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1

弃吴钩:我乘风雪 21

【第21章】 负霜雪

裴长淮抱着他,良久,他按住赵昀的后颈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很浅很仓促,气息却炙热得厉害。
裴长淮道:“你还能走么?”
屠苏勒似乎已经盯上了他,不惜派出鹰潭十二黑骑这么得力的干将,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这些黑骑不知何时会追上来,如今赵昀与他同样深陷泥潭,他们二人都是大梁的将领,困在北羌地界又孤立无援,危险可想而知。
赵昀也是清楚眼下处境,忍着浑身痛楚,道:“试试。”
裴长淮扶着赵昀,赵昀借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左腿炸裂一般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使不上力气,一下倒跌回去。
裴长淮心惊不已,伸手一寸一寸摸着他的腿骨,去确认是不是哪处断裂了,直到裴长淮摸出一手黏热的鲜血时,赵昀猛地捉住他的手腕,玩笑似的道:“我一向守身如玉,侯爷再想摸下去,可要给银子。”
裴长淮知道他受了伤,硬挺着不说也罢了,还完全不拿伤势当回事,一时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
他拂开赵昀的手,去看他腿上的伤势,骨头还好没断,小腿上被不知是树枝还是碎石划出一道不浅的伤口,左脚脚踝肿得厉害,靴子脱下来以后就再难穿上,应当是扭伤了。
裴长淮握住他的脚踝,道:“可能会有点疼。”
往常在战场上裴长淮见过不少伤患,棘手一些的他帮不上忙,但跌打损伤还是能应对的,他极力保持着冷静,为赵昀正骨,下手一错不错,干脆利落。
如果是平常,赵昀不疼也要哀嚎两声,故意骗骗裴长淮,而此刻疼得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他也没吭一声,只在喘定气以后,才半笑道:“你对我下手也太狠了。”
明知他是在调笑,裴长淮还跟他仔细解释道:“不然会让你疼得更厉害。”
很快,裴长淮撕下自己一截衣袍为赵昀简单止血包扎,系结时好几次都没系上,赵昀才发觉裴长淮远不是看着那么狠心、那么冷静,一双手正因恐惧而抖得厉害。
赵昀抬手按住他僵硬的肩膀,轻轻揉抚两下,低声道:“三郎,别担心,我命大死不了。我们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怎能断送在这种地方?”
“不会的,我一定把你平安带回京都。”裴长淮迎上他的目光,眼神说不出的坚韧,随后他转过身,示意赵昀伏到他背上来,“我们先回雪海关。”
赵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从后抱住裴长淮,仿佛是将自己的性命相托,道:“好,我相信侯爷。”
裴长淮背上赵昀,寻着水声找到一处溪流,裴长淮不知该怎么走,只能凭着经验尽可能去寻找有人烟的地方。
赵昀任他背着,想到从前徐世昌跟他提及过,小时候他贪玩去郊外,不仅迷了路,还扭伤一条腿,是裴长淮找到他,还背着他一步一步回到城里。
徐世昌还笑叹,小时候很多事都忘了,就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怎么都忘不了。
从此往后,徐世昌视裴长淮为最重要的朋友,再也没有变过。
如今类似的境遇给赵昀试了一遭,才知是何等难忘,说不定能记到下辈子。
赵昀半是认真半是调戏地道:“能得三郎如此,我也不枉此行。”
裴长淮快要习惯他不正经的腔调,有他陪着,心情也不似刚才那样沉重,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赵昀就将徐世昌的话告诉了裴长淮,而后道:“我听到宝颜屠苏勒要派黑骑刺杀你的消息之后,就扮作北羌人潜入柔兔,不过我到那天,你的人马才刚赶到。”
赵昀身上还穿着北羌人的衣裳,他生怕自己来不及,日夜兼程赶来北羌,混入平民之间,没想竟比裴长淮还早到一步。
这让他庆幸,同时又心知这件事绝不仅仅只是刺杀这么简单。
那封密信不是在宝颜萨烈谈判失败之后才有的,而是在失败之前就计划好了一切。
这就意味着宝颜屠苏勒一方早就知道裴长淮会来游说阿铁娜的消息,不论游说是成是败,鹰潭十二黑骑都会来杀害裴长淮,紧接着嫁祸给柔兔。
一旦柔兔和大梁起了隔阂,阿铁娜到最后只能选择归顺屠苏勒。
被人洞悉战略意图、失去先机远比一次次的暗杀还要危险。
裴长淮也一下从赵昀的话里听出这其中的玄机,阿铁娜也曾提醒过他这件事,可裴长淮不知是谁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
是宝颜屠苏勒一方棋高一着,还是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他出使柔兔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照例递红漆密折入京,呈奏给皇上,奏折内容唯有他和皇上才能知道;还有就是雪海关的将领,除了卫风临以外,都是跟随过老侯爷、裴家两位少将军的心腹重臣,都很值得信任。
就算宝颜屠苏勒手下有密探混在雪海关,也不该那么早就探查到他的动向。
裴长淮思虑片刻,忽地问:“锦麟如何得知这件事?”
