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么大的声响。看来,是已经开始强攻了。”
“是啊。开始了。”
李广宁将杜玉章搂得紧了些。杜玉章的头就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在他耳侧。那声音有些急,有些低,更有些喘。
“……”
李广宁伸手去摸杜玉章额头,摸到一手黏湿的冷汗。再去抓他的手,却发现杜玉章手指微微发颤,指尖冰冷。
李广宁一下子坐起身。
“玉章?你怎么了?”
“我没事……”
“你……你又开始难受了?”
那药效,难道又失效了?若是按照这个速度……这七日想要撑下来……
李广宁心中暗惊。杜玉章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没有。陛下,我不过是有些困倦……就这样休息一会就好了。”
杜玉章声线如常,神情带笑。虽然脸色难看,但表现得却好像真的只是累了。可李广宁分明感觉到,自己握在掌中的那只手冰凉湿冷……
他毫不犹豫去取匕首。
“陛下不要!”
杜玉章察觉他的意图,两只胳膊攀上他的脖子,低喘着摇头。
“陛下别……我不喝……只要挺过这一阵子……”
李广宁被他拖着,一时起不了身。他又不能将身上这人掀翻地上,自己去找匕首。二人僵持片刻,杜玉章却渐渐失了力气。李广宁能看到他额头冷汗顺着腮线淌下来,嘴唇渐渐泛了白。
——药效一过,反应竟然这么快!
李广宁急了,将那根伤指伸进口中,狠命一咬!原本那深可见骨的伤,也是废了大力气才止住的血。现在却被他再次咬破,一股血流从指腹汩汩淌了出来。
李广宁想将指尖塞进杜玉章口中,那人却紧闭唇关,扭过头去。眼睛也死死闭着,眉头锁成川字。
“玉章乖。喝下去。”
“……”
“玉章!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放心!等我们出去,我替你找真心愿意给你以血饲药的人……玉章你这样好,愿意替你治病的人一定有的,对不对?多几个人,我就不会有事……只要捱过今日……”
眼看血流从指腹淌着,抹得杜玉章腮边斑驳,却半点都进不到他嘴里。李广宁也急了,“距离脱险还有一整夜,你就算不喝,我想尽办法也会给你灌下去!早晚是要喝,早晚要喝那么多……你真以为你能拧过我?杜玉章,你不喝,我的血就白流了!若到时候我失血过多,却都是你任性的缘故!”
杜玉章牙关咬得更紧,眼睫颤动,好像生气了。
可生气,也表示他有所在意。
李广宁索性横下心,粗声粗气威胁道,“看样子你是自己任性,却一定要拖着我下水!那好,就由你任性——左右不过是失血过多而亡,死在你手上,我也没什么不甘愿!”
“陛下!”杜玉章听不下去,眼睛睁开,怒目圆瞪。“您是一国之君,却说的是什么话?——啊唔,咳咳……”
他张嘴说话,李广宁当然不能放过这机会。指头立刻捅进他嘴里,倒叫他被突然涌入的血流给呛到嗓子里。杜玉章脸色一白,只顾得上咳,话也说不出来了。
“玉章慢些……”
李广宁伸手在他背后叩击着,心疼地叹气。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杜玉章却还顾着替他着想!叫人心疼,更叫人生气!杜玉章现在绝口不提,可二人心里都清楚——玉章现在受的罪,全是拜谁所赐!别说要他一点血……就算要他的命,他也该双手奉上,眉头都不可以皱一下!
此刻,窗外喊杀声也渐渐响起来。李广宁扭过头去,正看到一支火把甩出,片刻功夫,一道火墙腾空而起。
火光将屋内也映得亮起来。红彤彤跳跃着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在他们二人身后拉长成了扭曲的暗影。两个人靠得太近,影子也混在一处,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来了。
血中药效果然效果卓著。没一会,杜玉章脸色就缓和不少,额头也不再冒冷汗了。
他恢复力气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李广宁推开。李广宁的手指也被他从口中吐出,端在眼前仔细地看。
李广宁注视着他。他能看到杜玉章沉默地端着自己的手,凝视那伤口——那只手看起来确实有点凄惨。先后被匕首用力割了两次,又被牙齿咬得血肉模糊。一个小小的指头此刻皮开肉绽,泛着苍白颜色。
——可能与那药效有关。浑身血脉翻腾,就连止血都比平时慢一些。一根小小的指头,放起血来却很汹涌。
李广宁暗自思忖着,也在看自己的手指。虽然伤处还在缓慢地渗血,但指腹处绽裂的嫩肉都成看不到应有的红,反而呈现泛着白的粉色。显然,这一次失血有些严重。
李广宁将手收回袖子里去。“别看了。”
杜玉章却摇摇头,去一边桌上取出一截布巾,想替李广宁捆上伤口。
“其实没必要管它……我掐住手腕,叫它止住血就好了。”
——反正等一会,还要再取血的。
这话当然没说出口。但杜玉章怎会想不到?他立刻狠狠瞪了李广宁一眼,将那只手扯过去。然后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将那指头捆成了个粽子。
“……”
——看来等会,要再换个地方取血了。
李广宁不敢跟气头上的杜玉章硬杠,默默将粽子般的手指收回去。他起身推开门,两人一起往外面看出去。
不知韩渊做了什么手脚,叫叛军的反应也慢了半拍。前方轰响都已经许久了,后面叛军才开始往山谷中强攻,明显是反应不及、调度失当。
但调度再不当,依然陆陆续续有许多骑兵来冲击火墙和四周的关卡。只是看起来都有些敷衍似的,马匹不肯前进,他们放了几箭就回转了,连冲锋都显得三心二意。
“怎么回事?”
李广宁有些疑惑。但不论如何,前期压力比预期的轻,总归是好事。
“也好。咱们最终能熬到韩渊胜利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是不是,玉章。”
李广宁凝视许久,回头去看杜玉章。却发现那人歪在椅子上,似乎要睡着了。
“……”
方才那一番发作,也耗了他许多体力吧。其实这些日子在山谷中,他也不过是药效顶着,身子还是十分虚弱。今日又走了许多路,说了许多话,还为自己担心操劳……
李广宁轻叹了口气。他转回去,轻轻抱起杜玉章。杜玉章迷茫地睁开眼,二人视线相对。
“现在外面不算太激烈。你睡一会也好。等等再起来,随朕一起看焰火。”
“焰火……”杜玉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李广宁是指什么。他不觉失笑,轻声道,“陛下真是好兴致。这时候,居然还能将外面火光当焰火去欣赏。”
“不然又能如何?还好有玉章在身边,陪我苦中作乐。”
说着,李广宁一个轻吻下去。他唇间干裂着,杜玉章口中还带着血腥气。实在算不得什么完美的吻,却叫二人心中悸动不已。
杜玉章低声道,“其实,我还是喜欢东宫里的焰火会。夏日晚间,树木氤氲。焰火放上空中,能照亮半个花园……陛下陪我一起喝果子酒。对诗输了的人,就要多喝几杯……”
这还是重逢后,杜玉章第一次主动提及东宫。李广宁愣了片刻,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是啊。玉章最厉害了。才思敏捷,每次都赢得那样漂亮。次次都是我输的惨烈,最后落个喝醉的下场。”
“嗯……是啊。果子酒很好喝。可是陛下每次都自己喝了多半,我都抢不过陛下。”
“……”
李广宁有些哭笑不得。
“还不是怪玉章太过厉害?作诗这种事,本来我就比不过你。我又怕……咳咳……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赢。”
杜玉章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听到李广宁差点说漏嘴,将当年做太子时偷偷让他的往事说出来,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其实这种事……他心里也清楚的。李广宁确实在诗才上不算出众,但也不至于输的那样惨烈。何况有时候杜玉章见他总是不赢,也会故意出几个庸句来让他。可每次他失手,李广宁准保比他失手得还惨烈……日子久了,哪里还不懂背后的缘由?
