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年后。
西蛮境内,一座宁静的湖泊边。在春季温暖的阳光下,一个白袍青年正坐在树下,安静地读着手中书卷。也是奇怪,他身上虽然也套着西蛮人宽大的毛皮袄服保暖,可内里的长袍却是大燕式样——可这里距离大燕边境少说也有几百里,他那最新款色的大燕袍服,又是从何而来?
“阿齐勒!你怎么又坐在外面——又到了春天,草原风大!被吹病了怎么办?”
呼喊伴随着阵阵马蹄声而来。那句“阿齐勒”传来时,来人似乎还在远方。可一句话没说完,他眨眼就到了面前。一声唿哨伴随着骏马嘶鸣,苏汝成跳下马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漂亮的白狐。
“怎么样?好看吧?等我将它扒了皮,给你做个袖笼穿!”
杜玉章收拢书卷,抬起头来。苏汝成被草原上的朔风吹得脸颊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距离上次苏汝成来看他,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许久不见,苏汝成就好像两个人才分别不久,一句寒暄也没有。他单刀直入,
“阿齐勒,我们去平谷关吧!这一路上会经过我们西蛮最大的草原,我带你去猎狼!我去打一头白狼王,扒了皮给你做外袍穿!好不好?”
一边说着,他已经到了杜玉章面前。他顺手接过杜玉章手中书卷,直接丢在地上。然后用力握住了杜玉章的手,放在双掌之中暖着。
“你看你,手指冰冰的,掌心也凉凉的。现在已经是春天,你身子还一点都不暖和。这怎么行?走,咱们这就上马,听说正有一群白狼在迁移,咱们脚程快些,说不定明日你就穿上白狼袄服了!”
杜玉章站起身来。等了一会,见苏汝成还不松手,他失笑道,“苏少主,该放开我了吧?”
“哎呀……阿齐勒你真是……被我拉一拉手又不会少了一块肉。你人不肯跟我也就罢了,偶尔拉拉手,也没什么关系吧?我们草原汉子,可没那么多穷讲究!”
“……”
杜玉章哭笑不得。虽然二人早就说好,只以挚友论交,不涉风月私情。可苏汝成答应归答应,这没事就动手动脚的小毛病,丝毫不见改正。
许久不见,杜玉章也不好意思对苏汝成太过冷漠。没想到苏汝成见他没生气,想了想,凑过来小声说,“其实我们草原汉子,偶尔也会亲亲嘴什么的……”
杜玉章当真有些无语,抽回了手。苏汝成不以为意,故作叹息道,“三年了,你还是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阿齐勒,为夫好生伤心啊!”
“苏汝成!”杜玉章忍不住抗议——他在西蛮住了几年,早就粗通西蛮话,知道“阿齐勒”竟然是西蛮语里“夫人”的意思。“我早就说过,别用这称呼叫我,更不要为夫,夫君地乱叫——苏少主你开个玩笑,可旁人听了只怕要误会。”
但他怎样抗议,苏汝成也不曾改,他也只好当成是朋友间的玩笑了。
“怎么,阿齐勒这是嫌弃我了?连我起的名字也不要了!可我偏偏喜欢这个名字——阿齐勒,阿齐勒,阿齐勒!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我就是要叫你阿齐勒!”
“……”
“平谷关!去不去?”
“去。”
苏汝成眼神一亮。可杜玉章却摇头道,“只是,我不想去猎狼。苏少主,我想去平谷关看看,现在的边贸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还有那些问题需要解决?说不定,能够不帮你草拟出一份纲领,到时候可以用来跟大燕谈判。”
“你怎么还是这么爱操心?”苏汝成不以为然地耸肩,“我看现在这样就很好!大家都很满意!你现在这样爱生病,还是养身体要紧。天天挑灯读书,你以为我不知道?再这样,我就掐断了你的蜡烛!”
“苏少主不给我蜡烛,我难道不会出去捡柴么?湖边这样大的地方,那几棵大树就足够点火照明了。”
杜玉章笑起来。一双桃花眼也弯着,带着温暖的笑意。苏汝成眯起眼睛,痴痴地盯着他看。他嘴唇几个张合,似乎想靠近,却有些不敢。
一直到杜玉章收敛了笑容,低头收拾起散落一地的书卷来,苏汝成的眼睛也不曾离开杜玉章的脸。
许久,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接着语气又欢快起来,“快,马车就在那边等着。来上马,我带你过去——今日我们就出发!”
……
几日后,西蛮与大燕交界处。
平谷关高耸的城楼外,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遍布摊位,到处是琳琅满目的货物。时不时有人驻足挑选,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这集市里,既有西蛮人,也有大燕人。放在几年前,西蛮和大燕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敌,见了面不必说话,先一刀砍过去再说。但如今,大家居然能够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做生意,让一些人感慨,真是今夕何夕。
大家都说,这一切,多亏了当朝大燕宰相白皎然,和西蛮少主苏汝成——据说,那一纸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和谈文书,就是他们二人签署的。
也因此,最近局势的变化,也引起了摊贩们的议论。
“说起来,最近三年合谈期满,大燕要派人来继续合谈,增删条款。却不知会是谁来?据说,这几日平谷关内的守卫都森严了许多呢!”
“莫非,是你们那位宰相白皎然亲临?”
“不会吧?据说白大人日夜忙于政务,连休息时间都没有。他能离得开大燕京城?”
“怎么大燕的宰相都这个样子?我听说上一任的那个杜玉章也这样……”
一个西蛮人插话。可他才来平谷关外不久,还不知道这些摊贩们的忌讳。果然,才开口提了一句“杜玉章”,立刻引来几个大燕摊贩的怒视。
“胡说八道!什么大燕的宰相?我们可不认杜玉章也算大燕的宰相!”
"就是!杜玉章那不是个反贼吗?白大人可是促进和谈成功的大功臣啊。怎么能相提并论?”
“就是就是!白大人可是救了我们大家!没有他,我们兄弟几个说不定早就在这战乱里死于非命了,还能和你们西蛮人一起做买卖,养家糊口?"
西蛮民风彪悍。若是在别处,被人这样抢白,只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可这里不同——这里是平谷关下,是做买卖的地方!西蛮少主苏汝成亲自定下的规矩,哪个敢在这里动手,不论来自大燕还是西蛮,他都要从重处罚,决不轻饶!
那西蛮人面色胀红,瞪了开口的几个大燕人,却还是缩回去了。
却不想,他面前一个戴斗笠的男人突然开口。
“这位兄台是西蛮人,只怕不算熟知大燕事务。方才那句话也是好意,算不上对我们大燕的敌意吧。说起来,我离开故土的时候,白皎然才坐上宰相位置。听你们的意思他做得不错?”
斗笠男人一边说,一边信手捡起几样货物在眼前观看。之前的大燕摊贩则接话道,"听说白大人十分勤勉,忙起来不眠不休。唉,我这不是感念白大人的恩情,怕他身体受不住,以后没法继续给咱们大燕百姓谋福利么?"
斗笠男人手一顿。
“是么?十分勤勉,不眠不休?”
斗笠男人不再说话,低头盯着手中的货物,是若有所思。摊贩看他这样,不由问道,"这位客官,有什么中意的东西?小弟拿给您看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西蛮人用了都说好!"
那男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小麦色的俊朗面庞。
此人正是韩渊。他脸上多了些风霜,眼神却更加深邃。唇边勾起,带着些笑意。
"这几样,都给我包起来。"
韩渊随手指了几样,却都是摊子上最贵的货物价格不菲。摊贩大喜过望,"好,好!客官,您一看就是个识货的!这都是好东西啊!"
