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4

肉包不吃肉:病案本 22 - 25

【第22章】 他被我折腾到发烧

    派出所的医务室缺乏诊断设备,也就处理外伤比较多,谢清呈最终还是被陈慢带去了医院。
    陈慢忙着在夜间急诊挂号,拿药,等血检报告,谢清呈就靠在医院冰凉的铁制椅子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陈慢从窗口回来了,手里拿了张刚打出来的检测报告单。
    那报告单上写着一行让陈慢怀疑自己眼睛瞎了的字——芒果过敏。
    “同志,您这么大的人了,应该知道自己的过敏源是什么吧?”夜间急诊科的医生推了推眼镜,对谢清呈说,“这也太不注意了,看看这指标,多吓人啊。”
    一边说着,一边笔走龙蛇,鬼画符般开了一堆药。
    “我们一般都给这种反应严重的病人打抗过敏针,不过他这种程度要连打三天。如果工作忙的话,最近还有一种盐水,今天夜里挂完就行了,你们看看要哪种。”
    谢清呈不喜欢抗过敏针,更不想连着三天跑医院。
    “挂水吧。”他说。
    两人就去输液室了。
    谢清呈身子不耐受,吊针如果打快,他会泛晕,还会想吐,所以等护士走了之后,他自己就把点滴调慢了。
    陈慢忙来忙去,飞速地把所有手续都弄好,然后在谢清呈旁边坐下来。
    他盯着谢清呈闭着眼睛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哥,你不是从来不吃芒果的吗?”
    谢清呈觉得晦气得不得了:“我他妈倒霉眼瞎不成吗?”
    陈慢无辜被骂,也习惯了。他哥是谢清呈父亲的徒弟,他从小也没少和谢清呈接触,知道这位大哥的性子,大哥丢人的时候你最好装作没看见,要是敢啰嗦,那结果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肯定得挨一顿批。
    陈慢叹了口气:“你坐着,我给你去倒点热水。”
    他很快去而复返,拿了一只纸杯,热腾腾地递到谢清呈微凉的指尖边上:“哥,喝一点吧。”
    谢清呈这才睁开眼睛,接过了,喝了几口。
    “到底谁骗你吃的芒果啊。”陈慢看着他虚弱的样子,轻声道,“也太他妈缺德了。”
    谢清呈喝完了水,语气总算稍微缓了下来:“讨债的……”
    可不是讨债的吗?
    他想。
    每次遇到贺予都没什么好事。
    他当然知道自己芒果过敏,而且反应很严重,除了皮肤会泛红发烫之外,人还会发高烧。这种水果是他从七八岁开始就知道回避的生化武器,就连馋芒果从馋到流口水的妹妹,也只能迁就他,为了他的生命安全,绝对不会把任何芒果口味的东西带入家门。
    时间久了,他已经忘记了芒果是什么味道,和贺予在梦幻岛的时候天色又晚了,看不清蛋糕胚子里的水果夹心,竟然把芒果慕斯当黄桃蛋糕吃了下去。
    谢清呈叹了口气:“我睡一会儿,你急着回去吗?”
    “哦。”陈慢忙道,“不急,我不急。我陪着你。”
    谢清呈实在太累又太不舒服,垂了睫毛就靠在椅上睡着了。
    输液室空调开得有些低,再加上病人在输液时本来就容易畏冷,陈慢见谢清呈睡梦中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体感温度不合适,于是起身脱了制服,把藏蓝色的外套盖在了谢清呈身上。
    感觉到了暖和,谢清呈的眉头慢慢展开了,陈慢专注地看着他英气硬朗的面庞,丝毫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缓慢……
    “换瓶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急诊护士来了。
    护士是换班护士,替了之前那一个,结果走过来一看到谢清呈,愣了一下——
    她是谢清呈在沪一医院的老同事,但是关系不怎么好,见挂水的人是他,脸就有些沉,目光也在谢清呈和陈慢之间来回打转,还在谢清呈披着的警服上停了几秒。
    陈慢不明所以,很客气:“麻烦你了。”
    护士冷笑了一下,拖腔拖调地:“不客气。这你什么人啊?”
    “……我……”陈慢的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我朋友。”
    “哦,朋友。”护士笑笑,“警官同志真辛苦,半夜把朋友送来,还贴心守着。”
    “……”陈慢觉得她说话阴阳怪气的,但也没往心里去,护士换完瓶就扭腰走了,一路上还掏出手机啪啪啪地往同事群里输着发了些消息。
    谢清呈输上液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三大瓶以最缓慢的速度挂完,醒来时已经是早晨。
    他是过敏体质,不易好,反应又剧烈,这会儿拔了针还是很难受,陈慢就对他说:“哥,衣服你先披着,别着凉。”
    谢清呈没什么力气,应了一声,披着陈慢的制服就往外走。
    医院大厅里此刻已人潮汹涌,沪一医院本就是最多人的地方。陈慢拿了病历去把口服药给取了,让谢清呈在人少一点的地方等。
    谢清呈闭目靠在墙边,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脚步声靠近——
    有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谢清呈以为是陈慢,睁开眼:“都好了?”
    说着,也没看来人,直起了身子:“今天辛苦你了,走吧。”
    “……谢清呈。”
    声音入耳,谢清呈蓦地抬头。
    对上的是一张轮廓分明,很英俊斯文的脸。
    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把他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贺予。
    贺予盯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谢清呈脸色顿时变的很难看。
    更何况他们昨晚在岛上又是吵架吵崩的,谢清呈和贺予重逢之后,好像每一次见面都会发生口角。归根结底是贺予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再像小时候一样觉得谢清呈可怕,对谢清呈敬畏有加,他已经学会了换各种角度顶撞这个男人,好让这个男人不舒服,而他自己爽到。
    谢清呈并不想让一个年轻人看他笑话,眉眼逐渐变得冷锐,腰背挺的很直,没有任何病态的样子:“没什么。有点事要处理一下。”
    他打量着贺予:“你又来医院干什么。”
    说着,目光下垂,落到了贺予拿着的医院药品袋上。
    贺予把袋子不动声色地往后,淡淡道:“室友生病,我开车方便,替他来拿点药。”
    “……”
    “……”
    两人四目相对,均在隐藏着真实的自己。
    过了一会儿,贺予说:“你肩上的衣服……”
    谢清呈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陈慢的制服,雪白西装衬衫外,警察制服往肩上一搭,确实很抢眼,难怪贺予能在往来的人群中立刻瞧见自己。
    “朋友的。”
    “你在等他?”
    谢清呈敷衍地点了下头。
    贺予此刻心情也很不好,谢雪的情书给他的刺激太大,平时服用的药压不住,他是来开新药的。其实他刚才看到谢清呈,他都不太想理。只是想起谢清呈是谢雪的哥哥,医院撞见了,总该问两句。
    这时候他也不想和谢清呈再多说什么了,更懒得去见谢清呈的朋友。
    他说:“那我先走了。我还有点事。”
    贺予就走了。
    谢清呈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他知道贺予的病症加重时,有些药只有三甲医院能配到,会不会是……
    “谢哥。”这时候,陈慢回来了,打断了谢清呈的思绪,“药开好了,我送你回去。”
    他注意到谢清呈的目光,也顺着看过去,但贺予正好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潮中。
    陈慢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清呈说。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
    碰到了罪魁祸首?
    谢清呈说:“走吧。”
    “哦哦好,哥你小心点台阶。”
    半个小时后,陈慢开车将他载回了沪医科单人教工宿舍,陈慢把制服外套往门口衣架上一挂,然后就去厨房冲了药剂,递给谢清呈,看他慢慢喝下去。
    “哥。”陈慢想了想,“你刚才在医院是不是遇到什么熟人了?”
    “……”
    “还有啊,昨晚有个护士来给你换瓶,态度也怪怪的。”
    谢清呈这次搭理他了:“那护士是不是长脸型,嘴唇下面有颗痣,大概三四十岁?”