“他一直遮遮掩掩的不肯说,当时事态紧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我也顾不了太多。”赵昀顿了顿道,“回到雪海关以后,这件事就交给我,向屠苏勒献计的那位‘谋士’到底是人是鬼,我一定会查清楚。侯爷的使命是救出宝颜图海,杀了屠苏勒,为你父兄、还有你的那位‘知己’报仇。”
裴长淮听他的口气,似乎还对谢从隽的事耿耿于怀,回道:“赵昀,我跟他仅是知己,他替我死在北羌,这样的恩义我不能忘。”
他态度坦坦荡荡的,教赵昀想下嘴都找不到地方咬。
赵昀轻哼一声:“是,你小侯爷重情重义,不能忘。跟我在一起,也是因为我救你这样的恩义么?”
裴长淮笑道:“你这个人,胡搅蛮缠。”
赵昀听他轻轻的笑声,也不由地笑起来:“这回小侯爷骂我总算有些新花样了。”
裴长淮不愿赵昀总是因这件事不痛快,可他生性含蓄内敛,说不出直白的话,只道:“赵揽明,报恩的方法有千万种,拐弯抹角要以身相许的就你一个。”
“现在你不娶我都不行了。”赵昀声音低低的,“侯爷跟宝颜萨烈比试,使得那两招枪法可是我赵家祖传,不能外传,你要是不做我赵家的人,可不是害我坏了祖训家法么?”
裴长淮不想赵昀竟看到了。
想来也是,当日他率人马来柔兔谈判,赵昀早已经赶到,与宝颜萨烈比试那么大的事,人人都要来看热闹,他在场也不奇怪。
赵昀潜在柔兔,一直跟在裴长淮周围,之后还一路追随他回雪海关,这才在当口遇上鹰潭十二黑骑。
此刻听赵昀提起自己所用枪法是祖传,裴长淮脸上一热,解释道:“本侯并非有意偷学,那些招式你使过很多次,我……”
赵昀比刚才声音更低,道:“你就记住了?”
虽说是在说笑,可赵昀不得不佩服裴长淮的天资,裴长淮看过几次就能使得那样精湛,换了旁人来学,一招一式地教都不一定能教得会。
裴长淮有些难为情,“真是祖传?”
赵昀看他还在纠结这个,一时坏笑出声:“我又不是出身武学世家,也无缘拜上清狂客这等高师,哪能有什么祖传?随口胡诌的,三郎也太好骗了。”
他笑声也有些虚弱。
裴长淮羞恼道:“本侯真该把你丢在这里。”
赵昀搂着裴长淮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道:“你舍得?”
“我……”裴长淮对着现在的赵昀他说不出狠话来,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天地间有一阵清风徐徐吹过,拂起裴长淮的发丝,也拂在赵昀的脸上。
“长淮,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话。”赵昀侧首用脸颊轻轻蹭了一下裴长淮的头发,声音越来越轻,“你也喜欢我么?”
说着说着,裴长淮感觉背上的赵昀越来越沉,裴长淮怕他昏睡过去,动了动肩膀,唤道:“赵昀?”
未得回应。
“赵昀?赵昀!”
