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是归人
是夜,风雨潇潇。
赵昀率领兵马,一路追着叛军行至一处荒村,村落中有田舍两三,但不见炊烟灯火,像是许久没住人了,四下里都是野草萋萋、苍木深深。
探子向赵昀禀报道:“叛军逃了,但太师……逆贼徐守拙没走,人就在这里。”
赵昀遥遥看见其中一间茅屋亮起烛火,破烂的窗扇上映着徐守拙沉默的身影。
他对万泰吩咐道:“你带人继续去追剿叛军,留一人替我看马就好。”
万泰见赵昀翻身下马,似乎打算独自去见徐守拙,不由地担心道:“都统,小心有诈。”
赵昀一笑,道:“不用担心,我与太师好歹师生一场,最后去送他一程。”
万泰听令,率人继续去追,赵昀不疾不徐地走进茅屋当中。
此处格外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味,当是长时间没住过人了,角落里还结着蜘蛛网。
徐守拙坐在窗边,窗外是点点滴滴的雨珠,冷风从破烂窟窿里钻进来,吹得残烛摇曳。
徐守拙没看赵昀,闭眼听着雨声。赵昀也不急,将地上歪倒的长凳扶起来,撩袍坐下,陪着徐守拙一起听雨。
半晌,徐守拙缓缓开口道:“你没来过这儿,这里从前叫斜阳坞,这间茅屋是我第一个家,我就是从这里一步一步走进京都的。”
赵昀了然一笑,道:“这里看着可比太师府差远了,顶头还漏雨呢。”
“多雨时节就会这样,但总比风餐露宿、到处乞讨好太多了。那时候念青又喜欢用木盆接雨水,滴滴答答一整晚,吵得根本睡不着。”
徐守拙笑了一声,很快又沉默下来,想到徐念青,他双目中隐有泪光。
“为了不让她再住这样的茅草屋子,我一生都在追名逐利,年轻时没什么讲究,替他们谢家做了不少脏活,原以为谢弈登基,一切都将苦尽甘来,然而太师府能有今日的显赫,还要多亏有一个死去的皇贵妃。”徐守拙仰起头,嗤笑一声,“我看错了人,害了她一生,天意如此作弄我徐守拙,实在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笑起来,笑声中尽是悲凉苦意。
过了一会儿,徐守拙傲然地仰起头来,他望着那滴着雨的屋顶,道:“赵昀,不劳烦你动手,这里就是我的归处。不过在临行前,我想修一修这个屋顶。”
赵昀道:“好。”
墙角还堆着些潮湿的茅草和篾条,徐守拙戴上斗笠,挟抱起茅草篾条,出了屋子。
赵昀将小院里那块快朽掉的木梯子挪来,徐守拙向他道了声谢,艰难迟缓地爬到屋顶上去。
篾条做脊,再将茅草层层铺上去,他似是从前做惯了此事,但又因长久地不做了,动作还是有些生疏,大约过了一刻钟,徐守拙才下来。
回到茅屋中,方才漏雨的地方果真不再滴雨了,屋中显得更加寂静。
徐守拙喘得有些重,蹒跚着步伐再次坐回窗边,那残烛眼见就烧到了底,半明半灭。
徐守拙从怀中拈出一粒药丸,让赵昀看着自己服下。
赵昀将自己的斗笠拿起来,朝徐守拙一躬身,随即戴上斗笠,转身欲要出门去。
徐守拙望着赵昀的背影,仿佛从这背影重看到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兀自说道:“既然赵昀当年在走马川就已经接近裴文,成为他手下的士兵,那六年前他回到淮州以后,又何必再去找张宗林查问庚寅年科举舞弊一案?”
或许,找张宗林查问赵家一切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赵昀”。
赵昀脚步一顿,斗笠在他眉眼处覆下一片阴影,令人难以看清。
徐守拙艰难地喘着气,沉声问道:“敏郎,是你回来了吗?”
赵昀轻轻仰起头,斗笠一抬,黯淡的光辉就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一面向前走,一面摆了摆手,算作告别:“老头子,告辞。”
徐守拙听后怔了怔,方才低笑一声道:“还是如此不知恭顺……”
他剧烈地咳起来,嘴巴里涌出一线血沫,眼前赵昀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窗前那盏残烛的火苗越缩越小,雨珠从窗外飘进来,烛火毫无征兆地就灭了,徐守拙在黑暗中缓慢地低下了头。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
前头逃跑的叛军不成气候,万泰没花多少工夫就带着一车缴获的兵器,回来向赵昀复命了。
赵昀收兵,班师回朝。
回到京都那日,正路过一片荷塘,塘中的金珠重瓣玉荷开得正好。
赵昀见着,想来裴长淮喜欢,就从塘中摘了两枝才回去。
他先回了将军府,卫风临知他到京,早早就在将军府门口守着。
赵昀见到卫风临平安无事,当即一笑:“看来小侯爷回来得比我早。”
卫风临没吭声,古古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赵昀看他眼色不太对,疑惑道:“你这眼神,怎么像要给我送终一样?”
卫风临低声嘟囔道:“也差不多了。”
“说什么呢?”赵昀将手中马鞭丢给他,专心捧着怀里的荷叶和荷花,一边进府一边问道,“肃王府的那两个都解决了么?”
卫风临道:“解决了。小侯爷说,要奏请皇上重查小絮的案子,还她一个公道。”
赵昀转头对卫风临笑道:“那要好好感谢正则侯了。”
卫风临余光瞥见什么,当即停下脚步,垂首行礼,“侯爷。”
赵昀诧异地望过去,正见裴长淮正立于庭中,庭中飘落着淡白的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像落了一层雪。
裴长淮似是已在这里等候良久了。
数日不见,赵昀正想他想得厉害,见了面笑容更是灿然,道:“小侯爷就这么想我,都亲自到府上来了?”
他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卫风临见势一步一步退下。
庭中只余赵昀与裴长淮二人。
赵昀瞧裴长淮貌似不太高兴,还以为是自己回得晚,让他担心了。
他握起荷梗,将硕大碧绿的荷叶撑到头顶上,转了一转,故意逗着裴长淮玩儿,道:“我回京的路上给侯爷买了一把好伞,瞧瞧,喜欢么?”