"这个自然,我看中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韩渊哼了一声。他像是不经意地开口,"对了,我在外面漂泊许久,也不知道故土的消息了。这位兄弟,你方才提起的那位事,马上要来的和谈,是怎么回事?还有……”
他自嘲般笑了笑,“还有那位白皎然大人 ……你还知道些什么?一并对我说说吧。"
……
很快,韩渊离开了熙熙攘攘的集市区。
只不过三言两语,摊贩知道的那点信息,都快被他掏光了。多说下去也没什么用,他重新戴上斗笠,来到一边的树荫下。
一个西蛮打扮的仆从开口。他说的是大燕话,却带着浓重的西域口音。
“主子!我刚才在四周询问一圈,这里有五栋房屋可以出售。只是都不算太理想。主子原本看中的那一栋,他们似乎才换了新主人,而且不让我进门。”
“前几日来,那房子还看着有些破败,像是许久无人居住。这几日就有了新主人?”
“是。我打听了一下,据说新主人也与主子你一样,不还价,看中了当场便入手。所以属下怀疑,那些人是否目标也是将要到来的和谈?”
韩渊蹙眉,抬眼向那个方向望去。
距离集市不远处,建了许多房子。其中最高的一栋,不过比别的房子高了三五个台阶,宽那么三五步。这就是他看中的那一栋。
“其实,这房子没什么特别。不要就不要,也没什么。但这是个风水位,十分难得。”
“风水位?”
西蛮奴仆楞了一下。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你们西蛮并不讲究这个。但在大燕,若是要签订协约,为求吉利,一定会选这样的地方。换言之,到签约之时,十有八九大燕会要求向这房子的主人借地。”
韩渊信口解释了几句。
自从那一次天牢中见了最后一面,他就再没有见过白皎然。直到听说那人做了宰相,而他被贬为庶民。那之后,他一路经商,逐财潮而动,竟然将生意做到了西域之地——比西蛮更远的波伊去了。
隔着一整个沙漠,大燕并没有人知道,在遥远的波伊崛起来了一个传奇豪商,短短数年就已经是富可敌国。
“无论如何,我要这块地方。就算不卖,我也要与这屋子的主人搭上线。”
——这一次的和谈,十有八九还是白皎然出面。那人若需要借地,一定会与房屋主人见面。
想到这里,韩渊再次戴上了斗篷,往那栋房子的所在而去。可还没靠近,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是少主的别院!你是什么人,也敢擅闯?”
“少主?苏汝成?”
“大胆!你敢直呼少主名讳!”那西蛮人勃然大怒,一把掀掉了韩渊的斗笠,“原来是个大燕人——若不是少主有令,不许在平谷关外斗殴,我现在就拗断你的脖子!好大的胆子!快滚!”
——不许斗殴?那个好勇斗狠的苏汝成,偏偏不许在平谷关外斗殴?
——少主的别院?西蛮人不是住在帐篷里么?什么时候也开始建别院了?
韩渊眉毛一挑,唇边忍不住露出几分笑容。面前就是凶神恶煞的西蛮武士,他却一点惧色也没有,反而上前一步。
“……你们少主,还未曾娶妻吧?”
那西蛮人一愣——这人话题转的怎么这么快?就算少主到现在也是条光棍,管你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还不快滚!”
韩渊笑了。
房屋主人是谁?还能是谁?这还用问?
他扫视周围——此刻,屋子外面停了几十匹高头骏马,还有双目如矩的西蛮兵把守着。
——这么大的排场?
——看样子,苏汝成对杜玉章,还真是宝贝得紧啊。
——就是废物透顶。这都几年了,居然还是条光棍……杜玉章心肠也很软的,怎么还没被他给追到手?
说起来,韩渊还真有些想念杜玉章。只可惜,现在宅子门窗紧闭,他又不想太引人注意。就算想偷偷与老友见个面,暂时也没什么机会。
……
宅子里的人并不知道,外面有个斗笠男人窥探了一番,又转身走了。
此刻,他们更在意的一件事,是杜先生的病,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好?
“杜先生,您今日感觉如何?”
一个西蛮少年端着一碗药进到卧室。她看了看杜玉章,面露忧色。
已经是春夏之交,杜玉章却还盖着一床棉被。他斜倚在床头,微微气喘着,腮上带着些病态的嫣红。
比之几日前在湖边,他似乎瘦了些许。但精神状态还算好。
见了少年,杜玉章微微一笑,眼角带着几分潮红。少年神色一紧,知道这漂亮的潮红,却代表着杜玉章的痛苦——若不是有些窒息,是不会呈现这样的潮红的。
怎么这一次杜先生病得这样严重,好几日还不好转?
可少年脸上不敢表现得太多。他大咧咧笑着端上草药。
“杜先生,春天就快彻底过去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没事的。图雅,却是辛苦了你们。”
“哪有什么辛苦?若不是你,我们哪有这样好的日子过。尤其你还是少主心里……”
图雅笑着说到一半,却不肯继续了。
杜玉章也只是无力地笑笑。其实他和苏汝成并没有什么,可这些西蛮人却总有些误会似的。若是平时,他还会辩解一下。此刻,他病得厉害,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杜玉章三年前未能彻底斩断情愫,自然也不曾根除旧疾。三年前,东湖中投水,牵引了肺气,更是雪上加霜。
当初他到了西蛮没几日,就大病一场——那病症来势汹汹,喉间血一口一口吐出来,淤血里夹着血块。苏汝成吓得要命,请了西蛮的大萨满给杜玉章祈福,又灌下去无数草药,才算将他抢回一条命来。
可那之后,他就落了病根。每到春夏换季时,杜玉章的肺疾就要发作一回。要是遇到了冷热空气交锋,那病状更要重上三分。
也因此,他不得不放弃在平谷关常住的计划,常年住在湖边休养。
“杜先生,您既然病着,就该在家里好好休养。少主也是胡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带你来平谷关!”
图雅嘀咕着,很有些不满。
“少主只会欺负你,让你替他处理这些琐碎事情。大燕和西蛮做买卖,管你什么事?为什么你要关在屋子里写条约?他自己就去打猎玩耍!真是过分!”
“不是这样。”杜玉章失笑,“你们少主倒是想叫我去打猎,可我不喜欢去。我宁愿为边贸出一份力。”
“那也是他欺负你!”图雅翻了个白眼,“明知道大燕人就要来了,外面乱哄哄的——你一来就病了,他怎么能叫你去抛头露面?他倒好,自己去猎狼!真是活该他——”
——活该他追了三年,都追不到杜先生!
差点将这句也说出口,图雅突然闭了嘴。他赶紧偷看了杜玉章的脸色——还好,还好,杜先生一脸深思,好像没注意到。
图雅长出了口气。虽然少主就是个笨蛋,但毕竟是西蛮的少主啊。杜先生这么好,要是他真能追到杜先生将他留在西蛮,那是天大的好事!可惜少主好废物……三年了啊!他阿哥认识嫂嫂三年后,小侄子都会走路了!
——哎!少主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杜玉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而是陷入了深思。
两国边贸已经三年了,确实稳定了局势,也减少了冲突。可是这贸易之利,现在只能惠及边境的少数人。
怎么才能让大燕和西蛮两国大部分人都从中收益呢?
或许,他该想些新办法了。
"图雅。"
"哎?"少年忙回答,"杜先生要做什么?"