*
京城的巷陌里有处茶摊,白天客来客往,入夜后就有些冷清了,这么晚摊子还没有收,只因为小桌上还坐着一位客人。
徐世昌在这处茶摊待了半天,临街就是肃王府。
他这些日一直盘算着再见辛妙如一面,那天的事他越想越困惑,必须要找她问问清楚才好。但肃王府的人声称辛妙如抱病,不宜见客,搪塞了好多回。
徐世昌左右找不到机会,他也没有翻墙越户的本领,见辛妙如却比登天还难。
天黑得快要滴墨了,徐世昌只能无功而返,他丢了一些碎银给摊主,随后摇晃着扇子走出巷口,正想着是回家去,还是去芙蓉楼再风流一宿。
此时,街道上一行车马飞驰,车轮声辘辘隆隆,朝着肃王府的方向驶去。
徐世昌谨慎地藏到拐角,伸着颈子打量,不知是什么宝物这么晚还要送至肃王府,每辆车上都装着半人高的大箱子,用油布封盖住,看上去神神秘秘的。
等到一股浓烈的香味从徐世昌面前飘过,他嘁了一声,原来是酒。
徐世昌转念一想,应该是因着快到谢知钧的生辰了,王府才需买来这么多酒。这是谢知钧回京后第一次过生辰,肃王夫妇看这个儿子如眼珠一样珍贵,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办得热热闹闹。
说起这个,连徐世昌都要羡慕,肃王府的子嗣不多,肃王妃所生的孩子也只有谢知钧一个,不像徐世昌家中还有那么多兄弟,要论父母宠爱,他是远不及谢知钧的。
肃王和肃王妃将此子宠惯得像和璧隋珠一般,谢知钧小时就长得俊丽倜傥,人也精灵,若非太过任性妄为,搞得人人对他敬而远之,风评与当年的谢从隽、裴昱二人应该不相上下。
这厮要是没有被幽拘于青云道观,眼下在京城同侪当中最风光的指不定就是他肃王世子了。
徐世昌叹着世事无常,很快离开了巷子。
这一行车马停在了王府的后巷,后门打开,柳玉虎带着一队侍卫走出来,那么黑的天,他们未执明火,趁着夜色迅速将箱子运入府中。
谢知章正站在庭院的廊檐下,逗弄着笼子里的小鸟。
柳玉虎指挥侍卫将一个箱子抬进庭院,众人朝谢知章行礼,而后其中一名侍卫上去掀开箱子,里头是个大酒缸,侍卫将手伸进酒水里捞了片刻,不久从缸中捞出一柄明晃晃的弯刀来。
刀锋浸过酒水,在月光下凛凛生寒。
谢知章只瞧了一眼,挥手示意他们搬下去,对柳玉虎冷声道:“若不是丢了金玉赌坊,我们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还要从淮州运这些东西。”
柳玉虎满脸惭愧,低下头道:“大公子恕罪,都是我对赌坊照管不力,还着了赵昀的道。”
“罢了。”谢知章淡道,“我吩咐你去淮州买的东西,你找到没有?”
“找到了。”柳玉虎从怀中摸出一方折扇来,毕恭毕敬地递给谢知章,道,“一等的紫檀木、金霞纸,扇坠是和光玉璧,我敢向大公子保证,满大梁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精巧的折扇,如果送给世子爷,他定然喜欢。”
谢知章将折扇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愈看他的笑容愈深:“办得好,自己下去领赏。”
“谢过大公子。”
柳玉虎带着人退下,谢知章将折扇封在锦盒中,小心又珍视地拿去书房。
甫一进门,他就看到谢知钧正坐在书案后,一时笑道:“闻沧,先前你不小心将那把旧扇子跌坏了,我看你还难过了好一阵儿,于是特地给你寻来一柄更好的,瞧瞧看喜不喜欢。”
“宝颜屠苏勒要派人去杀裴昱,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猝不及防的质问令谢知章身形一僵,一颗心渐渐地往下沉。
谢知钧声音很平静,压抑着汹涌冷意的那种平静,再问:“怎么不说话?”
谢知章将折扇拿出来,搁在谢知钧面前,没有回答他,低声道:“先看看大哥送给你的礼物。”
“哗啦”一声,谢知钧将案上成堆的书籍、信件以及那柄折扇骤然扫落!
谢知章心头一震,下意识想要后退,谢知钧隔著书案一下抓住谢知章的衣领,怒喝道:“谢知章,你别拿我当傻子,你在打什么主意,我比谁都清楚,你少痴心妄想!我告诉你,裴昱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看我会不会放过你!”
他胸前还悬着那枚狼牙符,在灯光中闪着淡淡的金色华彩。
“痴心妄想?”谢知章没去看他的眼,目光直直地落在那枚狼牙符上,不由地苦笑一声,“我从来没有想从你这里得到过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欺着我,瞒着我,擅自夺走我的东西就是为我好?!”
谢知章一下反握住他的手腕,道:“你是肃王世子,你明明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裴昱到底有什么好?闻沧,但凡是你想要的,大哥捅破天地都能给你找来,你听听我的话行吗?好不容易回到京城里来,自由自在地做好你的世子爷,雪海关的事不用你管。”
“世子爷?有什么稀罕!”谢知钧咬牙道,“人人看重的都是肃王世子,不是我谢知钧。那些围着我的哪个不是人前谄媚、人后背叛?我不要做什么世子爷,我要那个就算我只是小乞丐也愿意对我好、愿意跟我交朋友的裴长淮,天上地下只有一个的裴长淮!”
“一口一个裴长淮,你被拘禁在青云道观十年,他可曾去看过你一次?你为救他擅自赶去边关,九死一生的时候,他可曾担心过你?闻沧,裴昱跟你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他早就背叛你了!”
