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5

柳寄江:金屋恨 81 - 87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一:灯下无人说断肠】

  卫子夫轻声唤来宫女,为刘昙收拾迸裂的伤口,自行出了殿,问道,“皇上呢?”
  殿外的内侍跪拜言道,“皇上似乎往未央宫去了。”
  卫子夫便点点头,回头看长乐宫内。平阳,隆虑尚在哭泣,陈阿娇跪在塌前,左手尚被王太后握住,怔怔的看着榻上精美似滴下血来的雕饰。
  而她,站在殿外,仿佛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她才是这座宫廷的皇后,可是王太后到死,唤的却不是她。
  多么可笑。
  她缓缓一笑,道,“回去吧。”
  笑容里倾泄出来的,是连她也不想再掩饰下去的悲凉。
  回到未央宫,方知刘彻回来之后,哪里也没有去,而是回到了王太后曾经居住过的灵心殿。因为母亲的缘故,刘彻并没有分配妃嫔住在灵心殿。虽然王太后在刘彻登基后就迁往长乐宫,灵心殿却依旧时常有人打扫拂拭。
  也许,对刘彻而言,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和母亲的味道。
  虽然,平常的刘彻,不曾表现的在意这些。但,在刚刚失去母亲的刹那,纵然是铁血如斯的帝王,心中,也依旧有着不可言喻的伤痛吧。
  卫子夫站在灵心殿外的亭台,远远的看着列着刀戟鲜明的期门军的殿门,心下苍凉。
  她低下头去,心中知道,这个时候,刘彻想见的,绝对不会是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边采青轻轻禀道,“娘娘,陈娘娘也来了呢。”
  她一怔。抬头去看,灵心殿前。未央宫长廊上转过来一名白衣宫装女子,发髻,衣裳果然都和陈阿娇平日很是相似,渐渐走近了,才认出。是高门殿的尹婕妤。
  “呀,是尹婕妤。”采青惊讶唤道,“她来这里干什么?”
  元狩元年从上林苑回来之后,尹佳萝便被诊怀有身孕。冬十月的时候产下一女,刘彻赐名为含,封号夷安。但是再也没有到过尹婕妤的高门殿。当年地鱼跃龙门,以及半个月的专宠,好像便是南柯一梦。
  卫子夫便缓缓的勾起一抹笑,这华美地未央宫。从来就是勾心斗角,至死方休的地方,有人得宠。有人失宠,有人守拙。有人弄险。其实所谓弄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手段若不高明。会更加地死无葬身之地。而尹佳萝,显然是因为不堪忍受无君恩的日子,在这样的时刻选择孤注一掷,不成功就成仁。
  只是啊,涉入后宫时日尚短的尹佳萝,如何能与她这个将一生都陷入未央宫的皇后相比?
  卫子夫坐在亭台上,冷眼看着,尹佳萝奔赴一个从开始就必定会输地战场。
  尹佳萝来到灵心殿前,便被守在殿门前的侍卫拦下,有礼道,“尹婕妤,皇上在里面,不得擅入。”
  佳萝深吸了一口气,将指甲扣进掌心,嫣然道,“你们不曾问过,怎么知道皇上不愿意见我?”
  殿内传来刘彻沉沉的声音,“谁?”
  侍卫们对看一眼,朗声禀告道,“是尹婕妤求见。”
  刘彻迟滞了半响,才想起尹婕妤是哪个女子,闭了目不言。
  侍卫便收起刀戟,放尹佳萝入内。
  佳萝入得殿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坐在殿中的帝王,低眉广袖,面目隐在阴影里,看不出神情。
  她连忙抖落出一头的青丝,向着皇帝侧跪下去,轻声参拜,“佳萝参见皇上。”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四天,那时候,皇上曾经多次抚摸着她的青丝,神情若有所思。
  她将生命所有的期待放在腹中胎儿之上,到最后,生下地,却还是一个女儿。
  便怨,便恨,便让人将她抱的远远的,相见争如不见,才好。却还是听不得含儿地啼哭声,含着泪抱了回来。
  含儿的眉像她,眼像她,鼻像她,她一点一点地辨认,心下不免幽怨,怎么,就没有一点随了那个梦中遥远而英武地帝王么?
  好在,含儿的唇很薄,倒是十足随了他地。
  她俯下身去去描绘女儿的唇线,却惊见镜中自己的侧脸,那么熟悉,那么像那个女子。她曾经喜爱敬佩却在一日日的消磨中成怨恨的女子。
  原来,到最后,她一生的机缘与寂寞的起源,还是因为那个女子。
  刘彻冷眼看着,殿下跪下的女子,心下冷嘲,看她如何解发,如何参跪,曾经朝夕相对,不过一年,却忘了她的模样。
  这些日子,许是因为不得君恩,愈发消瘦,侧影楚楚可怜。
  但这样楚楚可怜的身姿,沾染了心机,竟越发的让人厌恶起来。
  他心下哀伤,回过头去,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佳萝便低下头去,慢慢趋近前来,“臣妾听说……,担心皇上难过,特来看看。”
  刘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这个女子,便做足了功夫,不仅衣裳声音,连身上的香味,亦学的惟妙惟肖。他以为他亦想要一场沉醉,来忘却伤痛,心中却偏不耐,冷声道,“下去。”
  佳萝的身子便一僵。刘彻一把挥退了她,扬声道,“将她给我拉出去,送往掖庭。”
  掖庭是宫人犯错所待的地方,宫妃一旦进入,便再无回天之力。
  佳萝一刹那间如坠冰雪,摊倒在地,任由殿外侍卫进来,将她拖出。
  从灵心殿往掖庭去,须经过山亭,卫子夫从庭上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停下来,施礼禀报道。“奉皇上命,将罪人尹氏押往掖庭。”
  尹佳萝看着卫子夫身后的亭台。若有所悟,“皇后娘娘刚刚便在上面,看着佳萝入的灵心殿,是否?”
  卫子夫微笑着点点头,道。“佳萝早已不再是长门宫的一名奴婢,可惜并不知足。”
  佳萝便面现羞愤之色,反唇道,“总有一日,卫皇后也会走到这个地步,兔死狐悲,何必相讥呢?”
  卫子夫敛了笑,冷冷道,“你可知。你错了两点,就步步错了。”
  “第一,皇上毕竟是皇上。就算太后新去,心神俱伤。也不会失了理智。由得你狐媚。”
  “第二,如果皇上能够轻易的拥有本尊。又何须分眼去瞧你这个替身呢?”她淡淡地看着尹佳萝白了脸,道,“所以你有此下场,其实不冤。可惜了夷安公主,未慢周岁,就没有了亲娘。”
  尹佳萝念及襁褓之中的刘含,心下剧痛,唤道,“含儿,含儿,卫皇后,我求求你,替我善待含儿。”声音尚未消逝,人早去的远了。
  卫子夫便回过头来,看着依旧紧闭地殿门,心下哀痛。
  到了这个时候,能够无阻碍的进入这道殿门地,怕是只有两个人,南宫长公主刘昙和陈阿娇了吧?
  说到底,她和尹佳萝,谁比谁可怜呢?
  杨得意站在灵心殿门外,看着尹佳萝被拉出来,心下担忧,拉过一个内侍,吩咐道,“去把陈娘娘找来。”
  然而无论是长乐宫,还是长门宫,都没有陈阿娇的踪迹。
  侍卫们寻了一个时辰,方在离长门宫最近的芸萝殿,找到了陈阿娇。
  “就是这样,皇上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所以,杨公公请陈娘娘赶去灵心殿。”
  陈阿娇抱膝坐在殿上,悠悠道,“我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王太后的逝去,触动了她心底埋藏久远的那一根心弦。那一年,她亦是这样握着母亲地手,流着泪,看她逝去,脸上犹含着笑容。
  失去母亲的悲伤,不分时空。
  那一个孕育你抚养你看着你长大期待着你成长的人,忽然间,就不在了。再坚强的人,那一刹那,也是茫然若失的。
  “这……”侍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结巴,“可是,皇上已经在灵心殿待了一个下午了。”
  阿娇轻轻低下头去,问,“那卫皇后呢?”
  “卫皇后候在灵心殿外,不曾进去。”
  两个同样悲伤的人,在一起,能做什么呢?
  她想起王太后最后依恋的眼神,那一刻,这个谋划一生的女子终于完全放下了算计,只是一个依恋子女的女子。
  侍从觑着她地脸色,颤抖着道,“陈娘娘……你若执意不肯前去,奴婢可就……”
  她轻叹一声,道,“带路吧。”
  到了灵心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了。杨得意远远看见她,松了口气,低声道,“娘娘,总算来了。”
  进了殿后才发现殿中一片漆黑,他依旧坐在殿中,一动不动。
  阿娇挑亮了火。乍来的明亮让刘彻有些不能适应,缓缓地回过头来,看见她。
  “娇娇,”他轻声唤道,语气平淡无波。
  “嗯。”阿娇点点头,应道,“你母后很爱你。”
  “是。”刘彻的声音很低,“小时候不懂,觉得她冷酷,后来懂了,无论如何,她都是为了我。”
  “是地。”阿娇缓缓叹道,“她爱你,所以,她地利益和你的利益永远一致。皇上要知道,在这座未央宫,感情与权势并行不悖,是多么难得地事。”
  吕后未必不爱刘盈,却是她自己,伤害了她的儿子。
  戚夫人亦爱如意,却不够聪明,无法维护儿子的利益,乃至生命。
  身边有阿娇,哪怕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刘彻便觉得心中的伤痛慢慢的便没有那么痛了,灵心殿里,渐渐平和。
  阿娇倚了床,缓缓睡去,再醒来时,天已经明了,刘彻亦不在殿中。
  “娘娘,”小容推门进来,见她醒了,微笑道。
  她拂开身上的锦被,问道,“皇上呢?”
  小容躬身禀道,“皇上一早就走了,吩咐下来,让娘娘好生睡着。”
  阿娇便点点头,起了身,推开殿上的窗。
  初夏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暖暖的,闻的到一丝悲伤的味道,却渐渐淡了。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二:消得一夏梦长天】

