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6

柳寄江:金屋恨 104 - 111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百零四:沉疴入骨落发雪】

  然而寻找堂邑侯府的那个小厮,一直不得要领,长平侯卫青心中隐隐有着不祥之感,匆匆赶回长安,连往明辉殿辞别养伤的阳石公主都没有。终于阻止了卫皇后孤注一掷的疯狂,然而,到最后,方才发现,他们一步一步,俱在对手算计。
  长安城未央宫
  廷尉府由张汤负责,便像一个铁桶般,让卫家探不得一丝消息去。卫子夫忧心困于廷尉的儿子,挥之不去的恐惧啃啮着她多虑的心,渐渐的便看着镜中的佳人憔悴了。
  “娘娘,”采薇喊了一声,落下泪来。
  “怎么了?”卫子夫不经意的问。看着采薇含着哀伤和怜悯的神情,渐渐心思转坏,寒声道,“有什么就说什么,若敢藏藏掖掖的,本宫饶不了你。”
  采薇无奈,将置于身后的木篦递出。
  篦齿之上,缠着一根白发,那么长,那么柔,那么细,从头到尾白的通透。
  她愣愣的看着,很久,方撕心裂肺的笑出来。
  建元二年,年少的陛下初见卫子夫,放下她的发簪,赞道,“美哉秀髻。”
  曾几何时,那头吸引君王的眼光留连的青丝啊,渐渐染上了雪的颜色。君王,还会回头看她么?
  “娘娘,”采薇大声唤道,“你不要笑了。”声音里,有着不忍。
  卫子夫定定的望着她,语气幽微,“你说,陈阿娇是不是也有白发了?”
  那个女人,比她还长上数岁呢。
  “这。”采薇犹豫了一会,方道,“也许吧。”
  印象中。陈娘娘一直笑容淡淡,时光。在她身上,仿佛亦比别人走的慢些。
  “算了,”卫子夫渐渐心灰意冷,“到如今,本宫只求。据儿平安,青弟平安,阳石,”她迟疑了一会,慢慢道,“也要平安。”
  而据儿,你到底如何呢?
  皇二子刘据在廷尉府中,虽然不曾受到刑训,张汤亦不曾特意慢待。但廷尉府到底不比椒房殿和博望轩,过的落魄些。然而他心性平和,倒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样子。让狱卒啧啧称奇。
  这一日,狱卒换班。新来地狱卒巡房。趁着同伴不注意,将一团纸卷掷入牢中。不着痕迹。刘据一愣,偷眼打量,然而他依然和同伴勾肩搭背,言笑晏晏了。
  展开纸卷,其中裹着一块炭笔。上书:吾乃昔卫将军军中士,感将军恩德,愿为据殿下传话。
  刘据犹豫了一会,敌不过对母亲的想念忧心,飞快的写道,安好,勿念。
  过了半日,狱中烛火不知被何处来地风吹熄了,狱卒骂骂咧咧的重点了。不一会儿,便又到了交班时辰。他出了狱门,直奔司农府而来,将刘据手书交给桑弘羊,一一言了。
  桑弘羊含笑喟叹,“这个刘据,倒也算是个人才,耐地住寂寞。只可惜……”他意味深长的说道,眼一转,吩咐道,“下去领赏吧。”
  那狱卒欢喜的下去后,怡姜从帘后转出,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虑,“阿桑,你这样做,是否稍嫌阴狠?”
  “咦,”桑弘羊含笑望她,“我可不知道,你是这么心软的人呢。”
  怡姜亦想起峥嵘地少女时代,微微一笑,“若是昔日,我自然不会皱一下眉。只是,”她顿了一顿,轻轻低下头来,伸手抚住微微隆起的腹,“怕损了天和,伤了他。”
  桑弘羊静默片刻,扬眉笑道,“好吧,看在孩子份上,我就不再动其他脑筋,单看卫子夫这次,是否挺的过这关吧。”
  他负手看向未央宫方向,那个端坐其中的女子,曾经的聪敏知进退,被华丽的未央宫锁了这些年,磨损了多少?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正如她的名字,一切都为子为夫。在谨慎的卫青不在她身边之际,用她最在意的儿子来对付她,应该能奏效吧。
  “况且,”他冷冷笑道,“天若要报应,就冲着我来吧。总找着那些没出世地孩子,算什么呢?”
  元鼎元年三月一天的深夜里,卫皇后在寝殿被贴身女官唤醒,匆匆出了寝殿,问道殿下跪着的内侍,“你说你有皇次子地消息,是真的么?”
  那内侍便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同乡是廷尉府地狱卒,昔日在卫将军帐下,感念将军恩德,冒死传出地据殿下的消息,请奴婢递给娘娘。”言毕递出纸卷,举过头顶。
  “娘娘,”采青在卫子夫耳边轻轻道,“此人曾受卫家恩,可信。”
  卫子夫便点点头,示意采青递过纸卷,展开看,确是刘据手迹,只潦草地四个字,安好,勿念。笔力断续,拖沓。心中不免一恸。
  “奴婢听那同乡说,”内侍泪落道,“那张汤仗着陛下宠幸,一心投靠陈家,虽没有明着刑讯皇二子,暗地里的刁难,克扣,不知有多少,死瞒了不给娘娘知道。皇二子写这个手书的时候,口中道,不欲母后担忧,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纸卷被握的久了,早揉成一团,上有一二斑点,细看来,果然是泪渍。卫子夫握紧了手,将牙咬住,怒道,“竖子乃敢。”遽的回身进殿,背影里透出一点决绝来。
  “娘娘,”采青心惊胆战,连忙挥退了内侍,跟进来,轻声问道,“娘娘打算如何?”
  “采青,”卫子夫抬起头来,慢慢吩咐道,“明天清晨,便宣驸马李楷进宫,来看看他的妻女吧。”
  那一刹那,采青仿佛在这个一向温婉的皇后面上,觑出一点森森的鬼气来。然而眨了眨眼,卫皇后便渐渐又抿起了温婉的笑容。
  “可是。娘娘。”采青忙道,“陛下就要回来了。阳石公主不也去认罪了么?陛下会回来放了据殿下地。”
  “没用的。”卫子夫摇头,慢慢道。“阳石血谏,陛下都没有放据儿的旨意。足见,他是真地不要卫家了。”
  第二日,卫长公主驸马,臣相李蔡幼子李楷进宫探视妻子,以及刚刚出世的女儿。
  “臣李楷。参见母后。”他抱着新生地女儿,向卫子夫请安。
  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宫人尽皆退下。卫子夫望着李楷怀中的女婴片刻,方移目感伤道,“若是这孩子的弟弟还活着,该有多好。”
  “什么?”李楷的笑容渐渐散了,惊疑问道,“母后说什么?”
  “那一日,”卫子夫慢慢道。“卫长生地其实是龙凤胎,只是那个男婴刚落地就死了。”
  “可是,”李楷面上血色渐失。口吃道,“宫里给臣的消息。”
  “那不过是本宫不想让卫长伤心。瞒了下来罢了。”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那毕竟是李楷骨血相连的儿子,是他的第一个嫡子。李楷牙齿咬的咯咯响。渐渐红了眼眶。
  “若不是陈阿娇的消息传来,卫长惊了胎气,何至于如此?”卫子夫慢慢道。
  李楷慢慢的抬起头来,迟疑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昔日文帝在位,馆陶公主小心翼翼。到了景皇帝即位,便渐渐飞扬跋扈起来。”卫子夫笑的诡谲,“你可知道?”
  “娘娘地意思是?”李楷失声惊呼,“这怎么可以?”
  “卫家兴衰如何,已经与李相绑在一起了。”卫子夫微微一笑,“陛下不会听什么你父亲并不知情的话的。而且,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陛下如今在上林苑,耽于女色。在文,你父亲是丞相,手握朝纲。在武,长信侯不在国内,军中长平侯与冠军侯地威望,尽数我卫家。”
  “这些话,你转告你的父亲。让他做个决定吧。”
  臣相李蔡称病不出,坐在府上,思忖着卫皇后地话。
  那个未见过面地孙儿,他固然有些伤心。但他并不是只有那一个孙儿。只是他到底高贵些,有着皇家的血统。
  妇人之见。
  他冷嗤着卫子夫传来地话语。今上精明英武,在位二十余年,平匈奴,展疆域,治经济,安国民,威望之盛,盛于本朝历任皇帝,岂是那么容易推翻的。他继公孙弘为相,在今上手下这么多年,看尽了这个君王的手腕。他纵是耽于美色,又哪曾放松了权柄半点?
  只是,卫皇后说的到底还是有些是对的。譬如,陛下的无情。
  卫家若倾覆,陛下不会放过他李蔡。
  卫家若奋起拼搏,只怕倾覆的更快。
  那么,他李蔡,如何求得自保之道?
  他本想做全不知情之状,但卫子夫如溺水之人,竟是对任一根可能救她的稻草都要抓一把,亦粉碎了他的希望。
  如今看来,竟是一个死局。
  若是,断臂弃子呢?他心头一跳。
  长平侯卫青匆匆赶回长安,过府未入,直像未央宫而来。听了卫皇后的话,闭了闭目,叹道,“糊涂。”
  卫子夫亦冷笑,“若是据儿没了,卫家便完了。左不过是完,右不过是完,不如豪赌一把,或有一线生机。”
  “张汤怎么敢让一个皇子死在他手上?”
  “纵是不死,伤了,残了,卫家亦没有机会了。”
  “三姐,”卫青慢慢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聪明,有主见。但所有的聪明,一到了据儿那里,反成了拖累。”
  “你要反,我问你,我们哪里有兵?”
  卫子夫迟疑道,“不是有青弟你……?”
  “我曾带的军人,是抛头颅,洒热血,跟着我驱逐胡虏,保我大汉河山的。他们会跟着我,去杀他们的皇帝?”
  “更何况,陛下本是英主。他在上林苑处置卫家,你道他真不不曾防过我们?别的不说,汉家发兵制度,是要兵符的。”
  “难道,”卫子夫渐渐绝望,“我们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么?”
  “阳石血谏之际,陛下未免心中动摇的。”卫青叹道,“可如今……?”他缓缓摇头,“娘娘,你把公主用命换回来的一丝生机给挥霍掉了。”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百零五:成于斯而败于斯】

  元鼎元年春三月末,刘彻于上林苑收到丞相李蔡飞马传来的奏章,勃然大怒,掀了弗苏殿的御案。回到内殿后,陈阿娇尚觑着他面色阴沉,不由问道,“怎么了?”
  刘彻却没有答,只是问伺候在一边的御医,“娘娘的身子如今如何?”
  须发皆白的御医斟酌了一下,道,“这些日子调养得当,渐渐大好了。”
  “那么,可以回长安了么?”