“他不敢!谁都能背叛我,只有他不行!”谢知钧猛地推开谢知章,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就算哪天他真犯下这样该死的事,那也要死在我的手上。宝颜屠苏勒?他算什么东西!谢知章,你教他们住手、住手!”
“雪海关的暗桩只负责递送书信,鹰潭十二黑骑又不是我派去的,苍狼主要杀他,我能有什么办法?!”
谢知钧阴沉沉地盯着谢知章,似乎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假,好一会儿,他意识到谢知章没有在说谎,背后莫名起了层冷汗:“好,很好。”
他一手摘下木架上悬挂的武剑,转身就要走出书房。
谢知章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谢知钧道:“去替我跟父王解释,我心情不痛快,想回昌阳游历两天。”
谢知章猜到他这是打算去雪海关,顿时变了脸色:“不准!不准!”
“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谢知钧冷笑一声,“谢知章,你大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拦得住我!”
谢知钧说罢就走,谢知章跑到前方拦了他好多次,可他没什么精湛的功夫,又不愿跟谢知钧动手,拦他不住,脚下忽地踉跄两步,一下跌倒在地。
谢知钧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身影如疾风一般冲出了这方庭院。
“闻沧!闻沧!”谢知章唤他不得,又对着周围发号施令,“来人!来人——!”
紧接着,从四周涌来十多名影子似的死士,齐刷刷跪在谢知章面前。
谢知章急得眼红:“把他带回来,去!快去!”
……
不知昏迷了多久,赵昀似乎在做一场噩梦,梦里是什么,他不知道,周身都被笼罩在一种莫大的恐惧中。
他有不想接受的现实,可具体是什么,却是一片混沌,毫无头绪。
“长淮!”
蓦然间,赵昀一下睁开眼睛,光芒狠狠一晃,刺得他皱了皱眉头。
适应了好一会儿,那团模糊的光才渐渐清晰,眼前是一方破破烂烂的屋顶,光就是透过破缝隙落了下来。
赵昀一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环顾四周,似乎一间破庙。他腿上的伤被重新包扎过,赵昀没看到裴长淮,尝试着动了动腿,想要起身。
肩膀被身后的力道一揽,又不防地仰了回去,仰进谁的怀里。
赵昀有些错愕,回头瞧去,正是裴长淮。
裴长淮本来闭着眼睛休息,此时浅浅地睁开一些,满是疲惫地冲赵昀微微一笑:“醒了就好。我们还在北羌,但这里还算安全。”
赵昀又茫然了一会儿,忽地笑道:“那么难的路,你到底怎么背着我出山的?让我看看,这是哪位天神下凡。”
他半是戏言,裴长淮却认真地回道:“本侯说过了,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回去,决不食言。”
说罢,他忽然皱了一下眉头。
赵昀忙问:“怎么了?”
裴长淮摇摇头,示意没事,“只是手麻。”
庙里简陋,遍地找不到睡的地方,裴长淮怕赵昀睡不好,一直让他倚着自己,动也不动,此时整条手臂都酸麻得似万蚁啃噬,实在难受。
“来,手给我。”
赵昀拎起他的手腕子,指腹在几处穴位轻轻揉捏着,裴长淮也任由他“伺候”。
没多久,裴长淮觉得好转一些,正要收回手,赵昀却顺势交扣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拢起裴长淮的下颌。
裴长淮仰起头来,与赵昀深黑的眼睛一撞,撞得他心也一跳,“赵昀?”
赵昀俯首吻在他的嘴唇上,他的吻不像以往那般浓烈肆意,由浅及深,爱意无限,裴长淮慢慢闭上眼睛,给以回应。
唇舌缠绵间,赵昀呼吸渐重,他不得不停下来。
两人分开稍许距离,他抵着裴长淮的额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笑道:“小侯爷这等美色,施下救命大恩,确实只想让人以身相偿。”
裴长淮脸上烧得都快撑不住了,道:“……赵揽明,你能少贫一句吗?”
看他脸色发红,赵昀仰在地上大笑,笑到肋下发疼。
裴长淮更窘迫了,道:“也不许笑。”
赵昀只好忍下笑声,又佯装委屈道:“还没过门就管上了,侯爷可真霸道啊。”
他左右都是没个正形,裴长淮却不一样,尽管落到困境,他依旧保持着仪容端正,不显狼狈,见赵昀腰带散了,还伸手去为他系上。
赵昀受用裴长淮对他做的一切。
仰头时,他望见破庙里有座残缺的石像,手持长刀,身披战甲,头顶金翅大冠,神容狰狞可怖,满身的威慑力。
“叱玡神。”赵昀道。
裴长淮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了一眼,问:“你认得?”
