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9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95 - 98

【第95章】 换你回岸边

    给秦慈岩整理毕生所学著述是需要大量时间的一件事。
    而医生们往往很忙,谢清呈因为服药的原因,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一心多用。他考虑了一番,最后和李若秋商量,打算离开医院,去大学里当一名老师。
    李若秋那时候已经对谢清呈感情淡了,她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认识了她后来出轨的那个有妇之夫,因此对谢清呈也不那么在意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谢清呈向来是个极负责的人,他和李若秋结婚,是在决定服用RN-13的缓释药,当个正常人之后。如果他只活到40岁就会死,或者他的疾病控制不住,他是不会连累一个柔弱的女性的。
    他虽然感情上很有些淡漠,但已经尽力地在活成一个正常人,只是李若秋追求的是炙热的爱情。那是谢清呈给不了她的。
    其实谢清呈那时候也有想过,如果自己去了高校,寒暑假的时候总能多一些时间陪伴妻子,虽然他不懂浪漫,但看看电影,逛逛马路,总也都是他能做到的,在他看来,也是他应该去履行的义务。
    辞呈已经打好了,随时都可以交上去。
    可就在这时,沪一医院发生了一些让谢清呈暂缓了辞职进程的事。
    “这些安保措施为什么要撤掉?”
    “哦,这个啊。”正在忙着把入口处扫描仪拆卸的工作人员挠挠头,“不知道,好像是因为记者采访?”
    “记者采访不该支持医院在秦慈岩事件后加大安保力度吗?”
    另一个工人更八卦一点,见谢清呈有兴趣和他们交流,便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那个记者有点子啊,他觉得别人报道过的东西没写头了。人家就想了个全新角度看问题,你瞧,他这篇特约评论的热度有多高。”
    说着就把自己脏兮兮沾着机油的手机递给了谢清呈。
    谢清呈拿来一看,是当时某大型门户网站。头条就是一篇社会热评,旁边还刊着特约评论员的照片,那是个粗脖子的男人,戴着副眼镜,面目看似慈祥,但仔细瞧来透着股阴狠劲。
    谢清呈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花了几分钟把这篇评论仔细读完了。
    不得不说,文字有时候是比肢体暴力可怖得多的东西。窄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那记者评论员从另一角度出发,写了医院加强了安保力度之后,病人们就医更增麻烦痛苦。
    “无论是孕妇孩童,还是耄耋老人,都必须要在医院入口处接受检查,医院门口往往长龙大排。记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纠缠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虑地等待着,不禁反思,保护医护人员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国家提倡的便民服务,尤其是医疗便民服务,是否成了一句空谈?医院又是否矫枉过正了呢?”
    那报道看似语气平和,但抛出了许多足以煽动人心的论点。
    谢清呈不是傻子,他读的很明白。
    秦慈岩被医闹者杀害后,沪一医院的安保措施进行了大升级,确实遭到了诟病。院方原本是想先这样过渡,再慢慢地把安检便利性提高上去,谁成想一纸特约评论,竟激起浪千层,尤其那些病人满面愁容地在门口撑着伞等着依次进入的照片,在网络上以极快的速度传播起来。
    沪医的领导担心被约谈,便把门口暂设的检测仪给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舆论风险,当然,对医生也有交代,医院内巡逻的保安数量仍旧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这样安抚医生们的——“大家理解一下,减少医患矛盾得从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个仪器。”
    于是这就成了虚无主义。
    谁不知道医患矛盾要从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么?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医生们来治疗的,人性若病,病至社会,那就需要有底线有理想的记者、艺术家、自媒体工作者……让他们投枪匕首,去叩问群体的良知,他们需要一个宽容的,接受百家争鸣的环境,去酿造出一剂可以医心的药引。这个过程会非常漫长,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泪,熬心耗命,需要不断向唯利是图的巨人掷出细小的石块,需要向愚昧、偏激、阴毒、仇恨等等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镞。
    而人类的文化,正是在愚昧与灵光,宽容与狭隘,人性与兽性的不断挣扎中,才于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溅血的足迹。
    恶果不是三两天就能生长的,摘除恶果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做到的。
    这个时候说“从根本上改变医患关系”而放弃对医生的保护,就是院方领导对愚昧的一种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说您这样不对,阿姨,请您耐心听我解释……”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从早上进诊室开始就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们都要向秦教授学习,在岗位上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鼓励善良,是永恒不败的真理。可如果到了鼓励牺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谢清呈在医院里静静地看着。
    医生们好像都变得很紧绷,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将他们困在一个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坛上,逼着他们把爱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职业后面。
    可那是没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责一个人永远无私,而应该去向对方的每一次无私心怀无限感激。但要清楚他们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事实却是,那段时间没有人再敢和病人产生冲突,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更可怜的是,许多尚且年轻的孩子……那些其实谢清呈应该称一声师弟师妹的秦慈岩的弟子。他们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岛上,只要别人抬出“秦慈岩就是这么做的”,任何辩论都成了无效的,他们无法从这孤岛中泅渡出来,到了最后,似乎连他们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忘记了自己除了医生之外,也是别人的父亲、母亲、孩子、爱人。
    谢清呈看到一个师妹在这种压力下不得不报名了远赴山区进行长达半年多的交流指导,可他知道她的母亲罹患肺癌,那是她最后与之相处的人世时光。
    他看到一个刚入职的师弟在手术失败后躲在角落里大哭发抖,却在这样的压力下反复责问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太差了,为什么他不能做到最好。
    他看着他们迫不得已,看着他们从迫不得已到内心麻木,看着他们从内心麻木到习以为常。
    他觉得心里很痛。
    太痛了。
    他想,这一切,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理解,感恩,宽容,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注定死在逼迫里?
    光明,希望,善良,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必须活在牺牲里?
    不。
    不该是这样的。
    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地活着,每一个生命都必须要去被尊重。牺牲是伟大的,却从来不该成为判断伟大的最终标绳,最高荣勋。
    珍视尊严,珍视生命,珍视每一种别人给予你的善良,说一声“谢谢你”,而不是说一句“我还要。”
    那才应当是事情正确的模样。
    谢清呈在孤岛外,看着孤岛内的师妹师弟,看着那些,他这辈子注定不会与之相认,得不到他们一句“师兄”的同袍们。
    他想,我能不能带你们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带你们离开。
    所以后来,他与那个女人商量着,演了一场荒唐的闹剧。闹剧里他是漩涡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断地下沉。他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他早已准备了几十遍的台词。
    他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曾经无数次步履匆匆走在这灰白色的楼层间的神经外科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在对导医台的护士说,如果病人的家属有任何事情,来找我就好,不要去找为这件事牵线搭桥的谢医生。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告诉他,病痛并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内心,只要活着,一切都能够被战胜。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撑着大伞从雨水里行来,向台阶上的自己伸出手,说,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个老医生问决定向过去彻底作别的自己——
    “小谢,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要文在手腕的伤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为我想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了。那个谢清呈已经死了,以后的我也会死去,一生的毁誉都会像写在水面上的字,最终消失不见掉。我只想对得起我所拥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确的事情。”
    老医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很好啊,人这一生,就是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屈服,都向着自己的心而活。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小谢,我觉得我没有救错你。”
    最后的最后,谢清呈看着燕州病房里,那个自己从车祸昏沉中醒来,第一次见到的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双和他父亲很相似的眼睛。
    谢清呈闭了闭眸子,复又睁开——
    他的面前是那个按着他的要求,在整个医院面前与他争吵撒泼的女人。
    他看着她,却不是看着她,他是看着秦慈岩的虚影,看着秦慈岩走过的地方,他终于开口了,他说——
    “在我看来,一个医生的命,远比一个精神病人的命来得更重要。”
    你的命,远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不让易北海第一个找到的人是我?