  刘彻葬母亲于阳陵,与父皇汉景帝刘启合葬。
  西汉礼法承周制,昔日汉文帝遗诏,“世成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不取。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毋禁取妇嫁女,词祝,饮酒食肉者。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十五举声,礼毕罢。已下(枢已下葬),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释服。”便以此为例,皇太后的大丧,礼制严繁,半分差错不得。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宫中三十六日的孝服脱下,已经是夏六月了。
  而南宫长公主刘昙,在昏睡数日后,也渐渐好转起来。
  念着南宫长公主多年未归家园,刘彻吩咐下去,让长公主暂且住在长乐宫,也算是敷解一下思母之情。卫子夫忙完了皇太后的大葬,来到长乐宫,与南宫长公主一见。
  刘昙看着卫子夫,神情很是陌生疏远,“大汉的皇后……不应该是阿娇么?”
  她尚记得,少年时,刘彻与阿娇感情甚笃,刘彻曾允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卫子夫便一阵尴尬,旁边有内侍上来轻声对刘昙禀告道,“长公主远赴大漠多年,可能不知道,陈皇后早在元光五年之际,便被废黜,罢退居长门宫了。”
  刘昙淡淡的应了一声,“可是,那日,我在母后塌前,明明看见她了。”
  “那是因为,太后临去之时,吩咐唤来陈皇后的。”
  卫子夫与刘昙闲说了一阵子话,刘昙始终神色淡淡。卫子夫便心下有气,寻了个空出来,回到椒房殿。
  “可是。那是南宫长公主啊。”侍女采青忧心忡忡的道。
  那是皇上和太后牵挂多年的南宫长公主,为了母亲和弟弟在皇家的地位。甘愿远离故园,和亲匈奴地南宫长公主。在皇上心中,这个姐姐的分量,怕是比平阳,隆虑都要重。何况。她成年便出塞,与长安城勾心错脚的权势关系,都无涉。
  卫子夫叹了口气,道,“正是因为如此,她不像别人,需要考虑太多。”
  而南宫长公主乃是与陈皇后一同长大,又是由陈皇后地义兄,长信候柳裔亲往王庭救回。这份交情,谁人能比的过?
  被太后大丧与南宫长公主地归来延迟了的河西漠北之战的封赏,终于到来。
  宣室殿里。刘彻诏谕天下,长信候柳裔统帅三军。奇袭漠北王庭。救回南宫长公主,当属首功。加食邑四千户,便成了汉武一朝最年轻的万户侯。
  冠军候霍去病,少年骁勇,歼敌近万,俘获无数,加食邑两千五百户。
  振远候李广,弱水河畔打败匈奴左贤王,后在龙城会战中与柳裔合击,功勋卓著,但因迷路险些贻误军机,功大于过,加食邑五百,交买罪金五百两。
  霍去病参跪谢恩的时候神情有些犹豫,刘彻看在眼里,含笑问道,“去病怎么了?”
  霍去病便拱手拜道,“去病愿以封赏换取陛下对舅舅地宽恕,希望皇上下次可以让舅舅上战场。”
  刘彻的脸倏然沉下,如果殿下跪的不是他最喜欢欣赏的去病,他便几乎要发作了。饶是如此,他还是缓缓道,“去病认为朕错待仲卿了么?”
  霍去病的心缓缓沉下,道,“去病不敢。”
  “功即是功,赏即是赏,”刘彻淡淡道,“退下吧。”
  李广便忧心忡忡的看着霍去病,无论如何,霍去病也是一个将才,若因为得罪皇上,失了君宠,可是大汉一大损失。却没有瞥见柳裔唇角边淡淡的笑纹。
  刘彻最欣赏的,怕就是霍去病桀骜的性子,孤高直爽,仿佛看地见自己的影子。这样的霍去病,只要不改脾气,刘彻便会一直宠爱下去。
  只是,柳裔略略皱起眉来,这样地霍去病,还能活多久呢?
  他远远地看见霍去病出了宣室殿,廊下候着的椒房殿侍女便屈膝道,“冠军候,皇后娘娘有请。”
  霍去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转身随她向椒房殿而去。
  “去病,”椒房殿上,卫子夫搀着采薇地手,缓缓走下来,看着他微笑,“你长大了,渐渐长成一个男子汉了。”
  霍去病低下身子,道,“臣霍去病,参见皇后娘娘。”
  “起吧。”卫子夫嫣然道,“去病,你今年,似乎也有二十了吧。”
  “是,虚岁二十。”
  “那便也是该娶亲的年纪了。去病自己可有中意地人?”
  霍去病摇首,“去病一心在战场上,并无时间留意这些。”
  卫子夫悠悠想起了自己出嫁数月的长女卫长公主刘斐,她身份高贵,夫家不敢错待,夫妻也算和顺,但每次回宫,她依旧看的出她温婉笑容下淡淡的幽怨。
  “本宫和你娘亲为你选了一些长安城门当户对的贵戚世家小姐,”她掩去了心思,浅笑道,“去病若有喜欢的,便挑一个,在今年成了亲,也好圆了你娘的心思。”
  霍去病心下便起了一阵不满,淡淡道,“若说年纪,舅舅不也是至今未娶正妻么?皇后娘娘怎么不为舅舅操一操心呢?”
  卫子夫一怔,苦涩的低下头去,“你舅舅……他已有妾房子嗣,和你,是不同的。”
  长平候卫青,从前,留着正妻的位置,是希望在有利的时候,能够助卫家再上一层楼。只是最近,连她也摸不清弟弟的意思。
  霍去病霍然起身道,“娘娘美意,去病心领,只是听皇上的意思。近期内还是要派军出征的。去病只怕没有时间来考虑这些琐事。去病告辞了。”
  卫子夫看着霍去病远去的背影,淡淡地皱了眉,卫家人生性平顺。怎么出了去病这种孤高我行我素的性子?若是仲卿,她叹了口气。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仲卿,还能说什么呢?

  刘彻处置了宣室殿的政事,想起即将来到地盛夏,按照惯例。是要往甘泉宫避暑的。“杨得意,”他唤道。
  “皇上,”杨得意躬身道。
  “准备车马,朕要往长门宫。”
  宫车到了长门宫外地时候,刘彻便听见一阵悦耳的古琴声,他素知阿娇操琴,擅长的是新奇曲调,而不是本身的琴技。而这琴声却中正娴熟,虽是常见的调子。却显示出操琴者高操地琴艺,不由诧异道,“是谁在长门宫弹琴?”
  “今日陈娘娘请了司马夫人往长门宫,司马夫人是蜀中有名的才女。大约操琴的便是她吧。”杨得意在车外禀道。他知道皇上挂念陈娘娘,便对长门宫的动向素来多留了一个心眼。
  刘彻便点点头。记起阿娇曾经向他提过此事,同时邀请的还有丹阳候夫人金娥和刘细君。
  说来的确有些不可思议,金娥收养刘细君后,不到一年,果然有了身孕。细君人又乖巧,在秣陵候府,本就受人疼宠。金娥念及当初刘陵说的话,更是将她视为带来一切好运的来源,疼如珠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当细君沦为罪臣之后地时候,谁又料的到有这样的一天。
  进得长门宫,便听得一个清婉地声音,“文君听言娘娘才是不世才女,诗文卓然,弹的曲子也是颇新巧地。”
  殿外地内侍看见刘彻,连忙参拜,“见过皇上。”
  殿内,卓文君不及回避,只得随了众人一同见礼。
  “朕听司马夫人此言,”刘彻含笑道,“竟是与娇娇有旧么?”
  卓文君低首道,“昔日陈娘娘在外之时,却是与愚夫妇在清欢楼有一面之缘。”
  刘彻便颔首,面上没有表情。
  “娘亲,”刘初皱皱鼻子,看向阿娇,迟疑道,“我怎么觉得司马夫人弹的琴,比你好听?”
  阿娇便失笑,刮她地鼻子,就算所有人都这样觉得,也只有她会直白说出来了。“所以,我打算把你托给司马夫人当学生啊。”
  卓文君便一怔,连忙道,“臣妇不敢当。其实娘娘学识渊博,教悦宁公主已经足够了。”
  阿娇微微一笑,道,“慈母多败儿。”
  卓文君轻轻看了刘彻一眼,刘彻只是皱着眉,若有所思,并没有反对。只得道,“既如此,文君便试试了。”
  “司马夫人,”刘细君上前一步,道,“细君有个不情之请,请夫人多收下细君这个徒儿吧。”
  金娥便看着刘细君,有些意外,不过,细君若是能和汉宫中最受宠的悦宁公主交好,对她自己或是对秣陵侯府,都是有好处的,她自然不会反对。
  卓文君不置可否,既然已经收下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就不必忌讳再多收个翁主了。何况,这个江都翁主在音律上的天分,的确比刘初高明。
  “这样也好,”陈阿娇微笑道,“司马夫人记住了,我并不是只希望你教她们音律,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她只怕对音律兴趣不高,司马夫人当世才女,举凡诗文,乃至做人,都是可以教的。”
  卓文君微微低了首,掩了心中讶异,应道,“是。”
  “好了,”刘彻便淡淡道,“拜师事已毕,司马夫人便先下去吧。”
  待卓文君与丹阳候夫人都见礼离开后,他便看着阿娇,含笑道,“娇娇若喜欢音律,朕派人成立一个乐府,专门搜集民间歌艺,好不好?”
  阿娇嫣然,“皇上若自己喜欢,自然是好,何必托着阿娇的名头?”
  刘彻失笑,道,“再过些日子,便渐渐热了,朕欲前往甘泉宫避暑,你和陌儿,初儿,皆准备准备吧。”
  甘泉宫是阿娇当年为后之后常去之地,有着她美好的回忆,阿娇便有些迟疑,“其实阿娇这长门,本就是清凉之地,何必远赴甘泉呢?”
  刘彻心下不快,冷笑道,“娇娇要知道,如今未央宫没有母后压制,朕若离了,你和子夫能相安无事?”
  他们彼此都忆起元狩元年上元夜的荒唐风波。
  “朕还是把你带在身边,免得等朕回来,你们把朕的未央宫都给拆了。”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三:甘泉草木事深深】