  御医惊疑不定,拱手道,“若是车马走慢些,大略是可以了。”
  刘彻便点点头,吩咐道,“准备下去,即刻回京。”
  这决定来的这么突然,陈阿娇心中便若有所悟。
  元鼎元年的这次春狩,可以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走马灯似的各项事情的发生,出乎众人意料,再也没有心思狩猎了。然而偌大的事情,起因不过是公孙敬声与阳石公主表兄妹间的私情。阿娇便与母亲馆陶大长公主说,请她约束陈家本家子弟,莫要再重蹈覆辙。
  “阿娇你放心吧,”大长公主昂起头来,傲然道,“陈家三代富贵,又历了起伏,怎会与卫家那种暴发户一般。”
  因为御医的吩咐,又有馆陶大长公主随行,刘彻便没有让阿娇与他同登御辇,另置了一辆舒适的宫车,让她们母女祖孙一叙。
  她又抱过刘初,心疼道,“可怜见儿,平白遭了这样一出罪。初儿不要怕,你父皇会为你做主的。”
  刘初便心思重重的点点头。问道,“父皇会怎么处置阳石或是刘据呢?”眉宇间有一丝忧虑。
  “父皇的事,你便不用担忧了。”
  陈娘娘的宫车后。便是阳石公主地车驾。侍女新沏了茶,怯怯捧上,道,“公主,喝一口吧。”
  刘纭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她的头上尚包着触目惊心的白纱,这些日子清晨在镜中见了,自己都有些疑心,怎么有那样地勇气,在弗苏殿上,凛冽的撞向柱子。又或者,为什么既然撞了,却没有死去。还要饱受内心煎熬,等待着父皇最终地决定。
  决定。她,生,还是死。存。还是亡。
  那座庄严尊贵的御辇里坐着的,是这座大汉盛世至高无上的帝王。同时。也是她的父亲。可是,很多时候。她宁愿,他只是她地父亲。就不会有这样煎熬的局面。
  渐渐的,似乎能明白了,当年,陈皇后一心一意待之如夫君,而非帝王的心意。
  前面的宫车传来轻轻的欢声笑语,那么和乐融融,与她,却是讽刺。
  为了照顾陈娘娘,宫车一应行的平缓,到了近晚,方远远见了长安城门。车驾辘辘,从章城门入,直奔未央宫西司马门。行经白玉汉桥时,宫门大开,车马却俱都突然停下,“怎么回事?”馆陶大长公主掀帘问道。三朝公主气势,威严无比,身边执戟侍卫不敢怠慢,单膝跪下禀道,“前面有人拦住了御辇。”
  风中传来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破碎而断断续续,“卫皇后与皇二子有……之意,……可诛,在陛下……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巫蛊。”
  最后两个字,像噬骨的野兽一般,突然出现在阿娇面前,面色一白,连手中地茶盏跌下去,溅的全身上下都是,都毫无所觉。
  御辇之上,天子怒气到了极致,反而平静,吩咐道,“就地,掘。”
  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马何罗便来报,的确掘出了三具木人,上书地分别是陈娘娘,皇长子,以及……皇帝的生辰八字。
  “父皇,”刘纭脸色惨白,再也顾不得额上地伤势,跌跌撞撞地下得车来,欲往刘彻面前去,然而侍卫如潮水般将她隔住,不过是瞬间,明明是父女,就比陌生人还要遥远。
  “父皇,”刘纭跌在地上,嚎啕大哭,绝望道,“母后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地。”
  仿佛只在一刻中,她便不再是大汉的公主,而只是一个待死的罪人。
  “陈阿娇,”她望着身后的宫车,怨毒道,“你这样陷害我们母女,良心都没有丝毫不安么?”
  阿娇任由宫人替她换了衣裳,脸色苍白,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听了这样的话,不过冷笑一声,掀帘道,“我纵要对付人,也不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一言已毕,松开手,帘子落下,都没有再看车外人一眼。
  刘彻面上冷漠,沉声吩咐道,“护着陈娘娘,绕道回长门宫。”
  马何罗应了一声,自行指了一个得力手下,护着陈娘娘的宫车,转了方向,沿着宫墙向西而去。
  回到了长门宫,陈阿娇尚有些神不宁。刘嫖却是极开心的,“当年,阿娇你陷身巫蛊案,才由得她一介歌姬上位,如今,她自己摊上这趟子事,足见,卫家的气数是尽了。”她畅声笑出来,笑声极是快慰,“卫家一倒,还有哪个皇子能和陌儿争储位?”
  “娘,”阿娇的声音有些尖锐,“这件事,……”她迟疑道,“陈家没有插手吧?”
  刘嫖一怔,笑容慢慢的淡了,“那倒没有。陈家的确在整件事间做了一些手脚。但是要推倒卫家,其势已经造足。并不需要多此一笔。”
  “也许,是卫子夫知道无幸,丧心病狂,自己做下的呢。”她不在意的猜到。
  当年,卫子夫利用巫蛊之势逼自己下位,当知刘彻有多么痛恨巫蛊,而巫蛊之力,纯属无稽之谈。当年楚服巫蛊卫子夫,又何曾对她造成半点影响?当不会做这么蠢的事。
  她想起汉武一朝巫蛊祸事之烈,宁可错杀。不肯放过,不自禁打个冷战。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对刘彻说,她亦涉嫌巫蛊,这一回,刘彻会怎么处置她?她这样想着。心头便渐渐生出一抹灰。
  未央宫里传来消息,盛怒之下的陛下将卫家相关之人毕都下狱,椒房殿女官宫人全部打下掖庭,卫皇后禁足椒房,这一回,由期门军监守,不似上回,而是货真价实的囚禁了。意识之间,未央宫风声鹤唳。连带地前朝也风雨欲来。
  卫家之败,已是必然之势。
  同时下狱的,还有卫长公主的夫婿。李楷。丞相李蔡跪在宣室殿前,恳求陛下看在其幼子年纪尚幼。以及自己首告之功地份上。饶过李楷。
  宣室殿里,刘彻看着廷尉呈上来的巫蛊牵涉名单。心头有些不宁。
  满满几张纸地名单,有他的臣下,忠心耿耿,在汉匈之战中,一马当先;有他的枕边人,在他最低谷之时,温柔相待;有他的子侄,有他的儿女,骨脉相连地儿女。
  他曾期待着他们到来,用着稚嫩的声音,喊着父皇。
  轻飘飘的几张纸,与家,与国,与他,都有着很重的份量。
  可亦是这些人,在他远在上林之际,策划谋反。虽然未成,但反意已生。
  他想起上林苑中,阿娇明明无事,却昏睡了那么久方醒。莫非,便是巫蛊所致?他的眸渐渐冷了下来。
  论心狠,他自认不逊于历代帝王,人若叛他,他又如何容的下人?
  执起御笔,鲜红的朱砂批复道,“准。”看着自己都觉得心烦,摞到一边不看。
  若是明发出去,便再无挽回机会了。
  “陛下,”杨得意面容迟疑的上来,“丞相还跪在外面,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
  刘彻冷笑道,“他爱跪就跪吧。”
  黑色的冠服掠过李蔡面前,如同一阵风,转眼即逝。李蔡心中一阵惨然,嘶声唤道,“陛下。”皇帝却已经去地远了。
  未央宫的风吹在刘彻身上,忽然的,很想见一见阿娇,宠辱哀乐皆淡然已对地阿娇。
  巫蛊二字,与阿娇,是一抹伤痕。如今,这伤痕被血淋淋的挖开,她想必也怨怼吧。
  廊下传来细细地声响,他皱眉。杨得意见微知意,喝道,“什么人?”
  一个皇子服饰地男孩从廊下出来,拜道,“父皇。”
  “旦儿,”刘彻不免有些意外,一直以来,他最在意的孩子除了悦宁,便是刘陌与刘据。对于刘闳与刘旦,见地都要少些。
  “儿臣在这边玩耍,见了父皇过来,这才在一边的。“刘旦道。
  刘彻点点头,不经意间想起他的母亲李芷,当年,亦是唇不点而朱。
  数日后,宦官苏文前往长门宫求见陈娘娘,陈娘娘言辞淡淡,最后让人给撵了出去。刘彻知闻此事后心情倒好,只是笑道,“阿娇看透世事后,还是不改赤子心肠。”吩咐道,“往长门去吧。”
  杨得意便欢喜,在无人注意处,悄悄的吁了口气。
  廷尉府向陛下询问对卫家的处置,阿娇想了想,问道,“陛下真的相信巫蛊之事?”
  刘彻不免沉了脸,“娇娇总不会为卫家求情吧?”
  陈阿娇抚了抚自己的良心,道,“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
  “当日在上林苑,早早问我怪不怪她,我曾经说,如果有些注定失去,那更要珍惜眼前的。”
  “卫长和刘据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但是,是你的。”她看着刘彻,道。“你如今狠的下心,将来,也不要后悔,更不要来怪我。”
  “种瓜黄台下,瓜熟籽粒粒。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未可,四摘抱蔓归。”
  刘彻听她曼声吟着,压在心底深处的那一点柔情终于被牵出,“娇娇,”他柔声唤着,亲吻着她。阿娇在他的亲吻里苦苦一笑,由她这个卫家的对手来求情,刘彻自然听的进去。这个时候的刘彻,也许远没有历史上的汉武帝心狠决绝。而她,不过是推他一把。
  而她选择这样做,后世人余的那点良心与凡事求公正固然是因由。但也有着对陈家日后局势的忧心。卫家若彻底颓废,陈家独大,焉知何日又犯了这个帝王的忌讳,还不如留下卫家的一抹命脉,反正已无翻天之力。
  卫子夫失了后位,刘据的影响力也就大打折扣,她势必不能再次阻止刘陌的登上储位。她的儿子她自己了解,待亲人温和,其余时候手段是极狠的。自古以来,长久坐着太子位的,少有好下场。所以,她拼尽力气,为他留一个对手下来。若能分了陌儿的心,或许,他日,父子对立便会缓和的多。
  “可是,娇娇,”刘彻问道,“你不替卫子夫求情么?”
  她肃然道,“我不替卫子夫求情,不替阳石求情,不替公孙敬声求情,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罪过。而我,永远都不可能为卫子夫求情。”
  第二日,宣室殿里传出旨意,皇后卫子夫犯下巫蛊案,废黜皇后位,上绶玺,移出椒房殿。阳石公主与公孙敬声加害悦宁公主,前者废为庶人,后者赐死。太仆公孙贺教子不力,除候除官,贬为庶人。丞相李蔡贬为庶人,续用赵周为相。其余人等皆从轻发落。株连范围并不算广。
  风雨一时的皇后巫蛊案,凭着刘彻以往的性子,众臣以为定是腥风血雨,却不料如此轻轻揭过,尽皆愕然。然而失去了皇后位,卫家到底算是倒了,再无起复可能。众人便将眼光投向长门,昔日冷宫,如今门庭若市。
  皇后卫子夫在椒房殿弄琴,听了旨意,无声微笑,有礼问道传旨的尚炎,“可否让本宫见一见陛下?”