    我只不过是个病人,一个患者,一个活死人,一个普通人,一个在世上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的偷生者。
    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贵?
    他在漩涡中央深堕进去,不断地下沉……下沉……
    光线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争执结束。
    他已备受诟病,诽讥加身。
    可幸好医院因此又慌了神,担心会再有这样的医患矛盾激化。
    但那还不够……
    他想,那还不是最后一步。
    谢清呈最后站在评述职称的演讲台上,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人——
    他要辞职。
    他说,他怕了。
    他说,他畏惧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他不想在这个职位上失去性命,他还要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他知道,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是众矢之的。
    他要救赎的师弟师妹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他们将唾弃他,吵骂他,而他也会讽刺他们,刻薄他们,说他们的老师——
    他的恩师。
    他的半父。
    他今后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后,谢清呈都还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靠着怎样的狠心,把这四个字说的坚定狠毒,仿佛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职称牌,放回了绒布垫上。
    他抬起眼,说,这是我最后的选择。
    让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来的地方。
    只是你们今后不能再那么傻,要学会说不,要学会自护,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证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着才是。
    我的老师曾经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了我。现在到我用我的名声,来保护你们的时候了。希望你们今后……
    谢清呈闭上眼睛,大步离开了会议室,身后是一片惊涛骇浪般的哗然。
    希望你们今后,不必再用鲜血和生命,来换理想,赞美,与勋章。
    希望你们今后都能好好的。
    那想来,也是秦慈岩的毕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岩与世长辞的几个星期之后,谢清呈背负着懦夫之名,离开沪医医院。
    同月,因担心医生们因此事件出现的负面情绪,院方经谨慎考虑,会议研究,决定正面向社会回应医院安检设施的必要,重设保证医护人员安全的系统,并恳请患者谅解,允诺会将设备尽快升级改善,既不让患者久候,亦保护医护安全。
    而这些待遇,谢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个人回了陌雨巷,带着不解,争议,唾弃,怀疑。孤独地,离开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时,曾想成为一名警察。
    后来他的亲生父母死了,他为了追求真相,只能将过去的梦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伤疤。
    长大后,他成了一名医生。
    然而对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师离去了,他为了让后继者不必困于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归宿。
    他是坟里来的人。
    他终究又要回到坟里去。
    离职之后,谢清呈因为承受了精神上的极大痛苦和压力,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尽管以他一贯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药的帮助,他能够完美地控制自己,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但那一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谢清呈甚至一时也无法去高校求职。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静,他还是会崩溃的。
    而如果他崩溃了,他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会不会伤及妻子,妹妹,邻居……
    他自顾无长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岩整理著述上,只有在那些熟悉的笔触和文字里,他才能获得喘息和安宁。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怜,他也只能狠心割舍和抛下了。
    “所以我辞去了你私人医生一职。”
    冰冷的水库中,谢清呈轻声喃语,在死亡面前,他终究是说尽了这被他尘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选择了沉下心来,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而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我那时候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了……或许你从来都看不出来,你会觉得我装得很好,很冷静,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谢清呈顿了顿,刺骨的水仿佛要将他的生命就此凝结。
    “但我的心已经垮了。我的内核已经腐烂……我当时没有办法再教你任何东西了,贺予。我做了选择,做了放弃。”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听完了他讲的经过,好久好久都没有出声。
    空寂的摄影棚内,只有Celine Dion悠扬的歌声在回荡着。
    水位线一直在讲述这些往事的过程中,已经上升到了顶部,现在他们的头顶都已经碰着穹板了。再过几分钟,前面就是死亡。
    贺予最终轻声说:“所以……你原本打算把这些事情都带进坟墓里?”
    “是。”
    “你原本打算什么也不说。”
    “对。”
    “你……你看我这么难过,你看我一直在原处想找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可你自己就是,你却什么也不说,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贺予的眼眶终于是红了,他在水中逼视着谢清呈,在不断地质问着谢清呈,他的嗓音都沙哑了,不知是觉得荒谬,伤心,还是心痛,迷茫,“你只要告诉我一点点真相,我都可以理解你,我都能够放你走……我和你是这个社会中两个融不进去的人,谢清呈!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也是?你为什么不肯抱抱我,不肯让我也抱一抱你?你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但你什么都不说……”
    他的眼泪顺着脸庞淌落,滴到了池水之中。
    “我很冷啊……谢清呈,那么多年了,你不冷吗?你不冷吗……”
    他看着他,他想着谢清呈曾经和他有过的桩桩件件的对话。
    他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着。
    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这样哭过,哪怕面对死神,他也能够听着优雅的歌曲从容微笑着仰头迎去。
    可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着同类的。
    那个能够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来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边。
    谢清呈从前告诉他,让他靠着自己走出内心的阴影。
    谢清呈曾经问他,小鬼,你不疼吗。
    谢清呈曾在绝望中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告诉他只要活着,任何困难都是可以被趟过去的。
    你要……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
    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弃能战胜病魔的希望。
    这些话……这些话,他从前只当做是一个医生对一个患者的开解。
    可原来……
    可原来,那就是谢清呈自己的血泪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个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发出的悲鸣。
    那是谢清呈曾经跌跌撞撞走过的路,是他经历过的爱恨别离,是他伤口的血,眼中的泪。
    谢清呈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能说。
    只由着他……痴痴傻傻地站着。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鸣,在大海的孤岛之上,迟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以为自己是最后一头未死的异龙。可原来他祭台上的那个“人类”,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藏着和他同样可怖的翅膀。
    谢清呈……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说!!!
    贺予用力闭了闭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骂他了,他质问着他,怨恨着他,满心满腔的憎恨恼怒,伤心困苦。
    他说:“谢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这比你不告诉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讨厌死了我,才要在最后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你直到最后,才愿意告诉我,其实我从来不是一个人,是吗?”
    他骂着,出离愤怒着。
    可是最后,他又紧紧地抱住了谢清呈——
    在冷得让人发颤的冰水中。
    在窒得让人近乎无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里,在无人处,在生死前。
    濒死的恶龙紧紧抱着他,哭着,骂着,哀嚎着,却连指爪都在颤抖,却像要把谢清呈整个人都勒进自己的血肉之间。
    他们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两个人。
    在死亡来临前,其中一个终于卸下了假面,让另一个人看到他们相似的脸。
    在死亡来临之前,一个终于怜悯了另一个,告诉了他,原来世间他非孑然。
    大水最终淹没到了口鼻处,生死只在转瞬间。
    贺予通红着眼,深深地望了谢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宽宥,似深堕,那里面一时间有太多的情绪决堤,急于在这双眸子还能表达喜怒哀乐的时候,不辜负最后的自由。
    无尽夏,繁花里。
    伤痕累累的苍龙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背负着秘密的镣铐,背负的禁药的罪恶,化为人形,来到幼龙的身边。
    苍龙看着那个小小的,蜷坐在台阶上的孩子。犹如隔着多少年颠沛流离,痛苦挣扎的岁月,看着曾经的那个自己。
    他把化作人类模样的手,伸给幼龙。
    他幽镜般的眼瞳里,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说——
    “小鬼,你不疼吗?”
