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1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123 - 125

【第123章】 再去空夜会所

    出事的人,是《审判》剧组的女二号。
    “死者家住的万和小区是一个低密度豪宅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园区的物业主管。”
    物业主管:“我们这个小区都是别墅产业,安保措施非常完善,工作人员平时也都会注意一下业主的日常活动情况,以免年纪大一些的独居老人出现意外。昨天晚上,负责杨女士区域的保安队长向我汇报说,她家的灯已经不分白天黑夜地亮了好几天了,担心会有异常状况。”
    “但因为杨女士还年轻,我们也怕是误会,打扰到她,于是我今天就先通过业主联系簿上的号码尝试和杨女士取得联系,但是没有人回复,我这才上门确认。当时和我一起去她家的,还有我们的保安队长和园区管家,我们按铃之后无人答应,管家通过窗户看到屋内一片乱七八糟,墙面上泼着油漆……我们意识到出事了,于是拨打了110,又拿了业主托管的钥匙,争分夺秒地对可能出现危险的业主进行援救,结果我们上到二楼的时候,就看到了杨女士的尸体……”
    这种充满了阴诡色彩的新闻,就像是往昏昏沉沉的地铁空气中丢了一颗清醒剂。
    慢慢地,几乎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地铁电视上。
    “死者杨某,女,28岁。”镜头切到了主持人脸上,“被物业经理发现死于别墅二层浴缸内,屋内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但尚未找到凶手线索,监控录像也没有拍摄到任何人潜入杨女士的屋内。”
    “案件目前扔在调查侦破中。”
    贺予对这个姓杨的女演员没有太多了解。但两人在《审判》剧组曾发生过一些交集。他对她印象不坏。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而且这又是《审判》剧组,截止目前,与那个剧组有关的人里已经有多少出事了?泡在道具水缸里死了的胡毅。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两个女孩。再到现在的这个女二号。
    为什么拍摄都结束那么久了,她还会被杀……是巧合吗?还是……
    贺予想到了当时剧组艺人的背景构架。男一和女一分别都有自己的公司,是腕儿,其他角色似乎也都没什么被特别关照的地方。
    只有这个女二,论资历和演技,其实都略逊色于女三号,却得到了这个角色。
    他当时对这种演员撕番的事情毫无兴趣,没太关注,但现在想来,剧组确实有人议论过此事。
    贺予心里隐有不安,于是拿出手机搜了一下演员基本信息。
    片刻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艺人隶属:志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几个字上。
    这是黄志龙的公司!
    再一查,整个《审判》剧组,属于黄志龙旗下的艺人,果然只有她一个……这桩命案似乎又与黄志龙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因为这个发现,贺予下了地铁,就设法和这起事件相关的人进行了联系。
    以他的人脉,找到几个能打听案件具体情况的并不难。很快地,他就大概知道了警方没有向公众具体公开的一些真相。
    演员杨某,经法医鉴定,死亡时间是十天前,物业在浴缸中发现她的尸身时,她的身体已经高度腐烂,出现了巨人观现象。
    其实第一个直接看到尸体的人不是接受采访的物业经理,而是业主管家,但管家已经吓得精神崩溃了,这会儿还在接受心理干预,没法面对采访。物业经理是最聪明的,在管家和保安队长先后进入浴室发出惊人惨叫之后,他就意识到里面的场景一定很恐怖,于是直接跑别墅外面等警察去了。
    事实证明他做的选择非常正确。
    他因此没有看到那么可怕的尸变现场,浴室内恒温恒湿,温度和湿度都非常适合微生物的繁衍,演员生前姣好的面容已经完全毁去了,厕所的空气更是臭不可闻。
    告诉贺予信息的那个朋友,还和他透了一件事儿——
    “凶手很变态,浴室有个DV,应该原本是架在浴缸上方的,你说他杀了人之后,架一DV在泡着尸体的浴缸上干啥啊,想拍尸体逐渐腐烂的纪录片?”
    贺予问:“DV里的内容你看到了吗。”
    “我刚不是说‘原本’应该在浴缸上方嘛。”
    “……那实际呢。”
    “掉浴缸里去了,和尸体黏连,打都打不开,技侦的人在修复呢。”
    对方是市局一个浑水摸鱼的经侦,之前和贺予在酒桌上认识的,他是爸妈给他塞进去当的公务员,属于满脑肥肠的那种。他知道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
    不过就连他也说:“那DV很重要,现在现场虽然有打斗痕迹,但奇怪的是凶手居然一点DNA线索都没有留下来。要是DV能恢复,估计这案子就立刻会有进展了。”
    贺予:“……好,谢谢。不过兄弟。”
    “嗯?”
    “以后这么细的案件信息,你就别和职能外的人说了。”
    兄弟:“……哦。”
    贺予心里有个数,他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
    那个重要物证DV,很可能会被彻底破坏掉。在此之前,他得把这个想法告知给一个可以信任的警察。
    然而除了刚才那种混饭吃的警察外,他和这些人的接触不多。思来想去,脑中也没有任何一个合适的人选。
    于是,半个小时后,正在和谢清呈谈话的郑敬风接到了传达室一个电话。
    “郑队,有人找您。”
    郑敬风这时和谢清呈已经聊的差不多了。
    老郑知道谢清呈竟亲自去调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气的要命,但又拿他没办法,两人吵了一架后,他还是得听谢清呈寻到的一些线索。因此他接电话的时候,语气仍很冲,怒冲冲地问接线:“谁找我?”
    “上次广电塔案的那个当事人。”
    郑敬风看了眼谢清呈,无语道:“当事人正在我办公室里喝茶!”
    “另一个。年纪小的那个,叫贺予的。”
    话筒的传音很响,办公室内又安静,于是谢清呈也听见了。
    郑敬风一愣,奇道:“他来干什么。”
    谢清呈掸了掸烟:“你让他进来就有答案了。”
    郑敬风更气了,回头瞪他:“这你办公室我办公室?瞧把你能的!”
