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三五:姐妹花开不并蒂】
“上官小姐,”刘据慢慢下得楼来,抱过李微,微笑道,“鄙人外甥女年纪尚幼,若有冒犯,还请小姐多多包涵。”
“算了。”上官云淡淡道,近看刘据形容,越发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何人,”刘据悠然道,“再过些日子,小姐自然知道。”他带着李微重又上楼,迎上三姐质疑的眸,“据儿究竟意欲何为?”
刘据一笑,徐徐道,“三姐可记得,我今年也有十四了呢。快要娶王妃了。”
“不是吧。”刘清有些哭笑不得,“据儿可要自己想清楚才好。莫要像三姐,有些后悔了,但木已成舟。”
“我自理会得。”刘据慢慢道。
齐王刘据起了立妃的心事,除了诸邑公主,并无多少人知晓。但陈娘娘亲自为太子刘陌遴选太子妃之事,却是千真万确,转瞬间就在京城各世家权贵间传开了消息。各家小姐的庚帖如雪花般飞进了陈阿娇所居的长门殿,让阿娇见了就想退避三舍。
然而是退避不掉的。阿娇召了刘陌来,问道,“这些年,陌儿可有心仪女子?”
刘陌苦笑着想了想,反问道,“娘亲觉得长安城内各家佳丽,哪个入得了眼?”
陈阿娇怔了一怔,世家年轻女子,她见得并不多,稍微熟悉的,不过就是上官家的姐妹。其余的。多半就是如上官云那般,明媚骄纵,都是捧在掌心如珠宝般长大的女子。不过十三四岁地年纪,能懂了多少世事?放眼望去。觉得有潜质的,如东方湄,却又还在呀呀学语中,未能长成。
元鼎五年七月,汉军平南越。归长安。
七月末,齐王刘据便要返回齐地,往宣室殿辞别刘彻时,刘彻到底触动了一丝父子惜别之情,见刘据欲言又止,和颜问道,“据儿可有什么想所的?”
刘据闻言脸红了一下,却仍道,“父皇。前些日子我与皇姐在长安街头游玩,遇到了郎中令上官桀家地小姐,上官小姐资质出众。儿臣心存倾慕,觉得自己的年纪。也该成亲了。恳请父皇能为儿臣赐下这门婚事。”
“上官云?”刘彻很是意外。东巡途中,他略见过这个少女两面。虽然以他地身份。不会对臣下女眷多加丝毫注意,但就那寥寥数眼的印象来看,那是个明媚但有些空浮的少女,有些像……少女时代的阿娇。
他在心中斟酌道。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及阿娇的。阿娇是真正骄纵任性地女子,骄纵到了,可以藐视一切权威,连同他的帝王威仪,哪怕最后因此撞的头破血流,也一如从前。她的骄纵,是一种刻到血性里去的骄傲。而有着这样的骄傲,她的整个人就像一只涅磐之后重生的凤凰,耀眼无比。
而上官云呢,她的骄纵,只是一种对身分地依恃。遇到比她的身份更高贵的人,也只得收敛起她地骄纵,俯首帖耳,色泽黯淡。
相较起来,他反而更看好她的庶妹,那个一直安静站在她身后地少女一些。“据儿不后悔么?”刘彻淡淡一笑,饶有深意地问道。
刘据的心思便有些浮,他定了定心,慢慢道,“不后悔。”
“那好。”刘彻低下首去,不再看他,道,“杨得意,替朕拟旨:”
“着有先奉常上官淮长女上官云,恭敬克甚,资质秀出,聘为齐王刘据妃,待太子行大婚后,为其完婚。”
刘据叩谢了父皇恩典,接过圣旨,慢慢退了出来。
返回齐地地路上,他的小厮不解问道,“王爷要娶那上官小姐,是为了和太子殿下争一长短么?”
“那只是缘由之一,”刘据淡淡笑道。
他并不相信,刘陌那个性子有些清冷的人,会有多么爱上官云。只是上官云长兄身居郎中令要职,掌治京师。刘陌已身居储君高位,若再得上官家女子为妻,就等于将京师如铁桶般掌在手上。普天之下,除了父皇,谁也别想再撼动他半分。
长安城上官府
“怎么可能?”听了那道旨意的内容,上官云拔高声音道,五神慌乱,“我并不认识什么齐王啊。而且,我的庚帖都已经送到陈娘娘那里去了,陛下如何可以将我许给他人?”
“注意下你的说辞。”上官桀厉声斥道。又软下了神情,“旨意既下,陈娘娘自然会将你的庚帖拿开。”
“可是,”上官云瞪着明媚的双眸,哀伤道,“我并不想嫁齐王呀。”
“莫说你不想嫁,”上官桀苦笑,“我又何尝希望结齐王这个亲家。齐王虽是诸侯王,地位尊贵。但天下大势归太子,恐怕齐王日后不得安宁啊。”
“既然如此,”上官云泪落,抓住上官灵的手,慌乱道,“灵儿,你和陈娘娘交好,和太子殿下也交好,你去和他们说,让他们去劝陛下,收回赐婚意旨可好?”
“姐姐说什么呢?”上官灵骇笑,“我和陈娘娘和太子殿下能有何交情?而区区灵儿,如何说的动他们?”
上官桀亦摇首斥道,“自古君无戏言,旨意既下,婚事已成定局了。”
“只是,云儿,”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没有见过齐王殿下么?我听说,这门婚事,可是齐王殿下亲自向陛下求来的。”
上官云怔了怔,藏梅楼上有些熟悉的容颜。忽然跳入她的记忆。“难怪。”她喃喃道,“他们本是同父兄弟,眉目中有些相似。倒也应当。”
刘彻地这道旨意,陈阿娇知道后。不过淡淡一笑,吩咐绿衣将上官云的庚帖从那叠小山中取出,不以为意。
只是刘陌的太子妃人选遴选,渐渐地迫在眉睫。这日里,刘陌回到博望殿。他的贴身内侍成烈面色奇异,递来一张拜帖,说是上官家地二小姐上官灵求见。
上官灵,他慢慢想起了那个安静柔和的女子。上次李婕妤之事,他尚欠着她一份情,如今有求,倒是不好托的。
清欢楼里,刘陌慢慢品着茶,从窗中看着上官家宝蓝色的马车慢慢行来。湖水绿色衣裳的少女满脸不情愿地被推下车来,方要说什么,车上红衣少女软下了神情哀求。上官灵便无奈了。
“不好意思,是我打扰殿下了。”上官灵不是不知道自己姐妹的莽撞。窘的连耳垂都染上淡淡的红色。
“无事。”刘陌和煦一笑。问道,“令姐让小姐说什么?”
那便是他方才都看到了。上官灵微觉尴尬,道,“其实也没什么,”她渐渐说不下去,干脆横了心,道,“姐姐说她不想嫁齐王,恳请陈娘娘和殿下劝一劝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
她顿了顿,看刘陌莫测高深的神情,叹道,“这话是为难了,殿下若觉得好笑,就权当没听过吧。”
“其实,齐王殿下是皇子,受封诸侯王,青春年少,当是佳偶了。”刘陌抿了抿唇,淡淡道,“这门婚事,我看不出来,令姐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还是,难道说,令姐另有意中人?只是纵然如此,又如何能与齐王殿下抗衡?”
上官灵沉默了片刻,上官云的意中人,岂非正是这位当朝的太子殿下?只是啊,堂堂太子殿下,怎么会在意一个女子丢在他身上的芳心。
“灵儿知道太子殿下地意思了。”她微笑起身,施了一礼,欲行告退。
“上官小姐,”刘陌不免有些意外,唤住她,道,“令姐吩咐你的事,你就这么算了?”
“姐姐让我说的话,我已经说了。至于殿下可有意帮忙,那便不是灵儿能做主地了。”上官灵回过头,嫣然道。
“上官小姐向来是这样看世情的么?”他慢慢道,重新审视这个少女,想来先上官大人容貌定是不差,留下地两个女儿,各有千秋,如果说上官云是娇艳地芙蓉,那么上官灵便是安静的菡萏。
“什么?”上官灵并未听懂。
“无事。”刘陌徐徐笑道,“成烈,送上官小姐下去吧。”
太子刘陌最后指定地太子妃人选,是先奉常上官家的次女上官灵。
“上官灵?”陈阿娇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道,“这么巧,先前刘据指定的王妃人选,也是上官家的女子呢。”
“是啊。”刘陌微笑道,他的笑容里,难得透出一股孩子气的顽皮,“但不能说他先选了,我就不能再选了吧?”
阿娇想起记忆中那两个一明媚一清雅的少女,慢慢道,“你的眼光,要比刘据略好些。”
“长安城女子虽多,我却找不到真正合意的。”刘陌淡淡一笑,“而上官灵,她的身份够,人也聪明,至少,我不讨厌她。”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绝世好女子。纵然真的有,谁又能那么好,在彼此芳华未艾的时候邂逅。
到最后,也只能如此。
元鼎五年秋,陛下旨意下来,兹有先奉常上官淮次女上官灵,惠质娴良,敏秀出众,聘为太子妃,于六年上元完婚。
先奉常上官淮追封为质陵候,太子妃与齐王妃母,俱进为奉华夫人。
因太子妃与齐王妃俱出于上官一门,一时间,上官族为天下羡。只是,身为上官一族现任家主,郎中令上官桀面对如此殊荣,却愁眉深锁,别有心肠。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三六:长门旎话农桑事】
陛下旨意初下,郎中令上官桀便在后院另辟了居室,供两个妹妹居住。
上官灵捧了书卷坐在窗前,初秋的风吹过,将书轻轻翻了一页。她的心思有些紊乱,悠悠叹了口气,将之放到一边。从接到那卷旨意后,仿佛一直行走在梦中,理不清楚因由。
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皇家选中,坐上那尊贵之位。又或者,在将来的某一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一直以为,她会平平淡淡的过她的一生,听从或者不听从哥哥的吩咐,嫁一个高贵或是不那么高贵的人,也就是一生了。于是一直以看客的身份看着这长安城的风流云散,谁起了,谁败了,都与她没有太大相干。却不料命运忽然开了她一个天大的玩笑,推她到最显眼处,从此,她便是这风流云散中的一缕风,一丝云。再脱不开身去。
而那个坐在太子位上的少年,笑容温朗,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她从没想过有这样一日。于是只当他是大汉地太子,距离遥远。多么多么好,又与她若何呢?却不料,如今这世界最与他相干的人,就是她了,不由得用另一种眼光去看去想。微微的,就会晕红了脸,只是,到最后,想不通他地心思。
定下太子妃人选后的第七天,陈娘娘召她到长门殿见。
“太子妃身份尊贵,到时候自然是有人去教习礼仪地。”陈娘娘依旧是一派的清艳安然,微笑道,“只是灵儿要记住。”
“礼仪那些东西过的去就行了。没有人会苛求。我希望你日后能做到的,你每行一事前,要好好想想。可对的住你地夫君?”