  “还有必要么?”尚炎假笑问道,“娘娘请吧。”
  卫子夫也不强求,点点头道,“知道了。”进了内殿。
  “娘娘,”采青采薇落泪,抱住她的脚,道,“你何必如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陈娘娘不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么?”
  “本宫却没有这个机会了。”卫子夫缓缓摇头,“陛下心知肚明,本宫犯的不是巫蛊,而是谋反。明着按照巫蛊案的流程,不过是废后。但陛下如何容得本宫生过叛他之心?还不如在密旨下来之前自尽。密旨下来,本宫是认罪伏诛。密旨没有下来,本宫便是自尽,陛下心中但凡有半点哀怜之意,陈阿娇亦不是斩尽杀绝的人,若是他们能善待本宫四个儿女,本宫九泉之下,便可告慰了。”
  元鼎元年四月,皇后卫子夫自缢于椒房殿。
  消息送到宣室殿时,刘彻方拟好密旨,愕然了一下,将密旨摞在一边,叹了一口气。
  原来,再柔婉的女子,骨子里也是有一股烈性的。
  刘彻另拟了旨意,卫子夫以妃礼葬于妃园。
  因为明面上,废后的罪名是巫蛊。陛下重赏了当初首告的江充与宦官苏文,却在不久以后,分别寻了个罪名,各自乱棍杖毙。
  此时已经到了元鼎元年夏,长信侯柳裔传来消息,已经攻下昆明,滇国国王投陈大汉,滇国并入大汉疆图。
  一时之间,陈家威望,达到顶峰。唯一缺的,便是陈阿娇失去的后位了。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零六:滇山滇水带雾来】

  前后两任皇后,皆废于巫蛊,未央宫里便渐渐有了流言。是陈皇后怨恨当年卫皇后的陷害,反指使家人陷害而为。
  “你们没发现么?”宫人绘声绘色的道,“昔日陈皇后为后十一年,而卫皇后到事败为止,也恰好是十一年。”她叹了一声,道,“当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娘娘,”绿衣说起来的时候身子尚气的瑟瑟发抖,“我会去教训那些空口白舌的蹄子们,你别往心里去。”
  陈阿娇掐指算了算,道,“从元朔二年,到元鼎元年,果然是十一年呢。”
  “娘娘,”绿衣一怔,抱怨道,“她们都欺到你头上来了,你还这么云淡风轻的。”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管不过来的。”阿娇并不在意,只道,“三宫并不归我统辖,你们也注意些,别恃宠而骄了。”
  长信侯的战报传到的时候,长安城举城沸腾,这是开疆拓土的功劳,论起来并不逊于当年数战大败匈奴之盛。
  过了些日子,刘彻到长门之际,便若有所思的望着阿娇,待得阿娇躲不过了,便望着他,听他问道,“娇娇,你要搬回椒房殿住么?”她本能的皱起了眉,厌恶的摇头。
  虽然,很多年前,那座代表着汉朝中宫的繁华宫殿,也曾被她当作过今后一生的家。可是,世事变迁,渐渐淡了。到如今,椒房殿三个字,已经紧紧的与卫子夫联系到了一起。仿如骨血,密不可分。
  而她,不愿意踏进那座有着卫子夫气息的宫殿半步。不仅是因为,对那个女子的最后一点尊重。也是因为,她怕,进了,所有淡了地幽怨就会重重泛起。而她会在被逼疯之前,一把火。将那座宫殿付诸灰烬。
  多么奇怪的感情,她可以渐渐淡了对刘彻的爱恨,却执着着对卫子夫地怨,誓死不放。虽然,彼此的恩怨,由刘彻而起。
  也许,对女子而言,真地是,怨比爱记得深一点。
  然而。刘彻却没有追问源由,只淡淡的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娇娇便往昭阳吧。”
  “为什么一定要搬呢?”她气闷的回过头。“我一直在长门。不是很好。”
  “这一回却由不得娇娇不搬了。”刘彻勾了勾唇角,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道,“朕打算从长门开始,往西到整个建章乡,再建一座建章宫,娇娇便只能暂时住到未央宫去了。”
  陈阿娇目瞪口呆,半响才轻轻说了一声,“奢靡。”
  刘彻眯了眯眼,好笑道,“娇娇,你说什么?朕好像没听清楚。”
  “难道不是么?”阿娇理智气壮道,“一座未央,一座长乐,尚有北宫,桂宫,还不够你住么?”
  “朕看桑弘羊拼命挣钱,颇为辛苦,便想着方法帮他花钱了。”刘彻不在意道,拉过她的青丝在手中把玩,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你的身子才算是大好了呢?”
  阿娇便轻笑,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了,想想不甘心,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喜欢昭阳,太富丽堂皇了,和我不合。”
  “成。”刘彻心情尚算好,并不与她计较,道,“未央宫里空着地宫殿,随你挑。”他意味深长的望着阿娇的娇颜,“纵然娇娇挑的还是椒房,也是可以的。”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陈阿娇最后挑的便是玉堂殿。
  刘彻叹了口气,道,“玉堂殿虽好,到底偏僻了些。”
  阿娇不在意道,“我还是喜欢清淡偏僻些的地方。”就如长门宫。
  从元朔六年住进这座宫殿,已经快有七年了。渐渐的,便有了感情。
  到头来,还需道别。
  陛下吩咐,玉堂殿上下一应宫人,需得细心伺候陈娘娘,陈娘娘饮食起居所用器具,悉如皇后。
  “悉如皇后,”绯霜殿里,闻心嫣然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叹道,“想不到,到最后,这未央宫,还是陈皇后的天下。”
  “花无百日红,”多年独居深宫地日子,让李芷无奈有了很好的耐心。她坐在窗前,慢慢道,“君恩在时千般好,君恩不在有谁怜?”
  绯霜殿还有一个皇子,宫人尚不敢怠慢,那些无子伴身的宫人妃嫔,在陛下多年如一日对陈皇后地宠爱中,将青春消磨,只怕,渐渐灰心了吧。
  “娘娘难道以为,”闻心讶然道,“陛下有朝一日,会淡了陈皇后?”
  “闻心不要忘了,”李芷嫣然笑道,“陈皇后,年纪已经不小了。”
  所谓悉如皇后,就是说,她,到底,还不是皇后。
  “可是,”闻心吃吃道,“卫娘娘去后,陛下对陈皇后宠爱从未见衰,还有见长之相啊。”
  “为人要着眼大处,”李芷低首,不在意道,“何况,就算如此,卫子夫故去,未央宫内多年的平衡被打破。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渐渐就有一番新气象了。”
  在这世上最繁华也最荒凉地所在,若没有那个上位者地保护,走的每一步,就要自己为自己谋画。她不是不知道,每上一步,都是在刀口弄险。但将青春寂寞地燃烧在无人可见处,亦是一种缓缓的死亡。若是,只有她一人,这一生也就渐渐这么过了。可是,她又如何能不为子女挣出一份天地。
  “母妃,”六七岁男孩软软的声音在殿外唤道。
  李芷神情转柔,道,“旦儿么,进来。”
  刘旦走到李芷身边,欢喜道。“母妃,今天父皇唤我和三皇兄到宣室殿,问了我们功课。父皇说了。要我们去博望轩呢。”
  李芷微笑点头,道。“那么,父皇是看重你一点,还是看重你闳皇兄一点。”
  刘旦偏头想了想,道,“差不多吧。父皇听三皇兄说的时候。赞了个好字。我答的不好,父皇没有赞,可是父皇一直在微笑。”
  “其实,”刘旦沮丧道,“就算我们都不错,父皇最看重的,也只是大皇兄罢了。听说,今日,朝臣们又联袂上奏。请父皇早立太子,以安天下。”
  卫皇后已逝,这一次。朝臣们心思一定,是一意要陛下立皇长子刘陌为太子了。李芷淡淡的想。叹了一声。
  元鼎元年七月。长信侯柳裔率军返回长安。当朝递交滇国国王地降书。
  这是一个国家领土的归附,功在巨伟。朝堂之上。刘彻淡淡问道,“长信侯欲要如何赏赐。”
  柳裔一笑,跪下,拱手道,“臣这次交战中,曾负重伤,虽不辱圣命。但自忖不能胜任军职,请辞回府修养。”
  一时间,朝野大哗,刘彻微微皱眉,笑道,“长信侯哪里话,如今汉军将领老的老,退地退,长信侯若再辞了,让朕到哪里找人来统率我大汉雄军。若真的不幸受伤了,修养一阵子就是了。”
  柳裔回府后,圣意下来,赏赐颇丰。
  南宫长公主迎了出来,夫妻数月未见,一刹那,泪水便漫出刘昙眼中。
  “傻瓜,”柳裔拥了刘昙入怀,叹道。
  “你到底哪里受伤了?”刘昙却不欲与他互诉别离之情,只急急问道。
  “没什么。”柳裔不禁笑道,“只是臂上一道刀伤而已,浅地很,不值一提。”
  “那……”刘昙一怔,便懂了。
  “这些日子,我虽在军中,桑司农却将京中事传与我知。”柳裔忧道,“卫子夫既死,阿娇便在风口浪尖,我与弘羊与她有金兰之义,此时,更要避嫌。”
  “委屈你了。”刘昙默然良久,终于道。
  “那倒没有,我只爱打仗。对这些勾心斗角,反而不想参合进去。”柳裔并不在意,道,“我带了一个人回来见你。”
  刘昙心中一冷,想起种种权贵之家常见之事,灰心道,“夫君带了哪个妹妹回来么?”
  柳裔愕然半响,方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拍了拍掌,便有一个老妇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进来,道,“侯爷。”
  柳裔抱过孩子,吩咐道,“下去吧。”对南宫道,“这是我在战中一个村庄遇到的,一家已经没有人了,只余这个男孩儿,便将他抱回来,养着也算功德一件。”
  刘昙又喜又愕又愧,此时看柳裔怀中的男孩,尚不到解事年龄,眉清目秀,一双眼睛黑灿灿的。先自喜欢了,抱过来在怀中,看了柳裔一眼,低声说道,“我虽是帝姐,但这些年并无为你生儿育女,你若是要纳妾,彻儿也说不了什么地。”
  柳裔轻轻叹了一声,道,“我们有他,就够了。纵然有后,闹的家室不宁,又有什么意思呢?”
  刘昙口上虽不言,心里便隐隐的欢喜,卧在他怀中,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
  世上男儿,对子嗣一事,不都是看重异常。便如她的弟弟,当年也因了这样的原因,渐渐与阿娇生分。
  柳裔却不能答,有些事情,纵与刘昙知心如斯,也是不能说的。
  说了,便是惊天。
  然而刘昙并不在意,只问道,“这个孩子叫什么呢?”