裴长淮并未理会,径自抬起手来,手中横着一把匕首。
他问:“卫风临说,这是你送给他的东西。”
赵昀望见那匕首,一时错愕,很快,他才微微笑起来,点头道:“是。”
裴长淮问:“从何处得来?”
赵昀回答:“赢来的。”
裴长淮呼吸一滞,握着神秀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赵昀笑吟吟道:“赢来送给我的意中人,祝他无忧无虑,岁岁平安。”
裴长淮一双眼睛逐渐通红,很久他才急急地喘了两声,似乎从一种濒临窒息的深渊活了过来。
他咬住牙,似是痛苦到极致,也愤怒到极致,冲到赵昀面前,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赵昀没想自己会挨这么一记,怀里的荷叶荷花散落一地,他也不慎跌在这花叶里。
裴长淮低头看着赵昀,眼中泛着泪水,怒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赵昀,还是谢从隽?!”
赵昀仰躺在地上,摸了摸发疼的嘴角,一时又无奈又想笑,道:“我都以身相许了,怎还下手这么狠?谁能不挨打,我就是谁。”
听他还油腔滑调的,裴长淮眼泪毫无征兆就落了下来。
赵昀看他流泪,心也疼得很,解释道:“长淮,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
下一刻,裴长淮就扑向赵昀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忍了片刻,终究还是放声哭了出来。
隔着衣衫,裴长淮仿佛还能摸到赵昀后背的那些疤痕,此刻意识到那些伤痕真正的来历,他似是被烈火燎了一下,肩背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再抱太狠,仿佛那些伤痕还会疼,以前疼在赵昀身上,现在疼在他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手指死死攥着赵昀的衣衫,哽咽得说不出话。
赵昀见裴长淮颤抖得厉害,连拥抱都变得小心翼翼,便将他重新按回怀中。
他一侧首,充满爱惜地亲吻着裴长淮的脸颊,道:“对不起,长淮,我回来得迟了,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
当年谢从隽到走马川时,正是深秋光景。
大梁的将士在宝颜屠苏勒手下节节败退,既丢了雪海关这处重要的关隘,还接连损失裴行、裴文两员大将,士气自然一蹶不振。
他们急需一场久违的胜利。
谢从隽看得出,裴承景来走马川这一路都忧心忡忡的。
裴文、裴行接连逝世,对他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打击,加上宝颜屠苏勒仿佛已经洞悉了裴家的战术,如今裴承景没有把握一定能打出胜仗。
谢从隽看过雪海关的地图,思索再三,就向裴承景请命道:“叔父,不如让我来试试。”
裴承景疑道:“你?”
谢从隽点头道:“屠苏勒的军队陈列在雪海关,始终是个祸患,夺回雪海关是重中之重。眼下正要入冬,屠苏勒又将兵线推到大梁的边疆来,粮草补给必然乏力,不如让我带一队人切入雪海关,烧了他们的粮仓,倘若事成,屠苏勒必退。”
裴承景也想过如此,但此行风险极大,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谢从隽笑道,“留一成余地,以免叔父认为我是夜郎自大。”
裴承景一笑:“但这话未免太年少轻狂了些。”
谢从隽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倘若不说得狂妄些,怕叔父不肯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身为我军先锋,最重要不是我相信你,是你的士兵能够相信你。”
谢从隽道:“倘若叔父首肯,我想在军中亲自挑选一队硬手,随我前去雪海关。”
裴承景握拳沉思起来,又在谢从隽那神采飞扬的眉宇间逡巡片刻,最终点头道:“好!”
谢从隽巡视各营、挑选人员时,很多走马川的将士还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知他是皇上钦点的先锋将军。
当时监军就随在谢从隽身边,谢从隽问他:“我听说,裴文将军的尸身是一个士兵从战场上背回来的,确有此事?”
监军回答道:“不错。”
谢从隽道:“让他来见我。”
谢从隽也没进营帐坐着,而去了在围场挑选马匹,正挑看一匹通体精瘦的红鬃马,监军派人去传唤的那名士兵就到了。
谢从隽一回头,见那士兵是个年轻人,与他的年纪相仿,面相普通,放在人堆里似乎都挑不出来,可有一双很黑很亮的大眼睛,虽神态是低眉顺眼的,却也掩不住一身的豪烈气。
谢从隽在他身上打量片刻,问道:“你是怎么将裴文将军背回来的?”
那人老实回答:“趁北羌休整队伍,我偷偷返回战场翻尸体,不记得多少了,才找到裴文将军。”
谢从隽又问:“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都要背他的尸体回来?”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是个好将军。”
谢从隽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马鞭丢给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谨慎地抬头看了谢从隽一眼,如实回答道:“我姓赵,赵昀。”
“哪个昀字?”
赵昀也说不上来,他的名字是以前老家的私塾先生帮忙取的,他不识多少字,仅仅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
谢从隽看他不回答,想来他读书不多,就伸出手掌,让赵昀在他掌心里写一写。
赵昀一笔一划写出来,谢从隽握起手,像是将他的名字拢在了手心里。
他思忖道:“日光璀璨,曰‘昀’,好名字啊!倒与我一个朋友的名字相仿,他是裴文将军的弟弟。”
赵昀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称赞。谢从隽看他呆呆地不说话,再问:“那你可有表字?”
赵昀摇摇头,“没有。”
“他日你若成了我的手下,我就为你取一个。”谢从隽将那匹红鬃马牵来,笑问道,“赵昀,你想不想立战功?”
赵昀点头道:“想。”
“等你驯服了这匹马,就来我营中报到。”谢从隽刚要走,仿佛又记起什么,回身冲赵昀一笑,“忘了告诉你,我叫谢从隽。”
赵昀听他冠着王姓,才知谢从隽是天潢贵胄,忙跪下行礼:“属下失礼,不知……”
谢从隽一双眼风流俊逸,笑起来时更是如此,他道:“不必多礼,本郡王很喜欢你,你像我看过的一个话本里的豪杰侠客。”
那日,赵昀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驯服了谢从隽挑选的那匹红鬃马,成为他的副手。
随后不就久,谢从隽带军潜入雪海关,奇袭宝颜屠苏勒的军营,借着狂野秋风,烧尽敌军的粮草。
前方裴承景即刻起兵生事,不到三日,就夺回雪海关的控制权。
这一场仗打得迅疾又痛快,以极小的代价就给了屠苏勒军队以重创,梁国军队也因此重新燃起高昂的斗志。
谢从隽与赵昀相识于军中,又一起并肩作战过,很快就成了好友。
从赵昀口中,谢从隽也得知了他兄长赵暄的往事。
庚寅年科举舞弊案,赵暄死于牢狱之中,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畏罪自杀,可赵家上下一直都相信赵暄的品行。
别人不知道,赵昀却清楚,赵暄寒窗苦读十数年,说头悬梁锥刺股都不过分,如果他是那投机取巧之辈,平日里的辛苦与努力岂不显得可笑?