    “对。”
    “那是以前跟着一个老医生的周护士。”谢清呈说,“没什么,她和我是不太对付。”
    谢清呈吃了药,又觉得累,在沙发上躺下了。
    他想想还觉得挺烦的,不管是沪一医院的老同事,还是贺予,都让他挺烦的。谢清呈烦的时候就喜欢抽烟,尤其昨晚在输液室,他熬了一整晚都没有碰火机,这会儿就把胳膊从眼前移开了,对坐在他旁边的陈慢说:“来根烟。”
    陈慢大惊失色:“你不能抽烟!你这个指标——你自己看——”
    “看什么,我是医生你是医生,烟。”
    “没有,不给!”
    “到底是没有还是不给?”
    “不、没——”陈慢结巴了。
    谢清呈一把扯过他的衣襟,精准地从警服衣兜里搜出了一包利群,翻了个白眼就拆开抽了支咬在了嘴里。
    陈慢:“……”
    谢清呈:“火。”
    陈慢重重叹了口气,实在没办法:“谢哥,你这样真的不好,要是叔叔阿姨知道了……”
    他也是不小心提到谢清呈的父母,结果谢清呈脸色难看,陈慢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小声念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就把打火机不甘心地递给了谢清呈,眼睁睁看他慢性自杀。
    谢清呈抽了几口烟,苍白修长的手垂在沙发边,仰头眼神放空,望着天花板。
    然后他和陈慢说:“忙了一晚上了,耽误你事。谢谢了。你先回去吧。”
    “……这怎么叫耽误……”
    但谢清呈不能再指着陈慢忙里忙外了,他坚持道:“你回去休息吧。”
    陈慢没办法,想了想:“哥,我担心你,我感觉你这芒果过敏肯定是被哪个缺德孙子坑的,谁要招你你跟我说啊,我现在是警察了,我能收拾他——”
    “你能什么?”谢清呈终于转动眼珠,看着旁边少年稚气未脱的脸,用力抬手把他帽子给往下一扯,遮住他半只眼睛,“你能你能的,肩上都没几朵花你能什么?我告诉你,回去老老实实当你的民警,别没事逞能。你哥已经走了,你们家就你一个儿子了,你给你家长省点心。”
    “……我知道了……”
    陈慢默默低下头。
    谢清呈又脱力般往软垫上一靠,整个人很颓然:“回去吧。”
    陈慢只得走了。
    这孩子人是好孩子,但就是太莽撞,凡事都急吼吼的,谢清呈知道他当警察是为了什么,他哥当年死在了扫黑行动中,他想给他哥报仇。但傻小子太笨,能力总不够,最后只给分到了派出所,没有进他哥当年在的刑侦大队,他心里头其实一直不甘心,谢清呈都看得出来。
    但谢清呈觉得这样再好不过。
    他哥从前就是跟着自己父母太紧,一步步越卷越深的,他心里本来就对陈慢家里有亏欠感。
    现在陈慢当个基层小民警,每天抓抓贼,给老大爷找找狗,再好不过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再往上升。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到第二天早上,谢清呈才被手机铃声吵醒。
    “喂。”
    电话是谢雪打来的,小姑娘在宿舍里边打电话边洗漱呢:“喂,哥啊……哎?你嗓子怎么了?”
    “没事,吃饭时没注意,吃了个芒果。”
    谢雪:“什么??!!你过敏你还——”
    “我都说了是没注意,你有什么事?”
    “哦没事没事。”谢雪说,“就是和你打声招呼,我们今天下课之后有秋游活动,要去南市。”
    谢清呈咳嗽几声,只觉得身如火烧,烫得厉害,说道:“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不可以和任何人单独去偏僻的地方,我和你说过,成康病院的事是你运气,万一……”
    “好啦,我知道啦。你放心!哥,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兄妹俩又说了几句,谢雪怕打扰谢清呈休息,就挂了电话。
    结束通话后,她琢磨了一番,又给贺予打了个语音——
    ……
    谢清呈又睡过去了。
    他这人很会照顾别人,但不太会照顾自己,陈慢带他回来之后,他除了吃了两颗药,就是抽了几支烟,到现在连饭都没吃过。他病得难受,懒得生火,反正不管怎么样先睡着。
    这一次不知睡了多久,模糊中,谢清呈隐约听到门锁咔哒的声响,意识像游放空中的风筝,被扯着线从睡梦中拽回来一些。
    他没有睁开眼,但他知道有人进来了。
    他恍惚间以为是谢雪,只有谢雪有他宿舍的钥匙。
    她不是要出去秋游了么,高校这种活动新老师不太方便缺席,她怎么跑来了……
    谢清呈这样想着,还是翻了个身,不愿意被妹妹吵闹,并且下意识地想要卷被子,可惜卷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卷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沙发上,连衬衫袖扣都没有松开。
    正烦躁地皱了皱眉,身上忽然就一热。
    进他屋的人走过来,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上盖了张空调薄毛毯。
    谢清呈想睁眼,却实在困得厉害,簌簌微动的睫毛里只隐约映出了一个高挺的男生的侧影,然后就又合上了从沉重的眼皮。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宿舍的地板被人勤快地拖洗过,门窗也被打开了透气,带着些微潮湿的微风吹拂着窗帘,雪白薄纱在夕阳余晖中来回摆动。
    谢清呈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只胳膊从被自己焐热的空调毯子底下伸出来,手背遮在眼前。
    房间里有另一个男性说话的声音,似乎在打电话:“嗯……好。那我过几天就来。……没关系,你们要的时间不长,我也想积累些专业外的经验,不算麻烦。”
    “放心吧冯姐,假已经请好了,知道你们困难,不会有什么意外。”
    “嗯,好,那我挂了。”
    病恹恹的谢清呈终于意识到这个声音是贺予的声音。
    谢清呈猛地坐起身,一个激灵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贺予正好打完电话,从厨房里面走出来。他手里端着个木托盘,走到他身边,托盘在茶几上放落。
    盘中一只美浓大碗,里面是满满一碗鸡肉粥,鸡汤应该熬了很久了,呈现出诱人的奶白色。粳米在高汤中炖煮入味,每一颗米都裹满吸收了味醇色白的高汤汁,雪白的鸡肉浮沉其中,粥上还撒了一点香脆的白芝麻。
    “……你醒了?…既然醒了,就趁热喝了吧,我照着网上菜谱做的。”
    停了几秒,又道:“我看到你桌上的化验单和药单了。”
    “……”
    “你昨晚是去急症挂水了。是不是。”
    谢清呈以手加额缓了一会儿,从沙发上坐起来。
    等确定自己喉咙不会再像破风箱那样凄惨了,他才重新开了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贺予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太冷静了,冷静里有带着些说不出来的阴郁。
    谢清呈尽管身在病中,还是隐约觉察出了他的反常。他顺着贺予的手看上去,发现这青年的胳膊上缠绕着一圈绷带,再往上,那双始终低垂的杏眼似乎还带着些红。
    谢清呈又想起他在医院里开的药。
    但他还没问什么,贺予却俯了身,手越过谢清呈的肩膀,撑在他身后的沙发靠上,低头看着躺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开口了:“谢清呈,你芒果过敏这么严重,为什么要在医院和我说没事。”
    “……谢雪告诉你的?”
    “对。她让我来看你,说你不舒服,和她说话时嗓子都是哑的。”
    “……”
    男生逼视着他:“是我给你吃的。是我把你弄成了这样,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在医院你也不肯和我说实话。”
    “……没什么必要,你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我芒果过敏。”谢清呈语气很平冷,“我找别人就可以了。”
    这句话却并没有让贺予满意,相反的,贺予盯着谢清呈的眼睛更多了些危险的东西:“……我觉得我也没有恶劣到这个地步,把人弄成这样了会甩手不负责。”
    “……”
    “所以在你们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
    你们?
