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2

陶瓷朋克少年:君宠难为 李杜番外 2

  杜玉章醒来时,觉得自己身边有些空荡荡的。他伸手一摸,没摸到李广宁。
  “陛下……去哪了?”
  他还有些困,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却不料眼前不是马车的车顶,而是完全陌生的一架床榻的床帐子。
  他一愣,瞬间清醒了。
  “陛下!您在哪里?”
  慌慌乱乱跳下床,他脚底下一绊,几乎跌倒。他这时才突然发觉,自己穿着的是那件大红的嫁衣!
  “怎么回事?偏位娘娘?是你吗?陛下在哪里?这又是哪里!”
  杜玉章急得喊了几声,却无人回答他。他慌了,一把推开门就要冲出去。
  可在看清眼前情景时,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缩回了脚。
  门前是一座小院子,四周树木掩映,地上是圆鹅卵石铺成的甬道。在那甬道上跪着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身形高挑,身着女装。但杜玉章却能看出来那是一个男人。而且那人的身形十分眼熟……
  那是谁?
  杜玉章才想到此处,却见对面有人一把推开了房门。那人怒气冲冲地大步而来,吼了一句,“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杜玉章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吼的那人,虽然穿着前朝的官服,可那声音那长相,杜玉章怎么可能认错?那是李广宁!
  那地上的这个人,他……
  杜玉章终于知道为何自己会觉得眼熟。因为这跪在地上的人,就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两个究竟是何人?他自己又究竟怎么会到了这里,却又看到另一个“自己”跪在地上,向身着前朝官服的“李广宁”求饶?
  脑中一片混乱,杜玉章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而眼前一幕还在继续,“张煜,你究竟想怎么样?我是为了护着你,才要严惩那些门客!不然这群不要脸的东西都要骑到你头上来了,我还不知道!眼看朝堂上越发形势诡谲,宰相本来就态度暧昧。此刻若真的传出什么联姻的风声,那才真的难办了!所以这些门客我是一定要严惩的!你起来,别在这里碍事!”
  那位张煜依旧垂着头,一声不发。反而是开口的那人原地转了几圈,是愈加急躁了。
  他又吼了一声,“你究竟起不起来?!”
  “若老爷真的决心已下,就不必管我起不起来,直接去严惩他们吧。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老爷不听,我也不想再说一遍。苦苦哀求本来也没什么意思。”
  那声音清清冷冷,平平静静。若不是看到他跪在原地,竟然看不出是谁在求谁。
  “张煜!你诚心想气死我不成?”
  “老爷息怒。”
  “你跪在地上,叫我怎么息怒?你起来行不行?我已经够烦了,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我敢问老爷,您是在烦些什么?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我……”
  站立那人一时语塞,只是定定看着张煜的脸。片刻,他偏过头,咬牙切齿道,“你这混蛋东西,究竟想问什么!你起来,赶紧问!你知道我看不得你受苦,偏要跪在地上让我看着难受!你是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老爷这话说的不对。张煜心中什么都没有老爷重要,老爷你心里再清楚不过。老爷你先说,说完了我再起来,不然,只怕你三言两语敷衍我,不肯告诉我实话。就如同之前几次一样,是不是老爷?”
  “张煜!”
  那男人吼得惊天动地,一嗓子直接破了音。
  “老爷小点声。你声音太大,叫那些下人听见,还以为我又失宠了,过几天又要传出老爷要休了我这个男妻的风声来。这次再加上什么宰相小姐的谣言,只怕想要来欺负我的人就更多了。自然,我是不怕的。只是老爷出门在外,别又一天一封信地回来问,又发脾气又抱怨的——若是老爷操心太过,连累了身子,我心里难道不心疼么。”
  说着,他直起腰,向后坐在了小腿上。
  “不和你胡扯了,说句实话,这么跪着还真挺疼。等你出门之后,我得找人把这些破石头子都换了,换成细沙子。下次再跪能跪久点,也没这么遭罪。”
  听到这里,杜玉章一阵哑然。他怎么还能看不出,眼前这一幕“跪地求情”的苦情戏,原来背后大有玄机?明面上是地上这位百般示弱,其实却是那位“老爷”被逼得步步后退……
  还有那一句“男妻”,加上自己身上这一身嫁衣,直接点醒了杜玉章。这两个,恐怕就是偏位娘娘和徐大人吧。
  看得出,这二人的感情是真不错。所以闹什么呢,莫非是情趣?
  ——只不过,这下跪逼老攻的一幕怎么如此眼熟呢?总感觉才在哪里看过一样……
  ——而且,那位偏位娘娘为何看起来和自己这么像?
  “你别啰嗦了,赶紧起来!想问什么,痛快问!我都告诉你还不行?还没完没了了是吧?张煜,气死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徐大人脸色铁青,一把拽住张煜胳膊,就要将他弄起来。恰在此时,杜玉章听到自己对面那房间内突然传来一声,“这是什么地方?玉章!你在何处?”
  是陛下!
  杜玉章心中一喜,却又担心惊动了院中两人不好收场。这一个犹豫,他没有马上开口回答。而对面的门已经咣当一下子推开,同样身穿大红新郎服的李广宁跑了出来。
  那房间正对着小院,李广宁目光一下子就被拉拉扯扯那两人吸引住了。
  他身子一僵,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整个下巴线条猛地一收,折成一道凌厉折线。一看那要吃人的脸色,杜玉章顿时知道不好。他赶紧开口制止,
  “陛……”
  “你是什么人!给我放开玉章!”
  一声怒吼咆哮而出,李广宁嘭地一声摔上门。杜玉章这一声还是晚了,李广宁那张脸已经由青转红,气得嗷嗷直叫!
  “敢动我的玉章,你是不是找死!淮何,给我将他拿下,砍了他两只爪子喂狗!现在就去!!!”
  “宁哥哥息怒!我在这里!”
  杜玉章根本顾不得什么隐瞒行踪了,赶紧大喊一声。他声音传过去,李广宁突然顿住了。他好像很不明白,自己的玉章明明在前面跪着,怎么声音却从后面传来?
  “陛下!回头!”
  “……”
  李广宁迟疑地回过头,看了杜玉章一眼,又迅速扭头再去看了看对面,然后又转过来。一连几次,李广宁的脑袋好像个拨浪鼓,眼中迷惑却更重。杜玉章十分无语,赶紧走上前去抱住他胳膊。
  “宁哥哥,别看了。那个不是我。”
  “你是我的玉章?”
  “我是宁哥哥的玉章。那个是人家的妻子,人家两个腻歪不腻歪,不干你的事,你可别乱来。”
  “可他长得与你一模一样……”
  “宁哥哥,你光看到他与我一模一样,却看不到对面那人与你也一模一样?”
  “什么?”
  李广宁还真没注意。他一眼看到“杜玉章”跪在地上,边上居然还有个男人对他又拉又抱无比轻薄,那脑子就是嗡地一声。
  敢动自己的玉章,那位在他眼里基本已经是死人了,还是要剁成好几块那种!他满脑子里都要血溅三尺了,哪里顾得上看一眼对面那人长啥样?
  听了杜玉章的话,他才回头仔细一瞧。
  “这……这人确实与我很像!怎么回事?”
  “恐怕这不会是巧合。宁哥哥,你看你我身上这吉服,我猜这件事与偏位娘娘有关。”
  “不管和谁有关,这事情都叫人心里厌烦!那边那两个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跪在地上,那混蛋还动手动脚?……就算与我相像,竟敢欺负你,那也该死!”
  “……”
  杜玉章无语片刻,提醒道,“宁哥哥,再说一次——那不是我。对面那个也不是‘混蛋’,人家两个是正牌夫妻。”
  “那也不行。顶着这张脸说什么和别人是夫妻?我看不下去。”
  “那你就转过去别看。”
  左右此处没有别人。杜玉章干净利落将李广宁推着转了个圈,叫他背对那两个人。
  “看不下去就别看,在这里呆着别给我添乱。”
  说完,他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凑近到张煜和徐大人身边。
  “你干什么?”
  李广宁当然不可能老实呆着,叫杜玉章自己东摸西摸。他转回身,跟上杜玉章,也凑近了。两人就好像看什么西洋景一样绕着张煜和徐大人转了几圈,那两个却如常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与我猜的一样。方才宁哥哥你那样大声地说话,他们也没什么反应。看来,他们是见看不见我们,也听不到我们说话的。这样的神通,看来真是偏位娘娘的手笔。”
  “那这个偏位娘娘想干什么?”