他一心认为赵暄是冤枉,千方百计找到当年的主考官裴文,想要替兄长报仇。
此时的裴文早就辞去兵部侍郎一职,在边关戍守,恰逢流年不利,匪寇丛生,边关军营招兵买马,赵昀趁机入伍,成为了裴文军营的一名士兵。
赵昀自恃有些功夫在身,一直想找机会刺杀裴文。
他得知裴文有个习惯,每日入睡前会吹半个时辰的笛子,边疆没有他的知音人,所以裴文吹笛时喜好独自待着,身边没有侍卫。
赵昀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是最好的下手时机,虽说风险一样难以估量,但为了兄长的冤屈,值得他以命相搏。
最后自然没有得手,赵昀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些,刚刚进到裴文的营帐,他就被裴文的近侍擒住了。
裴文不知他为何要来刺杀自己,就问了他的名字。
赵昀没说自己的名字,只冲着他喝道:“我大哥叫赵暄!你还记得他么?”
裴文脸色轻轻一变,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道:“本将军记得,你……跟你大哥长得很像。”
令赵昀意外的是,裴文没有处置他,也没有为当年的事情做辩解,他只将赵昀留在营中,偶尔会指点一下他的枪法,也教他一些自己擅长的刀法,告诉他,练好了本事,再来向他寻仇。
后来赵昀设法刺杀过裴文无数次,次次以失败告终,一开始是他技不如人,渐渐地,他是对裴文下不了杀手。
正如他一开始回答谢从隽的那样,他知道,裴文是个好将军。
裴文没能给他哥哥一个公道,是罪魁祸首,可裴文在将士百姓眼中,确实又是一个好将军。
赵昀时常很纠结,不知这世上什么算对、什么算错。
谢从隽听了他的故事,说道:“你想讨回公道,待走马川的战事结束后,不如随我回京都去,请官府重新调查当年科举舞弊一案。”
赵昀眼神一亮,问:“郡王爷愿意帮我?”
谢从隽摇摇头,看赵昀眼神又失望地黯淡下来,觉得好笑,晃荡起腰间的玉佩,说:“我没什么才能,在京中也不敢过问朝廷的事,不过我有一个朋友肯定会帮你。明年开春科举,他必能折桂,成为新科状元郎。”
赵昀听谢从隽称赞那位朋友,竟比称赞自己还要尽心,笑了一下,问道:“他是谁?我到时该怎么去拜会才好?”
“他叫裴昱,到时你送些糕点过去就好。他这人看着正儿八经的,但极嗜甜食,有时候我都怕他烂牙齿。”他忍不住笑起来。
可赵昀却一僵:“郡王爷拿我取笑么?他是裴文将军的弟弟,怎么会为我哥哥主持公道?”
谢从隽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也不了解,这世上难得有这种笨蛋,看别人吃苦,比他自己吃苦还难受,连瞧见小鸟掉在地上都会流眼泪——来日待你见过,才算知晓。”
赵昀半信半疑,不过却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见到裴昱。
有了谢从隽所统领的这支先锋营在侧方做虎翼,梁国军师在裴承景的指挥下连战连捷,所向披靡,一举将宝颜屠苏勒打退到北羌去。
屠苏勒负伤,退居幕后坐镇,北羌的军师由他的儿子宝颜萨烈直接指挥。
临阵换将本就是大忌,北羌苍狼已然是强弩之末,雪海关上下人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就快结束了,赵昀也这样认为。
谢从隽打算给萨烈军营予以最后一击,先前因他损失了不少手下,裴承景将贺闰指派过来帮他。
谢从隽和贺闰以前虽然有些过节,但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私事,在家国面前,他们皆是同袍。
谢从隽满心以为,有了剑法高超的贺闰做帮手,先锋营如虎添翼,却怎么也没想到,突袭的计划正是贺闰泄露给宝颜萨烈的。
他按照计划准备袭击萨烈的军师时,已然落入了萨烈提前设下的埋伏。
先锋营共计一百三十五人,几乎全军覆没,谢从隽、赵昀以及其余五名士兵被萨烈生擒,成了他的俘虏。
一开始,宝颜萨烈还讲究先礼后兵,未对谢从隽直接用刑,只给他喂了些麻痹散,让他四肢散力,连站起来都艰难。
宝颜萨烈希望他能说出走马川一带的军事布防,帮助苍狼军夺回雪海关。
倘若谢从隽肯说,那么他和他手下的六名士兵就不必死了。
面对宝颜萨烈的要求,谢从隽讥讽地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我还以为自己好聪明,胜了你那么多次,现在才知道,可能不是我聪明,只是你太蠢了。你蠢到以为,我会说。”
萨烈被他羞辱得脸色微变,不过他很快恢复镇定,哼笑一声:“中原有句话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你会说的。”
说罢,他命人提了一名俘虏出来,当着谢从隽的面,残忍地割断了那士兵的喉咙。
谢从隽眼睁睁地看着,纵然麻痹散让他四肢毫无知觉,但他心腔里却是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这种疼痛没有那么干脆,而是绵延不绝,就像那士兵绵延不绝的血一样,疼得他想呕吐。
可谢从隽知道,自己绝不能在宝颜萨烈面前流露出一点情绪。
他只静静地看着,不曾眨眼,他要牢牢记住这样的痛苦,这样的耻辱,只有记住了,来日才能化成复仇的利刃。
宝颜萨烈杀了一名俘虏,见谢从隽还是波澜不惊,笑了笑:“不着急,还有五个俘虏,一天杀两个好了,你有三天的时间来考虑。”
此后时光那么漫长,又那么煎熬,那些俘虏一个接一个死去,各有各的死法,各有各的恐惧,各有各的惨烈。
这些人在死前经受的一切痛苦都如沉石、枷锁,一层一层沉沉地压在谢从隽的肩膀上,似要压得他跪下,压得他屈服,才会罢休。
赵昀也在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自己离死期或许也不远了,他还很年轻,还有兄长的冤案未能平反,他也知道害怕。
这夜在牢房中,赵昀缩在角落里,还是恐惧地哭了,他又怕会让谢从隽听见,因此也不敢哭得太大声。
可谢从隽还是听见了,看着同生共死的人一个个死去,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他提不起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爬到赵昀身边,倚住冰冷的墙壁,问他:“赵昀,你怕么?”