    谢清呈皱着眉——除了他,还有谁?
    但贺予似乎情绪不佳,谢清呈也没有再多问。
    贺予静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说了句:“……算了。”
    他起身给谢清呈倒了杯水,又把谢清呈的化验单收拾了,看着上面过敏反应的可怕数值,叹了口气。
    “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谢清呈出于给他治病七年的本能,喊住了他:“贺予。”
    “怎么?”
    谢清呈微微皱眉:“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
    “那你手腕上的纱布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今天去医院开的药——”
    贺予一边披上校服外套,一边头也不回地说:“药的事情已经和你说过了,是给同学开的。手腕上是你灶台太乱了,我收拾东西时被烫的。”
    胳膊一伸,那纱布就隐没在了宽大的高校制服袖子底下。
    贺予又静了一会儿,然后好像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停顿片刻道:“我还有晚自习,先走了。你记得给谢雪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来过了。”
    谢清呈应了,但看着他,还是觉得隐隐地不对劲。想了想,问:“谢雪都去秋游了,你怎么没去?”
    青年低头弯腰系鞋带的动作顿了一下,从谢清呈这个角度并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只能瞧见半张隐没在阴影中的下颌,线条凌厉而秀长。
    “太无聊了,很多都是表演系的人,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不想参加。”
    用力系上鞋带,不等谢清呈再问,贺予已推门而出。


【第23章】 我们卷入的杀人案还未结束

    几天后。
    谢清呈的病痊愈了。
    这一日他和谢雪两个人在沪大食堂吃饭,谢清呈看到碗里的鸡汤粥,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多天没见过贺予了。而且朋友圈也刷不到任何属于那个人的消息。
    他皱了下眉头,想起了那天贺予的不寻常。
    谢清呈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但他不是个完全无情的人,更何况他还答应过贺继威替他看着点贺予。
    于是等谢雪端了餐盘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他就问了她贺予最近的情况。
    谁知面对哥哥的询问,谢雪倏地睁大双眼:“啊?你不知道?他请假去杭市拍戏了,他没和你说嘛?”
    谢清呈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他读的不是编导吗?”
    “哎,时间很短,演小配角救个场,是在校门口买早饭的时候被人看上的。他自己也有点兴趣,而且说白了就他那个长相,以后台前还是幕后真说不好。他又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有机会积累经验的事,他不会错过的。”
    “……怎么这么突然。”
    “还不是因为那个剧组原定男五号临时出了状况。本来选的演员确实是表演班的,结果那孩子进组之前在校门口骑自行车和出租撞了,脸上摔了一大口子,缝了好几针。剧组赶着紧地要找人顶上,就找到了贺予……”
    听她这样说,谢清呈模糊想起来了贺予那天在他家里打的那通电话,好像就是在谈这件事。
    谢雪絮絮叨叨地:“可是有一点我觉得挺奇怪的,这剧本我看过,特别烂的小网剧,以他的审美应该是瞧不上眼的,但他突然就答应了。尽管时间是不久啦,他那个角色只要去个十天左右就好了,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和我请假的时候情绪也不怎么样,我和他讲话,他都爱搭不理的。”
    谢清呈听着,神情渐渐有些严肃。
    他回忆起那一天贺予手腕上敷衍缠就的绷带,医院的药袋……
    “贺予他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坏事?”
    “没有啊!”秋游之后,谢雪的状态不知为何好了很多,居然还有点桃花盛开的滋润感,她咬着冰激凌勺,过了一会儿才犹豫了一下,迟疑起来,“我也不太了解……应该没有吧……”
    谢清呈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眼睛亮晶晶仿佛心情很不错的谢雪。
    他感觉她这两天特别开心,自打旅游回来,她就经常拿着手机啪啪啪回一堆消息,半天都不抬头。也不知道在和谁聊天。朋友圈也是,她以前发的都是类似“xx路新开一家xx餐厅,有没有小伙伴一起去拔草?”,这两天居然莫名其妙的文艺起来了,要么发些谢清呈皱着眉也看不懂的青春文学摘抄,要么就是些奇怪照片,比如一片湖水两片树叶的,昨天深夜还发了个映在墙上的影子,灯光模糊,谁的影子根本看不清楚,可能是她自己的,配文是:“嘿嘿,小白毛。”
    谢清呈当时还回她了,回她:“小白毛是谁?”
    谢雪过了好久才答:“一只可爱的小狗狗。”
    谢清呈:“不要在朋友圈发这种没意义的东西。赶紧睡觉。”
    谢雪回了他一个吐舌头的笑脸,过了一会儿谢清呈发现她把头像也改了,改成了一只看着另一个方向的天鹅。
    想起这些细节,谢清呈问:“那你呢。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好事?”
    谢雪的脸一红,扭过头,继续咬勺子,把秋游时发生的一个秘密,小心翼翼藏在心底:“也、也没有啦。”
    谢清呈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肢体动作,害羞的表情细节,目光逐渐变得深邃锐利起来。
    “对了,哥。”谢雪在谢清呈的盯视下显得有些心虚,她试着错开话题,“我在秋游时给你和贺予都带了些特色点心,你周末有事吗?”
    “没有,怎么了。”
    “我……呃,刚好学校里有个会议走不开,点心又容易坏,你要是没课,就替我去一趟杭市探一下贺予的班,顺便把东西给他吧。”
    谢清呈皱了皱眉,虽然他觉得谢雪好像有什么情况在瞒着他,但他也没再追问什么。
    “行。”他答应了,反正他也并不是很放心贺予的病情,可以顺便去剧组,看一下对方的精神状况。
    *
    这天傍晚。
    成康精神病院的废墟外。
    黄白相间的警戒线拉着,风一吹,警示带簌簌颤动,后面的焦黑土地也扬起了碎屑尘埃。最近赶来这里的市民很多,有的是来鲜花哀悼,有的则纯粹是猎奇心理,来瞧个热闹。
    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个不抢眼的男人,戴着角质边框眼镜。男人挤在人群中央,盯着成康病院的一片焦土,微凸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一种迟疑又惊恐的矛盾神色。
    “……是啊,都死了啊,没有一个高层活着。”
    “莫非真是江兰佩的怨魂在索命?”
    “那女人死的时候穿了一条红裙子呢,听说这种鬼是最厉害的了,难怪那火像长了眼睛一样,把和梁季成合作的那些人都烧死了……”
    “哎唷,蛤都蛤色勒!”
    眼镜男听着周围人群的议论,颤抖得愈发厉害,这么热的天,他硬生生出了一大身汗,背都快浸湿了。
    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回去——
    他要回家。
    他父母分居已经很久了,他跟着父亲住,也是“组织”里的人。但在他父母共有的财产里,在他小时候住过的老宅子里,有一个保险柜,柜子中有一叠尘封的资料,边角都已经被虫蛀掉。
    那是江兰佩真正的档案。
    他父亲曾经和他说过,一旦自己出事,就把这叠资料交给警察,然后去自首,哪怕进监狱也没关系,至少能捡回一条命。
    他胆小,跟着父亲也只算是接触了点组织上的皮毛,那天警察来他家调查,他什么也没敢说,六神无主间还吓吐了,但是现在他回过了神来……他看着报纸上的死亡名单,知道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想死……他不想被索命,他害怕极了,迫切地希望把保险柜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跑到派出所去——
    曾经他害怕警笛,噩梦里只要有警车的鸣笛声,他就怕的惊坐而起,抖如筛糠。但是现在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警察才能够救他。
    他这样想着,在进入那片二十年前还算高端小区的别墅群后,就开始发足狂奔,他怕极了,害怕“那些人”追上他,又害怕江兰佩的鬼魂追上他。
    红艳艳的火舌,红艳艳的鬼裙。
    “啊……啊!!!”