"我下午想出去一趟,看看集市上的实际情况。请西蛮武士们不要跟着我,我自己去就好。"
"那怎么行!少主知道,会发怒的!"图雅撅起嘴,"何况爷爷之前也嘱咐过,杜先生现在身子太弱,发病时候更不能劳累!爷爷很快就会到了,等到天神赐福后,杜先生再出门吧。"
图雅的爷爷,就是西蛮的大萨满。图雅年纪小,不能学萨满巫术,但是却学到了许多萨满教熬煮草药,治疗伤口的办法,是个小巫医。正因为此,苏汝成才派他照顾杜玉章。
"图雅,我这是老毛病了,年年都犯,也不过是难受些,其实问题不大。你不让我出去,我心里着急,岂不更加误事?"
杜玉章好言好语,图雅却撅着嘴,不肯让步。杜玉章只好说,"之前你曾经研究出一种新草药,我还没有试过。你不是说,那药可以让我减缓症状,几天内药效都不会消失么?"
"可那药物是以毒攻毒,虽然没什么危险,却有可能叫人暂时失明——之前试验的十来个人里,就有两个失明了好多天。杜先生,我怎么能拿你冒险?"
"无妨的,不是没人有生命危险么?我先少喝一点试试。确定没事了,再喝了药出门。这样行不行?"
"……"
图雅依旧不情不愿,没有搭腔。可杜玉章能看出来,他已经有些动摇了。
"咳咳,若是你当真不同意,我就只好自己强行出去了。图雅,你们苏少主只说叫你照顾我,却没说叫你将我关起来,对不对?我不过是要出门走走,也就是这方圆十里。难道,你真的将我当成囚犯了?"
“……”
“图雅,你可知我当你是我的忘年交,你却将我当成囚犯。唉,我心里十分难受——心中郁郁,说不定病都好得慢些。”
"杜先生!"图雅气结,"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和我们少主一样!你……好好好,我这就去拿药,你喝就是!要真的眼睛看不到了,别怪别人!你不是最喜欢读书,到时候叫你读不成——别想让我念给你听,不可能的!".
说完,图雅气哼哼地转身走了。留下杜玉章失笑不已——其实,这样有些活泼的样子,才是他真实的性情。之前,他被宰相位置上那三年压抑得不苟言笑。但现如今失了拘束,性子倒是又活络起来。
“咳咳咳……”
——只可惜,磨人的病痛,叫他想要活泼地享受生活,却也难以做到。
“给!”
图雅端着一小勺草药汤回来。看到他咳得难受,少年嘴巴撅得更厉害。
“杜先生,你真是不听话……这一勺子你先喝下去试试吧!”
杜玉章乖乖接过来,一口喝掉。霎时,一股清凉的汁液顺着喉咙灌下去,叫他灼痛的胸膛里,病痛减缓了三分。他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杜先生,怎么样?”
图雅十分紧张。杜玉章闭着眼,缓了一会儿,才笑着抬头。
“图雅果然厉害,我觉得好多了。”
那一双眼睛依旧清明。图雅长长出了口气——之前几人,都是在喝了药不久就暂时失明的。杜先生看样子是没事?
很快,又一大碗草药端上来了。杜玉章全部喝下去,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他躺在床上休息着,只等下午时出门了。
……
平谷关内。
驻守边关的大将军徐浩然站在城墙上,向下望去。他年纪不算大,当上这大将军也不过一年有余。此刻,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上,竟然有几分紧张。
“大将军,前方就是我们徐家军的驻地了。再往前,是大燕与西蛮人贸易的集市。”
为他介绍的偏将驻守平谷关已久,是个彻头彻尾的徐家军旧部。说起那集市,他语气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恨意。
——早在几年前,陛下就逼着徐骁秋退役了。为了安抚部队,安插了一个徐浩然,说徐家军依旧是那个徐家军——可徐浩然虽然也姓徐,他却与徐氏本家没什么关系,更没有根基。他想站稳位置,除了背靠陛下,就只有靠自己的军功。
——可想而知,他得抱紧陛下大腿。若是不能鼓动他拥兵自重,像偏将这种徐家旧亲信,是没什么升迁的希望了。
因此,偏将一心想要破坏即将到来的和谈。最好是与西蛮再起战端,才有他们这些鹰派的机会!
徐浩然说,“这一次合谈,就要在那集市上举行。这些日子要看紧了,千万别闹出事端。更不能与西蛮冲突!”
“不是白皎然来吗?”偏将不以为然,“真有什么问题,我们就出兵——他一个文官,懂得什么军务!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说怎样就是怎样!要真的起了冲突,破坏了该死的合谈,不是正好!徐将军你不知道,原本徐老将军在的时候,我们徐家军多威风!”
徐浩然瞥了他一眼,一言未发。
偏将见他不说话,还想继续劝说。
“将军,现在陛下那样防着我们徐家军,分明是狡兔死,走狗烹!边境要是真的安稳下来,我们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现在局势不同,这些话,绝不能对人提起,你不要胡言乱语,引火上身!现在陛下那么强势,你阴奉阳违,随意挑起战端,不是找死吗?你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隐患,都给消灭掉!”
徐浩然迅速打断了他的话,转身而去。
偏将被他呵斥,脸上一些青一阵白,很恨地下了城楼。
而徐浩然已经绕过徐家军军营,到了平谷关另一边的主帅府邸里。
“将军,您回来了?”管家迎上来,“方才有人送信,说‘那位’到了,要派人去接……”
“到了?快去备马,我亲自去!”
“这是谁来了,还需要将军亲自过去?”管家有些吃惊。他突然想起近日传闻,“莫非,白皎然白大人亲自来了?”
“不是他!”徐浩然已经翻身上马,没空多说。留下管家一脸骇然——
徐将军年纪虽然不大,可也算一方封疆大吏。除了当朝宰相,还有谁能惊动将军大人亲自去接,还这样紧张?
没别人了啊!大燕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这边疆苦地,总不会是陛下亲临吧?
徐浩然一路狂奔,终于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坳里。
不久,远远地驶来一队马车,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上百人的护卫。粗粗看去,护卫们都身着便装,似乎只是大户人家的护院。
可徐浩然何许人也?军队里浸润多年,他怎么会被这表面装束所迷惑!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大燕最精锐的部队,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那种眼神,是真正上过沙场见过血,才能磨砺出来的!
徐浩然紧张地咽了一口吐沫。
他知道,这就是他等待的人了。
马车在他面前停下。周围侍卫有条不紊,刷地围了上来——虽然认识这是边关的将军,可该做的程序依然不能省略。缴了徐浩然的随身佩刀,他们又退了下去。
车队里,一个老人走了过来,对马车里低声说了什么。车门打开,一人走了出来。
扑通一声,徐浩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臣徐浩然,见过陛下!”
“爱卿免礼。”
管家大概没想到,他的胡乱猜测,竟然真的命中了。
他家将军要去的人,正是当今圣上——大燕皇帝李广宁!
徐浩然哆哆嗦嗦站了起身,就连李广宁声音显得格外沙哑,都没有发觉。
毕竟,他之前只有一次近距离见过陛下,就是突然被委派到平谷关执掌徐家军的时候。昨日突然接到秘密传旨,说陛下的御驾已经到了数十里外,今日就要来平谷关。他吓得差点当场跪下——满脑子都是自己莫非犯了什么事?怎么惊动了这么大一座神佛?
“昨夜听说陛下御驾亲至,不胜惶恐——臣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该万死!”