  柳裔想了想,道,“就叫一个宁字吧。”
  刘昙沉吟了一会,道,“盛世安宁,好名字。”
  能够守护这个国家安宁,家人安宁,朋友安宁,世事,再无所求。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零七:花媚玉堂人胜花】

  长信侯柳裔喜获麟儿,虽然不是亲生之子。但以如今帝都长安陈家声势之盛大,以及长信侯军功之巨,威望之隆,竟也迎得门前车水马龙,频频道贺。这样的事情,陈阿娇虽在未央深宫,也渐渐听说了。
  “长信侯膝下有子,虽不是亲生的,倒也能告慰了。”莫忧便道。
  阿娇浅浅微笑,心中也为师兄开心,吩咐道,“准备一份厚礼,到时我亲自送上门去。”
  “这,”莫愁为难道,“备礼倒不难,但娘娘如今是正经的在未央宫,还能如昔日长门一般,随便出宫么?”
  “如何不能,”阿娇微微一笑,她倒是有七成把握,刘彻不会摇头说不的。只是心下还是有些郁郁,自己的行动自由,要控于人手,想来想去总不甘到了八月,随便挑了一个日子,陈阿娇带了皇长子与悦宁公主,赴长信侯柳裔府。侯府中人自然不敢怠慢,将她迎入内堂。经过中堂墙下之时,听得堂中人声喧哗,侯府管家苦笑抱怨道,“这些日子,杂七杂八的人来的多,侯爷与公主见不过来,都侯在中堂了。”
  后堂便清静的多,陈阿娇踏进来,方发现桑弘羊夫妇亦在。刘昙手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转过来,看见阿娇,微笑道,“阿娇妹子,你也来了啊。”
  刘初极爱姑姑怀中的那个男孩,逗弄了一下,兴致勃勃问道,“宁弟弟会说话了么?”
  “尚在学呢。”刘昙极有耐心,答道。
  陈阿娇望着柳裔。微微一笑,道,“师兄如今娇妻在侧。麟儿在手,功名在身。悠闲在心,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也不及。”
  柳裔大笑,道,“也没办法,局势如此。还能不知趣么?”
  好在陈家声势虽富贵显赫到了极处,与政事到是无涉。唯一在朝堂的陈熙,也不过是微末小官,不影响大局。大司农桑弘羊虽位高权重,掌的却是经济,又无人可替,反而无碍。
  “阿娇,陵儿,”桑弘羊地双眸闪闪。道,“柳兄既然已经提前将蜀身毒道打通,那我们筹划多时的对外贸易。也就可以开展了。”
  想起与古中国同称为四大文明古国的古印度,桑弘羊本质里地商人血统就蠢蠢欲动。自古以来。对外贸易能带来的数倍乃至数十倍地利润,在大汉本土经济因种种原因受限。选择这样的道路,也是极有效的转嫁方法。
  自从元朔六年,陈阿娇重归长门,大多的隐秘都摆在了台面上,他们也就不再顾忌,将制茶,首饰,等许多融入后现代生活体验,又能为古人所惊艳的技艺投入市场,以半官方地方式经营,多年下来,也获得颇丰的收入。
  “但是你能不能和你家那口子说一下,我赚的钱再多也架不住他那么挥霍啊。”桑弘羊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朝陈阿娇道。
  刘陌愕然的看着他,嘴角抽搐,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个桑叔叔在娘亲面前百无禁忌,但是这样明摆着抱怨君王,倒真是少见。
  阿娇的眼角也忍不住跳动,很想吼一句,“他才不是我那口子,”但看看身边的子女下人,终究不敢,冷笑道,“你不是臣么,怎么学不会劝谏?”
  彼此对望无言。
  桑弘羊认命的叹了口气,接受了没有人想找死这样的事实。道,“我已经找了愿意远行往印度的商队……”
  “等一等,”刘陌狐疑问道,“印度是什么?”
  “呃,”桑弘羊与陈阿娇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身毒地别称。”
  “是吗?”刘陌将信将疑道,“我怎么没有听过?”
  阿娇微笑着将话题带了过去,“第一次运,便先运些茶业,丝绸,瓷器吧。这些东西轻便,在身毒人眼中也稀罕。若能带回来些象牙,香料,也是很好的。”
  桑弘羊点点头,道,“请柳兄派一队精兵护送,安全应该没有问题。”
  “不用,”陈阿娇摇摇头,问道,“郭解和奉嘉现在到哪里了?”
  “大概在西南吧。前些日子传了消息来。”桑弘羊答道,略有醒悟,“你说,要这些游侠护送?”他搓了搓颔,道,“若是能双管其下,更好。”
  他回头,看见刘陌有些深邃的眼神,一怔,好笑道,“陌殿下不会也想走这一趟吧。”他地脸色渐渐变的郑重,“你是皇子,不久后就要接下储位。寻常人想做地事,你却有你地责任,是绝对不可以的。”
  陈阿娇不免有些意外,看着自己地儿子,按住他的肩头,柔声问道,“你真的想去吗?”
  刘陌的眼睛有些黯然,轻声道,“娘亲,陌儿不会让你为难的。”
  阿娇心下不以为然,这等惊世骇俗的事,在她心中倒也平常。这些日子萦绕在她心中,压的沉甸甸的,反而是立储一事。虽然大势所趋,她亦无可奈何。但是,能在儿子登上储位之前,多拖一会是一会,也是很好的了。
  只是,要如何敲通刘彻那一关呢?
  在长信侯府用过午膳,拖了对小柳宁依依不舍的刘初上车,回到未央宫。阿娇心不在焉的逗女儿,“怎么,你很喜欢孩子么?”
  “倒也不是。”早早瑟了一下,显然在摆脱什么不快的记忆,“我一直想要个弟弟的。”
  可是,上林苑里的一幕,让她再也不敢开口。
  阿娇亦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心中一恸。
  回到玉堂殿,小睡了起来,绿衣端了药来,面色欢喜。“御医说,这便是最后一帖药了。日后,只需膳食上注意些就可以。也就是说。娘娘的身子,基本大好了。”
  阿娇渐渐习惯了喝那些苦苦的中药。闻言淡淡道,“是么?”
  她自己却知道,自己的身子,在那次小产中,真地是伤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底子却远没有当初厚实。“陛下一直很关心娘娘呢,”绿衣犹自欢喜,“听御医令道,陛下常唤他前去,询问娘娘情况。”
  玉堂殿前的菡萏,开到了极处,渐渐的,要谢了。
  到了晚上,御医堂另呈了汤药进来。她狐疑端起。闻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地味道,面色微变。
  “是朕要他们调上来的。”刘彻负手进殿,道。举手挥退了众人。
  “朕曾仔细问了御医。虽然娇娇身子算好了。到如今也可行房,几年内却是最好不要再受孕。否则对母子损害都大。等到几年过了。年纪却……”他顿了顿,斟酌道。“于是朕便要御医们商酌着,开了这幅较温和地避孕汤药。朕怕你多心,所以亲自来说。”眼睛盯着她,看着她每一寸的表情。
  多年前,她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的时候,枕边人曾瞒着她,在她的膳食里置下避孕地药物。到如今,虽时过境迁,那抹伤痕,挑开了,还是会血淋淋的疼。
  她嫣然一笑,“我又不是易碎的娃娃。”脸却渐渐红了,嘟囔抱怨道,“将这种私事弄的人尽皆知,很好玩吗?”
  刘彻便放下一半心来,含笑揽过她,谑道,“朕倒不知道,年岁越长,娇娇的脸皮倒是越发薄了。”
  大约是因为太久没有亲近,温存便更狂野些。阿娇渐渐吃不住,连连讨饶,待到天渐明,方沉沉睡去。
  起的时候刘彻自然是不在了。绿衣伺候主子著衣,看了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暧昧的偷捂了嘴笑。阿娇的脸渐渐红地滴出血来,强作正经道,“再笑,你便出去,我自己来。”
  “好了,好了。”绿衣这才止了,觑了觑左右无人,偷偷凑到阿娇耳边,轻轻道,“前朝传来消息,朝臣继续向陛下请立太子,同时,堂邑侯府传来消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细成一线,只有阿娇能闻,“皇二子刘据,无罪开释后,一直消沉,前些日子,偷偷去见了长平侯。”
  阿娇一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未死。煌煌卫氏,多年居后位,将这未央宫,治的井井有条。卫青一代名将,虽在刘彻地猜忌下,渐渐疏远军队。但影响力,不是任何人能看的轻地。何况还有一个刘据在,若是陈家因为卫皇后已去,就看轻了卫家,那陈家也就不配在这风雨起伏地帝都,炫赫百年。
  “可是,”她沉吟道,“到了这个时节,长平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卫青的天分,在战场上,从来不在这些勾心斗角诡谲地事情。
  “这就不知道了。”绿衣摇头。
  又过了几日,皇二子刘据上书陛下,自请去国就藩。皇子一旦分封藩王,就表示,君臣名分已定。日后动摇,也要颇费一番周折。
  这就是卫青最后的决定么?
  卫家,终于还是向陈家低下了头颅。以求保住卫氏皇子皇女的地位安全。
  宣室殿里,刘彻倒是颇多讶异,众臣对皇二子的上书颇多赞同。并道,皇二子若分封,那皇三子,皇四子也便俱都一同分封,才是正理。
  如此一来,皇长子刘陌虽未正式加封太子之位,却隐隐烘托出,天下储君的气势。
  元鼎元年末,皇帝敬告太庙,封皇二子刘据为齐王,封地齐地。皇三子刘闳为广陵王,封地今江苏扬州,建都广陵。皇四子刘旦为燕王,封地今北京一带,建都蓟。刘据年长,封王后直接去藩。皇三子,皇四子年纪尚幼,留居长安,待成年后就藩。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零八:离家去国万里远】

  转眼,元鼎二年的新年变要到来,玉堂殿前的雪落了一地,厚厚的足有一尺深。殿里却是一片和乐融融。
  到了年下,宣室殿里休朝三天。刘彻便留在玉堂殿,坐在暖暖的狐裘高高垫起的靠椅之上,含笑听刘初弹琴。
  随卓文君习了几年琴,刘初如今坐在琴前,倒也有模有样。只琴声却是半点做不了假的。阿娇听了半天,轻笑道,“真不好听。”
  刘初便停了手,含笑笑的狡黠,“所谓女随母,我弹琴总不上手,那娘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彻看着阿娇张口结舌的样子,放声大笑。
  笑声中,杨得意看见宫人走到帘下,似有话要禀,轻巧走近,听了一会,回到刘彻身边,弯下腰来,道,“陛下,齐王殿下将赴封地,特来向陛下辞行。”
  刘彻一怔,那笑容,便慢慢淡了,垂眸道,“让他进来了。”
  陈阿娇皱了皱眉,回过头来,瞪了刘彻一眼。然而她虽不欲见刘据,却是刘据到她的玉堂殿,没有她避让的道理。点头示意绿衣,取了件褥衣披上。
  少顷,刘据掀帘而入,带进一阵风雪,跪在殿下,道,“儿臣据,参见父皇,娘娘。”他后几个字咬的极含糊,刘彻看了阿娇一眼,见阿娇轻轻摇首,示不在意,便缓缓勾唇。
  也许是丧母之痛,刘据的身影显得比往日更清瘦生硬些。一身蓝色衣裳,眉眼苍白。
  陈阿娇心底轻轻一叹,将心比心,颇能谅解。刘据对她的怨恨。娘亲曾经问她,为何不步步紧逼,逼死刘据。斩草除根,才能彻底放心。
  卫子夫已死。她便是赢家,再追究一个孩子,便是小气了。
  而她对陈家,对柳裔,对桑弘羊。甚至对陌儿,都有信心,都是聪慧谨慎的人,怎能让小小刘据翻了天去。
  她翻转着这些心思,却不料,自己亦落到了刘据眼里去。
  看着这个女子,髻发轻挽,清艳的容颜被殿上烈烈燃烧着地炭炉温暖出一抹嫣红,神情慵懒。仿佛万事不萦于心。刘据便想起自己黄泉路上的母亲,心下惨然。
  便是这个女子,夺走了父皇对母亲的眷顾。到最后。他犹不能原谅地是,是自己的一卷手迹。让母亲走上了绝路。明明。本意是为了报平安。却成了,母亲地催命符。
  “所以。据儿,”舅舅苍凉道,“你虽然聪敏,却还是太天真,所以容易相信别人。”付出这样的代价。
  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便要,守护住自己的姐姐。所以,只能让了这步。
  “据儿,”刘彻看着这个自己昔日亦曾珍爱万千的儿子,如今模样,到底触动了心底的一丝舐犊之情,柔声道,“齐地是大汉封地中最好地一块了。你如今去了,要谨守权责。”
  刘据颔首,再拜道,“多谢父皇恩典。”
  “儿臣尚有一个请求,”他抬首,看了刘彻一眼,面容平和,眼光清亮。
  “哦?”刘彻淡淡道,“什么?”