  “或许是想告诉我们些事情吧。”
  杜玉章已经来到那两人身边了。他向李广宁摆摆手,“宁哥哥你先别说话。我方才听到他们提及宰相小姐……和之前阿婆所说那位正位娘娘的事情恰好对得上。我总觉得,这事情恐怕是个关键。”
  于是二人面对面蹲下,开始光明正大偷听起来。
  徐大人正在发牢骚:“眼看洪水都要冲到城门下了,那帮官老爷们还在倾轧个没完!我真是服了!反正他们这都是家大业大多少代的世家,自家根基都在山好水好的好地方,根本不怕这场大水会给他们造成多大损失是吧?可百姓呢?就不管百姓死活了?漳州年年发水,一场大水过境那就是十室九空,他们没事,死的全是百姓!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权小利吵起来!真的气死我了!若不是陛下连下了三道急诏,我根本不想回去!无论如何,我是漳州的父母官啊!”
  “陛下究竟为何给你下急诏?”
  “还不是宰相……”
  徐大人突然一顿,生硬地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是闲的吧。”
  “别骗我了。你当我蠢么?早有人来跟我放风,说是宰相家的小姐看上你了,听说你没有正妻,哭天抹泪要嫁给你呢。”
  “这是谁嚼的舌根子?找死呢?”徐大人蹭地站了起来,“我就说那帮门客一个个不识好歹是不是欠揍!我徐家养着他们是让他们替我排忧解难出主意办正事的,不是让他们在这里给你添乱的!不行,我还是得去揍一顿赶出去——”
  张煜一句话没说,手撑着地换了个姿势,又从跪坐变成了跪姿了。
  徐大人:“……”
  徐大人:“你给我起来。反正我不可能娶那个宰相千金。我有老婆了,而且我特别惧内。什么宰相家的小姐,有我家夫人好看么?显然没有。”
  张煜笑了笑,但看样子并不那么开心。李广宁看着他那神情,心中却是一凛——之前他对杜玉章说想要娶他为妻的时候,杜玉章那一笑却与现在的张煜何其相似?
  “玉章,他……”
  “他就算再好看,再贤德,与徐大人之间再恩爱,他终究是个男人。在宰相,门客,还有千千万万人眼中,男人本来就不能算是另一个男人的正妻。哪怕他是徐大人明媒正娶花轿抬进来的,依然不行的。”
  杜玉章轻声说着,叹息一声。
  “徐大人在外面官场上,总归是一方的封疆大吏。他又这么年轻,谁都要奉承几分,他恐怕还没有切身之感。但张煜每日都在家中,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他心中恐怕再清楚不过,宰相嫁女这种风声,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风浪。”
  李广宁不说话了。他沉着脸,将杜玉章更搂紧些。片刻,他艰难地挤出一句,“或许没这么悲观。”
  可是他错了。
  很快,眼前景物风云变幻。就在他们两个眼前,一场场风浪接踵而来,将张煜一步步推入了深渊。
  也许是偏位娘娘的神通,李广宁与杜玉章在这府中滞留数日,却不渴不饿,更不用睡觉休息。只是二人也无法出府,只能在这院子里流连。好在张煜也不出门,他们就每日像个变态一样跟着张煜乱转,看他的起居作息。不过这里时间并非连续,二人感觉只过去几日,看张煜身上衣服却好像已经变了个季节。他们也从没遇到过张煜沐浴更衣,看来那偏位娘娘果然与张煜有关系,不愿叫他被旁人看光了隐私。
  就在徐大人离开漳州前往京城后不久,徐府的一名门客前来拜访张煜。
  听他的语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登门了。
  “夫人,之前与您所说的事情,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这次并非坊间传闻得那样,是宰相小姐自作主张,其实是宰相本人早就看中了大人。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身后背靠着徐家——虽然之前因为与夫人您的事情,府上与徐家断绝往来。但只要大人真的迎娶了宰相小姐,那徐家自然立刻会与府上重新联系上。徐家是世代的公卿门第,大人是徐家的嫡子。宰相恐怕也是看中了这个。 ”
  “你是说想让我与大人和离?恐怕你们还是要与大人商量。找我是没用的。”
  “夫人!”
  “真的没用。你知道之前你们放出的风声被大人听到,是我跪在石子地上叫他不要责罚你们么?不然你早就被他赶出徐府了。”
  明明说的是自己被逼着和离,张煜却神态自若,一点情绪都不带。他喝了口茶,“你应该去找过他,实在说服不了才来找我。不然,你也该知道,叫我自己提出与他和离,好让他娶了那位宰相小姐,多少有些不通情理。”
  “夫人,你不是那种不知朝堂险恶的愚昧女子,不然我怎么会与你来说这些?你也该知道,若大人不同意结亲,那么宰相一定会认为这是他不愿与自己成为一派——若告诉宰相,大人是因为与您伉俪情深才不愿另娶,他根本不会信!那种人,懂得什么真心真情?现在又是山雨欲来,他一定会做手脚,打压得徐大人再不得翻身!而只要娶了他府上那位小姐,自然朝堂上宰相会全力帮他周旋,他徐家族中也会主动向他示好,主动帮忙,这一场劫难就能够度过了!”
  “嗯,你说的有道理。”
  “夫人,我知道这样委屈了你。可你并非女子,这所谓委屈,对你根本没有实质影响!相反,你离开徐府你就真的自由了啊!你一个大男人,想去哪里都是通行无阻的。等到风波平息再回到漳州来——原本你就是外地嫁过来的,来了之后又不怎么出门见人。到时候你一身男装,谁知道你曾经是徐府的夫人?你能文能武,才华横溢,做什么不行?哪怕去考科举都能再有一番作为!到时候你更是自由之身,若当真舍不下徐大人,就以好友身份与他相会,再续前缘,岂不是逍遥快活,胜过在这里处处受气!”
  张煜放下茶杯,侧过脸看看那门客。
  “林兄,看来你真是为我想好了后路啊。是不是连我去外地需要的行牒,落脚的住处,都替我准备好了?”
  那门客一顿,坐直身体。他那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不见了,神态十分复杂。
  “煜哥儿。怎么今日不装作不认得我了?”
  “不认我的是林兄你。当初我大婚,写封信给你知道。不是你告诉我,只认识那位与你秉烛夜谈的张煜,却不认识什么自断前程、自甘堕落,为人男妻的徐夫人?”
  “那都是气话。好歹认识许多年,一起读过书,同过窗。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贪图徐家荣华富贵的人。”
  那门客叹口气,“这一次,宰相和徐氏那些老家伙们其实早就串通好了。借着这次机会,要么就将徐大人拉拢回他们手中,要么就要想放设法毁了他。煜哥儿,你为自己打算打算,也为徐大人打算打算吧。你们斗不过他们的,你应该知道。到时候,他毕竟姓徐,或许只是蛰伏等待时机还能东方再起。你却必将成为牺牲品,是万劫不复的。”
  “我知道。”
  张煜站起来,环视一周。自从嫁了进来,这小小的院子,就是他全部的天地了。但他毕竟也曾经在外面那么广阔的田地中遨游过,他的心胸与眼界,又怎可能真的只有这么区区个小院大小?
  “但是他,不曾向我开过这个口。那么我就不能向他开这种口。我不能为了保全我自己,就要与他和离,违背当年结发时发过的誓言——当初说好了,生生世世到白头的。”
  “煜哥儿!你是不是太傻了!我说了,你们完全可以日后再联系,那宰相想要的只是徐大人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家族势力!那时候有了一层姻亲关系,他不会再难为你们的!随便你们私下怎么恩爱……”
  “是啊。你说的没错。”
  张煜却打断了他。
  “只是若我们愿意偷偷摸摸,而不是求一个堂堂正正——当初我又为什么要离开学堂,放弃科举,甚至放弃自己的前途与尊严,嫁给他做一个男妻呢?”
  张煜这番话说完,那门客似乎也知道再劝不动他。他长吁短叹地离开了这小院子,剩下张煜独自站在院落中。
  毕竟是男人。虽然身为内宅的“主母”,却也不好时常与侍奉的小丫头们混在一处。所以徐大人不在的时候,张煜几乎总是独自在后宅起居。此刻客人走了,就又只有他一个了。
  平时他单独在后院的时候,不是看书就是习字,要么就自己打一套拳或者舞一会剑——其实与李广宁和杜玉章原本想象得不同,他日子过的还算自得其乐,并没有独守空房的寂寞与哀怨。
  但今日,他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做。
  就在他身后,李广宁与杜玉章并肩而立,默默将这一幕从头看到了尾。
  “看来他也猜到,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太顺利了。”李广宁沉声道,“卷进了朝堂党争,那就是你死我活。非我一派,那就是敌人,绝不可能容你全身而退。这个徐大人实在年轻气盛,不该这样直白地拒绝那个宰相啊。”
  “是啊,年轻气盛。遇到事情当真是忍不得的,尤其是涉及到他心上人——只怕他根本不会让那位门客将话说完,直接就将人赶出去了。”
  杜玉章一边说,一边侧头看了看李广宁。不知想到什么,他却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唉,毛头小子,还是不成熟啊。”
  “陛下说的是。当初做毛头小子的时候,确实很不成熟。不过我猜,张煜他爱的就是这份意气风发,却不甚成熟吧。”
  李广宁心想,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呢。他眨了几下眼,眉毛挑起来了。他突然扭身一把将杜玉章搂在怀里,“好你个杜玉章,是不是在这里腹谤朕呢?嗯?”