    他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锥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绝望之痛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谢清呈自己经历过那种能压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觉得自己一无所用,没有任何先驱者曾经活着走出过这片泥沼,不得不在这泥沼中了此残生。
    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贺予说,这是很疼的。
    他只能问。
    他记得从前那个医生,是怎样安慰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后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缩的幼龙。
    他知道贺予想要一个伴,想要一点来自同类的鼓舞。
    他不是没有丝毫的怜悯。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尚且残忍至此,又何况对贺予?他唯一的温柔成了他在贺继威聘书上签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还力所能及的时候,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陪伴他,开导他,他能给他的,也就这么一些帮助了。
    这是谢清呈剩下的最后一点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给贺予了。
    他为了真相,失去了梦想。
    为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为了战胜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又为了活下去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的平静和安详。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归宿,失去了警衔后又失去了白衣,为了保护那些甚至都不识得他的师弟师妹们,他甚至连最后容身的讲坛也要被驱逐下,连一张书桌都要失去。
    他这一生,从那个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永失安宁。
    甚至为了头脑的清明,他连生而为人最基本的情绪,他也不得不献祭掉——他不停地告诉贺予“要冷静”。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那是血肉模糊的苍龙在告诉小小的龙崽,在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上,怎样才能走的最远。
    那是守护着他自己跋涉过那样遥山远水的咒语。
    他希望他能明白。
    就这么多了……他有的东西,他还剩的东西。
    他把陪伴给了谢雪,把勇气给了陈慢,把孝顺给了黎姨,把感恩给了秦老。
    他把保护给了医生。把知识给了学子。
    还留一具病躯,可以收敛剩下的罪恶,不解,秘密,痛苦,谩骂——他把它们安放在这具身体里。
    他把这病躯留给自己。
    而这病躯的经历,他一生所遭受的苦难,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没有用的,唯独对贺予而言不是。
    所以,他把经验留给了贺予。
    那是他拆干净了自己的血肉骨头后,身上最后剩下的,也是唯一可以再馈赠给人的东西。
    虽然贺予不怎么领情,总是不要,总是觉得他说的是错的,是不理解,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确实不能再说的更多,更赤裸了。
    他从未打算与之相认,唯有此时此刻,死亡在他们两人面前降临。苍龙将和幼龙一同赴死,他才在这一刻终于化出庞然羽翅,抻展棘尾龙首,抖落满身尘埃,从凡人的躯体中破茧而出,在孤岛上发出撼颤人心的悲鸣。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呆呆望着他的小龙崽。
    指爪轻触。
    他说——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贺予看着他……
    贺予无疑是怨的。是深怨的。没人被欺瞒了这么久之后还能轻而易举地释然。
    可是那种怨恨中,好像还有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那是小龙看着苍龙身上纵横斑驳的深疤时,产生的情绪。那些疤痕太重太深了,可见血,可见肉,可见骨,可见苍龙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病态的心。
    正常人受这样的伤早死了。不死也一定会求死。
    谢清呈这个人,活着的每一刻都是靠着勇气,都是靠着人心的力量,他的生命里装载的全是折磨,哪有半点享受。
    原来自己唯一的同类,竟是这样在竭力地存活着。
    水淹及至眸。
    渐渐地呼吸都不能再连贯,他们只能靠着偶尔地仰面尽力去攫取最后一点空气。
    但摄影棚的穹顶不是完全平整的,有一个窄台,窄台上面有个倾斜角,是大水最后会淹及的地方。
    可惜窄台只够容纳一个人,爬上去,就可以再多几分钟的生机。
    几分钟的生机,可以在另一个人被彻底淹没之后,还能等那么一时半刻,或许就会有人发现,就会有人带那个幸存者离开……
    贺予沉默着——他在真相面前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谢清呈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贺予年轻,血热,在这样的耗费下,力气剩下的比谢清呈多很多。
    他就用这让谢清呈无法反抗的力气,忽然把男人抱到了那窄台上。
    谢清呈挣扎不过他,谢清呈的体力流失的太多了,只是一动,就被贺予从水中狠狠地按住。
    少年仰着头,一双红通通的杏眼看着谢清呈。
    贺予什么话也没再说,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他自己的心都已经乱作一团麻,萦绕其中的不知是恨,是伤,是怜,是悔,是求不得,还是怅然失。
    他就这么仰头望着谢清呈,死死制着他,不让谢清呈下来,不让谢清呈和他交换位置。
    在冰水彻底淹没头顶的那一刻,贺予眼眸湿润地望着谢清呈,嘴唇一启一合。
    那声音微弱,像海难中淹没的尸骸,珍宝……悄然沉入水中。
    可是谢清呈确定他还是听到了。
    他听到那个少年在说话。
    就像曾经那个少年冒着危险返回火场,也要救出深陷在火海中那些或许与他有些许相似的病人们一样。
    他说:“如果你能活着。谢清呈。”
    “那你一定不要像记得秦慈岩一样记得我。”
    “因为我讨厌你,你骗了我,你抛弃了我……我讨厌你,我不要被你记得……我得先走了,以后最孤独的人是你。你没有同类了……谢清呈,你戴上假面,回到正常人的社会中去吧。”
    “忘记掉这些事。”
    “你还没有那么老,如果可以活着,你还能够重头再来的,去得到一些……你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水母沉入汪洋内,没有脊髓,没有心脏,没有眼睛,纯澈的就像天空中飘落的一朵云。
    局外人看它们,就像看怪物,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的生命,怎么会有感情?
    但也许它是有的。
    在它短暂的生命中,它曾经很爱很爱这个世界。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超越了血肉之躯的深爱,它们才能在这地球上,度过那漫长的六亿五千万年……
    贺予目光湿润地注视着谢清呈,然后一点一点地,被大水淹没了。


【第96章】 我的同类

    再醒来的时候,贺予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洁白当中。
    他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死了。
    直到周围医疗监护器的滴滴声传入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
    怎么回事……他不是该被淹死了吗?
    他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手上戳着点滴,不方便起身,而旁边床头柜上则漆有医院的名字。
    “……” 原来他是被送到影视城附近的综合病院了。
    溺水昏迷前的事情迅速涌回脑内,撞的贺予一时有些发晕,轻微的脑震荡似的。
    谢清呈是精神埃博拉患者初号,是用药最完全,活得最稳定的那一个……
    谢清呈瞒着他,什么也没有和他说。
    谢清呈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他是一开始谢清呈就没有想要的选择,后来又被第一个放弃的东西。
    但是……
    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谢清呈的不对。
    这个男人是会拿自己的生命去榨出价值的人,把自己的血泪都不放在眼里。对于这种人,贺予又有什么好再多要求的?