    贺予到了之后,先是和谢清呈隔着桌子互相看了一眼。谢清呈坐在那边就和他爹似的,手里还拿一支烟。
    “谢哥。郑队。”贺予和他俩打招呼。
    郑敬风对贺予还算客气,表演了一把川剧变脸,让了个椅子出来:“来,小伙子来坐吧。”
    贺予走进来了,不说话,先咳嗽。
    郑敬风:“哟,感冒啦?”
    “没,有点不太习惯烟味。”贺予斯斯文文道。
    郑敬风正中下怀,立刻指着谢清呈:“你看看你,在人家学生面前抽什么抽,赶紧灭了。”
    谢清呈:“……”
    “灭了啊!”
    谢清呈懒得和他们多废话,抬眸警告性地盯了贺予一眼,暗示他别得寸进尺,然后修长的手指一屈,把烟摁熄了。
    他原本气势就很强,这阵子身体不好,手臂又废了一条,因此坐姿慵懒,靠着椅背,强势里又多出几分矜傲来。
    “有什么事你说。这里没外人。”谢清呈道。
    贺予就坐下来,把事情有选择性地和郑敬风说了。
    经过清骊县的一番调查,他们怀疑黄志龙拐骗山村少女,并和谢父谢母的死有关,可这种指控需要充足的证据,不是靠几份档案就能说明问题的。在无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名正言顺地提审黄志龙。而这时候他公司旗下艺人被杀,留下了一个目前打不开的DV,如果这事儿和黄某有关,他一定会在DV被修复之前设法将证据毁灭,或者偷走。
    郑队听了之后,沉吟半晌,说道:“好,我会尽力去盯着这件事。”
    贺予:“麻烦您了……这个剧组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接二连三地闹出这种事。当初杀胡毅的凶手和失踪的女孩一直也还没找到,女二又死在家里了。”
    郑敬风提到这事儿也烦,之前负责《审判》凶杀案的刑侦队长,经验判断一周内总能找到些凶手的线索,结果什么都查不到,胡毅父母闹上了天,指着队长的鼻子骂废物。还有那俩剧组失踪小姑娘的父母,他们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从满怀希望,到深陷绝望……其实对于一个有良心的警察而言,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是最为窒闷的。
    等一个判决。等找到真凶。等失踪的人的消息。
    等待有时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事情。
    郑敬风叹了口气:“这一趟的水太深了。”
    谢清呈:“那两个小姑娘生还的可能性还有多大?”
    郑敬风摇头不言。
    人口失踪案是最可怕的,错过了最佳救援侦查期,便往往可以长达三四十年才告破……最终的结果,往往是被害人早已烂成了骨,或被卖到乡村,已经生了七八个孩子,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警方始终没有摄影棚杀人案的后续消息传来,谢清呈心里便多少有了个数。他是一个等待了真相十九年的人,他太明白警方的不主动联系意味着什么了。
    谢清呈甚至都不会去多问,他十三岁的时候,一遍遍跑警局,打电话,去问父母车祸案的调查结果怎样了,然后一次次被回避,被道歉,甚至最后被敷衍。
    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追问是毫无意义的,案件真要有进展,那些人早就会主动拿起电话告诉他了,否则就算一天跑五百次警局,也得不到任何想要的消息。
    但他现在却问了这么一句。只因贺予在清骊县看到的“卢玉珠。”
    如果卢玉珠都还活着,那其实在这个案件里,就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还有希望。
    郑敬风知道他的意思,最后说道:“我还是认为你们在清骊县的那个晚上,把人给看错了。那个不会是卢玉珠。”
    贺予:“是我亲眼看见的,除非她还有什么姐妹,或者是长得很像的亲戚……但我觉得亲戚都没法那么相似。也许是卢玉珠从爆炸现场逃走了——”
    “不可能。”郑敬风说,“现场我们检查过。”
    他顿了一下:“我们找到了卢玉珠的残骸。她不可能还活着,因为那块残骸,是她的头骨。”
    贺予和谢清呈都沉默了。
    在办公室里又坐一会儿,两人也没别的事要说了,于是告别了郑敬风,从警局里出来。
    临走前郑敬风唤住他们。
    “小谢,下次别再那么冒险了。”
    谢清呈回应得很敷衍。
    郑敬风又被他气着了,便干脆对贺予道:“小伙子,下次别和他一起胡闹了。”
    贺予回应得也很敷衍。
    郑敬风气得想摔杯子:“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啊?!”
    关系好?
    谢清呈:“……老郑,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一点的眼科医生吧。”
    离开了警局,在回去的路上,贺予想了想,忽然对谢清呈道:“谢哥。”
    “有事?”
    “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好一点的骨科医生吧。”
    谢清呈还在想案子的事,闻言也未细想,直接冷眼回他:“……怎么,你骂我?”
    贺予:“谁骂你了,我是真给你问了个美国的骨科医生。治你的手臂…”
    谢清呈这才意识到贺予没在和他耍贫嘴。他站住了,微微皱起眉。
    贺予道:“真的。我把那医生的联系方式都要来了,如果你有空,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谢清呈望着这个眼神很真诚的青年,沉吟良久:“……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他是真的不理解,贺予最近这样时不时地关心他,又时不时要和他吵架拌嘴的行为,真是把他给弄糊涂了。
    贺予不答,只道:“你去吗?”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很清楚。”
    “……”贺予眼底慢慢地有失望和焦虑浮上,“谢清呈……你怎么试都不试就想要放弃,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哪怕有一点希望你都会坚持的,可是现在——”
    “那种美国私人医生都很贵,骨头和神经的长期治疗既费时又费钱,最后的疗效也不会特别好,对我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贺予急道:“可是我有钱,我可以给你看病……”
    谢清呈的眸色冷下来。“请问。我为什么要花你的钱?”
    贺予一下子噎住了。他忘了谢清呈是个非常有自尊心的纯爷们儿,哪里会愿意被他这样对待?弄得和包养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最后贺予道,“我没有想要那个什么你的意思……”顿了顿,又道:“对不起。”
    见他这样,谢清呈逐渐凌厉的眼神这才缓下来。
    “……贺予,你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告诉我。大男人不必拐弯抹角。”
    “我……”
    贺予动了一下嘴唇,却又咬住了嘴唇。
    他想说,谢清呈,其实我他妈想干你。
    我想要你,你给我吗?