  “不敢……哈……陛下别闹!”
  “谁跟你闹了!腹谤君主,还能饶了你了!朕当年怎么不成熟了?怎么毛头小子了?啊?好你个杜玉章……来给朕说说清楚!”
  “陛下松手!好痒……陛下别闹了!”
  闹了一阵,李广宁总算是在杜玉章着恼前及时收了手。两人都有点气喘吁吁,李广宁两只手还伸在杜玉章衣襟里。杜玉章一把打掉了那两只不老实的爪子,“陛下,我只是有些联想。之前阿婆说过,陛下您的脾气与徐大人十分相似。我略一猜想,若是您遇到这种事,您断然不可能退后半步的。别说当真休妻,您就连半句软话恐怕也不会对宰相那边说。”
  “这不是废话!那是我心上之人,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妻子!谁敢欺负他,那不就是踩我的脸?我不当场与他翻脸,难道还要夸他一句踩得好?”
  杜玉章苦笑一声。
  “陛下,那位徐大人若与您一般,我是能理解为何张煜对他不离不弃,绝不肯说出合离二字。但其实,张煜心中应该清楚,早晚二人是要合离的。他对这事情看得比徐大人透彻得多,甚至他清醒得更早,早过那位上门劝告的门客林先生。“
  “你怎么知道?”李广宁蹙眉看向杜玉章,“咱们一起在此处看戏,眼前这一幕幕走马灯似的,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啊。我怎么觉得张煜坚决得很,半点也不像想要离开得样子?”
  “他不是想要离开。他是知道,自己早晚不得不离开。你看,他这几日除了读书练剑,是不是一直在清点家中财物?恐怕就是为了自己离开时,能给徐大人一份清清楚楚的清单,好让徐大人生活无忧,不会手足无措。”
  “……”
  “还有那些下人们,他有的重用了,有的遣散的,有的调离了原本的位置。肯定也是摸准了那些人的脾性,留给徐大人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忠仆。这后宅一直是张煜管理,若是他走了,没有得力的人帮着徐大人,也会有许多麻烦的。”
  “玉章,怎么你看得这样细?朕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陛下啊。好歹臣也是给你做了三年宰相的人,也算是替大燕守过三年家宅了。若是这点安排我都看不出来,这宰相岂不是失职透顶?”
  “那若是你遇到这种事,是不是也会这样默默安排下一切,单将朕一个人蒙在鼓里。不声不响,等着与朕别离的那一天?”
  杜玉章一愣。二人对视,却是不约而同地想起来当初二人别离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杜玉章可不就是安排好了一切?到了最后,他一手推动了和谈成功,斩断了七皇子与徐家军的后患——他是替李广宁打点好了他能做到的一切,才准备赴死的……
  李广宁眸子一颤,盯住杜玉章。他轻声问道,“若是你我与他们换了处境。玉章,你也会这样的。你以前就这么干过,以后也一样……对么?”
  “以前是有过,但以后不会了。”
  “真的?”
  “真的。陛下不再是从前那个陛下,我又怎么可能还是从前那个玉章呢?”
  杜玉章牵住李广宁的手。
  “只是陛下,他们两个看起来,却真如同当初的你我一般。虽然不曾如你我经历过那样的波折,但也因为此,他们也不曾经过你我曾经历的考验,更没有你我如今的坚韧。”
  “你在担心他们?但之前那个阿婆明明说了,他们不曾和离,还收养了一对儿女。”
  “是啊,阿婆是说过。但陛下,你想那位宰相如此苦苦相逼,不惜用女儿作为赌注。他若当真赌输了,又怎么可能甘心收手呢?只怕那不曾和离背后,是别有隐情了。”
  他们又议论一番,却都没想到是怎么个情状。幸好眼前景色变幻比之前快了些,想来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没多久,那位林姓门客送来了加急信。信中告诉张煜——因为治理洪灾的“失职”,徐大人被皇帝在朝堂之上严厉斥责,要求他一个月内必须加固好年久失修的堤坝。不然,一旦漳州城有失,就免了他的职,还要将他投到监狱中去,从严治罪!
  “夫人,您一直帮着大人处理政务,你自然知道,所谓年久失修的堤坝,都是之前历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偷工减料,亏空贪污,那堤坝本来就只是个样子货,可当初修理堤坝的银钱粮食却是实实在在被支走了,不知到了谁的手中。现在徐大人若要加固,就需要大量的银钱。但府上清正,根本没有那么多余钱。夫人,你可能不知,宰相已经提出了要给女儿十万两白银的嫁妆,但要求大人十天内必须答复!这摆明了是连环计,就是要逼大人接受这桩婚事!何去何从,你还不从长计议吗?”
  张煜看了信,一个字都没有回。他将之前清点下的田产地契都集中在一处,委托一家典当行替他寻找买主,要十万白银整。
  那都是徐家的好田好地。作价十万,那是贱卖,当然不难出手。接下来,张煜抓紧时间找到工匠力工,快马加鞭修筑堤坝。
  随着张煜出府的次数变多,李杜二人所受限制也不见了。他们跟着张煜,发现他每日都在工地上操心劳力,是一日日地奔波不休,几乎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夫人,十天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就算我们再怎么昼夜不停,那也修不完啊!”
  这一日,府中管家赶来堤坝前劝张煜,“要么叫他们将堤坝底层与上层踏实做完,中间那一层能省就省吧!堆上泥堆土石,谁也看不出来。今年的洪水没那么大,不会塌方的!夫人,咱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张煜一直守在堤坝前。他瘦得脸腮都有些凹陷了,眼睛下面更是一圈乌青。虽然他带着斗笠,但依然遮不住满脸憔悴。
  听了管家的话,他摇了摇头,“不行。”
  “夫人!这是为了救助大人啊……”
  “这不是救助大人,这是在为大人的官誉抹黑。若是大人他本人在这里,一定也会说不行。堤坝防的是洪水。今年水不大,明年也许就会大。明年不大,后年呢?我们身后是漳州的百姓,是他们的田亩与家园。不能偷工减料。”
  “夫人,你……哎!”
  张煜已经开工了数日,京中消息才姗姗来迟。不出众人所料,徐大人果然严词拒绝了宰相的提议。而宰相也借故刁难他,将他扣留在京城数日,才将他放走。
  他一离开京城,就给张煜写了一封信,“煜儿我妻——须不惜代价,筹得十万白银。性命攸关,切切。保重身体,为夫即日便归,勿念。”
  张煜接到信笺时,早已多日不见笑容。但展开信笺,见到熟悉的字迹,他唇边却浮现起了微笑。短短几行字,他读了好几遍,才将信笺放在胸前,贴身收好。
  “去告诉大人,白银已经筹措妥当,堤坝已经修筑过半。叫他路上小心,慢些走,注意身子。家里一切都好,不急。”
  “夫人,谁说不急?”一边的管家脸色难看,“徐家派人来问责,你这边连家都回不去!你还病了,这几天都发着烧……若大人不回来,连个替你撑腰的人都没有啊!”
  “不怕,我用不着他替我撑腰。”
  张煜脸色苍白,却傲然而立。他人在堤坝工地之上,身后是热火朝天的工地。而他的对面,却是几个徐家派来的管事,一个个横眉立目,神情不善。
  “我张煜自己,就能给我自己撑腰!”
  这话说得硬气。管家犹豫了一下,看看眼前来势汹汹的徐家来人,又看看势单力弱的夫人。他在徐府服务多年,对自家这位男夫人的办事能力一向十分服气的。他们府上也都一样,暗里流传这样一句话,“若是老爷说没问题,那还有二成的可能会出点问题;若是夫人说没问题,那就十成十是没问题的了。”
  所以他犹豫过后,问了一句,“夫人,看他们似乎不会轻易罢休。真的没事?”
  “你放心,没问题。你去路上迎接大人,好好照顾大人。叫他不用着急,路上慢慢走就是。”
  “那……好吧!”