    他越想越怕,跑着跑着,忍不住叫出声,尿都迸了出来,眼镜在油腻腻的鼻子上挂不住。
    他夺路奔进老别墅的花园里,一下子闯进门内——
    他太害怕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座已经荒废了十多年的老宅子,为什么会门没锁,只虚掩着大门……
    眼镜男头脑已乱成一锅粥,呼哧气喘地往地下室奔去,朽坏的地板像是一具具成康病院死去的病人尸骸,在他脚下发出沉重的叹息,他精神都快崩溃了,嘴唇哆嗦得不受控制。
    救命……
    救命……
    “砰”地一声,地下室的门也被他撞开了,他急忙往保险柜冲去。
    他记得密码呢,他父亲虽然猥琐好色,年轻时常被他那好强的母亲所看不起,后来两人离了婚,但那密码居然还是他母亲的生日。
    想起来,他母亲年轻时也爱烫卷发穿红裙,那时候流行香港风,很多漂亮女性都爱照着画报里的港星打扮。最时尚的就是那大波浪大红衣。
    眼睛男的手指颤抖着旋转旋钮,一下,两下……
    “咔哒。”
    保险柜的门开了。
    他把手往里一伸——!
    几秒过后,他整个人就像过了电一样,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近乎抽搐。
    没了!!
    那一叠资料!!没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
    万念俱灰惊恐交加间,他忽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答一声,落在了他的眉心之间。
    他全身的骨头都像要四散逃跑了,却还被皮囊困囿着,只能绝望地待在他的身体内。
    滴答。
    又一声。
    又是一滴热乎乎的东西,这次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腥的。
    眼镜男眼珠暴突,剧烈地喘着气,慢慢地,五官扭曲地,抬起脸来——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死在楼梯上的女人,手里握着一把枪,脑仁被打穿了,血流了一地,已经被轰残损的眼睛勉强还能辨出个模样,眼珠子正朝着他的方向定定看着。
    女人看上去是自杀的,但是眼镜男知道绝不是。
    因为那是他的——
    “妈……”眼镜男失声喊道,不知道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悲伤,“妈!!妈!!!!啊!!啊啊啊!!!!”
    他母亲是不住在这里的啊……他母亲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难道她也知道这一叠档案?她也想取得这一叠档案,来保全她的儿子吗?
    眼镜男崩溃了,一下子扑软到地上,眼泪鼻涕汗水血浆,糊满了脸庞,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啕,到最后已不知道是在喊什么。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高跟鞋。
    “哒,哒,哒。”
    穿着特制的,最高科技的反侦察鞋套,眼镜男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脑后抵上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
    有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轻轻地笑唱:“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泛黄的档案袋,被那个人从他身后,递到了他眼前。
    微热的呼吸就在眼镜男的耳鬓边,来人柔声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你……”
    眼镜男没有敢回头,牙齿咯哒咯哒地直打颤。
    “你妈妈也是。”
    “……”
    “你老子是一只胆小怕事的仓鼠,对老板太不忠心,还在家里藏着这种东西。”那个女人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太不应该了……他以为老板不知道吗?”
    “你,你到底是……谁……”
    女人笑了:“不忠心的人,还想知道什么答案?”
    “……”
    “地狱里去问吧。”
    这是眼镜男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几秒钟之后。
    “砰!!”
    一声枪响震落了地下室的灰尘。
    女人绕开一地黑红色的血浆,冷漠地处理好现场,然后她低下眼,独自看了一会儿江兰佩的档案资料,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栋荒废的老楼……


【第24章】 他进了我宾馆房间

    “昨日夜里,城郊金玉兰花园居民听到两声枪响,居民报警后,警方赶到现场,在一栋荒废的老宅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女性死者易某婷,52岁,男性死者梁某勇,26岁。两人系母子关系,分别为成康精神病院院长,梁季成的妻子、儿子。”
    “警方在老宅内发现死者遗书,两人均与成康案有关,疑似畏罪自杀……”
    周末的黄昏,谢清呈坐在高铁上,看到了这条推送消息。
    他微微皱着眉,点了进去。
    报道不长,这种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事情越严肃,字数越少。
    梁季成有妻子和儿子……
    他想起来了,那天在成康病院,接待他们的小护士确实说过一句话,说梁季成有妻子有孩子,正是这句话让贺予立刻反应过来谢雪遇到的“梁季成”是假的。
    那两个都人自杀了么……
    谢清呈略微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太舒服,但他毕竟不是个警察,再加上报道的内容实在太少了,甚至连张马赛克图片都没有,想深思也没线索去深思。
    他于是关了手机,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前好像又晃起了那一日成康病院天台上的火光。
    江兰佩在歇斯底里地大笑,她说二十年没有一个人找到她想起她。
    她要化作厉鬼,让整个成康也变为地狱。
    这算不算一种冥冥中的因果轮回?
    “您好,您所搭乘的G12xxxx次班车,还有十分钟抵达杭市站,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感谢您的乘坐。列车前方到站,杭市站。”
    高铁组的广播声把谢清呈从沉思中拉回来。
    他和邻座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就在小姑娘红着脸的避让中拿着礼盒去了过道,等候下车。成康案毕竟已经过去了,他就没有再去多想成梁季成妻儿的事情。
    *
    贺予接的戏是小成本网剧。
    编剧是新人,导演是新人,演员是新人……因为投资太少,所以人都是新的,道具都是旧的。
    新人也有新人的好,大家都没有经验,脸上还没酒桌烟气中熏出来的油,鞋底还没脂粉名利里沾染过的泥,大多数人的一颗心都只被薄薄的胸腔所包裹,互相拿出来看看,不说多真,但至少不完全是假的。据谢雪说,整体气氛还算不错。
    坐的士到达剧组的时候,正是吃饭前的最后一场戏。
    谢清呈来之前,谢雪是和在剧组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的,他到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带去导演的监视器旁坐着,等人,顺便看看戏。
    贺予正在拍摄。
    老实说,谢清呈来之前并不知道贺予到底是进了个什么组。看了半天大概知道这就是个狗血烂俗至极的青春校园言情故事。
    贺予在剧里是一个默默喜欢了女主很多年的男炮灰,是个资本家,确实和他本人的气质很符合,而这场戏正好拍到资本家告白被女主拒绝,然后独自离开。
    这戏要在暴雨里拍,毕竟五毛投资的剧,群演连导演的大姨妈祖奶奶都给拉上了,人工降雨自然能省则省。抠门制片人遇到老天爷赐的豪雨,便开始丧心病狂地拉着演员反复折腾。
    贺予于是就在大雨里重复着这场高感情爆发的戏——
    虽然不是相关专业出身,也是第一次表演,但贺予这段感情控制得很得体。倒不像是在演戏,而是私人感情的肆意宣泄。
    谢清呈觉得很意外,其实不止他意外,在临时搭出来的雨棚子里,监视器前的所有人都意外。
    “哇,这位小帅哥他真的不是学表演的吗……”工作人员把剧本卷成小话筒,超低声地问。
    一整条拍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穷逼剧组在旁边搭了个专供演员休息换衣的简易棚,贺予拍完就进去了,半天没有动静。
    谢清呈给他发了消息,又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才有小助理撩开帘子出来,撑着把黑色碳素柄的大伞跑到谢清呈等着的棚子里,请他进内。
    棚子很窄小,只一张白色塑料户外桌,几把椅子。
    谢清呈进去的时候,贺予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擦头发。听到动静,他掀起睫帘看了谢清呈一眼。
    这一眼有点出乎谢清呈的意料。
    他以为贺予状态会很不好,刚才那样歇斯底里的重感情戏,连棚子里旁观的工作人员多少都会受到影响,默默掉几滴猫尿,没想到下了戏的贺予却神情淡漠,还酷酷地戴着蓝牙耳机在听音乐,修匀的左手搁在桌上,指尖散漫叩击着节拍,整就没事人一个。
    他看起来甚至比之前在医院遇见时,还要精神正常。
    “谢雪和我说了您会来。”贺予摘了一边的耳机,随手往桌上一扔。
    他甚至朝谢清呈笑了一下:“过敏好了?”