赵昀道:“我在北羌这么些天确是见了不少民俗风情,还有奇闻八卦。我还想小侯爷若是谈不下来与阿铁娜的合作,就悄悄送个小道消息过去,好给你加一加筹码。”
“什么小道消息?”
“阿铁娜一族和鹰潭、苍狼有旧仇。你如果跟她说,收服屠苏勒以后就将鹰潭王子交给她处置,阿铁娜一定会答应你。”
裴长淮扬了扬眉,“何出此言?”
“宝颜屠苏勒有六个儿子,早年夭折四个,除了宝颜萨烈,还有一个。这个孩子早在少年时期就被逐出北羌,因为他对柔兔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裴长淮对这件事也有所耳闻,但仅限于知道宝颜屠苏勒有个孩子曾被放逐,不知是因为得罪了柔兔部。
裴长淮又问:“可这跟鹰潭王子又有什么关系?”
赵昀便与他细说起这段往事。
屠苏勒活过十三岁的儿子仅有两个,一个是宝颜萨烈,排行第三,还是一个叫宝颜加朔,行四。
宝颜加朔虽然年纪小,但他成名远比萨烈要早。
他有极高的剑术天赋,十一岁就打遍苍狼部老练的剑客,得封号“小驭锋”。
北羌四部会定期联合举行勇武会,宝颜加朔年少轻狂,不知收敛,曾在勇武会上连胜四名勇士,夺下头筹,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按照习俗,宝颜加朔夺得头名以后,需要将勇武会的胜利品“荆棘兰花环”献给传授他剑术的师父,或者给予他生恩的父君,亦或者武神叱玡。
但是他偏偏将花环献给了阿铁娜的妹妹,柔兔的公主乌敏。
他献花环,并不是出于对乌敏的喜爱,而是因为乌敏是鹰潭王子的未婚妻。
在勇武会上,宝颜加朔赢了鹰潭王子,但脸上却被他划出一道伤口。他想要报复回去,在宝颜加朔这个年纪,能想到的尽情羞辱敌人的最好办法就是当众去撩拨他的女人。
鹰潭王子受下此等奇耻大辱,一时只觉颜面扫地,他还将此事怪罪到乌敏头上,说她水性杨花,肯定在暗中勾引过宝颜加朔,当场就要与乌敏解除婚约。
柔兔主君见事态无法挽回,硬着头皮将乌敏再行许配给宝颜加朔。
宝颜加朔说他可以娶,但鹰潭王子不要的女人只能给他作妾。
这样的话传回柔兔后,乌敏不堪受辱,又因被鹰潭王子怀疑贞洁而万念俱灰,最终饮刀自尽,阿铁娜想要救回妹妹,但已经无力回天。
宝颜加朔一个举动得罪鹰潭、柔兔两部,尤其是后者,柔兔主君胸中恨意难平,甚至抬着乌敏的尸首去跟宝颜屠苏勒讨要说法。
宝颜屠苏勒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对自己这个任性的儿子施以惩戒,剥夺了他宝颜的姓氏,将他逐出苍狼,从此任由此子自生自灭。
后来阿铁娜从她父亲手中接任柔兔主一位,成为柔兔第一任女君。
她一直有心为妹妹乌敏报仇,最好是能杀了鹰潭王子那个负心汉,只不过着眼于大局,她实在不能凭借一己私欲贸然去跟鹰潭开战。
得知有这等旧仇横在里头,赵昀就想阿铁娜十有八九不会轻易答应归顺苍狼主。
于私,乌敏的仇不能忘;于公,阿铁娜是柔兔的女君,她会知道什么样的前途是她的子民所期望的。
裴长淮听他道来其中原委,一半心思是怜惜乌敏公主,一半心思还悬在赵昀身上。
明明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闹得那样难堪,得知他遇险,赵昀还是不惮千里地赶来北羌;潜入柔兔以后,赵昀也在想方设法地打探消息,试图为他分忧解难……
不仅是为他,还是为大梁,为大梁的百姓。
从前裴长淮一直以为赵昀怀有满腹的算计,如今再看又不失赤子之心。
他轻轻揭开赵昀腿上的布条,随口问道:“这么说,你还会讲北羌话?”