    你又不给,但你还问,你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折磨着我。
    贺予最后自暴自弃地说:“我什么也没想干,我就看你是个精神埃博拉患者,我和你同病相怜,不行吗?”
    谢清呈原本的面色都平静了,这时候又有些绷冷。
    “作为一个已经克制了病魔的人,我觉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倒是你…”
    他顿了一下,忽然上前,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探了一下贺予的额头。
    “温度不低。”
    谢清呈一双桃花眸沉冷地望着他。一如望着多年前那个站在他门口的孩子。
    “贺予,你最近精神很不稳定,却不知道调节控制。回头发病了,会比我这手臂棘手得多。”
    “……”
    “所以比起关心我,你不如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
    贺予怔忡地凝视着他。
    他就这样冷不防被他摸了额,好像初中文身后,发烧的他被谢医生用笔记本电脑轻轻触及额角。
    清骊县过后,谢清呈对他的态度其实缓和了许多,让他多少产生了一种他们可以回到从前的感觉。
    所以这一瞬间,贺予被谢清呈摸了头,又说了这样类似于关怀的话,他忽然就忍不住了,嗓音微沙哑,冲动道:“谢清呈。”
    “怎么了?”
    “如果你还在乎我的情况……”
    “那……那你能不能……”
    谢清呈:“嗯?”
    “那你能不能回来做我的心理医生?”贺予胸臆中涌动着一腔热意,再也按捺不住,这样问他。
    “……”谢清呈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很有些意外。
    但这次,他倒没有立刻拒绝他,他皱着眉,以一种审夺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孩。
    这是贺予第二次这样正式地邀请谢清呈回到他身边。
    第一次是在酒吧里,他强吻他,然后以胁迫的口吻要求他。
    那一次他以为谢清呈没说话就是答应了,他于是满怀期待地整理房间,可最后换来的,却是谢清呈冰冷刺骨的拒绝。他于是浑浑噩噩,不慎坠下了窗。之后卧病在床的日子,他始终也没有收到谢清呈的任何一条信息。
    谢清呈直到今天,还不知道贺予当时情绪失控,头脑昏沉,以至于从别墅二楼坠落的事情。
    这是贺予第二次问他。
    不假思索的,无可按耐地,就那么冲动地问了他一句——
    你愿意回来吗?
    问完之后,其实贺予自己都有些后悔了。
    他知道谢清呈不会答应的。
    果然,谢清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回去这么执着,但就我们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来看,我认为我复职是完全不合适的。”
    “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很多,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对病人负责的私人医生。所以,贺予,不行。”谢清呈和他仔细解释了,然后说,“我不能答应你。”
    “……”
    贺予呼吸微窒,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天的窗台上,夕阳刺得他的眼眸一片猩红,他摇摇欲坠。
    十四岁之后,他再也推不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了。这一次,也并无例外。
    “回去休息吧。”谢清呈说,“这几天你跟着我,一直也没睡好。”
    贺予咬了咬牙,那一瞬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可怕,像是要将眼前人困于囚笼,锁于床榻似的。
    但他把目光移开了。
    他硬邦邦地说:“……你……你不用当真,我没有执着什么,你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医生,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我只是随口问一句。”
    顿了一下。贺予的声音冷而涩:“真要不行,那就算了。”
    他说完,沉着脸,拾起自己散了满地的自尊,高傲地,又近乎是仓皇地,转身。离去了。
    谢清呈在原地微皱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贺予一回到家中,就吞了一大把安东尼给他的特效药来克制情绪。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谢清呈给逼疯了。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谢清呈的喜欢有多可怕。堪比世上最烈的毒品引发的瘾。
    “你为什么非要喜欢他?”他面对镜子,在仿佛笼着血雾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你他妈为什么就是放不下这个人……!!”
    明明他当时可以放下谢雪的啊……
    为什么谢清呈却不行?
    原来他对谢清呈的依恋竟比他自以为的还要深。
    在无人处,贺予近乎暴虐地折磨着自己,靠着药,靠着自毁,靠着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惨痛代价,把心里那种随时要将谢清呈擒来铐在自己床上的恐怖念头压下。
    不……他不能,永远不能,把自己的病痛,发泄到那个人身上去……
    屋内呼吸粗重,贺予面对着镜子里血淋淋的自己,喘了口气,用纱布慢慢地缠上自己淌血的手腕……
    然后他打开水龙头,冲掉那刺目的血迹。
    他知道自己已经撑到临界,几欲崩溃。痛苦和欲望膨胀地那么厉害,要将他的身体挤得支离破碎。
    不行了……
    真的不行了。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既然注定无法与谢清呈在一起,那就必须尽快做一个了断,必须尽快地,把自己的感情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贺予喘了口气,洗了把脸,将刚才嗜血发泄时溅在面颊上鲜红都洗净擦干了,伤口一一处理。然后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目光猩红混乱,盯着破碎镜面里那个疯子的倒影,他想了又想,最后转身砰地甩门而出,驱车前往了一个地方——
    空夜会所。


【第124章】 会所再遇

    与此同时,谢清呈正在美育私人病院的VIP病房内探视病人。
    谢雪昏睡着。虽然就目前而言,她的情况还不算严重,但RN-13的初期控制需要进行一种类似透析的治疗。治疗过程很辛苦,病人的抵抗力也会大幅下降,因此谢雪在住院期间常常出现嗜睡现象。