赵昀背对着谢从隽,瑟缩着抖了一下,却不敢回身去看他的眼。
赵昀说:“怕。”
谢从隽低声道:“我也怕,我答应一个人要回去的,如果失约,他一定要恨死我了。”
听他提起相识的人,赵昀也想起来自己的亲人,抹了一把眼泪,道:“我爹娘或许也在盼着我回去。”
说着,他鼻子一酸,一腔的恐惧都化作愤怒,他咬牙切齿,骂道:“这群北羌狗!”
他狠狠地捶向墙壁,手骨都捶得血肉模糊,发泄了一通,赵昀才堪堪平复一点:“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你跟我不一样,我只是、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死不足惜……”
谢从隽道:“你不是说以后要做梁国的大将军么?还要惩恶扬善,扶危济困。”
赵昀自嘲地笑了笑:“是啊。”
谢从隽也笑:“说不定未来,人人都知道赵昀这个名字,知道他是个大英雄,连我都比不上你了。”
赵昀沉默着,好久才开口恳求道:“郡王爷,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如果你能活下来,你帮我、帮我看看我爹娘……”
“好啊。”谢从隽声调上扬着,显得很轻快,似乎他们的前路还有莫大的希望。
他花了不少力气,将自己的袍子撕下一块,又咬破手指,问赵昀:“我替你写一封家书,怎么样?”
赵昀知道谢从隽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但他假装不知道,还是很开心地诉说着对家乡的思念。
谢从隽无法一五一十地写下来,仅简略几个字就够了,他素来有耳闻则诵之聪,可以将赵昀的话记得一字不差。
写过后,他将那封家书藏在监牢墙壁的缝隙中,守了一夜。
翌日,宝颜萨烈再来审问谢从隽,这次他让手下拿赵昀开刀,可没有痛痛快快地杀他,而是用了极刑。
宝颜萨烈似是学得更阴狠了,没让谢从隽亲眼看着,他将谢从隽关到隔壁的牢房,只让他听。
听赵昀在那方如何惨叫,如何求饶,如果没有了声音以后又再次被折磨到清醒,最后死去。
谢从隽咬着牙,终于对宝颜萨烈说出了一句不一样的话。
他问:“你有种,直接杀了我。”
宝颜萨烈大笑起来,道:“你杀了我苍狼那么多勇士,想死,没有那么容易。现在没人在前面替你挡着了,接下来就是你。”
他侧首看向北羌的士兵,问:“大巫医可来了?”
“两日后才能到。”
宝颜萨烈道:“很好。”
在大巫医来之前,宝颜萨烈就已经对谢从隽用了酷刑。
什么刑具都一一试过,但谢从隽很能忍,宝颜萨烈在他嘴里撬不出半点东西,不过也算小有收获。
他发现,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谢从隽格外怕水。
正巧萨烈营中有士兵知道一套名为“贴加官”的酷刑,可以将人置于绝望且漫长的窒息当中。
从前上鞭子、上烙铁,谢从隽还有余力对宝颜萨烈反唇相讥,用上这套,谢从隽一开始恐惧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宝颜萨烈在前线连连吃败仗,回来就窝起一肚子的火,唯独通过折磨谢从隽,才能发泄出他一腔的愤恨。
梁国在前线多打一场胜仗,谢从隽在牢狱里就要多捱一分的痛苦。
没多久,查兰朵随大巫医来到军营中,她看到萨烈的手下正对谢从隽用着水刑,连忙阻拦,这让谢从隽短暂地逃过一劫。
查兰朵知道大巫医那一手针灸的厉害,劝谢从隽坦白一切,别再跟萨烈作对。
可谢从隽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查兰朵于心不忍,私下里问:“你可有什么愿望?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帮你。”
谢从隽原本从不求人,可到了那般绝望的境地,除了求人,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他向查兰朵托付了两件事。
牢房墙壁缝隙里藏着一封家书,是他的士兵赵昀想要送回淮水老家的,望她能带出军营,寻机送到。
还有一件,他被俘后,身上的物件都被萨烈的手下搜罗了去,其他的还没什么,但有一枚护身符很重要,求查兰朵帮忙送给正则侯府的三公子,代他说一声“对不起”。
查兰朵斟酌着对策,说道:“军营现在看管得很严,萨烈除了对大巫医还算尊重,连我都敢搜查。那样有字的书信,我带不出去,不过,那枚护身符或许能。”
谢从隽知道查兰朵做不了太多,也不作为难,只道:“多谢。”
查兰朵离开牢房以后,就去找了萨烈,假意问他可在那谢从隽身上搜罗出什么宝贝,让她也开开眼界。
萨烈虽然没有把查兰朵放在眼中,但现在前线吃紧,他还打算回头再向雪鹿部借兵,只要查兰朵不在他军中刁蛮生事,有什么要求,他会尽量满足。
谢从隽落下的东西不多,一把匕首,一枚玉佩,一只香囊。
香囊里装的就是护身符。
萨烈本来说要将那枚玉佩送给查兰朵,查兰朵却说那香囊漂亮,她很想要,萨烈暗地里讥笑她没眼光,任由她拿去了。
大巫医则留在军营中,听候萨烈差遣,不分昼夜地对谢从隽用刑。
当第一枚长针捻入天灵盖时,谢从隽才知晓萨烈为什么要请这位大巫医来。
除了痛苦,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大巫医入针时,通常佐以药汤,药汤能刺激一个人对疼痛的感知,那种折磨已然不是寻常的疼痛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时常处在一种混沌中,分不清是人间还是地狱,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扭曲。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谢从隽时常会想想裴昱,想想赵昀。
一开始他还牢牢地铭记着赵昀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话,渐渐地,他发现自己需要艰难地去回忆,才能勉强回忆起一两句。
大巫医的药在一点一点摧残着他的记忆,这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死刑,在逐渐剥夺走他的一切。
谢从隽不甘心,恐惧自己会忘,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会不断提醒自己去默念一个人的名字。
一日用刑后,宝颜萨烈见谢从隽还在死撑着,简直都要对这小子生出一丝敬佩之情了。
大巫医也在旁进言,倘若再这样频繁用刑,怕他命不久矣。
宝颜萨烈就说,那今日就饶过他。
他随后离开,留下四名士兵看守。
这四名士兵知道后半夜就不会有人来了,私下里伙同在一起赌钱。
牢狱中,他们在赌博戏耍,谢从隽浑身血淋淋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身上没戴枷锁,只有右脚踝上拴了根铁链。即使不拴也没什么,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何况逃跑?