杜玉章已经闭上了眼,只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他轻声道,“我喜欢赢。可是与陛下在一起,输赢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
“我最喜欢与陛下一起喝酒。东宫的果子酒总是最好喝的……”
“……”
杜玉章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他蜷在李广宁怀中,一动也不动。李广宁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
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赶紧低头去探杜玉章的呼吸。
那人呼吸浅淡,却匀长。他是真的睡着了,睡颜失了那份颠倒众生的美,却柔和安详。
李广宁长出了口气,将杜玉章轻轻放在了床榻之上,替他盖上被子。
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
方才那一瞬间,冷汗将李广宁背后的衣服都打透了。此刻虽然确认了杜玉章真的只是睡过去,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无端焦躁。李广宁双手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将那些不祥的念头赶出脑海……
——不能想那些!这都是杞人忧天……杜玉章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然后平安健康,福泽绵长!
李广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床上睡着的杜玉章,一会看看外面冲天火光和喊杀的侍卫们。
他突然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桌上还有些笔墨纸张。他自己磨了墨,沉思片刻,展开一张纸。
——现在还不知道,最后到底是韩渊先攻破叛军阵地,还是叛军先破了他的侍卫的防线。木朗肯定还没有放弃用自己性命要挟韩渊,而且随着局势明朗,自己只怕会成为他们最后的机会,攻势肯定会更加疯狂。
——自己是皇帝,当然不能落在叛军手中,成了他们一个现成的把柄。但是杜玉章不一样。他现在连官职都没有,不可能用他来要挟大燕朝堂让步。所以自己若是留一份密诏,用杜玉章一条命换木朗木清两条性命……应该可以办到吧。
不过寥寥数语,很快就写完了。李广宁将密诏折叠好,握在掌心里。他走出房门,向阵地方向看过去。
外面火势更大,比方才更加骇人。叛军的马匹根本不肯靠近,远远地就在嘶鸣着倒退。
但叛军却不再后退。他们跳下马来,大叫着发起冲锋,又纷纷倒在侍卫们精湛的箭术之下。
看来是前方叛军吃紧,韩渊攻势顺利。不然,叛军不会这样疯狂。只是这样强度的攻势……对自己这边的压力真的很大。
李广宁捏着密诏,不知是该喜该忧。可他很快释然——不论是喜是忧,都没什么用处。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李广宁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
在冲天火光之中,月亮也显得暗淡了。但它依然高挂天空,微微西斜。
夜色过半。今天的月亮半缺,不算亮,更不算圆满。
但李广宁依旧觉得很美。
——与你共同沐浴的月光总是很美。就像与你一同看过的焰火最好,与你一同喝过的果子酒,也总是最好喝。
——你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阵前全是兵士战马,却夹了个文官的马车,分外不合时宜。韩渊胡乱套了个盔甲,伸着脖子向前张望。
“我以前还真没有上过战场,却不知道会这样混乱!徐将军,完全看不到前方局势,该怎么去救助陛下?”
韩渊拼命吼着,在这吵闹战场中依然显得不够响亮。还好徐浩然离他近,听得清楚。
“战场就是这样!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都是书上写着玩的!战场上瞬息万变,打起来硝烟滚滚,我们调动军队那都是靠猜!”
似乎怕韩渊认为自己水平不够,徐浩然赶紧加了一句,“当然,是在情报基础上猜——总得有根据的,也叫预判!”
“根据?什么根据?”
“比如事先勘探得敌方调动迹象,再比如我军在敌后发出情报……”
“——就像那个?”
“什么?”
“那个!”在一片喊杀声中,韩渊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吼得声嘶力竭,“你看看那边!烟冲得那么高!那是不是陛下给我们发的信号!”
是不是李广宁发的信号?他们不敢确定。但是看这个位置远在山谷深处,绝对不可能是木朗的信号。所以徐浩然大手一挥,军队呼啦啦往那烟雾冲天的地方压了过去。
徐浩然不愧是一方守土大将。
就像一把尖刀刺入敌阵,他领着那些骑兵,竟然真的一步步压入叛军中,撕裂了敌方阵地。一点撕裂,就是处处压制,敌军阵地瞬间濒临崩溃,眼看叛军就要守不住这山谷口了。
“弃守阵地!撤进山谷口!”
木朗也发了狠。眼看不可能自行突围,他就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李广宁的身上。
——只要捉到李广宁,这围堵自然瓦解!
这是最后的决战。一时间硝烟四起,喊杀阵阵。徐浩然大刀挥开迎面而来的箭矢,大声咒骂几句。
“这群叛贼,攻势不弱!他娘的……可在爷爷面前,太嫩了点!”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韩渊。
“韩大人,你要不要先撤回去!后面战况只会越来越激烈,你是个文官,在后方掠阵就行!”
“少废话!”韩渊手里也像模像样端了把长剑,就是到现在也没有见血的机会。他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沫子,“赶紧去救人!快快快!你看看那火墙——陛下一定在里面!”
“好!”徐浩然扭转身子,大吼一声,“儿郎们,冲锋!向那茅舍!救出陛下!”
看出火墙别有玄机的,却不止一个韩渊。另一边,木朗也在急吼吼往火墙而去——而且他手下人更多,距离茅舍也更近!
“都给我停下!你们平谷关的兵,还有韩渊……都给我停下!”
是木朗!他的坐骑不敢跨过火墙,可他看起来也不像真的想冲过去。就在火墙外,他刹住脚步,回身冲徐浩然放声大吼!
“停下,不然我就让他们放箭了!”
“这是战场!你拿放箭吓唬谁呢?”
徐浩然大笑起来,仿佛木朗得了失心疯。他手下的兵也跟着笑起来,一时士气无两,气势一往无前。
只可惜,己方阵营却传来一声吼,“你们先停手!”
是韩渊?徐浩然骇然回头,果然见到韩渊冲他摆手,“听他的,快停下!这个疯子……要狗急跳墙了?”
“韩大人!现在停下,功亏一篑!他狗急跳墙又怎么样?战场本来就是刀剑无眼,血肉横飞!就算他放箭,我们拼着箭雨也必须冲过去……”
“当然不是说冲我们放箭!是陛下那边!”
看到徐浩然还是一脸茫然,韩渊真是恨铁不成钢。
“你是不是想,陛下那里有茅舍,不怕他们的箭雨?可你想没想过——现成的火墙!陛下会放火,他们就不会吗?”
韩渊他这一声低吼,让徐浩然变了脸色。
……紧赶慢赶,却还是被叛军抢了先机!
那些叛军围着火墙,纷纷举起弓箭,箭头却一致向内!有的箭矢上还缠了浸透火油的布条,果然让韩渊给猜中了!他们要放火!
“韩大人!徐将军!”木朗头发半散,咬牙切齿,声音歇斯底里!那还有半分之前的儒雅大儒形象?“你们当真想要取李广宁性命吗?啊?”木朗脸上显出疯狂笑容,“这么多平谷关的兵士都在看着,你们真的要弑君?哈?是不是要弑君?”
一边笑着,他那一双眼睛就死死盯在了韩渊脸上。韩渊眉头扬起,心里骂了一声。
——这是讹上老子了?
——行,有种。想跟老子来玩玩……那老子奉陪到底!
“徐将军!你现在能指挥多少人,能不能快速吞并木朗手下那些兵?”
“不行!我们突进太快,本来是为了抢先一步夺下茅舍,没想到还是慢了!我们这是尖兵突击,后面的人要跟上来,起码还要半个时辰!不然只能试试运气,却没什么把握……韩大人,你下车做什么?太危险了,你回来……韩大人!”
