”厉平飞快把时间地点记起来,再把卡片还给侑萱。

  她很不客气地将卡片抽走,揉成一团,丢进圣诞红花丛间,转身,头也不回往屋里去。

  静雰见她回来,笑脸迎人。

  “侑萱回来了呀,阿姨还以为你今天要练舞练到好晚,特地把你的晚餐留起来了,你回来正好,一起过来吃饭。”

  她从来不认为她是阿姨,对她而言,她只是“那个女人”或“林静雰”,偏过脸,她假装没听见她的话,转而朝周信彬点头。

  “周叔好。”她乖巧道。

  “好,上次给你的维他命吃完了吗?”

  他很喜欢侑萱,不只因为她长得很美,更因为她眉宇之间的固执倔傲,像极了年轻时的好友、侑萱的母亲,程馨仪。

  “还剩下一些。”

  “好,我让厉平哥哥再给你送两瓶过来,要记得吃哦,跳舞很耗体力的。”

  “是。”

  “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要,我很累。”

  “那你先上去洗澡休息一下。”

  “好,周叔再见。”在这个家里,她只和周叔对话,这是很奇怪的情况,但同一种情况维持够久之后,大家就会把它当成理所当然。

  转身往楼梯走去,她连多看父亲一眼都不愿意。

  毅达见她拒绝他们,拒绝得那样彻底,除了深深叹息,别无他法。他想,他已经失去那个搂着自己、嘴里嚷着“好爱好爱爸爸,好想好想爸爸”的女儿。

  洗过澡,侑萱从包包里面拿出中午没吃完的面包。

  坐在床角,弓起双腿,她静静看着窗外,嘴里的面包失去滋味。

  要念国中了,她可以利用这个当借口,停掉舞团的课,只是……多出来的时间要做什么?她不愿待在家里和讨厌的人眼对眼,却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的人际关系乏善可陈。

  另一方面,她若不跳舞,最伤心的人恐怕是江老师,这些年,对她好的长者除了周叔、卢叔叔之外就是江老师了,不知不觉间,她把江老师当成母亲,为了满足母亲期待而跳。

  “侑萱。”门打开,厉平不请自入。

  她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湿漉漉的长发披泄在肩膀,有点冷,但她连个性都冷得让人难消受,这点冷,算什么?

  “怎么不吃大餐,却在这里啃面包?怪胎。”他从没介意过她的冷淡,走到窗台,把带来的食物放下。

  她视而不见。

  “就算肚子不饿也要吃饭,你马上要进入青春期,需要大量营养。”他叉了块牛肉,递到她嘴边。

  侑萱别开头,拒绝他的温暖善意。

  “乖,吃一点才会长大,不然你会被侑亭追过去,到时候轮到你要叫侑亭姐姐就难看了。”他笑道。

  乖?她从来就没乖过,她和这个家不对盘,和匡子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只除了……周叔。

  周叔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和他的儿子一样,有着温柔笑脸和温柔嗓音,第一次接触,是她生病,他守在床边照顾她。

  那时,她十岁,是大年初二的夜晚,爸爸带着林静雰和侑亭回娘家团聚,她拗着脾气、不肯上车,管家放年假了,爸爸为避开尴尬,将她托给周叔。

  周叔义不容辞收留她,那个晚上她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但知道有一个柔软的掌心一直在她额间测温度,天亮、烧退,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周叔待在她床边。

  除了妈妈,没有人这样对她。是冬天,却有道暖流渗进她心间,她开口问:“周叔,你和我妈妈熟吗?”

  “熟,我和你爸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周叔,我妈不可爱、不美丽、不讨人喜欢吗?”

  “谁说的,你妈既可爱又美丽,而且非常讨人喜欢,当时,我们学校有多少男同学在追她啊,还有人在你外公外婆家门外站岗呢。”

  所以,错在不够聪明,要是妈聪明一点,只试三次,就不会被爸爸欺负得这么辛苦。“周叔也追过妈妈吗?”

  “追哦,谁不追?可惜她看不上周叔。”

  “要是妈妈喜欢周叔就好了,我喜欢周叔当我的爸爸。”

  周信彬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发,叹气,“侑萱,你爸很关心你的。”

  她摇头,不接话。

  “侑亭的身体不好,他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来照顾侑亭,不是故意忽略你。”

  故意或不小心有差吗?重点是,她对爸爸就像妈对爸爸一样,不重要。她有自知之明。

  “你爸对你妈相当内疚,他很想对你好,可是你拒人千里的态度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可以给他一点机会吗?”

  她给过了,是他放弃的。何况,她并不需要爸的愧疚,就像妈妈从来不想得到爸爸的罪恶感一样。

  “你是个好女孩,周叔全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平和怒气,但生气并没有办法帮到你,你慢慢长大了,周叔希望你能够试着融入这个家庭,试着接纳爸爸和静雰阿姨给你的爱,并且学着付出关心,只有付出爱的人,才有权利得到爱。”

  只有付出爱的人,才有权利得到爱?这句话,她在嘴里重复念过三次,再度摇头,她不相信。妈妈付出爱了,得到的不是爱而是失望和死亡。

  从那之后,周叔渐渐成为她心目中的父亲,周叔很忙,却常记得打电话叮嘱她吃东西,周叔工作多到熬夜熬出中年秃头,但他没忘记在每次出国时,为她带回礼物,因此,她对所有人摆脸色,独独不给周叔难堪。

  “在想什么?”

  侑萱回过神,发现厉平不知什么时候找到干毛巾,在擦拭她湿淋淋的头发,她想躲开她的大掌心,却让厉平接下来的话阻止。

  “如果我是你,我会快点把盘子里的东西解决掉。因为爸说,如果你不吃的话,三十分钟后,他会亲自上来喂你。”他抽掉毛巾,触触她的头发,很好,有八成干了。

  她看厉平一眼,闷闷地把牛肉塞进嘴里。

  “奇怪,我老爸有什么魅力,能够让你乖乖听话?”厉平失笑,这个难搞的小女生,唯老爸能降服。

  侑萱没回答,厉平十九岁了,长得很高,在她眼里,他已经是个大人,可是,她就是没办法像侑亭那样,把他当哥哥看待。

  “来,圣诞礼物。”他把纸袋交给她,她不收,他补了一句,“我爸给的。”

  她看他一眼,扁了扁嘴唇,收下,心不甘、情不愿说“帮我谢谢周叔。”

  他又笑了,笑得非常温柔。很好,只是个小谎话,就让她收下他的礼物,可见得对她,不能直着来。

  “除‘谢谢周叔’之外,你没别的话对我说?”

  对他有什么话好说?他是方侑亭未来的丈夫,而她,绝不和方侑亭有关的人物建立友情,这是原则、是立场、是泾渭分明。

  “好吧,你不讲,我来说。这次的表演我会去看,要不要送花给你?”

  “不必!”她用一双很孤臣逆子的目光看着他。

  “你喜欢什么花?玫瑰、百合、向日葵、天堂鸟……”

  “玛格丽特。”

  话刚出口,侑萱很后悔,她不想和他说话,更不想他来看发表会,但玛格丽特四个字不知不觉从嘴里飙了出去,在理智来不及阻止之前。他很有激人说话的本事。

  “没问题,我会给你很大、很大一束。”他笑盈盈回答。

  就这样,元旦那天,厉平不但来了,还带一群死党朋友过来,都是男的,对于观赏舞蹈表演,这群大男生实在不起兴趣,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束花,这束花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朋友间的道义”,幸好,舞团里有许多美丽优雅的十七、八岁少女,稍稍安抚他们的心灵。

  然舞蹈表演之后,他们有了改观,甚至有几个大哥哥搭着侑萱的肩膀说:“妹妹,你未来前途无限光明。”、“妹妹,你是舞蹈界最优的新星。”、“我敢发誓,二十年后,你一定会成为台湾之光。”

  她没听进去他们谄媚的话,但她的鼻子闻到花香,而肩膀上,一只只的大掌心,为她,把温暖贴上。

  那天晚上,她跳的舞曲是舒伯特的幸福,然后,她在下舞台之后,撞见幸福。

  侑萱十六岁了,她念名校,功课在前段班,并且没有荒废舞蹈,每年她都能拿下几个冠军奖牌,照理说,这样的女儿肯定能得到父亲的全心关注,可惜,并没有。

  她是方家的独行侠,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打交道。

  侑亭的心脏随着年龄增长,发病的次数增多,让她变成陶瓷娃娃,一碰就碎,相较之下,侑萱就太独立自主了。

  侑萱会因此伤心?不会,她老早麻痹了。

  妈妈教过她,凡事试三次就可以放弃,所以在她敞开三次胸怀接纳父亲,而父亲选择缺席之后,她不再对父爱抱持任何希望。

  十六岁的侑萱早熟而敏感,她明白妈妈弄错了,爸爸并不是喜欢会跳舞的女生,而是喜欢特定的女人,不幸地,那个人不是母亲。

  侑萱仍然不喜欢跳舞,但已经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她倔强着、坚持着,守住对母亲的承诺,也守住江老师对自己的期待。

  她想,她会一辈子跳舞,知道再也跳不动为止,即使她已然明白,舞蹈没办法来回父亲的心。

  意外的是,侑萱的舞艺没引来父爱的关注,却赢得舞蹈界前辈的赞美,报纸媒体赞誉她为芭蕾舞界明日之星、舞台上的精灵。

  她占不了父亲心目中重要的位置,只能占住父亲为林静雰装潢的舞蹈室。

  林静雰为了女儿的病,很久没练舞,骨头僵硬、舞姿生涩、她在舞蹈上的成就已远远超前于林静雰。

  可是,有什么用?她常看着满柜子的奖杯苦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些没意义的东西拼命,很无聊对不?就为了霸占一间人家不要的舞蹈室。

  旋转、跳跃,同一个动作,她对着镜子做过二十几次,都做不出她满意的角度,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数不清做过多少次,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仍然坚持。

  这个时候,家里除了侑萱和管家,没其他人了,所有人都在医院,侑亭明天早上要进开刀房。

  十点,墙上的咕咕钟跳出一只小鸟,拍翅鸣叫。侑萱消耗掉最后一份体力,瘫软在地上,仰躺,看着天花板,像濒死的海鱼,鼓着腮,不停喘气。

  侑亭太紧张,周信彬给了她一点镇定剂,厉平等侑亭入睡后才从医院离开。

  明天就要开刀,手术成功率不低,原则上没有大问题,但侑亭生性胆小,再加上方爸、方妈平日小心翼翼、保护过度,让侑亭受不得半点事,自从知道要动手术那天起,侑亭的情绪就起伏不定。

  如果要开刀的是侑萱……她大概眉头连皱都不会皱吧。

  想起侑萱,忍不住地,他又想笑。

  她很傲、很冷、很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不会与人和平相处,原则上来说,她是个不讨喜的女生,但很奇怪,他就是喜欢她。

  他喜欢她淡淡的表情,喜欢看她在舞蹈室里拼命,她肚子里好像有股永远发泄不完的怒气,鼓胀的腮帮子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

  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说清楚对比对?他跟侑亭认识的时间、相处的时间都比侑萱久,但他就是喜欢待在侑萱身边。

  尤其那束玛格丽特结束他们之间的长期冷战之后,两人慢慢建立友情。

  来到方家、站在舞蹈室外,厉平看着侑萱不要命似地练舞,心底微怏,是舍不得,舍不得她对这个世界气得那么凶。

  见她瘫软在地板上,他打开门走进去,静静坐在她身旁。

  “你来做什么?”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瞄他一眼之后,又闭上眼睛。

  “陪你。”

  “方侑亭不要你陪吗?”

  “连名带姓喊自己的妹妹,会不会太无情?”

  他知道她不喜欢侑亭,知道她不满父亲爱上静雰阿姨,但爱情这码子事,复杂得让爱因斯坦也无法解题。

  无情?侑萱轻嗤一声。“你来和我吵架?”

  “不是,我给你带这个来。”说个,他从纸袋里掏出好几份从夜市买来的垃圾食物,摊在地上。

  她横他一眼,不知道舞者有身材限制吗?