  “儿臣二姐虽有犯大错,但姐弟之情,殊不可废。她既已为庶人,儿臣恳请携她一同赴藩,也能相互照料。”
  刘彻情知他是怕刘纭没了公主身份,继续留在长安,难免尴尬,也会遭人看轻。颔首道,“这样也好,据儿,”他看着刘据,眼神意味深长,“父皇看你长大,你长于情,行事温和,这是好事,但也不好。如今你赴齐地为王,自己多学着一些。”
  刘据沉默了半响,深深叩了一首,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如今年下时节,”刘彻道,“据儿还是过了上元才走吧。”
  “不了。”刘据轻轻道,“儿臣大约明日去拜别了母后,就带了二姐上路。”语毕,不愿看刘彻渐渐转寒的神情,起身欲退下,却念及三姐,咬了咬唇,几乎在唇上勒出一条血印,回身向着陈阿娇方向跪下,唤了一声陈娘娘,声音虽低,到底听得清楚了。
  阿娇敛了面上的讶异,浅笑道,“皇二子若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
  “我的三姐,”刘据低了首道,“她性子从小刁蛮任性,但事母尚算孝顺。如今母……母亲不在,她誓言为母守孝三年,不提婚嫁。三年过后,她的婚事,还请娘娘成全。”
  卫长公主已经出嫁,虽然夫家受厄,她有着公主身份,又有一女牵挂,一生着落,便在其上。
  如今,未央宫既已是陈阿娇的天下,诸邑公主刘清的生死祸福,都在其一手掌握了。
  “你放心,”她淡淡的笑开,略带一点轻讽道,“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只要她不会行差踏错。”
  刘据出殿的时候,正逢刘陌从博望轩回来。两个在同一个殿堂里受教数年地兄弟,在长廊上,对视一眼,擦肩而过。
  刘陌心里微微一堵,尚未行了一步,便看见,玉堂殿里的人影。
  那里是他的家人,这一生地守护,都着落于此。思及此,心里便明朗许多。
  “父皇。”刘陌掀帘进来,恭声喊道。
  “陌儿,”刘彻的唇角便有一丝笑纹,道,“你来了正好,朕有话与你说。”
  阿娇心一跳,赶忙道,“提到陌儿,我也有话和陛下说呢。”
  “哦?”刘彻并不在意,随口问道,“怎么了?”
  她深吸了口气,挺直背脊,望着刘彻。道,“长信侯攻克昆明后,桑司农筹划商队往身毒。陛下是知道地。我想让陌儿也走一趟。”
  这样荒唐地话,连刘陌听了也愕然。更别提殿上的内侍宫女,一个个打翻了茶盏,或者踉跄了一下。老成持重如杨得意,面色也变了。
  让即将成为国之储君地刘陌,远行万里去异邦。行那商贾之事。大汉开国百余年,俱闻所未闻。
  陛下心头千牵恋万萦心地陈娘娘,心性行事,出于众人意料之外,他们都是知道的。但万万料不到,一朝离谱,能到这种地步。
  “阿娇,”刘彻唤了一声,她心下好笑。知当刘彻不再唤她娇娇时,便是怒气的前兆了。
  刘彻挥退了众人,难得寒声道。“阿娇,你要知道。你地夫君。不是一介商贾之辈。而是手握整个大汉煌煌河山的帝王。你不必自己掺和在桑弘羊地经商中就算了,还让我们的儿子也去做一个商人。”
  他将来要掌控的。亦是这座江山。
  阿娇看了他半响,忽然扑哧一笑,道,“陛下这么看不起商贾之辈么?”其实,要经营这座江山,亦是离不开金钱铜臭。否则,数次大战消耗的军辎粮草,从何而来?
  “不过,我也不是要让陌儿去经商。”阿娇道,“大汉与身毒是两个大国,建交通商,总是要使臣的吧。我想做地,只是让陌儿来当这个差事。若是年级小了,副臣也是可以的。”
  甘罗十二岁拜相,而刘陌,开了年,也有十三岁了。
  “两国建交,自有典客伍被负责筹备,何须大汉皇子操心?”
  “雏鹰没有展翅飞过,就永远不能成为雄鹰。”阿娇缓缓道,“我想让陌儿去经历一下风雨。”她皱了皱眉,抱怨道,“陌儿越发不可爱了,老成的像个大人,一点不像孩子。”
  刘彻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他已经是最历世事的皇子了。当年,”他的眸不自觉的冷了一下,“他与你流落在外多年,已经是皇家的异数。纵然不提这个,去年的上林苑,他的表现,已经合格了。”
  “一国之储君,”阿娇念及去年地事,心中缓缓一怅,正色道,“不是擅长权谋就可以的。他的心胸要开阔,眼光也要放地远。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陛下想要的继承人,不是越完美越好地么?他要亲自感受一下自己日后地河山,甚至要看看大汉周边的国家,才能更深刻地体验。”
  “这……”刘彻渐渐有些心动,沉吟道,“你是他的亲娘,此去凶险异常,半点也不担心么?”
  阿娇摇摇头,“说不担心,是假的。所以我想陛下为他做最好的安排。有江湖游侠,和长信侯的精兵护送,安全应当不成问题。因为担心而将孩子囿在身边,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
  “既然如此,”刘彻扬眉冷笑,“娇娇都放心的下了,朕还能继续悬心么?他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只说明,这座江山,他没福缘了。”
  得知父皇最后的应答,刘陌很是讶异。不过他跳跃的心思,却是再也压制不住了。
  “娘亲,”他道,“若真的要去,我希望,用普通人的身份,吃该吃的苦,做该做得事。”
  陈阿娇想了想,颔首道,“你年纪未到弱冠,不过既然要远行,便先取一个表字吧。”
  刘彻赐下来的表字,唤作长祯。
  于此同时,典客伍被任命的通往身毒的使团,副使是个众人重未见过的少年,他的名字,叫陈长祯。
  元鼎二年三月,使团同商队一同出发。未央宫中政事事重,刘彻便不曾来送。陈阿娇与刘初,将刘陌送到城门前大街的转角。
  “娘亲便别再送了。”刘陌含笑跳下车,“让别人看了你们,就知道我身份特殊了。”
  “哥哥,”刘初依依不舍的拉着刘陌的衣袂,“你要早点回来哦。”
  “知道了。”刘陌拍了拍她的额,“哥哥会记得带礼物回来给你的。”
  他年轻的眉宇间扬着不可逼视的自信,仿佛,城头上,刚刚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
  离情依依,阿娇抑下伤感心思,微笑嘱托道,“回来的时候,你可不要给我带回个身毒姑娘来。据说,身毒的女子都是很妩媚的。”
  无关门第,以如今大汉的格局,皇家子弟,是不容混入外族血统的。
  “娘,”刘陌一愣,面上渐渐红了,嘟囔道,“你说哪里话?我才几岁?”
  刘初扑哧一声笑开来。
  刘陌心中好笑,捏捏妹妹的颊,“你还是念念自己吧。你已经十三了。十三岁,可以嫁人了。”
  刘初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个少年将军,骑在马上的时候,笑容明亮,胜过阳光。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么?
  听说,霍嬗呀呀学语,是极聪明的。
  刘陌挥了挥手,转过街角,渐渐看不见。
  元鼎二年,上林苑惊马后整整一年,陈阿娇以一个母亲的身份,送走了自己的儿子,踏上不知前程的征程。
  而使团踢踏的马蹄声,也将她的一抹牵念带走了。
  此去身毒,离家去国,万里之遥。
  她想起今晨离去时刘彻留在她眉心的吻,“娇娇,”他道,语气凉薄,“做为一个母亲,你是多么心狠。”
  可是,他少年时,不也曾有一个,仗剑天涯的梦。
  只是在现实的弥合中,消散了。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零九:风沙扑面尘土扬】

  从长安出发,骑了数月的马,旷野的风刮在脸上,有如刀渣子刮一般的疼痛。
  刘陌想,原来在他十余年的人生中,还是被娘亲保护的太好了。就是那年从长安出逃逸,亦是一路慢行,坐在舒适的马车中,连风都没有吹到多少。
  未央宫里,娘亲在做什么呢?
  是在和妹妹欢笑着玩耍,还是待在父皇身边,淡看春花秋月。
  而宣室殿里那个威仪令人不敢逼视的男人,他日渐一日的觉着,真的是他的父亲。
  如果,不是有这样一层揭不开的关系,那会是一个令他敬佩的君王,英明,有决断,激情勃勃。缔造了这样一个盛大的大汉江山。
  如今,他正行走在这座江山上。
  娘亲问,有一朝一日,你愿意接手这座江山么?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富丽堂皇的宫殿埋葬了他的孩子气和软弱。在内心最深的隐秘处,还是希望和他的郭师舅一样,仗剑携马走一遍江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是残阳如血。
  娘亲到底是爱他的,所以从几乎是不可能的格局中,给了他这样一次机会。他衷心感谢着娘亲,骑着马,换上普通人家的青衣,走在通往那个陌生的国度的道路上。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到如今他才觉得,他是多么的热爱。
  所谓梦想,到头来,也只是梦想,能够有一次实现的机会。弥足幸运。
  若能平安褪去这一身的行装,他便可,安心的登上太子之位。做回自己该做地本份。
  只是,之后。不再有遗憾。
  “未央宫里娇生惯养的皇子殿下,”一骑飞马从后赶上,马上的少年轻声嘲笑,“渐渐地吃不住风沙扑面的苦了么?”