韩渊却没搭理他。他从马车跳下来。这时候两边对峙,刀枪带血,他却好像没看到,直接就从那些刀尖剑尖中穿了过去。
他走得不快,简直算得上闲庭信步,与这危急场合格格不入。不仅是叛军,就连自己这边的兵士都看得愣了——好好的战场愣是叫他给逛成了菜市场,这是干嘛呢?
——拖延时间!还能干嘛?
韩渊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些大头兵,跟自己一点默契也没有。也不知道在路上弄点障碍什么的,自己跨过去不还得花更多时间吗?
再拖延,也就那么一段路。韩渊很快来到阵前,叉着腰问木朗,“你刚才说啥?太吵了,我没听清。来,再说一遍我听听。”
“你别猖狂!”木朗看到韩渊,额上青筋就开始爆,“韩渊,你别以为我不敢在这里一箭要了你的命!”
“哈,你当然敢。造反都敢的人,取我韩某小命,又有什么不敢?”
韩渊呲笑一声,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用我韩某人一条命,换你们木家两条人命,加上这么多兵士的命……值啊,很值得了。何况我还能救下陛下,换个千古美名……”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木朗一声低吼,“你自己说过想要弑君,不用在这里装成忠臣!”
“哈?我要弑君?你听谁说的?”韩渊抱着胳膊,气定神闲。“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你!两个时辰前,就在我大帐之中……”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证人吗?叫出来我问问。”
木朗住了口。他盯着韩渊,神色狰狞,“你果然不认账……”
“我有什么好认账?你空口白牙就说我叫你弑君……弑了吗?尸身在哪呢?”
木朗脸色更加难看,“原来如此……你这是在激我!激我去杀了李广宁……你可将我木朗想得太简单了!哈哈哈哈!我会上你的当?我不会杀他……我现在就将他逼出来!当面告诉他,你想杀了他!你竟敢这样戏弄于我……来人!放——”
“放箭”两个字没能说出来,木朗脸色却变了。他发现眼前的韩渊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地盯着自己。甚至,看到自己在看他,他还呲着牙冲自己笑了笑?
韩渊看起来毫不在意!他为什么能这么淡定?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像弑君?他真的不怕李广宁活着出来?可就算自己放了火箭,在他眼前烧死了当朝皇帝,他也难逃其咎的啊!
莫非,李广宁的死活不重要……不,不可能是李广宁死活不重要!只可能是,李广宁的死活,根本不曾维系在这一场火雨中……
这茅舍里面另有玄机,所以不怕火雨?还是说李广宁,根本就不在茅舍中?
“木朗,你倒是下令啊!叫他们烧了茅舍,把里面的陛下逼出来啊?”
“……”
“怎么,不敢?怕了?别不是箭都用在我们身上,此刻连几把火箭都凑不出来了吧?没关系,你没有箭矢,我却还有。等我助你一臂之力!来人,告诉徐浩然,给我放……”
“住口!”
木朗突然大喝一声。这两人虽然都在阵前,方才的话声音却不算大,旁人是听不清的。可这一声吼是真的声嘶力竭,场面上都静了一瞬。
韩渊身后,远远传来徐浩然的声音,“韩大人,可有什么变故?”
“没问题!最起码,现在没什么问题……是不是啊,木朗?”
韩渊笑得更加猖狂,木朗却再不敢向他叫板。他被自己想到的那个可能性吓得脸色煞白——若是连李广宁的生死这筹码都失去,他这回就真的要一败涂地了!
“你实话实说……李广宁在不在里面?”
这一声问得心虚。木朗开始慌了。
韩渊看着他,露出一个痞气笑容。他不说话,木朗更急了,“说话啊!李广宁他,真的在里面吗!?”
韩渊笑得更开心,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他特意压低声音,木朗躬下身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这种事……”
“什么?”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
“要不然,你自己试试看嘛。说不定,陛下就在里面。你一通箭雨下去,陛下就吓得冲出来了,那你不就得救了?”
“……”
“也说不定……陛下早就被我们替换出去了。那些侍卫各个被火墙熏得面容漆黑,你根本看不出谁是谁。等到你这边放了火,那边急匆匆一团乱地冲锋,我们就趁机将陛下救出来!到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永远不知道陛下是死还是活。”
韩渊声音更低了,却依然字字句句清楚地闯进了木朗的耳朵,“也说不定啊,陛下就在里面。只是他冲不出来。你这边放了火,就将他活活烧死在里面了……倒是替我解除了心头大患。你不是说我弑君吗?可动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反正众目睽睽之下,你放火杀了人——你去和谁说是我唆使?不会有人信的!”
“韩渊……”
眼看木朗情绪濒临失控,韩渊却还不放过他。他哈哈大笑起来,“如何?敢不敢赌这一场,放火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烧出一线生机!来啊!叫我看看!你这个造反半生一事无成的废物,究竟带不带种啊?”
终于,木朗眼睛通红,大吼一声,一把夺过身边叛军将领手中长弓,拼尽全力向韩渊射出去!
“铮”地一声。箭头深深掼入韩渊肩膀,顿时血如泉涌。
韩渊仄着半边膀子,疼得弯了腰。可他满是冷汗的脸上,依然带着那不屑笑容。
“我杀了你!”
耳边,是木朗失控的大喊。长箭破空声再次响起,韩渊心中想的却是……
哈。果然有效。这样发疯的时候,他也只敢对我发泄,都不敢再打那茅舍的主意了吗?
“冲啊!杀光他们!”
“冲锋!儿郎们,宰了他们!”
两军阵前,被射中了我方大员——这样一幕就活生生出现在平谷关将士们眼前。他们怎么能不怒发冲冠,忘死地冲锋?
徐浩然更是一马当先,气得眼睛都红了。无论如何,韩渊是他带着出来的,而且是个文官!虽然最后他自己作死跑到阵前去喊话,可终究是自己这个主将没有保护好他!眼睁睁看着他被木朗一阵发疯射了个对穿,他心里憋屈得发狂!简直是在活生生打平谷关守军的脸!
只是,在不要命地厮杀几轮后,他却有些恍惚……韩大人作死前,问了个什么问题来着?似乎是要拖延时间……等己方大部队到来……
对啊,时间!双方拼了这么久,好像自己这边越战越勇?完全没有正常该有的焦灼状态……
他回头看看,发现自己这方的大部队真的渐渐跟上来了。
他心中却突然起了疑惑——自己这边越拖越有利,所以这样一团混战没问题;可混战对木朗他们不利啊?为什么他们不抓紧时间烧了茅舍,逼陛下现身,反而还要跟着自己冲锋呢?
想不明白。但他模模糊糊觉得,这事该和韩大人的作死有点关系吧?
……
“呵呵……呃咳咳……哈哈哈……”
“韩大人,你能不能闭嘴!”护送韩渊往回撤的那个侍卫,恰好是前半夜护送他去见木朗的那个。他看到韩渊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一笑都往外喷血沫子,实在是忍不住了。“您少笑几声,留着这点力气吧!您身上那两根箭都是带倒钩的,等会回去有的是罪要遭!还得留着力气扛过去呢!”
“哈哈哈……我心里爽快……咳咳咳……哈哈哈哈!”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侍卫翻着白眼,简直无话可说。这还是个文官吗?现在的文官精神状态都这么不正常吗?
手无寸铁就敢往敌方阵地里闯,叉着腰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给对方那个木朗脸都气青了!为什么?图什么?就为了让对方射他几箭?找死有瘾吗?
“哈哈哈……咳咳唔!唔啊!”