“爱卿不必惊慌。”李广宁开口,语调倒是和缓。“朕本来就不想惊动太多人。这一次,朕是微服私访,就连朝堂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朕是来了这里。”
——陛下的嗓音……
徐浩然心中一惊。他还记得一年多前自己跪在御书房里,听着李广宁勉励嘱托,接过徐家军统帅的场景。那时候的皇帝陛下声音清朗,雄鹰一般的眼睛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仪。
——可如今,陛下的声音怎么这样沙哑低沉?还带着压抑?
徐浩然本能地察觉不对,却不敢妄动。他装作毫无所觉,磕了一个头。
“莫非,陛下是不放心即将到来的和谈?”
“和谈只是其一。朕也想看看,这个叫他心心念念的边境,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他是谁?
徐浩然心念才动,已经听到一边的大内总管王礼开口。
“陛下万不可太过灼心。大燕的江山社稷都指望陛下,一定要以龙体为重。”
李广宁短促地笑了一声。“朕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是想让朕放下。可是朕……怎么可能真的放的下?”
一声长叹,就连徐浩然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其中的沉重与焦虑。
他心中更加疑惑,抬眼偷偷看过去——皇帝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眼窝深陷,眼下也是乌青,似乎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陛下究竟怎么了?
“徐爱卿,你已经在平谷关驻守一年有余。对于平谷关内风貌人情,可曾熟悉了?平谷关内出入的人,你掌握情况如何?”
“回陛下的话,臣为了给大燕驻守边关,从不敢懈怠。平谷关内几十万人口,其中过半数为军屯,其余人等大多为随军女眷。现如今开了边贸集市,商人也有一些。但是毕竟是边关要害,我对进出人口十分上心,都会严密监控。”
“那……你可曾注意到,有些特殊的人会在这里落脚?你可能知道,三年前京城发生过的那场叛乱,其中还有些人潜逃在外。朕最近在想,会不会有人躲到了平谷关附近?”
“陛下是说,在平谷关藏有叛匪?”徐浩然大惊失色。“陛下,臣在此驻守许久,并没听说过!若有这种事,我徐家军十几万精锐,一定将叛匪一网打尽,一人不留!”
“不可!”徐浩然本来是表忠心,却没想到李广宁陡然变色,“你绝不能伤了那人性命!若是能够遇到他,一定要将他好好地带回来给朕,不能叫他受伤,更不能取他性命……”
李广宁一声低吼,声调却更加嘶哑。他极为激动,盯着徐浩然的神色也分外严厉。
“陛下恕罪!”
徐浩然赶紧谢罪,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陛下气喘不已,喉中带着些许嘶哑。徐浩然突然意识到,陛下的嗓音,怕正是所谓急火攻心——不知是什么事,叫大燕的皇帝这样焦灼,竟然到了失声的边缘?
还是王礼替徐浩然解了围。
“陛下所言的,是一名青年男子。此人学问出众,相貌极好,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若是你见过这样的人,又在边贸集市附近流连,你一定要如实禀报!”
王礼的话让徐浩然更加惊讶。
“学识好,相貌好,谈吐不俗……您说的这是叛匪?”
“此人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保证他的安全。”李广宁似乎也恢复了冷静。他长叹一声,“徐爱卿,朕也不过是心中焦灼。并非真的怪罪你。你去吧,朕到此处的事情,你不要张扬。只是朕说的这个人,你回去细细查勘——但凡有一丝可能,就一定要报给朕知道!”
“遵旨!”徐浩然接旨,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不知这人,有什么特征?陛下能否给臣一些具体提示?”
“他……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妖孽人物。叫人看了一眼,就绝忘不掉……哪怕用光了一辈子的时间,也必须将他找出来!”李广宁喃喃,自嘲般一笑,“徐爱卿,就算千万人之中,他也一样是最耀眼的那个。若是见了他的面,你绝不会错过他的。”
……
徐浩然离开后,李广宁依旧站在原地,远远眺望着这草原风光。
“王礼,你说那封密报,会是谁传来的?”
“老奴愚钝,实在猜不透。”
“居然能够动用谍报台的渠道,直接送到朕的御书房中来……”
“陛下担心其中会有阴谋?”
“阴谋?”李广宁冷笑一声,“朕不怕什么阴谋!只要他真的有杜卿的下落,阴谋算得了什么?冒上性命危险,朕也心甘情愿! 朕怕的是——他所谓手中握着的密信根本子虚乌有,也根本没有什么‘当年的真相’!”
“陛下稍安勿躁。”王礼忙劝说道,“自从得了这个消息,陛下您日夜不休,赶往这里。老奴眼看您憔悴下去,心中实在是担忧啊。陛下,想必杜大人也不会愿意看到您这个样子……”
“他若真的不愿看到朕这个样子,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弃朕了。”李广宁声音低沉下去,“可朕现在,已经不想追究他的罪过了。朕只想知道,他究竟在哪里?难道他当真准备一辈子都躲着朕,再也不相见了?”
“陛下!”
眼看着李广宁又要陷入牛角尖,王礼心中焦虑不已。杜玉章走了三年,李广宁也足足找了三年,他排出的人马走遍大江南北,他自己也微服私访,数次前往杜家祖辈生活的县域,甚至当年二人曾经游历过的山川。三年来,李广宁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平谷关,已经是李广宁最后的希望了。
从平定了七皇子叛乱开始,李广宁就下了死令,一定要彻底铲除反叛余党——他亲自部署御林军追查线索,一个人也不能放过!
最初,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皇帝为了斩草除根,是英明抉择。
可随着叛党头目一个接着一个落网,首犯七皇子也身首异处。就连支持他的太后也被打入冷宫,外戚势力全盘崩塌。陛下已经坐稳了朝堂,可他对那些叛党的追查力度却不减反增。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只有王礼等少数人知道,其实陛下根本不是为了铲除后患。
从头到尾,他都在找一个人。
……那个人却再没有过音讯,连一次也没出现过。
最初,李广宁也没有将平谷关纳入视野。可就在十多天前,一封神秘的密报送到了他的书案上。里面清楚地写明,已经得到了数封信笺,来自于当年七皇子叛乱集团头目木朗与七皇子的书信。
李广宁神色冷冷,听着王礼替他读这密报——他脸色毫无变化,直到他听到密报中最后一句话,“书信中牵连到前相杜玉章,当年七皇子首次叛乱案中,似乎又有别情。只是事关重大,需要再行甄别,稳妥送入陛下手中。臣已经加速赶往平谷关,望陛下准宰相白皎然与臣接洽,将这些密信带回京城。”
“什么?”
李广宁几乎是从龙椅上跳了起来。他呼吸急促,在地上来回踱步,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几乎绝望之际,竟然听到了这个消息,说不定能够得到些线索!
惊的却是,此人虽然自称为“臣”,也用了谍报台的渠道,可是李广宁将总领谍报系统的新任“眼睛”叫来询问,那人竟然说并没有听说有这么一条情报,更不知何人传来!
所以这个送信来的人,究竟是谁?