沉默良久,赵昀才道:“跟我二叔走南闯北的时候学下的。”
裴长淮见他腿上伤势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单单是止血还不够,还是需要药草。
“你饿不饿?”裴长淮轻声问,“庙外来往过几个北羌的平民,附近应该有人家。我去找点吃的,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好。”赵昀点点头,随后握住裴长淮的手,“你要小心。”
他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两个人只有拖累,裴长淮一个人还能速去速回。
他嘱咐赵昀藏好,从破庙里翻来一方破斗笠,稍作伪装,就出了庙。
裴长淮顺着道路走,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一处集市。
北羌的集市很简陋,许多摊子都是席地一摆,货商随口吆喝,不过因为也有大梁的商队往来,货品种类却也齐全,不会显得那么冷清。
裴长淮没带钱,身上只有一枚狼牙金符,还值些银两。他犹疑再三,拿去给药商换了些药材和吃食,讲明只是当,过后他会派人以两倍的价格再赎回来。
药商用牙咬了咬狼牙符,验明是个真货色,笑得眼睛都亮了,面对这稳赚不赔的生意自然连连点头。
离开时,裴长淮正好碰到北羌的士兵在四处搜寻查问,手指一压斗笠,隐匿住半张面容,即刻转身匆匆离去。
回到破庙,他一下推开门,正要跟赵昀解释此地不能再留,忽地面前挥来一柄长刀!
刹那间,裴长淮向后一仰,躲过攻势,随即探手捏住那人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前来,翻刀回手一架,刀刃抵到他的脖子上。
“正则侯,你当心。”
神像前的地上横着七八个北羌士兵的尸体,一个人踏着血泊走过来,阴沉沉地说道:“一个苍狼士兵的命换你北营大都统的命,很划算的。”
来者正是宝颜萨烈。
他一抬手,身后两名北羌士兵反拧着赵昀的手臂将他推出来。
赵昀满身皆是鲜血,看样子地上这些尸首都是被他所杀,但他负伤在身,未能杀尽所有人。
活下来的北羌士兵正恨赵昀,擒到他以后毫不客气,一脚踹在他的背上。赵昀左膝一弯,险些跪下去,硬是咬着牙撑住力气,站稳身形。
他抬头盯向裴长淮,摇头示意他:“快走。”
裴长淮面若冰霜,紧紧挟持着手里这名北羌士兵。
如果宝颜萨烈不晓得赵昀的真实身份,他还能周旋着诓他一回,以人质换人质。可宝颜萨烈分明不曾见过赵昀,怎知他是北营的大都统?
裴长淮来不及细想,握着刀与宝颜萨烈无声对峙。
宝颜萨烈见他不肯收手,咧嘴一笑,“你是不肯放了?”
那两名士兵像是收到指示,硬生生将赵昀按到地上,一人恶狠狠攥住他负伤的腿,不让他动弹,另一人抬手就是一刀,恶狠狠地割在他的伤处!
鲜血如泉涌,瞬间溢满两个士兵的手。
裴长淮听到赵昀几乎快要压抑不住的叫喊,钻心一般的痛瞬间麻了他半边手臂。“我放!”
裴长淮不再犹豫,很快松手,将人质推到宝颜萨烈面前。
那士兵踉跄几步,仓皇地跑到宝颜萨烈身后。
裴长淮翻刀,将刀刃横至胸口:“萨烈,中原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听好了,胆敢再让你的士兵碰他一下,本侯保证,你带给屠苏勒的只会是两具尸首。”
赵昀明明被剧痛折磨得浑身发抖,此刻竟是一下笑了起来,笑声那样轻狂,“好啊,同生共死……此等恩遇,我受宠若惊。”
宝颜萨烈在他的笑声中听到讥蔑,一时狂怒,厉声道:“正则侯,到了这个境地,你还有什么能耐威胁我?两具尸首怎么了,难道我不敢杀你?!”
裴长淮知道此刻绝不能让步,如果宝颜萨烈真想要了他们的命,不必等他回来就可以杀了赵昀。
他冷道:“不过鱼死网破,尔等大可一试。”
蓦地,从宝颜萨烈的后方又传来一道声音,用的是北羌话:“他真会跟你拼命的,他们要是死了,父王肯定怪罪下来。萨烈,要以大局为重。”
这人也是个男子,戴着可怖的鬼面具,声音又哑又沉,但看体态又格外年轻。
萨烈显然很不喜欢他的说教,一脸不屑道:“你是为了父王,为了大局,还是为别的什么?真是可笑,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你丢了柔兔,父王已经大发雷霆。他让我看着你,不要再犯错。”那戴面具的人再道。
萨烈道:“这难道怪我?阿铁娜那个贱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想归顺苍狼!要我说就该直接出兵打过来,不怕她不服,等收了柔兔,我非要阿铁娜做我的妾奴不可!”