未来的婆媳说话,总会叮嘱一些“希望你们日后恩爱”类的话。不为己甚。只是当作的事。还是要做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然而陈阿娇语气认真。她竟当不了敷衍,不由抬头望她。
阿娇淡淡一笑,“你便当为娘的舍不得儿子吧。陌儿是我一手带大,他的性子,我最清楚。只要你不负她,他便不会轻易负你。”
“因此,你自多珍重吧。”
陈娘娘的话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世人对一些事的认知,回来后,她想了数日,然而还未想明白,侍女便来报,大小姐来访。
不由得微微一瑟。
这样地结果,姐姐一定很生气吧。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上官云并没有发作她的脾气,只是面上见了黯淡,有些憔悴。
“灵儿,你说,命运真地是不可违抗的么?”她慢慢道。
上官云并不知道,在遥远地齐地,齐王刘据接到了长安地消息,愕然良久。
“这个太子殿下,行事倒真是荤素不忌。”宁澈苦笑道。
世家讲究“立嫡,立长,立贤,”女子虽不在此列,但嫡女的确比庶女要尊贵些地。刘据既然已指了上官云,刘陌身为储君,选的居然是同一家的庶女,当真是不顾天下人眼光了。
“宁先生想多了,”刘据冷笑道,“天下尊贵,还有尊贵过皇家么。储君的位置,已经足够刘陌藐视未央宫外一切尊卑之别了。”
多年前,他的母亲,卫子夫以歌姬身登母仪天下之位,天下只能羡,谁又敢嘲的?
只是,到如今,满盘皆输。“若如此,上官云的作用只怕也有限了。”刘据淡淡的笑,猜的到上官桀会有的选择,“我是否该将这门婚事推掉?”
“照如今这个局势,这门婚事有利有弊,推与不推,皆在王爷。只是澈私下看来,还是照原议的好。”
“哦,为何?”
“自古大丈夫一诺千金,王爷若出尔反尔,置一弱女子于难堪境地,只怕将遭陛下看轻。”
刘据斟酌着,忽然想起藏梅楼上少女艳若芙蕖的容颜。其实纵然是父皇自己,又何曾守的住生命里的每个诺言?只是,他没有父皇那样的高位,心又有所求,无法肆无忌惮。
“那么,请先生教我以利。”
“便是这个利字。”宁澈莫测高深道,“天下人逐利,若他日实势反转,刘陌依仗的刀剑,也会回头割伤他自己的。”
“先生高见,”刘据微微一笑,虽然不是十分满意,但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长安城里的事慢慢尘埃落定,时序已经是深秋了。
这一日,长门殿重新生起了地火,刘彻起的时候,便有些眷着殿内的温暖,回头看阿娇,尚睡眼惺忪的在榻上,半梦半醒,别有一种风情。微微笑了一笑,却瞥见案上阿娇常翻看的书卷里,夹了数张笺纸,似是很久以前,阿娇曾摆弄过的。
随手翻了一下,不由咦了一声,笺纸上笔迹极随意的,写了一些农桑之事,条理极明晰的。
“那是我年前整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娇已经起来了,披了衣裳坐在他身边。道,“本来打算赶出来今春让人试试看。结果后来娘亲和昙姐相继病重,便搁置下来了。”
“明年再试也是可以的。”刘彻扬眉道,揽过她亲在他地颊上,心情很好,笑道。“娇娇久未弄这些事了。朕倒忘了,娇娇最是心思出奇的。”
总是习惯不了白日的亲昵,陈阿娇面上微有些尴尬,嗔道,“时候不早了,陛下不去宣室,打算做回昏君了么?”
“文皇帝说,农事乃天下之根本。”刘彻大笑,扬起手上地笺纸。道,“朕不正是在处置国家大事么?”
他心情极快慰,倒不仅仅是因了若农桑能发展起来。国民富庶,大汉国力定可又提升一番。也有因了。这些年来。阿娇的心思,多半是放在协助桑弘羊行商天下。充盈国库上,这是第一次主动为他地国事分忧。
这些年,他广修宫室,又连年征战,民力见疲,且虽桑弘羊理财有方,国库不见吃紧,但也隐有忧患。若能舍了商家末节,直接提升大汉立国之本的农桑水平,自然是能为他解劳。
阿娇肯如此,总是一分真心吧。
“东巡的时候,见临汾农人耕作之苦,所以想先整理这些出来,帮一帮他们。”她微笑道。
回来的时候便有些愧疚,这些年来,他们忙着风生水起,却一直忘记了,规划农桑事,于他们不过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助到那些人很多。
只是,她有些忐忑,迟疑了半响,方问道,“陛下不问阿娇,如何理的出这些农桑事么?”
虽然她可以说出千百个理由,可是娇生惯养如她,只做了此事,如刘彻地性子,如何能不疑半分?
“娇娇给朕的惊喜颇多,”刘彻莫测高深的望着她,淡淡笑道,“朕便当作,是上天的恩赐吧。”
她不免有些哑然。“娇娇说想先行了此事,”刘彻微笑道,“单凭此事,已经了得,莫非娇娇另有打算?”
“是啊,”她想了想,道,“我想试试看,治河。”
那些农桑事,不过是依着记忆中的印象整理出来,并不难。黄河却是中国千百年来的大患,一直无定论的,惠益人们良多,也伤害人良多。
若是能从古远的大汉开始治理,或许,日后,黄河两岸的人们,会安乐很多。
“那可是大工程呢。”刘彻慢慢道。
“是啊。”阿娇一笑,道,“还是先解决眼前事吧。”
“我昔日游历众诸侯国时,曾见过以牛马犁田,人便轻松很多。若制一些新式农具,精耕细作,都能提高亩产量地。”
“本来么,其实最适合种植的地方,还是往南边去,巴蜀一带和江南,也不会这么旱。”
“娇娇想多了吧,”刘彻失笑,“如今大汉的中心在黄河一带,尚有许多荒地未垦。向南走,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不现实地。”
“我知道啊。”阿娇便有些扼腕,可惜了后世那一片繁华的地方啊。
“算了,回头。我其实也不精这个,只剩下大概地印象了。”她慢慢道,“似乎是深翻作区,集中种庄稼,集中灌水,精细地栽培管理……”
她身上尚未褪了初起时的慵懒,殿内很暖,衬地她的颊娇艳胜花,刘彻慢慢看着,便渐渐心不在焉起来。又听了片刻,不耐烦道,“这些事改日朕找专门负责的人来听你说,”他身为帝王,虽兴趣广博,诸事多有涉猎,于这农桑本身,却是半点兴致也无。含笑道,“反正时日也迟了,今日朕便不去宣室,陪娇娇吧。”
她怔得一怔,抬头看他黑的深沉不见底的眸中再熟悉也不过的颜色,霎时间面上便红了,强撑住,道,“你疯了,现在可是大白日啊。”
“白日里又如何?”刘彻好整以暇道,“谁规定了白日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殿里的奴婢便低了首,静悄悄的退出,听得殿里的笑声,低低的骂声交织成一片,慢慢的,俱都安静了。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三七:墙外行人驻足听】
日里,太子刘陌出了博望殿,一路往长门殿行来,欲与娘亲请安,却在长门殿外被侍从拦下。
“太子殿下,”成续神情有些尴尬,禀道,“陛下尚在殿中,殿下不宜入内。”
他怔了一怔,望着殿下站了一排的宫人,连娘亲贴身的大女官绿衣都在其中,殿内却悄无声息的,霎时间了悟,面上不禁泛了些红,却又暗暗狐疑,按说这个时候,刘彻早该在宣室殿处理政务了,如何还驻留在娘亲殿中。
“那我就先走了。”他淡淡笑道,“成续记得和娘亲说一声,我来请过安了。”
自刘彻东巡归来,刘陌虽高居储君之位,行事却反而不如当年为皇长子之时放的开手脚。他谨记得娘亲吩咐,上要忌父皇猜疑,下要让臣民臣服,在浮海中尽力维持平衡,面上虽清闲,少涉政务,底子里却颇辛苦。
成烈见主子如此,便凑上来,道,“殿下好些日子没出过宫了,不如往宫外走一遭吧。”
“也好。”刘陌将连自己也不清楚所为何来的心中瑟瑟抛开,振作精神,道,“便出去走走吧。”
长车缓缓行在长安街头,成烈小声笑道,“主子这回打算去哪家?是飞月长公主府上,还是长信侯或是桑大人家?”