……
“不论那人是谁,只要能够拿出线索,朕都可以赏他高官厚禄……朕只怕,那人根本没有什么信。朕此次来,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李广宁神色更加阴沉。他长长叹息一声,向着远处眺望。眼前一片西地风光,隐约能看到徐家军营地,和不远处热闹的集市。再远,就是平谷关外大片的草原了。
“朕听说,这里景色苍凉辽阔,却与京城周围的繁华截然不同。朕这次来,也想亲眼看看,这里究竟有没有变成……那人最想要的样子。
王礼目光也向李广宁望去。
大燕君主长身伫立,眉间刻着几道深深的川字纹,显出几分严苛。可那一双鹰眼却带着凌厉——凌厉之余,却又带着深深的疲倦……仿佛快要渴死的旅人,想要一杯水也求而不得,只能深陷痛苦。
——陛下啊……
王礼心中默默祝祷,只希望这次李广宁能够得偿所愿,找到杜大人的下落……
不然他这样魔怔下去,日夜煎熬心血,思念若狂,谁能受得了?时日久了,只怕不是吉兆!
“朕听说,平谷关外就是西蛮与我大燕最大的集市。朕想去看看。”
“遵旨。老奴这就去安排。”
平谷关外,那所宅院中。
杜玉章耐心地等到了午后时分,依然没有出现失明的症状。相反,他精神好了许多,脸上那两抹病态的嫣红也褪去了。
“图雅,这次你能够放心我出去了吗?”
“可是杜先生你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图雅却还有些担心,“要么,我还是跟着杜先生一起去吧。真有个什么,我也能照顾你。”
“这可不妥。”杜玉章摇头笑道,“我们图雅年纪虽小,名气却比我杜玉章大多了。西蛮人里,各个都知道你是大萨满的孙子,还是个聪明伶俐的小神医。你若是突然出现,岂不会引起围观?”
“什么话!就算引起围观,难道还耽误杜先生逛集市了?说不定……说不定看在我的面子上,人家就不收钱了呢!”
“是是是,图雅的面子大过天。”杜玉章轻声笑起来,“只是,我想去问些问题,听点实话。你若是陪我去了,谁肯对我说这些呢?图雅的草药,可是颇有神效。我已经没事了。你只管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说完,杜玉章笑着推开门,走进集市,很快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不远处,一个西域奴推了推自己的同伴,“主人他叫我们看着这房子里有没有大燕人出来,方才那个不就是?我跟上去,你去通知主人。”
“主人到底为啥这么喜欢这房子?难道还想挟持人家房主,强迫人家卖房不成?”
“这我怎么知道!”头一个西域奴是韩渊心腹。他翻了个白眼,倒与韩渊神态有几分相似。“你快去!不然误了主人的事,有你的好看!”
……
“出来了?你看清了,那人什么样子?”
“是个大燕人,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顾盼生姿,好一对桃花眼啊。”
韩渊笑了笑。听这个描述,想必是杜玉章没错了。
——他本来是为了送几封信,争取个再会白皎然的机会。怎知道,居然能在这里遇到杜玉章?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旧友重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莫干,去集市上买两桶最好的醇酒来。清淡雅致的菜品,你也去买一些,今晚我要请客。“
“莫非是请这位屋主?也是,这样一位绝色公子,值得下本钱。”那西域奴笑嘻嘻地说,“除了瘦了些,恐怕抱起来有些硌手。别处么,哪里都挺好。”
韩渊闻言停了动作。
“主人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上这个屋子主人家了?”
韩渊眉毛挑起,转头看了那西域奴一眼,一脚踹了过去!
这一脚十分用力。可那高大的西域奴躲都没躲,反而嘿嘿笑了起来。
“主人,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莫干,你跟了我几年,也算是我韩渊的得力干将。既然如此,我教你一个乖。”韩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人,不是你能够背后编排的。不论是在西蛮还是在大燕——你再敢胡说一句,只怕死无葬身之地!记住了么?”
莫干神情一呆。
他不过是个奴仆,为何敢与韩渊没大没小?不过是因为韩渊性子与一般人不同,那些拍马屁的弯弯绕绕没人玩得过他,只能惹他心烦。莫干这种没大没小,遇事却忠心护主的奴仆,反而讨他欢心。
他跟了韩渊几年,背后连西域那几个国主都没少编排,却从没被韩渊呵斥过一句!为何这次,只是对那个大燕人放肆了几句,就被主人这样警告?
“这……这人什么来头?难道是大燕的权贵?”
“权贵?现在算不上了。”
“那主人为何这样看重他……”
“这是我的朋友。那些权贵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他相提并论?”韩渊理所当然地说完,又踹了莫干一脚。“总之,这是我的旧友。你家主子此生做买卖从不吃亏,唯独跟他是亏了个血本无归。你去找到他,问问他——当年喝了我的酒,什么时候还?”
“……酒?”
莫干摸不着头脑。他这位主人可是一方豪商,一掷千金。高兴起来,砸上几千瓶好酒来听个响儿,那也不在话下!
——既然是朋友,他更不该计较。为何喝了他的酒,还能巴巴追着要还?
“就是酒。当年喝了我两壶万里挑一的纯酿,这也就罢了。后来,又喝了我一瓶特殊的酒……那一瓶虽然小,可老子半生经营,高官厚禄,也就换了这么一瓶酒。你说贵不贵?”
韩渊轻轻一笑。莫干却摸不着头脑,“不是说他并非权贵?怎么敢喝这么贵的酒?“
“一介布衣而已。你不用害怕,只管叫他还了我的酒,他自然就懂了。”韩渊露齿一笑,“这么贵的酒,老子现在也不跟他多要。就借他当年几封信,替老子重回大燕,来行个方便……他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信?”莫干大吃一惊,“主子,您之前费劲千辛万苦搞到的那几封信,莫非就是他的手笔?可我当时抢信时,与那些人打了交道,那可是亡命徒!手上人命不少,主子怎么会跟他是朋友?”
“那些人是那些人,我朋友是我朋友。两码事,我朋友根本不知情,反而被那些人坑得惨极了。送这些信过去,也当是替我朋友讨个公道,替他洗刷污名。”
“那,主子,我先去替您邀请您朋友来赴宴?”
“不忙。你先跟着他,看看他都在做些什么。若是有西蛮人跟着他,就不忙——西蛮人里,也有我的一位旧相识。他要是在,恐怕不会愿意我私下与我朋友见面。”韩渊摸了摸下巴,“他要是在,你回来告诉我,我先去跟他打个招呼——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也是应该的。”
“是,主子!”
“去吧。办好了,老子重重有赏!”
莫干领命而去。韩渊沉思片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个精巧匣子来——打开看,却是一叠信件。
展开看了看其中内容,韩渊露出几分玩味笑容。
——却不知多年不见的皇帝陛下,见了自己的密报,会是个什么心情呢?
——会不会按照自己的要求,给那个小王八蛋下了旨意,叫他与自己接洽?
——要是那样,小王八蛋愿不愿意,都得好好跟自己往来一番。嗯,到时候……嘿嘿嘿……
……
集市上,杜玉章正在西蛮摊贩集聚的那一片区域,和一个摊主聊得热烈。可他突然眼前一眩,胸胁处一阵烦闷,腿脚软了下去。
“贵客,你怎么了?”
摊主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杜玉章踉跄几步,才算站稳了身子。他捂着胸口,喘息片刻,终于压下了上涌的血腥气。
“没事……”
杜玉章摆了摆手。对面的摊贩如临大敌,“当真没事?贵客,你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回去休息,可别在我这里病倒了。”
“就是,你赶紧走吧。别在这里倒下去了,害我们都要跟着倒霉!”
另一名西蛮摊贩也开口。这是个红脸大汉,态度十分生硬。
“你是大燕人,我们是西蛮人。你若是倒在这里,肯定有人说是我们做了手脚,要将我们带走调查——好端端的,谁想惹这种晦气!”