  管家扭身走了。他身后,杜玉章忍不住惊叫一声,几乎伸手去拉管家——可他的手从管家身上穿过,却没有碰到任何实质。
  他与张煜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虽然他能看到一切,却无法传递任何消息。他也就根本不可能告诉管家——
  那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他们是徐家的人,来此兴师问罪,说张煜没有经过徐大人的同意,私自售卖徐家的祖产。
  而这一次,他们带来了铁索和木棒。就在管家到来之前,他们告诉张煜:如果不马上停下这工程,将那些田地地契赎回来,他们就要将张煜拘回徐家动刑!
  “张煜!”
  徐家领头的是个老头。他张嘴就是一声叱骂,“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有辱斯文,魅惑我徐家嫡子,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我们徐家容忍你们许久,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然偷卖我徐家祖产!这件事绝不能轻易过去!之前我念在少爷份上,容你三天去赎回田产,你去办好了没有?”
  “族叔大人,对不住。我们手中银钱不足,祖产只能慢慢往回赎了。三天时间,实在不够。”
  “不够?我看你是不想!这工地为何不停?你有没有诚意?”
  “这工地不能停。就算族叔真的将我带回去,动刑处罚,这工地也不会停的。族叔,实不相瞒,在开工之前我已经将所有费用悉数结清,就算您现在将我处死,这工程也不可能停下了。这是堤坝,是漳州府尹主持的工程,事关重大——国法有规定,堤坝水利绝不容破坏。族叔,您该知道,这堤坝只能建,不能拆的。”
  那族叔脸色瞬间青了。
  他们徐家早就与宰相有了协议,原以为能够用这一场洪水来逼迫徐大人就范。将徐大人扣留在京城几日,就是让他再来不及筹措银两。就算他回到府中打算卖田地,徐家也会百般阻挠,不让他成功。
  谁能想到,竟然被张煜事先识破,抢先一步?不,何止一步!据说他连夜卖了田产拿到银钱,当即找到人员开工修建,日日连轴转,等到徐家赶到时,不仅筹措钱粮木已成舟,就连堤坝也已经建成了多半。
  更没想到,他竟然搬出来国法规定,胁迫徐家接受堤坝建成的结果……那他们还拿什么去控制徐大人?岂不是真的功亏一篑,又怎么向宰相交代?
  “你……张煜,你真以为我们徐家不敢取你性命?你私自卖了我们徐家的田产!少爷知道这件事吗?啊?”
  “他不知道。”
  “哈,那你可知道,若你当真是我们徐家的媳妇,不经过家中男人同意就私卖祖产,家法中当如何处置?”
  “……我知道。”
  “此刻,你该庆幸你是个男人,只需被送往官府,承担你盗卖旁人私产的罪过。”
  那族叔恶意地冷笑一声,“不然,你只怕是有命进我们徐家的门,却没有命出来!来人,将他给我捆起来,送进官府!让他自己供出来,究竟是怎么诱惑了我们少爷,怎么到处自称是我们徐家的夫人,又怎么以外人身份盗卖徐家的财产!”
  杜玉章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呼吸都重了不少。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们胁迫张煜停止修建堤坝不成,就想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将张煜打成“外人”,自己去否认自己徐家媳妇的身份。
  是啊,若是真被押进了徐家,死活都捏在人家手心里。他才叫徐家吃了那么个大亏,能有什么好下场?说不定真的要受尽折磨,命丧于此!
  而只要他承认自己是“外人”,并非徐大人真正的夫人,那一切都还有所转圜——毕竟是送官,不是动私刑。徐大人自己就是本地的府尹,他不会吃太多苦头,而性命是一定无忧的!
  这就是逼他在自己的性命,和与徐大人的夫妻恩情之间,做一个取舍!
  “欺人太甚!”李广宁也是怒不可遏,“可恶,若是在我大燕,我一定一道圣旨下来,将那宰相送进大牢里去!构陷忠良,欺压良臣百姓,还有这徐家恶行累累,简直没有王法了!硬逼着张煜与丈夫和离,真是卑鄙!幸好在此地的是张煜,按照玉章你所说,他却不像徐大人那么强硬暴躁。他应该会退一步,选择暂且否认二人的关系,来换取一线生机吧?”
  杜玉章没有说话。
  “玉章?”
  李广宁又问了一声,但杜玉章依旧没有说话。
  他看着张煜,似乎有些明白那位偏位娘娘为何要将他与李广宁拉进这一场回忆中来了。
  他们两个人真的太像了。张煜的每一步选择,几乎都踩在了杜玉章的心上——若是他自己,也会这样做的。
  那么,这一次的选择,张煜大概也会与他一样吧?
  “现在跟我们去官府!走!”
  那徐府的老头扯过张煜胳膊,就要将他拽走。张煜踉跄一下,没有动。
  “家中事,家中毕。去什么官府?族叔,我跟你们回徐家。”
  “你!你真以为徐家处置不了你?!张煜,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与徐家过不去!”
  “我怎么会与徐家过不去呢?毕竟是嫁入徐家,那也算是半个徐家人了。虽然,徐家从未将我与大人当成自己人看待。”
  张煜微微一笑。他一贯温润谦和,此刻却第一次露出了锋芒。
  “大人一日不休妻,我就一日不会离开徐家。我不会为了活命就辜负大人,你们不必白费心思了。不是带了这么多人来抓我么?却不必麻烦,张煜就站在这里,任凭你们处置!”
  老头脸都气青了。他面容狰狞扭曲,恶狠狠地指着张煜,“好,你胆敢与我徐家作对!将他给我捆上,在漳州游街示众!然后给我将他栓回徐家,家法处置!”
  一群人扑了上来,手中举着铁链。
  张煜安静地看着他们,他甚至没有躲闪,更没有告饶。他单手覆在胸前,在他外袍之下,胸口处,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
  那信笺似乎有温度,似乎在随着他的心一同跳动。
  “徐郎……”
  一声轻喃。张煜面上浮起若有似无的笑容。虽然他是被捆缚的一方,可那笑容却带着轻蔑,仿佛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或许,他真的是胜利者。只不过这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
  面对铁链,张煜顺从地抬起手。他任凭一条拇指粗的铁链将他拦腰箍了几圈,那铁链将他两只手也拴在一处。
  虽然他柔顺至极,全无反抗,可那些人依旧将铁链向他身上用力砸过来,很快,他脸上身上都布满青紫伤痕。
  “东家!”
  那些工地上干活的劳力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了。劳力们都是些苦哈哈,不懂大户人家这种弯弯绕。但他们知道,这个张公子人很好,给他们吃饱,不克扣工钱,虽然工程催得急,但从不打骂他们,反而客客气气与他们讲话。而对面那些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人,难道没王法了么?
  “东家,这都是些什么人!不要怕,论打架,咱们兄弟没怕过谁!”
  “别动手。”
  张煜冲他们摇头,声音依旧平静。
  “你们的好意张某心领了。但不要动手……我不会有事,所以你们别怕。我走后,就算有人来挑衅,你们也不要理会。工头,晚上在工地留人看守,遇到有人破坏就去报官。无论如何,筑堤不能停。你们只管修好堤坝,别与他们动手,我没事的,你们不用管我,我很快就回……”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一个徐家的仆役举起铁链,冲着他的脸狠狠砸了过来。他向后仰过去,但依然勉力撑住身体没有跌倒。他嘴角连同半个腮都肿了起来,两颗牙齿带着鲜血,被他噗地吐在地上。
  “大言不惭!有事没事,现在可不是你张煜说了算了!带走!”
  就像扯牲口一样,徐家的人用力拽着铁链,将张煜拽得踉踉跄跄,往前扑倒在地。方才那一下不光砸到了腮边,还带到眼睛上。张煜眼角破了,血淌进眼睛里。眼珠子也染上,视野里都是模糊的红影。他用手抹了一把,一手鲜红。
  不过如此。他想,不过如此!
  不过是气急败坏,不过是恶意报复——除了铁链,你们还能做什么?捆起来又怎么样,打了我又怎么样?终究是我赢了,你们输了……我与徐郎赢了,我们依然在一起,一直会在一起……
  徐郎安全了,漳州安全了,堤坝就在身后,洪水袭来又如何?什么都不必怕了!宰相?徐家?权势?族权?滔天的恶意?陷害与阴谋?
  呵,你们费尽心思,也不过如此!
  他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气急败坏的斥骂,伴随腰里一阵剧烈疼痛。他被拴得太紧了,铁链已经勒进皮肉。此刻,被人恶狠狠地用力撕拽,他根本站不稳当……他又一次摔在了道路中间,尘土飞扬,扑在他眼角伤口上,蛰得一阵生疼。
  这份疼,反而叫他笑得更畅快。
  “你还笑?!是失心疯了是不是!”