刘陌摇摇头,不耐道,“这些叔叔伯伯阿姨家,我都去的多了,难得出来一次,就不要听训了吧。”
其实认真说起来,不算是听训。只是善意的奚落。尤其是桑弘羊和刘陵,定会笑咪咪的道,“陌儿这么大了。该娶妻了呢。说不定到了明年,就该抱儿子了呢。”
一阵恶寒。
他似乎是随了娘亲。虽是男子,对这些事情,面皮却是极薄的,自然不肯自行送上门去。
“那难道还去清欢楼?”成烈苦了脸,“清欢楼菜品虽好。次次都去,也太没意思了吧。”
“谁说地?”刘陌少年心性忽起,想起一个人来,笑眯眯道,“今次我要去的地方,却是从未去过的。”
“成烈,”他笑地愈发畅快,轻轻道,“你上次去过上官府。应该还记得怎么走吧?”
“主子,”成烈远远的在上官桀府前停下车来,问道。“你真地打算去见未来的太子妃么?”
“既然来了,”刘陌微微笑道。“自然要见一见。”
“也不是不可以啦。”成烈有些为难。“只是,主子与太子妃只是未婚夫妻。这样去见,终究有些奇怪。”
虽然其时男女之防不算严重,但若二人居于高位,却是徒徒被人说罢了。
“你说的也对。”刘陌徐徐笑道,“只是,谁告诉你了,我打算敲正门进去的。”
他撇下了成烈,绕到上官府侧门,轻轻跃了上去。
上官桀本是武将,家中又出了两个皇亲,自然是有守卫日夜守护着的。只是,刘陌出身朝天门,虽因了身份,疏于习武,轻功却不错。避过守卫耳目不过尔尔。真正让他为难地是,他并未来过上官府,不知上官灵居于何处的。
他在长廊拐脚处略迟疑了一下,便听见身后有人断喝了一声,“谁?”回过头来,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曾见过这个人,在昔日出使身毒时,骑亭尉薛植麾下的骑军中,虽叫不出名字,却确实是见过的。
什么时候,他从剽骑军调到期门军了呢?
侍卫见了是他,吃了一惊,口吃唤道,“皇长子……呃,不,太子殿下。”
“看见什么了?”那边,他的同伴喊道。
“没,看错了。”他见了刘陌的噤声手势,便敷衍答道。
刘陌的面上淡淡有点红,问道,“上官灵住在哪?”
那侍卫便怔了一怔,不过,他们期门军奉命守护未来的太子妃和齐王妃,却没有说将太子算在被防护地范围内。便答道,“在右手的那座新楼里。”
刘陌点了点头,转身而去。留那侍卫站在原地,慢慢想着,太子殿下莫不是心慕佳人,难耐相思,特意来探望未婚妻来了。
他噗嗤一笑,摇头而去。
一对有情人相聚在这凛凛秋风的日子里,不是一件很美丽地事吗?
只是可惜了那个身毒女子,一腔幽情错付。他至今仍记得,那个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妩媚地模样。
尚未近竹楼,便听见一阵琴声,错落有致,婉转悠扬。
刘陌地娘亲和妹妹都是习琴的,惜乎天分问题,似乎都学不拿手。是以刘陌听过地琴声不多。
弹琴的女子,身影是极娴静的。淡淡的一个侧影,柔美动人处,犹如静水落花。
刘陌绕过了重重守卫,来到上官灵窗下,瞅着一队侍卫巡逻而过,轻轻的敲了敲上官灵的窗。
琴声一滞,过了半响,复又响起。
窗棂轻轻的,又响了一下。
上官灵怔得一怔,停了琴,起身来看。却不料,见到那个绝不会想到见到的人。“太子殿下,”她小声惊呼,连忙捂了嘴,看了看四周,方急促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怕惊动了旁人,将声音放的极低。
他示意她将窗子拉开,翻身进来,惊险的看着那队侍卫又巡逻过来,吸了口气,道,“想过来,就过来了。”
“殿下。”上官灵双目圆睁,道,“你是大汉储君。一言一行,都要注意的。”
她昔日远远望着刘陌之时。刘陌一直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太子,笑容温和,似乎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底子里却是一片疏离。
却不料,如今见了。却是一派生气勃勃的模样,仿佛,只是一个这个年纪的孩子。
刘陌盯着她一会儿,忽得朗朗一笑,道,“若如此,灵儿如今对我说地话,似乎也不合规矩吧?”
上官灵窒了窒,她虽被钦定为太子妃。但到底尚未完婚,如今只能算是官眷的,用如此的语气对一国储君说话。地确不合规矩。
但是。
面对着一个忽然出现在她闺房里的一国储君,她如何摆地出那些该有的合乎规矩的礼仪出来?
“小姐?”门外。侍女初晴听见了动静。扬声问道,“有事么?”
她连忙答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明明,待在她闺房的,是她的未婚夫婿,便真地被人见了,也没什么关系的。她却不自禁生出一种心虚来,生怕被人瞧了去。
刘陌却好整以遐的看着她手忙脚乱的应付婢女的问候,含笑道,“我在外面听灵儿的琴,自然是好的,”至少,比他的娘亲和妹妹好,他想起那比弹棉花好不了多少的琴声,因了是他放在心里地人,他愿意一直一直听下去。
“只是,听起来却有些空浮。”他抱胸道,“为什么?”
上官灵沉默了片刻。
因为对前程一片茫然,所以心境空浮。只是,如何能说?
她慢慢的低下头去,感觉脸一阵一阵的发热。她不是不曾与这个少年面对面地说过话,只是,换了一个身份,那感觉便截然不同。只觉得那些理智全部被羞涩压在下面,牵着衣角,慢慢道,“殿下你……”眼角余光却瞥见少年的脸也慢慢红了一些,愕然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不独是她如此呢?
想通了这点,她便慢慢恢复了口齿地灵便,问道,“殿下可否告诉灵儿,殿下为何选择灵儿么?”
全京城有那么多地好女子,比她漂亮,比她高贵的多地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何会看中微末如她?
“因为,”他淡淡笑道,“灵儿懂得善待自己,而且心气平和。”
“灵儿不懂。”
“懂得善待自己,就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心气平和,则不会让人心生厌恶。”他慢慢道,“这两点,灵儿很像我的娘亲。”
她淡淡的吁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见廊外的脚步声,全身肌肤一僵。
“灵妹,”上官桀在门外唤道,“你在不在?哥哥有话要跟你说。”
刘陌亦怔了一怔,他虽一时少年心境,来见自己的这位小未婚妻,却是不愿意被人撞见的,尤其是上官灵的这位哥哥。
上官灵闭了嘴,指了指房中的落地屏风。随即去开门,微笑迎他进来,道,”哥哥欲见小妹,所为为何?“
上官桀不同于先前上官灵的侍女,是精于武功的。刘陌敛了呼吸,听得上官桀走了进来,忽然跪下,然后便是上官灵的惊呼,“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灵儿,”上官桀微笑道,“年后,你就是太子妃了。做哥哥的先跪你这一跪,也是应该的。这些年,我虽不见得疼你,但也从未薄待你。日后,你嫁了太子殿下,上官一族,定倾全部力量,祝太子殿下成事。而妹妹也务必记得保上官一族上下安宁。”
“哦,”过了许久后,上官灵方慢慢应了一声,有些倦道,“原来哥哥打的是这个主意。只是,太子殿下如今储位稳固,又何须哥哥尽力?”
“灵妹又何须作哥哥的挑明呢?”上官桀笑道,“凡事不怕一万,便怕万一。更何况,就算太子殿下地位稳固,妹妹你呢?”
“后宫之中,素来妃嫔相欺。妹妹若无外戚相匡,定要吃亏了。”
上官灵慢慢的哦了一声,却又急促问道,“哥哥选择帮我,那姐姐呢?”
与你同父同母同胞所出的上官云呢?官桀迟疑了片刻,方道,“只要齐王安分,她自然一世荣华。”
上官灵一阵冷笑,齐王怎么可能安分?
“好了,我知道了。”她低低道,“哥哥让我考虑一下。”她听着上官桀退出,想了一会心事,也不知是一会儿,还是许久,骤然惊觉抬眉,却见一室杳然,不见刘陌踪影。
他,如同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了么?
她这样想着,没来由的一阵失落,转到了屏风后面,却撞进了他的眸子,迥然一惊。
见惯了这个少年温和的表情,都渐渐忘了,他毕竟是陛下的儿子。
那一刻,刘陌眸中的光芒,如宣室殿中的帝王一样锐利。
“殿下,”她唤道。
“嗯?”他淡淡应道,徐徐一笑,意味深长道,“我的妻子,我会自己保护。”
就不劳上官桀费心了。
上官灵一怔,牵着帘子的手一松,帘幕徐徐落下。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三八:春播一粟秋谷香】
从上官府出来,却比进去时轻松的多。刘陌慢慢行在道上,心中思虑,上官桀选在这个时候向上官灵表忠心,究竟是巧合,还是,他本就知道自己在上官灵房中的?
他在上官府中遇见的那个侍卫,是否有将他的消息告诉上官桀?
他按捺下思虑,远远的看见成烈,含笑过去,吩咐道,“成烈,回去了。”
“主子,”成烈一惊,回头见是他,方吁了口气,眉开眼笑道,“见了太子妃了?”
刘陌冷哼一声,欲待上车,却又转首吩咐道,“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
若是让娘亲和早早知道了,他便不要见人算了。
他忽然一怔,远远看着前往上官府邸的女子,连成烈应承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那女子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鹅黄衣裳,虽不是顶级料子,却也好过一般平民太多的,容颜妩媚,对着上官家守卫道,“我想求见你们家二小姐,可以么?”
那守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耐烦道,“你是什么人?我们家二小姐,可是未来的太子妃,身份高贵,岂是说见就可以见的?”