耳边听着那些苍狼士兵赌博戏耍的声音,谢从隽迫使自己清醒起来,去回忆那些不能忘的事。
他干裂的嘴巴轻动着,不敢发出清晰的声音,道:“裴……裴……”
可不论他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裴”字后是哪个字。
方才在大巫医手下受刑都没让他感到那么惶恐。
茫然无措间,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名北羌士兵腰间挂着那把名为“神秀”的匕首。
那是萨烈赏给士兵的。
这名士兵刚刚输光了所有钱,气得将神秀压在赌桌上,叫嚷着要求再赌一局。
神秀精致,漂亮,仿佛是这方牢狱当中最夺目的宝物。
谢从隽拖着麻木的身躯,一点一点爬过去,口中喃喃着:“裴……裴……”
那四名士兵见他破天荒有了反应,互相戏谑地对视一眼,那名士兵擒起神秀,走到谢从隽面前,问:“狗杂种,终于愿意说了?”
谢从隽口中在念念叨叨说着什么,那士兵听不清,屈膝蹲到他面前,想仔细听听。
谢从隽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神秀,“是裴……昱……”
那士兵一惊,当即就要抢夺,只夺回鞘身,匕首还留在谢从隽手中。
尽管谢从隽已沦落成阶下囚,可这些苍狼士兵先前都与谢从隽交过手。
这人在战场上神出鬼没,在俘获他之前,北羌军营里的士兵甚至疑心过他是武神转世。
他们对谢从隽还存有下意识的恐惧,所以当谢从隽拿到匕首时,他本能地往后躲去,可谢从隽夺回匕首以后并没有杀人,而是牢牢地抱在怀中。
“不能……不能忘……”
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极端崩溃与恐惧当中,胡言乱语着。
方才还对谢从隽有畏意的北羌起兵先是惊讶了一下,失笑道:“这小杂种真的被大巫医折腾疯了?”
谢从隽也不顾他们在骂些什么,从地上摸到一粒小石子,在匕身上疯狂地刻着,等刻到一半,他才忽然清醒过来,自己或许真的要疯了,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害人的蠢事?
他一下把匕首掷开,发疯地往自己的头上捶打着,竭力吼叫起来。
很快,那些北羌士兵就将这一切告诉了萨烈。
萨烈知晓后,把玩着神秀,怎么看也看不出那半个字有何特别。
但越是没特别,他就越疑心,嘱咐大巫医一定要审问出谢从隽刻字的用意。
谢从隽始终没说出那个字是什么。
他有时还会窃喜,因为世上有那么多人,都不知道那半个字后藏着他的宝藏。
裴昱性子害羞,古板,心肠柔软,有时看个《赤霞客》的话本都会哭;念书很勤勉,可念到不喜欢的书时也会偷偷打瞌睡,还因此被先生打过好多次手板;他喜好吹笛,也善抚琴,又习得一手漂亮的剑法,文韬武略,无不精通……
他有太多的好,谢从隽都不敢忘,一想到裴长淮还在京中平平安安的,纵然自己受再多的苦,都不算苦了。
他靠着这样的信念才能强撑着,如果不是从贺闰口中听说裴长淮战死的消息,他或许能一直强撑下去。
那日,天外飘着初雪,地牢里冷潮一片。
贺闰走后,宝颜萨烈提着刀,正打算了结他。
声嘶力竭的谢从隽终于第一次向宝颜萨烈低下头颅。
他将额头叩在地面上,以最屈辱的姿势向他下跪。
谢从隽哆嗦着说道:“饶了我,饶、饶了我。”
宝颜萨烈嗤笑道:“这也太晚了。”
谢从隽声音沙哑,“饶了我,我助你夺回走马川,你知道,我有这样的本事。”
宝颜萨烈半信半疑道:“你如果真怕死,早就说了,现在改变主意,又藏着什么鬼心思?”
半晌,谢从隽才说:“我不怕死,我有恨,我为梁国皇帝出生入死,他不肯认我入宗室,如今还舍弃了我,梁国不值得……”
宝颜萨烈疑心重,难信谢从隽的说辞,可他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太高傲自大。
他自信地以为,将谢从隽揽入麾下,让梁国自己人杀自己人更好,倘若以后他敢耍什么花招,再杀也不迟。
谢从隽因此留下了一条命,他想活,就要拿出一些真正的筹码,毕竟宝颜萨烈到底还是将帅之才,轻易糊弄不得。
当时正逢北羌梁国议和之后,北羌需要向梁国上贡银两和牛羊,这些代价需要整个羌国一同承担,以致雪鹿、鹰潭等部都对宝颜屠苏勒父子心生不满。
宝颜萨烈喝骂这帮人是缩头乌龟,苍狼部出兵为大羌国争地时,这帮人不增援也不劝阻,只等着坐享其成;眼下打了败仗,却开始指责他们擅自向梁国开战了。
宝颜萨烈心中愤恨不平,与雪鹿部的士兵率先起了争端。
谢从隽索性做了一次幕后军师,助宝颜萨烈以三百兵力击退雪鹿部两千勇士,令他好好出了一口恶气,从此再没人敢置喙苍狼部战败一事。
因为宝颜萨烈没有对任何人声张谢从隽的存在,苍狼部上下都以为是宝颜萨烈神勇无敌,连父王屠苏勒都对他赞赏有加。
宝颜萨烈自知这功劳不是他的,但对这样的荣耀却十分受用,为了让自己受用得更心安理得一些,他回来特地问谢从隽:“你想要什么赏赐?”