提起这件事,萨烈被裴长淮用匕首扎过的手臂就在隐隐作痛,他只恨不能当场结果了这人,可恨屠苏勒刚刚下过命令,定要活捉才好。
萨烈虽心中忿忿不平,但也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命令。
他让手下的士兵放开赵昀,然后对裴长淮说:“缴械,饶你不死。”
裴长淮暗自松下一口气,将夺来的弯刀扔下。
萨烈瞪着他,道:“还有呢!别以为我忘了你用什么伤得我!”
裴长淮只好将藏在靴中的匕首抽出来,再掷到一侧。
北羌的士兵这才放心大胆地过去,欲拿绳子捆住他。
不料那戴面具的人突然说道:“且慢。”
他走过去,手指顺着裴长淮的衣领往下摸寻,直至摸到袖口,轻而易举地从中抵出一片薄刃,众人才知他这袖中还藏着乾坤。
宝颜萨烈看着,先是有些意外,随之哈哈一笑:“你还真是了解他。”
裴长淮脸上神情瞬间一变,震惊,错愕,还有极大的困惑。
他一下攥住面具人的手腕,目光如火一般能将这人烧穿。
终于,裴长淮似乎确认了什么,几乎肯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是,贺闰?!”
*
北风气势汹汹地袭来,本是春光烂漫的北羌一夜转寒,这夜甚至都下起盐雪。
裴长淮与赵昀被关押进木牢,这里本来是用来圈牛羊的,脏乱不堪,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味道,顶上破落,星点般的雪花漏了进来。
裴长淮脸与唇俱白,双手被绑得结结实实,只能靠在木堆上,久久地沉默着。
被他认出来以后,贺闰就摘下了面具,裴长淮与贺闰相识那么久,第一次觉得这张面孔是如此的陌生。
当年贺闰年纪轻轻就加入了北营,契机很简单。
武陵军的一名将领本在雪海关任职,受召回京时,在酒馆外碰到乞讨的贺闰,随手赏给他一块馒头。
后来有一伙强盗打劫酒馆,乱刀快劈到那将军头上时,贺闰一下将他撞开,从背后抽出一把残剑,将那些强盗杀得片甲不留。
他当时才十多岁的年纪,剑术如此不凡,那将领怎能不对他青眼有加?他将贺闰带进北营,让他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卒子做起。
在贺闰十六岁时,辗转到了裴行的手下,随他下江南治理水患。
有次洪水卷走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他的父母跪在河边嚎啕大哭,那么多高大勇猛的士兵都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只有贺闰想也不想,一头扎进激流中,拼命将那孩子救了回来。
裴行拍手赞叹他是英雄出少年,回京后还将这孩子引荐给父亲裴承景,打算将他留在北营好好培养。
从此往后,贺闰就开始在老侯爷麾下习武练剑。
一开始贺闰不爱说话,跟人交流,只会回答是与不是,也不会识字。有时出入侯府,贺闰会撞见裴长淮在窗下读书,他似乎也很想学那些四书五经,就站在窗外听。
裴长淮早前听过兄长称赞贺闰其人,心中对他大有钦佩,裴长淮与他交换名字,与他做朋友,每日裴长淮会教他认两三个字,还常常将自己的书借给他读。
当年走马川一战,贺闰也曾到沙场上奋勇杀敌,手刃无数北羌人,立下过不小的战功。
这桩桩件件,才累成他今日武陵军“第一猛将”的威名。
在武陵军眼中,贺闰忠肝义胆,铁血丹心,别说裴长淮,就连老侯爷都不曾怀疑过这人的禀性。
可事实上,贺闰是北羌人,口口声声称呼宝颜屠苏勒是“父王”,他是苍狼的王子。
裴长淮竟没有怀疑过。
若不是他袖中藏锋的习惯仅贺闰才知道,裴长淮也决不会疑心那戴面具的北羌人会是他。就算料到大梁内部或许混有奸细,他从未想过这人会是贺闰。
倘若真是贺闰,那六年前走马川一战,可有他从中参与?
他父亲、兄长和从隽的死,会不会也跟贺闰有关?
无数的猜测涌入脑海,每一个猜测都让他胆寒、让他恐惧。
裴长淮越想,胸中恨意的炽火就越盛,他咬紧牙关,闭上了双眼。
赵昀仰在木栅栏的一角,观察着木牢外的地形与结构,回头见裴长淮神色有说不出的痛苦,沉默了一会儿,他道:“这下好了,又少一个。”
语气吊儿郎当的。
裴长淮勉强抬起头,问他:“什么少一个?”
“小侯爷以前待贺闰都比待我要好些。”赵昀道,“一个奸细,总不值得你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我在小侯爷心中又要再上一位,这还不好?”