“是她?”刘陌慢慢道。
“主子认得这个女子?”成烈好奇问道。
刘陌却不答话,吩咐道,“你去带她过来一下。”
远远的,那个女子听了成烈的话,望过来,见了他,面上忽作喜色。喊道,“阿祯”,提起裙裾。跑过长街。
她的容颜妩媚,行止又是极肆意的。很快地,便有不少人看过来。刘陌便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这样随性,衍娜。”
“我大约永远也改不了了呢。”衍娜本来极是欢喜。忽又慢慢沮丧,低下头去,道,“我听说,阿祯要娶亲了,就是这户人家的二小姐。”
“是的。”刘陌淡淡答道,“她叫上官灵。”
“上官灵?”衍娜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很好听,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地女孩子了?”
至少。该是比我好些。
因此,你才肯娶她吧?
“她是她,你是你。”刘陌微微一笑,似乎看懂了她的心事。“各有各地好处。”
这世间有弱水三千。取的是哪一瓢,不过是选择而已。
“你来此地。是为了……?”他微笑问道。
“我只是想看看,阿祯最后选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衍娜淡淡笑开,数年的汉家生活,终于在这个不解世间悲愁的身毒少女眉间染上点点含蓄意,“不过能见到阿祯,是意外之喜。”她想着刘陌出现在这个地方地意味,心头漫上一丝酸涩,终究扬眉道,“阿祯放心,你都要娶亲了。我就不要再记得你了。”
“这样,“刘陌迟疑了片刻,慢慢道,“也好。”
元鼎六年正月十五,太子刘陌迎娶上官家次女上官灵。时序是上元节,这又是汉武朝第一次皇子娶亲,刘陌的身份又是储君,婚礼盛大之处,从上官府到未央宫,一街火树银花。长安城百姓津津乐道,便有老人回忆当年陛下还是太子之时,迎娶堂邑翁主,亦是如斯盛况。
长子大婚,刘彻与陈阿娇身为父母,自是要出席婚典的,却没有留到最后。回到长门殿,刘彻见阿娇心情郁郁,不由问道,“娇娇怎么了?”
“心情不好。”阿娇很有些心浮气燥的,“明明觉得昨天陌儿还是小小的,一个眨眼,儿子都已经成亲了。这样算起来,我不就是已经老了么?”
而悉心疼爱的儿子娶了不相干的女子,她的心里,还是很舍不得的。
是不是每个做娘亲地,都曾有过这样的心情呢?
刘彻放声大笑,掬起阿娇的青丝,亲昵亲吻,道,“娇娇容颜一如当年,哪有半分老地?”
他说的倒不是哄人地话,按算起来,陈阿娇地年纪,真的是不轻了,只是见老地极慢,到如今,容颜还是一片娇嫩,不逊少年。
新嫁的太子妃,第二日是要入宫请安的。上官灵本也是千灵百巧的人,规矩礼仪上出不了半分差错。只是从今以后,这未央宫四十八殿,就是她的家了。繁华锦绣如斯,是无数韶龄女子心中所向,却也埋葬过无数美丽女子的芳华。
“从今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过了。”陈阿娇微笑的吩咐。
“灵儿知道了。”她温驯答道,转眼却看见新婚夫婿的脸,对视一眼,彼此都慢慢红了脸。
刘彻指了朝中负责农桑的太仓令赵过在京畿附近按新法行农桑试验田。赵过本不以为然,认为陈娘娘乃金枝玉叶之人,如何能懂得农桑之事。待陈娘娘出了宫,与他说起代田,区田二法之后,方才改观,对陈阿娇极为钦服。
“下官亦曾见过以畜力耕田的,自然比人力省力太多,只是还不太方便。而且,代田,区田法虽好。若民力有限,无法持久按此行事,就辜负娘娘美意了。”
“所以要在京畿先试验一年啊。”陈阿娇微笑道,“而且,只要生产出适应农具来,用牛耕地就很方便了。”
待到二月末开了春,新式的耦犁,耧车亦产了出来。赵过在京畿圈选了一处田地,按陈阿娇所说,使用代田法,并用牛耕地,深耕细锄,播种洒水,果然省力不少。
上官灵随阿娇去看了一次,若有所思,问阿娇道,“娘亲是前年在临汾见了农人辛苦,再起意向陛下说起,促进农桑么?”
“是啊。”阿娇淡淡应道她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真要让她自个儿挽起袖子下地干活,那是千个万个不可能。幼时读史,历代帝王有重视农桑的。亦曾下田,做天下表率。不过就她看来。刘彻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本来以为,做女子只要伺候好夫君就好了。”上官灵不免叹了口气,叹道,“今日见娘亲亦可以为陛下分忧,方知女子的志向。也可以不限于闺阁,而于天下有利地。娘亲大才,灵儿拜服。”
转眼到了三月,齐王刘据的婚期也慢慢敲定下来,刘据毕竟是陛下子嗣,一方诸侯,帝都长安于齐地都慢慢预备下来,打算送太子妃之姐,上官桀长妹上官云往齐地行婚。
到了三月二十三。为了赶上五月的婚期,送嫁地队伍便要从长安出发。
这日里,上官云的贴身侍女竹心却从上官云地闺楼中跌跌撞撞的闯出来。寻了上官桀,哇的一声哭出来。跪跌下去。道,“少爷。大小姐她……不见了。”
上官桀尚未从数月前妹妹嫁给当朝太子殿下的志得意满中清醒过来,虽然对上官云亦要嫁给齐王这门婚事有些忧虑,但至少在暂时看来,这门婚事,对上官家亦算是锦上添花。到最后,无论是哪个皇子登上那个位子,他都会是最权重的外戚,笑傲朝堂。听了竹心地话,心中忽然一凉,怒道,“你说什么?”
“奴婢知道,大小姐一直不肯嫁齐王殿下的。”竹心哭哭啼啼道,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如何忌讳了,径直道,“可是奴婢万万料不到,大小姐竟是存了逃婚心思。上元节那天,大小姐在窗前呆呆坐了整日,一直在哭,却不准奴婢告诉少爷。到了如今,嫁期都要到了,今晨,我去伺候小姐梳洗,却不妨,小姐将奴婢打晕,换了奴婢的衣裳走了。奴婢昏昏沉沉的时候,听了大小姐说,她是死都不肯嫁齐王的,盼少爷和太子妃殿下保重。奴婢醒来后,左右没有见到小姐踪迹,便来禀少爷了。”
上官桀怔了一怔,无力跌坐在座上。守卫云楼的侍卫既不曾向他禀过上官云试图装扮成侍女出府,便说明,上官云已经逃了,不必再查。
毕竟,侍卫防的不过是外人侵入,何曾想到,那个即将成为尊贵齐王妃的女子,会自行要逃呢?他一直知道这个长妹心系太子殿下。只是不曾料到上官云亦是烈性女子,或者说是单纯到愚蠢,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拒绝,而她一个大家小姐,流落在外,又如何能安全度日呢?
这事是遮不住地。上官桀遣了妻子入宫求见太子妃,自己则往詹事府跪下请罪,自称教妹无方,愿受惩处。
上官灵知道了此事,心中一惊,手中的杯盏一颤,茶水便泼出大半。
“原来,”她慢慢道,“姐姐竟是那么爱太子殿下么?”
她心下略有些茫然。一直以为,上官云待刘陌,不过是怀春的少女见了英俊地少年,梦幻一样的喜欢,却不料,上官云竟肯为了这段情感,付出这么昂高地代价,抛弃自幼习惯地锦衣玉食,违逆陛下赐婚旨意,甚至不惜连累哥哥。只是纵然如此,又如何呢?
看不到希望,亦要去做,多么的,决绝。
陛下知道此事后,雷霆大怒,杖责上官桀一百,褫夺一切职务。
而身为太子妃地上官灵,亦受波及,禁于博望殿。
“阿陌,”上官灵胆战心惊,问刘陌道,“陛下会如何处置姐姐?”
“不知道呢,”刘陌皱眉道,“父皇这回是真的动了怒气。”
毕竟,上官云逃婚皇家,相当于不给皇家脸面。而他的父皇,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主。
“真正说起来,”刘陌慢慢道,“上官云还是不要被搜到的好。”
否则,连他都没有把握,在父皇手下,救出上官云。
所有的人都认为,娇生惯养如上官云,出走不过一日,又是最不知世事的,如何躲的过期门军如地毯的搜捕。却不料,期门军一连搜捕了半个月,将长安城内外翻了个底才朝天。那个美丽的少女,却像蒸汽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三个月后,齐王刘据另行迎娶世家女子。
而郎中令上官桀,因了此事,再被起复,已是三年之后。而上官云,从此后,便成了长安城中一个讳莫如深的名字。
直到多年之后,再见那个女子。
那便真的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了。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三九:一朝长门天下重】
很久以后,长安城的老人们提起元鼎六年孝武陈皇后复立之事,犹尚唏嘘。
“华夏传承多年,似这等废后复立之事,当真是少见呢。”
然而,那个女子,是孝武陈皇后,世称贤后。像那样的好女子,本来就该被善待的。
元鼎六年,孝武陈皇后复立,此后二十四年,帝后恩爱恒逾。当汉武一朝的辉煌时光走到最后,天下只知有孝武陈皇后,而渐渐淡忘了那个亦曾被颂为未央宫的神话,传唱一时的卫姓女子。世人善忘,一至于斯。
陈皇后复立中宫,却始终不曾搬回椒房殿,居于建章长门。陛下爱重,亦起息于建章。汉祚传承四百余年,之后数十帝,尊长门殿为右中宫。自上官皇后以下,各代皇后皆喜宿于长门,缅怀一代帝后的甜蜜爱重。然而隔了百年的光阴,当年俪影成双的一对男女,真正的心思,早就窥不清了。
元鼎六年秋七月末,秋意初起,刘彻长居于建章,一日不慎,偶感风寒。他素来身子不错,虽拗不过阿娇的意思,吃了数天的药,自己却不在意。然而拖了数日,并不见好。
日里,他在宣室殿处理政务,却闻殿外廊上脚步声轻而促,中书令朱杰脸色苍白的进来跪禀道,“陛下,西羌反了。”
刘彻愣了一愣,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奏折,霍然起身,咬牙冷笑道,“他们好大的胆子。”正要说话,只觉怒火攻心。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御前总管杨得意在一边觑的清楚,刹那间脸色褪的比案上地纸还要白上三分。上前搀道,“陛下。”
一旁。朱杰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来,吼道,“快宣太医。”满殿的宫人这才醒过神来,慌乱去了。
朱杰脸色惨白。要知道,西羌虽反,远在边陲,不过小患。刘彻却是此时大汉的支柱,若要倒下,大汉却是必起波澜地。
宣室殿里的皇帝陛下,自元光年后渐渐崭露头角,一路行来,杀伐酷烈。果断狠绝,在众人心中,便是高大不可相侵地形象。无论是他的臣子还是宫人,都没有想到。他们的陛下。有朝一日,会毫无预兆的倒下。
然而刘彻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势沉重。咳地昏天暗地,不能理事,却还在御医诊治期间,冷肃着声音吩咐,“整顿三军,尽快踏平西羌。”
“陛下,”御医的额前便渐渐冒了汗,躬身禀道,“陛下先前的风寒本来就尚未发散,又怒火攻心,这才忽然晕眩。”
“朕懒的听这个,”刘彻冷笑道,“你直接给朕说,要多久才能好?”