    谢清呈的心略微松了些:“不好我就该死了。”
    目光瞥过贺予的手机屏幕:“在看干什么?”
    “新闻。”贺予说,“成康精神病院的后续。梁季成老婆儿子昨晚死了,报道说疑似自杀。你也看到了吧?”
    谢清呈应了。
    贺予微笑:“这种人也有老婆儿子……也有人喜欢过他。”
    谢清呈没听出他言语间的阴郁,把谢雪托自己带来的特产礼盒甩在贺予怀里。
    “谢雪给你的。”
    贺予捧着这份沉重,静了片刻,说:“谢谢。”
    谢清呈心安理得地受了,在棚子里站了会儿,问道:“不说梁季成了,说说你。你怎么突然想演戏?”
    “我想多一些尝试。正好遇到机会,这个角色我也喜欢。”
    谢清呈点了点头,拉过一张椅子落了座,信手点了根烟。
    但火还未点上,就听得贺予说:“能别抽吗?”
    “……”
    从小就见父母的宾客吞云吐雾,贺予对抽烟有着说不出的抵触。
    谢清呈于是把烟放回了盒子里,但齿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唇,这是个很上瘾的动作。
    贺予看着他:“你以前不抽烟。”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清呈好像在沉默,又好像在思考,最后抬起眼,淡淡道:“忘了。”
    男人顿了顿,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隔着塑料简易桌看向对面的男生:“你演得确实不错。我以为你入了戏。”
    贺予舌尖抵了一下齿背,然后浅笑起来,他是经常笑的,无论心情好与坏,阴或晴,笑容对他而言并不是情绪的表达,而几乎凝铸成了一种他在社交时习惯性佩戴的假面,是随意喷洒的迷幻剂,极具蛊惑性,让人窥不见他的真心。
    “没,我哪有这么傻。演别人编出来的东西,谁会当真。”
    “那你怎么演的。”
    “就和说谎一样。我这些年来不都在伪装吗?”贺予眼睛盯着谢清呈,那声音轻的只有对方才能勉强听到,“我有病。但我装成一个正常人。”
    “……”
    贺予说完,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地把玩着桌上的那枚耳机。耳机被他当陀螺似的在桌上转。
    谢清呈道:“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事,跑出来演戏是为了发泄情绪。”
    贺予仰头,向谢清呈望去:“我演的有那么好?”
    “还行。手腕上的烫伤怎么样了?”
    贺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但很快又松开了。
    他坦然地、随意地、几乎是毫不在意地亮给谢清呈看。
    “没事,但是拍戏需要,不能有那么多疤。做了些处理。”
    妆造给他做的处理就是在他手上绘了些精致的文身,大多是些梵文。禅宗的庄严和文身的狠戾混淆纠葛,倒也符合角色那种内敛阴冷的脾性。
    贺予问:“好看吗?”
    “很难看。搭配你这身校服更难看。”
    “高中时期没有文身,一会儿换装的时候会重新化,想办法盖住。”贺予说,“你等会儿还留着看戏吗?估计要拍到挺晚的。”
    “不看了,你穿校服的样子我看了快十年,眼睛都起茧。”
    不过虽说不看,谢清呈还是问了句:“你晚上演的是什么?”
    “一场考试的戏。”贺予说着,有些嘲弄地笑笑,“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拎去宾馆吧,我把我的房卡给你。……你今天是住剧组宾馆吗?不住就算了,我下了戏自己带回去。”
    谢清呈看了眼谢雪之前发给他的安排信息。
    “我住8062。”
    “那就在我隔壁。”
    谢清呈应了,确认过贺予没发病,也就接过了贺予递给他的房卡,起身准备回去休息了,毕竟明天还要早起赶班车回去上课。
    *
    谢清呈刷卡进入贺予房间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那房间符合一个大学在读男生的气质,床上扔着几件没洗的衣服,角落里有一只篮球,几双运动鞋,桌上摆着两本书。
    谢清呈把点心盒子放在了贺予书桌旁,然后就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等他披着酒店雪白宽松的浴袍,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写字台边时,手机忽然响了。
    电话是陈慢打来的。
    “谢哥。我来你宿舍找你,你今天怎么不在?”
    “我在杭市。”
    陈慢愣了一下:“你身体才刚好,你去杭市干什么?”
    “看一个病人。”
    “……什么病人啊……你不是很久都不当医生了吗?”
    谢清呈点了根烟,现在总算是可以抽了:“一个小鬼,和你差不多大。……比你还小点。”
    电话那头陈慢不知为何顿了好几秒。然后很唐突地问了句:“男的女的?哥,你怎么还特意跑过去。”
    谢清呈抽了口烟,觉得他莫名其妙,但还是说:“男的,他爸和我有点关系,他的病之前又都是我在看的。不然我也懒得管。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陈慢的语气又莫名轻快了起来,他笑着:“我也就随便问问。”
    “……你去我学校找我什么事?”
    “哦,我妈做了些秃黄油,我想着给你送过去,拌面吃特别香。”
    “你放谢雪那儿吧。”
    陈慢大惊:“不可以!她那么能吃,什么都不会剩给你的,算了算了,等你回来再说吧。”
    “……那也行。”
    “哥,你声音听起来挺累的,你好好休息,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谢清呈懒懒地:“嗯。”
    他也没和陈慢客气,挂了电话。
    陈慢这孩子以前还没那么粘他,他亲哥走了之后,他又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阵子谢清呈经常去看他,后来陈慢恢复过来了,也就时不时地往谢清呈家里跑,跑到最后谢清呈都嫌他烦了,他才稍微消停些。
    不过陈慢说的对,他奔波了一天,是真的有些累,于是就这样披着睡袍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这一合眼,就睡过头了,醒来时他看了眼桌上的电子钟,晚上十一点十分。
    这个点贺予应该已经回来有一阵子了,只是自己刚才睡得太沉,没有注意到任何外面的声音。
    没办法,他明早就要走了,贺予开戏又很早,也不知道能不能碰上面,于是谢清呈想了想,拿起桌上那张薄薄的卡片,去了隔壁贺予的房间,好歹先把卡还给他。
    敲了几遍门,却没动静。
    谢清呈想起傍晚时贺予在暴雨里来来回回地重复拍摄,估计这男孩子是累睡着了。他垂下了手,俯身打算把房卡通过门缝底下推进去,然后发个信息给贺予,等他第二天醒来就会看到。
    但指尖还未将房卡推进去,谢清呈就忽然发现——
    贺予房间的灯是亮着的。
    光线不是很明朗,只开了一盏落地灯,不过透过门下面的缝隙还是能很清楚地确认里面的光亮。
    谢清呈心里没来由地打了个突,他起身敲门的声音不由响了些:“贺予,你在里面吗?我来还你房卡。”
    没应声。
    谢清呈拿出手机播了贺予的电话,没过一会儿,一门之隔的贺予手机铃声响了。
    对贺予病情很不放心的谢清呈最后敲了两下门,然后朝着紧闭的灰褐色房门提高声音道:“贺予,你再不出声,我就刷卡进来了。”
    “……”
    “你听到了没?”
    还是没有回应。
    谢清呈把半旧的卡片贴上感应条,滴答一声轻响,门开了。
    屋内拉着厚重的窗帘,房间里有很浓重的酒味。
    谢清呈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目光在卧室里扫了一圈,然后在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男孩子。
    最坏的猜测在这时成了真,谢清呈气不打一处来:“……你!”