  元狩二年六月中,冠军候霍去病自请再次出击匈奴,与公孙敖率骑兵数万,出北地((今甘肃庆阳西北)北上,兵分两路进击匈奴。
  六月末,刘彻带着南宫长公主,陈皇后,皇长子,悦宁公主以及东方朔,司马相如等赴甘泉宫避暑,未央宫里皇后独尊。
  刘昙在车上放下帘子,看着长安城越来越远,回头问道,“这位司马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因为悦宁公主拜师的缘故,司马相如携着卓文君一同上路,以期在甘泉宫避暑之际,亦可不落下刘初的功课。
  阿娇嫣然一笑,心中却忽然念道,这司马相如可否对卓文君为帝女师的身份,怀着隐秘的更与皇家亲近的希望,从而在宦途再上层楼?
  司马相如,从来便是个醉心权富的人吧。
  “卓文君本是蜀地闻名的才女,夫婿早丧,守寡在家。司马相如心存爱慕,做客卓家之时,鼓琴唱一曲,《凤求凰》,歌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文君在帘后听见,心遂生知己之感,二人相约私奔,在临邛开酒肆谋生,文君当庐卖酒,一时传为佳话。”
  刘昙含笑听了,悠然神往,叹道,“倒真是一对妙人儿。”
  “阿娇,”她轻轻望过来,眼中含有深意,“你……可怨彻儿?”
  陈阿娇心中一涩,回身不答,却道,“元朔三年,皇上下旨命司马相如为官。通西南夷。司马心日高,便渐渐生了异心,做书于文君。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千万,曰无亿(忆)。欲纳妾,文君伤心欲绝,但心志坚韧,写诗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刘昙动容念道,“如此听来,司马夫人倒真是个聪慧烈性的女子……那么,你还是怨的了。”
  一腔真心遭到错待,谁能含笑看了过去?卓文君写白头吟,寄数字诗,司马相如到底还是文人。有几分良心,遂将那纳妾之意,生生绝去。刘彻却是君王。其心狠之度,比司马相如决绝的多。当年。阿娇重金求得司马相如《长门赋》。凄凄哀婉,将自己心剖了一遍。还是不能换得刘彻回头。
  喜心厌旧的男子,写出地《长门赋》,那么凄美,到如今,阿娇却再也不肯看,就仿佛,是对自己前半生命运的嘲笑。
  金屋藏娇和凤求凰,本就是,天底下两个最大的笑话。
  刘昙看着阿娇面上凄怨的神情,回想起自己成年即远赴大漠,毡帐啖肉,风刀雨剑,不由也触动伤心,险些落下泪来,忙回过头,看着窗外地农田桑陌,强笑道,“不提这个了,我在大漠多年,如今再看这大汉的房屋田陌,竟有些陌生了。”
  物是人非。
  到了傍晚,宫车终于停在了甘泉宫前。下了车,便看见雄伟庄重的甘泉宫。
  甘泉宫,位于长安周边代郡郡内,甘泉山南麓。宫周十九里,宫殿楼观略与建章相比,百宫皆有邸舍。是汉初君王仅次于未央宫的重要活动场所。刘昙与阿娇幼年时皆随着窦太后来过。而阿娇,更是在封后后与刘彻冷战时,长时间独自居住在此,对此地的一草一木,比未央宫还要熟悉。
  甘泉山出甘泉,引入宫中,便得浴池。
  一天地车马劳累,阿娇沐了浴,便回到泉吟殿。泉吟殿乃是甘泉正殿,帝后居所,其中有两个小殿,左殿稍大,为帝殿,右殿为后殿。阿娇看着泉吟殿里熟悉的摆设装置,悉与前同,似乎从她离开后,再也没有人入住过。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镜角尚有一道划痕,映出她的容颜,有些模糊。
  本来,以她如今的身份,已不能住在这里。但是,既然她不提,刘彻也不说,宫人便装聋作哑,一切如旧。
  其实,一切早已回不到当初了。
  帘外,宫人屈膝参拜,“参见陛下。”刘彻负手进入,看见的便是执着木蓖,怔怔的看着铜镜的阿娇。
  “娇娇,”刘彻微笑唤道。
  “朕尚记得建元三年时,朕与你到此避暑的时候。”
  那时候,刘彻将卫子夫送往浣衣处,与阿娇往甘泉宫。许是因为怀着裂痕,彼此更加小心翼翼,竟是较新婚时还要甜蜜三分。
  虽然在未央宫,总是有着阿娇无法不去在意地莺莺燕燕,但在这座甘泉宫,只要有阿娇在,就不会有别的女子的身影。
  所以,相较于未央宫,阿娇更加喜欢甘泉。
  那时候地刘彻,大权握在太皇太后手上,很是失意。陪着阿娇的时候,倒也全心全意。
  在这座泉吟殿里,他甚至帮阿娇梳过髻。
  一国之君,自然是不擅长这个地。木蓖划过青丝,拽地阿娇有些疼痛,她却都含着笑忍了。
  梳出来的发髻,阿娇含笑在镜中看。自然是不好看地,却心怀欢喜。
  到底不敢顶着这样的发髻出门,让婢女拆了重梳。
  只是若干年后想,早知若有今日,不如当初,梳着那样的发髻过一天,到了夜晚,由他亲手拆下。
  世事变迁,风流云转,纵然有那份旖旎情丝,早已不好意思伸出手来。
  山间的夜风清凉无比,吹进殿来,青丝未干,便有些瑟瑟。
  铜镜曾照过她的花颜,自然亦曾照过她的伤心。
  “皇上来阿娇这里,有事么?”陈阿娇低下头,淡淡问道。
  刘彻皱眉,欲待发作。却又忍耐下来,缓缓道,“阿娇。在甘泉宫,不谈伤心事。不好么?”
  阿娇淡淡在心里微笑,他只是记得,曾在这里的旖旎时光。却忘了,她也曾孤寂在此,看过一夜一夜的月光。
  然而她却还是点点头。道,“好。”
  人不是时时刻刻地都能尖锐的面对。若能保持表面的祥和,便退一步,在心底冷冷地看。
  处心积虑的疏离,其实很累。更何况,在这座甘泉宫,她地心思,的确要柔软一点。
  她想,她亦是无奈的人。这些年,看他若有似无的纵容,不是真的。一点感触都没有。
  只是不够,融化心底地冰雪。
  刘彻抚起她的青丝。凑到唇边亲吻。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古香古色的大殿,夜风吹进来。扬起帘蔓。
  有时候,真的很怕,再这样一步一步的妥协下去,慢慢的,就真的成了那个古代的阿娇。全心全意等爱的阿娇。
  “娇娇,”刘彻在她耳边,不满意地轻唤,“专心一点。”
  她噗哧轻笑。
  她记得小时候的刘彻,和她在甘泉山上玩闹。彼时,她还比他略高些,含笑道,“彻儿,你若不长大些,怎么保护我呢。”
  那时候,真的相信,这个人,会保护她一辈子,免受风雨倾袭,让她有枝可依。
  到后来,他渐渐长大,一天比一天地高,也一天比一天阴冷果决,她都没有看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归,雨雪霏霏。
  泉吟殿外,悉悉嗦嗦,开始落雨。
  那种在长门宫里消磨的日子,她其实,一点都过不下去。
  如果能用这样地妥协,换取更多地自由,还是值得的吧?她扪心自问。
  有时候,不是全心地爱,也能结出瑰丽的花朵来。
  到了深夜,便渐渐寒冷。微微缩了身子,一点动静,便惊醒了身边人。皱了眉,却将她拥入怀中。
  待到天际透出一抹亮色,悠悠醒转,却见刘彻早已穿戴妥当,黑锦色帝王尊贵的服饰,宽衣广袖,眼神冷锐,却在看着她的时候带了一抹柔和,道,“朕先去处理政事。”
  她点点头,翻了身,继续睡。待他走远了,才起身。
  刚收拾好,便听见殿外刘初兴奋的声音唤道,“娘亲,娘亲,”冲进来扑进她的怀里。
  她含笑道,“慢点,没人和你抢娘亲,怎么了?”
  “那可不一定。哥哥就会抢。”刘初在她怀里抬其头来。
  阿娇噗哧一笑,抬头看见掀帘进来的刘陌,有些诧异,道,“陌儿,东方先生放你假了么?”
  刘陌便有些扫兴,怏怏道,“娘,才刚到甘泉宫,你便让我休息几天么。”
  阿娇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调皮,再乖巧的孩子,也会有贪玩的欲望吧。含笑点点头。
  刘陌便欢喜,低声抱怨道,“何况,东方先生如今缠着陵姨,大约也没空管我。”
  阿娇愕然。
  身边,刘初拉着她的衣摆,兴奋道,“娘亲,前年我种下的葡萄,结葡萄了。”
  元朔六年,刚封了博望候的张骞,送了悦宁公主一寸葡萄藤,刘初将她植在居住的阳阿殿后,甘泉宫的宫人按照张骞的指示,仔细的为它搭藤,施肥,到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的长开了。早已将它忘记的悦宁公主一见之下,自然惊喜异常。
  “娘亲,你去看看么。”刘初撒娇道。阿娇缠不过她,只得陪她去看。果然已经结出一串串青紫色的葡萄,虽然不是上品,已经颇说的过去了。
  “这两年,为公主照料这架葡萄的,也算有功,吩咐下去,每人赏钱十串。”
  阳阿殿便跪下了一殿奴婢,齐声谢道,“多谢陈娘娘赏赐。”
  “将这些葡萄摘下来,洗净,往皇上,南宫,飞月长公主,以及各位大人那里,各送一串,得说清楚了,”阿娇含笑道,“是悦宁公主亲手种的。”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四:七夕架下望天河】