  “不想吃?不行,你太瘦了,看……”他抓起她的手,手指头划着她手背上的青筋说:“这是巫婆专用手,要是不说,人家会误以为生病的是你不是侑亭。”

  谁说生病的不是她?谁说她不是巫婆?她在心底诅咒过方侑亭千百次,她有病,心理疾病,从懂事开始就生的病,她只是不说、不表达,不让别人看出她病情沉重。

  “吃一点吧,味道真的很棒,保证你一口接一口,越吃越顺口。”厉平挑起一块生炒花枝到她嘴边,见她仰躺着不张嘴,他笑得很贼。

  “笑什么?”他笑冰山美人不得不回应。

  “你有没有看电视,如果病人不开口喝药的话,那个主角就会把药含在嘴里喂对方喝,你是不是很想试试嘴对嘴喂食法?”他把话说的很黄,过分吧,二十三岁的“老先生”居然在对未成年少女要暧昧,不怕触犯儿童福利法。

  她瞪他、他笑望她,但压在她嘴边的汤匙从没有放弃过,两分钟后,她打开嘴巴,生炒花枝顺利滑进她唇舌里。

  拦腰,他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把她当成三岁小孩喂食,这个喂一口、那个喂一口,她吃不完的,他通通吞下肚子。

  第一次,她发现他食量惊人,他没变成胖子还真是祖先保佑。

  “不要这样看我,你不知道用脑过度的人,热量消耗得多?”厉平笑得很温柔,温柔道可以将人融化。

  “所以用体力的人热量消耗的少?”他没讽刺她,她先讽刺自己不用脑。

  “你真是个难以讨好的女生。”说着,不由分说,他揉乱了她的头发。

  侑萱挥开他的手,两秒钟,他的手再度攻顶,再度在上面制造鸟窝,她又挥开,一样,不多不少的两秒,他的手又飘了上来。

  一次、两次、三次……试过三次之后,她不再做徒劳无功的反抗。

  他就是这样子,用坚定的温柔一点一点攻占她的骄傲,在她尚未发觉前,他已牢牢霸占她的心情。

  这年,连连跳级,二十五岁的厉平正式成为医院里的主治医生,也许是家学渊源,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繁重的医院工作没有难道他,相反的,他如鱼得水,还有许多时间陪侑亭、逗侑萱。

  厉平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窗静静看着侑萱在自虐。

  温柔的眼睛横了好几次,他想冲进去修理人,想把她抓起来。狠狠揍一顿,但他没忘记静雰阿姨说过,舞蹈人的世界不可以随意被侵犯、中断,所以,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继续让自己温柔的眼睛发横。

  在第三十或四十次旋转之后,侑萱体力不支、砰地,摔倒在木头地板上,厉平再也顾不得什么舞不舞蹈人的世界,冲进屋,一把将她抱起来。

  他将她抱回她的房间,上楼下楼,跑的速度像奥运选手,他拿来医药箱和冰敷带,替侑萱处理膝盖上的伤口,他的手很忙,嘴巴更忙。

  “不要命了吗?你知不知道这种练习法会让人休克致死?心脏弱一点的人像你这种操法,早就到地狱领号码牌等着喝孟婆汤,说啊,有什么比赛比自己的命重要……那么喜欢奖杯吗?我做一百个送给你……”他越念越起劲,失去了平日的温柔习性。

  侑萱静看他的脸,他不算帅,至少和满街跑的花美男有差距,但他有双深邃的眼睛,看人的眼光总是带着许多温柔,他还有张性格的下巴,上次忙了一个星期没刮胡子,满脸的胡渣让他看起来更有男人味。

  他非常高,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她都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十几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并没有改变,就像他们之间的互动一样,还是停留在敌我双界。

  侑萱分得很清楚,楚河汉界划在哪里,这个家分两派,一派是爸爸、林静雰、方侑亭和周厉平,另一派是方侑萱,周叔是中立国,谁也不偏颇,虽然势鼓力但,但她从来没有认输过。

  唯一认输的是吃饭,他总有办法像请佛祖似的,把她请到饭桌边。

  厉平常在晚餐桌上,叙述他在医院里碰到的小故事,侑萱常假装没在听,可是,她把每个故事都听了进去。

  不是因为他帅,而是他有副温柔的好嗓音,当他说有个长得很像女生的同学在妇产科实习,病人一看到他,就指定由他帮忙内诊,还大声说:“我只让女病人看诊。”时,她心里在笑,却绷紧了一张脸。

  当他说到黑道大哥在台风夜互砍而急诊室爆满,他们这群菜鸟实习医生被推上场,没有麻醉就替黑道大哥缝合,看着黑道大哥哀哀叫,他们觉得自己比法官更厉害,可以亲手制裁他们时,她笑弯了嘴,于是赶紧低头扒饭,不叫人看见她的好心情。

  她喜欢他的故事,于是他请佛祖的工程越来越轻松。

  现在,受伤的侑萱摆出扑克脸,静静地听他唠叨。

  “还痛吗?”终于,他不再念人,拿来一条热毛巾站在她面前,她流了满头的汗。

  “关你什么事?”侑萱淡淡回他,不接毛巾。

  “你还真是毅力超强的女人。”

  厉平有张超厚脸皮,人家摆明拒绝他的好意,他假装看不懂,拿起毛巾迳自替她擦去脸上汗水。

  她很想知道他那句“毅力超强”指的是什么,但她很骄傲,他不解释她就不问,撇开脸,假装不在意。

  他把她当成任性小孩,温柔的手勾住她的下巴,不准她转开,继续帮她擦去汗水。

  像是看透她的骄傲似的,厉平主动把话说明,“我没见过哪个人可以和你一样,生气生那么多年。你累不累?”

  他突然凑近,她瞪他,用力抽开身,这次,他放开她,直接找来一条大浴巾,从头而下,把她整个人裹住,流汗不擦汗很容易感冒。

  “难道和全世界为敌,会让你过得快乐一点?”他又在挑惹她说话,但没成功。

  侑萱冷眼睇他,谁给他好处,要他出头主持公道?

  “我看得出来,方叔叔对你有罪恶感,他很努力补偿你,可是热脸老是贴到你的寒冰掌。”

  罪恶感能卖钱吗?还是能把妈妈还来?她不需要。

  “静雰阿姨也一样,她对你的好,你都视而不见,把她当成空气。”

  空气?林静雰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她有什么资格当空气?人类没有空气会死,而她没有一个后母,只会更快活。

  “侑亭很委屈,她想把你当姐姐,可是你对他冷冰冰,你到底希望大家怎么对待你,你才可以试着把他们当成家人?”厉平一个个替他们说项。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当成家人?”她抬高下巴问。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要?”她反嘴。

  “你身上流着方叔的血,而静雰阿姨、侑亭是方叔的家人,所以他们是你的家人。”他像推数学公式似的,推出她必须把他们当成家人的理论。

  他惹火她了,挥开身上的大浴巾,火大说:“你的家人会在你快死的时候,全家去旅行吗?你的家人会在你被嘲笑、被欺负的时候不闻不问吗?你的家人会偶尔出现,而每次出现的目的都是为了要离开你吗?血缘关系,多好笑,这种关系,我宁可不要!”

  也许是伤口在作祟,也许是温和男人的指责让她受不了,侑萱一口气把委屈吼出来。这些话憋在胸口十几年,她以为会憋上一辈子的,没想到居然被厉平套出来。

  她吼得他语顿。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事,他全然不知。

  “是啊,你什么都不清楚,凭什么评论我孤僻,凭什么指责我用冷漠回报别人的热情?”

  “所以……我给你机会,让你把事情说清楚。”侑萱的话让他瞬地明白,事情不似他知道的这么单纯。

  她抬眉,触到他温柔眼神,第一次,她发现,温柔也可以把人弄得很生气。

  “你清不清楚,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干么多费唇舌?”她的下巴上抬三十度。

  “我弄清楚之后,就不会随便评论你的脾气,说不定还会站到你那一国,替你加油打气。”他开出她要的好处。

  “不必!”她口是心非,有个人可以站到自己这边,的确很诱人,她已经当少数党当得太久,很想那一天也能掌大权。

  “说说看吧,我是个逻辑很强的人,不必让你花太多口舌说明。”

  说着,他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棒棒糖递给她,她盯着糖果,看着看着,有些心动……

  那年,幼稚园隔壁新开一间糖果店,里面有各式各样造型、味道特殊的棒棒糖,许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来接他们下课的时候,会顺道带他们进去,侑萱眼睁睁看着小朋友从糖果店出来,一手牵着爸爸或妈妈、一手拿着棒棒糖,炫耀似地舔着。

  那时,她梦想着,有一天爸爸也会带她进店里,她要挑那个留着西瓜头的妹妹糖……无奈的是,她的梦想最终成了空想,从没有实现的一天。

  于是,一根棒棒糖换到侑萱的故事、妈妈的故事、爸爸的故事,厉平从她清冷的叙述中慢慢懂得,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孩会有这样一双愤怒的眼睛。

  还能怪她?不,他于心不忍,人和小孩受过这样的创伤,都很难放弃仇恨。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对付别人,其实她对付的是自己,她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母亲,恨自己无法抢回父亲,她觉得要是当年妈妈没生下自己,或许会碰到爱她的男人,建立起幸福婚姻。

  厉平叹息,但他仍然希望侑萱能够心平,因为不选择放下,受最大折磨的人是她自己,不是方叔、侑亭或静雰阿姨。

  “有没有想过,你妈妈把你托给方叔,或许是希望你能和方叔建立关系?”

  “有。”

  “那你为什么不要对他好一点?”

  “我试过,三次。”

  她承诺过母亲,只要试三次,三次之后就不要傻得继续坚持,母亲是坚持之下的受害者,她再笨也懂得何谓前车之鉴。

  “说不定你再给方叔第四次机会,他就不会让你失望。”

  “你确定?”她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挑衅。

  她的眼神摆明,如果这叫打赌,她绝对会赢,但厉平就是由那么点儿不服气,他跟着挑高下巴对她说:“我确定。”

  “好,你说的,如果他又让我失望呢?”

  “我就不再逼你合群。”

  “很好,说定了。”

  她拉起厉平往楼下走,客厅里,侑亭正靠着爸爸撒娇,她叉着一块苹果喂爸爸,说说笑笑。

  侑亭看见姐姐,连忙坐正身子,缩到沙发里面,她很怕侑萱,从第一次见面就害怕,一路怕到长大。她低着头,但眼光三番两次偷偷瞄着侑萱和厉平交握的双手。

  侑萱发现了,一个恶意念头浮上,向右一步,她靠厉平更近,手臂贴手臂,她的脸颊几乎贴在厉平身上。

  侑亭倏地抬眸,惊愕的眼睛盯向侑萱,侑萱露出带着胜利的笑脸,视线同她对上。

  受伤了?会痛吧,好得很,白雪公主终于也尝到灰姑娘的感受,呵呵,原来,伤她就得用这招,学会了,往后她会经常性“复习”。

  侑亭惨白的脸色让侑萱有了成就感,多年的挫败在这一刻,获得些微补偿。

  她没本事把爸爸抢回来,如果把厉平抢走呢?方侑亭会不会痛不欲生,会不会气到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

  不自觉地,邪恶笑容浮上。

  “侑萱,你有事吗?快坐下里说。”

  看见侑萱,毅达很开心,她总是躲着他、躲着她不肯承认的家人,她用一堵高高的围墙把自己围在中间,好不容易,她愿意走出,围墙外面,他怎能不把握机会。

  “是啊,侑萱、厉平,来,一起吃水果。”

  静雰用她一贯的热情招呼侑萱,同样的。侑萱也用她一贯的冷漠,假装视而不见。

  “不必,我只说两句就走人。”她满脸孤傲,让人难以亲近。

  “呃,好,没关系,有什么事情,你说。”毅达愿为女儿在这种小事上妥协。

  “下个星期日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国父纪念馆有一场大型的舞蹈比赛,得到冠军的人,将会获邀加入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江老师帮我报名了,你可以去帮我加油吗?”话说完,她瞠大眼睛等着爸爸的反应。

  果然,他犹豫了。

  父亲的犹豫再度重创她的心,她早就放弃测试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重要性,她早就不想和方侑亭竞争父亲的注意力,她早就认清甚至转移目标,在心底假设,她的亲生父亲其实不是眼前的男人,而是周叔……

  都是周厉平害得,鼓吹她再次受伤,她生气、她满腹怒火,她的愤恨溢满心胸。

  “侑萱,你知道的,下个星期日是侑亭的十八岁生日,家里要举办Party……”

  她抛给厉平一个“你看吧”的眼光,企图假装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撑起双肩,她的骄傲欲盖弥彰。

  厉平皱起浓眉,他也有点小火气。侑亭年年都举办生日Party,一次不参加没关系,何况宴会一向包给专业经理人,他和爸都在,有静雰阿姨招待客人就够了,方叔应该珍惜这个机会。

  “没关系,只是测试,并没有什么舞蹈比赛,我不过是向某人证明机会不是人人想争取的。”她硬了嘴,冷笑在眼角浮现。

  厉平拉住她的手臂问:“真的没有比赛?”

  她没回答问题,却丢给他另一句话,“是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倏地,她背过身,腰背挺得硬硬的。

  侑萱离开,厉平无奈地看方叔一眼,跟在侑萱身后离去,这个家庭的难题比他想象中更难解。

  毅达深叹口气,他知道回答错了,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侑萱的信任,他与妻子对望,尴尬气氛在客厅中游移。曾经,他信誓旦旦要好好对待侑萱,弥补她未曾得到的,可是十几年过去,他非但没做到,反而让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

  侑萱,她会继续……恨自己一辈子?