“还有这种事?”杜玉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神色。“为什么?谁会诬陷你们?”
“原本大燕和西蛮之间有些冲突,发生过打死人的事情。可那么多年的世仇,这种事在所难免吧?”红脸汉子哼了一声,“我们少主也下了命令——已经够让着你们了!结果你们还咄咄逼人,难道我们西蛮人就这么好欺负?”
“命令?”杜玉章想了想,“你说治安协助令?我倒是听过的……”
确实,边贸集市刚开始的时候,西蛮人和大燕人都心存疑虑,没少起冲突。后来苏汝成与平谷关守军协约,但凡在集市上有斗殴,双方都要入刑;有死伤,对方也要以伤抵伤,以命还命。但是因为有些人当场行凶后就遁逃了,事后抓不住人。偏偏摊贩们事不关己,甚至偏袒本族,故意帮助凶手逃走。情况愈演愈烈,惹起了民愤,眼看着就要破坏好不容易形成的相安无事局面。
最终,苏汝成当机立断,直接下了死令——但凡有人死在集市,周围西蛮摊贩必须协助调查!若不然,就视为从犯,要一并关入大牢!
这,就是西蛮的“治安协助令”。看似连坐,其实却斩断了周围人纵容包庇的心理。这下子,斗殴伤人之后想要逃跑,周围商户第一个不干。那些斗狠的人慢少了,秩序好了许多。
“这法令不是好事么?相安无事,大家才敢彼此做生意。你们才好赚钱啊!”
“说是这样说。可是你们大燕的守军,从来不讲道理!”红脸大汉气哼哼骂了一句,“平时借着巡逻的名义,招惹生事!我们都敢怒不敢言,不然就唆使你们大燕人到我们摊位前挑衅,装死,讹诈钱财!”
“更有甚者,说那人回去突然暴毙,是我们做了手脚——我们也不过是做生意的,能做什么手脚?所谓暴毙,尸身又在哪里?若是你病了个好歹,他们知道了,怕是又要来讹诈,我们惹不起!贵客,我们看你说话文质彬彬,像是个讲道理的,才肯卖你东西,对你说这些。可你既然有病,就赶紧走,别连累我们!”
“竟然这种事?可那些人既然并非当场斗殴,查到最后也跟你们无关。难道还能栽赃你们是同伙?”
“当时现场混乱,谁说的清楚?除非交钱才能放过我们,不然就要被带进大牢关上许久,说是‘协助调查’!就算最后证明清白,这些日子的损失谁来管?还不是我们自认倒霉!”
杜玉章脸色一沉。“这样大胆,却没人来管?”
“他们可是平谷关里军队出身!地方官谁敢管驻兵?半夜被抹了脖子,说是盗匪干的,谁也不敢深究!再说,他们只讹诈我们西蛮人,又趁着少主不在——西蛮的兵被带走猎狼了,难道还指望大燕人给我们出头?”
杜玉章眉毛一挑,心念数转——原来如此!
这几个月草原上闹了旱灾,白狼群没有水喝,成群结队袭击西蛮牧场和水源地。苏汝成为了保护子民,带人去猎杀白狼,一走就是几个月。看来,是被人抓了空子!
——这是什么人的手笔?简直是胆大妄为!岂有此理!
——他杜玉章当年做宰相时,最看不惯这种贪赃枉法,糟蹋小民的事情!现如今,竟然还敢在边境搞这一套——国家安稳,边境和平,百姓民生,都抵不过这些人的一己私欲?
杜玉章冷笑一声。
这样欺压西蛮百姓,是何居心?到底是单纯讹诈,还是别有居心,要赶在和谈前夕挑起矛盾?!
真是好一个算盘,可惜遇到了他杜玉章——这件事,他管定了!
打定主意,杜玉章和颜悦色道,“你别怕,我不过是有些风寒症状,绝不碍事。何况,早先也吃了药才出来的。实不相瞒,我认识些朋友,说不定能帮你们。你详细对我谈谈,究竟谁在作怪?”
“你是个大燕人,当真肯替我们西蛮出头?”
“有何不肯?大燕如何,西蛮又如何?我最好的一位朋友,就是西蛮人!”
摊贩狐疑地打量他一番,还是摇摇头。
“算了吧。原本也不是没大燕人替我们说过公道话。可那些徐家军,就咬死了他们是什么‘奸细’‘叛国’,举起鞭子就抽!那下场,比我们还惨呢!日子久了,平谷关那边还好,他们不敢太放肆——我们这边,都没有大燕人敢来买东西了!”
“这样猖狂?呵,可我从不怕这种人——你说便是!”
“既然这样……好吧,那我就说给你听听。”
……
摊贩说得详细,杜玉章也听得认真。可不知为何,他却渐渐精神不济,头疼恶心,眼前也模糊起来。
——方才已经有过一次……这是怎么了?
杜玉章用力甩了甩头。可他的脑子没能清醒些,眼前却更加模糊了!
“这位贵客,您怎么了?”
“有些头晕……过一会或许就好了。”
杜玉章勉强一笑。
却没想到,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他面前的摊贩,面色突然变了!
“贵客,你快走——他们来了!那些徐家军又来巡查了,他们最恨大燕人和我们做生意,别让他们看到你!躲起来!去树后面!”
“什么……”
杜玉章被摊贩拽着向前走了几步——摊贩本是好意,却不知他已经站立不住。
杜玉章踉跄着扶住一边树木,喘息了几声,直接倒在了地上。
这集市之中,道路本就不宽,稍有不慎就会撞到两旁行人。
那远远而来的马蹄声,惊得集市上整个乱了起来!一时间,众人慌乱躲闪。
杜玉章勉强站起,却两腿一软,再次倒了下去。
“这人怎么了?”
“快躲起来!别多事!”
周围摊贩的声音传来,却忽大忽小。杜玉章眼前一片金星。砰地一声,他的头重重地砸到地上。周围突然混乱起来,杜玉章急促喘息着,马蹄声似乎更近了。
怎么了?……
杜玉章想睁眼看看,但眼前的金光化为一片漆黑。随即,他失去了意识。
在那些巡查骑兵的淫威下,集市上的人还是犹如热刀斩进了蜂蜡一样,迅速分开到两侧摊位后,留下一条条空荡荡的通道。
独独一个杜玉章,躺在摊位之间,却是分外显眼。
……
杜玉章突然倒地,一边的摊贩大惊失色。他伸出手臂,想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
“徐家狗来了!你不要命了?别管他——他是大燕人,徐家狗不会要他的命的!”
“这……”
“何况,他们巡查也不会深入集市,只要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这里还躺着个人!你别去,去了反而容易被他们看到,引他们过来!”
摊贩犹豫一阵,咬着牙跺了跺脚。
“徐家狗,可恨!若是少主在此地,他们哪敢这样猖狂!”
……
那两个摊贩想的不错,一般来说,徐家军不会真的对大燕人下手。
可今日带队的徐偏将,才在城楼上被徐浩然一顿抢白。他脸色铁青,煞气腾腾,摆明了是想找人出气。这当口,连身边的百夫长都不敢多一句嘴!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是什么动静?”徐偏将厉声咆哮道,“西蛮崽子是不是又闹事了,嗯?
“回偏将的话,还不太清楚!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去看看,给他们点颜色!这群该死的蛮人……”
徐偏将咬牙切齿,脸色极为难看——他是徐骁秋一手带起来的将领,在他眼里西蛮人根本算不上人,那只是他的军功,他的前程,西蛮人不管是耄耋老人还是学步幼童,一刀砍死都不必眨眼睛!