谢从隽受刑太深,眼下伤势还很重,走路都要靠简陋的木轮椅,需再休养一段时间。
他说道:“这只是我助你成就霸业的第一步,我不需要金银财宝,只需要未来你能替我杀了梁国皇帝。”
“早晚有那一天。”宝颜萨烈道,“但本少主不相信一个只有一腔仇恨却无欲无求的人。”
谢从隽道:“那就请少主将我从前的东西还给我。”
宝颜萨烈一笑:“这个简单。”
谢从隽表面上逢迎宝颜萨烈,暗地里时时刻刻盘算着如何脱身。
但宝颜萨烈也不是傻子,好不容易得了谢从隽这么一个宝贝,若是让他跑了,自己定会身败名裂,又怎会不严加看管?
谢从隽暗中生下一计。
他拿回神秀,拿回从前裴长淮送给他那枚玉佩,又从地牢中取回赵昀留下的家书,只待休养好身体,就动身离开这里,返回大梁京都。
是夜,谢从隽趁看守的人不备,用神秀割断他们的喉咙,夺了一匹马,直往军营外冲去。
这一举无疑惊动军中上下,宝颜萨烈从梦中被惊醒,知是谢从隽跑了,这厮从头到尾都在骗人,萨烈恼羞成怒,当即派人去追。
宝颜萨烈根本不怕谢从隽能跑出北羌,且说在他军营周围,就布有数不清的岗哨,岗哨以外,还有重重关隘,谢从隽就算插翅也难逃。
北羌士兵追着谢从隽的马蹄声一路狂奔,他们在林野中一边放箭一边追逐,可他似乎在横冲直撞,有时似要逃向梁国方向,有时似在故意兜圈子。
如此过了快一个时辰,谢从隽所骑的马匹仿佛逐渐疲惫,奔跑的速度慢了很多。
宝颜萨烈终于带人追上来,却见月色清辉下,只有一匹马在悠闲吃着草,马背上用树枝支撑起一件布衣,那是他们错以为的“谢从隽”。
宝颜萨烈意识到自己被谢从隽戏耍了,暴怒道:“搜!给我搜!没了马,他跑不快,他一定还在这里!”
北羌的士兵在林野中到处搜查,却始终没有找到谢从隽的踪迹。
苍狼军营里生乱,上下戒严,因为萨烈吩咐过不准对外声张谢从隽的事,连大巫医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夜,大巫医照旧去收起晾晒在外面的药材,回来时,不知营帐里的烛火为何灭了。
正当他低头翻找火折子时,颈间蓦然一凉,一柄寒意凛然的匕首横在他面前。
黑暗中,大巫医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警告他:“别动。”
大巫医还算冷静,道:“是你。”
谢从隽将匣子里的火折子吹亮,星子似的火焰映照亮他苍白的面容,也照亮他漆黑的眼睛。
原本该逃出军营的人,却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他沉声道:“我一个人不可能离开北羌,请你帮我。”
雪亮的刀锋抵在喉咙,大巫医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从隽再道:“你是北羌大君的人,雪鹿是你的故乡,想想上一次雪鹿部怎么在宝颜萨烈手下吃败仗的。”
大巫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这个梁国人在为萨烈出谋划策。”
“我是为了活命,但屠苏勒父子野心勃勃,为了争权,他不惜重用敌国将领。”谢从隽道,“今日他敢因泄一时之恨,屠杀雪鹿两千士兵,来日焉能不敢反你北羌大君?”
大巫医眯着眼说道:“狡猾的梁国人人,我听得出,你在挑拨离间。”
苍狼部的士兵正好巡逻至此,他们隐隐听到帐中有人声交谈。
可谁人都知,大巫医喜好清净独居,只爱摆弄他的药材。
巡逻的士兵起了些疑心,不过出于对大巫医的敬畏,他们也不敢贸然闯进来,只恭立在帐外,询问道:“大巫医,您睡了么?”
谢从隽与这些人不过一墙之隔,手心里直冒冷汗,他在赌,赌大巫医是唯一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倘若赌错了,回头即是地狱,他必须拿出所有的筹码,来进行这一场生死博弈。
即便再不情愿,谢从隽还是将自己梁国龙脉的身份摆了出来,作为其中一项筹码。
他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倘若你肯救我,来日苍狼若向雪鹿发难,大梁必定举国之力襄助大君宝颜图海。我谢从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迟迟没有听到大巫医的回答,帐外的苍狼士兵明显著急了,再道:“大巫医,我们进来了。”
说着,他们就要闯入帐中,在这千钧一发间,大巫医挥手熄灭谢从隽手中的火折子,转身从容地走出帐子,正与那些士兵撞了个对面。
他声音有些严肃:“我说过,不许来打扰我炼药。”
苍狼部的士兵见他相安无事,忙躬身道歉:“对不起,大巫医,军营刚刚跑了个奴隶,少主吩咐,我们巡逻要更加小心。”
大巫医说:“我没事,更不知道什么奴隶,不要再来打扰我。”
“是。”
他们即刻低头退下。
黑暗中,谢从隽反手紧握神秀,谨慎地躲到木屏风之后。
大巫医将营帐里的烛灯重新点亮,踱步到铜盆前洗手,过了一会儿,才沉声说:“一个没有被宗室承认的私生子,你的承诺没有分量。”
营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谢从隽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次有如此真切的劫后余生之喜。
他轻呼一口气,慢慢放下神秀,回答大巫医的话,“但你答应了。”
“因为从我手下能活过三天的,你是第一个。”大巫医用丝布擦干手上的水珠,苍老的面容上有一双深窟窿似的黑眼睛,他直直地盯向谢从隽,说,“而我除了是刽子手,还是一个大夫。”
或许是宝颜屠苏勒父子太过不仁,连大巫医都看不上他们的做派;或许是为着北羌的未来考虑;或许是出于对谢从隽的钦佩;亦或者他原是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是他的本职……
不论何种原因,行至穷途末路的谢从隽没有赌输,大巫医将他藏在军营中——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时谢从隽莫名其妙地消失在苍狼部,萨烈气急败坏,以士兵私逃为由设下重重关卡,对出关的每一个人都会仔细盘查。