  同时间,侑亭低了眉眼,心底闷闷的,脑海全是那双交握的手。

  第三章

  她故意的,故意一天练十六个小时的舞,故意让自己在比赛中拿冠军。

  她故意在记者面前说出自己是电子业笼头老大方毅达的女儿,故意让他们尾随在计程车后面回家。

  她故意不换下舞衣、故意捧着一大把夸张的花束和大奖杯,打算在开着Party,人声鼎沸的庭院中穿过……

  她要用这一大串“故意”,来让父亲难堪。

  侑萱一下车,镁光灯不停在她眼前闪耀,远远地,她看见厉平在人群里面,她垂头,收拾好脸上的故意,眼睛看向地面,挂起两分惊慌往屋里冲。

  她一跑,记者们马上追着她跑。

  这个大阵仗引来来客们的朱怡,毅达和厉平迅速迎了出来,厉平排开人群,二话不说把侑萱护进怀里。

  “没事,不要怕,记者让我们应付。”厉平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温柔说话。

  一股子暖意瞬地涌上,意外地,招惹了她的酸涩,她是个坏心眼巫婆。

  “方先生,您正在举行庆功宴吗?是不是预知方小姐一定会在这次的比赛里夺得冠军?”

  今天果然有比赛,这个嘴硬的丫头,还说什么测试,她不知道骄傲会让自己多吃亏吗?笨小孩,亏她看起来一脸聪明。

  厉平心疼,圈住她的臂膀加了力量,他把她的头塞进怀中。

  “方先生,对于令嫒的胜利,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方先生,您知不知道,令千金被誉为舞台上的精灵,预估她将会成为台湾下一个林怀民?”

  “方先生,您舍得让令千金到英国发展吗?还是要让她留在台湾?听说已经有许多厂商想找令千金代言……”

  镁光灯仍然闪烁,白雪公主的舞台让侑萱夺走了光彩,她应该充满生理快感的,但……并没有,她只感觉得到围在身上的、浓浓的关心。

  如果他的关心专属与她呢?如果他的怀抱永远只收纳她呢?如果他口袋里的糖果只为她准备呢?

  甜甜地,她没吃到糖,却满心、满肚子甜蜜。

  贪心促使侑萱做不出决定,在荷尔蒙超量分泌的十八岁青春里,她决定不择手段,把厉平抢过来,但这个决定无关复仇或憎恨,她只是单纯想要让“周厉平是方侑萱的”这条定律成立。

  她偎他偎得更紧了,只差没把自己整个塞进他怀里,厉平发现,误以为她冷、她害怕,想也不想,拉开西装外套,把她裹进外套里,他才不管这种动作会在记者的镜头下创造多么暧昧的效果。

  就这样,一大片温暖铺天盖地包了她满头满身,就这样,她在众目睽睽间窝在他胸口,倾听他笃实的心跳。

  她享受着、满足着,没发现这个举动比她一大堆设计过的“故意”更伤侑亭。

  她没理会厉平是怎么摆乎记者先生、小姐的,等回过神时,尾随而至的大车小车一部部离开视线,而她手里的花束、奖杯不知道被谁带走。

  厉平勾起她的下巴,咯咯笑着,好像逮到她的小辫子,得意得很。

  “被那群大白鲨吓坏了?原来方侑萱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超人?”他揶揄道。

  错,大白鲨是她引来的,目的是夺定方侑亭的光彩,也是让她的父亲好看,只不过后来……她被圈在一个暖暖的怀抱里,忘记欣赏父亲的尴尬和自圆其说,说他是怎样忽略一个女儿,只看得见另一个。

  毕竟,对大多数家庭而言,一个举世皆知的大比赛,要比十八岁生日重要千百倍。

  不过,不重要了,倚在他胸口,其他的事都变得不重要。

  “你不觉得面对媒体,我的表现缺乏大家风范,失了方家小姐的身份?”她没反驳他的话。

  厉平失笑,这种时候,正常的小女生会被吓哭,而她却担心自己缺乏大家风范,谁能说她不过骄傲,很好,这才是他认识的方侑萱。

  “那么在意身份?”他低头凑近她。

  偏头,侑萱发现侑亭正看着他们。带点刻意,像是宣示主权似的,她踮起脚尖,嘴巴靠在他耳边低语,“说实话……我不是太在意。”

  “是喽,那还担心什么?”他亲昵地点点她的额头。

  他们的亲密让侑亭泫然欲泣,侑萱瞄见了,高兴得想再跳一支舞。

  “侑萱。”毅达打断他们的对话,侑萱转头看向爸爸,一语不发。“恭喜你得到冠军。”

  他后悔没去帮侑萱加油,后悔让女儿因为骄傲而说谎,这么大的比赛……所有参赛者的父母亲都是盛装赴会吧。

  “谢谢。”她说得客气而疏离,口气像对陌生长辈。

  “对不起,我应该去看你比赛的。”

  “没关系。”无所谓了,反正她得到冠军,还得到一个结实拥抱,对她而言,这叫做物超所值。

  “我知道你有舞蹈天分,如果你想朝这个方向走,爸爸会全力支持你。”

  弄错了,她没有舞蹈天分,她只有倨傲、不服输,和很多的愤怒,今天的成功,不是天分替她迎来的,而是对方侑亭的火大换来的。

  “爸想现在和我讨论未来前途?”她淡声问。

  已经有太多热追问她要不要去英国,她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花脑筋。

  毅达看看聚在四周的人,摇头,他被冲昏头了。“不,我们改天再讨论。”

  他拉起侑萱,趁机向大家介绍,“各位好友,这是我的大女儿,方侑萱,大家刚刚一定听到记者媒体的访问,知道侑萱拿到舞蹈冠军。侑萱从小就对跳舞感兴趣,以前的聚会她很少出现,那是因为她忙着练舞,趁着这次,大家互相认识认识。”

  看着父亲神色自若地介绍自己,侑萱猜测,那群大白鲨并没有为难道他。是她想得浅了,一个叱咤商场的男人,怎会让区区几个记者为难。

  “方先生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居然把她藏起来,说,居心何在?”一个中年叔叔玩笑问。

  “还用说,吾家有女初长成,方先生一定是在防坏人。”

  “没错,要是我有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儿,我绝对要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见人,外面的世界太危险。”

  “方先生,侑萱应该当明星才对,不论气质、容貌,她都是第一名。”

  “说什么话,方小姐哪需要定演艺圈?那是穷人家小孩模仿的事。”

  “也对、也对,是我考虑不周。”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谈话重心全在侑萱身上,把今日的寿星小姐晾在后头。

  一个穿着香奈儿的贵妇拉起侑萱的手说:“侑萱小姐,今天几岁了?有没有男朋友?”

  要是过去,侑萱绝对会板起脸孔转过身去,丝毫不给人台阶下,但今天……她不想这么做,因此乖乖站在原地,让人品头论足。

  “我十八岁,至于男朋友……”她握了握厉平的手,没回答,却让对方了然于心。

  “十八岁,那不是和侑亭一样大?而且厉平不是侑亭的……”话在后头自动消音,贵妇看了看侑萱和毅达,尴尬。

  低下头,侑萱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扬了扬眉,这下子,还能不为难到伟大的方毅达?

  “肚子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厉平皱眉,不愿意让侑萱听见这个话题,动手将她拉到人群后头。

  “那个阿姨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她仰起头,认真问厉平。

  “哪个阿姨?”他装死装彻底。

  “要我重复?也行。”她清清喉咙,模仿香奈儿贵妇的口气,“十八岁,那不是和侑亭一样大?而且厉平不是侑亭的……”说吧:“‘侑亭的’什么?”

  她明知故问,问这个,目的只有一个——确定。

  她要确定他对方侑亭的心情和方侑亭对他的,有没有一样。

  “别人的话,你干么拿来问我。”他知道贵妇太太接下去要说什么,他不打算回应。

  他知道侑亭太小,小到分不清爱情和手足之情有什么不一样,所以做些无聊幻想也没什么,是大人们多事,喜欢把小孩子的话当真,玩笑越开越大,弄到后来,好像真有这回事。

  他不反驳,是因为不想惹是非,并不是默认了大人嘴里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问她?”

  “可以啊,如果你很乐意听那些阿谀奉承的言词。”

  厉平说到重点了,她的确不耐烦,何况目的已经达到,不必再到达人们面前演出乖乖牌小孩。

  “再问一次,你饿了吗?”

  “何止饿,是又累又饿,为了比赛,我早餐、午餐都没吃。”

  侑萱鼓起腮帮子吐气,长长的气吹开她的刘海,让他看见她额间的疤痕,他记得六岁的她,额间贴着纱布,记得爸爸为她换药时,明明痛得冷汗直流,她的嘴巴却像紧闭的蚌壳,不肯喊痛。

  “你……”他瞪她一眼,口气里满满的宠溺。“把身体弄坏怎么办?”

  “没办法,所有参赛者都是这样。”

  “知道了,你先上楼洗澡,我去替你偷食物。”他揉揉她的头,忍不住地又碰碰那个陈年伤口。

  “给我一块蛋糕,我要很多奶油。”她抓下他的手。

  “我以为刚得到冠军的优胜者有权利犒赏自己。”

  这是幽默?厉平温温柔柔笑开。

  侑萱凝睇着她的笑容,有一忽儿恍神,她从来都知道他很温柔,却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笑脸会这么吸引人。

  “看什么?有那么好看吗?”他捏捏她缺肉的脸颊。

  她耸肩。

  “回房吧,我很快就上去。”

  “好。”

  她点头,转过身时,发现侑亭躲在花架后面,回神,二度宣示主权,她可以仰起笑脸奔至厉平身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记住,我要很多很多奶油的蛋糕。”

  “知道了,快点上去洗澡。”厉平失笑。

  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侑萱在对自己扯去防备之后多了几分亲昵,但他想,这是好事情,或许她已经做好打算,打算和这个世界和平相处。

  拿起盘子,他把每样食物都装一点,侑萱是个挑嘴的家伙,胃壁麻雀还小,就算她说又累又饿,也别对她的胃口做过度期待。

  侑萱离去,侑亭迟疑了好一阵子,才缓步走到厉平身边,委屈地望着他,轻咬下唇。

  “厉平哥……”

  厉平转身,看见一脸欲言又止的侑亭,放下餐盘,拍拍她的肩,侑亭没有侑萱的美貌,但清清秀秀的,讨人喜欢。

  “怎么了,不开心?”

  “对,不开心。”侑亭用力摇头,她从不对厉平隐瞒心事。

  “为什么?”他弯下腰,对她说话。

  “委屈。”

  “你是寿星,谁敢给你委屈受?”

  她的嘴巴张张阖阖,这个话,实在很难出口。好半响,她才勉强说:“厉平哥,你很喜欢姐姐吗?”

  “喜欢。”他说得毫不犹豫。

  侑亭只和侑萱差半岁,但两人有着天壤之别,侑萱像个早熟的小大人,行事说话都成熟得很,而侑亭却是个长不大的小学生,单纯、善良,没有心眼。

  “为什么喜欢,姐的脾气不好。”

  她不想说姐姐的坏话,可是……她真的不喜欢厉平哥抱姐姐,不喜欢他们靠得那么近,更不喜欢姐姐对厉平哥笑。

  “那是因为她很辛苦,侑亭要懂得体谅。”

  “她讨厌我们,不管爸爸妈妈对她多好,她都不理人。”

  唉呀,她在说什么啦,她不是要说姐姐的坏话,她是想告诉厉平哥哥,姐不好相处,离她远一点会比较安全。

  “她不是故意的,如果侑亭的处境和侑萱一样,说不定会表现得更古怪。”

  “我知道,可是……可是厉平哥……唉呀,我不是要说这个啦。”一句话,翻来覆去都说不清楚,她真讨厌自己。

  “不然侑亭想说什么?”厉平失笑问。

  “我想说、想说……”她歪了头想老半天,才说:“厉平哥,你不可以喜欢姐姐比喜欢我多,好不好?”

  厉平终于听懂了,原来是吃醋,这个得天独厚的小公主习惯任人把她捧在掌心,肯定是刚才许多人对侑萱的夸奖让她不舒服了吧。

  “知道了,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疼侑亭,好吗?”

  “嗯。”她用力点头。

  “好啦,去跳舞吧,有很多人想邀请我们的小公主呢。”

  “我只想和厉平哥跳。”

  “那可不行,今天你是主角,要对每个人公平一点,快过去吧。”他催促。

  侑亭嘟了嘟嘴后,说:“好吧,可是厉平哥,你要等我哦,不可以自己先回去。”

  “知道,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他高举五根手指头发誓。

  “一言为定。”

  临去前,侑亭回头看了看厉平,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厉平哥给了保证,她的心还是沉沉的。

  厉平没有注意到她的沉重,没注意到小女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长到开始怀抱心事,他只忙着在蛋糕盘里寻找一块涂上最多奶油的蛋糕,忙着喂饱那张挑剔嘴巴。

  “厉平哥,你不喜欢我了对不对?”侑亭捧着一束红玫瑰,红艳花办映得她的脸益加苍白,她几天没睡了。

  “怎么会这么想?”他好笑地捏捏她的脸,都动过手术了,她的身体怎么还是虚弱不堪,她应该出去多跑跑跳跳、晒晒太阳。

  “你不愿意陪我,每次打电话给你,你都说很忙。”

  “我是真的很忙。”最近,他们正为了筹组新医院而忙绿,他一面看诊、动手术,一面得搞那些行政事务,忙得一个头两个大。

  “为了新医院吗?”侑亭娇憨问。

  “是喽。”他笑着揉揉她的头发,她啊,越活越小。

  侑亭想半天,也许她真的看错人,也许陪姐姐逛街的不是厉平哥是别的男生。

  “厉平哥,你忙到没时间逛街对不对?”