这时候马车恰好驶过一块石头,整个颠簸一下。韩渊的笑声突然变成痛苦的呻吟,侍卫心想不好,回头一看,正看到韩渊蜷起身子,捂着那箭头,疼得冷汗淌了一脸。
那伤口里还带着倒钩呢。一颠簸那就是几个钩子一起在血肉里搅,滋味别提多难捱。
看韩渊那个脸色,侍卫心里也不太好受。他一边嘱咐车夫慢点,一边忍不住问道,“韩大人,我真不明白。您是与木朗有什么仇吗?特意去挑衅他?刚才真的很危险……腿上这一箭若再偏些,切断了筋脉,您说不定就……”
“我跟他倒是没仇……”
——有仇的两个,都在火墙后面那茅舍里呢。也不知道陛下和杜玉章平安了没有。
韩渊缓过一口气,笑着说,“我是为了救陛下。”
“哈?”侍卫愣了片刻,摇摇头,“韩大人,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直接承认,这样挺好。你这样的人,直来直去,反而不容易骗。”
“韩大人这是在骂我蠢吗……”
韩渊依旧带着笑,“不是。你只是不聪明。但自己知道自己不聪明,又肯承认,便不是蠢。那种自以为聪明的人啊,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会胡思乱想,又刚愎自用。你只需要给一点暗示,他们自己就会把自己带到你设好的歧途中……比如那个木朗,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啊?”侍卫有点愣神,“不会吧?我听说木朗原来是个大儒,读了很多书,还是原来杜相的师兄……”
“呵呵。传言当不了真。我说他蠢他就是蠢。今日没有他,事情也没法这样顺利。”
韩渊舔了舔嘴唇,没有继续解释。痛快归痛快,两处箭伤,血淌了一路……其实他也筋疲力尽,没力气说话了。
只不过想起木朗,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得意。
——老子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却已经替我补全了阴谋的下半场。无论如何,这场火……就算我将刀子比在他脖子上,他大概也不敢放了吧?
木朗不敢放火,那就只有个被徐浩然一点点拖死的命。等到最后反应过来想要孤注一掷,恐怕也是来不及了!毕竟,想要放火烧了茅舍也需要时间,可等到徐浩然彻底占了上风,可就不会再给木朗放火的时间了!
这一场阴谋被韩渊生生玩成了阳谋。他越想越得意,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今日真是痛快!哈哈哈……哎哟!……嘶,还真疼……”
……
当木朗终于意识到自己步入了万劫不复的陷阱时,已经太晚了。徐浩然身后已经聚集了足够多的大燕骑兵,让他的兵力优势一去不复返。
“不……不!”木朗浑身都是冷汗,大吼一句,“放箭!放火箭!李广宁一定在里面……不然他们不会来这么多人围住这里!我们上当了!该死的韩渊!”
寄希望于及时将李广宁逼出来,并且抓住机会胁迫他——这希望当然微乎其微。所有侍卫都会去拼命救火,而且李广宁明知道叛军兵败如山倒,怎么会在最后时刻送上门做活靶子?
但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狗急跳墙下,火箭不要钱般向茅舍投过去,竟然真的被他点燃了茅舍!
“救火!”
“冲锋!”
火墙内的侍卫与火墙外的大燕骑兵不约而同行动起来,争分夺秒!所有人都知道,决定这一场战斗最后胜负的时候到了!
对双方来说,这一场战斗都绝不能输——因为赌注,是大燕中兴国运,和他们皇帝的性命!
……
短短半个时辰,在这里留下上千具兵士的尸身。徐浩然喘着粗气,身上盔甲都被血染得斑驳。那血从他身上淌下来,其中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来自叛军。
“总算不辱使命……保全了陛下的安危。”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惜人力地强攻。终于,叛军开始溃败,而且是一泻千里,再也组织不起一场像样的攻势了。就连木朗,也被他活捉后捆成了个粽子,丢在已经烧成断壁残垣的火墙下。
首领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别提了。叛军精锐被消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散兵游勇,有一些丢了战马,钻进了丛林中——既然坐骑被丢弃,大燕兵士也就任凭他们去。跑不远,也够不成威胁。就算侥幸翻过山岗,也很难逃过追捕。
至于骑着马往山梁冲击的那些,自然有后面部队处理。徐浩然现在也没心思操心这些。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胜!”战袍浴血的将军,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身后,才打了大胜仗的将士们更是威势赫赫,齐声应和,“大胜!大胜!大胜!”
“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恭迎!陛下!恭迎——陛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一所茅舍,和它紧闭的房门。所有人都等着他们的君主从那扇门中走出来,勉励他们的血勇,嘉赏他们的战功,为平谷关守军的旗帜,再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荣誉!
他们等了很久。
那房门却一直没有开。
……
“玉章,我们赢了。”
茅舍内。李广宁垂下眼帘。这茅舍没有点灯烛——可笑,外面就是满天的火光,还有什么点灯的必要?
可现在,火光已经渐渐熄灭。
新生的朝阳还未曾升起,却已经在天边投射一道隐约的淡光。
对门外人来说,这是一场酣战的结束,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可对于屋里的人来说,最后一点光明已经随着昨夜的火光暗淡。
房间里没有光。
也再不会有什么光了。
“玉章。我们赢了。朕可以带你回京城,回东宫。”
李广宁的视线投在杜玉章身上。
杜玉章已经睡了许久。
他失了约,没有与他的陛下一同观看此生最大的一场焰火。
李广宁紧紧抱着杜玉章。他的手指还在汩汩流着血——不是一根,而是所有。那些血抹在杜玉章脸上,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染得血痕斑驳。
不光是脸。
杜玉章的胸前一直延伸到下腹,都被大片的鲜红染透了。就连地面上,都凌乱溅落了大大小小的血泊。
此刻,血已经干透了。
抱在李广宁怀中的那个人,也渐渐凉透了。
李广宁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的嘴一张一合,机械地向杜玉章讲着话。好像这样杜玉章就会从睡梦中醒来,会对他有所回应。可李广宁的大脑却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他似乎已经漂浮起来,在半空中向下望。
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他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和自己怀里的杜玉章。自己的嘴张合着,杜玉章却一动也不动。他的手不自然地垂下去,还带着曾经折断过的弯度。他的胸前露出半根绳子,上面挂着一块陨铁制成的长生牌。
李广宁的魂灵与肉体似乎分了家。他觉得不对,一切都不对。自己给了杜玉章血啊,那么多血……一根手指不够,他几乎咬断了每一根手指啊……还有手腕上……那么多血,可是杜玉章不肯吃……他闭着眼睛,他昏睡着,他的牙关撬不开……不,最开始是能够撬开的。可是血灌了下去,为什么没用呢?
为什么会没用呢?之前不都有效果的吗?为什么?他愿意以血饲药啊,将自己的血,自己的命都给他!他愿意的!用自己的命换他平安……他愿意的啊!
但是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错了啊……他愿意赎罪,愿意用自己后半生所有去换他的平安啊……到底是为什么……
李广宁想不明白。也或许他想明白了,却不敢承认。
他不敢承认,一切罪过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不敢承认,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真的过去。
他不敢承认,许多罪孽能够被推迟,却无法真的被赦免。
而现在。他的罪过找上门来,向他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它吞掉了他最重要的人,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一切憧憬与希望,在曾经犯下的沉重的罪过面前,有多么可笑。
“大胜!大胜!大胜!”