    谢清呈不忍吵醒她,只在她床头摆了一束她喜欢的黄玫瑰,然后替她整了整被子。
    梦中,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女孩子往被子深处缩了缩,喃喃呓语道:“哥哥……”
    谢清呈的手略僵,过了一会儿,抚上她的头发。
    “没事,哥哥会尽快替你找到药的。”
    谢雪的脸贴向他的手,小猫似的蹭了蹭,终于安定地睡去了。
    谢清呈在病房内陪她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要离开了。他需要抓紧时间查一查黄志龙娱乐公司的问题。
    当年王剑慷把那么多农村里的孤女送往沪州,而那些女孩都曾就读于黄志龙老婆的学校,不久前那个离奇死去的女明星,也隶属于黄志龙本人的娱乐公司……
    他站在走廊窗台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关于女明星死亡的舆情。
    其实以黄志龙的身份地位,这件事原本不会闹得那么大,但黄志龙最近似乎八字有点背,先是《审判》剧组出了事,胡毅死了,剧组的执行和副编至今下落不明,胡毅父母是特别厉害会闹事的类型,两人又极疼儿子,断不肯与黄志龙善罢甘休。案件未破,夫妻二人不管是在网络导向上,还是现实社会中,都在处处找黄志龙的麻烦,而名利场上这些关系,大多就是冲着利益才来,显少有什么纯粹的真心。以前捧着黄志龙一口一个“黄总”的人,这会儿见着黄总就想绕道走,黄志龙被整得焦头烂额,公司股票更是几度跌停。
    而在这当口,他旗下这么知名的女艺人又离奇死亡了。
    如果不是谢清呈在清骊县查到了一些事,他都要怀疑黄志龙不是施暴者,而是受害者了。
    现在,社交平台很多人都在唾骂黄与黄的公司,还有一些有鼻子有眼的消息开始往外传。
    谢清呈刷了一会儿,其中一则爆料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玩意儿其实也不能叫爆料,而是女明星的粉丝悲愤之下进行的一个梳理,讲的是志隆娱乐公司这些年坑害过的艺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公司简直是黑暗社会中的黑暗社会,按粉丝所述,黄某的经营有个特点,就是极度的“专权”。他手底下的艺人必须非常听话,不能有强烈的自主发言意识,公司要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得说什么,艺人的社交账号也全部不归本人所有,而是由经纪人进行管理编辑的。
    除此之外,志隆娱乐根本不把艺人当人,公司要求艺人对它“绝对服从”,其意思就是不允许艺人对霸王条款提出任何意义,甚至合同上有明显瑕疵的地方,也不允许艺人质疑,否则就会把艺人归于“不听话”的类型,然后打着法律的擦边球,大幅削弱艺人的曝光度,甚至可以找千奇百怪的借口把艺人的音乐影视作品雪藏下架。
    艺人甚至不能把他们受的冤屈告之大众,因为账号不归自己管理,注册小号说话又没人相信,且一旦被公司发现了,那么按照艺人与公司签订的霸王合同,艺人还要面临天价违约赔偿金。
    十年前,有一个性格激烈的艺人,因无法忍受这种畸形的公司制度,跳楼自尽了,在自尽前他录制了视频,讲述了自己这些年遭遇的不幸,志隆娱乐的阴暗行为才得以曝光。但那个艺人并不算特别有名,而且黄志龙在第一时间设法控制了舆情,花钱找关系把那个视频全网删除,所以事情才没有闹到不可收拾。不过私底下,这个视频仍在小范围地进行传播,黄志龙底下的艺人粉丝们大多都知道这件事情。
    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资本的脸皮连人命都无法击穿,又何况只是粉丝几句义愤填膺的唾骂。
    直到现在,胡毅出了事,资本面对资本,权力角逐权力了,志隆公司的负面消息才开始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胡父胡母的关系也很硬,黄志龙是没法和以前一样搞什么全网删除降热搜的事儿了,志隆娱乐这会儿已经成了舆论沸点。
    “黄志龙害死的人可以组成一个连队。”
    “呸!哪止,我看有一个团。列表上的是明确死亡的,还有下落不明的呢?”
    “有很多早期出现过的艺人,你们现在再查一查,最后的消息就是去了黄某某旗下的跨境娱乐公司,出国之后就一点音讯都没有了,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真奇怪,为什么这些艺人愿意背井离乡,说出去就出去啊,出去了也没见得捧红过谁啊。”
    “和中了邪似的,我都怀疑这公司有毒品交易……”
    谢清呈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绝对服从。
    说一不二。
    和中了邪似的……
    出国之后再无音讯……
    他隐约能感知到,这些问题深究下去,一定能找到一个他想知道的答案。
    “叮——”
    这时候电梯门开了。
    谢清呈刚要进去,迎面对上了出电梯的那个人的视线。是这家私人病院的院长,年纪也有些大了。
    那医生是秦慈岩的旧友,与谢清呈亦是熟识。他碰见了谢清呈,点了下头:“啊,谢教授。”
    “院长。”
    “这么晚了,谢教授来看妹妹?”
    “嗯。”
    “哎呀,她在我这里,你一切放心。”院长停了须臾,“倒是你……”
    院长隔着厚镜片看他,叹了口气。
    “你这身体状况你也知道,不用我再提醒你,你要记得回……”
    老头儿正要再具体说些什么,谢清呈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谢清呈看了眼来电显示,说:“院长,我这儿有点事,先接个电话,下次再聊吧。”说罢进了电梯。
    美育其实就是当年他出了车祸,秦慈岩采用RN-13对他进行治疗时,借住的那家私人病院。谢清呈的事,院长不能说完全了解,但也知道一个大概。
    不过作为秦慈岩的旧友,院长心中很有分寸,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一清二楚。
    他目送着谢清呈离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眼里露出了深深的忧虑,脚步蹒跚地离开了。
    *
    “……什么?贺予他又去了空夜会所?”
    电话是郑敬风打来的,谢清呈一听这个店的名字就头痛。
    郑敬风:“是啊,还是上回那个巡逻交警看见的,我看你挺关心他的,我就给你打个电话,你也知道,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谢清呈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他妈的一年前好像也听见过类似的。但当时他知道贺予为什么要自甘堕落跑那种地方鬼混去。现在他可完全不清楚。
    这回谁又惹着他了?
    谢清呈胸臆中一团火直往上窜,而且老郑后面还补了句——
    “小伙子又开一辆新跑车,这回速度开的比火箭还快,下了车又和交警说拖走,他妈的,你说他不会是把人民警察长期当代驾了吧?发什么疯呢,这不来我这儿的时候还好好的吗,哎,你知道他怎么回事么。”
    谢清呈气得破口大骂:“我他妈知道什么?我看着这兔崽子就来火!”