  “如果有时间吃饭睡觉的话,我就很高兴了。”

  侑亭仔细审视他的脸,他眼眶底下有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是把,这么忙哪有时间逛街,她释怀了,扬起一抹笑,厉平哥知道的,知道将来她要当他的新娘,松口气,她笑了。

  “没事了?”

  “嗯,没事了。”她用力点头,小小的马尾跟着点。她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女生。

  “傻侑亭。”

  “我们同学会说,太喜欢一个人,自然而然就会变傻,没办法喽,我太喜欢厉平哥了。”

  她把手上的玫瑰花送给他,玫瑰是院子里长的,自从她听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就让爸爸妈妈种上一大片,她要每见厉平哥一次就送一束,等她送过很多很多爱情给厉平哥之后,他就会知道,她有多爱他。

  厉平看着侑亭,轻叹,不晓得这丫头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才会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算了,别要求她太多,她才刚满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不糊涂才有鬼。

  电话铃响,侑亭跑过去接,来电的是学校同学,侑亭捧着电话,笑嘻嘻地聊着学校老师的八卦,这个年龄的女生一讲起电话就没完没了,好几个小时都停不下来。

  厉平微笑,悄悄退出去。

  侑亭没有看错人,他是陪侑萱去逛街了。

  他不知道侑萱为什么要买床罩被套,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的时候,脸上带着梦幻笑容,让他只顾着欣赏,没有追根究底的欲望。

  走到侑萱房前,没敲门,他开门进入,这个特权,只有他有。

  侑萱蜷缩在沙发里,佝偻着背,像一只穿山甲,这形容并不夸张,她的确像穿山甲那样,随时随地披着战甲防备敌人,可是她的警戒网再缜密,还是放不了一个爱她的男人呢。

  爱?没错,他爱上她了,在她十二岁那年。

  厉平也很想否认,毕竟十九岁的青少年,爱上一个连半只脚都还没跨进青春期的小女生,实在很丢脸,但否认帮不了自己的忙,他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她长大,等她心甘情愿放下仇恨,敞开心胸爱人。

  怎么会爱上她的?他问过自己无数次,才慢慢地理出一点脉络,他想,他对她的感觉始于同情,同情那一抹孤傲的背影,同情他骄傲脸孔背后的孤单,慢慢地,他的同情转为关心进化成爱情。

  他爱上她,在圣诞夜里。

  那时他一回头,发现侑萱隔着玻璃街张望着屋里的热闹,她渴望被关心,却骄傲地把旁人的关心挡在门外,他永远忘不了她那张瘦削的脸上,有一双不妥协的眼睛,她不服输,随时随地张扬着自己的愤怒。

  之后,他在元旦当天邀约一群朋友去看她表演,舞台上,那是一个截然不同、充满生命力的方侑萱,她张扬的热力紧紧抓住了他们这群青少年的眼光,于是他懂了,她把愤恨衍生出来的暴力,通通发泄在舞蹈上。

  当天,就有朋友订下十年计划,说要耐心等侑萱长大,追求她。

  同样的计划,厉平也订下,只不过近水楼台,他占了地利之便,十年计划他的赢面比别人高。

  她收下他第一束花,之后,第二束、第三束……渐渐地,她不在排拒他的善意,虽然还是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一边一国,但敌对的双方,开始出现沟通管道。

  直到那天,记者追着她跑,他想也不想就把她纳入怀里,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动作让他们拉近彼此距离,从此,他们之间有了不同。

  沙发里,侑萱穿着黑色洋装,除了舞衣,她衣柜里只有黑色洋装,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把长发在后脑勺绾出发髻,很不符合她年龄的打扮,至少老了五岁,他批评她,她回答:“我在为我母亲守丧。”

  这句话让厉平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他懂了,即使她活到十八岁,心里仍然住着那个六岁的小侑萱,小侑萱缩在她心底角落,缓慢地舔舐着尚未愈合的伤口。

  侑萱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钥匙圈是个铜制的芭蕾舞者,她在想事情,想得非常认真,没发觉有人入侵。

  她想,这样的感觉算不算恋爱?常常,静下心时,厉平的身影会自动自发浮上,在痛苦怨恨难平的时候,他温柔的声音会抚慰她的心伤,他老在不经意间跃入脑袋中央,让她不快乐的生活变得有乐趣。

  可是爱情值得信任吗?妈妈用生命去信任,换得的是一场情伤,她呢?能和妈妈一样,为爱情不顾一切豁出去?

  她说过,她聪明,不会踩着同样的轨迹,重复同样的悲剧,她宁愿当个无心女人,也不愿意让男人来糟蹋她的感情,只是……她终于尝到身不由己是什么感觉。

  “又发呆了?”厉平坐到她身边。

  她回神,放下钥匙,坐直身子。

  厉平笑问:“刚刚吃饭的时候你也在发呆,想什么?很难解决吗?要不要说出来讨论讨论?”

  “哪有想什么。”她喜欢喝厉平独处,不喜欢和“那”一家子分享他。

  “餐桌上,你都不说话。”他把手上的花递给她,她接手,闻了闻花香,她被训练了,爱上各种花朵,爱上它们为生命绽放美丽的勇气。

  “你不是说吃饭的时候不可以吵架吗?”

  侑萱起身,找来花瓶将玫瑰插起来,他们都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动作,居然在隔天,害侑亭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对啊,她怎么可能不伤心,她把“爱情”送给厉平,厉平却一心将“爱情”送给侑萱。

  “你一开口就会和人吵架?”

  “大概。”她已经很习惯,自己一开口就会出现低气压,不想弄拧气氛的话,闭嘴是最好的方法。

  “方叔问你打不打算到英国时,你心里怎么想的?”

  “想他是不是急着甩掉我这个大麻烦?如果是的话,我就不要去,就坚持在这里住到三十岁,让他每天看着我的臭脸度日。”这话不是认真的,事实上,她已经做好搬家的准备。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爱摆臭脸,我还以为那是潜意识表现。”

  潜意识?或许吧,她潜意识里牢记父亲对不起母亲,潜意识里恨着林静雰母女,即使她没让这样的话出口。

  只不过潜意识不敌对温暖的渴求,那天,那个温暖怀抱,那个要将他抢过来的重大决定,她有了善待自己的欲望,她想抛开这一切,旁若无人地爱恋着眼前男人,虽然……她很清楚,爱情不可靠。

  “怎么?被我说中?”

  侑萱扯扯嘴角,不置可否。

  “说实话,你是怎么想的,真的想出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得修改自己的十年计划,否则将丧失近水楼台的优势。

  “你希望我出国吗?”她直视他双眼。

  “不希望?”厉平温柔的口气里没有半分虚伪。

  “为什么?”

  “你太小,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

  侑萱失笑,六岁时母亲去世,她就懂得向人求助,就算搬到这个名为家的地方,多数时间里,她还是自己照顾自己,同样的十八岁,侑亭活得像不知世事的天真公主,而她,已被失望和愤怒,磨得早熟而世故。

  “这句话连借口都算不上。”她轻蔑地望他一眼。

  “外国男人很烂,他们专挑东方女生下手。”这个话不是他的Style,却货真价实从他嘴里说出,幼稚,但不后悔。

  “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事,就是拒绝别人?”她横眼。

  厉平回望侑萱,怎么都想不通,分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女生,为什么说话的方式成熟到让人堵不了她的口,比起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侑亭,她实在麻烦得太多,只不过,他爱的就是这号麻烦人物,能怎么办?

  “你吃不惯外国食物。”

  “我这种人不需要食物,有几瓶维他命就可以活下去。”她说的是实话,童叟无欺。

  “我……”当借口用磬,他能说的只剩下实话。“不希望你走。”

  他的实话满足到她,侑萱深吸气,握住他的手,柔声问:“为什么不希望我走?”

  “因为我喜欢你。”

  他没想过要对她说谎,之前不说,是因为道德问题,道德劝阻自己不能对未成年少女下手,之后不说,是不想一口气吓坏刚成年少女,而现在,在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些不同,他不再觉得说实话是错误时机。

  第二次被满足,难得地,侑萱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哪种喜欢?哥哥对妹妹、好友对好友、叔叔对侄女?”

  “喂,我们有差那么多吗?什么叔叔对侄女。”他不满抗议。

  “差七岁,我喊你一声大叔不为过,我们老师说代沟代沟,六岁一个沟,用无条件进入法的话,我们之间有两道鸿沟。”

  说完,她呵呵笑起来,他看怔了。

  真美,比鲜红欲滴的红苹果更引人垂涎,原来她也可以笑得天真无暇,她也可以当无忧公主,纯洁得像个天使。

  “看什么?”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厉平没回她的话,却态度慎重说:“不是哥哥对妹妹,不是好友对好友,更不是叔叔对侄女的喜欢。”

  “不然是什么?”她追问,口气里有一丝紧张,即使她不难猜出答案。

  “是男人对女人那种喜欢。”

  他挑明说了!正常的女人应该感到高兴,她却是五味杂陈。

  她犹豫,因为她不确定这个爱情纯不纯粹,它的开始是不是带了复仇目的?

  她恐惧,因为爱情从来不标示保存期限,她不知道这份爱情可以维系多久的时间,她该为多久的幸福付出几份心血?

  她迟疑,因为骨子里对爱情的轻蔑不屑,也因为母亲与父亲的前车之鉴。

  “你的反应很怪异。”厉平捧住她的脸,把她的注意力引回。

  “什么?”

  “正常的女人听见这种话,不是高兴得双颊发红、眼睛闪闪发亮,就是会害羞地头,再不然,跳起来尖叫,圈着我的脖子转圈圈也是一种表现开心的方法。”

  “我没有这样反应吗?”侑萱摸摸自己的脸,好像……笑容真的没出现。

  “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

  “你像是吞下一颗熟蛋黄,蛋黄卡在喉咙,进退两难。”

  她噗哧笑出声。“说错了,是生蛋黄,不是熟蛋黄。”

  “差别在哪里?”

  “吞生蛋黄不会进退两难,咕噜一下就吞进去,只是,我会在心里怀疑,生蛋黄是有益身体健康,还是会导致过敏?”

  “有益身体健康。”厉平想也不想,直口回答。

  她笑开,摇摇头。“你要考虑清楚。”

  “考虑什么?”

  “喜欢我是重大工程,我的脾气不好、性格乖张,我不合群、不善良,而且一旦喜欢下去就不可以半途而废,这么辛苦的事,你还想做?”她直直望进他那双诚恳温柔的黑瞳里。

  “你也知道自己有多难搞?”

  “对,我知道。”侑萱点头,她从来不是白雪公主那型的好女人。

  “好吧, 难搞女王,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有六岁,身上还扎了一大堆绷带,就有力气拿起鱼缸往我头上盖,从六岁到十八岁,我有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来了解你有多麻烦,但是我发觉自己不介意把麻烦拴在身上。

  “喜欢你,我就会喜欢到底,决定爱你那天起,我就决定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半途而废从来不是我的风格。”

  真心笑开,侑萱恍然大悟,原来光是几句话就可以让人获得这样大的满足,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让大家明知道爱情很危险,仍然不怕进虎穴。

  不迟疑了,重蹈覆辙就重蹈覆辙吧,就算要伤心要悲情,也是以后的事,她不要为了明日的担扰,放弃今日的幸福。

  伸手,她要和他打勾勾,挺幼稚的,以为两根手指头加上一个简单动作就可以见证爱情,但这种幼稚行为才符合她幼稚的年龄。

  厉平伸出手指,和她勾住。

  “记住,不管你喊不喊停,我都不会停止爱你,所以,被我爱得在痛苦你都得忍耐下去。”他也认真叮咛。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有人说过,爱情是一种会在晨雾中蒸散的关系。”

  “自信是我的特质,不管你听谁说过,我的爱情不是你听到的那种。”

  “不然是哪一种?”

  “我的爱情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钢豌豆。”

  话说完,他张开手,她投进他怀中,享受他带给人的安全感,享受他与生俱来的温暖温柔。

  “我会试着改变,让自己不再那么讨人厌。”

  要不是恨太难放下,她其实知道,林静雰不是坏女人,其实知道,抢走厉平、报复侑亭,并没有太多快感而言。

  没关系,不见面就好了吧,隔着几分距离,会让她和方家人的关系不那么紧张焦虑……她的目光挪向桌上的钥匙,这刻,她想收起张扬的锐刺,不再伤人伤己。

  “无所谓,讨不讨厌我都喜欢。”他轻抚她的背。

  “为什么不挑方侑亭呢?挑她,你会轻松许多。”

  “她是妹妹,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妹妹谈恋爱。”

  他的话让她松口气,原来她和厉平并没有抢与不抢的问题,侑亭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可是她喜欢你。”

  “我也喜欢她,只不过我们之间的喜欢是手足之情,不涉及男女。”

  “我不过大她半年,大叔。”

  “可是你的心智年龄有……三百岁。”他坐下,把她拉到自己膝间,圈着她的腰,环抱她,他很大、她很小,抱起来真的很像大叔和小侄女。

  “三百岁?你当我是千年女妖还是巫婆?”