  杨得意伺候在殿下,候着皇帝处理从长安转来的政事,远远的望见廊上过来一个青衣内侍,问道,“你是哪个殿的?到这来做什么?”
  内侍手上托着托盘,施礼道,“奴婢是在阳阿殿伺候公主的,陈娘娘叫奴婢为陛下送一串葡萄来,特意吩咐说这是元朔六年悦宁公主亲手种的。”
  杨得意便看托盘上的葡萄,青中微微透出一些紫,看着便觉得有些酸。但悦宁公主和陈娘娘送的东西,他还是不敢耽误,接过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自行捧着进殿。
  这么多年的伺候,虽然正在看折的刘彻神情淡淡的,他还是能感觉到,皇上的心情不错,躬身禀道,“皇上,这是陈娘娘吩咐送来的葡萄。”
  刘彻便一怔,抬眉问道,“陈娘娘送来的?”
  “是啊!”杨得意含笑,道,“据说还是悦宁公主当年在这甘泉宫亲手种下的呢。”
  刘彻想起刘初,嘴角便含笑,心情大好,捻起一颗葡萄。入口的酸涩让他皱了眉,勉强吃下去,道,“当年张骞呈上来的不是这个味道啊。”
  杨得意低下头去,有些好笑,道,“大概是照料的宫人没有博望候的经验吧。”
  刘彻便有些无奈,又不好将之丢弃,只得道,“你先出去吧。”
  送来给皇帝的葡萄自然是挑的最好的,因此,这一日,奉驾甘泉的所有女眷大臣,都被悦宁公主地葡萄给酸到。却又不敢责怪悦宁公主和陈娘娘,只好将远赴西域的博望候张骞给责怪个体无完肤。
  到了七月,西北传来战报。冠军候霍去病在与公孙敖失去联系后,孤军深入。绕道河西走廊之北,迂回纵深达1000多公里,远出敌后,由西北向东南出击,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大破匈奴各部,在祁连山下黑河流域与匈奴主力开战,歼敌三万余人,俘获匈奴名王5人及王子、相国等百余人,收降匈奴浑邪王部众4万,全部占领河西走廊。刘彻见报大喜,感慨道,“少年时去病最是顽劣,屡教不止。余人皆忧。朕道其日后在战场上,定是一员猛将,却不曾料到。他能做的这么漂亮。”
  陈阿娇闻言含笑低了头,道。“那岂不是好事?说到底。他可是正经地天子门生啊。”
  “霍去病,”刘昙便想着那个在未央宫里匆匆见了几面的飞扬少将。战场上地历练,让他渐渐放下少年时的跋扈,日益沉稳。记忆中,伊雉斜也曾咬着牙念过这个少年的名字,元朔六年的汉匈会战中,这个少年以八百汉军,擒下了伊雉斜的叔父。
  “是啊,昙姐。”刘彻地兴致颇高,“他是卫皇后的外甥,”说到这,不免看了阿娇一眼,阿娇却似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噙着微笑。
  不知为何,他便有些不悦。
  “我记得,”刘昙却没有注意,若有所思道,“似乎快要到七夕了。”
  七夕,是刘彻的生辰。
  刘彻的双眸不免静沉下来些,“难为昙姐还记得。”
  虽然是在未央宫外,皇帝的寿辰还是要操办起来的。
  阿娇无奈接下了这个任务,吩咐宫人小心安置之外,还得为皇帝准备寿礼。她不愿意太费心,以致于落在人眼里太着迹。也不好太随便,就是对天子大不敬的罪名。
  她弯起唇来,那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居然有一个这么浪漫地生辰,命运,实在是有些讽刺。
  吩咐宫人舀来一些去年冬天珍藏下来的碎冰,再取各色时令水果放下去,浇上一层乌梅酱,便是她少女时最爱吃的刨冰了。
  刘初看着晶莹澄澈地刨冰,有些垂涎,合掌道,“娘亲,你先给我尝一点吧。”
  陈阿娇好笑的弹她地额,“这是寿礼,怎么能让你先尝?”
  “父皇不会在意地,他最疼我的了。”刘初不在意地道。
  阿娇便有些失神,原来,不知不觉间,刘初便真正接受了父皇最疼爱的女儿的身份。
  那么,陌儿能坚持多久?她又能坚持多久?
  她将东西交给侍从,吩咐送到悉堂殿,淡淡道,“明日再做给你吃吧。”
  刘初不免有些扫兴,拉着刘陌的手,道,“也不是特别的难,我自己去做还不成么?”
  到了晚上,大约是吃了太多冰,刘初便开始闹肚子。阿娇又好气又好笑,拎着她的耳朵,训了一顿。诊脉开方,煎了药,盯着她服下,这才放心。
  “陌儿,你也不盯着你妹妹一点。”她回头,轻声对刘陌道。
  “哥哥也吃了不少啊,”刘初恹恹的躺在床上,撅嘴气道,“却偏偏我出事。”
  一番折腾下来,天渐渐晚了,寿宴即将开始。
  阿娇回到泉吟殿的时候,刘彻已经在那里,显然是已经听说刘初的事,抿抿唇,问道,“初儿还好吧?”
  “大约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她道。
  刘彻便点点头,各自换了衣裳,挽着阿娇的手,出席晚宴。
  “对了,”刘彻似刚刚才想起来,侧过身,含笑在她耳边轻轻道,“娇娇的寿礼,朕甚喜欢。”
  殿下朝臣看着皇上与陈娘娘极是亲密的样子,心中不由各自估量。
  刘彻淡淡吩咐道,“开始吧。”
  佳肴源源不断的上来,并有曼妙的歌舞。阿娇心中惦记着刘初,无心观赏,待了一会儿,便先行告退。
  到了阳阿殿,刘初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望向阿娇的眼神明亮充满灵气。“娘亲,”她有些痴痴道,“七夕的时候。会有喜鹊在天河架桥,让牛郎织女见面。是真的么?”
  阿娇颔首,偏着头,有些怀想地味道,“娘亲儿时听过一种说法,在七夕的时候。蹲在有水井的葡萄架下,能够看见牛郎织女相会。”
  刘初地眼睛更明亮了,“娘亲,我记得阳阿殿后有口水井。”
  他们带着宫人出了殿,葡萄架下很是清凉,躺在椅上看着天空。山间的天空分外清明,天际划过一条浅白色地带子,便是银河了。
  刘初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失望道。“我怎么没有看见牛郎织女?”
  “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刘陌淡淡道。
  刘初皱鼻,“坏哥哥,尽扫我的兴。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女织女星。”
  “娘亲,”刘初渐渐撑不住睡去。呢喃着说道。“你看,牵牛织女多像我们。父皇是牵牛。娘亲是织女,哥哥和我就是那两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孩子。见不到爹娘,会哭的。”
  阿娇地心听得缓缓沉下,回身看着刘陌。刘陌低了头,第一次回避了她的目光。
  每一个人都能察觉她的若即若离。
  牛郎织女能守着千年的爱恋,是因为他们想爱。而她,与刘彻,拥有什么?
  若守到彼此厌了,弃了,还不如,当初就不要守候,彼此在心底,留下对方最美好的年华。
  远远的,廊上挑来几只灯笼,照着中间那一个人,望过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刘彻问道,言笑宴宴。
  阿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道,“早早睡了。”
  刘彻便弯下腰来,看着躺在靠椅上的刘初,呼吸浅浅,果然已经睡熟。面上尚红润,带着笑容。
  他拍掌,轻声吩咐道,“送悦宁公主回阳阿殿。”
  “是。”身后宫人应道,便有一个内侍上来,背起刘初,轻手轻脚去了。
  “父皇,娘亲,”刘陌亦乖巧行礼,道,“陌儿亦回去睡了。”
  刘彻点点头,含笑看他去远了,这才看着阿娇问道,“葡萄尚是这几年才从西域传来,娇娇怎么会听过在葡萄架下看牛郎织女相会的传说?”
  阿娇低头,微笑道,“不过是说说,逗早早地。”
  一弯妩妩媚媚的上弦月升上中天,更深露重。刘彻拥着阿娇回殿,轻声道,“今日,昙姐向朕说,回长安后,自请往阳陵为父皇母后守陵。”
  阿娇心下便感慨,道,“昙姐生平坎坷,多遭磨难,心渐渐灰了,好生劝解,会缓过来的。”
  “朕也是这样觉得,”刘彻淡淡一笑,语气有些沉重,“朕和母后亏欠昙姐甚多,如今皇姐回来,朕定要补偿,朕思忖着,反正昙姐与那些匈奴人并没有真感情,不妨为她再择一门亲事,也好宽慰宽慰她。”
  “哦?也好,”阿娇心不在焉地问道,“那陛下看中谁了?”
  刘彻看着她,目光有些研判,一字一字道,“长信候。”
  “师兄?”阿娇脱口道,有些震惊。
  “不错。”刘彻垂眸,掩住眸底的思索,道,“昙姐是为长信候所救,这份情分,不是别人可以比地。”
  “可是,”阿娇扬眉看着他,迟疑问道,“平阳长公主不是有意……”
  刘彻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本来朕亦心许婧姐,但是,……,也只能让婧姐让一步了。”
  比起心机深重地平阳长公主,阿娇自然更欣赏刘昙一些。只是,一段姻缘的缔结,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幸福地。
  柳裔,她便皱了眉,柳裔自己愿意与否呢?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五:白头回首相看迟】