  张煜硬生生多受了几脚。可他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失。而他眼角的血,顺着腮帮子不停往下淌,一直都没有停。
  这场游街持续了两个时辰。到最后,张煜再也走不动了。他被拖行着,鞋边磨破了,露出一点血肉模糊的伤。他能听到周围有看热闹的百姓,有惊异的喧哗,有徐家人在大声地辱骂、四周如此嘈杂。
  但他的心很沉静。
  因为他知道徐大人不在这里。
  只要他不知道。只要他没看到。只要他不在。这些就都没什么。不过如此。
  ……徐郎没事就好。
  ……
  这一天,整个漳州城都知道了,徐府那位男夫人原来是个骗子。他勾引了徐大人,骗了他家的钱。好在天理恢恢,现在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徐家拴着拖着拽着,游遍了漳州诚。
  李广宁与杜玉章也随着他一步步走遍了整个漳州城。
  从头到尾,杜玉章眼中一直含着泪光,李广宁的脸更是铁青的。他们咬着牙,攥紧拳头,可他们能怎么办?别说阻止,就连碰都不可能碰到那些施暴者一下!这是早就发生过的事情了,无论是毒打,辱骂,推搡还是有意的羞辱,全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他们无力回天。
  他们只能将这残酷的景象收在眼中,却无能为力。
  随着张煜被推搡着出了漳州城,他们就再也不能跟随了。四周的景物也飞快变幻起来。
  他们没有亲眼看到张煜之后的遭遇。随着眼前逐渐清楚起来,他们发现自己回到了徐府的庭院里。
  对面,是才迈入院门的徐大人。
  “夫人……呢?”
  身后的管家替他背着包袱。徐大人手里只提着一个小小的提盒,上面描绘着精致花纹。他目光从院子里一排仆役脸上扫过,那些人都低着头,没人敢看他的眼睛。
  “我问你们……夫人呢?”
  无人回答。
  徐大人脸色渐渐白了。
  啪地一声,他手中提盒落在地上,几块小巧精致的点心滚落在地,沾满灰尘。
  “张煜,张煜哪去了!只要我回来,他从不会不来迎接我——他人呢!他去哪了!”
  这一声吼,徐大人直接喊破了音,他的脸因恐惧而狰狞。
  那张脸与李广宁一般无二,杜玉章再熟悉不过。可他从没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表情。
  就好像他的全世界,都在他眼前坍塌了。
  “徐大人……”
  杜玉章转开视线,不忍再看。李广宁扶住他肩膀,将他揽在怀中。
  就在这时,对面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原来,就在二人对话这一时片刻,留在家中的仆役们已经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徐大人。
  那一声巨响,是徐大人砸碎了院落中那一排盆花。此刻瓷片溅落满地,泥土连带花草洒落四处。张煜精心布置的庭院,此刻却是一片狼藉。
  徐大人肩膀到胳膊都在颤抖。那是砸碎了太多东西后,手臂筋肉脱力的震颤。他的牙咬出了血,血也涌进他脸上,涌进了他眼睛里。他双目赤红,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动着。
  在他面前,管家带着家中仆役跪了一地。
  “你们就这样让他们将夫人抓走了……你们就这样,让他们将他给抓走了!混账东西!你们是不是也收了他们的钱,你们也串通一气了!是不是!”他失去理智般撕心裂肺地大吼着,“是不是!是不是!”
  嘭地一声,一盆歪斜在地的盆花被他一脚踢飞,正飞向李杜二人站立的方向。虽然知道那东西碰不到二人,但李广宁还是下意识将杜玉章一把拽到自己身后。
  那盆花毫无阻隔地穿过李广宁的小腿,砸碎在墙角。
  “他是不是疯了!这时候不去找徐家算账,他在这里发火有什么用?能把张煜接回来吗?”
  “如何算账呢?张煜在徐家手中。”
  杜玉章摇摇头,声音悲悯。
  “该遭的罪,恐怕都已经遭过了。而想要张煜活着出徐家,也不会没有条件。徐大人这股火除了向这些人发,还能向谁发呢?”
  “……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徐家这群畜生!”李广宁却将牙咬得直响,“大不了,就真的刨了那堤坝——他们徐家说将人逐出了族门,朝廷可是不认的!呵,擅自损坏水利堤坝,哪朝哪代都是重罪!这是徐家的嫡子,真的怪罪下来,阖族都要受牵连,哪个也不能置身事外!”
  杜玉章偏过头看了李广宁一眼。他轻声叹了口气,转身抱住了李广宁。
  “陛下的性子,是宁肯玉石同焚,也绝不会忍辱含垢的。徐大人虽然远不如陛下的韬略心智,却也有类似的刚烈性情。我想,他恐怕也会选择类似的法子吧。不过好在我们都知道,最后张煜活着回来了,还养大了一对儿女。想来不管徐大人做了什么,都算是逢凶化吉,是卓有成效的。”
  李广宁伸手按住杜玉章后脑,将他的脸埋进自己胸膛。他声音低落,“……但愿如此吧。”
  徐大人在失控地砸碎满院花草后,终于冷静下来。
  说是冷静,不如说是死一般地沉默。他就坐在那一院子狼藉中央,一夜没有动,更没有说话。
  他睁着一双眼,看着院落的偏门。偏门里有一条小径,再往里曾经住着一个人。
  但那个人,现在不在哪里了。
  ……
  第二天清晨,徐大人突然起身。他没有换衣服,带着身上的褶皱和尘土,直接出了门。
  没多久,有人惊慌失措地赶来报信——“你们府上的徐大人是不是患了失心疯?他带着一队人到了堤坝上,二话不说抡起锤子就砸!那堤坝原本马上就要封顶了,就这么被砸碎了一小半!别人拦他,他也不说话,一句也不说,就那么沉默着……可就在别人要去报官的时候,他就停了手,坐在堤坝上……”
  管家大吃一惊,带着人匆匆赶去了。不久,据说徐家的人也陆续赶到,在堤坝周围站了一圈。
  无关人等都被赶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在堤坝上说了些什么。
  但在这天晚上,杜玉章和李广宁再次见到了张煜。
  张煜是被抬回来的。他被换了一身衣服,很不合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但当看到徐大人时,他还是认出了他。
  那只被铁链打伤的眼睛,青得更厉害了。不知是不是被再次打过,所以伤势加重了。现在那眼睛肿得更高,只余一条细缝。张煜就透过那细缝看着徐大人,冲他微微一笑。
  他的脸上几处青紫,有些还肿着。其余地方却消瘦了下去。与原来风流俊美的样子差了太多,乍一看几乎认不出来。
  “徐郎,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也沙哑多了。可那种镇定中带了些笑意的语气,却一点都没变。徐大人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他一把握住张煜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上。
  “煜儿,是我不好,让你受苦……”
  他突然住了口。
  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寸一寸地提着张煜的手,将他的手提到眼前。
  那只手,少了三根手指。
  “这群畜生……畜生!”
  一片死寂之后,是突然的爆发。徐大人嘶吼一声,腾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可他的衣带被人攥住了。
  是张煜。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过于宽大的衣袖滑落下去,手臂上也是青青紫紫。手腕那一圈僵肿的勒痕,还能看出铁链的纹理。
  “别去。“
  “煜儿……“
  “徐郎,别去。“
  “这群畜生,竟然这样对你……怎么能不去给你讨回个公道……我,我……煜儿,这是谁干的……我要他的命!“
  徐大人指甲在掌心掐出青紫,手臂越抖越厉害。他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张煜能文能武,写一笔好字,舞一手好剑。当初书院里切磋起来,就连自己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如今,他还能拿起笔,还能够端起剑吗?
  “煜儿,你为了什么,才雌伏在我身下!为了什么,要在我后宅中一呆就是几年!那群王八蛋背后讥讽你,他们都欺负你……可你是信了我,信我能护你疼你,你才甘愿做我的妻子啊!若我连保护你都做不到!若你被人这样欺负,我竟然不能给你报仇,我还配做你的男人吗?!”