门外地动山摇般的欢呼传来,打破了茅舍里死一样的寂静。
李广宁茫然地眨了眨眼。一串泪珠滚落,在杜玉章脏污的脸上,冲开一道血色的泪痕。
火灭了。天亮了。大燕胜了。
这是他曾与杜玉章期许过的最好的结果。当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未曾脱离险境,却拥有全世界。
而现在……
“大胜是你们的。”李广宁轻声说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虚幻的微笑,“朕却是一败涂地。”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那上面还带着血污,连柄上曾经熠熠生辉的宝石,都被血蒙蔽着,显得黯淡无光。
李广宁将它用力捅进自己的小腹,直到整个锋刃都埋在了血肉中。
鲜血喷涌而出。
李广宁脸上显出极度痛楚,他狠狠咬住了嘴唇,没有漏出一声呻吟。他摇晃着,向椅子后面倒了下去。他身下的血泊越来越大,可他因疼痛而抽搐的肢体动作,却越来越小。
很快,他就不再动了。
而杜玉章一直在他怀中。直到最后,李广宁也没有松开手。
"韩大人,这是最后一根箭了。"
侍卫半跪在地上,布巾紧紧勒住韩渊腿根——要不然,那深深嵌在血肉中的生铁倒钩被剜出来的时候,会喷出一尺来高的血柱。
韩大人方才已经流了太多血。再流下去,只怕他这条命都快保不住了。
“哈……哈……”
韩渊目光涣散,汗水一直淌进了眼睛。他微微阖上双眼,嘴唇干裂着,声音微弱。
“还真他娘的……疼……”
战场上装的逼,此刻都成了身上疼出的冷汗。韩渊呼呼喘着粗气,感觉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还好有侍卫将布巾塞进他口中,叫他紧紧咬住。
“最后一根了。韩大人,坚持一下。咬住布巾,别咬了舌头。”
侍卫说完,捏住箭杆一刀削断。他尽量动作轻一点,可箭杆还是微微一晃,连带着皮肉里面的倒钩一起动了一下。韩渊身体登时绷紧,哼出一声呻吟。
侍卫看他一眼,有些不忍心。可不忍心也没办法,总不能叫他带着这东西过夜——若是创口发了疮,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侍卫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匕首刺进韩渊伤口,画了一个深深的十字。
“啊……“
韩渊痛苦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侍卫才想一鼓作气,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边有没有人见了韩大人?有没有?”
这里是医帐。层层叠叠都是帐篷,各个挂着门帘。站在外面数十个帐篷之间,一时很难辨认自己要找的人在哪一间。
侍卫才要开口提示,一只手按住了他。侍卫抬眼,看到韩渊汗湿憔悴的脸上突然有了点郑重。
奇怪了。这几日侍卫跟着韩渊出生入死地作死,还没见过他脸上有这幅神情。什么意思?
那手指颤抖着比在嘴边,韩渊做了个“嘘“的手势。他轻声说,“别声张。动作快点,继续。“
“啊?”
他不说,侍卫也得继续。眼看十字伤处血流涌出,隐约能瞥见生铁的颜色。他按着韩渊的膝盖,匕首贴着倒钩压进去,用力向外一剜!
韩渊瞳孔瞬间放大,手指痉挛着抓住布巾——那布巾上面,被他咬出了好几个血牙印。
“呼呼……哈……”
一时间冷汗如雨,将韩渊整个人都打透了。侍卫飞快地替他敷上金疮药,又替他包扎好。
外面一声声“韩大人“喊着,从门前经过,但没走远。听声音,那些人就在医帐里转了一圈,一间间掀开帘子看。似乎就快再次转回这个营帐了。
韩渊脸色是真的难看。侍卫想,再怎么疯,毕竟是个文官。
说起来,最后这一处倒钩这样深,活生生带下一块肉。这样的伤,就连老兵都会忍不住要鬼哭狼嚎一通。韩大人之前叫的那么惨,怎么现在连声都不吭,突然硬汉起来了?
想不明白。
侍卫摇摇头,不明白就不想了。他打算去替韩渊端一碗糖水,叫他喝下去缓缓。
才起身,一声沙哑的命令传来。
“衣服。”
“啊?”
“把我的衣服拿来……快。”
“……”
毕竟是长官,拗不过。侍卫将韩渊衣物拿过来,韩渊手抖着,将外袍披上,抖抖索索伸进去一边胳膊——另一边肩膀处刚处置了箭伤,连箭头带肉剜下去一块,实在抬不起来。
“盔甲。”
“?”
侍卫忍不住,“韩大人,您难道还想去一趟战场?方才我听说,咱们眼瞅着就要赢了,没那么紧急。再说您现在这伤,还折腾什么……”
“快点!”
动静似乎有点大。门外的人似乎突然住了脚步,那个呼唤了一路“韩大人”的声音道,“白大人,您怎么停了?”
另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我似乎听到了韩大人的声音。你随我去那边看看。”
“是,白大人!”
——白大人?难道是那位宰相大人?胜利在即,他不去恭迎陛下,跑到这里做什么?
侍卫更摸不到头脑了。
此刻,他身后传来一阵哗啦声。回头一看,韩渊竟然已经将盔甲囫囵着套上,那只伤臂也被塞进了进去。动作可能急了些,伤口又有血渗出来。
几乎同一时间,门帘掀开了。侍卫转头看去——那位清秀挺拔如青松的白大人,正站在门口。他身后,一名侍从将门帘挑起,外面的晨光照进来,映在他身上。
原本是眉目如画少年郎。此刻却神情阴沉,像罩了一层寒霜。
“韩大人。原来你在这里。”
“哈,原来白大人。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侍卫回过头。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韩渊不知道从哪里拽过一张被,将他那惨不忍睹的大腿给盖住了。连带那些绷带、箭杆,甚至剜出倒钩的小刀都连带着盖了个结结实实。
此刻他显得气定神闲,向后靠在床边上。若不是脸色依然白得像纸,看起来与平时也没什么区别。
——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方才还是那样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侍卫在才腹谤了一句,就听到一声,“你先走吧。”
“啊?”
——可是韩大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用人在一边伺候着?我要是走了,这万一有点什么……
侍卫刚想开口,却突然有种感觉——白大人和韩大人,怎么气氛有点怪怪的?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他不算聪明,心肠又直,不懂就问“为什么”。这一次倒是福至心灵,觉得这句“为什么”不太应该问。所以他偷偷从门边溜走了,一句话都没说。
侍卫前脚才走,后脚白皎然就到了韩渊床前。他居高临下盯着韩渊,眉毛间拧出一个川字。
“这么皱眉,可就不好看了。”
“韩大人受了伤?”
“运气不太好,叫一根箭擦着胳膊过去了。”
韩渊依旧是笑,瞥了自己胳膊上渗着血的绷带一眼。
“正巧,我就借这个机会回来了。本来就是文官,谈判之后其实没我的事。原本怕临阵走了显得没种,这下好,正给我个绝佳的理由……”
说到这里,韩渊眼皮子向上一挑,一脸痞笑。
“怎么,这么担心我?”
“……”
“怎么不说话?担心我就担心我嘛。害羞什么?说来,方才我听那侍卫说,战场上来了消息,我们快胜了。木朗那边溃不成军,估计挺不了多久。皎然,你还不抓紧去迎接陛下?”
“……我在军营里,看到了你那辆马车。”
没头没尾一句话,依然硬邦邦满是寒意。
韩渊微愣,随即反应过来,“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是见了车没见人,所以担心?现在你看到了,我没事,所以……”
“马车里,到处都是血。”
一句话,冻住了韩渊所有插科打诨。
下一瞬,白皎然手指拽住他腿上那脏兮兮的被子,就要掀开——可韩渊的手却按在他手腕上,笑声透着痞气。
“干什么啊?大白天的。”
“……”
“我告诉你白皎然,我可没穿裤子。”
“……”
白皎然没说话。他垂下眼帘,漂亮的下巴线条绷得死紧。
韩渊的手在抖,凉得像冰。虚弱的冷汗顺着他下巴往下淌。那张脸上,都白得没有血色了。
“让我看看。”
“……别了吧。皎然,你……又不是没见过——这么想看,回去了你来我家,脱光了给你看。”
“韩渊。”白皎然声音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你不给我看,我只会更担心。”
一句话,堵住了韩渊所有的避实就虚。他楞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与白皎然已经是三年未见。
三年时间,不知白皎然在官场上都经了多少风雨?韩渊明白,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是三年前那么好骗的少年了。
“皎然。”韩渊声音里多了些涩意,“真没什么好看的。”
“……”
“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呢么。”
“是吗?好好地在这儿?”白皎然轻笑一声,“今天的战报,我都看过了。原来韩大人的‘好好地’就是在战场上挑衅木朗,让他迎面射上几箭,好去鬼门关上走一遭?”