    挂了电话之后,谢清呈窝了一肚子气,前思后想,还是爹性作祟,觉得不能袖手旁观。
    这次他并不欠贺予任何东西了,他不信,也不会容忍贺予再对他做出些什么畜生事来。
    思及如此,谢清呈上了辆的士,报了“空夜会所”四个字。
    的士绝尘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空夜会所门口又是一贯的豪车如云,美人妖娆的景象。
    贺予坐在和一年前一样的豪华顶包内,倚在那张黑色头层牛皮长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慢慢地抽着。
    他面前是堆叠如山的香槟塔,周围是一群侍应生在竭力逢迎讨好。
    “贺少,我给您满上。”
    “您都那么久没来这里了,想您哦~”
    会所的女侍应生们巧笑嫣然,妙语连珠,却讨不得他心中半点欢欣,不免有些惶然。
    贺少这一来,又是豪掷了大几十万的酒水费,若是不能哄得他龙颜和悦,宾至如归,回头提成不能按价拿到不说,还得遭经理一顿数落。因此领班惴惴的,偷瞄着在一旁察言观色,暗示服务生们去做些什么讨好金主。
    但无论她们做什么,贺予的神色都是淡淡的。她们要敬他酒,他倒也喝,他甚至不吝与她们调情。只是三两句便骤沉了脸,从温文尔雅地浅笑着,变为阴鸷不已地冷睨着。没人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来空夜会所的人,一种是为了追求刺激,另一种则是想要追求排场。
    前者脸上写满了欲望,后者眼里盛满了虚荣。
    贺予好像都没有。
    后来,领班想了想,大着胆子上前,去向他推荐更多的侍酒服务员。
    贺予一手执着高脚杯,一手支颐,多少是有些醉了。
    他杏眸涣散地望着眼前的灯红酒绿,酒池肉林,目光仿佛定定地落在一个不存在的男人身上。
    他出了会儿神,随即觉得自己很可笑。摇了摇头,把视线转开了。
    他对领班说:“行,你让他们进来吧。”
    这次来的侍应生里,有女人,却也有男人。
    领班不是每个客人面前都敢领男侍应生的,她也得观察,得琢磨,像贺予这种似乎和女侍应聊不到一起,无人能逗得他笑一笑的,她才会死马当活马医,让男侍应生尝试着进来暖暖场。
    贺予抬起眸,刚想骂领班不长眼,就看到一个人。
    个子很高,很俊朗。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贺予于是静了一会儿,随意斟了一杯酒,双指执着,往那个侍应生面前一推。
    “喝吗。”
    那桃花眼的侍应生倒也是个伶俐人,把那盏酒一饮而尽了,然后对贺予说:“我喝多少都可以,倒是贺少您要少喝些,喝多了伤身。”
    贺予闻言笑了:“这里都是劝我喝酒的,你倒是不一样。”
    最后他道:“你留下来吧。”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谢清呈,劝他不喝,就是真的替他着想。这不过是另一种欲擒故纵,贺予玲珑心窍,又怎么会不明白?
    可他还是让他留下来了,然后隔着猩红的酒色,看向对面的那双眼。
    那个拥有桃花眼的侍应生得了金主的垂青,很是受宠若惊。
    其实他这款的,在空夜会所并不是很讨客人喜欢的类型。空夜女客不多,男客若是喜欢男服务生陪同的,大多又都爱挑那种身段纤瘦容貌娇媚的男孩子。他想,他今天遇到了贺予,那是老天开眼了,给他机会啊!
    于是在最初的拘谨后,这个男侍应生就慢慢地把胆子放开了,心思也放野了,总想着能把贺予服务好了,之后他能私下里讨得些好。
    贺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卖弄皮毛,倒也没有太过排斥。
    直到——那个侍应生为了诱惑贺予,故意倾了些酒水在自己衣襟上。
    雪色衣衫,沾酒污。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侍应生说,而后松开了几粒扣子,刻意地露出下面匀实的胸膛,倾身要去拿抽纸擦拭酒渍。
    贺予看着他白衬衫上的酒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暗。
    偏偏那个傻逼还是个不长眼的,放着手边的抽纸不用,要去够贺予面前的那一盒。
    这一来二去,侍应生就有意无意蹭到了贺予的腿上……
    面目阴鸷只在转瞬。贺予唇角的笑意未谢,眼眸已陡转郁沉。
    下一秒,玻璃碎裂声,男人和女人的惊叫声,贺予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却掴了那个起初让他生趣,此刻又令他生厌的男人一巴掌。
    “滚下去!”