  “你配不配做我的男人,是我说了算。我也不用你来护,我自己能护着自己。徐郎,我也是个男人,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不用这样子。”
  张煜声音很低,带着疲惫。
  “徐郎,我没力气了。手也很疼……徐郎,你疼疼我吧,别让我再用尽力气去拉住你了。”
  徐大人目光缓缓下移。张煜仅剩的两根手指牵住他的衣带,那只手被破布包裹着,依然能看到血洇透布料的痕迹。
  他的脑子嗡嗡乱响,一阵阵地发晕。他终于忍不住跪下来,抱着张煜痛苦地嚎啕出声。
  墙角边,李广宁用力攥着杜玉章的手腕。两人屏住呼吸,一直看着二人。
  方才徐大人想要去报仇发泄,杜玉章也提着一颗心——他实在怕伤重的张煜拉不住徐大人,被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再难挽回的事。现在,听到这痛苦的哭嚎,他却是松了口气。
  “太好了。总算是暂且冷静下来……不然,还不知该如何收场。是不是,宁哥哥?”
  李广宁那边没有回答。他虎口好像一把铁钳,将杜玉章手腕都箍得生疼。杜玉章忍不住甩了甩手臂,“宁哥哥,你放开些……你怎么了?”
  “玉章,够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为什么?”
  “玉章,你也别看了。不过是一场闹剧,那个姓徐的,他就是个废物……他为何不能早点想到这些,为何不能多为张煜想一想?他就没有想过张煜孤木难支,身边群狼环伺?他口口声声在意张煜,却将他独自一个丢在这里……事到如今,再后悔有什么用?”
  这话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森怒气。杜玉章怔然回头,看到李广宁眼睛红了。
  “宁哥哥?”
  杜玉章反手搂住李广宁。李广宁咬着槽牙,腮边鼓出一道横棱。
  “你看看他。这样发着火,这样逞着强,以为我自己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吧?可在我看来——他哪怕痛失所爱,也都是咎由自取!”
  “陛下!你为何要这样去说他?徐大人并无过错啊!”
  “没有过错?哈!好个没有过错!可现在这些事哪一项不是因他而起,又哪一项是他自己去解决了的?将张煜拖累到这般地步,他还有脸哭?还有脸吼?他是不是要将张煜拖累死了,才能反省自己到底有何过错?!”
  “陛下,您冷静些!究竟怎么了?您为何气愤至此?陛下!”
  杜玉章惊疑不定。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广宁情绪反应这样大。
  “不……我不是气愤。”
  李广宁赤红着一双眼,将杜玉章狠狠勒进怀中。
  “我是害怕。”
  “……”
  “玉章,从前我那样行事……却从没有为你好好想过。但凡后来有一次行差踏错,你我就不可能像今日这样在一起了。”
  “……”
  “就如同今日的他,辜负了今日的张煜……玉章,其实他之前只要再对张煜上心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难道不知道有人会暗中出手,为何偏要给他们这种机会?”
  “这,这也不怪他啊。而且虽然张煜受了伤,但好歹他性命还在,日后他们还会有一对儿女,还会有一生的时间,陛下……”
  “玉章,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李广宁却是苦笑一声,槽牙咬得作响,“你从官场上厮混过的,你不会猜不到!那宰相到现在没有找麻烦——他砸了堤坝啊,这是现成的把柄!宰相却没有刁难他,任凭他干翻了徐家,将张煜接回来了!这说明了什么,难道你还不懂吗?姓徐的,恐怕早就向宰相那边做了妥协!”
  就在这一刻,天地凝滞。
  一阵笑声从穹顶之上传来。那声音不知来处,不辨男女,忽高忽低地盘旋着。李广宁和杜玉章一起抬头,却都找不到笑着的那个人。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尖锐,带了一股子癫狂与恶意。那恶意如此浓重,似乎成了无数细小尖刺,深深压进杜玉章的皮肉里,叫他又难受又恶心,快要抬不起头了。
  “你是什么人?”
  李广宁突然站了起来。
  杜玉章忍着恶心,抬眼望去。他看到李广宁肩膀微耸,头发无风自动。李广宁问了一声,笑声停顿片刻,却突然爆发得更加放肆。就好像听到什么荒诞无比的笑话一样。
  “朕问你是什么人!胆敢将朕强拖进这里,逼朕看这种东西!”
  李广宁仰头冲天,怒吼出声。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什么孤魂烂鬼!朕不管你是什么正位娘娘,偏位娘娘!朕不管你是神还是鬼——朕乃人间天子,大燕的皇帝!朕命令你——给朕滚出来!”
  那嘶吼破了音,震荡了整片幻境,几乎将人耳朵震破。声音震荡不绝,竟然与那笑声缠绕一处,浑然一体,分不清哪一声出自谁的口了。
  “那笑声……”
  这声音入了杜玉章的耳朵,让他悚然而惊。他突然发现,这笑声就好像是李广宁自己的声音,在狭小空间中传递回荡,最后扭曲之后的声音……这可怕的联想叫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杜玉章猛然抬头去看李广宁——可那人背对着他站立,他根本看不到李广宁的表情。
  “陛下……别喊了!”
  杜玉章喊出声来,可太晚了。
  “朕命令你,给朕显出原形!将这该死的地方给朕毁掉!撕成碎片!朕不想再看,那都是些妄相——让他们滚开!该死的东西!”
  人间天子自有气运绕身,而这里不过是神鬼之力构建出一场梦境。李广宁这一场大怒,竟然真得搅得这一方小幻境内隆隆作响,四周图景也是扭曲歪斜,竟然像是要被撕裂了!
  “陛下,你停下!这里要塌了!”
  杜玉章眼看地动山摇,地势歪扭倾斜,四周景物一起向他们砸过来。他直接扑向李广宁,用力将他扑倒在地。
  虽然幻境里,属于张煜二人的东西似乎是碰不到他们。但有时候,门窗又实打实能挡住他们脚步。他们与徐张的时间就这样交错在一起,谁知道现在塌陷下来的天地,到底是属于徐张还是他们?
  杜玉章不敢冒这个险。他抱着李广宁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此刻天穹龟裂,雷声震天,杜玉章将李广宁的头胸死死抱在怀中,将自己的脊背留给了未知的凶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方才极为骇人的震耳雷声,都渐渐听不到了。
  杜玉章慢慢松开手,抬起头,对上了李广宁的眼睛。
  “玉章,你……”李广宁似乎恢复了些理智。他一个翻身,将杜玉章压在身下。他两手按住杜玉章肩膀,声音却还有些恍惚,“你想救我……就算是我惹出的天崩地裂,你却还想着如何救我……哈……你与那个张煜……而我……我和那个姓徐的,当真是没有任何区别啊……”
  “陛下?”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看到这些……那个偏位娘娘,是看不起我吧?还是说,他已然看透了我?”
  “陛下,您在说什么啊!”
  “玉章,我是不是配不上你?是不是我永远这样冲动,明明想要对你好的,想要保护你的,可最终却一定会毁了你……就像姓徐的毁了张煜,他对不起张煜……我总有一天,也会……也会将你……”
  “陛下!不是的!你是怎么了?”
  杜玉章一骨碌翻身而起,反而将李广宁钳制在怀。
  “陛下,这幻境有问题!我们被关在里面之后,你就不对劲了,越来越不对劲!我们想办法出去吧,或者将幕后之人逼出来!不能任凭他摆布了——陛下,你方才的决断是对的啊!若是幕后人本就有恶意,我们确实不该被他捏圆揉扁的!陛下你想将主动权夺回来更是一点错都没有,更谈不上毁了我,你为什么要自责!”
  他字字恳切,心急如焚,用力摇晃着李广宁。但李广宁抱住自己的头,却越抱越紧,最后竟然将头埋在自己怀中,是一动也不肯动了。
  “陛下?陛下!”
  杜玉章又喊了好几声,李广宁却全无反应。杜玉章一下子慌了,他舌根发麻,胸膛里一颗心乱跳乱蹦。
  “宁哥哥,你怎么了?宁哥哥!你别吓唬我!”
  “你不必再叫他了。”
  却不想,一只手凭空出现在他肩膀上。一个声音从杜玉章头顶上传来,“他听不到的。”
  杜玉章猛然抬头,那只手从指尖往手腕,一点点凝实,生长。片刻功夫,一整条手臂就在杜玉章眼前显出形状,之后是肩膀和多半个脖颈。
  再之后,凭空而现的,是一张俊美无双的脸。那张脸含春含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回眸处动人心神。
  那是杜玉章自己的脸。
  “你是张煜……不,是你,偏位娘娘!”
  那张脸一笑不语,似乎是默认了。他的身体还在逐渐凝实,仿佛凭空里长出了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人。这景象实在骇人听闻。但杜玉章却根本没有理睬。
  他已经意识到了,这里既然是幻境,必然是有主人的。想必主人就是眼前这一位——那么,只要他想,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一念之间。
  “你把宁哥哥怎么了?”
  “宁哥哥么?原来,他名字里也有一个宁字啊。”
  “……”
  杜玉章突然想起之前在花轿上,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宁哥哥”,却被人呵斥了一声“你叫得倒亲”。
  ——所以徐宁,就是徐大人的名字吧?