    “醒了?感觉怎么样?” 失神间,旁边有个沉冷的声音传来。
    贺于蓦地回头,见鬼似的,竟看到谢清呈掀了隔帘走进来。
    谢清呈的脸庞有些白,血色不那么充足,但他的状况看起来比贺予要好的多,至少不是病号服,而且自由行走。
    贺予惊了一下,沙哑地咳嗽:“你……”
    谢清呈在贺予身边坐下。
    贺予这下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从床上坐起,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这是个 VIP 病房。
    “如果你要找其他人,比如你母亲的话……”
    “不要。”贺予一把握住谢清里的手腕,将似乎打算站起来的人又拉回身边。
    “我不找他们,我就要你。”
    “……”
    “谢清呈,你和我说在摄影棚里说的那些话……”
    谢清呈沉默须臾:“你不会希望我为了那些话,把你谋杀在这里灭口吧。”
    贺予瞪着他。
    “那就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谢清呈因为没有溺水,只是着了些凉,所以人很清醒。他低头看着贺予的脸:“这样对你我都好。”
    贺予看得出谢清呈其实有点后悔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结果他们俩现在都还活着。
    也是,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们俩都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当时发生的一些对话,谢清呈现在不想再提,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酒醉胡言,醒来都会后悔,何况是生死关头的倾诉。
    谢清显看上去很平静,没任何波澜,打定主意要把这一章用三言两语揭过。
    “是吕总发现了你不在,到处找你,有人和她说你去了摄影棚,她就带人赶过来了。”谢清呈简单地把事情经过和他说了一遍。“确实就差一点点。”
    “其实在他们设法打开那个门的时候,你已经窒息昏过了,但是溺水的时间不长,如果时间稍微再久一点,泄水抢救也恐怕来不及了。”
    “你好好休息一下吧。”谢清呈静默片刻,这样做了个总结。
    他一直以来都习惯于戴着面具生活了,而此时此刻,他的面具已经在贺予眼前摘落,这让他竟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姿态面对这个少年。他只能这样僵硬地把话交待完了,和往日一样冷静从容。
    谢清呈并不想改变些什么,甚至近乎无情地想把面具又戴回脸上。
    可郭襄见过了杨过的脸,再覆上假面,又还有什么用?大哥哥的眉眼都已经被小家伙瞧得真真切切。
    贺予坐在病床上,几缕碎发都是乱的。
    他能预料到谢清呈的闪躲,但没想到谢清呈居然能够把自己的情绪处理的这么干脆利落,就像剔除一段坏死的神经,切下一块无用的血肉。
    贺予原本还沉在些许伤感和感慨中,这下顿时气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咬牙切齿地: “谢清呈,你……你难道就没有任何话想和我说吗?!”
    “你刚刚和我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你还和我讲了没人知道的秘密,我现在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了。那你呢?你就一点点的改变都没有吗?”
    谢清呈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从他们获救的那一刻,他就明白等贺予醒来,自己一定会面临男孩子这样的逼问,所以他心里早就想好了回答。
    尽管最后那一刻,贺予和他说的话,多少给了他内心一些触动,但谢清呈是一个习惯了低感情回馈的人,更何况那时候贺予还说“讨厌他”,让他“独自活着”。
    那他又不太会转变,他一个大直男,尽管心理学学术上研究的到位,个人情感上却钝感的不行。
    虽然他不能理解贺予为什么“讨厌他”,却要把最后的求生机会让给他,但既然贺予这么说了,那他也自然就收到了贺予讨厌的情绪。不会去自作多情。
    而且贺予这人对精神病人都是优先保护的,甚至有自我牺牲的精神。
    这一点他从前见识过。
    他想,贺予选择把机会给他,应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所以谢清呈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开了口,竟然是依旧能把贺予气死的讲道理的口吻——
    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撬开他一道口子。结果他们从鬼门关回来了。谢清呈的防御界限就也重新打开。
    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谢清呈用和孩子解释太阳为什么会发光的平静态度,对贺予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改变?”
    “你从前不知道我是谁,但我一直都很清楚你是什么人。”
    “……”
    “所以尽管你得重新适应,我却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自己的。”
    “……”
    “摄影棚里的事情,是你我都觉得命在旦夕时才发生的,这和人在醉酒状态下因为冲动做了一些事,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情况已经回到了正轨,那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再被提起为好。”
    “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谢清呈讲完了,觉得自己讲的还不错,于是直起了身子。
    当然,他没有告诉贺予,在贺予沉入水中失去了意识的那一瞬间,其实他也随之从窄台上重入水里。
    他见惯了生死。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像冰山沉没时的 Rose 一样,冰冷无助地躺在夜幕下,在海水中,看着海洋之心沉没,火一般炽烈的男孩被冻成了无生气的寒冰。
    那是个柔弱的女孩,是 Jack 的情人。而他是个大男人,和贺予也没有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们俩之间,只有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烂账。他怎么能由着贺予这样。
    贺予清醒时,一直用力抵着他不让虚弱的他下来,但贺予失去意识张开双臂沉下去之后,谢清呈深吸一口气,随之入水。
    他把少年从冰冷刺骨的水里抱起来,抱到了那个还能呼吸到氧气的最后一方窄台上……
    或许正是因为这几分钟互换的时间,他和贺予,他们两个人最终没有溺水身亡。
    但这些事,谢清呈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说了煽情,何况小鬼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很差了,一个劲地要缠着自己,再多说一些,只会更增自己的麻烦,更加没法将生死关夹时两人发生的对话切割出去。
    因此谢清呈想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什么漏说的话了,于是道——
    “好了,你睡一会儿,然后就——”
    这一次他没来得及讲完。
    因为贺予是真的火了。
    他醒来时的情绪还算平和,对谢清呈怨恼中又有许多理解和伤心,谁知谢清呈一进屋就拨吊无情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大道理。那架势,和之前在他家里给他看病打针时没有任何区别。
    贺予又伤心又生气,火气渐渐往上窜,慢慢压不住,最后忽然发难,一把将谢清显拽过来,动静之大,晃的病床旁挂着的点滴液叮当作响。
    紧接着他的谢医生就被他直接拽到了窄小的单人病床上,还差点就压倒了贺予打着点滴的那只手。
    谢清呈瞳孔收缩,没料到他这样,低声道:“干什么你!神经病?!”
    贺予死死攥着他,不让他有任何的可能,能从自己掌心中脱出去。
    尽管少年受的损伤比他大,此时此刻脸色还很白,嘴唇也枯干,还穿着看上去可怜巴巴的病号服。但是这根本掩盖不住他黑眸子里洇染出来的血腥和凶狠。
    谢清呈打算翻脸不认人了。
    贺予这样想着,于是他刚醒时还带着些柔的眼眸,逐渐地就变得非常阴森。
    “你别说我神经病,”贺予的手慢慢上移,改掐在谢清显的后颈处。
    那少年疯狂固执的力量释放了好一会儿,无声地逼迫着谢清呈不许离开。
    然后他的手才再一次缓移到了谢清显的唇角,细细摩挲。
    他的声音很浑,压得极低。
    “你也是,神经病。”
    “……”
    “彻头彻尾的。”
    “……”
    “和我一样的。” 他说话的时候,呼吸离谢清呈越来越近。
    谢清呈就没见过这样的病人,戾气和力气都大到蛮不讲理的地步。
    因为谢清呈反抗的太过用力,贺予一只手掐不住他,又猛地抬起了另一只还戳着针的。顿时吊瓶针头都戳歪了,刺破了血管璧,他手上迅速肿起了一个狰狞鼓胀的淤青肿块。
    谢清呈无疑也看见了,他觉得贺予真他妈病得太重了。
    他也不能再动,再动估计贺予能把整个盐水架子都掀翻在地。
    谢清呈只能半撑在贺予的病床上,咬牙低喝道:”我好好讲道理你又不听……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予的眼神闪烁一下。
    问到点子上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想让谢清呈走。可让谢清呈留在这儿,面对这人冷静到可怕的样子,又只会更增他的气恼。
    所以他盯了谢清呈一会儿,忽然拽住谢清呈的头发把他拖过来,拖得离自己更近。
    然后,似乎是为了不让谢清显再开口气他,又或者是回魂的 Jack 想要向浮板上的 Rose 索回一点冰冷中的温热。再或者,他是起了冲动,想要感受苍龙与自己一样的血肉肌骨。
    总而言之,贺予最后不顾谢清呈的反抗,脑筋抽了似的,怀着满腔的伤心难过与愤恨,径自朝着谢清显的嘴唇就吻了下去。
    “?!”