    男孩子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龙,动了一下,没太大反应。
    谢清呈终于看到了他伪装之下的真相——他的直觉并没有错,贺予不是无缘无故替人救场,跑来剧组消磨时光,他是真的状态不对,需要发泄情绪。
    其实贺予从知道谢雪喜欢卫冬恒之后,就发了病,但不算最严重的情况,还能克制。
    他觉察到自己不对劲后,就立刻去医院开了药,后来又到剧组排遣。可每日白天他在人前还能装一装淡定,一到了晚上独处,就克制不住了,为了不让病情恶化,他就把带来的药都乱七八糟吃了下去,心里还是有些堵,又喝了酒。所以谢清呈进屋之后,看到的就是满地散乱的酒瓶,还有药盒。
    贺予在滥服药剂。
    谢清呈辞职之前就特意和贺继威说过严格控制药物的重要性,如果这些药也失效了,贺予病情再恶化,就只能被送到病院物理控制。
    他甚至都没有说“治疗”。
    就和在成康精神病院看到的那些人一样——控制,拘束带,电击,囚禁——一切的一切都起不到痊愈的作用,只是让他堕为恶兽,戴上镣铐嘴套,不能伤害他人。贺予将会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医生都看不得病人作践自己,谢清呈朝贺予走过去,语气里多少带上了些怒意:“……贺予。”
    “……”
    “贺予。”
    “……”
    “贺予!”
    男生终于动了一下,那双漂亮的杏眼在浓密纤长的睫毛下转动,慢慢地移到了落地灯光晕里,那个还披着浴袍的谢清呈身上。
    “是你。”
    然后没等谢清呈回应,他就把头靠在床头柜上,轻轻地:“啧,我的天……你进来干什么啊。”
    “……”
    “我就是工作太累了,喝了点酒,没什么事,你走吧。”
    酒精让他控制住了嗜血的暴力因子,却让他头脑昏沉,一向聪明的青年在这会儿编不出任何像样的谎话,事实上,他也太累了,他也不想再编。
    “走吧,不要多管闲事。”
    回应他的是手腕上的疼痛,还有属于男性的牵扯力量,他没回过神就被整个人拽了起来,丢到沙发椅上,浑浑噩噩视野模糊间,贺予只看到了谢清呈那张熟悉的严峻的脸——
    一双桃花眼。
    贺予像被刺了一下,蓦地把脸转开去,目光直直地侧过去盯着墙角一个毫不相干无辜入局的装饰画。酒店俗套的梵高星空,扭曲的夜,混乱的星。
    他鼻音沉重,声音竭力沉稳,但已经响了起来:“谢清呈,我说了我没事,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醉酒你也管?”
    谢清呈说:“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像什么话。”
    “……”
    贺予懒得理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也就是这个时候,谢清呈借着昏暗的落地灯光看清楚了他的手腕——
    描摹涂绘上去的文身已经洗去,化妆师用以遮盖的粉底也不复存在,裸露在青年手腕上的,是一道深刻的,落下不久的刀疤。
    谢清呈的心一下子沉了。
    “你他妈又割腕!”
    “管得着吗你!又不是割你的腕!”
    谢清呈真想不管他了。
    但想到精神埃博拉症,想到贺继威从前和他说的话,谢清呈还是咬牙道:“好。我不和你吵。我不和你吵行了吗?”
    说着他就走到了贺予的书桌前,那上面有个盒子,是药盒。
    “赶紧给我把这些吃了。”
    从书桌旁边回来,谢清呈端了一大杯热水,拿了两枚他重新选过的,带镇定作用的药片。他递给还是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的贺予。
    贺予把脸偏了偏。
    “你要自己吃还是我给你硬灌进去?”
    “……”
    “吃了。吃完我他妈就不管你了。”
    实在不想再在他面前狼狈,何况贺予喝多了酒,多少有些头脑昏沉。他最后还是恹恹地抬起眼,从谢清呈手里接过了药片,捧着水杯送服下去。
    “吃完了,你可以走了吗?”
    谢清呈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他抓过贺予的手腕:“坐下。”
    贺予冷着脸要把手抽回来。
    谢清呈:“给我坐好了。”
    “不是说我吃完药你就不管我了?”贺予把头往墙上后仰着一靠,喉结上下攒动。
    谢清呈没回他。
    贺予闭上眼睛:“……你让我就这样自己安静着,行不行?”
    青年的长睫毛簌簌颤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别烦我了。”
    他似乎真的是颓丧了,濒死的鱼在还有求生欲时会翻腾蹦跶,而他现在像是听天由命,就等着最后一口氧气从胸腔里漏走。
    谢清呈攥着他的手腕,垂着桃花眼看着他,很严厉:“你遇到了什么事?”
    “……”
    谢清呈:“你是个精神病人,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错的是病不是你。七年了贺予,我以为你不会再讳病忌医。你就这样轻贱你自己。”
    “……”贺予的手腕还被抓着,就这样仰着头皱着眉,他觉得自己的心在酒精和药物的催化下越跳越局促,快得几乎令他心慌。
    谢清呈的手扣着他,就像在号他的脉。要和从前无数次一样,把他竭力隐藏的心思和病灶都看透都刺穿。
    贺予隐约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行,他本能地开始挣扎,手腕要从贺予的掌心中抽出来,两人拉扯得厉害了,贺予的醉意愈深,他最后往身后墙上一靠,仰起头,喘了口气,胸膛一起一伏着。
    “谢清呈,你不放手是吧?”
    男孩把头一偏,再转过来时眼眶都是血红的,一半因为醉,一半因为恨,他冷笑:“是,我是不开心,我是不高兴,我是控制不了自己,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你全预测对了,满意了?要来看笑话,看着了?”
    谢清呈沉着脸:“你以为你笑话有多好看,我替你爸看着你,是怕你出事。”
    “你怕我出事?”贺予几乎是讽刺的,红着眼眸,“我们的医患关系已经结束了,你替他看什么?他付你钱了吗你替他看!我爸他白嫖你你也干!”
    贺予说完这句话,狠狠将自己的手一抽,这次终于从微出神的谢清呈掌心中把手腕抽了出来。
    谢清呈不知道现在年轻人嘴里白嫖的意思,一时有被惹到,严厉地训斥:“说什么东西!什么嫖?他是你爸!像不像话你!”
    “你这么听我爸的话,干什么都冲着他的面子,那你找他去,让他给你工资再说,我反正是雇不起你。”贺予醉得有点厉害,精神又很压抑,冷笑着,盯着谢清呈,“你真一定要管,我也只能白嫖你,白嫖就是不付钱的意思,谢医生,你愿不愿意?”
    “……”
    谢清呈看着贺予的眼睛。
    湿润的,空洞的,自嘲的,嘲他的……哪怕那样浓深的睫毛遮着,哪怕周遭的光线昏暗如是,那双眼睛还是能传递出芜杂的情绪。贺予仰着脖颈,侧着面颊,眼尾似乎停泊着泪,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就这样斜靠着,睨着他,问他。
    “这样没意思吧,啊,谢清呈?不愿意吧?”
    “多管闲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割个手腕又不会死,你让我心安理得地发泄发泄行不行?我已经尽力了,我没杀人没放火我他妈自残还不行吗?我抑郁我碍着你们什么事儿了?是不是都他妈想逼死我啊!够了吗!”
    贺予的脑子是越来越混沌了,意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流逝着,他平时对谢清呈话不算太多,醉意上来了才会变得暴躁多言。
    谢清呈就这样低头看着他,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然后——
    他忽然抬手,盖住了贺予的眼睛。
    目光被遮挡,贺予怔了怔,一把握住谢清呈的手腕——他用的力道并不轻,但他的声音很轻,轻的近乎耳语。
    “谢清呈。”他被他蒙着眼,手掌下露出来的嘴唇一启一合,“你想干什么?”