  “不管你是千年女妖还是巫婆我都爱。”

  “大叔爱上千年女妖,好奇怪的组合。”

  “杨过都可以爱上他姑姑,大叔爱上千年女妖算什么?连乱伦都称不上。”

  他又逗笑侑萱了,看着她的笑靥,他暗自发誓,未来,要让笑容成为她脸上的常客,要让她像十八岁少女那样快乐。

  第四章

  那是对依依不舍的恋人,他们站在那里很久了,至少有一个小时。

  侑亭自窗子往外看,酸酸的感觉在心口泛滥成灾,其实她早就该知道,从姐姐搬到家里第一天,厉平哥就对她好特别,姐姐不理人,他还是想尽办法留在她身边,他待在她房里的时间永远比待在她房里多,他买给姐姐的东西也永远比买给她的好。

  有时候,她生气了,厉平哥就说:“侑亭,你要懂得体谅姐姐,姐姐的妈妈不在了,你不可以闹脾气,要对她加倍好,知不知道?”

  她不想当小心眼的讨厌鬼,也努力对姐姐好啊,可是姐姐对她还是冷冰冰的,让她好害怕。

  但她对厉平哥真的不一样,是因为厉平哥始终对她很好吗?不知道啦,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厉平哥很快就会被姐姐抢走。到时候,她要怎么办?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厉平哥,好想当厉平哥哥的新娘啊。

  泪水滚下,她转到窗帘后头。如果……如果跟姐姐谈判,她会不会把厉平哥还给她?她那么凶,肯定不会吧。

  “侑亭,你怎么了?”静雰走过来,看见女儿的泪水,讶异问。

  “没事啦!”她抹抹眼泪,转身跑开。

  静雰看着女儿,转身望向窗外,发现院子里两道亲密身影,心震。

  侑萱和厉平!他们什么时候……侑萱不是对任何人都冷淡得不近人情?她明明记得,侑萱是谁都不理会的,怎么会……

  如果厉平和侑萱在一起,她的侑亭怎么办?侑亭那孩子从小就对厉平死心塌地,想到侑亭瘦弱的身子,她的心发慌,侑亭会受不住的,她是个死心眼。

  如果她找侑萱谈呢?不,那只会越谈越僵,侑萱最大的快乐就是见她痛苦,痛苦……会不会这不是三角习题,侑萱毒厉平只是……报复?她怔住。

  院子里,侑萱坐在草坪上,凉风吹拂,半圆月亮在天上高高挂。

  厉平很忙,本来只要陪她到家,就马上回去工作,但今天的月色美得不像话,而且皎洁月光下,倔强的孤傲美人增添几分柔和,美不胜收。

  穿山甲的盔甲除去,刺猬收敛了针锥,她像所有谈恋爱的女孩一样,温驯甜美,即使她对爱情仍然不敢百分百放心,但依然陷入的感情,总是叫人身不由己。

  她爱上他了,不只是喜欢,而是爱,可惜他的口风很紧,说来说去都吐不出一句我爱你,喜欢好像已经是他的底线,看来,需要更多的引诱,才能逼他把理智抛去。

  “你喜欢我吗?”

  侑萱承认,自己没有安全感,自从确定两人的感觉叫做爱情之后,她每天都要问上几回。

  “喜欢。”厉平想也不想回答。

  “有多喜欢?”她追问。

  “喜欢到你用冷脸贴我的热情,我都不害怕。”

  “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你发出寒冰掌。”她斜眼瞪他,这是无妄指控。

  “我知道,哪一天当你对所有人都不再发出寒冰掌的时候,我会更喜欢你。”

  这是得寸进尺,是软土深掘。

  她敛眉不语。

  “怎样,不愿意?”他知道她变了脸,却仍然温柔对她说话,因为他明白,那是个太深的伤口,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大力气才能修补完成。

  “这是勒索?”她嘟起嘴。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没意见。”他摊平两手。

  “你知不知道我很勇敢?”

  “针对这点……我想,认识你的人都不会否认。”

  “你知不知道,对于威胁恐吓,我一向不放在心上。”

  “我没有威胁。”他挑出她语气里的毛病。

  “勒索和威胁的差别在哪里?”

  “差不多了,男人向女人勒索感情,那是因为我爱她;孩子向父母亲勒索关心,那是因为他爱他们;我向你勒索,对所有人付出热情,那是因为我希望,这个世界回馈你温情。”

  “我不在乎这个世界给不给我温情,我只在乎你。”

  “我的,你已经得到了,而且我确定,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一个充满善意的世界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侑萱定定看他,想过半晌之后,缓缓摇头。

  “那么固执啊?”厉平笑问,连口气都温柔得让人好舒服。

  “对,那么固执。”能做到不起冲突已经是她最大能力极限,再多,恐怕只是害怕。

  但……只要搬出去,所有的问题通通能获得解决,她乐观想。

  “记不得记我们讨论过,如果你每天问我喜不喜欢你,我回答喜欢就算集一点,你要集满几点才能换成一个我爱你?”

  “一千五百点。”她回答,这是一个让人很不满意的数字。

  “没错。”她今年十八岁,二十二岁是正式谈恋爱的好时机,他是个做事相当有计划的人,所以一天一点,他定下一千五百点。

  “我已经集二十七个。”

  “如果你愿意试着对周遭的人和善,我可以打九折,用一千三百五十点来换。”

  才打九折,真呕!她板了脸,他以为仗势着她的喜欢,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行,恋爱初期就让人“压落底”,她还能出头天?

  “周厉平,请你不要对自己过度自信,说不定我集到后来,累了、厌了,就不想集点。”

  她背转过他,说过了,她是个既固执又勇敢的女人谁都别想威胁她。

  厉平看着她的背影轻叹,这个女生呵,都不知道这个脾气让自己多吃亏。

  伸手,勾住她的身子,把她拉进怀中,他自身后抱着她、环着她,轻轻地摇晃她的身体,嘴里哼唱着一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歌,曲子软软的,用他温柔的嗓音哼出来,软了她坚硬的背脊。

  厉平安慰自己,她的刚硬是因为没有得到太多的疼爱,往后,他会宠她、爱她,直到他的爱她的心泡得柔柔软软,那个时候,或许她会愿意对世界和善。

  厉平很忙,为了新医院的筹备,忙到一天睡不到三小时,但再忙,他都会抽空去看侑萱的舞蹈表演。

  侑萱越来越有名了,许多电视节目邀她表演,为了增加舞团知名度,她从不拒绝,即使学力测验迫在眼前,念书念出熊猫眼,她还是乖乖上每一个邀请节目。

  这点让厉平不高兴极了,他在她桌上摆满各种维他命和保健食品,他定时打电话提醒她吃饭,有的时候,她在练舞没时间接听,他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管家替她把食物送过去。

  她的行程很简单,学校、舞团,除开这两个地方,不会有第三处。

  大考前夕,晚上十二点半,她还在舞团里为下个星期的表演练习新舞,厉平终于被惹火,一口气冲到舞团,像包粽子似地,用衣服把她整个人裹起来,丢进轿车里。

  侑萱这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不发脾气,只是还没把他惹到底。其实,他固执起来也满吓人的。

  她对他撒娇,说:“江老师对我很好,这些年,她像妈妈一样照顾我、帮助我,我对妈妈的印象渐渐模糊了。作文簿里“我的妈妈”,我写的是江老师……”

  侑萱的话不多,但他拼拼凑凑,拼出她对江老师的感激,江老师的栽培鼓励、她的一路支持让侑萱在有能力回馈时,愿意付出所有力气。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侑萱的温柔,原来她不是不懂感激,她也会对人好,只不过,对象不是她的家人。

  听完她的话,他沉默。

  时间太晚,为了不惊动方叔叔一家,厉平带侑萱回自己的家,他让她吃饭洗澡,然后让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眼神不温柔,直视她,要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入睡。

  隔天,他带着电脑到考场工作,陪她在近四十度的天气中苦熬。

  大考结束,爸爸为了奖励女儿,要带她们出国玩乐,侑萱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她要排舞、上电视。

  于是方家三口出门,美东十二日游。

  这十二天,侑萱天天在舞团里拼命,而晚上,就会有一个裹粽子越来越上手的男人把她绑回家,他们躺在床上说话,他们去阳明山看星星、他们坐在阳台上肩并肩、头靠头,越来越像一对情侣。

  八月初,大考放榜,侑亭考上中部的私立大学,侑萱没有意外地进了台北市的第一学府,这让静雰的计划破盘,她没想过,把跳舞摆在第一位的侑萱,居然会考出这么好的成绩。

  她本想,如果侑萱考上别县市的大学,住校后,和厉平拉开距离,新学校、新朋友,四年下来一切都将不同,没想到……冥冥中的注定,谁也更改不了。

  侑亭在家哭了两天之后,决定留在台北、请家教,明年重考。

  至于侑萱……静雰决定找丈夫和她做一次深谈。

  全家没有人因为侑萱的杰出优秀感到骄傲,只有厉平在第一时间上网查询她的学校,第一时间向她说恭喜,第一时间跟她约定了五天的庆祝旅行。

  厉平和侑萱去拉拉山采水蜜桃,厉平的镜头里收纳了她满满的笑容,她成天都在笑,笑得他忘记她是一个不爱笑的女生。

  他们去清境农场,赶绵羊、吃烤肉,大热的天,他们戴着超大型草帽,在太阳下嘻闹。

  他们在集集火车站拍照,他们到日月潭吃鱼,他们在台南安平古堡的石阶爬上爬下,兴致一起,侑萱在石头上面跳起舞,有人认出侑萱,又叫又跳,吵着要和她合照签名,还有几个年轻的大男生,腼腆地递出电话,问:“我们可不可以当朋友?”

  侑萱在中兴林场认识一种叫做桃花心木的笔直大树,听着当地人的形容,她兴奋得不得了,她很想要一棵会长出很多竹蜻蜓的大树,不,不要一棵,她要三棵,一棵爸爸、一棵妈妈、一棵宝宝……

  厉平看着她的兴奋,理解了她对家庭的渴望。

  要不是时间有限,他们打算一路玩到高雄屏东、台东花莲宜兰,把台湾逛一圈。

  厉平的后车厢里有满满的土产纪念品,侑萱根本吃不了那一堆,但她坚持要买,厉平没意见,由着她任性,直到她说:“我要每天把它们从头看一遍,摸一遍,就会觉得自己还在和你一起旅行,没回去。”

  她说,他笑,大大的笑容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形。

  车子经过桃园,睡了好一会儿的侑萱清醒,她揉揉眼睛,埋怨说:“你应该叫醒我的。”

  “为什么?”

  “我睡着,你一个人开车,没人陪你说话,不是很可怜?”

  “不会。”

  厉平听见她语气里的关心,听见她愿意陪他辛苦,这让他再度心情大好,其实,她并不是大家认知中那样孤傲。

  “这就是当男人辛苦的地方,为了男子气概,再累也不能说。”她嘲笑他。

  “没错,硬撑是一件满辛苦的事,所以……”他眼光向她扫过。

  “不要影射我,我从来没有硬撑,我做的每件事都游刃有余。”

  “这句话就很硬撑了。”

  “哪有?”

  “是谁在练舞练得太累,摔到站不起来?”

  他堵住她了,侑萱皱皱眉头,没接话。

  “上星期是谁脚痛到躲在角落掉眼泪?是谁打死不去看医生,怕赶不上两个小时后的录影?是谁饿到胃痛,双手冒冷汗,还上场表演?”厉平越说越大声,习惯性的温柔再度失踪。

  “你怎么知道……哦哦,江老师出卖我?”侑萱恍然大悟,但怪不得江老师,他这种温柔男生,想套哪个女人的话还不容易。

  她横他一眼。

  “有力气怪谁出卖你,为什么不把力气留下来好好照顾自己?”

  她横他他才想对她丢白眼咧,以为自己年轻,身体都不必照顾的吗?她以为太平间里向的都是老人没有年轻人?她没听过一种名为过劳死的疾病?

  那天他听到江老师说这些的时候,气得差点没冲进摄影棚里把她抓出来痛打一顿。

  “我有啊,你说,我这五天不是每餐都吃很多。”

  “就五天,然后接下来五百天、五千天、五万天呢?继续折腾自己的身体?”