  “日单,”刘陌微笑。“你便不能好好说话么?”
  加入使团地第三天,在众人休息打尖的时候,金日单便走到刘陌身边,冷笑用只有刘陌听的清的声音道,“堂堂皇长子殿下,掺合到这种使团做什么?”
  刘陌不免一怔,向远远望过来的郭解摇头表示不要紧,这才道,“怎么。你见过我么?”
  金日单眼底便现出讥嘲之色,“我曾在未央宫做过马奴,皇长子自然是没见过我。我却是见过你地。”
  “哦,”刘陌悠然道。“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至少没有将我的身份吼出来?”
  “我还不至于当作,”金日单道。“堂堂皇子殿下,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尊贵,才进入这远赴身毒的使团。”
  “我听你喊游侠郭解叫师舅。”他看着刘陌,眼神睥睨。
  “是啊。”刘陌淡淡微笑,不知道为何,这个年长他两三岁的愤世嫉俗的少年很有好感。
  “那么,”金日单的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抽出身上弯刀,豪迈道,“难得你不用被那个身份束缚,咱们比试一场吧。”
  旅途寂寞,又不知刘陌的身份,众人便轰然叫好,自发围成了一个圈子,看单调行程中难得地热闹。
  不为人知处,郭解抱剑皱起了眉,看见领军的薛植忧心的眼神,微笑吩咐道,“奉嘉,你去盯着阿祯些。但不要打扰阿祯兴致。”
  申虎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冷凝,径自走到二人近处。
  刘陌毕竟也血气方刚,被金日单挑起了兴致,应道一声好字。瞥见他手上弯刀式样,不禁有些意外,“你是匈奴人?”
  金日单地眼眸黯了黯,落寞道,“如今这个时节,还有什么匈奴不匈奴呢?看刀。”他一刀劈下,隐隐有风雷之声,显见臂力之大。
  刘陌掣出的剑细长,娘亲说,在外则不求浮华,只求实用。所以他地佩剑虽然无名,却是长信侯所赠,最是坚韧锐利地。横架住金日单刀势,看起来比匈奴弯刀单薄不少,却稳稳架住,有金戈之声,半步不退。
  “好,”金日单试出刘陌的臂力,不由赞了一声,刀势一撤又上,旁观地人看不出名堂,只觉得金日单的弯刀抡的泼天的霸气,刘陌的身法却少有知道这座山的。”
  刘陌不答,反问道,“身毒是不是有一涛水不漏。反攻起来剑势刁钻,也能将金日单逼得回守。旁观的人泼天般的叫好。申虎却微微皱起眉,他自然看的出,刘陌仗着朝天门的功夫,是半点危险也无的。但一个凭着蛮力和自己的悟性练武的匈奴少年,居然能和朝天门人战成平手,他还是觉得丢脸了。虽然,刘陌并不是正宗的朝天门下,他的身份特殊,注定他并没有太多时间习武。
  也许,他在心里恶意思忖,该找个什么时候,再训练一下自己这个外甥的身手。他想象着刘陌错讹的神情和叫苦连天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
  “干什么呢?”使团正使唐贺披了衣服,从搭好的唯一一座帐篷里走出来,板着脸训斥道,“旅途辛苦,你们还有心情斗殴,还有你们,没事做么?”他指着看热闹的众人,“围在这里起哄。”
  刘陌与金日单一笑,各自住了手。唐贺挥手唤道,“陈长祯,你随我进来一下。”
  刘陌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是在唤他,无奈一叹,自行跟着进去,拱手问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唐贺负手沉默了一下,回头肃容道,“陈副使,你年纪虽小,当知伍典客手下,出使外藩之人,素来少用新人。”
  “陈长祯这个名字,我重未听过。这些天来,我冷眼看。你年纪虽小,但见识气度,都算不凡。”唐贺续道。“但仅仅如此,是不可能说动伍典客让你加入使团的。尤其,还是只屈居我之下的副使。”
  陈陌悠然笑道,“唐大人心思缜密。不瞒大人,长祯的确有位亲戚,是诸侯世家之人。”既然唐贺已经认定。全盘否认反而不高明。而且,世上有些潜规则,不是你说看不惯,就可以不去遵循的。透露一些,反而可以震慑住这位上司,在今后地日子里,不会被制肘。
  灯下,唐贺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一丝不屑。一丝艳羡,渐渐归于微笑,有礼道。“既如此,本使知道了。外面风沙大。陈副使既是副使。便同我一同在帐篷休息吧。”
  “不了,”刘陌微笑辞道。“我的师舅和小舅舅都在外面,我出去陪他们。否则,回去后,娘亲会训我地。”
  掀开帐篷的时候,他听见唐贺阴郁地声音,“陈公子身世显赫,又是游侠郭解后辈,功夫不错。他日沸腾,莫要忘了唐贺。”
  抬头看见坐在沙地上的金日单,就着酒壶大口大口的喝着酒,满不在乎的看着他,神情豪迈。
  “喝一口吧?”他将酒壶丢给他,“这是匈奴的烈酒,很醇地。”
  “不了,”刘陌一笑,将酒壶递回,坐在他身边。
  “怎么,”金日单怫然不悦,“你嫌弃我吗?要知道,没有到汉朝之前,我也曾是一个部落的王子。”
  刘陌失笑,温和解释,“我不能喝酒的。”皇长子不擅饮酒的事,金日单也曾听说,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此时便放开,道,“是我错怪你了。”他长笑道,“你是我佩服的第二个汉朝人。”
  “哦?”刘陌淡淡问道,“第一个是谁?”
  “自然是冠军后霍去病。”金日单轻轻道,眼神怀想,“那时候,他在御马监遇见我,我顶撞了他,他却不以为杵。反而答应与我赛马。”
  “只可惜,”他的神情黯下去,“天妒英才。”
  听见这个许久未听的名字,刘陌一愣,看着他道,“你不恨他么?是他,灭了你们匈奴。”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恨的。”金日单一笑,又喝了口酒,“而且,真的要恨,还好匈奴人自己杀了我父王呢。”有大汉丘泽与剽骑两队闻名骑军地精英护送,又有大汉最有名的游侠在队。一路上的沙漠悍匪,对着这队旅人,望而却步。因此,使团和商队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有地,只是旅途上无尽的辛苦罢了。
  渐渐地,便到了滇国。
  滇国人失国,对他们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看,但是惧于年前攻打昆明地汉朝大将柳裔的威名,望着刀甲鲜明地大汉骑军,不敢做色。
  “阿祯,不要想太多。”薛植策马来到刘陌身边,唤着他的名字。
  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子,薛植觉得,这个国家,未来光明一片。
  今上称的上是英主。而被他内定为继承人的皇长子刘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近。他看了几个月,颇为赞赏。只觉为人气度,见识,武功,都是极好的。
  未来,这片江山交到他手上,定然更加繁盛吧。
  他想起很多年前,丘泽军营那个美丽的女子。彼时,刘陌还在襁褓,而那个女子,驽钝如他,一直没看出她的女儿身份。
  陈娘娘在陛下身边,听说一直专宠。
  陛下一日日威严不可侵犯,到最后,终于回过头来,看到了陈娘娘的好处。
  “身为王者,没有什么比得到一片土地更让人心生豪迈的了。阿祯若是觉得不安,便更要让这些土地上的子民,安定生活。”
  刘陌便灿然一笑,“多谢薛将军,我记住了。”
  出了昆明,便是异乡了。
  刘陌回望故土,没有过多的留念。当他再度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会更成熟,更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宿命。
  他们请了一位精通汉语与身毒语的当地人。名字叫做莫纳。莫纳的皮肤黧黑,不似汉人模样,但很健谈。言道,往身毒去,要经过一座很高很高的人。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它更高的山了。那座山的名字,叫……“喜玛拉雅。”刘陌漫不经心的道。
  “对了。”莫纳惊奇的看着他,“这位小公子来过滇国么?汉人很少有知道这座山的。”
  刘陌不答,反问道,“身毒是不是有一条有名的河,叫做恒河?”
  “是啊。”莫纳越发惊奇了。
  刘陌的心里闪过一丝疑心。他自幼和娘亲在一起,习惯了娘亲的博闻多识。只道娘亲出身高贵,自然知道的多些。可是这些年他在未央宫,也有博学的老师来教导他。然而比如身毒的事,东方朔都不知,为何娘亲一个深宫女子,清楚的有如身边的长安城呢?
  然而,终于,身毒已经在望。刘陌骑在马上,远远的就看见,身毒的边境。
  一阵风吹过,扬起尘土,落在身上,灰蒙蒙的一片。
  “终于到了啊。”金日单策马来到他的身边,感叹道。
  此时,是汉历元鼎二年九月。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零:身在异乡为异客】

  进了身毒,方知在繁华大汉之外,还是另有其他强盛国家的。便如娘亲所说,身毒女子多妩媚,虽然用面纱遮了容颜,单凭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便能勾了人的魂去。
  莫纳奉唐贺之命,向城门守军转达了使团与商队的来意。守军并没有听过那个遥远的东方大国之事,但看这一群人衣食气度,倒是不敢怠慢,禀明了上司,放他们进城。
  身毒都城一片繁华,街头熙熙攘攘的,都是身毒居民。街两边有各式摊贩,吹着笛子指挥蛇起舞的艺人,撩乱了众人的眼。刘陌看着唐贺目不斜视的走过,微微一笑,看来,任命唐贺担任此行正使,伍被也算识人有明。
  一行人下榻身毒的旅店,等待身毒国王的陛见。过了七日,王宫里传来王命,请大汉使节前去。
  郭解微笑道,“我扮随从吧。”
  有天下第一游侠的保护,如何都要安全些。唐贺便点头应允,虽然知道,郭解多半是为了他那个师侄。
  刘陌啼笑皆非,“真当我这点事都办不好啊。”
  三人随来人而去。身毒王宫一派异国风情,刘陌暗暗赞叹,虽然风格各异,但竟不逊于未央宫的华丽。不知是身毒国力强盛堪比大汉。还是,国王性喜奢靡。
  “你们,来自遥远的大汉么?”王座之上。身体虚浮的国王倨傲问道。
  “是的。”唐贺微笑鞠躬,“我们大汉英明神武地皇帝陛下听说了在大汉极南边。有身毒这样一个繁盛的国家。愿与国王交好,共展繁荣。特遣本使不远万里前来,并送来一些大汉的礼物。”
  他拍了拍手,便有侍从鱼贯而入。捧来了丝绸,茶叶。瓷器之物。
  国王扫过了侍从,便觉得最后一个捧瓷地侍从略略抬眼,光华虽内蕴,却深不可测,不由心中一凛。
  便有身毒使女上前,举起第一个托盘上的丝绸一展,四周一片赞叹。原来是一件极轻盈地丝绸绣衣。裙裾华美繁复,上绣着一些精美的花瓣纷飞,华丽无匹。美不胜收。
  国王身边的宠姬一声赞叹,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女乖觉,连忙奉上。宠姬只觉那丝绸轻巧光滑。爱不释手,忍不住道。“大汉的丝绸在身毒虽少。我也曾见,竟都比不上这件衣裳呢。”
  “那些都是民间流传过来的。如今大汉皇帝陛下遣使前来。又是送给国王地礼物,怎能用那种东西。”唐贺有礼微笑。
  “王上,”那宠姬便像蛇一样依进了国王的怀里,“我非常喜欢这件衣裳,王上便赐给我吧。”
  国王微微一笑,道,“先看过其余两件,再说吧。”
  那瓷器自然是极精美的。茶叶却是身毒人俱都没见过的,宫人拿了沸水来泡,国王饮了一口,疑道,“不是特别甘美啊。”
  唐贺便一阵尴尬,正要盘过来。听得身后一阵笑声,刘陌越前道,“饮茶不同饮酒,品的不是甘醇,而是悠沁。”
  他自幼承在阿娇膝下,论及茶道,再也没几个比他更精通的了。此时有礼道,“这位,请为我再取一份沸水来。”宫人慑于他的气度,转首看国王,见其微微颔首,便回身转入纱幕之后。
  “此茶是茶中极品,唤碧螺春,民间有个称呼,又叫吓煞人香。”刘陌微笑道,“其实在大汉,茶在贵族之间,是一种艺术的。我们大汉曾有一位开国将军,唤作韩信。我现在泡茶的手法,便叫作韩信点兵。他取过两只适才奉上地瓷器杯盏,沸水以一种优雅的高度,倾泻入杯,搓起一手茶叶,快速的在杯盏上点了点,便各自有适量茶叶坠入杯盏,缓缓打着旋沉下。
  国王看那茶水便呈现出明亮地绿色,不由问道,“好了么?”