“这,”御医不禁迟疑,事实上,刘彻少习骑射击剑,成年后又性喜狩猎,身子真的是算健壮的,之前也甚少有病。但惟其如此,一旦生起病来,来势必汹汹。
“总要调养一段时间。”御医含蓄道。
刘彻剑眉一扬,就要发作。帘外,杨得意适时躬身禀道,“陛下,陈娘娘到了。”
他怔了一怔,淡淡对御医道,“你先下去吧。”
无人可见处,御医轻轻的吁了口气,便有一种从鬼门关逃出生天之感。出来的时候陈娘娘正掀帘入殿,侧脸姣姣。
“彻儿。”阿娇看着榻上面色灰白的刘彻,不禁颦了眉,忧心唤道,伸手出去欲为之把脉,听得刘彻含笑安抚,道,“没事。”却又咳地弯下腰去。
“前几日脉象还好的。”她慢慢道。
如今,指下的脉动却是虚而促,好在病相明显,病根不深。
“我为陛下开药吧。”她收回手道,再不肯信那些所谓地御医,取了纸笔,写下方子。
“这药,”御医看了方子,迟疑道,“是否太猛?”
“是啊。”陈阿娇颔首道,“猛药治表,膳食调养。”
“陛下,”她询问的看着刘彻。刘彻淡淡一笑,道,“朕信地过娇娇。”
陛下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御医署地人便无异议,呈了汤药上来,黑褐色的汤药,泛着苦涩地味道,刘彻微微皱了皱眉,便一口饮尽,接了清水漱了漱口,吩咐道,“拿杯茶来。”
杨得意躬身应了一声,正要吩咐下去。却见陈阿娇摇了摇头,道,“不行,茶解药性,不能喝的。”便望着刘彻。
“那便算了吧。”刘彻微微一笑,“毕竟,说起来,论及茶之一道,谁又精通的过朕的娇娇呢?”
“说起来,”他又咳了几声,望着陈阿娇,意味深长的笑道,“这么些年,朕饮娇娇的手抄茶,早已习惯。一日不饮,倒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嫣然一笑,道,“那难道是我的荣幸不成?”
皇帝病卧在床,尚住宫中的皇子公主都来拜见后,刘彻便歇于长门殿。也不知道是长门殿的地龙温暖,还是那药性果然是极猛的,便觉得神思昏沉,身上一阵一阵的热,辗转半夜,发了一身的汗,到了极晚才沉沉睡去。
多年的习惯,到第二日醒转之时,天色还是早的很。然而身边的佳人已经不在。
元朔六年,阿娇归长门后,他便知道,阿娇不惯早起,元狩元年后受伤后更是如此。而今日,她却醒了比他还早。
宫人伺候了洗漱后,便端了清粥入内。
“病后的人,总是要吃的清淡些的。”阿娇打起帘子进来,微笑道。
他尝了一口,味道居然极不错。心中一动,含笑道,“娇娇亲自下厨了?”
她怔了一怔。道,“陛下怎么这么猜?”
刘彻略咳了几声,伸出手去拂过落在她鬓角的发丝。慢慢道,“颊上染上油烟了。”
阿娇面上淡淡泛红。不自在的转过头去不答,却道,“薏米性温,松仁对身子也有好处。陛下吃一吃,总是不坏的。”
无论如何。她总是不希望他有事地。
刘彻便低低的笑了数声,虽然身子还有些虚软,心情却渐渐好了。
用过药后,果然好转了些,只是病态还是有些缠绵,却已经渐渐好转了。
一日,刘彻望着陈阿娇若有所思,忽然道,“娇娇。朕复立你为皇后,可好?”
陈阿娇闻言一怔,抬眉望进他的眸里。诧异问道,“为什么忽然提这茬事?”
这些年。她虽不曾接受任何封号。在这建章未央二宫,却早已等同皇后。
而世事安定。她又没有要求,有什么理由,让他这个皇帝主动提起复后之事?毕竟,一旦复了后,就等同于向天下承认当年废后之错。而她身后地陈家,亦将再度兴起。
刘彻略有些尴尬,转过头去,慢慢道,“那一日在宣室殿,朕倒下去的时候,朕在想,朕这一生,如果就这么结束,可有什么想做却还没来得及做地事?”
而朕在世一天,虽能宠你重你。又或者朕故去,陌儿继位,亦能尊你为太后,百年后与朕同葬于茂陵,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而娇娇是被废之后,无法陪朕同入祖宗太庙的。
姑姑去世之前叮嘱之时,朕心中已有定见。但顾虑着长安局势,想着再拖一段时日。
但拖到最后,又能拖到几时呢?
最终都是要面对的。
若生前能得娇娇在身边相伴,我便不愿意,在故去后在地下一人孤寂。
而我若真的突然故去,便是遗憾了。
阿娇怔怔的听着,忽然低低地骂了一句,“笨蛋。”声音太轻,连自己都没有听清楚,她便低下头去,慢慢的,泪水就下来了。
元光五年那年,这个人跟她说,他不要她了,他决意要废掉她。
他留她在他身后凄然呼唤他的名字,唤到眼泪漫到看不清他的背影,他都没有回头。那时候,她真的觉得,再繁华锦绣的日子,于她都是一片空城了。她在命运里败的一塌糊涂,最爱的那个人,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刀。
所以,长门宫地那场刺杀,她几乎是有些欢迎它的到来。
如果,在那个时候死去,她的彻儿听到了,会不会有半分伤心?
她其实,不敢去想答案。那时候,她恨恨地想,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不知道错过什么。
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爱你的女子。
岁月如梭,一晃眼,就已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他跟她说,“娇娇,朕复立你为皇后,好不好?”
这算是一种变相地后悔么?
可是,纵然他后悔了,她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么爱他了。
而她骂笨地,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
刘彻慢慢的看着她落泪,黑地看不见底的眸中,染上了深深的叹息,到最后,轻轻的道了一声,“对不起。”
声音同样低的,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元鼎六年九月,京畿附近试验田里第一季小麦成熟的时候,孝武皇帝昭告天下,昔皇后陈氏阿娇,贤且德,因奸人构陷罢黜,今复为中宫,母仪天下。
命运总有着令人想象不到的转折变化。当昔日陈家堂邑翁主冠盖京华之时,谁又曾想到,那个美艳如凤凰的女子,会败在一个卑微歌姬的手下。而当世间传唱“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的歌谣之时,谁又想的到,最后让武皇帝心心念念放在心上的女子,还是他最初的表姐?
次年,皇帝下令,开六辅渠,同时,代田,区田法行于天下。当关中地区众农人广泛使用畜力耕田的时候,大家都记得赞一声,“皇后娘娘真是个贤后啊。”
岁月慢慢剥蚀了陈阿娇两次为后中间的二十年时光,汉武一朝后,天下视建章长门为中宫,椒房之名反而不显。到最后,司马迁作《史记》,孝武皇后一词,若非特指,便说的是陈皇后了。
天下人慢慢淡忘了那个曾一步登天的女子,除了卫皇后留在人间的四个子女。
月儿弯弯照九州。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四零:重闻巫蛊夙夜惊】
元鼎六年末,刘彻的病慢慢痊愈,西羌那边也渐渐传来消息,汉军数战皆捷,眼见的,叛乱就能平定。
蜀地刺史报上来,言蜀地有位方士,名栾子。自称通长生升天之术,为人亦的确通数门法术,刺史拜服,特引荐给皇帝。
刘彻少年时本不信方士之术,然而年岁渐长,慢慢的便有些信了。尤其前些日子方大病一场,听闻长生二字,不免心中一动。吩咐道,“让伍被去试试这个方士的神通。”
数日之后,御史大夫伍被缴旨,笑道,“这个栾子看起来的确像是世外高人风范。臣不知其是否真的通长生之术,但那些滴水成冰的小道术,倒是确实有的。”
陈皇后听闻此事,颇嗤之以鼻,道,“我才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长生之术,多半又是挂羊头卖狗肉的。”
其时刘彻亦在长门殿,闻言笑道,“娇娇不也曾说过,这世上有神通的人,也是可能有的。是与不是,见见总没有坏处。”
陈阿娇无法劝阻,心下却有些不祥的预感。揉了揉眉心,想道,不知道这栾子与史上的栾大,有什么关系没有。自元狩年间李少翁事,刘彻对方士之说便没有史上那么信奉。亦无史书所说对长生的狂热。她便以为,此事算是揭过。没想到,还会有如此发展。
刘彻于是召方士栾子进宫。
其时正是冬十一月里,长安天气寒冷,刘彻拥了狐裘,坐在御花园亭中,亭周皆有纱幕。尚觉得北风凛冽,吹到面上,触手成寒。那栾子随着引路内侍一路行来。形貌修洁,衣裳单薄。却不见得半分冷的。来到亭下,跪下参拜道,“方士栾子,参见皇帝陛下。”
刘彻沉默半响,方淡淡道。“起吧。”
栾子起身抬眉,拱手道,“陛下,”话未说完,却怔然片刻。
杨得意在刘彻身后,窥见刘彻略皱了眉头,知道皇帝心中不悦的,连忙斥道,“竖子敢在君前无礼。”
“陛下。”栾子回神禀道,“非乃小道胆大无理,只是小道自认修为略有些小成。可以窥见一些天命命相的。适才看到陛下顶上紫气凌云,实乃小道生平未见之盛。此乃真命天子之相。”
他见刘彻面上稍晴。迟疑了片刻,道。“只是,陛下印堂上有一抹暗色,竟是有人巫蛊作乱之相。”
此言一出,犹如石破天惊。满园宫人,尽皆变色。
大汉自建国以来,历任皇帝,皆对巫蛊一事,讳莫如深。仅汉武一朝,前后两任皇后见废,明面上的理由,都是巫蛊。
此二字,便是未央宫地梦魇。
刘彻倏然面色,冷笑道,“道长若信口开河,莫不是觉着朕的刀斧手,砍不断你的脑袋?”