  “放心啦,我哪活得了五万天……”她嘟嚷。

  “还说!”他的温柔被狗吃掉了,口气很凶。

  “好啦、好啦,保证不会了,最可怕的大学联考已经结束,我不会再忙成那样,不必担心。”

  “最好是……”他还想继续往下念,侑萱真心打开CD,一首曲子从匣里流出,她细细听着歌词,把他的唠叨摒除。

  侑亭发烧了,刚吃过药,毅达和静雰坐在床边哄她入睡,好不容易她睡着,夫妻俩轻手轻脚离开她的房间。

  回房,毅达转身,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侑亭打电话给厉平,在电话里听见侑萱的声音。”静雰说完,叹气。

  “侑萱和厉平在一起?她不是和朋友去旅游?”

  “那个朋友恐怕就是厉平。”倒一杯茶,她将水递到丈夫面前。

  方毅达接手,喝掉。

  “怎么会这样?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不知道,不过厉平从小就对侑萱特别照顾,我没在意,你知道的,厉平那孩子一向同情弱者,他想保护侑萱也无可厚非。”她在他身前坐下。

  “没错,厉平善良、富有同情心,那时侑萱刚失去母亲,他自然会对她更特别。”

  “我希望厉平对侑萱只是同情。”

  “应该是,厉平和侑亭不是一直处得很好?何况老周也很喜欢侑亭,厉平应该知道我们长辈的想法。”

  “可我担心,厉平把我们的话当成玩笑,根本没认真过,如果这样的话就惨了,侑亭告诉过我,除了厉平,谁都不要。”静雰皱着眉头,每次想到女儿绝对的表情,都让她心情凝重。

  “我知道。”

  “你想……我们要不要找厉平来谈谈?”

  “先不要,认真说来,侑萱、侑亭都才十八岁,思想还不成熟,现在谈这个太早。”

  “我知道,可你也看到了,侑亭才在厉平的手机里听见侑萱的声音,就急得发烧了,这种事,我们能拖,侑亭能拖吗?”

  “侑亭被我们宠坏了。”毅达摇头叹气,一个是独立孤僻到不需要别人关心,一个是任性骄纵到得时时捧着哄着,这两个女儿怎么就不能平衡一下,别那么极端?

  “要不是她的身子差,我们也不会把她宠成这样。”

  “好吧,我们找侑萱谈,先探探她的想法,说不定她对厉平根本没意思,只是侑亭在胡思乱想,依我看她啊,她对谁都淡淡的。”

  “有道理,也许她根本连想都没想到这上头,说不定……”话未说完,她眉头皱了一下,她不该往这方面想。

  “说不定什么?”他追问。

  “说不定侑萱和厉平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我。”

  她不知道六岁的孩子这么能记仇,她曾经想过,只要真心真意对待侑萱,将她视如己出,他们会成为美满的一家人,没想到侑萱这么倔,十几年来,始终清清冷冷,对她的努力视而不见。

  卢律师说,她母亲的死亡带给她太大伤口,而当时,她最需要依靠的父亲又不在身边,所以必须很多的时间才能复元。

  可是,十二年过去,这不是短时间啊,她知道,侑萱仍然把自己当成坏女人,对于侑萱,她早就心灰意冷,只能期待她快点长大,嫁出去,彻底离开自己的生活圈。

  “不会的,你不要想太多。”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想,可是侑萱的眼光……我实在没办法想得太单纯。”她亲眼看见侑萱刻意在侑亭面前牵厉平的手,那时,她带着挑衅眼神。

  “好了,想什么都是多余,一切等侑萱回来再说。”

  侑萱的快乐在父亲和林静雰走进她房里那刻停止,她板起脸孔,静静与父亲对视。

  她知道父亲对自己有浓烈的罪恶感,知道父亲想尽办法要打进她的世界,让两人成为货真价实的父女,只是……他放弃了她给的机会,就该和厉平一样自己创造机会,或许他忙,或许他放弃得太早,总之,他们已经很难成为真正的父女。

  “侑萱,我们谈谈好吗?”

  她不置可否,转身。

  毅达和妻子跟在她身后进房,房里,行李箱打开,她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东西摆了满地,还是管家妈妈帮她搬了三趟才搬完的。

  “旅行好玩吗?”毅达问,是关心还是客套?侑萱耸了肩膀,当作回应。

  “你这几天去哪里?”

  她不想回答的,但想起厉平的话。

  如果你试着对周遭的人和善,我可以打九折,用一千三百五十点来换。

  也许,她可以静下心和父亲对完话,然后打手机,向厉平邀功,要求他在换季之前先打妇折,想起厉平,她在背着父亲的角度里,轻轻笑开。

  深吸气,侑萱猛地转过头,回答,“拉拉山、三义、清境、集集、布袋、台南。”

  怎样,她的回答很有诚意吧,而且她的脸上没有忿忿不平,这种态度称得上和善了吧。

  “你……自己一个人去的?”静雰问。

  “不是,和朋友一起去。”她勉强自己正视静雰。

  “哪个朋友?”毅达追问的口吻有几分急促。

  侑萱的眼光转向静雰,她望住地板,不敢回看侑萱。

  她懂了,他们是来摊牌的。

  “很重要吗?”嗤笑一声,态度丕变,她拿不到九折了。“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关心我的朋友?”

  “侑萱,爸不晓得你的交友状况,我以为除了舞团的江老师和几个舞伴,你大概没什么其他朋友。”

  “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孤僻。”她反口,豪猪的锐刺张扬,她的嘴角挂起招牌冷笑。

  “我没指责你孤僻。”

  “很好。”她点头,反被动为主动,口气不友善,“我们要继续绕圈子说话吗?说吧,特地来找我,有事?”

  “侑萱……”毅达拢起双眉,因为女儿骤变的态度。

  “你是不是想探听我和谁出去玩?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和周厉平出去,五天四夜,我们玩得很尽兴。”

  双手横胸,豁出去了,她挑起眉头,想看他们要怎么接下去。

  “侑萱,你知道厉平和侑亭两个人……”

  她截下静雰的话,不让她往下说。

  “兄妹感情?我知道,厉平告诉过我了,不然我不会同意和他交往,你们应该很清楚,我有多痛恨“第三者””她把那三个字讲得咬牙切齿。

  静雰因她的话,羞惭低头,不管过再久,她都无法洗刷自己在侑萱心中的角色?

  “你们在交往?”毅达的音调扬起。

  “不行吗?我年满十八,交交男朋友没什么大不了。”她讨厌父亲的语调,讨厌林静雰脸上的惊惶,好像她和厉平交往是多么十恶不赦。

  “是没什么大不了,但为什么对象是厉平?你明知道厉平和侑亭……”

  “那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吧,有没有人问问厉平的意见?”她确定再确定过,厉平对侑亭,除哥哥对妹妹,没有其他感觉。

  “这种事不必问,我们从他们小的时候就说定。”

  “是我走错时代,还是你们脑袋有问题,什么时候还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侑萱抬高下巴、冷笑。

  “不管如何,你都不应该抢妹妹的男朋友。”

  好笑,男朋友可以自己说了算?何况……“为什么不能?看到别人的丈夫,喜欢都可以抢,男朋友算什么?”

  她目光直射静雰,鄙夷表露无遗。

  “果然是因为我。”静雰叹气,她走到侑萱面前,拉起她的手,“如果你恨的是我,就惩罚我吧,别欺负侑亭,她还小,身体又不好,禁不起的。”

  欺负?好大一顶帽子,做贼喊抓贼,这是什么世界?

  侑萱甩开她的手,寒声道:“我能惩罚你什么?我的母亲已经被你逼死,我的父亲被你占走,你的幸福美满是用我的不幸去交换,惩罚你?我哪来的能力。”

  “你的母亲是生病死的,不是被静雰逼死。”毅达道。

  “对,骨癌,我清楚得很,你知不知道一个理论?为什么人会得癌症?很简单——负面情绪的长期累积,她的负面情绪是谁造成的,还需要我点名?”她逼视静雰。

  她被侑萱的仇恨表情吓着,连退三步,“原来你这么恨我?”静雰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啊,没错,恨透了。”她走到窗边,嘴角泛着无情的冷笑。

  其实,好并没有自己想像中残酷,当她看见方侑亭躲在花园里暗地饮泣时,心中很不舒服,她也有罪恶感,也有冲动想要解释一切,但……不是在这种状况下,林静雰和方毅达没有权利批判她。

  侑萱的冷笑让毅达想起那个六岁女孩的仇恨眼神,想起她爬上床,小小的手臂环起她母亲的脖子,柔声说:“妈,不怕,侑萱不离开你,侑萱马上长大了,我会照顾你。”

  从那个时候,他就失去一个会在她怀里撒娇的女儿,得到一个想尽办法要替母亲讨回公道的女儿。

  “所以你故意和厉平在一起,企图用伤害侑亭来报复我?”静雰问。

  不是!你没那么伟大,伟大到我得用爱情去交换一时痛快,侑萱在心底回答。

  但不叫人看穿的侑萱,却刻意装出胜利者的碍眼骄傲,默认了她的指控,她要林静雰为女儿失去男友而负责。

  静雰是女人,观察入微是她的人格特点,她一眼就看出侑萱的表情叫做伪装。

  心寒透了,她彻底明白,侑萱不是报复,是真心爱上厉平了。

  如果她和厉平是真心相爱,那么,不管是谁都无法将他们拆散,她在爱情面前臣服过,明白爱情的力量有多可怕。

  但这样的话……她的侑亭怎么办?静雰想起侑亭哭号着抱住她说,没有厉平的话,她一定会死,怎么办?侑亭比她的生命更重要啊,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枯萎?

  侑萱背靠落地窗,清冷地望住父亲,她等着看父亲要如何处理,看他要怎么偏颇侑亭,把厉平从一个女儿手里抢到另一个女儿手里。

  “侑萱,你明知道侑亭的心脏不好,她没办法接受这个。”静雰说。

  她刻意强调侑亭的身子弱,刻意在丈夫面前把事情引导到复仇上面,刻意抹杀侑萱的真心意。

  她很坏、很自私、很过份,所有的错都是她,她该下十八层地狱,罪,就让她来担吧,只要她呵护了一辈子的侑亭好好的,她愿意承担。

  侑萱又想冷笑了。所以呢?因为她的心脏太好,就该退出两个女人的战争?对不起,她和方侑亭的交情,没有深到必须为她做这种事。

  “侑萱,伤害侑亭会让你感到快乐吗?”毅达无力问。

  “不会,但可以让你们感到痛苦。”她回答冷酷,即使非常清楚自己和厉平在一起,不是为了让谁痛苦。

  “这样做,你不会得到幸福。”毅达缓缓摇头。

  “无所谓,反正我的幸福早就被你们联袂摧毁。”

  “侑萱,侑亭是你的妹妹,要是她因为你而死,你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我妈妈因你们而死,请问,你们一辈子良心不安了吗?”她轻笑反问。

  “没错,我们良心不安。”

  “是吗?怎么我看起来,你们幸福得没话讲?”侑萱轻嗤一声。

  毅达看着侑萱,沉重的哀愁油然而生,他是做了什么,竟把一个甜美懂事的乖女儿变成这个样子。

  “侑萱,放手吧,你会后悔的。”他叹息。

  她回答父亲的,是一声轻蔑的笑。

  这天过后,侑萱旁若无人的幸福着,她每天和厉平出去,就算厉平再忙,她也成天黏在他身旁,她故意张扬着自己的幸福,故意忽略侑亭的病容,她是个反骨的女孩,别人越是阻止她做的事,她越要做得明明白白。

  厉平也发觉侑萱不同,不知道她为什么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表现亲密,直到静雰和他深谈过,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静雰阿姨,但她的话已然在他心底烙下痕迹。

  他一面告诉自己,要对侑萱多几分信心,一方面却看着她的过度刻意,隐隐不安着。

  第五章

  侑萱穿着绿色的纱质舞衣,身上披件米色小外套,她垂着美丽的肩颈,坐在诊疗室里,要不是十根扭绞成麻花的手指头,没有人会知道,她其实有多么紧张。

  她不明白自己怎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失误,她摔倒了,在舞台上面,在一个纵身飞跃间。

  她听见观众的惊呼声四起,更可怕的是,她在摔倒之后,居然无法立刻爬起来,就这样,她让从后台冲上来的男舞伴将自己抱下去。

  舞蹈继续着,代替她上场是的很想取代自己的艾美。

  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在舞台上接受鲜花和掌声,可是……侑萱看着医生沉思的眼神,那张严肃的脸上,有着她解答不出的问题。

  突然,一个可怕念头从她脑袋滑过,带起一阵心惊,小小的疙瘩从脚底缓缓攀上,丝丝寒意从肌肤侵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地滋生蔓延着,将她的心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方小姐,我想安排你住院做检查。”医生在看过病历之后,终于开口说话,平板的语调,说出让人无法喜悦的讯息。

  “恐怕不行,我最近还有几场表演,所以……”

  “我想你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住院检查,所期之内,你有任何表演或节目都需要暂停。”

  “有这么严重?”她在发冷,那些冰冷的触手抚上她光裸滑嫩的臂膀,让她忍不住颤抖。

  “小心一点比较好,如果有问题的话,早发现早治疗,成功机率会比较高。”

  “早发现早治疗?医生,请问你怀疑我生什么病,是……骨癌?”一个随口猜测的答案,让医生怔住,侑萱看见他的迟疑,心沉入无底深渊。

  “总之,我会安排你做检查,等一下你去住院组登记资料,一有病房就会通知你。”

  侑萱没去登记,两手抓了一叠资料,傻傻地走出诊疗室,她后悔了,不该赶师丈回去的,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算什么?报应吗?她被老天爷报应了,因为她的心太坏,她没有手足亲情、她连妹妹的男人都抢得下手,老天看不下去,要收她回去?