  第二次河西战役大捷,刘彻很是高兴,吩咐下去,运送一批美酒食物到前线犒赏冠军候霍去病。
  这一日,刘彻从悉堂殿回来,到了殿门,便听见陈阿娇清郎的声音,道,“陛下宠爱霍去病,赏下的美酒是淮南闻名的桃花妆。你的霍哥哥在回师张掖附近,遇到了护送御赏的队伍。霍去病倒也是极豪气的,言道,美酒虽多,却不能让三军将士都一沐陛下天恩。传了令下去,将三大车美酒统统倾入河中。与三军将士共饮河水。众将士佩服感激,后来,那个地方便被人称为酒泉。”
  刘初遥想着当时情景,甚为向往,道,“那霍哥哥是极厉害的了?”
  陈阿娇含笑弯唇,道,“自然。”
  “娇娇倒是极喜欢去病。”刘彻负手进殿,淡淡道。
  “父皇,”刘初抬首,看见他,乖巧行礼。
  刘彻便含笑抚着她的额,道,“陌儿便要下学了。初儿去找哥哥吧。”
  阿娇待看着刘初去远了,这才含笑道,“自然,霍去病几战皆大捷,总是称的上英雄的。”
  刘彻的眸色便深了一些,道,“朕以为……娇娇心胸倒是越发宽广,那么娇娇以为卫青如何?”
  阿娇抬眉看着他,正色道,“阿娇的心胸一点也不宽广,阿娇看的过去霍去病,是因为霍去病性子桀骜,一心在战场上,与其他无涉。大将军自然也算是英雄,阿娇却首先看他是卫子夫的弟弟,因此无法将他当成英雄来尊敬。”
  “娇娇倒坦白。”刘彻不免有些讶然,道。
  “因为有时候,坦白比各怀心机要来的好。”阿娇垂眸。淡淡道。

  到了八月,炎热过去。初秋的清爽中,刘彻吩咐,回转长安。
  陈阿娇在宫车上叹了口气,相比于未央宫的尔虞我诈,至死方休。甘泉宫显然要清净地多。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每个人心中怎么想,宫车依旧粼粼向长安驰去。
  回到长门宫的第三天,陈皇后下令,宣长信候柳裔往长门宫一晤。
  “阿娇是如何与长信候柳裔相识?”在甘泉宫中,南宫长公主曾这样问阿娇。
  实情自然是不能说地,阿娇便微笑道,“当年阿娇流落在外。机缘巧合下,为长信候所救,感其恩德。便结为兄妹。”
  刘昙悠悠叹息一声,“阿娇毕竟有福缘。”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刘昙微微侧身。看着窗外悠悠郁郁地甘泉山,轻声道。“也感念陛下对我的情意。但刘昙残花败柳之身,实在不愿再谈婚嫁之事,也不愿意耽搁柳侯爷了。”

  身后,绿衣远远的看着长信候随着内侍走来的身影,躬身低声道,“娘娘,长信候到了。”
  阿娇醒过神来,抬头看见柳裔越发沉稳的面容。
  “臣柳裔,”他在亭下参拜,“参见陈娘娘。”
  陈阿娇淡淡一笑,道,“师兄免礼吧。”
  柳裔便起身,径直坐在对首,含笑道,“娘娘今日召唤微臣,不知何事吩咐?”
  阿娇挥退众人,独留下绿衣在身边伺候,道,“长信候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吧?”
  “是,”柳裔淡淡一笑,眉目疏朗,“愚兄痴长娘娘三载。”
  “可有意中人?”
  柳裔欲答并无,不知为何,心上却忽然闪过大漠上南宫长公主拽住摹歇死也不肯松手时,在风中飘零地单薄身影,不由有些迟疑。
  陈阿娇将这迟疑看在眼中,暗叹一声,起身道,“阿娇也不和师兄绕圈子说话。平阳长公主曾经隐讳的向阿娇提及,愿意与师兄共结连理,本来陛下也有意应允的。但南宫长公主归来后,陛下怜惜这位姐姐的遭遇,因为昙姐自归来后,一直伤痛王太后病逝,与人疏离,大约因为是师兄救了她,除了亲人之外,便只对师兄另眼相看一些。便属意将南宫长公主拖给师兄照顾。”
  “师兄自己的意思呢?”阿娇低下头去,道,“师兄若是两个人都不喜欢,阿娇自会为师兄斡旋,师兄不必勉强的。”
  柳裔却抬起头来,轻声道,“我并不是一个会勉强自己的人。”
  阿娇不免有些讶异,抬头问道,“那么,师兄的意思是?”
  “阿娇,”柳裔第一次直接唤阿娇的名字,却不看她,低声道,“这些年来,凭着我地地位财富,若是愿意,早可以三妻四妾了。你先别生气,”他淡淡笑道,“我和弘羊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一个希望,可以找到一个真正知心的人,携手度过此生。”
  “可是,阿娇,”柳裔回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你告诉我,爱是什么?”
  阿娇哑口,爱是什么,谁能够真正说的上来?而有爱,就一定能幸福么?
  “现在,我想试一试。”柳裔道,“从摹歇地飞马上救下她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喜欢她,但是,我怜惜她这一生所受地伤害。如果有机会能为她遮风挡雨,我想我会愿意地。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一定会幸福。但是,如果我没有这样做,我怕,我日后会遗憾的。”
  阿娇不免有些叹息,“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今日地决定,”她道,颦起眉,“可是,昙姐本身对这件婚事似乎没有太大的积极度。”
  “这便是我的问题了。”柳裔扬眉道,英姿焕发。

  阿娇并不清楚,柳裔是如何让刘昙回心转意的。当刘彻宣布赐婚旨意时,已经是元狩二年末了。
  这次不比年初皇帝嫁女。因为南宫长公主是昔日和亲匈奴的公主,在刘昙的坚持下,婚事并不铺张。参加地人也并不多。刘彻自然是携着阿娇参加了的。阿娇坐在刘彻身边,看着新人身上鲜艳灿烂的嫁衣。心下不知为何,有些伤感,却依旧真心地祝福。
  祝福这对新人,百年好合。
  祝福这位历经磨难的长公主,能够拥有一个幸福地下半生。
  新人夫妻交拜的时候。阿娇留意去看平阳长公主的神情,只觉得刘婧面上一片阴沉。
  她看上的柳裔已经娶了别人,那么,她会如何呢?
  当南宫长公主嫁入长信候府的时候,已经注定,长门宫又多了一块坚重地筹码。而这块筹码,似乎比她平阳长公主本身还要重。
  这样的情况下,刘婧似乎更加不可能回到卫家的阵营了。可是心高气傲的平阳长公主,如何忍受的下这样的屈辱?
  “看见他们。我也有些想成亲了。”桑弘羊饮下杯中酒,含笑道。
  “那你也可以尽快迎娶怡姜进门啊。她等你许久了。”阿娇微笑,坐在长廊上的栏杆上。仰头望天上的星辰,那么闪烁。那么美丽。仿佛触手可及,真的伸出手去。却又远在天涯。
  “这些年,与她打打闹闹,”桑弘羊微微一笑,也不介意,道,“也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只是还有那么些不肯定,就是她了吗?说到底,我并没有柳兄果决。”
  众人体恤这位饱经忧患令人尊敬地新娘,并没有起哄闹洞房,还这对新人一片清净。
  “娇娇,”回宫的宫车上,刘彻明显的察觉到阿娇地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了?”
  阿娇抬起头来,敷衍道,“我在想,太后在天之灵若看见今天,必也会开心吧。”
  提到母亲,刘彻便沉静一些,道,“应该吧。”
  阿娇其实在想,刚刚在新房中,刘昙曾与她说的话。
  “阿娇,无论过去如何,人总是要向前看地。”彼时,刘昙尚盖着红盖头,轻轻道,“否则地话,人总是囿于过去的伤痛,便看不见新地幸福。这是柳裔告诉我的,我也想告诉你。”
  然后,柳裔进来新房,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红盖头下,刘昙笑靥如花。

  元狩二年冬十二月,长信候柳裔尚南宫长公主刘昙。
  长公主刘昙,孝景皇帝女,武皇帝胞姐。武帝幼时,匈奴军臣单于叩关,帝无奈,以帝女南宫和亲。军臣乃罢。
  军臣单于没,单于幼弟伊雉斜立,匈奴习俗,父死,子继其孥。长公主含憾随伊雉斜。
  武皇帝尝数与匈奴战,皆捷。元狩二年四月,长信候携万骑千里奔袭,至漠北王庭,南宫长公主乃归。
  长信候与长公主夫妻和睦恩爱,长公主因昔年大漠事,终生体弱,未能为长信候育子。曾请长信候纳妾延续子嗣,长信候不应。元鼎五年,南宫长公主逝。长信候终生未续娶,一应侍妾俱无。世人皆叹。
  ----《汉书长信候柳裔传》