要离开北羌,没有那么容易。
“想走,只有一个办法。”大巫医从药箱中拿出针灸包,慢慢摊开,又取出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道,“人体的穴位、肌理、骨骼可以改变,我能为你换一张脸,帮你躲过盘查,将你送出苍狼部。大羌与梁国议和后,中原的药商会时常来大羌进购药材,到时候,你可以随着他们的商队离开。”
谢从隽只在北羌的怪谈鬼话中见过易容之说,不想大巫医竟还真有这样的本领,他道:“好。”
大巫医说:“别高兴太早,这个法子九死一生。谢从隽,你在地牢里试过这些针,也试过那些药汤。易容可比下针还要痛苦,很多人都活不下来,也有很多人在施药期间就被折磨得发疯。”
谢从隽似乎并不在乎这些,迟疑片刻,只问道:“会忘记以前吗?在地牢的时候,有些事,我就记不清了。”
“忘记痛苦,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
谢从隽沉默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忘。”
大巫医眼里有一种不见底的深沉,继续说道:“除了这些,即便你侥幸活了下来,你也再不是大梁皇子谢从隽,这世上没人与你有关,或许也没人会再相信你的话,你要考虑清楚。”
谢从隽握住腰间的玉佩,一寸寸抚摸着上面的纹理,苦笑一声,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只有活着,才能践行诺言。他要为赵昀完成他的遗愿,要为裴长淮报仇雪恨,要回到京都去,不论那里还有没有人再等他。
除了大巫医,没人知道谢从隽是如何度过那些时日的。
苍狼部的士兵日复一日地听着大巫医营帐中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有时夜里也能听见,喊得嘶哑,更似鬼哭狼嚎,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也曾将此事禀报给宝颜萨烈。
当时宝颜萨烈正为追捕谢从隽的事焦头烂额,因谢从隽对外已宣称死亡,他连大肆搜捕都不能。
宝颜萨烈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谢从隽是如何消失不见的,他唯恐谢从隽真的逃回梁国,将一切告诉梁国皇帝,日夜坐立不安,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什么大巫医?
况且他知道大巫医这个人的本领古怪诡异,通晓巫蛊之术,炼过药尸,以前也没少拿奴隶试药,所以未曾对他起疑心。
三个月后。
一个穿破烂斗篷的身影在荒土中狂奔,他头上兜着风帽,风帽里的脸缠着浸血的布条,活脱脱像刚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更像不可理喻的疯子。
他有凶悍的眼,怀里紧紧抱着一把漂亮的匕首,踉踉跄跄地跑着,有时一跤不慎跌在沙土中,很快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入夜后,天寒地冻,他会倚着枯树休息一会儿,嘴里反反复复说着谁的名字,生怕自己忘了一样。
他本来不敢睡,但还是因为精疲力竭倒在了荒土当中,等再次醒来,眼前还是黑夜,他站起来想继续前行,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逐渐停下来。
“我要……去哪儿?”他不知在问谁。
头顶上是浩瀚无垠的星河,前路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夜风在耳边呼啸着,满天的星子在闪烁。
他孤身跪倒在荒土中,天下之大,可他忘记了哪里是他的归宿。
他动了动干裂的唇,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似是习惯地喊着:“裴……裴……”
过了很久,他问自己:“我在……说什么……那是谁……”
寒风凛冽,似乎吹透了他的身体,他后心处嗖嗖窜着冷风,那里像是缺了一大块,有什么东西彻底地遗失了。
“那是谁?是谁?我、我又是谁?”
不知为何,他忽然流下眼泪,有一种百念皆灰的绝望与迷茫。在广阔的天地间,他缓缓躬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身影似是顽石,又似是轻尘。
直到天光大亮,荒土当中响起一阵热闹的铃铛响,愈行愈近。
两人骑着黑马前来,马鞍上就挂着一排铜铃铛,颠颠当当,这是因为商队中流传着铃铛驱邪的迷信。
两人穿着朴素,都是梁国的药商。
年纪稍大的那位打量着他缠绕得严严实实的脸,多少有些防备,不过面上很沉稳,缓缓问道:“你可就是那个受伤的梁国人么?我们兄弟二人受商队所托,到此接你,听闻你也要回淮州去,我们老家就是淮州昌阳的,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
他抬起头,充满警惕地望向他们。
这药商即便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但见他一双眼睛漆黑漂亮,眼中还有无法掩饰的恐慌与无措,不由地对他心生怜悯。
想是之前两国交战,不少梁国人都被困在北羌,没有办法回到家乡去,饱受战乱与漂泊之苦。
幸好皇帝下旨议和,这场战事才早早地结束,否则这些人还不知何时才能平安回去。
药商低叹一声,将腰间的水囊拧开,递给他。
他防备着,不肯接。
药商索性自己先喝了一口,又擦净水囊口,递给他道:“喝吧。都是梁国人,又是老乡,我们不会害你。”
见他们没有恶意,他也是渴极了,夺过水囊,极其狼狈地将水喝得一干二净。
待他喝足,那药商才道:“忘了说,我姓林,叫林卫福,这位是舍弟卫风。”
林卫风似乎不怎么爱说话,直到兄长提及自己,才看着他点了一下头。
林卫福又问:“阁下该如何称呼?”