  好啊,如果真有报应这种事,就该公平一点不是?为什么抢人丈夫的没事,为什么他们可以快乐幸福,合家平安过上一辈子,而她却要被报应?不公平!

  可是,再不公平……她还是被报应了啊,再没道理,她都要死了啊……

  她快要死了……快要死了……死亡是怎么回事?

  在心跳停止后,红润的脸庞会转变成蜡黄色,任再美再可爱,都会像蜡像般推动生命力,身体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凄的气息弥漫整个空间,那是种吓人的死寂……

  她要死了,就要死了……任她再嚣张也嚣张不了,人世因果,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她的时候到了,所以遭报。

  不,不对,医生只是说要检查,没说她是骨癌,没说她快要死去,她可能是……是肌踺炎,对,慢性肌踺炎,如果不医好的话,她将要失去舞台生命,所以医生特别谨慎小心,没错,只是肌踺炎,才不是会杀人的疾病。

  可是……妈妈不也是从摔跤开始?第一次摔倒,她还笑着说:“糟糕,妈妈比侑萱还要小BABY了。”

  不对,不会,她老是摔啊,从练舞之后,她的双腿从来没有一天完整过,摔跤是家常便饭,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急急否认,侑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硬硬的舞鞋在砖道上磨出刺耳的声响,她握紧双拳想向上天抗议,却无预警地,天落大雨。

  哗啦哗啦一阵突袭,浇得她全身湿透。

  是示威?她不怕!不怕天地、不怕鬼神,她连死都不要害怕。知道吗?他越凶、老天会越怕你,她没有家人可帮,所以不能妥协示弱。

  她越走越快,穿过红绿灯、穿过长长的骑廊,身着舞衣的美女,即使湿透,仍然引人注目。

  她不在乎,豁出去了,她告诉自己别害怕!她不再是六岁小孩,面对死亡、不是全然无知……不怕,她不怕!

  反反覆覆的,她一面否认着自己的恐惧,却一面胆颤害怕,她愤愤不平,想大声抗议,可是,她连抗议对象都找不到……

  忽然,她看见路边投币式公共电话,仿佛在黑夜里见到一丝光芒。

  她把包包里面的东西翻倒出来,一个铜板,两个铜板,她把它们全塞进公共电话里,颤抖的指节在眼前晃动,她鼓吹着自己要勇敢。

  “喂,我是周厉平。”厉平的声音传来,唤醒恍惚中的侑萱。

  “我、我是侑、侑萱……”她连声音都在发抖。

  “侑萱,今天的表演顺利吗?对不起,实在太忙,等忙过这阵,我找时间再带你出去玩。”厉平的声音一贯温柔。

  “厉平,我可以,可以喜欢你,对、对不对?”她没头没脑的话,让厉平无从接口。

  “侑萱,发生什么事?你在结巴。”她的口气不对、语调不对,整体都不对。

  “爱情、爱情无罪,你、你说过,爸爸和林、林静雰没错,我不能……不能把悲、悲剧算在他们头上……”她颤抖地说着,“不管,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没关系对不对……就算做、做错,也不会得到报、报应……”

  她语无伦次,重复着许多已经重复过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着,厉平想起静雰阿姨的话,侑萱是想告诉他爱情无罪,还是想坦白自己做过什么?他叹气,柔声道:“侑萱,你人在哪里,我们谈谈好吗?”

  侑萱没来得及开口,电话突然断掉,不要!她还要听厉平的声音,听他说话,她就不害怕,她要看他,听他,要告诉他。“见面吧。我快吓死了……”侑萱急急翻遍包包,找不到手机,也找不到一枚硬币。

  侑萱回家,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不要别人猜到她被报应了,她换上一套干净舞衣,进入舞蹈室练舞。

  她旋转、跳跃,要证明自己没生病,证明那只是一个因为紧张过度而发生的小失误。

  可是……她摔了,第二次摔、第三次摔,双腿摔得多处红肿瘀青。

  她痛到不行,但坚持着不喊痛、不认输,她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在第列数次失败之后,愤怒在胸口炸开。

  凭什么呐!凭什么她这么衰,凭什么她就不能过几天被爱、爱人的好日子,凭什么她就不能活过十八岁,凭什么……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狂乱地舞动四肢,做着最夸张,最吃力的动作,让泪水汗水齐流。

  好气、好怨、她恨,她讨厌当方侑萱,她想要当别人,她不要这个烂命运,她想要平平顺顺,有爸爸妈妈,像所有正常的女孩一样。

  她跳高、摔倒,躺在地上,仍不肯放松按需分配,直到用尽最后一份力气,颓然靠在镜子前为止,她埋首膝间,泪水滑过面颊,滴入地板,而冰冷镜面贴在她的裸背,寒了她的心。

  她想大声号哭,却没了力气。

  真的有报应呵,心不纯,意不正就会被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她的时候到了,老天看见她心坏,她躲不了……

  门被打开,侑亭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轻声唤她,“姐姐。”

  侑萱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溢的愤怒让侑亭不自觉退后。

  “出去!”她吞下喉间哽咽,不准别人看见她的脆弱。

  “姐,求求你,把厉平哥哥还给我好不好?你那么美丽,那么优秀,所有的男生都喜欢你,你不差一个厉平哥哥,可是我、我只有厉平哥哥了……”泪水在她开口的第二秒狂辗出。

  “为什么?”她的声音下降十度。

  她让得还不够? 爸爸让她、家庭让她、疼爱让她,幸福让她……所有她想得到的东西通通让了,她还指望从她身上要什么?

  “我爱厉平哥哥很多年,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爱他,我不能没有厉平哥哥,失去他,我会死,我真的会死。”

  不对,她弄错了,会死的人是方侑萱不是方侑亭,方侑亭是天生的公主,好命也好运,不像方侑萱是天生的倒楣鬼,谈个恋爱就要被老天爷报应。

  “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只要你把厉平哥还给我,我保证,再也不吵你、不烦你、不惹你讨厌。好不好?”

  几时起,厉平是“方侑亭”的,可以用来交换她的安静?侑萱冷笑,觉得这个世界好滑稽、荒谬。

  侑亭看着侑萱的高傲表情,忍不住眼泪。

  “姐,你告诉我,你真的爱厉平哥哥吗?如果不爱的话……”

  “不爱又怎样?不爱,我也不会把他让给你,他是我的,就算我玩腻、玩厌了,就算我想把他像垃圾一样丢弃,我也不会把他丢给你,因为,你连捡我的垃圾都不配。听懂了没?”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说着,刻薄的言词刺伤的不只是侑亭还有她自己。

  她好恨……恨天恨地恨命,恨自己为什么是方侑萱不是别人?

  “姐求求你不要这样说,厉平哥不是垃圾,他是最好最好的男生,我知道,你恨妈妈、恨我,你以为把厉平哥抢走就能报复妈妈,让妈妈痛苦,可是这样做你能快乐吗?你不会因为这样而幸福的。”

  哼,方侑亭改行当算命师了,连她会不会得到幸福都能预知,不过,她还真算得半点不差,她不会幸福了,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快乐幸福?看着你痛不欲生永远得不到心爱的男人,天晓得,我有多么喜悦。”

  侑萱每句话都是谎言,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谎言居然让她痛到无可复加的心得到暂时缓解。

  哦,她懂了,见别人痛苦可以让自己的痛苦减压,只要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不光是我,就不会吓得四肢发麻。懂了……很好,大家一起来不幸,所有人都陪她进地狱……

  “姐,爱情不是这样的,你那么聪明,你一定知道这样做不对。”

  她要方侑亭来教导她何谓正确爱情?笑话!“你以为我会在乎?”她轻嗤一声。

  “那么你在乎什么,告诉我,不管再困难我都为你做到。”

  侑萱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没心没肺的笑。

  侑亭被逼急了,竟嚎啕大哭起来,她死命拽住侑萱的手,跪在地板上大声说:“求求你,求你把厉平哥还给我。”

  “不、要。”

  “你伤害我,就会快乐吗?”

  “对。”不加思考地,侑萱回答。“看你哭,看你悲惨,我心底某个不平角落就会被弥平,你说你什么都没有?错,你有爸爸,有妈妈,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即使这份完整必须牺牲我母亲的性命,你妈妈为了你,也义无反顾地做了。

  “你当了十八年的小公主,知道吗?那原本是我该扮演的角色,因为你,我转任灰姑娘,我才是那个除了厉平什么都没有的女生,所以,我抢走他,理所当然。”侑萱阴沉的脸上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呼吸加重。

  “可是,你不爱他啊。”

  “又怎样?只要他不爱你就可以。”

  “你太过份,你不可以用厉平哥来打击我。”侑亭脸色发白。

  “我过份吗?等我抢走爸爸、赶走你母亲,等到你真正一无所有时,你再来说这句话,会不会比较公平。”

  “你、你……你好坏,我不要你当我姐姐了。”侑亭啜泣不已。

  “我坏,你妈抢走我爸不坏?我算什么?小巫见大巫罢了。”

  “爸爸和妈妈相爱啊,你又不爱厉平哥。”

  “爱有那么伟大吗?只要有爱做装饰品,再不堪、再恶劣的事都是对的?虚伪!我才不要爱任何人,我只要看着让我痛苦的敌人,比我更痛苦几百分……我不在乎自己坏不坏,我只在乎可不可以笑着看你哭,可不可怜笑着看你痛不欲生,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看你带着眼泪祝福我和厉平,就算我不爱他,厉平也是我的……”

  侑萱话没说完,舞蹈室的门被用力打开,厉平大步走进来。

  他温柔的脸上没有温柔笑脸,凌厉的目光注视着侑萱,一眨不眨。

  从接到侑萱的电话开始,他就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他匆匆向特助交代几声就往方家跑,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段谈论,更没想会亲耳证实静雰阿姨的话。

  她果然不爱他,她果然只是演戏,而自己,果然只是她仇恨之下的牺牲品。

  她是个冷血女人,不管他在她身上用了多少精力,不管他花了多少心血,她的回报竟然是利用,失望在胸口堆积,他错看她也……错爱她……

  数不尽的疼痛掐死了他的心脏,他终于懂得她日日背在身上的恨是什么感觉。

  “厉平哥。”侑亭回身,看见厉平,她泪眼模糊,扑身奔入他怀里。

  他听见、他听见了……一阵哆嗦从侑萱脚底蔓延上来,他们完了,彻彻底底完蛋,她再不必费心集点,就算集满三万点,他也不会再喜欢她,他已认定,她是恐怖巫婆。

  不要,她不想这样啊!

  侑萱愣愣地看着他们,她也想扑进他怀里,也想向他撒娇,告诉他,她爱他、好爱好爱他,刚刚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她只是在气方侑亭,除了弄哭她,不会对她造成任何负面效应,反正、反正……她老是用哭当手段,来留住身边所有关怀。

  可他漠然的脸孔,阻止了她的蠢蠢欲动。

  “你不会得逞的。”淡然地,厉平轻道。

  得逞?什么意思?

  她从来没有得逞过啊,好的棒的全让方侑亭拿走,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说喜欢她,不是兄妹、朋友那种喜欢的周厉平……

  所以,哦,暂时当机的脑袋恢复动作了解了,他说“不会得逞”的意思是——他不会让她笑着看侑亭哭,不会让侑亭带着眼泪祝福!

  他不要她了,他要回到侑亭身边,不再被坏心巫婆蛊毒。

  哈,哈哈,报应耶,这才是真正的报应啊!

  太好了,她一直担心重蹈覆辙,这不就是?失去爱情、失去生命,她跟妈妈走的路还真是一模一样。

  呵,好奇怪,这么悲惨的时候,她居然不想哭,只想仰天大笑。

  果然是病了,她病得不轻。

  不知道为什么,雨总是在下,大雨小雨轮番肆虐这个大都会,侑萱抓住手里的小花伞,雨水沿着伞面滑下,风一鼓噪,雨水溅上她的黑洋装。

  等很久了,她在医院外头等待厉平出现,那次之后,他们整整三天没见面。才三天她已度日如年,她终于理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纯粹是夸饰的语法。

  她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即使是父亲,她都没向他摇尾乞怜,乞求一点点疼爱、一点点公平对待,但她甘心狼狈,为了自己真心爱着的男人。

  她对自己说:厉平是最讲道理的男人,只要好好跟他把话解释清楚,他会明白,那些话有多少赌气成份,他也会理解,她爱他,是真心诚意,不是复仇更不是惩罚谁谁的作为。

  她告诉自己,厉平爱她,对侑亭只是兄妹情谊,这份事实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而改变,他终会看清楚,她的感情不包装、不矫饰,她爱他,真真实实。

  她要向他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撒下瞒天大谎,为什么要对侑亭说出那样愤怒的言词,实在是她吓坏了,那个医生的表情,态度,让她以为死神已经接近自己。

  她恐惧死亡,非常非常恐惧,她有好几年时间夜夜作恶梦,梦里,她抱着一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梦里,她的手脚,也一寸寸变得冰冷。

  她不要让误会分离两个人,不要无可挽回,妈妈失去爸爸,便失去她的性命,如果她失去厉平,肯定会和妈妈走上……同样结局?