谁知朝堂却搞了个边关和谈,开了集市,断了他的前程!他真的恨不得,这些西蛮人,连同跟西蛮人做生意的大燕人都死绝才好!
恨恨地瞪了一眼这西蛮摊贩聚集的地方,他冷哼一声,“那群蛮子,全都死有余辜!朝堂里那都是失了心智,才跟他们做生意!白皎然还敢来我徐家军的地盘,真以为边关无人了?到时候我带他去平谷关外好好玩玩!哼,那里猛兽山贼,要多少有多少,叫他有来无回!”
“啊?可那是当朝宰相……”
“宰相怎么了?杜玉章那个狗娘养的,当年也是个宰相!你真以为是因为他叛国才死?是因为他居然胆敢动大公子!哼,大公子是什么人,不过玩了几个女人,是那些贱女人修来的福分!他竟然敢谋害大公子,最后落了砍头的下场,我看还是便宜了他!他就该千刀万剐!”
说到让徐家军彻底失势的两任宰相,徐偏将恨得咬牙切齿。他一手用力按住了刀柄,恨道,“去看看!今天徐浩然不在,老子做主!若是这帮蛮子搞事端,我就当场砍死几个,扬我徐家军威!”
说罢,他一反常态,没有从集市边缘绕上几圈,监视是否有异常——而是直接策马闯进集市深处!
他两眼凶神恶煞,一只手扶着鞭子,随时准备掏出来抽人!那唇上,更是狞出恶意的笑,他是铁了心要搞出事端来,今日他那长鞭长刀,是非见血不可的!
存了这种心思,策马就更加狂野,直接撞翻了好几个摊位的货品。那些摊主咬着嘴唇,想要上前,却被身边人用力拉住了。
“怎么?想闹事?”
“……不敢!”
“不敢就好!敢闹事,就尝尝你徐爷爷的鞭子——你们少主,可也是签了约定,闹事的就地打死不论的!”
徐偏将恶意地咆哮着,只想引出谁敢与他正面对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手。可那些西蛮人早就看出今日的不对劲,谁也没有出头。
“果然是一群没种的蛮子!呸!”
徐偏将没有满足,更加焦躁猖狂。他的马蹄越来越快,就连看到前方地上躺着一个人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减慢的意思!
……
“怎么回事?”
不远处,李广宁一身富商打扮,身后跟着扮成管事的王礼。
“这不是集市之中,怎么有人走马?”
王礼也疑惑不已,踮起脚往前看看。远远看过去,竟似乎是大燕的军人?
“可千万别有什么岔子。”
王礼一摆手,几个暗中潜伏四周的便衣侍卫就凑了过来,“王总管!”
“去看看见面情况,是否有人对公子不利?”
“是!”
为了隐人耳目,在李广宁微服出访时,众人都称呼他为公子。此刻,侍卫长冲一个高个侍卫点点头,那侍卫迅速进入集市,往最吵闹的地方而去了。
……
“贵客!”
西蛮摊贩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徐家军领头那个,就是对西蛮人最蛮横的那个偏将!原本有苏汝成坐镇,他并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在西蛮人参与斗殴厮杀时,他总会主张最严厉的惩罚。可苏汝成分身乏术的这几个月,他却像是嗅到了破绽苍蝇,越来越过分,开始主动挑衅,似乎很像真的搞出些什么大事……
西蛮人是游猎民族,天生对危险警惕。他们早就嗅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对他避让退忍。但没人想得到,他居然会向自己人动手?
那马蹄向着地上昏倒的大燕人踏过去,只怕一马蹄就能将这人踩得骨骼碎裂,命丧于此!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个人闪身而入,直接将杜玉章拽到了一边——他没能让杜玉章完全脱离危险,那铁马蹄依旧踏在他腿上,带出一团血花迸溅。
可好歹,是救了他的命了。
“你……莫非没看到有人躺在地上?”
救人的也是个大燕人,却是陌生面孔。他愤怒地抬头看了一眼,却像是隐忍般低下了头。
——陛下还在附近,没必要节外生枝。救人是不能不管,但不能惹事。
侍卫将杜玉章放在一边,就打算离开了。临走前,他随意往杜玉章脸上一瞥,动作却是一缓。
——地上这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念头一动,他心里却有些失笑。这可不是京城,是千里之外的西蛮!他这些年都在皇宫外面守卫,若不是今次护卫陛下微服私访,根本不可能踏足西蛮土地。
所以,他又怎么可能见过这人?
侍卫看着躺在地上的杜玉章,心想——
只是,这人既然是大燕人,看起来是病倒在地,又受了伤。陛下常常讲要体恤爱民,这件闲事,他们要不要管?
侍卫决定去请示一下李广宁。他将杜玉章放在一边阴凉处,挤出了人群。他不想惹事,也没有再多看那些纵马行凶的军人一眼。可他却不知道,徐偏将勒住马匹,正在暗中打量着他。
“偏将,此人似乎有军械在身?”
“不必管他。这一次,我只要收拾西蛮崽子……”徐偏将声音阴冷,“既然他要走了,就放他走。地上那个,我却要他的命!”
“偏将?”百夫长吃惊不小,“可那是个大燕人啊!”
“我早就暗中传递消息,不许他们混迹到西蛮集市里,和西蛮崽子做生意!不然,等我大开杀戒之时,就当他们是叛国的孽畜,死有余辜!竟敢逆命而为,这是自己找死!”徐偏将磨着牙,“呵,徐浩然那个软蛋,还想跟朝廷一心。却不知我们徐家军,只有边关乱了,才有价值!这一次,我就拿这个叛徒做个药引,给西蛮崽子下一剂猛药——我倒要看看,什么第二次和谈,杀得血流成河,你们还怎么谈!”
百夫长惊得愣神,却听到徐偏将低声命令,“去,就说西蛮人谋杀了我大燕人,将他尸身丢在地上任意踩踏!”
“可那人还活着,并非尸身……”
“那你就让他变成尸身!快去!”
……
“王总管,那边有一人倒地不起,似乎病重。看样子是我们大燕子民……是否要施以援手?”
侍卫说出这话,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这是跟着陛下便装出行,第一要务是保护陛下,不该节外生枝。可是那人若无人救助,只怕会死在这里……
王礼略一沉吟,“独在异乡为异客,又遇到这种事……确实可怜。陛下,您看呢?”
李广宁早听到了动静,此刻蹙眉问道,“大燕集市不是在另一边?我听说边民顾忌西蛮人剽悍,就算来买货物都不会深入,还要成群结队地过来。这里是西蛮人最集中的地方,那人怎么会独自倒在此处?”
“谁知道呢?孤身一人,只怕有不得已的苦衷。”
“孤身一人……”
李广宁神色一动,像是联想到了谁人,嘴唇骤然抿紧了。
“既然是我大燕子民,就该受我大燕庇护。将那人带回去好生救治吧。”
“是!”
侍卫得令走了,李广宁却依然心事重重。片刻,他低声对王礼说,“王礼,你说他自己在外面,会不会也遇到病痛,却无人肯伸手相助?”
王礼一愣。他扭头看向李广宁,却看到李广宁的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抑郁。
“早就查明他逃走时,不曾联络过老七的人。可除了那些叛匪,他还能靠谁逃走?恐怕,他也是孤身一人离开。朕当年赐给他的东西,他都存在那仓库里,根本不曾带走。他自小就是个富贵身子,吃穿用度也是旁人伺候惯了的——他能去哪?谁来照顾他?若是在外乡病了、饿了,又有谁会管他?”