    他的喜怒无常让众人惶然无措,那个桃花眼的男人更是做小伏低地半跪在地上,吓得两股战战不敢抬头。
    “贺少,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男人在诚惶诚恐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贺老板,这个店员是新来的,缺了管教,您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领班也一个劲地鞠躬,并提出各种各样的补救赔偿措施。
    贺予什么也听不进。他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微敞的衣襟,还有衣襟前色泽瑰丽的红酒……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靠着滥服药物才压制住的嗜血欲,在这时候又烈焰熊熊地焚烧起来。
    他是真想杀人放火啊……
    他是真想一了百了。
    精神病蚕食着他的灵魂,让他仿佛只剩了一具空壳。他眼里不断晃动着各种虚影——
    他看到谢清呈喘着气,来空夜会所寻他,却被他当胸一脚踹在地上,酒盏碎了满地,把他的衣襟也染至殷红。
    那时候谢清呈自己都已经如此狼狈了,却还是固执地对他说:“人心是能够很坚强,贺予,你该相信的不是我,你该相信的,永远是自己的内心。”
    他看到自己在酒吧内把谢清呈压在了吧台上,当着众人的面吻了他的嘴唇,周围是看热闹起哄的人,而他在他耳畔低吟,半是胁迫半是恳求地请他回到自己身边。他那时候以为谢清呈答应了,于是高兴地上台弹了一曲吉他。
    那时候的谢清呈在人群中坐着,却不曾再分他一眼。
    他看到二十几岁的谢清呈辞职了,那个男人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家的别墅大门,那个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而那时候的自己跌跌撞撞地来到空无一人的客房,在收拾到干净,仿佛从未有人常住过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本谢清呈留给他的书。
    书上的字迹也透着一股坚韧与强悍。
    那个人写:
    小鬼,终有一天,你会靠你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我希望,我可以这样相信着。
    谢清呈赠
    谢清呈赠……谢清呈赠……
    贺予后来才知道,谢清呈赠与他的,不是一本《世界罕见病》图书,而是那个人用自己的血和泪,换来的,战胜精神埃博拉症的盔甲和利剑。他把沾着血的宝藏留给了那只小小的幼龙,自己义无反顾地孤身一人往前去了。
    谢清呈赠……
    谢清呈赠。
    他赠了他最后的鲜血,化为一朵永生的玫瑰。他把它留在了客房内,希望那个小小的孩子,能够细嗅到一点点生命的芳菲。
    谢清呈赠。
    贺予闭上眼睛,他不想再看见这些往事的幻影了,他快要被这无穷无尽的幻影逼疯逼死,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几乎就要暴起砸了场子伤及所有人让他们流血让他们战栗让他们无助无措——他只想摆脱这一切……
    也就是在这时,包厢的门蓦地来了。外头吹来一阵疾风。
    风像是吹动了他心里的鬼火,火光跃动,颤抖,连带着他的瞳仁也开始闪烁,迷茫。
    一片混乱中,贺予抬眼望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
    他心中大恸。
    因为他看到了谢清呈就那么站在那里,就像一年前谢清呈还没有放弃他,还没有对他彻底失望时那样。
    那个唯一管过他,当时还管着他的男人。
    就那么站着。
    谢清呈穿一身整洁的休闲衬衫,西装长裤,眼神焦虑而愤怒,轮廓英挺的脸庞微微泛着些苍白,因为赶来时很急,他的呼吸仍是急促的,嘴唇微启着,额角还垂了几缕碎发下来。
    “贺予!”
    “……”
    贺予怔住了。
    是幻觉吗?
    是幻觉吧……
    “我……我真是病得太重了……”片刻后,病在心里发作的年轻人轻轻地笑了笑,“怎么又看见你了……”
    他以为是自己想得太痴心,生出了错觉,因此把目光从门口那个男人身上转开了。
    然后他叹息着,抬手抚上自己滚烫的额。
    “谢清呈……怎么我逃到哪儿……你也不放过我……”
    “啪。”
    下一秒,贺予的手腕就忽然被人攥住了。
    贺予顿了一下,蓦地抬起眼来。
    他血色弥漫的瞳仁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了谢清呈的身影。
    “跟我回去。”谢清呈也不问情况了,这样对他说。
    不是幻影——
    不是幻影!!
    贺予眼瞳微微收缩着,里头有意味不明,情绪压抑的光晕在簇动着。
    谢清呈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像一年前——像贺予一直渴望着的,他还没放下他的那一天那样,对他道——
    “贺予,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是谢清呈……真的是他!
    贺予的心都在发抖了。
    谢清呈赠……谢清呈赠。谢清呈赠与了他太多,以致于他爱上了谢清呈之后,这些赠与和依赖都化作了缠绕他心的天罗地网。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了结对谢雪的喜爱不算太难,而他却怎么也走不出对谢清呈的欲望魔瘴。
    因为谢雪曾经给与他的是一种陪伴。
    而谢清呈,则赠与了他活下去的全部勇气和希望。
    他是他过去所有的光与热,他爱上太阳之后,便爱上了每一寸光明,他是定要等这颗恒星熄灭,爱火才会成烬的。
    于是在这一刻,贺予终于彻底明白了,原来从他七岁起,他的生命便与谢清呈紧密相连,他的信仰便与谢清呈息息相关,当这种信任和依赖终于不可回头地转化为爱意时,那么——
    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如此炽烈地爱上另一个人了。


【第125章】 爱你很痛

    贺予实在是醉的有些厉害。
    当他看到谢清呈,当他触摸到真实的谢清呈,当他意识到谢清呈是真的来找他了,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青面獠牙,好像都消散了。他只不过是一只从岩洞中走失的小小的幼龙而已。
    谢清呈半扶半架着他,顺利地带着他离开了空夜会所,到了楼下结账划单的时候,前台服务员小姐居然又是之前那一个。
    “您好……”
    服务员小姐话说了一半就噎住了。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什么?!贺少居然还没和这个168万操了贺少一夜还家暴的狗男人分手?!
    太离谱了!长得帅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
    谢清呈不知道她瞪大眼睛是在想什么,他也没空管她。他觉得贺予现在的状态太差了,男孩子靠在他身上,他就能感到这个人的身子烫得和火炉一样。还有贺予手腕上缠的纱布,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能不知道?
    他得立刻把贺予送回家去。
    谢清呈:“结账。”
    服务员小姐回过神,努力克制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您好先生,今晚包厢消费一共是49万。”
    “……”
    腐朽的资本主义就不能消费十万以下的数额是吗?
    所幸贺予还没完全醉过去,他只是有些混乱,但付钱的意识还是有的,闻言忽然动一动,就开始往自己大衣里摸卡。
    “我来付。”贺予把卡掏出来了,然后又有气无力地靠在谢清呈身上,“我可以付,我现在有很多钱了。你知道吗……我现在用不着问他们要零花钱了,你要什么我都有……我赚了好多好多的钱……”
    “我可以比我爸给你的更多,谢清呈……你不能看不起我了。”
    谢清呈:“……”
    服务员更受震惊:这什么小妈文学?她听到了什么?老贺总难道也包养过这个男人??!那现在这是什么?子承父业?
    滋啦一声,机器把小票打出来了。
    服务员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震惊,她都不会说,除非——算了,她也不能忍不住。
    她强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把单据递给了贺予:“贺少,麻烦您签个字。”
    贺予接过笔,随意涂了几笔鬼画符,还给了对方。
    小姐一看。
    “……贺、贺少,您这签的不能用,我重新打一份,您再重签一下吧。”
    谢清呈:“怎么不能用了?”