  阿娇叹了口气,依在刘彻怀里,昙姐,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今天那个执起你手的人,并不是昔日伤害你的那个。
  到了如今,她亦能信,她与刘彻之间,彼此是有爱的。只是,这份爱参杂着太多,早就失去了爱的本意,看不见幸福的所在。
  其实,她若是肯装着傻,也就勉强可以在现在的专宠里,当作自己是幸福的了。只是做不到,只能一直清醒的在一边看,看着身边的那个人,什么时候翻脸。
  她亦不知道为何,似乎在潜意识里认定,终有一日,这样的局面会到来。然后在那天到来之际,微笑着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真的没有不爱你,只是用尽全力也不能让自己相信你的爱。时光轻逝如水,也许可以冲淡怨痛,但是,如何让一颗曾被伤害的心,去毫无防备的亲近那个当初伤害她的人?
  很多年后,当南宫长公主缠绵病榻的时候,曾经握着她的手,叹道,“我亦曾想过,若是,早些年遇见他,会不会让他幸福一点?”
  阿娇想,柳裔大约已经是在幸福中了。
  哪怕是对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也是要错过的。
  彼时,她是大汉尊崇的公主,娇生惯养,他却是一介平民,甚至,不在一个时空。
  就算遇见,亦不可在一起。只怕,只是少女游街掀帘的一个瞬间,然后放下,冷酷的,擦肩而过。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六:昆明池上楼船盛】

  元狩二年秋,匈奴单于震怒于西面失败,欲杀浑邪王和休屠王。
  两王害怕,商量降汉。休屠王中途欲悔,浑邪王杀之,并其部落,共率4万余人降汉。五属国纳其部众。汉从此遂占有河间地,断匈奴西路。
  一同归汉的,还有休屠王王子金日,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时年十四。没有人料想的到,这个此时不起眼的匈奴少年,日后竟成为大汉朝廷的一方重臣。
  霍去病处理了浑邪王的降汉后,荣归长安。皇帝嘉其巨功,封赏无数。霍去病年已弱冠,其母卫少儿欲为其操办婚事,与卫皇后最终挑了三名长安贵戚中家世最显赫的少女,反复斟酌。宣室殿却传来消息,皇帝欲为霍去病在长安城建一座府邸,霍去病不受,言,“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上闻言一笑,赞其气魄,作罢。
  卫少儿愕然良久,苦笑不已。
  元狩三年初,当清凉殿里报上来,婕妤王沁馨病故时,椒房殿里,卫子夫的步伐一顿,良久方道,“知道了。”
  未央宫里,一个失宠妃嫔的故去,犹如渭水河里的一滴雨水,了无痕迹。
  卫子夫心中便有兔死狐悲之感,吩咐道,“无论如何,还是得向陛下说一声。”
  然而刘彻传回来的吩咐颇为冷漠,只是道。“将皇三子刘闳交给刑轻娥抚养。”
  皇三子刘闳,今年不过四岁,尚在呀呀学语中。未央宫里品级稍高一些的妃嫔。只有刑箬不曾育子,交给她抚养。倒也两全其美。只是有些寒心,曾经盛宠如斯的王沁馨,孤零零的死去,陛下连问也没有问一声。
  元狩三年二月,王沁馨以婕妤品级下葬。元狩三年三月。根据当年博望候张骞地建议,派往寻找从蜀地通往身毒(今印度)的使臣返回长安,向皇帝禀告道,虽滇王友好,派人帮他们寻求通身毒之路,但耗时一年多,在大理洱海附近,被昆明族所阻,最终功败垂成。
  刘彻便觉得大汉的尊严被严重冒犯。极怒之下,欲要发军征讨。终被丞相李蔡阻住,言昆明族伴水而居。善水战,汉军却只习陆战。若真地发军。就算最后征讨下来,也必是损失惨重。其时满朝文武心中。已经觉得为了张骞一个希望渺茫的建议,朝廷已经花费了太多地人力物力,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只是陛下乾纲独断,俱不能言。
  晚上回长门宫时,刘彻尚不解气,恨恨道,“朕执政多年,连铁血善战的匈奴,都能攻克,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昆明族?”
  阿娇心中一动,便知刘彻苦苦探寻的,便是日后的南方之路——蜀身毒道了。若是此事能早成,开通对外贸易,对大汉,实在是有莫大地好处,也就难怪桑弘羊对此事如是热衷。
  汉朝虽无后宫不能干政的定例,但阿娇深知西汉诸位皇帝对诸吕乱权的忌讳,不好说些什么,只淡淡道,“陛下定是有办法的。”
  第二日,刘彻在宣室殿召见长平候卫青,长信候柳裔,以及冠军候霍去病,商讨训练水军之事。
  “亦不是不可,”卫青面有难色道,“只是训练水军,总是要有个能够容纳千万人的江湖的。而长安附近,似乎并没有适合的地方。”
  刘彻微微皱眉,转眼瞥见长信候柳裔若有所思的神情,便问道,“柳卿有何想法么?”
  柳裔拱手微笑道,“臣相信,陛下已有定见,何须微臣多言。”
  刘彻咬牙道,“那些昆明族蛮夷小辈,胆敢挑衅我大汉天威,征伐是必要的。朕欲在上林苑内按洱海形状人工凿出一座池子出来,操练水军。三五载后,即可平夷。”
  这个想法实在有些疯狂而奢侈,除了柳裔,卫青,霍去病都有些动容,霍去病忍不住道,“不必这样,最多将水军拉地远一些操练不就可以了?”
  卫青心中一紧,自己这位外甥,少年得志,又向来极是受君王宠爱,向来是想什么说什么,大约不明白,这个君王若是决定了什么事,是无论花费多少人力物力都要做到的,拱手道,“去病年幼,他的话,陛下不必介怀。”
  霍去病不满地看了卫青一眼,然而毕竟未再反对,低下头去。刘彻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朕主意已定,你们各自下去,挑一些适合水战的士兵上来。到昆明池凿完之时,朕要见到三千水军。”
  三人便应道,“诺。”
  开凿昆明池,需要大批经费。挥退卫青三人后,刘彻冷下神色,吩咐道,“召大司农桑弘羊进来。”
  桑弘羊本在宣室殿外候着,闻言进殿,参拜道,“臣桑弘羊见过陛下。”
  “起来吧,”刘彻不经意地吩咐道。“桑卿,朕问你,朕欲在上林苑里凿一座周四十里,形类洱海地池子,大约资费多少?”
  桑弘羊便领命,在心中计量已定,禀道,“大约要三铢钱十万贯。”
  这虽然不是一笔小数目,但还是比刘彻心中预计要少上不少。刘彻不免有些讶异,“弘羊估算准了?”
  桑弘羊便微笑道,“其实就算花费多一些,也是值得的。陛下大约知道,长安周边虽有渭水,但京城繁华。饮水仍然有些匮乏。若自沣河上游引水,形成人工湖泊,上林苑地势高。水自动自动流向长安,则亦可保证长安城用水。单凭此点。便是费上再多地钱也是值得的。”
  刘彻抬眉盯着他,道,“桑卿想的倒是周到。”
  桑弘羊拱手谦恭道,“臣为主忧,乃是份内事。”
  昆明池地开凿。在桑弘羊的统筹指挥下,井井有条的进行着。
  陈阿娇暗地里猜地到,桑弘羊化用了不少日后的先进知识,至少使这次开凿昆明池,没有被骂劳民伤财太狠。
  元狩三年里,刘彻下令设乐府,由司马相如负责,在天下搜集民歌。
  转眼到了元狩四年,昆明池一应完工。刘彻携陈阿娇往上林苑观看。阿娇必须承认,昆明池是极美地。水波荡漾,天光云影。沿池环绕着亭台楼阁,精致华美。坐在船上。一眼望去。心旷神怡。单从此看来,无论用的是什么理由。在刘彻心目中,最重要还是自己日后的游乐吧。
  刘彻下令,打造了数艘巨型楼船,供水军日夜操练。
  陈阿娇私下有些担忧,询问柳裔道,“昔日曹操也曾筑玄武池练水军,江东一战依旧大败,人工湖泊虽好,到底没有风浪。真的练的出精湛地水军来么?”
  柳裔淡淡一笑道,“不过是小小的昆明族,这样尽够了。”
  元狩四年夏,大将军卫青与冠军候霍去病各领骑兵5万,兵分两路北击匈奴。
  这便是汉匈战争史上,最波澜壮阔惨烈的一章,漠北之战了。
  霍去病出代郡,北越大漠,同匈奴左贤王部遭遇,经激战,匈奴北逃。霍去病率部猛追,至狼居青山和北海,俘王三人,将军、相国以下7万余人。此役霍去病深入两千余里,匈奴远走、漠南漠北皆肃。
  卫青出定襄击匈奴。深入漠北、犁廷扫穴、寻歼主力,与匈奴单于相遇,鏖战之下,单于挥刀自尽。
  至此,匈奴再无与汉一战之力。