    “别动。”
    这个吻无声又激烈,因为谢清呈一直在挣扎,他干脆用那只戳着点滴的手一起把谢清呈连拖带拽地抱上了狭小的病床,折腾得输液管都反流鲜血了,他也浑不在意,好像那血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他抱着他,让他坐在床上,仰起头来亲着他,那个吻是前所未有的灼热,滚烫,好像打算用这种方式唤醒这世间唯一能懂自己的同类。
    他亲着他,那么深入,那么热烈,却又像是礁石上的恶龙在哀鸣,希望能在渺渺天地间得到一点点的回应。
    可是谢清呈又冷淡的不回应他。
    谢清呈果真没有因为那个秘密的诉说,而有丝毫和从前不一样的地方。
    贺予只觉得自己是寻到了另一头龙,可是那头龙像是岩石像是冰,无论他怎么拱他蹭他,唤他挪他,拿爪子挠他,对方都闭目沉吟于幽冷的山湖洞中。任由他胡闹着。
    贺予满腔的怨怼,心中的空洞好像更大了,再也填不满似的。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在身体的纠缠中得到一点点可怜的安慰。
    他含着吮吸着谢清呈的嘴唇,深探进去缠着谢清呈不肯回应。
    他的舌尖,他用的力气那么大,侵入的是那么莽撞,两人的口腔内很快就有了铁锈气息,但也不知道谁的血。
    亲吻间微微缓了口气,贺予近距离看着床上谢清呈的脸,他们的唇分开时发出令人情动心跳的脱胶声,却还挨得特别近,轻动一下就能碰着的距离,吻得湿润饱满的唇瓣间萦着暧昧灼热的气息。
    贺予喉头上下滚了滚,黑眼睛里的颜色更深了。
    他又下意识地想对谢清呈用血蛊,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刚出来,便又下去了。
    有一件事,谢清呈没有想错。
    水库自白,对于谢清呈而言,只是讲出了那些尘封多年的故事,从暗处走到明光里。除了多一个人知道,一切都没什么改变。
    但是对贺予而言,事情是不一样的。
    贺予等同于知道了一个他过去全然不识的谢清呈。
    他嘴上骂的再凶,说的再狠。要说心里没有触动。那是假的。
    他仅是想到谢清呈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还要冷静地站立着,亲手埋葬那些或许能换来他声名清白的秘密。他就觉得,谢清呈是个疯子。
    比他还疯。
    比他还痛苦难言。
    他很想泅渡过去,用自己湿漉漉的翅膀碰一碰他,小心翼翼地抱一抱他。
    可是谢清显不要他。
    谢清呈又一次拒绝了他。
    贺予就不高兴了。
    只是也不再忍心轻易用血蛊逼迫他。
    ——贺予一直对同类都是很好的,在成康精神病院内,他甚至为了拯救那些被困的精神病人而冒着生命危险冲进了火海当中。
    他不愿意随便用他的能力,去胁迫一个与他能真正同病相怜的人。
    所以他最终还是什么指令也没有下。
    他只是在第一次接吻后,喘息着凝视着谢清呈的那双挑花眼,试图抚平自己散乱不堪的情绪。
    可他越看着他,心却越乱,最后他又闭上眼睛,手搂着谢清呈,抱着他,再一次重重噙住了谢清呈已经被吻到温热湿润的嘴唇,深深地亲吻着他,仿佛要就这个吻缠绵着融为一体。这样就不孤独了。他们就都……不孤独了。
    VIP 病房内没有其他人,这个吻因为无人打搅,因为劫后余生,因为男人的冷静回避,因为少年的咄咄紧逼而变得越来越放肆,病房内的温度仿佛都随着贺予的动作而迅速攀升。
    贺予的嘴唇再一次和谢清呈分开的时候,喘着的气都有些急促,眼睛里的颜色也更深更暗了。
    他的舌尖轻轻地在唇沿处抵了一下,舌尖的红色在雪白的牙齿之间,有种惊心动魄的痞美。
    “谢清呈……”贺予的手在谢清呈的后颈红遮处摩挲着,噪音压得很低。“随你怎么说吧。”
    “你不认账也好,你觉得不需要任何改变也罢。我都不管你了。”
    “但我想要一点暖。”
    “我不要你给我讲道理,我不要你用血榨出来的经验给我指路。”
    “我就是想要一点同类的暖。”
    “……”
    “你也想要的,我知道你也想要的。”
    “我们现在能不能不吵了,我把我的给你,你把你的也给我,好吗?”
    谢清呈被他一边亲一边问,被亲的都有些喘不过气起来了,但他脑子还很清楚,他想,这他妈能是一回事吗?他得给贺予上,贺予给他的是什么?他犯得着要一个小年轻的那种东西?
    他一时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见贺予手都肿了,人才刚恢复呢。却固执地扯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又觉得这畜牲还有点可怜。
    但在这里胡闹实在有些荒唐,谢清呈拍开他的手:“你先松开。”
    “我不松。”
    “松开!”
    “我不要。”
    两人的对话从剑拨弩张到幼稚不堪,纠纠缠缠好一阵子,贺予又去亲谢清呈的脖子。
    谢清呈脖颈很敏感,被亲得太密太急了,多少有些说不出话来。修长的手指揪着贺予的病号服,浑身紧绷如弦。
    贺予吻的投入而湿润,亲吻之间,时不时闭着眼睛,用鼻尖轻轻磨蹭着谢清呈的颈窝,间或伸出舌尖抵着舔一舔,再嘴唇吸上牙齿咬上,咬出一点暧昧的血痕来。
    这会儿病房内的温度不是上升了,而是根本浓炽得化不开,身处其中的人都要被融在里面,骨肉都要化成水。
    贺予的情绪灼烧上去,也不想管后果了,他本来就年轻精力旺,谢清呈又总是不要他。
    正常情况下刚开荤的年轻男孩们会在一开始几个月都瘾头很大,和女朋友别说两三天一次了,有时候甚至能一天两三次,但贺予基本上只能看着谢清呈的照片解馋,偶尔吃到几次,也都是历尽千辛万苦,生受一肚子委屈。
    他在今天之前渴得连命都快没了,还得沉着脸忍着不吃。
    但现在劫后余生,又知道了谢清呈其实是他在世上最相似的人,他哪里还忍得住。
    他渴望同类的温暖,渴望活人的生气,所以也不管自己还打着吊针,穿着病号服,亲着亲着就要把谢清呈压在床上。
    谢清呈自然是觉得他神径。
    混乱纠缠间,忽然——
    “咔哒。”门把手动了一下。
    谢清呈进来前并没有锁门,所以把手动了动,门就被打开了。
    男人猛地推开贺予,呼吸急促额发垂眸。
    比他反应更快的是贺予,贺予直接刷得一把将帘子拉上,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和谢清呈两个人在淡蓝色的挡帘后面,平复着呼吸整理着衣服。
    外面的人进来了。
    一开始贺予以为是护士。
    然而顿了几秒,传入他耳中的是一个他听到就条件反射厌憎的声音。
    “贺予,你床上有人?”