话音未落,白皎然手腕一翻。那一床薄被扬起来,卷着大团大团染满鲜血的绷带一起滚到了地上。
叮当两声,随之掉落的还有两个倒钩。拖着半截箭杆,染满鲜血。那钩尖锋利狰狞,上面还挂着几丝血肉。
看到那倒钩,白皎然脸色更冷三分。
可这还没完。韩渊原本藏在被子下面的手里,还攥着一块布巾。此刻也再藏不住,白色布巾上两排模糊的牙印明晃晃露在外面。
有时候人捱不住疼,能把牙根都咬出血来。这事儿,白皎然也听说过。
若只是地上狼藉一片,他依旧能撑着个冷若冰霜的脸。可看到那牙印的时候,他终是眼睛一颤,眼圈儿红了。
“混蛋……韩渊!”
“别哭啊。”
韩渊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却被白皎然躲开了。他心里更急,腿上却不敢动,只能仰着头巴巴地看着。
白皎然偏过头,腮边到下巴的线条就分外显眼。此刻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这线条滑下来,将白皎然官服的领子都给染湿了。
“别哭了……哎呀,你一哭,我心里慌得很……”韩渊语气里破天荒带了些惶急,“你听我说,我不是自己去找死!我没那么有病!皎然,我是为了救陛下……我知道你在等我,怎么可能冒险?”
若是第二个人听韩渊这么说,只怕能一口啐到他脸上——战场上单枪匹马跑去敌人眼皮子底下撂狠话,换了身上两处箭伤,血淌了一马车。这不叫冒险,什么叫冒险?
可白皎然真的抬起头,专注地盯着韩渊看。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要是自己找死,我昨天会动你么?对你做了那些事,若我不好好活着……你怎么办?你这样的人,能受得了?那样你这半生就白认得我了!我岂不是真成了一个负心冷血的混蛋!”
“……”
“我是为了救陛下!徐浩然手里兵力不够,要等后面援兵压上来。眼看着木朗要动手烧了陛下藏身的茅舍,难道这时候我在后面装孙子?我不过是想激他动手,叫他不敢动陛下,再挑起两边混战,乱成一团我们才好浑水摸鱼……我承认,我知道有风险。可我不是自己找死……皎然,这不一样,我是没有办法!我知道听起来像是借口,可你得信我……”
“我信你。”
白皎然轻轻一声,打断了韩渊的辩白。他表态太干脆,反而换了韩渊有些不敢相信。
“你……真的信我?”
“我信你。你自己说了,你昨日马车里那样对我,今日就不会弃了我而去。这一句,是我认识的那个韩渊。”
“皎然……”
“虽然还不太清楚你怎么办到的,但这话我信了。”
白皎然脸上的冰霜融化了些,却依然带着忧虑,“你拼着命不要,去救陛下……那陛下他,脱险了么?”
“我不知道。但方才侍卫说,前方战况不错,我猜问题不大。若你实在不放心,我们就去前线走一遭。陛下真的脱险了,也好迎接圣驾。”
说着,他单手撑着床板,想要起身。可两处伤口同时传来剧痛,他呻吟一声,差点跌落床下。
“你别乱动!”
肩膀后面被一只手臂环住,白皎然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韩渊侧过脸,白皎然眉眼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颤动。
“啾”地一声。近水楼台,不亲不是韩渊。那张白净的脸腾地胀红,白皎然狠狠瞪了韩渊一眼。
“干什么?不给亲?”韩渊哼哼起来。“我疼得厉害,亲亲你或许好些。若你亲我,恐怕就更好些。皎然,我今夜遭了这么大的罪,你忍心不管么?快来亲我一下,给我止止疼……”
“你,你正经些……别乱动了!伤口又出血了……”
两人正腻歪着,门口却传来一阵马蹄声,直接闯到了医帐中,才勒马停下。骏马嘶鸣里夹杂着焦急的人声,传遍了整个医帐。
“白大人!您在何处?前线急报!十万火急!”
白皎然与韩渊对视一眼,同时松开了对方。二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紧张——十万火急的前线消息,必是最重要的战报。
看来,前线已经分了胜负!
但这不是叫他们同时提起一颗心的缘由。
那兵士显得太过六神无主——按理说这一场该十拿九稳。为何这报信的兵士语气这样惶恐?
“我在这里!进来!”
白皎然一声应答,门外兵士随即进门。也顾不得行礼,他扑通跪在地上,“白大人,前方战报!我军大胜,剿灭叛军近万人,缴获战马数千匹,擒拿叛匪木朗等人!”
两人同时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放进肚子了,韩渊勉强坐直的身体微微一晃,单手撑在床铺间,才算稳住身子。他偏过头看着白皎然,轻笑一声。
“大捷的战报,就该报得欢欣鼓舞些。最好几里地外就敲锣打鼓。这个徐浩然,干嘛搞得这样紧张?我还以为……”
他却不再说下去,随意问了一句,“既然是大捷,想必陛下也安然无恙了?”
静待片刻,却无人应答。韩渊撑着床铺的手臂绷直了。他抬起头,对上兵士惨白的脸。
“怎么回事?说!”
“陛下他……他……他已经驾崩了!”
嗡地一声,天旋地转。重伤失血,加之整整两日奔波不休的后患终于涌了上来,韩渊竟然两眼一黑,身子向后倒去。
却被一只胳膊扶住了肩膀。
“韩渊,别急。”
白皎然声音也有些抖。这颤抖声音入了韩渊的耳朵,却叫他心里一惊,原本有些撑不住的精神竟再次振作起来——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善后!他若是此刻倒下了,白皎然怎么办?
韩渊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再次坐稳身子。
“我没事,你别急才是。”
说着,韩渊转过头看向白皎然。却没想到,那人清秀脸上失了血色,眼神却很沉稳。
“你在这里休息,这件事我来处理。”
“……”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天塌不下来——就算天塌了,我是大燕的宰相,我也不能慌。”
“天塌下来也不慌?哈,那刚才……”
一句话才吐了半句,韩渊突然住口。白皎然抬起眼皮看他,淡淡一声,“刚才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出事的人不一样。
四目相对,韩渊心中突然亮了一道闪电——他总觉得白皎然还是过去那个白皎然,需要他保护着,引导着,甚至善意地瞒着哄着。
甚至昨天重逢后,白皎然心性与从前那个天真的少年相比,也好像变化不大。
——可那是因为,这是在他面前。
——也只有在他面前。
白皎然安抚地握了握韩渊手掌,就想抽身而去。却被韩渊反握住手腕,“你去前线?”
“嗯。”
“一起。”
“你信不过我?”
“你是当朝宰相,三年时间,将大燕朝堂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份能力,我怎么会信不过?只是我……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眼。”
白皎然看着韩渊的脸——认识了这么久,他没见过韩渊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情。
“好。你随我一起来。”
……
韩渊是被人抬上马车的。原本那个一直跟着他的侍卫还想来帮个忙,一路伺候着。白皎然却挥挥手,叫他也走了。
只留下那些人带来的被褥,用来韩渊垫在身下。以免路途颠簸,伤口恶化。
路上,白皎然握住了韩渊的手。两人的手一样冰冷湿凉。
镇定归镇定。若说真的毫无所动,又怎么可能?
韩渊抬头看白皎然,冲他笑了笑。本意是安抚,却笑得那么勉强。
“韩渊,你留我在后方,是怕我以身犯险后,你却做不到当断则断?”