王礼闻言默然。
他明白不管李广宁身在何处,心中都惦记着杜玉章的下落。身处京城抑或边关又有什么区别?一日找不到杜玉章,他内心一日不会得到安宁。
二人目之所及,都是集市上的热闹景色。可这份繁荣却没能感染李广宁。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神情却更加痛楚了。
“王礼,你看,他当年所说都实现了。”李广宁声音低沉,“集市如此繁荣,大燕人竟然真的能与西蛮人和谐共处。王礼,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在宰相位上坐了三年,真的带来了边关和平……可他人在哪里呢?这一切,他亲眼目睹过吗?他心里知道了吗?”
王礼无言以对。他只能听李广宁继续痛苦地追问,“我苦苦追寻这么久,几乎找遍了大燕的每一个角落,却依然没有他的一丝痕迹!王礼,你说他……他还活着吗?”
李广宁从前从不肯这样问。
但其实,这个怀疑已经在他心头萦绕许久了,几乎成了他的梦魇。原本他还能撑着一份愤怒恼火,恨恨骂几句“欺君犯上,胆大包天,自寻死路,死了也好!”可当真踏遍山河也寻找不到后,他最后的一点架子终于也灰飞烟灭。
现在的他……若是能找到杜玉章,还会愤恨于他的背叛与利用吗?
——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求他留下,哪怕欺骗,哪怕利用?!
这问题,就连李广宁自己都不敢回答了。
……
“前方何人?胆敢阻拦平谷关徐家军惩办凶犯!让开!否则按照从犯处理,杀无赦!”
“哪里有凶犯!这是我大燕子民,病重在此!你们伤了人还不够,还想要害他性命?”
突然,一阵对峙声音传来,惊动了李广宁。他抬起头,“怎么回事?”
“似乎是林侍卫的声音!”
侍卫长脸色沉了下来,“不知出了何事……”
“去看看。”
“是!”
数名侍卫簇拥着李广宁,往声音传来方向而去。
“滚开!平谷关巡查,无关者避让!前面谁在滞留?是不是要找事!”
“保护公子!”
随行军官一声低吼,数名侍卫立刻摆出阵型,将李广宁护在身后。但这阵型却明显是缺了一角。李广宁目光顺着缺口而去,看到林侍卫再次钻入人群,来到徐偏将马前。他已经将那大燕人背在身后,想要撤出来。眼看就要与他们汇合,却再生变故!
“好狗不挡路!滚开!”
听到咒骂,侍卫吃了一惊,本能地停住脚步,往一边避让。
可谁都没想到,看到前面有人,那马上的徐偏将停步,反而用力夹紧马腹!那匹马速度更快了——侍卫原本能够避开,这下却是来不及了!
那军官竟然还狞笑一声,“这是你自找的!死在爷爷的马蹄下,是你罪有应得!”
——那是徐家军的装束?竟然这样跋扈?
李广宁面色一沉,目光里寒意四射。
眼看就要被强壮战马撞上,侍卫情急之下纵身一跃,一脚踢在马腹,借力向一边挪了三尺,堪堪躲了过去。背后的杜玉章却没能全躲过去,被骏马狠狠撞了一下,手臂上见了乌青。
侍卫背着杜玉章,这已经是能躲避的极限。他根本没想到,这样人群密集处,对方骑着战马竟然毫不避让,仿佛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他怒急之下,大声呵斥,“你们怎么能纵马行凶?这里全是平民百姓!”
“西蛮狗,聚在这里闹事!死了也是咎由自取,活该!”
“你胡说!是因为有人晕倒在地,我们才聚在一起的!”
一个西蛮摊贩忍不住了张嘴驳斥。那将军倒好像就等着这句话,立刻狞笑起来,“果然,西蛮狗袒护西蛮狗!明明是闹事打死了人,偏要说是晕倒!来人,将尸体搬走!这里所有西蛮狗通通带回平谷关,大牢里严刑伺候!”
“凭什么!”
“你们大燕难道想撕毁和谈条约?”
“我们不会跟你们走的!”
“是不是想开战?西蛮人怕过谁!来啊!拔刀子啊!”
四周一片沸反盈天,徐偏将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他要的就是这种局面!
只要西蛮人当真动了手,他就敢将这一片西蛮人屠戮殆尽!
就算西蛮人不动手,他一样有办法——将这一片西蛮摊贩全抓进牢房,大刑伺候总会有人屈打成招!苏汝成不是有个什么法条?袒护杀人犯,要从犯处死?那他就把这些人全都当成杀人从犯,一并处死!人头在平谷关上挂上一排!
不论是那种走向,都是一样的结果!血洗西蛮集市,就算白皎然来了又何妨?他就不信,西蛮人能够忍气吞声,自己的子民被人杀了这么多,还坚持和谈!
想到这里,他笑容狰狞,眼睛却直直盯向侍卫背着的那个人——这个人必须死!不然,那杀人的罪名就难以成立,后面的计划全都无从谈起!
像是读懂了他眼神的含义,徐偏将身边军官眼神闪烁,明显有些犹疑。他低声问,“大人,难道您想……可这个病人,是大燕人,不是西蛮狗啊!”
“大燕人又怎么样?能来西蛮狗的地盘买东西,那就是个叛徒,更该死!”
“……”
那军官又张了张嘴,却不敢规劝。他知道这个徐偏将的脾气,是说一不二,骄横跋扈!他哪里敢多嘴?
侍卫背着人,听了那句“买了西蛮狗的东西就是叛徒”,心里也十分窝火——他可是跟着陛下出来的!难道陛下身在西蛮集市,也成了“西蛮狗”?
他回身一瞪,却生生忍了下去。他还记得自己是出来保护陛下的,绝不能惹是生非。因此将不满咽了回去,默默背着杜玉章往前头走。
“站住!”突然,徐偏将一声呵斥,“你想毁尸灭迹不成?背上的尸体给我留下!”
“什么尸体?这是活人!”侍卫回身怒吼,“此人发病,正该带到僻静处救治!他明明还有呼吸,你连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吗?”
“大胆!你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平谷关徐成龙,也是你能顶撞的!你知道为了庇护你们这些草民,我徐家军征战四方,战功累累!居然敢向本将咆哮,我看你也是从犯!给我一并拿下!”
“随意栽赃,还有王法不成!”
“狗屁王法!天高皇帝远,老子就是王法!别说你这狗东西,就算皇帝亲自来了,我也是这个说法!”
那侍卫脸色瞬间变了。
他身为陛下的侍卫,怎么可能容忍有人在他面前对陛下不敬?
他慢慢退后几步。身后的西蛮摊贩自动让开,给他一块空地。他蹲下身,将背后的人放下。
徐偏将脸上笑得猖狂——一介小民,有什么资格与他叫嚣?莫非要求饶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免了你的罪过?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你给我跪下,喊上一百声西蛮狗该杀,磕上一百个响头!本将军若是满意,就放你一条狗命!”
侍卫神情不动,转头看过去。他看到自己最信任的长官脸上线条紧绷,冲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那偏将胆敢口出妄言,侍卫绝不能退让!今日必须有人用血来洗清这一份羞辱——不管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侍卫得了命令,微微活动了手腕。他两眼一冷,便冲上前去!
“狗胆包天!”徐偏将大怒,“将他给我砍成肉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