“小道如何敢。”栾子口气恭顺,面上却半分不惧,昂然道,“陛下乃圣君,无奈总有奸人作乱,企图不轨。陛下近日里可觉得身子不适?”
刘彻面上神色不动,但不经意间,眉心却跳了一跳,想起前些日子那场大病,心下犹疑,寒声道,“既如此,道长可能指出,巫蛊作乱地是谁个人?”
“小道并不识未央宫中人。”栾子气定神闲道,“但是,小道敢说,作乱之人,必在宫中。”
“而且,”他凝神看了看,肯定伸手指向南方,道,“在那个方向。”
“马何罗!”刘彻厉声吩咐。
“在,”马何罗闪身而出,应道。
“你带着一队期门军搜查未央宫南的宫殿,若是没有发现,”刘彻神情诡谲地看着栾子,淡淡道,“朕也不要别的,只要你九族的脑袋。”
“小道修道之人,”栾子拱手笑道,“一家九族,俱在这了。陛下若是不信,只管取了就是。”
马何罗去了半响,从未央宫的长廊上跑过来禀道,“起禀陛下,臣搜查南宫各殿,在绯霜殿昔日李婕妤自缢之处地下,发现了这个。”
“好,好。”刘彻怒到了极处,反而不曾作色,淡淡道,“呈上来。”
宫人捧了托盘,胆战心惊的呈在御前。刘彻凝神去看,托盘中放着两个小小地草人,一男一女。背面刻着生辰八字,字迹尚有些稚嫩。一个草人的背面上的生辰八字,自然是他的。而另一个生辰八字的主人,赫然是,长门殿里的陈阿娇。
“孽子,”刘彻寒声冷笑,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朕尚念着父子之情,不忍戕害。他倒好,竟敢重演巫蛊,祸乱宫廷。”
“传朕的令,”他慢慢道,“封了绯霜殿,将皇四子与盖长公主一并打入宗人府大狱。
齐地王府中,宁澈苦求见齐王数日有余,齐王刘据始终谢绝不见。到了此日里,齐王的贴身侍从终于出来道,“宁先生,王爷吩咐让你进去了。”
宁澈怔了一怔,入内道,“王爷当真看不出来,此时还不是行事佳时么?”
“我知道。”刘据啜了一口茶,慢慢道,“所以这些日子才不肯见先生。”怕被他晓以利害,连自己都放弃。
“此时,那人大约已经见了父皇了。所以,先生的百般话,都不必说了。”
宁澈闭了闭目,颓然道,“还请王爷相告,明知万事不妥,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因为,我是为人子女地。”刘据慢慢笑道,“我无法容忍,我的父亲,昭告天下,说我的母亲曾经构陷其他女子,然后。重扶了那个女子,坐上我地母亲曾经做过的位置。”
“可是……”那些都是事实啊。
当年地事时日久远,局外人早就窥不清真相。其实。陷在皇家地人,哪个是无辜的呢。陛下不能说自己。也不好指责如今地飞月长公主刘陵,只好让那个已经逝去的女子,承担所有罪名。
哪怕,那个女子,也曾是在无数个夜里陪他度过地枕边人。
陛下。对自己舍弃的人,当真是很绝情。
“我知道你想什么。”刘据淡淡一笑,“你可以这么想,但是,我站在我的立场,却不可以这么想。”
“而且,”他沉下了脸,冷冷道,“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父皇是个多么无情的人,为上位者,无情且多疑。本就是通病。这些年,他与陈阿娇之间并无冲突。所以可以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有冲突呢。”
他抿唇道,“我想看看。我的父皇,究竟可以无情到什么地步。”
陈阿娇托了桑弘羊,去查那个叫栾子地方士的来历企图。然而桑弘羊动用了几家的力量,依旧没有查出关于此人的一丝半毫。
这个人,仿佛如他们,就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日里,在长门殿,陈阿娇重听了那触目惊心的两个字,怔了一怔,连险些咬破嘴唇都没有察觉。
又是巫蛊。每一次,当她以为,她可以彻底摆脱这两个字带来的梦魇,命运就会再重来一次,让她不能忘记,她所在的,究竟是怎样的人间修罗场。
她乏力地闭了闭眼,道,“陛下,你信那个栾子,胜过于信任你的儿子?”
“朕并不信他。”刘彻森然道,“但他不过是个方士,马何罗从绯霜殿里却确实搜出来的被巫蛊地草人。”
“那也可能是被人陷害,”阿娇讥诮笑道,“元光五年,那巫蛊的草人是如何进入椒房殿地,陛下难道不清楚?”
“娇娇。”刘彻骤然扬声怒道,却又慢慢压下火气,道,“你要知道,他咒地可不止是朕,亦有娇娇你。”
“我并不信那东西。”阿娇慢慢道,“反正,那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你不心疼,难道我还要心疼么?”
“只是,”她凄然道,“若有一日,有人对陛下说,陌儿或者是我,意图巫蛊陛下,陛下亦当如何呢?”
除了阿娇,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敢如此直接的质问他吧?刘彻望着眼前地娇颜,慢慢心软下来,他揽住阿娇,慢慢道,“朕定不负卿。”
长门殿中帝后的争端很快传了出来,栾子听了之后,无人可见处,眉心略跳了一跳。
三日后,栾子第二次面君,语出惊人。绯霜殿的巫蛊草人虽已取出,陛下印堂上的暗色依旧未消散。宫廷之中,另有巫蛊之人。
这一次,他指的是太子刘陌所居的博望殿方向。
刘彻锐利的眸光盯着他良久,他心中惴惴,方听得刘彻展唇一笑,吩咐道,“带人去查博望殿。”
一时间,满殿寂然。
马何罗所带的期门军尚未到博望殿时,陈阿娇与刘陌便已经得到了消息。阿娇缓缓冷笑了一下,沉静的眸底渐渐凝了一层薄冰。
太子刘陌则往宣室殿来,奏请面见君王。
栾子站在殿下,心情忐忑,看着刘彻徐徐道,“让太子进来。”
马何罗带期门军踏入博望殿的时候,太子刘陌并不在。太子妃上官灵站在殿前,凛凛北风吹着,隐隐的便显出几分单薄来。
“奉陛下旨意,”马何罗拱手,肃然道,“搜查博望殿。”
“若不是你奉了陛下旨意,”上官灵冷笑道,“你以为,我会让你踏进博望殿半步?”
马何罗怔了一怔,记起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大汉储君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无意外,日后便会母仪天下。
他退了半步,重行了礼,“参见太子妃殿下。”
“免了。”上官灵慢慢道,“马将军,你奉陛下旨意,我自是不能拦你搜查这博望殿。但你要记住,你如今搜的,是大汉储君的宫殿。而我身为博望殿的女主人,虽不能亲自看着你搜。但也可以派人陪着将军,为将军指点一下,免得将军漏了什么重要的地方,误了将军的差事。将军觉得如何?”
“既如此,”马何罗拱手道,“多谢太子妃。”
“成烈,”上官灵转身,淡淡吩咐道,“你陪着马将军看一趟吧。”
她一步步的踏进内殿。初为太子妃,她并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局面。可是,却不能不应对。她的夫君在外面做着他要做的事,她若在家里倒了,便是让刘陌腹背受敌。
而她,不希望她拖累到他。
刘陌踏进宣室之时,神情尚沉静。望着栾子慢慢道,“我听说,你善长生之术。”
“是。”栾子神情自若道。
“那么,”刘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抽出宣室殿下皇帝侍卫腰侧的剑,森然道,“我若砍了你的脑袋,你能不能再长出一颗来?”
他一剑斜斜削过,鲜血溅上剑刃,一瞬间,晃亮了人的眼。栾子的头滚了下来,在殿上滚了几滚,方停下来,眼中尚有着惊恐的神情。
侍卫俱被这一幕震惊,发了一声喊,道,“护驾。”拔出刀剑挡在殿下,方有些茫然。
他们刀枪相对的那个人,是大汉的储君。
刘陌冷笑一声,掷剑在殿上,哐当一声,抬眉看着殿上的君王。
“退下吧。”刘彻挥手道。
“你的确是最像朕的儿子。”他望着殿下的长子,慢慢道,掩去了眸底的一抹欣赏。
“是啊。”刘陌冷笑,“我是你儿子,虽然我未必喜欢你,但我尊敬你。只要你不动我娘亲,不动我妹妹,”他迟疑了一下,道,“不动我妻子,我还并不想做一个丧心病狂意图弑父弑君之人。”
“朕信你。”刘彻慢慢道,他转身吩咐道,“让马何罗不必搜了。”淡淡的看了殿下栾子的头颅一眼,厌恶道,“将他拖下去,扔到乱葬岗罢了。”
刘陌淡淡一笑,垂下眸来,轻轻道,“可是,这一次,你真的伤到娘亲的心了。”
齐王刘据慢慢的听了长安传回来的消息,慢慢饮尽了杯中酒,冷笑道,“真是父子情深啊。”
“其实,”宁澈叹息道,“王爷此计未必不可行,只是时机不对。若再等上几年,君权与储权愈发矛盾,陛下多半便不会这般轻易罢手了。”
“只是,”宁澈迟疑道,“王爷为何执意先对付皇四子?”