【第97章】 不一样了

    “贺予,你床上有人?”
    进来的人居然是贺鲤。
    贺鲤也是凑巧进到病房内,他和他妈之前去外面买水果,结果他妈接了个生意上的紧急电话,一时走不开,就让贺鲤把水果先带去病房了。因此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贺鲤虽然年轻,但因为吕芝书宠他宠得要死,从小就没什么压力,不三不四的事做的太多了。再加上平时往来的都是燕州那些纨绔子弟,导致他和他十九岁才与人上床的哥哥不一样,他对这种东西特别敏感。
    他虽然没看清他哥藏起来的人是谁,但他确定自己进门之前,他哥是在和人胡搞。
    太草了!这他妈可是大事件啊!
    贺鲤兴奋了。
    说实在,做贺予这种人的兄弟,滋味其实不太好。旁人明着不说,暗里肯定是要拿他们比一比的。
    贺鲤从长相到能力到人品,都被他这位楷模兄长比的体无完肤,他心里能舒坦吗?
    那肯定不能。
    可谁知道今天他竟能撞见他哥和人在玩病房 play!
    绝了!贺予你也有今天!——
    他开始猜了,这是哪个漂亮小护士勾引的他哥啊?难道是个冷艳女医生让他哥把持不住了?
    贺鲤都要鱼跃龙门了,眼睛里冒着精光,抻着脑袋想往里面看。
    这也太他妈的劲爆啦!
    他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循环播放昭告天下,让大家赶紧都来看看,看他哥比他还离谱,他哥肯定干坏事了,绝对是在医院里面睡了个漂亮医生!对!他一定没猜错!
    今天就是让贺予身败名裂的一天!他的喇叭呢?他马上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啦!
    可惜,贺予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贺予整理了一下衣服,自己从帘子后面出来了。
    他直接就把点滴针一拔,出来时还漫不经心地揉着自己青紫的手背。掀起眼:“对。我床上是有人。”
    “好啊,好啊,看你平时道貌岸然那样,谁知你居然——”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鲤笑容顿失。
    贺予:“我倒要问问你,你不敲门进来干什么,送套?”
    “……”
    贺鲤顿时人都傻了。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哥这副面目。
    他哥一直都是温良恭谦,甚至可以说逆来顺受的。他们家其他人说什么,贺予几乎不会回一个不字。
    可此刻贺鲤像是没头没脑地闯入了一个幽森禁地,他满以为自己可以取得恶龙的宝藏,出去像个英雄一样让别人刮目相看。可他还没来得及看到宝藏,阴冷的岩洞缝隙中,就现出了一道棘皮巨龙的眼。
    巨龙的眼瞳犹如琉璃之镜,在岩缝后面幽幽地注视着他,倒映出他全身。
    呼吸喷薄,在瞬间把他浑身的血都浸得凉冰。
    贺鲤整颗心都麻了……
    这、这还是他那个知书达礼的大哥吗?
    贺予整理好衣服,步上前,一把掐住贺鲤吓得苍白的脸。屈起手指,在他脸上一节一节地抚过。
    “贺鲤,既然你闯进来了,我就出于一点点的兄弟情谊,告诫你。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当然,如果你胆子够大,你尽可以试试——看那代价,你究竟付不付的起。”
    “……什、什么代价……”贺鲤两股战战,但还是勉强鼓了些勇气,尽管他嗓音都尖利地扭曲了,“我,我告诉你贺予,你敢这样威胁我,要是妈妈知道了——”
    “去说啊。”贺予扬起眉,打断他,“去和你妈告状,去吧。”
    “你——!你不能……你不会……”
    “我不能?”
    贺予轻笑道,他盯着他的眼。
    “你知道你五岁的时候为什么骑车骑了一半会被童车的车轮卷进一只腿?”
    “你知道你开学那一天,为什么会弄丢所有的新书课本,怎么解释都没人去听?”
    “你第一次背着父母去胡搞,是在燕州金洋会开的房,回头你就骗他们说你是在朋友家过的夜。你以为没有一个人知道是吗?”
    贺鲤脸色大变。
    “你怎么——”
    “我手里连录像都有。但那太恶心了,我不想看第二遍。”
    贺鲤哐当一声靠在门板上,汗湿得就像刚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
    他嘴唇哆嗦着,好像第一次看清贺予的人皮后面藏着的是怎样一张豺狼虎豹的脸,他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你……你……”
    “所以现在,贺鲤,你给我听好了。”
    贺予的声音很轻,压在贺鲤耳畔,却又重得让贺鲤简直连站也站不稳。
    “你只要敢和任何人,说任何一个字。”贺予蓦地贴近了,森森然道,“你的后半辈子,就别想过得有半分钟安生。不信,你可以试试。”
    说着松开了镇着贺鲤的手,贺鲤一下子滑倒在地,果篮里鲜艳的蛇果,橘子,葡萄洒了一地……
    贺予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眸色极冷。
    “给我滚。”
    贺鲤走了之后,贺予回过来把帘子掀开。
    少年的眼睛对上男人的眼睛。
    谢清呈双手抱臂,靠站在病床边,阴沉地看着他。瞧他的神情,他显然已经把这兄弟俩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贺予的兴致被打断了,沉默着上前,一边凝视着谢清呈的脸,一边抬手,去整理他已经很工整的衣领。
    他的视线在谢清呈的脸庞上来回地移动,睫毛像是夜幕里的星河,在簌簌颤动着。
    “谢清呈。”
    “……”
    “我告诉你……如果之前,在水库里,我们俩死了,那么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现在你和我都还活着。”
    “无论你怎么说,我知道你是那个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存在。”
    “……”
    “不管是我对你,还是你对我,都不可能再和过去一样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既定事实。”
    谢清呈觉得他疯的似乎比之前更重了。
    少年因为知道了真相,似乎放下了些仇恨,但是随之拾起的,却是另一些让他们俩此刻都还不能完全理解的感情。
    这病房随时会有人进来,贺予不能继续任性地做下去,但他把脸侧过去,侧到谢清呈颈窝边。
    “你我要如何相处,我给你好好思考的时间,我也给我自己一点时间。”
    “这之后,你等我找来你。好吗?”
    有个缓冲是应该的,人吃了很多饭都要噎食,更何况是要消化这么多秘密和感情。
    所幸接下来的几天,贺予和谢清呈确实也没太多机会单独相处。
    因为出现了这样的意外,《审判》的拍摄被迫中止了。
    这部电影投入了大量成本,后面撑腰的投资方出品方都是个顶个的实力雄厚,说句难听的,如果死个群演,出点小事故,这些冷血漠然的商人都能把血迹无声地抹去,不让鲜血渗到观众们的视野里。
    但这一次,死的人是胡毅。
    那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
    他竟在摄影棚以那种诡异的方式惨死。
    胡父胡母都是社会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胡毅又是他们的独子,夫妻二人伤心欲绝,雷霆震怒,当天就赶往现场,几乎把剧组搅了个天翻地覆。
    胡母最后泪流纵横冲冠龇裂地朝黄志龙怒喝:“我儿子的命要你的命来赔!!我要你赔!!!”