【第25章】 我吻了他

    “谢清呈……你想干什么?” 按照正常逻辑,作为一个医生,一个长辈,这时候都应该给予对方适当的安慰。
    但是谢清呈没有。
    他低下头,蒙着贺予的眼睛,由着贺予的大手紧紧箍着他的手臂。
    谢清呈说:“我告诉你贺予。我对你没有太多耐心。你这样乱服药物,自残自伤,我和你好好说话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忍耐度,你不要不识好歹,还用这种讨人厌的目光看着我。闭上眼晴冷静一会儿,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 谢清呈的力道很大,压制着他,他说的话并不安慰人,可是却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通过他的手,抵入贺予的心。
    贺予慢慢地不动了,他的头脑还是很晕眩,他就这样坐着,维持着这个被蒙眼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他眨了下眼。睫毛在谢清呈手掌心里动了一下。
    谢清呈感到他略微平静了些,正要放松一点,忽然注意到贺予除了手腕有伤,脸颊侧竟也有细小的淤血。
    谢清呈简直无语:“脸上怎么回事?……你拍戏还自残到脸上去?”
    “……我走戏的时候在乱石坡上磕的。”
    “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贺予:“……不信算了。你出去。”
    贺予催他,因为烦躁,意识又开始变得越来越混沌。
    青年露在谢清呈手掌之下的薄唇启合,几乎是费力地维持着清醒:“出去啊。”
    谢清呈是真的看他这样光火:“我最后和你说一遍,贺予。”
    “哪怕你认为我可能是不了解你,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但是我告诉你,有病就要治,这不丢人。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要人帮你镇痛,你心里透不过气就要按时吃药,觉得药苦你可以吱声,可以吃糖,讨一点甜的没人会怪你。你没有必要强撑。更不应该自我伤害。”
    “……”
    “你才十九岁,贺予。说难听点你连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也就是个孩子。你可以喊疼,可以讨要糖果,没有一个医护会笑话病人怕苦怕疼。成康精神病院那么大的危险都过去了,死里逃生你应该高兴才是,有什么事儿值得你那么不开心?”
    贺予没说话,靠在墙上,胸膛沉地起伏。
    谢清呈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呼吸慢慢缓下来,看着他的鼻息由重转浅。贺予的眼睛被他遮住了,他看不见那双杏眸此刻的神情,但是他觉得贺予似乎比刚才挣扎的少了。
    谢清呈迟疑片刻,抬起另一只手,掠梳起青年散落在额前的,汗湿的碎发。贺予往后轻轻缩了一下。掌心传来清晰的触感。
    谢清呈怔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湿润了。
    他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几乎没见过贺予真的掉泪,最多也就红一圈眼眶,一时间他的手竟然不敢松开,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感知错了?
    可是他并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一席话,让本就越醉越深的贺予跌入了梦醒难分的汪洋里。贺予想起了谢雪。类似的话,谢雪也对他说过。
    在他小时候,她歪着头问对自己看似客客气气实则爱答不理的那个男孩子。
    “弟弟,你不开心吗?”
    “……”
    “听说我哥哥和你爸爸认识,他是来给你家帮你爸爸工作的,我们俩以后也会常常见面呢。”小女孩说着,拉住他的手:“我告诉你哦,如果你不高兴,可以问我哥哥讨巧克力吃,除非你有蛀牙不能多吃甜点,不然他不会笑话你的,也不会拒绝你。我就经常这样问他要巧克力吃,你看!我今天早上还讨了一颗呢!”
    说着从小花裙子的衣兜里掏啊掏,果然掏出一颗牛奶巧克力,她笑得裂开嘴,把甜软的巧克力塞到他冰凉的掌心里。
    “送给你吧,虽然你有大房子,但是你没有我哥哥给的巧克力呀。”
    “……”
    “我叫谢雪,你叫贺予对不对?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就是我的朋友啦。”
    “……”
    “以后要高高兴兴的哦,不开心的话,就来找我玩,我最会逗人开心了。我可以陪你整天……”孩子真是最容易满足的,对于他们而言,整整一天就已足够,是非常久远的时间,几乎等同于成年人口中的一辈子。所以,孩子们会把整整一天说得郑重其事,而成年人,则会把一生一世说得淡写轻描。醉醺醺之间,贺予恍惚以为今天还是十年前的那一个午后。
    他和谢雪都还有很漫长很漫长的一天。
    贺予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收紧了力道,握着谢清呈桡骨分明的手腕,一寸一寸,不容置否地将谢清呈遮着他双眸的手拉下来。暖光灯洒进青年昏沉黯淡的眼睛里,那一瞬间,或许是因为由暗到明的不适应,贺予的目光显得有些涣散。他忽然就有些分不清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了。他静了好一会儿。
    而谢清呈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清晰地看到了那双杏眼中自己的倒影。
    “这些话……”最后贺予低声说。
    他盯着他,但视野已有些朦胧,对不准焦距。
    “你以前也和我这样说过。”
    谢清呈皱起眉,隐约觉得不太对劲,青年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薄向他的每一个毛孔。
    但他不知道贺予脑中回想起的是与谢雪的初见,他也不知道贺予已经几乎神志不清,搞不清楚人。他只觉得贺予这句话没头没脑,莫名其妙。
    “我现在想知道,如果我很不高兴,你又能陪我多久。”
    “……”
    “多久?” 谢清呈回过神来:“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我在问你话。”
    “……”
    “回答我。”
    贺予这时候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善,太过于强势了,看着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那种狼一般的目光,好像雄性野兽在看一个决意要离开他的雌兽。这种眼神是他从来没有在谢清呈面前暴露过的。
    谢清呈本能地觉得脖颈发寒,他那么强悍的人,甚至都已感到了不适。
    “你醉了。贺予,你先起来。”
    那酒的后劲大,贺予意识越来越乱了。他嗯了一声,却没松手,支着脸望着他的眼睛,目光逐渐朦胧:“你骗我,你也当我傻。”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谢清呈越来越觉得紧绷,血肉深处的原始基因开始拉响警笛,感到危险。他发现他和贺予沟通不了了。
    贺予现在的半发病状态,使得他就像一座孤岛,他整个人是封闭的,只说自己想说的事,而拒绝别人去刺探他的内心。
    同时,谢清呈也意识到这里不是贺家,没有拘束带,也没有特制的镇定针。
    他其实根本不应该和这样的贺予独处。
    现在贺予药也吃了,那药效用大,过一会儿他就该睡了,有事还是等明早这人清醒点了再说比较稳妥。
    谢清呈于是想起身:“算了,那今晚你先自己休息——”
    但是很可惜,他的这明白劲儿,终究还是来得迟了点,他的手被贺予紧紧抓着,半寸不曾松开。
    贺予一直盯着他的眼看。而谢清呈的眼睛是他和妺妺谢雪最像的地方。
    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只是气质不同,谢雪的桃花眼很温暖,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她对生活的好奇与热切,而谢清呈的桃花眼很冷,明明是人世间最该含情的眼型,却硬生生被他的气场斫出锋利冷锐的模样。
    如果换作平时,贺予是绝不可能弄混的。然而现在他心境低落,醉着酒,宾馆的灯开得也不敞亮,惺忪迷离,不过就是渴睡人的双眼。
    贺予看着看着,终于彻底辨不真切了。
    “好。你一定要走,是吗?”
    “你干什么。”
    青年不答,又问:“我问你。你要走是不是。”
    谢清呈用力挣开他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贺予低头嗤笑,他原本长得很周正斯文,可一旦不控制自己的时候,他骨子里的那种病态和邪气就会恣意妄为地散发出来。
    谢清呈看着他唇角的那缕薄笑,忽觉不寒而栗。
    他倏地起身,准备起身离开,可腿才来得及迈出一步,手腕就再一次被青年“啪”地握住了。
    紧接着,谢清呈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被一股属于年轻男性的强势力量拽近身前,贺予起了身,一手攥着谢清呈的腕,一手箍着他的腰,近乎莽撞地将他抵在了附近的茶吧长桌上!