“两个原因。”刘据道,“一是因了他根基薄弱,正好拿他来试刀,至于二么,”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不知道,李芷在地下,见了如今的境况,可会后悔?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四一:多情无情渐不明】
宣室殿里,刘彻最终选择了相信自己的儿子。圣意到达博望殿之时,马何罗尚未搜查完毕。
他微笑的跪接旨意,心中叹道,“果然,陛下还是看重陈皇后和太子殿下的。”
期门军退出博望殿后,上官灵跌坐在座上,只觉手脚酸软,一阵后怕。毕竟,自汉兴以来,多少人因了卷上了巫蛊二字,死亦无葬身之所,她与刘陌这次能全身而退,陛下心中对这个儿子,总还是有着爱重的吧。
刘陌回到博望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上官灵,心下淡淡怜惜,含笑安抚道,“已经没事了。”
上官灵将脸埋在他胸前,闷闷道,“陛下,真的不再对你有疑虑了?”
“父皇,”刘陌凉凉一笑,“他先忙着安抚娘亲吧。”
刘彻踏入长门殿的时候,阿娇在窗下弹琴,听得他进来,便将琴推开,望了过来。
“今日之事,”不知道为何,在阿娇清亮的眸光下,刘彻居然有些迟疑,斟酌着道。
“陛下不必再说,”阿娇微微一笑,淡淡勾起唇角,“陛下肯在最后关头撤回搜博望殿的命令,放了陌儿和我一马,我已经很领情了。”
刘彻的心便凉了一凉,他能够预料阿娇会怨,会闹,会发作脾气,却不曾想到,她依然这样冷静,甚至将他想要说的话说了。然而这话说的是看似宽容大度了,他却隐隐感觉到,两个人,好容易拉近的距离,生生倒退了一大步。
仿佛。明明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温暖和煦,一转眼。却又回退到冬天地冰天雪地。
而他,却无能为力。
那样的挫败感让他极为恼怒。用力的将她拥入怀中,道,“朕并没有负你啊。”
“我知道。”她慢慢道。
她知道,以他地多疑性格,以他对巫蛊的忌讳。肯在最后关头收手,是真地记得对她的承诺。可是,他下令搜查陌儿的博望殿时,真的,没有半点起疑么?
在这样亲情淡漠的帝王家,疑心,不在乎多少,存在地,就是抹不掉了。
她也想把这长门殿当作她的家。这个繁华绮丽的家中,有他,有她。有陌儿,有早早。若能一辈子和和乐乐过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可是当这样的幸福。都悬在他一人之手,今日。他信她,他们就可以继续当一家人。若是当哪一日,他不肯再信了,这个家,岂非便要转瞬倾颓?
倾颓掉的,不仅是他们的情份,还有的是他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那么,这样的一家人,又如何做地下去。
刘彻抱着怀中的阿娇,敏锐的察觉到佳人心里翻覆地不好心思,冷笑一声,蛮横的吻住她地唇,阿娇“唔”了一声,被动地承受着他霸道而气息浓郁的吻。这些年,被他地专宠疼爱遮住了眼,渐渐的,真的便有点犯傻,忘记了枕边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么,就这样吧。
她忽然揽上刘彻的肩,主动的吻了回去。
不管怎么样,今朝,她就是爱这个男人。
不管怎么样,今朝,他还信她。那么,至少在今朝,就学一学古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哪怕明日,天塌了,地颓了,山倾了,爱竭了,那也已是明日的事。到了明日,她都能冷静对付。可是,今朝,暂且就这样吧。
刘陵一直说她,总是冷静的看世事,学不会放纵。其实,放纵也有放纵的好处。
所以,今朝,她忽然很想,在这个男人身边,放纵一回。
刘彻对阿娇忽如其来的热情怔了一怔,然而这总是好的,他扯开了阿娇的衣裳,带着情欲的锐眸望到阿娇眸子最深处。
无论如何,朕总是不容旁人伤害你的。
他在心中慢慢道。
元鼎六年末,皇帝传下旨意,废皇三子刘闳广陵王封号,禁于北宫,终生不得复出长安。
忽如其来的旨意,震惊了未央建章二宫,邢轻娥更是哭的死去活来,绝望问道,“闳儿并无做过错事。陛下为何如此严惩?”
一个皇子,终生禁于宫苑之中,便等于,他这一生,就此结束。
接下圣旨,刘闳倒是很平静,只淡淡道,“我是否可以求见父皇一面?”
他说的时候语气极淡,陛下的无情,未央宫里每一个人都见识过,王婕妤,卫皇后,李婕妤死前,都曾求见过陛下,陛下却未曾念及枕边情缘半分。而他一个半分不受宠的皇子,并不敢抱什么希望。
因此,当他看见刘彻出现在北宫之时,愕然了片刻,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因为你是朕的儿子,”刘彻望着他,慢慢道,“所以,朕来见你这一面。也希望,可以解你一些疑惑。”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栾子已经被刘陌斩杀,父皇是如何发现儿臣的破绽的?“
“朕并没有发现什么。”刘彻淡淡道,“只是,朕觉得,旦儿若要行巫蛊之事,如何会让那方士知了形迹?而朕不信朕的娇娇会行此事。所以,未央宫中,只有你和你的母妃有此嫌疑。”
而元鼎四年,皇三子刘闳出面,杖毙了那个在陈阿娇药中偷做了手脚的小内侍后,刘彻便惊觉,这个被自己忽视多年的三子,渐渐也到了有自己心思的年龄。
于是,他在刘闳身边,安排下一个眼线。
“朕只是着张汤拿了你所有的贴身奴婢,杖责逼问,还未满十杖。他们便全召了。其实,皇家子弟,互相构陷。本是常事。朕年少时,亦曾逼的长兄退无可退。朕膝下子嗣稀薄。只得四子,其中有三个成材。朕已经很欣慰了。”
“但,”刘彻望着刘闳,森然道,“你行事锋芒毕露。心中格局又太小,只着眼于私仇,并不是可托大业的好人选。所以,朕不得不,放弃你。”
刘闳怔了一怔,随即疯狂大笑,“好,好。”
他慢慢道,“人说父皇行事英明果决。儿臣在这未央宫看了多年,却觉得父皇惑于陈皇后女色,也未必有多么了不起。到今日方知。父皇毕竟是父皇,看的就是比我们这些儿臣清楚。”
“只是。”他笑地极痛快。“皇有没有想过,儿臣身在这未央宫中。虽然可以布置下绯霜殿的巫蛊,却又如何寻得那栾子同谋?”
他用力喘了口气,只觉得今生已经落到了这般境地,便是死了,也要拖下刘据来垫底。只是说完了之后却又立刻后悔,留得刘据在,就仿如一只毒蛇,随时都可能再咬上刘陌一口。而若连刘据都倒了,这世上,便真的,无人再威胁到刘陌了。
然而出乎他地预料,刘彻慢慢笑了一声,转过头去,萧瑟道,“朕知道,朕知道朕的次子,一直恨着朕地长子。朕知道,据儿身边有一个宁澈,意图不轨。可是,那又如何?”
“太子已经是太子了,若还斗不过据儿,那是他自己无能。到最后,做上龙座的,还不是我刘氏血脉?”
刘闳怔了半响,方缓缓垂下头去,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本来以为,我已经看透父皇的无情了。到如今才知道,父皇的无情,还是超出我地想象。”
“只是,”他缓缓勾起唇角,笑纹诡异,“能够冷眼看着你的一双儿子相斗的父皇,当真有父皇以为的那么爱长门殿的那个女人么?”
从皇帝踏进清宁殿至今,刘闳终于看见刘彻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平静。
“身为帝王,”刘彻淡淡道,“江山与感情,本来就,分的很开的。”
刘闳跪在地上,眼见地他的父亲头也不回的踏出了清宁殿,那一刹那,泪水终于漫上了脸颊,只一瞬,就狼狈地看不清了。他不顾一切的吼道,“父皇,你还记得我地娘亲,在清凉殿盼你至死地王婕妤么?你还记得我的养母,等了你那么多年地邢轻娥么?”
男儿有泪不轻弹。
如何不轻弹?未到伤心处。
可若真的落泪了,那便说明,那伤心,真的真的,已经到了极处。那样的泪水,让他看不清,听了他的话的刘彻,离去的脚步,到底有没有,一顿。
刘闳拘于北宫后,陛下下旨,皇四子与盖长公主前巫蛊事,系皇三子刘闳构陷,今既查明,无罪开释。
然皇四子刘旦,早年受封燕王,如今既年岁已长,即日起,去国就藩。盖长公主刘嫣重归绯霜殿。
然而经过了宗人府的一番磨难,燕王刘旦的心气已经被磨平。重见天日后,见了父皇抚慰,当场就落下泪来。
去国前夕,在绯霜殿里,刘旦对同胞姐姐刘嫣道,“弟弟明日既去国就藩,还请姐姐善自珍重。未央宫如今已名正言顺是皇后娘娘的天下。陈皇后又独蒙圣宠,姐姐还是安分些,莫要让弟弟在外面担心。”
刘嫣扬眉怒道,“你忘了母妃是如何死的么?”