    而除了胡毅之外,剧组的一位宣传和一位执行至今下落不明。
    至贺予清醒过来,开始接受调查时,她们二人依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负责做笔录调查工作的警察来了,在面对贺予和谢清呈时,很有些神情复杂。
    这俩人是什么天煞孤星?今年这几起诡异的案子,怎么都有这二位卷进去的身影!
    但内心吐槽归吐槽,警察是专业的,不会把私人情绪翻到明面上来。
    一行人仔细询问了当时的状况,包括谢清呈最后看到的那个“工作人员”的长相。
    刑侦专家依照他的描述,给犯罪嫌疑人进行了肖像描绘。
    但因当时夜深光暗,谢清呈也没有仔细打量对方的脸孔,所以肖像最后出来的效果并不是那么理想。
    宣传和执行的亲人不停地在外面哭闹,场面乱作一团,警员们只能安慰他们说会尽快侦破。
    他们也必须尽快侦破——
    那两个女孩目前是失踪,还不一定被杀害。
    如果她们还没死,早一点找到追踪线索,她们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一切都在紧张而迅速地进行着。
    可始终有一个疑问盘旋在整个剧组的上空——
    胡毅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被谋杀?
    他得罪了什么人?对方以这样恐怖的手法杀死他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
    这恐怕也是总制片人黄志龙现在最想知道的。
    剧组宾馆内。
    黄志龙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对面是同样怫然不悦的吕芝书。
    房间内没有其他人,二位老板的手机都摆在了茶几上,那茶几上甚至还有一台监测仪,是最新代的反监听机器。
    吕芝书:“你私下得罪了什么人。”
    “我能得罪什么人?”黄志龙抽着雪茄,连日来的折腾让他脸色蜡黄,“你觉得我能私下得罪什么人?”
    “你还有脸面这样和我说话?”吕芝书的情绪激动起来,“你知道我让贺予来你这里,是要你替我替组织盯着他的,可你倒好,你差点把他的命都赔进去!要不是我忽然收到了消息,‘监测AI’提示说贺予的手机信号非正常中断了一个多小时,要我赶紧去查,那么我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该是一具尸体了!”
    黄志龙被她挤兑的难堪:“吕总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关心令郎的良母了?”
    “我关心他?”吕芝书厉声道,“你要我把段总说过的话再和你重复一遍吗?!”
    “你别拿段闻来压我。”黄志龙眼睛里拉着血丝。“我告诉你,吕芝书,你在组织里的地位甚至没有我高。你别以为你手里有血蛊,段总对你另眼相待了,你就能这样和我说说话——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你以为出了现在这档子事,你还能拿元老架子?你还有什么位置?”吕芝书发出一声颤抖的冷笑,肥厚的腮帮子抖了两抖,“你可以什么都不说。黄志龙,你就等着段总来找你兴师问罪吧!”
    好像是验证了她的话,吕芝书刚说完这一句,黄志龙扔在两人中间茶几上的那只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刺目的字——“段”。


【第98章】 红色高跟鞋

    吕芝书和黄志龙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沪传广电塔事件之后,上层一直在切割和命案的关系。
    卢玉珠临死前的一系列安排,让警方必须查至境外,境外的替罪羊也早已被画地为牢,只等当做祭品被献上结案。
    可谁知这时候《审判》剧组里能出这么大的事儿。
    胡毅被杀,他父母一定会查。
    黄志龙知道自己是躲不过这通电话了,深吸一口气,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段总。”
    “哎哟,黄总啊。”男人丝缎般优雅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话家常似的,“好久没接到黄总主动打来的电话了,您看看,我这都忍不住亲自打给您了。”
    “段总,您这是哪儿的话……”
    男人笑道:“想您嘛。想问候问候您。不知这几天,黄总您睡得都还安稳吗?”
    黄志龙刚刚还和吕芝书唇枪舌剑,这会儿额头已冒豆大的汗珠:“我……”
    “听闻您摄制暂停,啧,一个日理万机的制片人,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休息。想必应该每天睡到三竿起,享受这难得的假期吧。”
    “……”
    段总笑笑,语气蓦地一变:“可惜黄总睡的好,我却睡的可是不太安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黄志龙:“段、段总说笑了。出了这样的事,我根本寝食难安,一直在想办法解决……”
    段总嗤笑:“哦?你也知道出了事。我以为你又在哪个海岛度假做spa,这么久了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来,还要我亲自找你。”
    “抱……抱歉,我实在是捉襟见肘……”
    “你不用道歉。“段总依旧是慢悠悠的,声音里都听不出什么喜怒。“黄总如今是大老板,有些生意上的事情,不告诉我也是对的。我也没兴致多问。只是不知黄总得罪了何方神圣,对方要在你的地盘上杀一个家世显赫的人物。”
    段总顿了一下:“听说,还差一点赔上了血蛊。”
    “段总……我们一直是坦诚相待的,我没有任何欺瞒你的生意。”黄志龙的鼻子都在往下淌油汗了,“我每年的账目都与你对的清清楚楚……甚至我手底下所有员工的资料在你那里都有备份,你不应该怀疑我。”
    “谈不上怀疑。”对方悠悠的,“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已。这人啊,无缘无故地,就被当做影视道具一样,浸泡在溶液舱里。以这样猎奇的方式致人惨死,我总不能认为是别人单纯的想干掉一个电影项目。”
    “是……是……但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得罪过什么人……”黄志龙手上的雪茄在不断燃烧着,“我真是……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段总笑笑:“你倒也不必这么紧张。”
    黄志龙擦汗。
    “其实要论资历,你在组织的时间甚至比我接手这把交椅还早。是组织的老元勋。”段总平静道,“你既然这么说,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不会猜忌你。”
    黄志龙略松一口气。
    段总:“但是你要知道,姓胡的不是省油的灯。要是让他们在调查这起命案的过程中再发现些什么,后果如何,你应该都清楚,不用我多讲。”
    “是,是……”
    “虽然现在那个敢在你鼻子底下杀人的凶手还毫无线索,你我也不清楚他的最终目的。不过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你说对不对?”
    “对,对……”
    段总道:“好。那什么事该赶紧做,什么事不该再做,你心里都应该很明白。我就言尽于此了。”
    “别给对方留太多时间,偷腥的痕迹,都要趁早擦擦干净。”
    黄志龙又一迭声地应了,这才挂了电话。
    手机按灭的一瞬间,不知是否是因为屏幕光源消失,黄志龙惨白的面容显得非常阴郁。
    吕芝书靠在墙边:“但愿你今天说的都是真话。”
    黄志龙龇牙一笑,眼珠因为紧张而暴突,这使得他原本气质尚好的面庞有些说不出的扭曲。
    “我说的,没有半个字是假。”
    吕芝书走后,黄志龙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拿胳膊肘盖住了眼。
    其实杀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并不可怕。他们都是些刀尖舔血,人面兽心之徒。可怕的是,他们现在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说明对方的手段不比他们组织要低,而把谋杀对象锁定在胡毅身上,也证明了对方的地位很可能非常高,高到如有万一,他们也不会把胡父胡母放在眼里。
    他几时得罪过这种人?
    黄志龙想不起来了,他开始怀疑每一个暗生枝节的项目。
    是不是其中有一些出了差错?