  刘陌摇摇头,道,“这一遍叫做试茶,还早。”
  他滤掉了杯盏中的水,重新注入一次水,待茶叶全舒展开,这才呈上,微笑道,“王上与王妃再试试。”
  二人为他地郑重所慑,便觉得这茶地确是好东西,浅尝了一口,记得刘陌先前所说的悠沁,赞道,“好,地确沁人。”
  刘陌微微一笑,“这茶不只好在解渴,长期饮用,便能明眸清心。”他看了国王身边的宠姬一眼,道,“我大汉皇帝陛下最爱的一位娘娘,便是好茶的。”
  那宠姬便欢喜,笑道,“这位小公子倒会说话。”
  唐贺便趁机将建交通商的事情说了。国王心情大好,也知道与大汉这个东方大国建交的好处,并未留难,一一应允。
  出了王宫,午时已过,唐贺走到了王宫已不得见的地方,这才冷哼了一声,道,“陈副使,你要记得,我才是正使。”不悦而去。
  刘陌微微苦笑,他不是不知道适才锋芒毕露,只是习惯了该挺身的时候绝不退缩,要收敛,却太难。
  待回到旅店,众商人听说已得到国王的应允,便欢腾起来。立刻着手准备。然而不待他们寻找店铺,便有身毒贵族听闻汉使敬献的惊艳礼物,寻上门来。商品价格被哄抬的很高,还是架不住,很快就倾销殆尽。
  刘陌看的惊讶,叹道。“桑叔叔说的对,异国贸易,果然是最挣钱地。”
  他们换了一些身毒货币。上得身毒街市游玩。
  刘陌逛到一家商店,见柜台里一柄弯匕首有着洁白的象牙手柄。记起说过要带礼物给刘初,便道,“将那个给我看看。”
  然而老板听不懂汉话,迷茫的看过来,刘陌立即审悟。连忙用生涩地身毒语道,“我想看看这个。”
  却有一个动听的女子声音道,“我要这个,”纤纤玉手所指之处,正是刘陌看中地匕首。
  老板便一怔,不知如何处理。
  刘陌微微一笑,承自母亲的教养不是让他与女孩子争执的。便摇摇手表示不要,离开商店。
  那个女子急急付了钱,执起匕首。回身追了出来,喊道,“前面的……”她犹豫了一下。续道,“请停一下。”
  刘陌讶然回头。问道。“你会说汉语?”
  女子点点头,她的汉语生涩。甚至多有错漏,但地确是汉语。“我叫衍娜。”她道,“我的母亲是汉人。”她加了不少手势,才让刘陌明白。也许是在多年前流乱时,她的母亲被人贩卖到滇国,碾转来到身毒。
  “父亲喜欢母亲的汉女风情,买下了她,充作姬妾。可是身毒种姓制度森严,母亲是异国女子,被人看到最低。我也不受父亲殆尽。母亲怀念故国,教了我汉语。可是我学了多年,却没有遇到一个汉人,能够说起。”
  刘陌感叹她的身世,问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么?”
  衍娜的眼泪滴了出来,“你是大汉的商旅么?”
  “不是,”刘陌摇摇头,“你知道大汉遣使节来到身毒么?我便是大汉的使节。”
  “那么,”衍娜美丽的眸里燃起希望地火花,“你是否,”她渴望道,“能带我回汉?”
  “其实,我觉得,”刘陌想了想道,“你在身毒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熟悉了。何必再回大汉。我虽然看不见你的容颜,但是看你的眼睛,便知道你生地很像身毒人。身毒种姓森严,大汉何尝不是?你何苦吃那么大的苦,期图回到大汉,重新尝一遍曾吃过地苦?”
  “可是,我想看一看母亲生活地地方。”衍娜沮丧道,“母亲至死希望,能够回到家乡。”
  “阿祯,”远处,金日单唤道,向这边走来,看见衍娜,有些惊奇,“这位是?”
  衍娜便又说了一遍。
  “我也觉得阿祯说的有理啊。”金日单耸肩,不太在意道,“你在身毒,好歹有父亲,回到大汉,什么都没有。”
  衍娜便沮丧,问道,“你们多大了?”
  刘陌道,“十三。”金日单是十五。
  “我十四岁,已经到了要嫁人地年龄了。可是,贵族们都看不起我的出身。而种姓通婚制度严格。”衍娜泪下。
  “你若是个男孩儿,”金日单道,“便回大汉也是没什么的。偏偏是个女孩,很多的苦,还是不要吃了吧。”“你不要看不起女孩子。”衍娜涨红了脸,怒目而视,“男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金日单讪笑,“男孩子可没有你那样爱哭。”
  衍娜凄然一笑,将匕首奉给刘陌,道,“我看你喜欢这把匕首,便送给你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刘陌摇摇头,道,“我再挑就是了。”“便当是我难得一次看到母亲的同胞,为母亲尽一份心力吧。”
  刘陌无奈,便道,“当是我从你这买的吧。”付了钱,接过匕首。
  “你怎么喜欢这么小家子气的东西?”金日单好笑的看着,道。
  “这是我打算送给妹妹的。”刘陌微笑,仔细看了看,还是很精致,刘初定会喜欢。金日单想起未央宫里那个万千宠爱的悦宁公主,淡淡道,“是么?女孩子玩这种杀伐之物,是不是不太好?”
  “早早会喜欢的。”刘陌微笑道,“自从冠军侯去世后,她对这些,也渐渐喜欢了。”
  在身毒都城盘桓了半个月,等商人亦买了身毒特有的象牙,香料等物,唐贺便打算回程。身毒国王遣人来道,感大汉皇帝陛下友好之意,愿派一队使臣,回访大汉。
  一行人走出繁华的身毒都城,再进入大漠,便是冬季了。一望无际的大漠,掩不住人的踪迹,薛植察觉了队伍之后缀着的那个人,冷哼一声,纵马驰去,却是一个身毒女子,见了他,并不惊慌,交手之间,颇有一些功夫,到底敌不过,抓住了。她却喊道,“我认识你们的人。”随手一指,正是刘陌和金日单。
  薛植愕然,事涉皇长子,便不能就地处置,带了回来,扔在地上。女子面纱擦落,美丽而又妩媚,一双眼睛黑亮,正是衍娜。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一一:初识情事心惘然】

  刘陌策马过来,无奈叹道,“你居然真的跟过来了。”他回身,看了看师舅和小舅舅。
  “不要看我。”郭解好笑道,“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们周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要跟着便跟着吧。”
  “好,”金日单翘起大拇指,“一个女子,能跟我们跟到这,不简单。我收回当日的话。”
  “你回去吧。到大汉,你会更不幸的。”刘陌温言劝道。
  “可是我已经逃家了。父亲不会在承认我。”衍娜道,“我一向是做了事永不回头的。你不让我跟,我便继续悄悄缀着。”她倔强的回过头去,“要不是找不到到过大汉的人,不认识路,谁耐烦跟着你们。”
  刘陌心中便一动,这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脾气,倒是有几分像他的娘亲。
  念到娘亲,他的心便一软。
  “你们有完没完,”唐贺在前面喊道,“我们是大汉使团,不是随便说带人便带人的。她爱怎么的便怎么的。”
  刘陌向薛植使了个颜色,薛植会意,上前道,“唐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便带上这个姑娘吧。她也挺可怜的。”
  “这,”唐贺迟疑道,他与薛植官职不互属,而薛植是长信侯心腹,他不得不给面子,沉吟道,“看在薛将军份上,便跟着吧。”
  衍娜从地上起来,犹自记恨刘陌不帮她说话,瞪了他一眼。刘陌一笑,并不在意。
  不知不觉,又行了一个多月。薛植执其马鞭,远远指着眼前的山,道,“过了这座山,便回到大汉了。”
  大家便爆出一声欢呼。
  “这便是大汉么?”衍娜好奇的看着。
  依旧是青的山。绿的水,与身毒没有多大区别。
  “是啊。”刘陌淡淡道,“希望你不要后悔。”衍娜气地瞪他,“我不会后悔。”
  她的汉语,已经说的流利多了。
  他们一路行来。平安无事。却在自己地家门口,遭受袭击。
  一队黑衣人如鬼魅般的从山口跳出,劈脸向着队伍中地年轻人冲来。
  唐贺吓的面无人色。刘陌到底镇静,喊道,“护住身毒使节。”
  骁勇的骑军到底善战,不一会儿,便将黑衣人屠戮了一半。剩下的扎手的,却挡不过郭解和申虎地功夫。
  衍娜看的翘舌难下,“真厉害。”她着迷的看着郭解和申虎的身手。
  一个黑衣人绕过来。举刀砍向刘陌。刘陌抽出剑,挡住。恼怒的看了郭解一眼。郭解放声大笑,“你好歹也是我朝天门的弟子。一点战阵不经,算什么好汉?”