    谢清呈的后脑“砰”地重重磕在了坚硬的茶几上,他闷哼一声,眼前眩晕:“贺予——!”
    不怪他无法反应,这过程太狠戾,袭击又来得太快,好像巢穴里的恶龙蜷着沉睡不管入侵者的叨抗,却在某一刻忽然耗尽了耐心,于是巨龙张开可怖嶙峋的庞硕之翼,森然有力的龙爪狠狠划过洞壁,在乱石堕雨中将闯入他领地的祭品猛地推上石床。下一秒就要撕咬血脉,埋齿于颈。
    但其实以谢清呈的力道,这会儿要挣脱也不是不可能。遗憾的是,谢清呈太直了,他第一反应就以为贺予嗜血暴躁的病症又要发作了,想不到任何偏颇的地方去,所以他错过了最后的逃脱时间。
    落地灯的线板被两人踉跄沖撞的步伐牵扯到,灯砰得摔在了厚地毯上,暗去了。而同时谢清呈和贺予也被绊倒,贺予把谢清呈重重地压倒在了桌子中央。
    呼吸粗重,酒精弥漫。
    黑夜中,只有一点借着窗外城市灯光才能瞧见的轮廓,贺予的视线将之细细描摹,落在那双再熟稔不过的桃花眼上。
    夜色里,醉意中,很多东西都被模糊化了,贺予低头俯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心里的裂缝开始剧烈地生长。
    他低下头,那么久以来压抑的不甘、痛苦、空洞和暗恋,都在这一刻石破天惊地顶开沉积岩,化作伤心,化作了颤抖的眼睫,化作了死死扣着谢清呈臂腕的手,化作泫然坠落的一滴热泪。
    那滴热泪落在了哪里,贺予不知道。
    但是谢清呈的挣扎却顿住了。
    他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自己胸膛。
    “贺予,你……”
    话还没有说完,俯首垂头于他胸膛上方哽咽的青年就忽然捧住了他的后脑,闭着眼寻过去,温热微湿的嘴唇不由分说地,蓦地噙住了他微凉的唇瓣。
    谢清呈如遭雷亟,蓦地睁大眼睛,时间陡然静止,他脑中一片空白。混乱之中他什么也感知不到,甚至连推开贺予的意识都没有转过弯来。贺予在亲他,呼吸炙热。那种吻的力道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浓烈又滚烫,急切又哀伤。
    谢清呈不是没和人接过吻,他和李秋若是睡过的,但是他挺冷淡,李秋若也矜持,两人在一起像是在演戏,彼此都没什么热烈的火花。
    现在他却猝不及防被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压在身下吻住嘴唇,迎面而来的是属于青春期少年滚烫的气息。年轻男生的吻和成年人不太一样,没什么技巧,但却烫得可怕,嘴唇相触,唇瓣交缠,谢清呈本能地挣扎,却被贺予死死摁住。
    “唔——!”
    年轻人的欲望太直白了,是克制不住的,好像你要是不帮帮他纾解,他就会无助到死。可你要是没来得及抽身,他的热甚至会肆无忌惮到将你的骨融化。
    谢清呈一瞬脑神经就绷断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这是真的还是噩梦?直到贺予又一滴泪落下,这次是落在了他脸颊,顺着他的面庞淌到了鬓发内,谢清呈才倏地从这惊世骇俗的背德举止中彻底震醒,猛地反抗起来。偏生贺予把他当成了谢雪的替身,哪里愿意放开他,扼着他突突直跳的颈,稍稍分开些,就又纠缠着吻过去。
    谢清呈的力气很大,但这件事发生得太冲击他的内心,他没反应过来时贺予已经占了压制他的上风,甚至还抱着他的腰把他往床上带。
    “贺予…贺予!你他妈的看清……我操……”
    谢清呈一个大老爷们,当然受不了这种事,他从房间出来的很随意,这时候还穿着酒店的浴袍,贺予的手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就握在他的腰侧,手掌带着不可忽视的热度。谢清呈头皮都快麻了,他虽然开始反抗,且也是足足有180cm 的成年男性,但贺予比他年轻,身材也比他更高,别看这兔崽子唇红齿白挺漂亮的,可他锻炼得很好,脱了衣服可见腹肌,力量爆发起来其实很恐怖。
    贺予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谢清呈清醒过来要挣脱就没那么容易,而且这他妈还是贺予的初吻。
    未经人事的十九岁处男,性压抑了这么多年,第一次亲人是什么概念?
    那就和灾年开荤的畜生没什么区别。
    哪怕贺予这回是醉着的,病着的,意识模不清的,他也能感觉到舒服和刺激,他堪称暴力地扯着谢清呈的头发,逼他不许逃脱,谢清呈被他扯得疼得要命,眼眶都红了,但估计是气的急的。
    尝了腥的男生根本不放过他,感觉到谢清呈的狠力挣扎确实不好对付,就干脆把手从他的头发上移下来,又从谢清呈的颈脖子后面狠狠扼住。
    谢清呈抬脚猛踹,贺予生受了,却借着这力道,一下子把之前死都不肯往床上去的男人用力按下去!
    “你——!”
    谢清呈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了柔软的弹簧床垫上,然后贺予就滚烫地压了下来。
    谢清呈胸膛都绷紧了,震撼太大,瞳仁紧收缩……
    他躺在贺予的床上,那床上甚至还丢着几件贺予这几天在剧组换下来的高中制服,没洗,有少年的汗味,枕头旁还有几本贺予看了一半的教参,这种学生气息十足的床铺让谢清呈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被高中男生强辱的错觉。
    贺予是真的分不清人了,意识完全被欲望牵着走,闷声不响地死死扼着谢清呈的脖子,盯着他看,等着他的力量在他身下一点点地流失。
    十几秒钟后,谢清呈的脸都被掐得涨红了,而贺予的眼神有一瞬非常恐怖,好像要把谢清呈的那双桃花眼挖出来似的。
    但那一瞬过去之后,他忽然又变得特别无助和绝望,他怔了一下,慢慢松开谢清呈被扼着的脖颈……
    空气重新灌入谢清呈的肺部,谢清呈大口大口地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对不起……”贺予似乎稍微清醒了些,他眼神混乱,对他说,但其实是对“她”说,“对不起……我没想…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慢慢地闭上眼睛,英挺的鼻尖摩挲着谢清呈的颈侧,不断地去轻吻那被他掐出指痕的脖颈。滚烫的嘴唇在他动脉边喃喃:“我没想伤害你……”
    谢清呈气得浑身颤抖,脑血管都快崩了,贺予吻过他的颈,又凝视着他,再一次炙热而不容反抗地吻住了谢清呈的嘴唇,痴迷地含住对方,大手深深没入谢清呈凌乱的黑发之中逼迫他承受着自己的亲吻掠夺…… 这回竟然还想撬开他的齿关把舌头缠上去!
    谢清呈再不能忍,狠狠晈了口贺予的嘴唇,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他借着这个机会偏过脸,避开青年过于炽热的呼吸,冲贺予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疯了?松开……!喝这么多,你脑子是不清醒了,你给我滚起来!”可推抵向贺予胸膛的手却被青年扣住了,竟还是十指交扣。
    谢清呈登时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没给贺予一个过肩摔。
    而这时候,贺予的第三滴泪落下了。
    落在他的眼前。
    随之触上的是贺予的手指,指腹摩挲着谢清呈的桃花眼廓。
    谢清呈没来及开口再骂,就听到了贺予轻声的叹息,他眼神模糊,着谢清呈的脸庞,屈起手指,触碰过男人的脸颊:“谢……”
    顿了一下,后面的声音轻了一轻。所以谢清呈只听到了一个“谢”,却没有听到他后面说的“雪”字。
    而贺予已经俯身下来,宽阔的肩背将谢清呈整个压在下面,头侧过去,轻声在他颈侧呢喃:“我喜欢你……”
    “我是真的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