    如果真的是那些项目上的问题,那可就更麻烦了。
    还有——
    对方的下一步,又打算怎么走?
    胡毅死了,可黄志龙没有忘记,对方手上还有两个女孩——
    那是他手下的员工,至今下落不明。
    黄志龙向来视这些没身份没背景的人为草芥,换成以前,这样的女孩死了就死了,爹妈拉横幅来他公司门口跪着他都能想办法把舆论镇压下去。
    但这会儿,那俩草芥的命和他的命运拴在一起了,他不得不替她们担惊受怕。
    因为他不知道对方打算拿那两个女孩再整出些什么花样来。
    黄志龙思考良久后,再一次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喂……对,周队你好。我想问问那两个失踪的姑娘,你们有线索了吗?”
    此时此刻。
    神秘地点。
    这应该是一处地下室,空气阴冷潮湿,滋着一股苦涩的腐木味。
    女孩悠悠地从昏迷中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会躺在剧组酒店的弹簧床上,之前的一切全都是她连日来太疲惫而做的噩梦。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恐惧被迅速回填到她的眼睛里。
    她惊恐地看着四周,想发出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嘴完全被布条勒住堵住了,只能发出最微弱的呜咽。
    她像每个落入陷阱却尚存一息的动物,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
    她扭动头颈,发现自己是被关在了一个一米多高的笼子里,双手反剪着。
    “呜……呜呜呜!!”
    女孩怕极了,她回忆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戴棒球帽的人。
    她举起手机拍照时,投在她身后的高举棍子的倒影。
    培养舱内,漆黑的头发像海藻飘摆,她定睛一看——
    发现那是不久前才刚刚和她说过话的胡老师。泡在浑浊的溶液里,皮肤死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女孩的脸庞淌落。
    她浑身都湿透了,是汗,还有吓得失禁的尿……
    她在哪里?
    这是在哪里!
    除了笼子,周围就是一大片的空旷黑暗。
    她的朋友呢?小杨呢?
    她绝望地蹬着踹着,疯狂地扭摆着自己的身子,企图把束缚她全身的绳索挣松一些。
    然后——
    “小姐姐。”
    她身子剧烈一颤。
    猛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笼子的角落里一蓬乱草。
    她更崩溃了,以为是极度的害怕让自己失去了理智,出现了幻听。
    但就在她把头扭开的那一瞬间,她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
    “小姐姐。”
    她再次扭头。
    那蓬乱草动了一下。
    姑娘这才看清,那堆乱草后面站了一个小孩子。
    非常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但他穿的衣服干净,整洁,手脚也没有被缚。他看上去不像是被抓进来的,而是跑进地窖玩耍的一个小孩子。
    少女口中发出啊啊的叫声,眼泪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嘘,小姐姐,你不要叫。”
    男孩轻手轻脚地向她走过去,仰头看了看地下室的顶舱入口。
    然后他靠近笼子,踮着脚,慢慢地把勒着少女嘴巴的布条解开了。
    少女猛地喘了口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嘴唇不住颤抖,齿关咯咯叩响。
    “我……我这是在哪里……你又是谁……小杨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姐姐呢?你看到了吗?你们想干什么……啊?你们想干什么?!”
    “你声音轻点。”男孩虽然很小,但颇有些人小鬼大的意味,他把手指贴着嘴唇上,“不要被上面的叔叔阿姨听见你已经醒了。”
    “……”
    或许是男孩身上没有什么恶意,少女不吭声了,但也可能是吓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在抖。
    男孩隔着笼子,小声对她道:“这是个大别墅的地下室。我只是个孩子,那些来这里的大人们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看见他们做坏事啦。”
    “做,做坏事?”少女颤声道,“……是……什么坏事?”
    小男孩没吭声,摇了摇头。
    少女:“那…那和我一起被抓来的那个姐姐……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她在哪里?”
    小男孩指了指脚底。
    “楼下?”
    “下水道管子里。”
    “……!!!”
    小男孩:“她已经死了。”
    “我没能来得及救她,没能来得及给她想办法。我们这儿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大人们让我不要管。”小男孩以一种非正常的理智在和少女说着这些话。
    尽管很不合时宜,但人脑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受控制的。
    少女在一瞬间竟莫名想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在二战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一个德国男孩从大路上走过,神色淡然,目光平静,而就在他经过的道路旁边,堆积着大量犹太难民的尸体。小男孩的心像是已经失明了,麻木了,他没有任何生死的震撼感,就这样习以为常地走过去……
    而眼前这个男孩,仿佛也是一样的。
    少女心惊胆战,已是魂不附体,哆嗦许久,才勉强从喉管间打捞出自己荒腔走板的声调:“小弟弟…你……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求求你……我求求你……我家里就我一个女儿……我爸妈……我爸妈……”
    她抖得太厉害了,牙齿咯咯地叩击着。
    “我爸妈会崩溃的……!求求你……想想办法……”
    “你不要怕。”男孩轻声说,“我就是来想办法救你的,他们抓很多人来,有时候自己都忘了……我就偷偷地放几个走。他们到现在还没怀疑到我身上,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子。”
    男孩说着,拿出了一把小小的门锁,开始专注地低头给少女开门。
    “姐姐,这个地下室,有个小道连着,你往前逃。哦对,记得拿上这个,这个是别墅的大图纸。我给你在上面标画出了往出口最安全的那条路。”
    少女忙不迭地接过了,过度的惊吓让她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她并不能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有多么的不符合常理。
    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逃生这两个字,膨胀到足以挤压掉任何一丝理性。她急慌慌地把图纸攥在手里,充满感激地朝小男孩看了一眼。
    “谢谢…谢谢你……”
    小男孩乖乖地背着手笑:“没关系,姐姐,快去吧。”
    少女跌跌撞撞地逃了,过程中还跑掉了一只鞋,男孩就一直站在笼子边,看着她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浓深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地下室上部的活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一束暖黄光照下来,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下了地下室。
    管家走到男孩身边。
    但和男孩说的并不一样,管家不是他的父亲,反而朝他行了一个毕恭毕敬的礼。
    “游戏都安排好了。玩家已经按着图纸,走到了监控范围内。”
    男孩笑眯眯地:“那上去玩游戏吧。”
    他说着,跟着管家往上走,离开了这幽暗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活板门上雕绘着一只在玩弄猎物的猫——
    猫类杀戮的快感不在于享受猎物的死亡。而在享受猎物临死前的恐惧。
    男孩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内——
    这会儿光线充足了,他的脸和打扮就变得非常清楚——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的男孩,甚至可以,称之惊艳。
    男孩穿着干净的装束,但非常诡异的是……他的脚。
    他小小的脚上,竟然套着一双定制款的袖珍红色高跟鞋!
    这实在是一种非常变态的组合方式,五六岁的男孩,脚下是一双极度成人化,但又尺寸缩小了的女式高跟鞋。
    小男孩踩着高跟鞋来到大厅茶几前,目光一转,看向大屏投在墙壁上的画面。
    刚刚被他放走的少女,已经被纤毫毕现地投射在了画面上。画面里的女孩已经走入了迷宫般的复杂道路中,脸上堆积着鲜活的紧张与恐惧。
    男孩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走过去,盯着屏幕,拿起了桌上一个类似于psp的装置。
    他笑笑,稚嫩的小手点了一下——“游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