  玉章……煜……广宁……宁……
  先是长相,然后是姓名。他与张煜的相似处未免也太多了,多得他心中有些不安。
  偏位娘娘目光从李广宁身上扫过去。他没什么异样神情,甚至还带着浅淡笑容。但杜玉章却觉得他的目光冰冷,似乎带着厌恶。
  杜玉章往一边挪了一步,挡在李广宁身前。
  “你还是这么护着他。就像当年的张煜,那样护着徐宁,好像命都可以不要。”
  “……这话说得没意思。别人不懂,难道你自己也不懂?是谁护着谁了?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心罢了——难道你不是为了自己,反而是为了旁人?”
  这一句,是将“李广宁”和“徐宁”都归为旁人了。但杜玉章觉得张煜应该懂。喜欢是自己的事情,忍受不了心中所爱受到伤害,也是自己的事情。说什么为了“他”而忍辱负重?那是大错特错。
  他杜玉章为的,从来只是自己一颗心而已。
  杜玉章凝视对面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俊美面容,却发觉如此相似的脸上,此刻的表情却让他如此陌生。
  他突然觉得心里冰寒刺骨。
  原来,成了神魔的偏位娘娘,果然与那个冷暖自知的张煜夫人,是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了。
  “算了,不说这个。我只想问你,你究竟将我的宁哥哥怎么了?”
  “急什么?他死不了。甚至都没有什么危险。不顾后果地乱来一通后,替他承受后果的却从来不是他自己啊。”
  偏位娘娘抿唇一笑,眼神里越发冰冷。
  “比起他,你更该为自己想想。”
  “我更该做些什么,却不用你来评价。我再问你一次——他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那么我也再回答一次。他没事,好得很。他不过是在他自己的记忆回溯过往,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让他回来。”
  ……若我愿意,自然也可以让他再也回不来。
  偏位娘娘没有说出来的弦外之音,杜玉章却完全听懂了。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比起这个,我现在更想与你一起看些别的东西。”
  偏位娘娘再次开口。此刻他全身都再现出来,看起来比真实的张煜更加美得动人心魄,只是眉宇间有些仄仄,与之前张煜温和俊朗的样子,有些微妙不同。
  他挥了挥右手,手指纤长,却缺了三只。
  “想不想看看张煜的下场?我听到你们之前在幻境中的议论了。来,现在你可以知道,徐宁究竟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随着偏位娘娘指尖舞动,之前破碎倾斜的天宇再次恢复如初,院落也再次显现。
  季节再次变幻,此刻该是严冬。
  大雪覆盖了整个地面,院子里有些凌乱的脚印。鹅毛般的雪片在风中乱舞,叫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色。
  有几个仆从一人执一把大扫把,卖力地扫着雪。可新雪还在不停地落在他们肩头、头顶。他们费力清理一番,身后露出褐色石子地面。只是片刻功夫后,就再次被薄薄积雪覆盖住了。
  “好了,你们回去歇歇吧。”
  张煜出现在院子里。他一身大红斗篷,从下巴一直拖到地面,在雪中极为耀眼。仆从都停下来向他行礼。
  “夫人,这雪越积越厚了。若不能及时清理,恐怕地湿路滑,万一跌了跤总是不好。”
  “没事。大人不在家,我也不出门。你们自己走路也都警醒些,没事就在房间歇着。等雪停彻底了你们再打扫。不然这么大的雪,扫了又再落上,你们要在这里冻到什么时候去?”
  张煜摆摆手。他右手手指纤长,却缺了三根。而且比之当初,这手也瘦弱得多了。
  “都散了吧。点上火炉,回去暖一暖。”
  “谢谢夫人!”
  那些仆役再次行了礼,就都散了。张煜自己却还站在原地,望着院子里面的雪出神。
  若是以往,下了这样好的雪,他少不得要在院子里舞一阵子剑,再与徐大人一同雪中泛舟,在江心观赏雪景。
  可自从上次被徐家严刑拷打后,他身体是大不如前。莫说这样的日子出门,就算平常坐卧稍微吹了风,也时不时病上一次,缠绵病榻几日才好。徐大人也请大夫来瞧过几回,都说是之前受伤摧残得狠了,大伤了元气。就算细心调养,恐怕也很难恢复如初了。
  至于舞剑,却更不必提了。连剑柄都握不住的残手,还谈何舞刀弄枪?
  “夫人……”
  身边小丫头又抱来一件大氅,替他压在肩膀上。他偏头看了一眼,“辛苦你。”
  “不辛苦,不辛苦!”小丫头连连摆手,“夫人,您略站一站,就回去吧。天气太冷了……”
  “我想看看雪。”
  “是,知道您是想赏雪。只是您之前才病过,大人这次走之前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好生照顾您。这种天气……”
  张煜点点头。他视线在这小小的院子中流连,最终停在院外一支翘起的红梅上——那梅花开得正好,是傲然霜雪。
  凝视片刻,张煜轻声问小丫头,“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要去京城办事,却没说是何时。最近大人往京城跑得却是勤了些,也没有好好在家中陪伴夫人……”
  “我也不需要他陪伴,他有事就忙他的去吧。”张煜淡然道,“只是他回来时,这梅花也该开败了。”
  小丫头没听懂,张煜也没有多说。但她听出自家主子似乎很喜欢那枝红梅,不然临走前,主子为何要说“这样好的一枝红梅,他却看不到,是可惜了”这样的话呢?
  小丫头伺候张煜喝了药,又劝他歪在榻上午睡片刻。
  之后她将张煜桌案上打扫了灰尘,发觉瓶中插花有些开败了。将那残花捧出去丢掉时,小丫头一抬头,又看到了那枝梅花。她站住脚步,自言自语,“若是主子睁开眼,见到这一枝梅花就供在瓶子里,一定会开心的。”
  毕竟是年纪小。小丫头心事单纯,手脚却快。打定主意了,她待到张煜睡着了,就自己揣了把大剪刀,推开了院子门。
  ……噗通一声,大剪刀从她手中跌落,埋在了雪地里。
  小丫头张大了嘴,楞楞看着脚下躺着的那个人。
  那是个女人,穿金戴银,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若不是她身上裹着大毛的厚斗篷,恐怕早就被冻死在雪地里了。
  ——可饶是她穿了大毛儿厚斗篷,看她那发青的脸色,恐怕也离冻死不远了。
  “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躺在我们徐府门口?”
  小丫头蹲下来,用力摇醒那女人。女人抬起头,哆哆嗦嗦地说,“我来找徐……徐大人……”
  “你找我们大人做什么?”
  “我要嫁给他……”那女人本来已经意识模糊了,眼神也涣散着。可说到这句,她眼睛里却突然有了焦点,声音也带着狠意,“我一定要嫁给他……不论如何,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他的徐府里!”
  她拼了全力吼出这句,神情如此狰狞。小丫头被吓得大叫一声,将她丢回雪地里。
  “你……你……你就是那个宰相家的小姐!你逼迫大人娶你,将我们夫人害得好苦啊!是不是你!”
  那女人听到这句话,睁大眼睛,唇边竟然狞出笑意。
  “是我,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徐大人,就是要嫁给他,我还可以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传宗接代——又怎么样?你们夫人?哈哈哈,男人也能当夫人吗?笑话,笑话!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
  “你不要脸!你……你滚开!别躺在我们徐府门口……滚开!”
  小丫头又是害怕又是气愤,抓起地上积雪,往女人身上乱丢乱投。可女人却哈哈大笑,状若疯癫!越被劈头盖脸地砸了一脸冰碴子,她的笑声越大,
  “男人,夫人!哈哈哈!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闹剧!丢人现眼!不要脸啊!哈哈哈!“
  反而是小丫头眼泪都淌了下来,她语无伦次,“不是……我们夫人不是笑话!我们夫人……他不是笑话……你住口!你住口!”
  刺耳笑声中,小丫头哭得眼前都模糊了。她又两手在地上胡乱抓着雪,却抓到了一个冰冷生硬的东西。
  “剪刀……”
  小丫头突然举起剪刀,“你住口!不然……”
  “不然如何?哈哈哈,你想杀了我?我爹爹也想我死,徐大人也想我死——我是桩罪孽,是个丑角!那就让我死啊!为什么你们都不动手?来啊,动手啊……你替你们大人,动手啊!”
  小丫头满脸眼泪鼻涕,真的一剪刀刺了下去!
  噗地一声,剪刀入肉。可眼前那女人明明毫发无伤……所以这血,是谁的?