  元狩四年秋,大司农桑弘羊领上命,罢三铢钱,铸五铢钱。此后,大汉上下举国用新币。(注:此处较历史上提前了一年)。市井中常见的油壁车,缓缓驶向长安城东墙宣平门,在一户高宅大院前停下。掀帘的女孩高声唤道,“婆婆。”衣着虽素,料子却是极贵重的蜀锦,一匹便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收成。大约十岁左右,眉宇秀丽,透着一丝尊贵之气。经过的街坊偷偷打量,窃窃私语的猜测着这两位客人地身份,却都不中。
  经过这么多年的优渥生活,岁月虽无情,却没有在申大娘身上印下太多痕迹。见了阿娇母女,自是高兴,却不免有些忧心,上下打量了好久,方牵起阿娇的手,皱眉道,“阿娇,干娘有桑大人他们照顾,你身份贵重,其实不必亲自来看我地。自元狩二年从甘泉宫回来后,陈阿娇便多少能够自由出宫些,偶尔亦来探望干娘,解解申大娘独自生活的孤寂。
  “怎么会呢?”一旁,刘初笑盈盈地道,“你是婆婆么。”
  便有下人上来奉茶,阿娇微笑接过道,“奉嘉不在,阿娇常来陪陪干娘,不好么。”
  奉嘉便是申虎弱冠后,萧方为其取地字。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她虽曾冀望申虎随柳裔从军,助柳裔一臂之力。但申虎一心向武,对战场并无向往之心,她便也不相强。当年在唐古拉山,申虎学武本就比阿娇用心,这些年来,随着郭解在外游荡,大约更是精湛罢。
  只是阿娇有时候会想,申虎可以依着自己的心思选择生活。自己地陌儿却只能一步一步的,向着那个温和精明的皇子,走去。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是否,陌儿也更愿意做一个纵剑天涯的游侠呢?
  一日一日的。将当初踏遍天涯地豪情,埋葬在那座锦绣深宫。
  “阿娇,”申大娘似看透了她的心思。叹慰道,“你有着尊贵的身份。和他们不同。而且,一个女子,总不好像他们一样在外当甚么游侠吧。”
  她便将那些晦涩地事情抛到脑后,微笑道,“不提这些了。今天我来当个孝顺女儿,下厨给干娘做菜吧。”
  “这……”申大娘刚要劝阻,刘初就欢呼道,“太好了。婆婆你不知道,娘亲极少肯下厨的,我和哥哥已经记着好久了。”
  阿娇又好气又好笑,抓着刘初道,“你过来给娘当下手吧。顺便也该学学下厨了。”
  刘初愕然挣扎,“我是大汉公主。为什么要学,学了做给谁吃呢?”
  伺候在一边地婢女乃是新进,听着这个惊人的身份。吃了一惊,不知是真是假。一时间怔在一边。看着二人去远了,上前轻轻问道。“老夫人……?”
  申大娘轻轻回过身来,望着她,肃声道,“清容,陈娘娘母女的身份,你若是说了出去……”
  清容一向觉得伺候着的这个主子性情和蔼,但这一瞬间,看着她沉下的容颜,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屈膝道,“清容知道了。”
  灶房里不时传来刘初清脆的声音,“是先下油么?”
  “哎呀呀,加多少水呢?”
  “怎么切菜?”阿娇抓狂的声音,“闭嘴,……孺子不可教也。”
  “老夫人,”管家轻轻穿过长廊,来到大堂,向申大娘禀道,“门外来了一辆车,车上人说是姓王的公子,来找小姐的。”
  申大娘想了想道,“请他们进来吧。你去通知小姐一声。”
  管家低声应道,“是。”
  门房领了命出来,微笑道,“公子请进吧。”
  车内传来男子轻轻应声,黑衣男子下得车来,瞥过门房一眼,门房只觉得浑身一冷,便不敢抬头再看。
  一边,杨得意微笑道,“就是这里了。”
  “申夫人。”大堂上,刘彻颔首为礼,道,“打扰了。”
  申大娘有礼应道,“不会。不知公子与……小妇人义女是?”
  身后,刘初行过长廊,远远望见,欢喜唤道,“父……爹爹。”
  申大娘只觉得浑身一颤,瞬间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脸色渐渐变了。
  刘彻微笑回首,接住刘初,问道,“你和你娘在做什么?”
  “娘亲今天下厨哦,”刘初不免眉飞色舞的道,“我帮娘亲打下手,”脸色一垮,伸出手来,指着道,“被油溅到了,娘亲还说我,孺子不可教。”
  刘彻不免失笑,看着门外的阿娇。阿娇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面上尚有几分讶异。
  “朕……我今日本来便打算出来的,听说你和初儿在此,便过来看看。”
  阿娇点点头,心知期门军大约已经暗中在申府外了。向着下人吩咐道,“你们先下去了。”
  离去前,清容不免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英俊尊贵地男子,便是大汉的帝王么?
  “有倒是来的早不如来地巧,”杨得意在一边微笑道,“正巧碰上夫人亲自下厨呢。”
  刘彻微笑着看着阿娇,道,“我也没有看你在长门下过厨的。”
  阿娇不免傻笑,道,“我懒么,能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呢?”
  不知道为什么,刘彻心中仿佛划过一抹淡淡地失望。明明阿娇已经在他地身边了,他却有一种错觉,她的心思,尚缥缈在别处。念及此,面色不免沉下几分。却颔首道,“大娘昔日对内子地救命之恩,我在此谢过了。”
  申大娘惊道,“不敢当。……其实娘娘美丽良善,大约人人见了都是愿意善待的。”
  刘彻淡淡道,“朕知道。”
  菜上上来,倒是色香味俱全,连清欢楼都难以望其项背。刘彻却不免忆起阿娇流落出宫后他们第一次相逢在闻乐楼时的景况。虽然如今闻乐楼江河日下。当年在长安城却是极富盛名的。那一次在闻乐楼,亦是阿娇亲自下厨,他却不知坐在对面的是她。
  如果是他记忆中地阿娇,受了偌大委屈。又兼身怀帝裔,见了他,不该是哭闹诉苦,而不是冷静的在一边,分析着利益得失么?
  到底是从前的阿娇一直在面上单一。心底计量,还是如今地,他望着身边的她,心中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地忧虑,聪明的能够抽身出来,静看一切得失?
  申府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刘彻不免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管家进来禀道。“门外来了个方士,胡言乱语,说什么宅子上方紫气粼粼。必有极贵之人。”言下嗤笑,竟是不信之意。
  刘彻闻言愕然。他今日来申府。的确是临时起意,连自己先前都不曾想到的。那么。莫非此人的确有通神之能?
  “让他进来罢。”刘彻淡淡吩咐道,多年地帝王生涯,让他习惯的以命令的口吻说话,忘了自己的做客身份。管家有些奇怪,但慑于刘彻身上的气势,应声道是。
  “贫道姓李,旁人唤我少翁。”方士在堂下打了个稽首,抬其头来,衣裳虽落拓,形容间却透出一丝奇伟来。望着刘彻道,“陛下在此,少翁有礼了。”
  陈阿娇微微皱了眉,记得刘彻后半生,笃信方士,为求长生之道,耗费无数。大约就是从这位李少翁开始罢?
  “李先生有何本事?”刘彻问。
  “贫道能致人精魂。”
  “朕并无欲见之人。”刘彻淡淡道。李少翁不免愕然。
  阿娇眨了眨眼,唤过刘初,交待了几句话。刘初点点头,跳下来,走到李少翁面前,伸出双手,问道,“李先生若能通神,我有一只手中抓了一颗金瓜子,先生可否猜出是哪一颗?”
  “这位也是贵人,想来是帝女吧。”李少翁微笑道,“惜呼从面相上看,命途多舛,好在终能善了。”
  虽然心下认定此人不过是投机之徒,陈阿娇面色依旧不免沉下,冷笑道,“多谢对小女关心,先生还是先猜一猜吧。”
  李少翁见刘彻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咬牙破釜沉舟道,“左。”
  刘初面上泛起欢愉的微笑,道,“先生确定?”
  “自然确定……在右了。右为尊者。公主,少翁说的可对?”
  刘初噗哧一笑,眼中流露着难解的光芒。李少翁看的心惊,他适才说地虽然是随机胡诌,但女子早慧,的确易损心脉。
  “李先生,”刘彻垂下眸,道,“先生这回看清了?”
  “是,陛下。”李少翁转向刘彻,跪下道,“公主两手俱无一物,所谓金瓜子一说,不过是娘娘想要试试少翁。娘娘,”他看着陈阿娇,道,“少翁说的,可对?”
  陈阿娇微微一笑,吩咐道,“早早,将手张开给李先生看看。”
  “是。”刘初清澈答道,摊开两手。
  她地左手上,赫然躺着一粒金瓜子。
  刘彻勃然大怒,寒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朕来此的?”
  李少翁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上。
  “陛下,”阿娇轻声提醒道,“这里是申府。”刘彻这才醒神,吩咐道,“将他押往廷尉府,交张汤审讯。”
  两个侍卫应了一声是,上前将李少翁拿下。
  “娇娇,”刘彻看着阿娇,忽然问道,“娇娇信这世上真地有能通神之人么?”
  阿娇不免一怔,若是在从前,她自然是说不信地。可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怪地际遇,以及元光六年生产之前那场似真似幻的梦,都让她此时不能斩钉截铁的说出个不来。
  “也许,”阿娇斟酌着,“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但阿娇更相信,这世上,欺世盗名的人更多。”
  就如李少翁。
  元狩四年末,内廷吏张汤回报,李少翁在廷尉府自尽,此前曾交待,是在元朔五年钟鼓楼上见过陛下一面,那天在街上认出,意欲一博功名富贵,却不料功败身死。