白皎然突然开口。韩渊闭上眼,笑了笑。他的皎然,三年来果然长进不少。
“是啊。旁人我都舍得,你我是真不舍得。只好将你留在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免得误了大事。”
“说谎。”
“有什么好说谎,是真的舍不得你。”
韩渊睁了眼,却没有看白皎然。那目光就那么投向车顶,视线里一片晃动的影子。
“可惜现在,我实在打不起精神细细说给你听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舍不得我。”
“……嗯。”
“可你说旁人你都舍得,却是在说谎了。真出了事,你一样舍不下旁人。”
“……”
“比如今日,你冒着那么大风险去救陛下……只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大燕的皇帝吧。”
“……”
“还有杜大人,你当初也是这样拼命地救了他。差一点,也是搭了性命进去,让自己万劫不复。韩渊,我方才突然想明白了。你才是最心软的一个。说什么忠君还是忠国只能选一个……说什么该断则断……真的事到临头,最不肯放弃的还是你自己。你就算搭上自己,也要去救他们的。”
“谁说我要搭上自己?”韩渊回了一句,“我从没有做过搭上自己的准备。今日这只是意外。”
白皎然不说话了。他看着韩渊的手掌一点点攥成拳头,手背上蜿蜒青筋鼓出来,像是在对谁发狠。
“……真的只是意外而已。我没想过自己会死……更没想过冒着这么大风险想出来的计策,居然没有成功……陛下,他竟然……”
——还能对谁发狠?他现在最痛恨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白皎然心中涩意蔓延。
——是啊,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他用了这样冒险的一个计策,原以为能够将君主、朋友和大好河山全都保全下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性命。
他几乎成功了——却在最后时候,听到功亏一篑的消息。他心里该多么难受?又多么自责?他一定在想……若是当初我不对自己这么自信,不一意孤行地选了这最冒险的“万全之策”,结果会不会不同?
韩渊目光茫茫地投在车厢顶上,白皎然的眼神却一直不曾从他身上挪开。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开口。
一路上,马车内如此安静。只有车轮在地面滚动的声音,一直不曾停歇。
马车驶进山谷。韩渊远远看到那近乎完好无损的茅舍,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茅舍没事,里面的人自然也该毫发无伤。那么在这样一场大战胜利后,李广宁死亡的原因,就绝不可能是他最初所担心过的“面对木朗的胁迫,君王保全了皇家尊严,宁死不屈。
他的死,只会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支撑他一路走下来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白皎然。”
“怎么?”
“我之前安排了一个替身,与陛下容貌七成相似。本来是打算瞒过木朗,接陛下脱险……你去把他叫过来吧。”
“你想做什么?”
“陛下不能死。不能死在这个地方,以这一种方式……”韩渊声音透着狠意,“让那替身来犒赏三军……告诉徐浩然,茅舍里面的只是事先安排好的替身!是为了迷惑木朗,为了全歼叛军……陛下从不曾来过这座山谷,他一直都在后方坐镇!”
“韩渊!”白皎然惊得汗毛倒立,“你这……这是……韩渊,你胆子太大了!”
“不然呢?难道要让这些平谷关兵士知道,他们出生入死所营救的陛下,却是殉情自戕而亡?而他所殉情的对象,却是三年前就该被处死的逆相杜玉章?”
“你说什么?!”
“来不及解释了。总之……茅舍的那个人只能是替身!绝不能让边境官兵知道真相!告诉他们,茅舍内的替身是误以为是叛军胜了,所以以身殉国,不愿顶着陛下的身份被叛军折辱……所以他们铮铮忠骨,也是我大燕忠良!该被好好运回京城,妥善安葬。”
韩渊声音沙哑虚弱,脑筋却很清晰。他飞快布置着,“皎然,你先照我所说去做。先将陛下尸身用冰块保存,拖过这几日风口浪尖,再运回京城安葬。回去后先整饬政务,平稳开启监国事宜,陛下驾崩之事暂且秘而不宣!这事情若处理不当,你我也愧对陛下嘱托……愧对大燕百年基业!皎然,你听我的么?”
“我……”白皎然脸色依旧有些白,却点了点头,“我自然听你的。”
“好。”
恰好此刻,马车也在茅舍前停下来了。徐浩然蜡黄着一张脸,前来向他们行礼。才抬头,这剽悍爽朗的年轻将军,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花。
“陛下,陛下他……”
“将军稍安勿躁。”
韩渊从马车里坐直了身子。白皎然想扶他一把,却被他轻轻推开。
“徐将军,实不相瞒。我与白大人为保此役万无一失,事先其实做了些小小的安排。”
他对白皎然使了个眼色。白皎然便接着说下去,“徐将军,其实那茅舍里面的……并非真正的皇帝陛下。”
三日后。
平谷关靠近草原,常年干燥多风,夏日更是炎热。但在这重兵把守的城关外,却有一处天生寒洞,深不见底。其中有冷风阵阵,若是下到三五十丈的地方,更是滴水成冰,极为寒冷。
在这寒洞内,有一处人工开凿的寺庙。本来,是本地达官贵人夏日乘凉的地方。此刻,里面却停了两具简易的棺木。
这里地处隐蔽,无人会来打扰。虽然平谷关有守军看管,但他们都在较远处扎营,只管看守着不要外来之人误闯就好。
所以没有人发现,其中一具棺木有着开合的痕迹。更没人发现,那棺木之中,其实已经空无一物了。
而在距洞口不到一丈的地方,有一个人趴卧在石头上。他好像是无意昏倒于此,更像是被随意丢在此处。
那人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纸。他胸前连一丝起伏都没有,似乎早就没了呼吸。
阳光从洞口投了进来,在地上一点点挪着方向。日落西沉时,夕照终于爬到了那人的脸上。
那容貌倾国倾城。尤其是一双桃花眼,虽然合着,依然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只是眼窝发青,唇色苍白。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
突然,那人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咳咳……唔啊!”
一口浓稠的血被他吐了出来,那血色黑污,带着腥味——从颜色到气味,都很不新鲜。这还没完,他捂着胸口,又呕出几大口血,在地上汇成一滩。
直到这时,他才从自己紧紧按着的胸膛里,感觉到了心跳声声,由弱变强,有力地跳动着。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脚下有些软,身子也有些打晃。可他胸膛里总是如影随形的疼痛与憋闷,却渐渐消弭不见了。
“奇怪……”
杜玉章眼神迷茫。不知为何,他脑子昏昏沉沉,好像忘了些什么。许多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却没能留下什么痕迹。就连眼前的夕阳都叫他觉得恍如隔世。
只是他总觉得,自己身体应该更难受的。应该有些已经深入肺腑的病症,虽然痛恨,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直忍耐着活下去。
轻松下来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他的心。似乎有些永远缭绕心头的孽障,突然消散开了,连踪迹也没有留下一点。
他忘了什么吗?
他忘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一时想不起来。杜玉章茫然地走出了寒洞,脚步有些虚浮。
两具棺木停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被留在黑暗中。杜玉章并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就离开了这里。
杜玉章一边走,脑海中的记忆就渐渐成了形。他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的出身,他曾经在东宫和宰相府中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曾经的快活日子,和七皇子叛变后那无数的酷刑……
他突然住了脚。悬壶巷、劫匪、假死药、在陛下寝殿里……最后孤身一人死在了冰冷的地上。
杜玉章打了个寒颤。他有些想起来了。
那一次死而复生,他的记忆也空白了几日。直到郑太医将他唤醒,告诉他这神力却是“救命不救病”。他若想要摆脱这深入脏腑的顽疾,也只能……
“什么人?你怎么闯进来的!”
突然,一声暴喝,惊醒了沉思的杜玉章。他茫然抬头,看到一名大燕兵士举着刀,恶狠狠冲他吼。
“你怎么过来的?啊?这里不许进——你是不是跟那帮蛮子是一伙的?”
……蛮子?
杜玉章抬起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有几名西蛮人骑着马,与大燕士兵吵吵嚷嚷,似乎快打起来了。
“这是我们停放同袍尸身的地方!不可能让你们进去搜!你们西蛮人欺人太甚!”