  她把要告诉厉平的话,在心底复习过一回又一回,以至于,连续站了五个小时,她的双脚丝毫不觉得累。

  终于,她等到厉平,看见他穿白袍的身影,看见他对着身后的同事微笑,笑容还是一样温暖温柔。

  侑萱迈开脚步,踉跄,差点儿摔倒,才发觉两条腿不知道什么时候麻木。

  她不理双腿抗议,硬是奔到他面前,突兀地拦下他,阻断他和同事间的交谈。

  同事看了凝重的侑萱一眼,朝厉平点点头,笑说:“小女朋友来了,我们明天再谈。”

  破天荒地,对所有人都冷淡的侑萱,居然朝对方点了点头,表达善意。那是她从来不做的事,为了厉平,她愿意改变。

  厉平注视她,眉间的温柔瞬地隐去,寒声问:“有事吗?”

  “我们谈谈好吗?”她很紧张,握住拳头的拂陷入掌心里。

  “还有什么好谈?”

  他的口气里有她不认识的冷漠,他的眼神里有她没见过的不耐烦,她知道他气她。

  “有,我要解释清楚,那天……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对不起,我另外有约,等我有空再谈。”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像对待路人甲。

  “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只要三分钟就好。”她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他瞥她一眼,深吸气,提起手腕,眼光落在上面的指针,“好,就三分钟,你说吧。”

  他的态度让她的骄傲受伤了,侑萱咬唇,在心底告诉自己,不怕,她一定要试过才能放弃,三分钟,她要结结实实把握。

  “那天,你听到的话全是假的,我不是真心说那些,而是为了要气侑亭,因为她说你是她的,要我把你让出去,我才不要让,我爱你、很爱……”

  她说得急切,急得让他明白,爱是真的、愤怒是假的,只要他愿意听她一次,她愿意听他一百回,包括……放下仇恨。

  他放下手腕,定定地望她,半晌,叹气。“方侑萱,你怎么样都不肯认输,是吗?”

  “我……”她被他堵得语顿,这是第一次,她发觉自己的口才并不好。

  “不管认不认,这回,你输定了。”

  厉平绕过她,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辆。

  侑萱的眼光跟着他的背影走,看见站在车子外头侑亭笑得满脸春风,厉平走近她,环起她的腰,一起坐进车子里。

  输定了……原来她已经输定了?

  失去力气,手上的伞被一阵风吹开,翻几个滚,卡在人行道上。

  她想去追雨伞,却摔了个四脚朝天,又一阵强风刮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伞远走他方,散了,她和她的伞,散了,她和他的爱情,散了……

  第一次努力追回爱情,她只追到他的冷淡。

  所有人都对她不谅解,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厉平的理解。

  今天全家都到厉平家里替他庆生,她没跟去,却一个人静静站在周家窗外,凝睇着屋里的热闹,就像多年以前。

  厉平说,他在那个圣诞夜晚,爱上卖火柴的女孩。

  瞧,恋人之间都有着一定的默契是不?那个寒冷的夜晚,她也想像自己是卖火柴的女孩。

  今夜,她又渴望起温暖,渴望一双暖暖的大手把她拉进屋里,用暖暖软软的大毛巾擦干她湿漉漉的头发。

  她在窗外等了很久,厉平没有回头、没有发现映在玻璃窗上那道孤独身影,叹气,那只让她不能依靠的右腿隐隐作痛,她蹲下,隐身在开满粉色花朵的九重葛背后。

  月亮很圆,圆得像那个他们在清境农场的夜晚,那晚,她笑问:“如果我吻了你,你会不会马上把我升等?”

  她只是说说,他这个人很重计划,说要一千五百个喜欢才能兑换一个爱,她就认命相信,非得等到二十二岁那年秋天,她才能等到他一声我爱你,至于亲吻,那是过爱情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升等成什么?”他问。

  “情人。”

  “我不碰未成年少女。”他说得斩钉截铁,然后毫无商量,很不浪漫地,把她推开。

  “我已经年满十八岁。”她争辩。

  “我对成年的定义是二十二岁。”他是老古板加三级。

  她不满意地别开脸,然后在他猝不及防间,迅速转过头,在他唇间贴上一个亲吻。

  这个吻有点仓促,甚至称不上一个吻,但她碰到他柔软的唇,满满的,心底沾满他的气息。

  厉平又急又气,问:“你在做什么?”

  她笑出满面春风,回答,“不知道吗?这叫霸王硬上弓,太棒了,我喜欢赢的感觉。”从那次之后,他常常喊她“不认输的丫头”。谁知道,到最后,不认输成了他指控她的言词。

  杂沓的脚步声将她从记忆里拉回,周叔和厉平送爸爸和侑亭他们一家出门。

  对,是他们“一家”,那“一家”里面没有一个方侑萱,她差一点点就把厉平从那一家里拉出来,重新组成一个新家,没想到,骄傲让自己功亏一篑。

  车子远行,侑萱从九重葛后面走出来,周叔看见她,拍拍儿子的肩膀,要他和侑萱好好谈。

  她向周信彬点头,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那就是周叔,待她最好的周叔叔。

  侑萱努力拉了拉唇角,没忘记他把骄傲甩回她脸上的难堪,她很想假装上次不存在,可是对心高气傲的她,好难。

  “你找我有事?”厉平冷淡问。

  “嗯。”她点头。“上次你问过我,为什么要买棉被和床单,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现在我想说了。”

  “不必,我不感兴趣。”他答得冷漠。

  吞吞口水,她企图假装没听见他的拒绝。又是报应了,近朱者赤,接近她的周厉平也学会拒绝别人、拒绝得不留情面。

  “我买了个房子,很漂亮,有个小小的花园,可以种种花、种种树,我选了三棵桃花心木,记不记得我们去中兴林场?我很想看看种子爆开、竹蜻蜓满天飞的景象。上个月房子装潢好,你陪我买床具组和家饰,我想把房间弄得美美的,住起来舒服些。

  “你老是告诉我,不要对爸爸那一家人愤怒,我听进去了,我想,也许搬出来少见面、少摩擦,愤怒自然会慢慢平息,我愿意放下仇恨,因为那是你要的,我会尽力为你做到,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不会以爱情为手段,来达到某些目的。”话说完了,侑萱看向他,他面无表情。

  她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继续把自己的讲稿演出完毕。

  “我担心你会说,未成年少女不准独居外宿,所以我帮你留一间卧室,喏,这是你的钥匙、你的生日礼物。”

  她打开掌心,把礼物递到他面前。

  厉平冷哼一声,抬眉,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说完,他转身回屋。

  匆忙间,她拉住他的手,急问:“我要怎么解释,你才愿意相信,我没骗过你的感情?”

  “也许你连自己都骗过,你不爱任何人,除了你自己之外。”他抬高手,将她的五指从手臂间拔开,头也不回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苦笑,第二次,又失败了。

  再次提勇气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医院打过几次电话给她,她置若罔闻,她是一种龟缩动物,以为藏着躲着,就能安然无事,可是,这个理论在厉平身上不通用。

  这个星期,他一样到方家,一样对侑萱视若无睹,也只和“那家子”说话,他又站回他们那一国。

  她堵过他好几次,他总是冷着面容,静静地等她说话,可是面对那样一张脸,谁都没办法把话说齐全。

  星期天中午十二点五分,周叔和厉平又到家里吃饭,周方两家的世交关系不是说假的。这次,他们专门来品尝林静雰新学的万峦猪脚。

  从二楼落地窗望下去,她看见方侑亭勾着厉平的往屋里走,两人说说笑笑、态度亲密,侑萱心底激起两分怀疑,他们之间真是厉平说的那种兄妹关系?

  侑萱再看一眼收拾好的行李,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第三次,放下骄傲、鼓起勇气。

  下楼梯,她突兀的出现,让气氛瞬间尴尬,但她看不到别人,笔直走到厉平面前,一瞬不瞬地看住他,像孩子似地,任性。

  “我要和你谈。”她眼底只有厉平的身影映在双瞳里。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有,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现在不说的话,以后我们都没机会了。”

  她固执地站在厉平面前一动不动,用态度表明了坚持,如果不谈,谁都别想吃饭。

  周信彬看看侑萱又看看儿子,拍拍厉平的肩说:“去吧,有什么事情,心平气和谈开,不要存着疙瘩,不管怎样,以后都要经常见面的。”

  厉平的眼底透出冷然,他淡瞄侑萱一眼,起身。

  没有打招呼,侑萱跟在厉平的身后走出家门,不懂礼貌是她的特质,所有人都很习惯她的突兀。

  走进院子,厉平在一棵大树前停下,没回头,语调平板。“有什么话,说吧。”

  “我生病了,可能会死。”上网查过,她所有症状都是骨癌的征兆,尤其,她丢不开遗传这一项。

  他没回身,但肩膀明显震了一下,她可以因此认定他对她仍然关心?侑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不定,只是会错意。

  “是医生说的?”

  “不是。”

  他松口气。须臾,温顺好看的浓眉蹙紧。

  “我常常摔倒,可能是骨癌。”

  跳舞的人哪个不摔,她从小摔到大,如果是骨癌,她能活到今天?要说谎,她该打点草稿,而且不应该在医生面前说有关医学的谎话。

  “那天我在舞台上摔倒,师丈送我去医院,医生语带保留的口气让我很害怕,我吓坏了,才会对侑亭说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对侑亭泄恨,我没有不爱你,真的没有。”

  回身,厉平脸上带着一丝鄙夷。“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招数,好把我从侑亭身边抢走?”

  招数?他把她的病看成招数?她在侑亭面前的一个谎言……

  “不是招数,是实话。如果你还在乎我,请你在最困难的时候陪着我对抗病魔,我需要支持和鼓励。”她不要一个人寂寞死去,像母亲那样。

  “没错,前提是——如果我还在乎你的话。重点在于我已经看清楚你的真面目,像你这样的女生,不值得在乎。”

  “你不在乎了?是气话还是真心话?”她锲而不舍追问着。

  “我没生气,事实上,我很感激你让我看清楚这一切,让我明白谁才是我该用心思追求的女生,我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的,不过为了不让你老是编些无聊的谎言试图改变,我还是先告诉你好了。

  “两个月后,我将和侑亭订婚,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姨子,届时,不管你会不会含着眼泪,都请你祝福我们。”

  绝然的话,像一把刀斧狠狠划过她胸口,侑萱死咬住下唇,不让尖叫声脱口而出,这刻,她再不能假装看不见他对她的恨。

  低头,她把泪水锁在胸口,任它发酸发臭。

  她艰涩开口,“求你原谅,我试过三次了,这三次,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无愧于心,再重申一次,这三次我说的每句都是真的,爱你是真的、买房子是真的、我会死……也是真的。”

  厉平没反应,她吞入哽咽,继续往下说。

  “妈妈教我,凡事试过三次就对得起别人和自己,我并没有你想像中那样固执,对于和爸爸建立感情这件事,我试过三次,可惜他视而不见;我试着把你从身边推开,也试了三次,但你不为所动,继续待在我身边,一点一点用温柔煨暖我的心,我是人、不是木头,所以,我会爱上你,理所当然。

  “我不对爱情用心机,是因为我亲眼看见母亲在爱情上面花尽心血却徒劳无功。我很小便学会,爱情是勉强不来、无法要求,不能一分耕耘就得一分收获的事情,所以……对侑亭说的那些话,纯属气话。”

  话说完了,她抬头看他。

  厉平也回看她,目不转睛,许久,他露出一抹笑容,但那个笑里,没有温柔。

  “你有很好的口才,可惜说服不了我。”

  低眉,她懂了,点点头,“不管怎样,我试过三次,够了。”她没哭,反而轻笑出声,“我不会含着眼泪祝福你,我要笑着祝你幸福。”

  “我很高兴,你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他说反话,反得想拿刀痛砍自己,但他不会改变、不会再度伤害侑亭,他会完成自己对方叔叔和静雰阿姨的承诺。

  至于侑萱……他看清楚了,最爱的女人不见得是最适合自己的女人。

  “我是。”她用力点头,像赌气似地。

  “很好。”说完最后两个字,他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侑萱站在树下,骄傲地挺直背脊,她将眼睛瞠得大大的,不准泪水下滑,她逼自己记忆,收集他的背影,轻轻地对着夜风低语。

  “再见,我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