她凄然道,“母妃就在那里,自缢身亡。你身为母妃唯一的儿子,怎么还没有我一个女子有血性?”
“可是单凭血性,行么?”刘旦无奈道。“此次我们进出宗人府一趟,姐姐还没有看明白,什么皇子公主,在父皇眼中,都不值一提。”
“而且,”他的眼神茫然,“母妃身死,我们该怨的,到底是谁?”
刘嫣也渐渐茫然了,她想起如今随母居于长门殿的千般宠爱在一身的悦宁公主刘初,暗暗捺下心中的怨意。
明明,都一样是父皇的子女,为什么到最后,待遇却天差地别?
【第六卷:歌尽浮生 一四二: 此消彼长徒奈何】
元鼎六年的风波渐渐过去,年末,西羌平,刘彻设下护羌校尉一职,至此,将西羌牢牢掌在大汉掌中,此后百余年,再无变故。
国事虽俱都顺手,杨得意却渐渐觉得,最近,宣室殿里的帝王,越来越暴躁易怒。
他隐隐知道,帝王的情绪波动,都跟长门殿里的皇后娘娘有关。
自元鼎六年巫蛊之变后,刘彻与陈阿娇,渐渐恢复到久远前的相敬如宾的状况,面上虽都和和气气,骨子里却泛着一层坚冰。
而皇帝,对此无能为力。
于是愈加恼怒。
而他杨得意,对此也一筹莫展。
所以,当悦宁公主前来宣室求见陛下的时候,他几乎是有些欢欣悦宁公主的到来。
在陛下的四子六女中,陛下最看重的,是太子刘陌,最宠爱的,却是悦宁公主刘初。
因此,在这个时候,陛下见了悦宁公主,应当会开心一点吧。
毕竟,刘初亦是陈皇后的女儿。杨得意轻轻入殿,禀道,“陛下,悦宁公主在外面呢。”
刘彻怔了一怔,慢慢道,“初儿,”放下手中狼毫笔,道,“让她进来吧。”
刘初掀帘进来,扬眉喊了一声。“父皇。”霎那间,眉宇间的明朗照亮了宣室殿一室的阴沉。
他忍不住淡淡微笑,看着她酷似阿娇的眉眼。纵容问道,“初儿有什么事?”
悦宁公主刘初与他的长子刘陌一母同胞。到了元鼎六年,俱都是十七岁。
曾几何时,阿娇与他,也有这么青春年少地时光,美丽如同一梦。再也找不回过去。而见了刘初,他方才惊觉,这一年,他忙于太多琐事,竟有些忽略了自己这个女儿,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丝毫不逊于阿娇当年。
不知道谁家的儿郎有此荣幸,娶走他掌中地这颗明珠呢。
刹那间,刘初的神色有些恼。又有些赧,最后转过头去,嗡声问道。“父皇让马何罗查哥哥地博望殿,难道真的觉得哥哥会作什么不孝之事么?”
她自元朔六年归宫以来。受宠恒余。虽然宫人私下里说。今上最是无情的,却从没有对她发作过。因此。对刘彻并没有存着其他皇子皇女的敬畏之心,心里觉得不快,径直就问,全然没有看见杨得意骤然变色,连连对她使的颜色。
刘彻并没有发作,缓缓一笑,挥退了杨得意,慢慢道,“朕让马何罗去搜博望殿,有几个用意。”
“其中一个,是想看看陌儿怎么应对。”
刘初眼睛一亮,微笑道,“哥哥好棒地。”
“是啊,”刘彻淡淡勾唇,“陌儿表现的的确没有让朕失望。”
那,其他的用意呢?刘初有些想问,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话。她隐隐觉得,还是不要问的好,有些事实的真相,就让它一辈子腐烂在时光里。这样,至少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和美。可是,隐隐的悲凉泛上她的心思,她能够装傻,不追问,娘亲能么?
毕竟,要和父皇过一辈子地,是娘亲。
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有察觉,娘亲和父皇之间隐隐的波澜。但她为人子女的,又能如何?
“初儿今日特意来见朕,就是为了此事么?”刘彻淡淡问道。
“啊?不是,”刘初回过神来,伸出手指,认真道,“父皇还记得,当日东巡回临汾时,父皇欠我一个要求么?”
“哦?”刘彻莫测高深地问道,“初儿想好要要什么了么?”
刘初不答,却低下头去,慢慢道,“娘亲那里世家子弟名单,已经摞了一摞子高了,比当年哥哥选妃还要恐怖。”
“是啊。”刘彻慢慢笑道,“初儿年纪也不小了,的确该嫁人了。”
连比她还小地齐王刘据都娶了,他这个最珍宠地女儿,便也留不住了。
“我才不要。”刘初略扬了扬声音,马上拉住刘彻的广袖,撒娇道,“父皇,你让我再拖几年嘛,我还不想嫁。”
“至少,不想嫁那些个纨绔子弟。”她小声咕哝。
“初儿为何不去找你娘亲说?”
“娘亲,”刘初慢慢叹了口气,“我说啦,娘亲说反正也不是她最后做主,让我自己来找父皇,我就过来了嘛。”
她神情无辜,刘彻却听得心一沉。
他素来疼爱悦宁,这等事上,更是只要阿娇想,他没有不应允地。阿娇,竟是连晚上随意跟他提一句都懒了么?
他的心里慢慢有些怒,然后又缓缓一哀。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日他是宁愿不宣见那栾子的,他的那些儿子们,要闹,就随他们去闹。若真的闹的过了,该罚的罚,该禁的禁,也就过去了,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翻翻覆覆的想了两遍,刘彻悚然一惊,原来,阿娇在他心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他素来行事是绝不后悔的,到如今,因了阿娇,竟隐隐有些后悔的想法的。
“父皇,父皇。”刘初见他神色变换,扬声唤了两遍。
刘彻骤然回神,仔细看了刘初一眼,道,“初儿有喜欢的人了。”
刘初怔了怔,面色里透出一点羞恼一点迷茫来,嘴硬道。“我只喜欢霍哥哥么。”
“去病?”他慢慢忆起记忆里意气飞扬的少年,那么年轻,桀骜不驯的脾气。光芒万丈。
可惜,过早的陨落了。
“初儿。”他道,“你要记得,去病已经去世七年了。”
如果那个少年还在世,光芒万丈地少年,自然配的起他的宝贝女儿。只是。他多半要头疼,分属陈卫两家之人,纵然世人看来是金童玉女,如何能相与嫁娶。
可是,霍去病已经死了。
他纵然万般喜爱那个少年,也还不希望,他最捧在掌心地宝贝女儿,将她的一生,系在一个死去地英雄身上。
“是啊。”刘初黯然低头。轻轻道,“霍哥哥已经去世很久了。”
刘彻看着女儿的神情,便渐渐知道。他这个女儿,多半心里有了一个新的人。
否则。她会更激烈。刘初。至少在性子上,还是很像她的娘亲的。爱恨分明。
刘初怔怔地想了想,又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父皇,你爱娘亲么?”
他啼笑皆非,还真的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连阿娇自己也没有,却没有料到,最先问他的,是他的女儿。他以为他已经做的很明白,毕竟,如果不爱,他又何必把阿娇留在身边这么多年?而世间美人千千万万,他又何必独守着阿娇一个?
“霍哥哥死的那年,我问了娘亲这个问题。今天来之前,我又再问了娘亲一遍。两次,娘亲给我的答案不一样。我也问了哥哥,他爱不爱嫂子,哥哥给我的又是另一个答案。现在,我想问一问父皇。”
爱,究竟是什么感觉?
她看着刘彻眼眸中的意味,忍笑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出卖娘亲。不过,”她调皮道,“我可以偷偷告诉父皇哥哥是怎么答我地。”
“朕对儿子的感情生活没兴趣。”他扬眉,淡淡道。
而阿娇么。
阿娇初嫁他的那年,比如今地悦宁,还小得一岁。
那一年,他骑着马,穿过长长的长安街头,从堂邑候府,将阿娇迎娶入宫。
那一年,阿娇地容颜,艳压芙蕖。他掀开她地盖头,满心欢喜。
是的,一场盛大地欢喜。但也仅只于欢喜,罢了。
然后,他登了基,成为大汉的皇帝。再后来,他遇见了卫子夫。
连那份欢喜,都淡淡淹没在时间的嬗变里,了无痕迹。
昔日芙蓉花,翻作断肠草。到了元光五年,他毫不留情的,罢黜了她。然后,阿娇消失在他的生活中。再见面,已是七年之后。
他知道,七年后的这个阿娇,守着那一年的伤痛,刻在骨子里,想忘都忘不掉。他们回不到过去,用尽全力也回不到过去。
于是,阿娇再也不能如少年时那般,全心全意的爱他。
很多事情,仔细看,都有脉络可寻。当阿娇纯稚骄纵时,可以毫无保留的爱他,他在她的心头划了一刀,他为她爱的信念里埋下一棵不可信的种子,到如今,那棵种子发芽成长成参天大树,那么其实,他没有责怪的立场。
他们回不到过去。
可是,为什么要回到过去呢?
平心说,过去的时候,他也没有现在那么爱她。
于是,回到过去也不可幸福。将来的某一日,当他越来越爱她时,过去对她的伤害,便渐渐成为一种阻碍。
而他坐在天下至尊的位子上,不喜欢做那种悲春伤秋的事。他从不往回看,他只想着,这剩下的一生,他想和阿娇在一起。
长长的岁月作证,总有一天,阿娇会信他,真的很爱她。
他缓缓一笑,看着女儿,慢慢道,“朕想,是的。”
朕爱她。
刘初的神色便奇异,想了半天,方告退。
刘彻慢慢沉下神情,看着刘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沉声吩咐,“杨得意。”
“给朕好好查查,这几个月,悦宁公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而他,倒要看看,那个年轻人,够不够资格,从他的手中,带走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