“附近我们都找过了,只有这么没找过!才三天,杜先生不可能走那么快!是不是被你们逮住,藏在里面?让我们进去看看!”
“不可能!赶紧滚!不然……不然我就拼着军法处置,也要宰了你们!决不让你们亵渎同袍英灵!”
两边口角升级,真的打起来了。有大燕士兵见形势不好,已经骑马往平谷关方向去报信了。
可这时候,已经抽出长刀,正准备动手的那个西蛮兵,恰好往杜玉章方向看了一眼。他张大嘴,眼睛突然亮了。
“杜先生!您果然在这里!”
“你是……图勒……?”
杜玉章又是一个恍惚。这人他确实认识,但总有种感觉,好像十分遥远,是前世的事情了。
“是啊,是我!杜先生,您没事太好了!少主听说山谷里出了事,快要急死了!来,杜先生,我们赶紧回去见少主吧!”
“少主……是苏汝成?”
“对啊,还能是谁?”
图勒大为惊讶——怎么杜先生眼神直愣愣地,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但此刻,他也顾不得这么多。反正看起来杜先生身上没受伤,那就赶紧将他送回少主身边。不然,少主只怕要发疯了!
“走,杜先生!”
二话不说,图勒将他扶上马,一拍马屁股就跑了。
“杜先生,您怎么会被他们关在这里?这里可冷了,您的身体哪里受得了?”
图勒是苏汝成的伴当,早就知道苏汝成心里对杜玉章那点心事,在他眼里,这就是他们少主夫人。因此,他特别关心了一句。
“没什么事,只是……”
只是他脑海中有点奇怪。似乎当年第一次身死之前的事情都能够回忆起来,可之后的事情断断续续,有点茫然。但是一提及,却又能回忆出来……就好像许多回忆都被蒙着幕布,需要有人将它们揭下来,才能够想起来似的。
他却不知道,当初第一次死而复生后,因为有郑太医替他引路,有意识带他的魂魄往回忆最深的地方转,所以很快就都想起来了。最后,二人才回到大殿中,在李广宁寝殿里还了魂。因此他魂魄回到身体后,记忆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次,杜玉章空空茫茫地昏沉三日,才算自己回了魂。别说没人引路,他身上衣服都换过了,连个能提醒他一下的物件都没留。若不是遇到了图勒,他可能连可以找苏汝成帮忙都想不起来,又何论其他?
“哎呀,杜先生您别逞强了。您身体弱,我们都知道的。这一次在寒潭里呆了那么久,回去快叫图雅给您弄点草药调理身子。你不知道,我们少主知道您不见了,都要急疯了!我跟着少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那样……三天时间,少主瘦了好几斤,脸上那点肉都瘦没了。听伺候他的人说,他晚上根本睡不着,骑着马在附近转。要不就成晚地站在营地里向天边望……”
“……”
杜玉章心中一动,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也站在夜色中,负手而立,似乎向外望着什么。然后那人回过头,带笑唤了一句“玉章”……
可那个人的脸却好像蒙着一层布,什么也看不清。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只是想到他,杜玉章就觉得胸口一阵疼痛,难受得不得了?
“阿齐勒!”
杜玉章才从马背上下来,前方西蛮营地里就飞奔而来一个人。那人俊朗面庞一向是笑着的,此刻却拧着眉毛,像是忍受了太久煎熬。
苏汝成直冲过来。他还来不及站定,就一把将杜玉章箍在怀里,勒得杜玉章胸骨生疼。
“阿齐勒!你吓死我了!那该死的宁公子,竟然将你弄丢了……若是我找到他,一定要亲手宰了他!”
“你说什么宁公子……”
“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大燕人!”苏汝成激愤不已,咬牙切齿地说,“说什么带你去看病,说得那么好听!当初我就不该将你留在山谷里,结果那山谷里竟然爆发了大战,平谷关和徐家狗干上了!消息传到平谷关外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平谷关彻底封锁了,我们根本进不去……除非将城门炸开!我从后方调集火药根本来不及……”
听闻他当真动了炸城门的念头,杜玉章一惊。若真的这样做,那西蛮是不是就等于与大燕宣战了?
“你们要炸平谷关?”
“没有。还没来得及,就听说那边战事结束了。我这边要求派人进去,本以为徐浩然不会同意。却不知里面哪里来的监国大人,直接放行了,倒没有多废话。”
苏汝成一边说,一边扶着杜玉章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他身上似乎没什么伤,才彻底松了口气。
“还好你没事。不然,我真的挖地三尺也一定要将姓宁的给找出来,再将他碎尸万段!”
“……”
说到这里,苏汝成突然发现杜玉章有些愣愣的,而且与平时不太一样。最明显的,就是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委婉地推开自己,任由自己拥抱着说话。
苏汝成心中突然一热。他看了杜玉章一眼,见他满脸苦恼,不知道在想什么。
“咳,那个……”
“啊?”
“阿齐勒,我真的很担心你。”
杜玉章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一下子涌入许多画面。他想起来,过去三年里,这个人从原本萍水相逢的一位过客,成为占据他生活重要部分的至交好友。苏汝成对他的照顾、帮助,乃至平日相处间,一起为大燕与西蛮边境和平与贸易忙忙碌碌的事情,都被想了起来。
杜玉章心中突然一暖。他冲苏汝成一笑,“谢谢你,让你担心了。”
苏汝成的反应大得吓了杜玉章一跳。他突然屏住呼吸,怔愣地盯着杜玉章的脸,那张带着草原男儿特征的脸上渐渐浮起些红。
“阿齐勒,你……我……”
苏汝成喉结上下滚动着,手臂上不自觉地加了力气。杜玉章被他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两人胸膛贴着,杜玉章似乎能听到对方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阿齐勒……我可不可以……今天……”
低语带着灼热的温度,吐在杜玉章脸颊下。杜玉章有些怔愣,茫然抬头看了苏汝成一眼。苏汝成似乎很紧张,又似乎带了些期待——却在这时,不远处一阵马嘶传来。
苏汝成突然抬头,向四周一望。这里本来就是西蛮人的宿营地,周围许多人在喂马、练习摔跤,忙忙碌碌的。见他抬头,一群西蛮人伸着脖子往他们二人方向望,就像一群傻鹌鹑。结果与他目光一对,又全都齐齐低下头去,假装忙着手里的活。
“……”
苏汝成长眉扬起。
他当然知道,在西蛮民俗里这不算失礼——若是他当真亲了下去,四周估计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而且欢呼声越大,才越说明杜玉章受他们拥戴。那些起哄与欢呼,里面都是西蛮人朴实的祝福。
但是杜玉章并不是西蛮人啊。在众人面前这样亲昵,他会不会觉得窘迫?
苏汝成咳了一声,又有点脸红。从前,想拥抱杜玉章一下都不可得。他根本不知道杜玉章能够接受到什么程度……保险起见,别再让他为难了。毕竟,他才从险境里脱身呢。若是自己不能好好护着他,又指望谁来照顾好他?
“阿齐勒,我们走。”
“走……去哪里?”
“去湖边。”
苏汝成一语说罢,直接拉上杜玉章就要上马。
杜玉章下意识想要摇头。因为肉身与魂魄总觉得像隔着一层,他现在的反应也有些慢。但再慢,也后知后觉地察觉苏汝成态度不对了。
可听了“湖边”二字,他却下意识点了点头。
似乎在那里,他留下什么东西。是他现在想不起来,却务必珍重的东西。
苏汝成见他没有拒绝,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眼睛弯弯,向杜玉章笑得炽烈又羞赧。
“阿齐勒,上马!”
一边将杜玉章拉上来,在自己身前坐定。他一扬鞭子抽在骏马臀上,如流星般嗖地奔腾而去。
身后的营地里,似乎响起一片笑声与欢呼声。但很快被二人甩在身后,听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