    服务员小姐强忍鄙夷把单子递给这个吃白饭的英俊小妈。
    谢清呈扫了一眼,无言间又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因为贺予浑浑噩噩间,签的居然是:
    “谢清呈,赠。”
    *
    谢清呈开车带贺予回了贺家的别墅。
    这种精神病发作起来,要压抑自己嗜血的本性是很难的。
    谢清呈自己也经历过,他很清楚内耗会有多痛苦。所以一路上他都不得不分心观察贺予的情况。
    贺予一开始只靠在副驾驶上白着脸闭目不吭声,嘴唇咬出一点玫瑰的血色。
    两人开到郊区时,贺予终于忍不住了,他蓦地睁开眼来,解开安全带。谢清呈立刻靠边停了车,止住他的动作。
    “怎么了?”
    贺予哑声道:“难受。”
    “我很难受……”
    他这几个字说的都有些艰难了。
    “贺予,你撑着点。”因为过度服用药物,贺予的耐药性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谢清呈知道他去空夜会所前一定是吞过药的,可是现在药效已经过,贺予的发病期却还没过去,在这种情况下病人一般只有三种选择:
    第一,自我伤害。
    第二,伤害别人。
    第三,自毁性地使用更大剂量的药物撑过后续发病,但下一次病人对药品的耐受度又会增加。
    谢清呈很早之前就提醒过贺予,别多吃药,别依赖药,但贺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把谢清呈的这番话落实下去。
    此时此刻,贺予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层层细汗,浑身热的就像火炉,连视线就是焦灼烧糊的。
    他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开始在车里摸索,想要摸到任何尖锐的物体,这样他就能在身上划刺出交错的伤口了。只要血流出来,他应该就能好受点……
    “刀呢……”
    他沙哑地问谢清呈,又像在自问,眼眸中拉着血丝。
    “刀呢?”
    谢清呈按住他:“没有刀。你把安全带扣上,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不……我不回家。我要刀。”贺予喃喃着,“我要刀……给我一把刀……我受不了了……”
    谢清呈越看他这样越觉得不安。
    因为谢清呈是治疗过精神埃博拉3号病例的人,他见过3号症状逐渐加重的样子。从理论上来说,如果不靠药物调剂,精神埃博拉症每一次发病都会比前一次更难控制,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极度的冷静,减少发病次数。
    谢清呈以前和贺予在一起时,总会和贺予说一些很损的话,一来是因为他性格本身冷硬如此,二来则是他其实也有意在提高贺予的情绪波动阈值。
    这些年贺予对于冷嘲热讽的承受度倒是高了不少,但那些谢清呈无法为他拓宽阈值的方面,它们依旧折磨着少年的感情。
    “贺予,你忍一忍,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贺予盯着他看了几秒,把头猛地别了过去。“我要刀。”
    可是车上哪有刀?
    他在车上不管不顾地摸索,却什么能够自残的东西都摸不到,他想下车,但谢清呈把车门锁上了。
    贺予的眼眶越来越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为什么没有刀……谢清呈……为什么没有刀?我受不了了!”他开始用力地撕扯自己之前缠绕在手腕上的绷带,动作从大力逐渐趋于疯狂。
    绷带散落,谢清呈心里一冷,顿时骇然——
    贺予手臂上纵横交错,新伤叠着旧疤,竟有那么多疮口!!
    那些伤口有的还未完全愈合,现在贺予一动,已经被二次撕裂了,血在不住地往外涌……他之前到底发作了几回?
    “你这是——”谢清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盯着他惨白的脸:“贺予……你这样多久了?”
    他摩挲着贺予腕上的伤。
    一道道。
    一横横。
    交错着,触目惊心。
    这个男孩子自我伤害得太厉害了……而他在他身边,竟然从不知道。谢清呈的声音里都有些颤抖了:“为什么从来不说?”
    “……”
    “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现在的情况吗?”
    贺予模糊又伤心地想,他怎么说啊?
    他现在的病是因为求不得而起的,他发现自己喜欢谢清呈,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靠近谢清呈。谢清呈并不喜欢他,谢清呈的心里甚至是恶心他的,所以他不要做那种没有自尊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感情然后耻笑他疯了。他宁可真的这样疯下去。
    谢清呈每一次的冷漠拒绝,无情冷眼,都会刺激到他的情绪,他过去的药成了他现在的毒,他反反复复地犯病,反反复复地吃药,却又在控制不住时,不得不用鲜血来祭祀,镇他心里的空洞。
    他能和谁说呢?
    哪怕是现在,他面对着谢清呈本人,他都无法开口,只能调动逐渐微弱的自我意识,硬邦邦地对谢清呈哑声道:“……不关你事。”
    “……”
    “这不关你的事,谢清呈。”
    他一边痛苦地压抑自己,一边这样生硬地答道。
    他真的受不了了……他想要嗅血。
    想要发泄。
    他恨不得把谢清呈的皮肉都拆开了,把谢清呈的血肉一点一点地纳入自己的身体里,他心中有如是强烈的渴望,好像这样就不会身体就不会痛了,心也不会再空。
    要血。
    要爱……
    要……谢清呈。
    他的手都因为在极力克制这种欲望而不可遏制地发着抖,他攥着车窗窗沿,指关节耸突,如最后防御的边关关堞……
    “砰!!”
    最终他克制不住体内疯狂涌动的戾气,反手猛地击在了车窗上,谢清呈的车不是什么好车,窗玻璃不经撞,在这样的重击下,顿时裂开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痕。
    贺予浑身都是汗了,他几乎是仇怨地望着谢清呈,眼睛里已经快没有什么意识了。
    他又是极恨又是极哀地嘶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为什么不给我刀也不给我药!!”