  身后有人偷袭。刘陌冷哼一声。并不回身,剑划向身后。却落了个空。女子扑过来,替他挡住了那一刀。却痛呼一声,被剑在臂上撩过,留下一道血痕。
  很快的,战争就结束了。薛植下得马来,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话音未落,那些人便咬了舌,唇边留下一条诡异的血迹。
  “不必问了。”刘陌跳下马来,取了金疮药,让衍娜自行敷上。略皱了皱眉,道,“对不住。”
  “是我莽撞了,”衍娜脸上痛地发白,笑的却爽朗,“本来你对付的了地。”
  刘陌欲问,你又何必如此。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
  也许,彼此都清楚,揭了这一层纱,一切,便需直面面对。
  “你到底是谁?”唐贺行来问道,眼底藏着些微恐惧。他看的出,这群黑衣人是冲着刘陌来地。而薛植地骑军,以及郭解,申虎,都是为了保护刘陌。
  若只是一个简单的世家子弟,如何能引地别人下如此大的血本,追杀到两国边境?
  刘陌微微一笑,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便不再学着恭敬,雍容道,“唐大人,你还是先安抚身毒使节吧。”
  唐贺欲言什么,终究忍住,依言去了。
  “我只是为了还你那天的情。”衍娜便有些失望,道,“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若不是看你的面子,薛将军不会为我说话。”
  她怕带给他不便,所以装作不知道。只是,如今看来,这个少年的身份,远在众人之上。刘陌在马上回过头来,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恍若一座无形的墙,渐渐生在二人之间。
  暗卫便成了明护。众骑军便拱卫着刘陌,继续回程长安。
  到了大的街市。衍娜换上了汉族女子衣裳。端的是明媚鲜艳,虽因承自外族的血统,肤色浅蜜,五官也深邃些,倒也是娇媚的女子。
  “你不会看不出来,她喜欢你吧?”金日单戳了戳刘陌的臂,轻声道。
  “日单说些什么呢?”刘陌的耳根有些泛红。他虽然素性机敏,但是年纪尚幼,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装作不知道,粉饰太平。
  早就注定,没有结果的。
  可是多情的少女如何能知,承自身毒敢爱敢恨的性子让她无法轻言放弃。拦下了刘陌,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刘陌不免叹息,无奈道,“衍娜,我并不喜欢你。”
  她的眼里迅速积聚了泪水,犹自倔强道,“为什么?我有哪里不好吗?”
  “没有,你很好,聪明,漂亮,坚强。”刘陌回避了她的目光。当结局早已注定,还不如,痛快的一刀两断。“只是,我偏偏不喜欢,我也没有法子。”
  “怎么会这样呢?”少女犹自不肯相信。痴痴道,“我知道我的血统,你注定不能娶我为正妻。”她咬咬牙。知道,无论在大汉还是在身毒的土地上。能待她为正妻地男子,几乎没有,破釜沉舟,“我愿意为侍为妾的,如果。”她像抓住一根溺水的稻草,“如果你地父母不同意,我可以亲自去说的。”
  刘陌几乎不忍去看她了,“没用地。不是你愿意委屈就可以的问题,我的娘亲,希望我娶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白首到老。我敬爱我的娘亲,所以不会违背她地意思。”
  “所以,我的妻子。只会是我喜欢的女子而我,并不喜欢你。”
  我若喜欢你,为你争取。至少还有一个支撑的理由。如今,什么都没有。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衍娜怔怔的听。眼眸里露出无法置信的光芒。“你的娘亲。是这样的女子么?”她艰难的问,“能这样想。她一定是个很幸福地女子。她的夫君,一定很爱她吧。”
  刘陌微微迟疑,娘亲幸福么?他其实是不敢肯定的。这些年来,渐渐习惯有父皇有娘亲地生活。渐渐忘了,彼此之间被埋葬但确实存在的心结。
  对娘亲来说,她再也无法和另一个男人携手。可是,当父皇携起她地手时,她是否心甘情愿,觉得幸福呢?
  刘彻是个极多情又极薄情地人,守了娘亲这么些年,应该,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地吧?
  只是,那份感情,可以被定义为爱么?
  他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好微笑,郑重道,“我的娘亲,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你若见了,自会知道。”
  再长的旅途,也有一个终点。
  长安城渐渐在望的时候,已经开了年,是元鼎三年五月了一年零二个月。
  唐贺骑了高头大马,遥遥望着,长安城外的长亭,远远的站着一行人,似乎是在等候他们的到来。待到近了,脸色方才变了。他认得的典客伍被,位列九卿,尚站在最后。前面的数人,他识得一个,乃是天子宠臣,大司农桑弘羊,竭力支持此次出使和通商的朝臣。
  “哥哥,”明媚娇艳的少女提着裙裾奔跑过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衣着华丽,连贡献给身毒国王的丝绸盛衣都不及的。却似乎有些惧马,在离他们还有三四丈的地方停下来,脸色有些发白,双眸却有掩饰不住的欢喜。
  “公主殿下,”身后,两个宫人脸色发白的追逐着。
  听见这样的称呼,唐贺的脸色巨变。
  “早早,”刘陌亦极欢喜,下得马来,一把抱住了刘初。没有看见身后,衍娜陡然惨白的花容。
  “参见皇长子殿下。”随后而来的两个宫人恭敬行礼。
  “起吧。”刘陌心不在焉的答道,望向长亭,娘亲徐徐走来的方向。
  薛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大声道,“臣薛植,参见陈娘娘,参见皇长子殿下,参见悦宁公主。”
  众骑军虽茫然不知,但军令严谨,轰然下马,同声参拜,声势扼天,惊的商队众人参差跪下,嘴里喃喃参拜。
  陈阿娇微微一笑,嫣然道,“都起吧。”
  “娘亲。”刘陌欢喜唤道。终于感觉道,自己回到了家。“陌儿,”阿娇拉着儿子,仔细端详。这一年来,她送走了儿子,不是不牵念的,有时候,会怔怔的望着枕边,刘彻的容颜,渐渐发呆。
  他们父子,轮廓真的很相像。
  “陌儿,你晒黑了呢。也长高了。”到如今,一颗心方落了地。
  刘陌朗朗笑开,露出雪白的牙,“娘亲却还是那样年轻漂亮。”
  “嗯。”衍娜轻轻向前,微笑着偏着头道,“陈夫人年轻漂亮,若不是听阿祯叫,我便当夫人是阿祯的姐姐,不是娘亲呢。”
  周围宫人尽皆变色。
  阿娇有些意外的看了衍娜一眼,微笑道,“你便喊我夫人吧。这位是……?”
  “娘亲,”刘陌的耳根又泛了点红。道,“这位姑娘唤做衍娜,父亲是身毒人。母亲确实汉人,她便想回大汉看看她母亲的家乡。”
  衍娜地心便一痛。她不懂汉室皇家尊贵的称呼,可是刚才众人参拜的气势,让她隐隐明了,刘陌地身份定是极尊贵的。
  本来已经距离遥远,到如今。更是遥不可及。
  可是她不甘心,只好装作一份不解世事地模样,希图见一见刘陌的娘亲。刘陌最是听他娘亲的话,若是得到他娘亲的喜欢,也许,还有一分希望。
  “怎么,我说错话了么?”她讷讷道。
  “衍娜姑娘,”刘陌回身,正色道。“出使之时,因为不能透露身份,我用的是假名。从母姓。事实上,我地姓氏是刘。”
  刘。是大汉皇族的姓氏。
  而大汉这一朝。皇长子的名讳,是一个陌字。
  衍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向着阿娇行了一礼,“是我莽撞了,刘夫人。”
  “无事。”阿娇淡淡一笑,“大汉与身毒,万里之遥,姑娘为全母志,跋山涉水,勇气可嘉。只是,到了长安,可有其他的打算?”
  衍娜凄然的看了刘陌一眼,到了长安,使团商队,都要散了。她一个人不生地不熟的女子,能去哪里呢?
  阿娇看在眼里,心里便明白,唤道,“奉嘉。”
  “姐姐。”申虎越众而出,脸上虽没有太多的表情,眼眸里却有一丝温柔。
  “若衍娜姑娘无处可去,你便带她回去,对干娘说,我托她代为照顾一下。另外,”她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干娘这几年渐渐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奉嘉若可以,就留下来陪她几年吧。”
  申虎心里一苦,颔首道,“我知道了。”
  陈阿娇点点头,向郭解示意。接了刘陌,带了刘初,登上宫车,绝尘而去。
  众人这才敢抬眼,轻声议论。
  “刚刚那位,真的是陈娘娘么?”
  “大概是吧。我没敢抬头,不过众人对她如此尊敬,多半是了。”
  “可是,陛下最宠爱地妃子,怎么会来到长亭呢?”
  “她是来接她的儿子。”
  “儿子,就是那位年前听说最有希望继承太子之位的皇长子殿下。”
  “这……”唐贺迟疑了半天,终于道,“这太荒谬了,怎么可能?”
  “伍大人,堂堂皇长子殿下,要继承储位地人,怎么可能,进了我的使队,出使身毒,一去经年。”
  伍被微微一笑,莫测高深道,“这位陈娘娘,行事总是莫测高深地。”
  唐贺脸色惨白,记起此行数次对皇长子不敬地地方。只觉得此生虽漫长,于他,却已经结束了。“不说这个了。”伍被淡淡道,“我们的任务,是接待身毒使节。”
  适才宏大地场面,身毒使节自然是看见了,连连问道,“刚才那位夫人,真的是贵国皇帝陛下第一宠妃吗?”
  八卦,果然是无国界的。
  “当真是很美丽呢。与我们身毒的姑娘,各有各的美丽,可是,真的是美丽的。”“我们佩服你们的皇子殿下,居然敢匿名出使我们身毒。大汉有这样的皇子殿下,日后一定会更加繁盛。”
  “那是自然,”伍被不动声色的答道,“我们的皇帝陛下,可是第一的英明君主呢。”
  “各位使臣,请随我来驿馆吧。”
  “郭师兄。”申虎抱剑,轻轻微笑着,“既然已经来了长安,就到我家住几天吧。”
  郭解也不推辞,微笑道,“若不打扰,自然好。”
  “衍娜姑娘,”申虎回身,淡淡道,“随我来吧。”
  衍娜看的一阵发狠,很想将一身傲气扔在申虎脸上,头也不回的离去。可是,这申虎毕竟是刘陌要喊小舅舅的人。若留下,才能不和刘陌断了最后的联系吧。
  “阿祯,阿祯,”她并不知道刘陌的真名,只是喃喃的念着这个喊熟的名字,苦涩想,“你若回去,可还记得有一个曾爱慕过你的少女,名字叫做衍娜。”
  她却不知,刘陌此时,心中的确闪过她的名字,微微叹了口气。一个男子,对生命中第一个喜欢自己的女子,总是不能轻易的忘掉的。何况,她喜欢他,不因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只是,单纯的喜欢他这个人。哪怕,他并不喜欢她。
  只是,回到了长安,她做她的平民女子。他继续他的皇长子生涯。再无什么交集。
  生命中的第一场情事,到最后,只是一个叹息,徒留惘然。
  这一年,皇长子刘陌与他的同胞妹妹刘初,都满了十四岁。将长成未长成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