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低头看向怀中散落出来的那封用血写就的家书,抚摸着匕首上的半个字,很久很久,他才嘶哑地回答道:
“赵,赵昀。”
*
珠帘帐中,裴长淮紧紧拥着谢从隽,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忍不住地流泪,但还强压着喉咙里的哽咽。
谢从隽侧身撑着脑袋,指尖缠着裴长淮的发丝玩儿。
他低眸瞧见裴长淮肩膀不住地哆嗦着,知道他心里难受,所以对于遭受的一切苦难,谢从隽都轻描淡写的,草草带过,反倒提起趣事时说得多一些。
“商队到淮州以后,我就跟他们兄弟分道而行,我去了淮水,可惜那时赵家双亲已经亡故,我也不知自己是谁,在淮水游历多月后,才赶去淮州府打听赵家的旧事,没想到路过昌阳时,正碰见一伙流寇打劫林家的商队。”
说着,谢从隽笑了一笑,轻轻摆弄着腰间的玉佩,道:“卫风临那个人,就是个榆木脑袋,一把破剑耍得又笨又傻,上去只会乱砍;卫福临就比他聪明多了,虽不懂武功,但是会逃,逃也不忘抱着钱箱子,活活的奸商一个。我救了他们以后,卫福临见我没地方去,就请我去了林家……小絮是个好妹子,就是太像个管家婆,成日里念念叨叨的,但他们兄妹待我如亲人一般,也是因为林家,我在淮州一直过得很好。”
裴长淮手指指节攥得发白,悔恨道:“我当年该去找你的,我、我该去……”
他泣不成声。
谢从隽听他哭,心里就发软,一手捧起裴长淮的脸,对上他红透的双眼,低声哄道:“别哭啊,三郎,我没有吃很多苦,比别人还更有运气些。”
有些事,纵然谢从隽不说,裴长淮看着他变化的面貌,想着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都该猜得到他遭过多少罪。
裴长淮眼泪收不住,谢从隽抚着他的泪水,道:“我就怕你掉眼泪,慢慢想起来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还想你最好一辈子别知道,谁知卫风临那小子露馅儿露得那么快。”
裴长淮问:“为什么不想我知道?”
谢从隽又晃起玉佩,眼色狡黠,望着上空佯叹道:“知道了,某人再伤心,再拿我当什么知己。我好容易换来的婚约,要是飞了,岂非得不偿失?”
裴长淮一怔,不想这厮还翻起旧账来,又是想哭又是想笑,“谢从隽,你难道不是我的知己?”
谢从隽一扬眉,翻身将裴长淮压在身上,似是有些恼了,道:“什么狗屁知己,简直就是大大的狗屁!”
裴长淮小声说:“你又骂人。”
谢从隽往他嘴唇上咬了一口,“因为小侯爷惹我生气!”
裴长淮唇有些疼,脸也红了,低低道:“我不知道你从前怎么看我的,我也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那时候,你说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想对我说,到底是什么话?”
“长淮,你是故意装傻,想听我再说一次么?”谢从隽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暧昧,“纵然把什么都忘了,当初我想说的话,也对你说过无数遍了。”
他揽住裴长淮的腰,将浅吻辗转加深,声音被欲火烧得有些哑,“长淮,我喜欢你。”
裴长淮眼睛酸热,这句话,谢从隽已经对他说过很多次,可还似第一次听到。
“我对你的喜欢,是寻常男子对女子那样的喜欢,是想天天跟你欢好的喜欢,懂了么?”谢从隽吻他吻得有些痴魔,“……我知道你从前只当我是朋友,没有旁的心思,可我很早、很早就这样喜欢你了,说出来都怕把你吓跑,也怕老侯爷知道我对你有这样的坏心,要将我的腿打断。”
裴长淮忍不住轻笑一声。
“腿断了倒没什么,万一他不教你来见我,我可真要心碎了。”
谢从隽嘴上说着情话,又隔着衫袍抚摸上裴长淮半硬的阳物,想引着他行欢。
先前他举止孟浪,裴长淮还有余力反将一军,如今得知他是谢从隽,裴长淮在他面前唯觉得羞涩,忙按住他的手,道:“别,别。”
谢从隽看他耳垂红得厉害,一时朗笑起来,道:“我的小侯爷,我们什么没做过,你怎么还跟闺女上轿似的,害什么羞啊?”
裴长淮转身扯来被衾,将脸埋在柔软里,声音闷闷的,“本侯以前不知道,你就是个无赖。”
“是,我无赖,我混账,我是畜生禽兽狗东西,可我变得这么坏,小侯爷不还是喜欢上我了?”谢从隽数着自己挨骂的名号,还得意扬扬的,“长淮,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越是拿这些调笑,裴长淮就越羞,羞到最后也有些恼了,他扭过头,瞪着谢从隽,问道:“什么?”
谢从隽更得意了,“意味着你裴昱这辈子注定要栽在我手上,想逃也逃不走。”
裴长淮简直无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从隽大笑起来,伸手将裴长淮重新抱入怀中,“这句好新鲜,多骂骂,我爱听。”
裴长淮任他抱着,自己也往他怀里窝了窝,与他贴得更近。
谢从隽就有这样的本事,三言两语就能将裴长淮的愁绪扫得烟消云散。
裴长淮感受着他温暖的身体,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悲戚过后,唯余庆幸与欢喜。
上天待他不薄,还愿意将这么珍贵的人再还给他。
两人无言相拥片刻,方才谢从隽忍下的邪火直往上冒,他道:“审也审过了,揍也揍过了,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三郎,你不想好好疼我么?”
裴长淮还浑然不觉,又问他:“你方才说很早就喜欢我了,什么时候?”
谢从隽凑在他颈间亲吻,暧昧不清地说:“……让我亲一亲,我就告诉你。”
裴长淮没有再推开他,任着谢从隽流连缠绵。
将军府的庭院中,一行宫人分立于两侧,郑观抱着袖,于飞花中静候多时。
卫风临与卫福临正面对着面,卫福临说了一句话,卫风临忽然往后大退三步,但木头似的面容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说:“哥,我还想在将军府多当两年差。”
卫福临脸也黑了,“让你请爷出来接旨,又不是让你上断头台!”
卫风临再掂量了掂量,道:“这两样看着也差不多。”
卫福临发现弟弟去北羌这一趟,竟学得精明了,无奈之下,他只得亲自去到谢从隽的居处。
这厢谢从隽刚哄着裴长淮帮自己解开腰带,正与他唇齿交缠时,门外蓦地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
谢从隽彻头彻尾地一僵。
门外卫福临强撑着一脸淡定,道:“爷,郑观郑公公亲自来请,皇上眼下还在等着您去宫中复命。”
裴长淮失笑一声,细心地将谢从隽的腰带系回去。
谢从隽恼得不行,按住裴长淮的手,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让他等着!”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卫福临隐约听见,心道幸亏郑观不在,否则这将军府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别闹脾气,皇上也很想念你。”裴长淮往谢从隽唇上亲了一下,“我陪你一同进宫述职。”
谢从隽也知这事耽误不得,翻身从床上下来。他头发也散了,指尖捻了一下鬓边的发,回头对裴长淮说道:“请小侯爷替我绑绑头发。”
裴长淮微笑着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