【第五卷:血泪封沙 八十七:李家有女初长成】

  元狩五年,刘彻在上林苑做柏梁台,高数十丈,因以香柏为殿梁,由此得名。从柏梁台上俯瞰,上林风光,尽收眼底。
  柏梁台建成之日,刘彻于上设宴宴请朝中臣子,阿娇陪同。
  “今日宴上,不论君臣,只论文才。”刘彻兴致颇高,言道,“每人做一句七言诗,以诗述职,能七言者始得上坐。”皇帝开了口,又并不是太难的事,众人便都附和。阿娇含笑在一边看,道,“你们做诗吧,我便不参合了。”
  刘彻便言,“日月星辰和四时。”
  众人按座位叙,依次是:
  骖驾驷马从梁来。(梁王)
  郡国士马羽林材,(大将军)
  总领天下诚难治。(丞相)
  和抚四夷不易哉,(大将军)
  刀笔之吏臣执之。(御史大夫)
  撞钟伐鼓声中诗,(太常)
  宗室广大日益滋。(宗正)
  周卫交戟禁不时,(卫尉)
  总领从官柏梁台。(光禄勋)
  平理请谳决嫌疑,(廷尉)
  修饰舆马待驾来。(太仆)
  郡国吏功差次之,(大鸿胪)
  乘舆御物主治之。(少府)
  陈粟万石扬以箕,(大司农)
  徼道宫下随讨治。(执金吾)
  三辅盗贼天下危,(左冯翊)
  盗阻南山为民灾。(右扶风)
  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
  椒房率更领其材。(詹事)
  蛮夷朝贺常会期,(典属国)
  柱栌相枝持。(大匠)
  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
  走狗逐兔张罘。(上林令)
  齿妃女唇甘如饴,(郭舍人)
  东方朔最后道,“迫窘诘屈几穷哉。”起身向阿娇拱手道。“臣闻陈娘娘亦是当世才女,值此叙诗之会。娘娘怎可不赋诗一句?”
  众朝臣皆知这些年来陛下对陈娘娘的专宠,点头附和。刘彻亦微笑着看着阿娇,目光灼灼。阿娇无奈道,“我若真做了,你可莫生气。”
  刘彻嗤笑。“朕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身后的侍女上前将酒盅斟满,阿娇抿了一口,道,“长门寂寂车马稀。”
  刘彻一怔,面上笑容便慢慢淡了。
  “陛下,”杨得意走过来,轻声道,“司马相如求见。”
  刘彻把玩着手上夜光杯,漫不经心道。“宣他上来吧。”
  须臾,司马相如上得前来,参拜后禀道。“臣奉命总领乐府,采集各地歌谣并整理、制订乐谱。历时两年。终有小成。”
  “哦?”刘彻不免有了些兴趣,瞥了阿娇一眼。懒懒道,“正逢今日设宴,便着人唱两首助兴吧。”
  司马相如含笑应道,“是。”回身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个蓝衣宫廷乐师捧琴而入,参拜道,“参见陛下,陈娘娘,各位大人。”
  刘彻点点头,道,“拣几首弹唱吧。”
  蓝衣乐师低首应了一声是。早有宫人为之在一边设起琴座。他便安坐在上抚琴。琴声泠泠作响,阿娇便听得他技巧之绚,犹在卓文君之上。起调激昂,犹如千军万马奔腾,只是琴音虽中正,到底没有卓文君那一丝清渺的情思倾在里面,略略逊了一筹。
  琴音忽然低了下去,略略夹杂了一丝哀婉。
  他唱地是汉乐府中闻名的一首,“战城南可食。为我谓乌:
  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俯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歌声清亮,慷慨有声,有踏马匈奴之豪,易水人去之悲。刘彻亦不觉赞了一声好字。道,“朕倒不知道乐府乐师中有这样的人才,你叫什么名字?”
  蓝衣乐师便起身跪道,“小人乐府三等乐师李延年,叩谢陛下赞赏。”
  “李延年?”陈阿娇不免一怔,这才仔细打量着台上跪着地此人。
  “是,陈娘娘。”李延年向阿娇见礼,这才抬其头来,态度不卑不亢。神采虽不及萧方,但光华内敛,容颜柔美,一根蓝色的发带系着发,玉树临风。
  这,就是倾国倾城地李夫人的兄长啊。
  阿娇在心里默默计量,似乎,那位汉武朝第一宠妃,已经到了出场的年龄了。
  “娇娇,”刘彻不免侧过身,问道,“怎么了?”
  “没事。”阿娇微微一笑,问道,“李乐师是否有个妹妹?”
  李延年一怔,恭敬禀道,“是的。”
  “多大年纪?”
  “今年刚满十岁。”
  “唔,”阿娇沉吟,见了刘彻探究的神色,微笑道,“我只是想,像李乐师这样地人才,他的妹妹,必是绝色的人儿了。”
  李延年迟疑半响,终道,“怎及的上娘娘风采。”
  “李姑娘芳华正茂,”阿娇微微一笑,道,“可许了人没有?”
  “并未。”李延年垂下眸去,道,“本来前些年,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该为她打算了。但平阳长公主见其投缘,要了去陪她解闷。这是妹妹的福祉,但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凭着对自家姐姐的了解,刘彻便全盘通透。冷哼一声,淡淡道,“下去吧。”
  李延年叩首谢恩,躬身退下。
  刘彻望着陈阿娇悠然的神情,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怒火喷涌,道,“娇娇总是对朕没有疑虑么?”
  她怔了一下,道,“阿娇不敢。”
  刘彻弗然起身,拂袖而去,帝王黑色尊贵地冕袍便在众人视野里拖曳出一个不善地背影。
  从元朔六年陈皇后归长门,这是第一次,陛下表现出对陈皇后的怒意。
  陈阿娇在台上众臣地疑虑中依旧淡淡微笑。仿佛刚才九五之尊地怒意于她不过是梁上地一抹灰尘。“各位便先散了吧。”她起身道,转身便下了台。
  从柏梁台便可以看见昆明池,浩瀚缥缈。水色如烟,尚有水军操练。杀伐声声。
  “陈娘娘。”青衣内侍悄悄走来,低声禀道。“陛下回信合殿去了。”
  陈阿娇颔首,道,“知道了。”
  信合殿是上林苑地主殿,历来陛下来到上林苑地居所。这次阿娇随刘彻前来,亦居与此。
  回到信合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宫人们在殿上点了两排长烛。照地宫殿富丽堂皇,亮如白昼。
  “娇娇,”刘彻闭了目,问道,“你觉得,朕会带回另一个卫子夫?”
  阿娇伸了手,由侍女服饰换了衣裳。闻言不由一顿,半响道,“陛下性子喜新厌旧,阿娇是知道地。”
  建元二年,由于卫子夫的出现,琴瑟相和的帝后间出现了的一道裂痕。
  刘彻轻轻揽过阿娇,淡淡道,“有时候,朕宁愿你像当年那样哭闹。”至少证明,朕真的拥有你。
  阿娇不免嗤笑,“陛下倒真是矛盾。当年我哭闹,可是惹陛下厌弃的很啊。”
  刘彻便不言语,吻上阿娇的颈。阿娇本能的一瑟,便察觉出他隐隐的怒气来。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永远失去了。
  上林苑地事,不久,平阳长公主便获悉,坐在平阳侯府中,皱了眉。
  “娘亲。”平阳候曹襄进来,道,“娘亲,末儿有喜,孩儿让她静养,府里的事,便烦劳娘亲了。”
  刘末是梁王嫡女,前些年由平阳长公主与梁王作主,为她与曹襄完了婚,也算是缔结一门亲家。刘婧对这个儿媳妇还算满意,精明能干,也容的下曹襄先前地侍妾,只是一直没有嫡子。如今怀孕,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知道了。”刘婧皱眉道,“你去唤妍儿来。元狩二年的事,虽然知情地人不多,刘婧却视之为辱。虽然后来刘彻又赏下不少东西,以示对她这个长姐情分不变,但心高气傲如她,如何咽地下这口气。处心积虑寻找能够压下陈阿娇美貌的女子,终于不负有心人,寻到了李延年之妹李妍。调教许久,只等着到了明年,就可以献给弟弟。凭着她对弟弟地了解,刘彻性子情薄,虽然如今迷恋阿娇。但阿娇毕竟年纪不轻,终有一日会遭厌弃。而李妍的年轻貌美,便是得到刘彻宠幸的最佳武器。
  如果两条路都不通,刘婧握紧了拳,我平阳便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开出第三条路来。
  诚然,李妍不可能再步上陈阿娇与卫子夫那样的高度。但,卫子夫如今已势衰。而阿娇,刘婧相信,只要刘彻加诸阿娇身上的宠爱不再,陈阿娇,会跌的比元光五年更惨。
  陈阿娇,刘婧淡淡微笑,我能够送上卫子夫,毁了你第一次。就能够送上李妍,毁你第二次。
  “长公主,”帘外传来女子娇如莺啼的声音,一双雪白柔荑掀开帘子。浅红色衣裳的少女翩然而入,抬起首来,容光硬生生衬的满室珠宝都黯上一分。
  纵然身为女子,刘婧亦不由为之心折。
  这样的女子,方称的上倾国倾城吧。
  只是,刘婧忆起上林苑里陈阿娇的问话。
  阿娇怎么会知道李妍的存在?
  难道,她费尽心思布下的这步棋,在别人眼底。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刘婧不免仔细打量着这个女子,青春浓艳,眉目间显出的殷软当真可以折了男人的魂魄。只是,和陈阿娇相比呢?
  她想起了记忆中云淡风轻的清艳女子,不由得有点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