  小丫头双手抖着,睁大双眼。她手上剪刀被人接了过去,那只手纤长,却只剩下两根手指。剪刀就扎入那手掌心中,苍白的皮肉下却涌出了鲜血,点点落在雪地上,像大红的梅花。
  一双手臂抱住了她,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梅香,不行。不能伤人。”
  “可是……可是她害了你……她还要上门来……太欺负人了……夫人!你这么好,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要这样欺负你……夫人!”
  小丫头哇哇哭着,跪在雪地里,滚烫的眼泪砸在雪上,融化出一个个小坑洞,却融不开这一整个冰冷的寒冬。
  “别哭了。我又没事。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张煜将肩膀上那斗篷解下来,披在梅香肩膀上。然后他抬起眼,正对上女人的目光。
  四目相对。张煜的眼睛里像是幽深却清澈的潭水。对面那女人的眼神里,却好像废弃太久的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却又满是怨憎。
  “你还站不站得起来?”
  “你想干什么?”
  “若是还有力气,便跟我进来吧。我想你也不愿我来扶你——就如你所说,我毕竟是个男人。”
  那女人眼眸一缩,随即冷笑出声。
  “让我进去?哈哈哈……你竟然让我进去……你想做什么?”
  “徐府外从没有冻饿之殍。我不能让人死在徐府外,哪怕是你也不行。”
  “你竟然这样好心?你以为你是个菩萨吗?笑话……你究竟要做什么?”
  张煜已经站起了身。雪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风吹着他的头发,将他耳垂冻得通红。他淡淡一笑。
  “你怕什么呢?是怕死么?既然能在这种天气独自走到这里来,恐怕你也做好冻死在外面的准备了。所以你究竟在怕什么——连死都不怕,你却怕与我进徐府?”
  “……谁怕你?笑话!”
  大雪满天。很快,徐府门前曾经躺过一个人的痕迹,就被冰雪埋没了。只有靠近门槛边的地方,还能看出地上星星点点的红,远远望去,好像一朵朵红梅怒放。
  大雪满天,这人间冰冷刺骨。却总有良善之人以血为供,在雪地里开出了花。
  那女人在徐府住了几个月。
  最初几日,她不肯吃饭。梅香或者别的仆役送饭给她,她就将饭菜掀翻在地。她说她要见徐大人。
  “我们大人不在。就算在,也不会来见你!”
  然而女人骂得太大声,最终将张煜也给惊动了。
  女人瞪着一双幽阴的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张煜叫人重新端饭来。
  “若是在那些话本里,我该亲手伺候你吃饭,叫你妹妹,然后做主让你也嫁给徐宁。”张煜说,“但我是个男人,我没有什么女德好讲。我不想做什么贤德的妻子,我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我爱徐宁。所以我不会让你也嫁给他……或者说,在我不爱他之前,这件事我做不到。不过话说回来,若我不再爱他,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这事情也轮不到我做主了。”
  张煜一边说,一边将新端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至于亲手喂你……你若是不觉得肉麻,我也可以配合。你想吗?”
  “我不想。”
  女人的视线一直跟着张煜的动作走。张煜最开始以为她很饿,所以在看饭菜。后来他意识到,原来她在看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缺了三根手指。
  但他什么都没说。她也没有。她沉默地接过饭菜,大口大口吃了下去。眼泪和菜叶一起咽在嗓子里,女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边吐边哭。
  张煜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她哭完,然后又给了她一份热饭菜。
  那之后,女人每天都听话地吃饭。张煜没有再去看过她,她也没再提过要见张煜。
  她甚至不再提出要见徐大人。
  大雪下了数日,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场雪太大了,压塌了漳州城里数十间民宅,又封堵了道路。粮价飞涨,木炭告急。徐大人不在,张煜做主设置粥铺,为受灾贫民提供米粥果腹。他还将徐府大门敞开,几间屋子都腾出来给家宅坍塌的百姓居住。
  院子里多了不少人,张煜几次看到女人的窗子被扒开一条缝,一双幽阴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但他没空理会。
  张煜很忙。他已经有点吃不消了。
  以往徐宁不在的时候,遇到事情也都是他在操持——政务上,他本来就不输给任何人。
  但是今年不一样。
  今年他的身体撑不住了。
  可是,此刻他若不撑,还有谁能撑?
  忙碌几日,没时间吃饭,更没空好好睡一觉。张煜站在院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跌倒。他扶住一边的廊柱,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上面休息。
  眼前阵阵金星,但张煜没有声张。他不想惹得梅香大呼小叫,叫所有人都紧张。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声音,听不出是谁。张煜眼前依旧恍惚,也看不清楚。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我没事。”
  “怎么,逞强太过,结果病了?”
  ——这是哪个下人?还是暂住的百姓?说话真不客气……不过也无妨。张煜本来就不太喜欢客气。太过客气的人总是不够坦荡,常常也不够真诚。反而是有话直说的人,经常有一副热心肠。从前才与徐郎认识的时候,他也是那样直来直往……
  张煜的思绪也乱七八糟,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徐郎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好想他啊……若是他在就好了。
  “你当真没事?我看你病得很严重,头上全是汗水。”
  “我是太忙了,所以有些出汗。若是你空闲着,能不能帮我个忙?”
  张煜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随手将手上东西递过去,“替我将这些药送给管家。那边有个小女孩吃坏了肚子,叫他冲开给孩子喝下去。”
  那人没再说话,从张煜手中一把扯过东西就走了。张煜又等了一会,眩晕才算过去,眼前也清明了。
  他站起身,感觉自己腿上发软。额头不知何时出了许多汗,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又冷又晕。
  ……如今是真的不成了。竟然成了个废物一般……
  他苦笑一声,抹了抹这一头冷汗,又全无异样地往前走。却没想到,就在厨房边,他居然遇到了那女人。
  女人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有说,就与他擦肩而过。张煜感到奇怪,但他没有问。
  就算回到院子后,他发现女人也混在仆役中给那些百姓发放东西,他也没有多问。
  之后几天,女人一直混在院子里帮忙。梅香开始时很不高兴,还曾经夹枪带棍地说了几句风凉话。但一抬头,梅香就看到张煜在看她,眼神似乎不大赞成。梅香就闭上了嘴。
  晚上,梅香对张煜告了错。但她还有些不服气,“夫人,我知道您平时不许我们说人是非。可她不一样啊!”
  “她为什么不一样?”
  “她本来就是个贱货……”
  “她为什么是个贱货?”
  “她想抢夫人的男人!”
  “若真是我的男人,她是抢不走的。”
  “当然抢不走!可她想抢,那她就是贱人!”
  “或许吧。”张煜温和地说,“但她今日来院子里,不是为了抢男人,而是为了帮你们。”
  梅香低了头,声音小了些。
  “可是……夫人,不能赶她走吗?等大人回来,夫人难道要让她与大人天天在一处?”
  “这样的天气,你让她去哪里。等到春天再说吧。”张煜笑了,“何况大人若是回来,怎么会天天与她在一处?大人当然是天天与我在一处啊。”
  “那是自然。大人与夫人那样恩爱……”
  想起之前无意中撞见的场景,梅香的脸腾地红了。她小声说,“其实,夫人,你本来不用管她死活的啊。她做出这样下贱事……”
  梅香又劝了几句。但是她抬眼看到张煜温和含笑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就知道,其实说了也白说。不过年纪小,总归是憋不住话。最后,梅香还是忍不住问张煜,“夫人,您真的不恨她?”
  “谈不上恨她。当然,更谈不上喜欢她。毕竟你也说了嘛,她想抢我的人。只是梅香,有一件事,或许你没有在意过。”张煜低头喝了一口茶,“贱货这个词,我早年也听过许多。那时候你还没来,你怕是不知道——在许多人眼里,男人竟然要嫁给男人,那也是贱货无疑的。”
  “夫人……”
  “她想要嫁给徐郎,若徐郎不曾嫁娶,这其实谈不上对错。不过徐郎是有妇之夫,你们看不上她,这当然也没有错。可是梅香,在有些人眼里,男人其实算不得另一个男人的妻子,所以徐郎不过是豢养了一个男宠,自己还算是未娶之身。若在这些人看来,恐怕她算不得什么贱货,我这个占着正妻位置不肯让的男人,才是个贱货吧。”
  “夫人!您怎么会是……您……您这样好的人!”
  这些话说出来,叫梅香听了都觉心里发堵。张煜却混不在意,只是笑了笑,“当然,我可不会因为这些,就真的将徐郎让出去的。只不过这些贱不贱的说法,你们也不要太过当真了。人生在世,不要辜负自己的良心就是了。什么叫做贱?又是什么叫做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