    “我真想杀了你……我真想杀了你然后再把我自己也给杀了……我难受啊谢清呈……我难受得快要死了!我受不了了……”
    他拿手扯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那些伤口本来就没有愈合,这样一闹,更是皮肉外翻,分外可怖。
    “我受不了了!!!”他怒嗥着,眼泪却淌了下来。
    如果是在精神病院,贺予这样肯定是要动用拘束带了,他自我伤害的病症实在太重,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可这里什么也没有,谢清呈只得死死摁住他,尽量地不让贺予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事情。
    “贺予,你要撑住……快过去了…你之前靠着药物已经撑了很久了,再坚持一会儿,这次发病就会过去了……”
    “你在骗我……”贺予咬牙道,意识越来越混乱,“你在骗我……!我好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没有一句话是真的……所有人都在骗我!都在骗我!!!”
    他的状态太差,谢清呈只能一遍遍地安抚他。等他自己症状消退是谢清呈现在唯一的希望。在这之前,他必须牢牢控制住贺予,免得他伤人或者继续自伤。
    车不能开了,所幸是偏郊,路过的车辆不多,也不会影响到什么人。
    谢清呈就这样一直用力按着他,以职业医生的素养安抚着他,这个过程太漫长了,贺予的力气很大,并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由谢清呈搓圆捏扁的孩子了,而且谢清呈的肩膀还受了伤,渐渐地就开始使不上劲……
    忽然——!!
    贺予一个暴起,猛地挣开了谢清呈的钳制,转而将谢清呈推在驾驶座上!
    他双眼血红地瞪着这个人。
    贺予的情绪终于完全失控了。
    他眼眸里彻底没了谢清呈的倒影,整双眸子都像被血雾所笼罩,一切都是混沌的。
    少年甚至伸出了手,残暴地扼在了谢清呈的颈间。
    “骗子……都是骗子……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怕我……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
    “贺予……!”
    如果是以前的谢清呈,是绝不可能让贺予近身压制到这个地步的,他可以确保自己不会有性命的危险,但是他没想到自己的手臂会在这时完全使不上力。他在贺予手下挣扎起来,很悍猛,却无法完全脱离贺予的钳制。
    渐渐的,他的脸涨红了,气也透不过来。
    他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被逼着骤然爆发出了一股凶狠的力量,竟靠着剩下的那只好的手臂,和极强的格斗技巧,猛地把贺予反手压制,并趁机从对方掌心里脱出来,接着条件反射地一巴掌狠扇在了贺予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
    那一巴掌完全处于自御本能,掴得又重又准,贺予被打得一时耳中嗡鸣,眼前也犯晕,撑着身子皱着眉不说话。
    谢清呈这时终于吸到了氧气,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颈上已经有了暂时难以消退的指痕,那是贺予发病时差点将他捏死的痕迹。
    他缓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了,看到贺予还那样危险而沉默地僵在那里,谢清呈的第一反应是要把他再次压制住。
    不管贺予现在的状况有多可怜,这种情况由着他自由,对任何人都是不负责任的。
    于是谢清呈喘着气,抬起仅剩的那只健康的胳膊,再一次重重按住贺予,想要将他控制。
    而就在这时,贺予忽然抬起了眼,仰头直望着他。
    谢清呈忽然顿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挨了他一记耳光,贺予那双眼睛里已经少了些血雾,他似乎清醒些了,至少能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了。他又和方才在空夜会所里那样,显得有些虚弱,但至少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了,只像个情绪低迷的正常人。
    “贺予,你……”
    “……谢清呈。”贺予终于慢慢地回了神,发颤地,小声地叫了一下,濒死的幼龙在呜咽似的,“谢清呈……”
    他抬起手。
    谢清呈本能地想要制住他。
    但是这一次,贺予的手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贺予只是用那双颤抖的,昭示着他情绪崩溃的手,环住谢清呈的腰——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极困顿的。
    极悲伤的。
    几乎可谓是无助的。
    他抱住他。
    “我醒了……”
    “我醒了……我、我刚刚……”他发抖道,“……我刚刚是不是彻底疯了……?”
    因为是在车厢内,尽管两人之前在缠斗,但车内伸展的空间并不大,虽然这时候谢清呈是倾身压制着贺予的,却也没完全站着时那么高。贺予这时候抱着他了,头就靠在谢清呈的胸膛靠着心脏的位置。
    贺予听着那一声声心跳,拾回了一些清明的脑子,开始感到极度的怖惧。
    他是差一点就杀了他吗?
    他是差一点就听不到这个人的胸腔内有心脏在跳动了吗?
    他抱着他,绝望地抱了很久。
    很久……
    然后谢清呈听到他喃喃着,哀声说了句:“哥,你给我一把刀吧,我不想伤害你,但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你让我自己动手好吗?”
    “你让我自己动手好吗……”
    谢清呈那一瞬间非常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贺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明明他离开贺家的那一年,他是确认过,贺予应该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而他不在的那四年间,贺予也没有出过任何的意外。
    就是从他回来了之后,一切忽然都越来越乱,往失控的深渊坠落下去。
    是他回来之后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他当初离开的决定就是错误的。
    谢清呈不知道,他甚至无法得知这个少年最近究竟是有了怎样内心变化,为什么情绪会变得越来越易波动,贺予以前对他至少还算坦诚,现在却好像对他筑起的心灵壁垒比谁都高。
    贺予到底是怎么了呢……
    “谢清呈……”
    谢清呈在少年又一次哀声唤他时,回过了神来,他知道贺予的这一次发病正在慢慢地度过去。他轻声咳嗽着,然后在这一刻,谢清呈选择了像以前一样,作为一个陪伴式的医生,去安抚这个仿佛连灵魂都已经支离破碎的男孩子。
    “没事。”他拍了拍他的背:“没事。别在意,我没事。”
    “你也很快就会好了。”
    “不要用刀去解决问题,贺予。”
    “最痛的已经过去了,你能支撑完的。”
    “没事了……”
    他不断拍着贺予的背,去安慰此刻那个极度无助的男孩。
    这是他身为医生,身为初皇……
    甚至此刻,他觉得这亦是他身为谢清呈,应该去做的。
    “贺予,不要放弃。”
    还有希望的。
    只要还活着,只要永不屈服,你和我,我们……就都还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