裴长淮眼睛有些红,“赵揽明,你真的不怕死?被我连累到这种境地,竟还有心思开玩笑……”
“事先说好,不是连累。裴长淮,你这人最可恶的缺点莫过于此,我为你赴汤蹈火,你却在自责,难道不应该想方设法地过来亲吻我,好好地仰慕我么?”赵昀道。
裴长淮心里再多悲苦,还是因他这一句笑出了声:“原来你希望本侯仰慕你?”
“仰慕放在以后,现在我需要你相信我。”赵昀的尾音一沉。
“相信你?”
“是,相信我。”赵昀眼珠黑沉沉的。
*
木牢外,细雪纷纷。
贺闰拎着一碗药汤和两只小药瓶走近,监押的两名士兵对贺闰抱拳行礼:“加朔王子。”
随后他们侧身让开道路,贺闰在木牢外站了一会儿,方才鼓起勇气进去。
他先是看见赵昀,赵昀轻蔑地笑着,贺闰冷着脸与他对视一眼,而后又望向裴长淮,走到他面前,蹲下,将药汤递到裴长淮嘴边。
“小侯爷,你内伤还没好全,再喝两副药罢。”
仿佛还是像往常一样,贺闰照顾他,裴长淮却冷笑一声:“苍狼四王子的药,我不配喝。”
贺闰的手一僵,随后放下药碗,低声道:“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小侯爷,请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想过害你。我的名字叫宝颜加朔,当年因犯下大错被父王逐出北羌,我去大梁是想求问剑道,能进入武陵军,得遇侯爷,是我一生不敢忘的幸事……”
“幸事?正则侯府如何待你,你又如何回报的!”裴长淮恨然道,“本侯问你,我父亲、我兄长,还有从隽,他们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贺闰连连摇头,急着辩解道:“没有!没有!小侯爷,我没有害过他们,你相信我,就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本侯凭什么相信你?相信一个叛徒?”
“我不是叛徒!我本来就是北羌人!”贺闰垂下头颅,双拳紧握,大喝道,“曾经我也一度想当自己是梁国的人,可我改变不了我的出身,改变不了我骨子里流着的血!这里才是我的家,是我能够一展宏图的地方,在大梁我什么都不是!”
裴长淮道:“武陵军给你立身之地,你在大梁认识那么多朋友、兄弟,对你来说,就什么都不是?!”
“什么立身之地!第一猛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仰人鼻息!在苍狼我是屠苏勒的儿子,剑术第一,人人都要尊敬我!在梁国我本也靠一柄剑博了些美名,可我败在谢从隽的手下,一次,就那么一次,什么荣耀风光都不在了!”贺闰一下握住裴长淮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赤红,“你知道我在大梁这么些年认识到了什么吗?我看到谢从隽,看到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有剑术天赋的人,我永远、永远也没有办法像谢从隽那样使出惊世的一剑!有他在,我只能是个无名小卒!所以我回来了,回到北羌,因为我不甘心!裴昱,我不甘心一辈子都只是在武陵军做一名小小的副将!”
裴长淮看他的目光一时陌生,一时又觉得可笑,“你到底是觉得自己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还是根本不想摆脱这样的出身?”
贺闰愣了愣,如认命般苦笑一声:“我改变不了,也摆脱不了。”
曾经站在云层上看尽风光的人,往下跌一步都会觉得无比失落,何况是让他堂堂的苍狼王子甘心去做一介小卒?
背后传来赵昀讥笑的声音,“既打定主意要背叛大梁,舍下武陵军,能不能放开你的狗爪子,别脏了他的衣裳?”
贺闰怒而回头,恶狠狠地瞪向赵昀:“赵昀,你别得意!要不是我谎称父王要留下你们的性命,现在你早就下黄泉路了!”
赵昀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你不会还在指望我会感谢你吧?”
裴长淮冷笑一声:“桥归桥,路归路,宝颜加朔,本侯不想再承你的恩情,很恶心。”
“侯爷,不是这样的,不是……”
贺闰又在摇头。
对裴长淮,他有懊悔,有无奈,他感激裴长淮教他识梁国的文字,感激裴长淮指点他的剑法,让他得以在剑道上突飞猛进,更上一层楼,背叛再多的人他都不怕,但唯独、唯独不想背叛裴长淮。
可偏偏是裴长淮与宝颜一族有些不共戴天之仇,此次来北羌不斗个你死我亡,他绝对不会罢休。
贺闰迫不得已,只能背叛,在向苍狼递出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他并不想裴长淮恨他,只能尽力做出弥补。
他向裴长淮保证:“小侯爷,父王器重我,我说什么他一定答应。我会让他放过你的,我虽是北羌人,但跟你们一样,知道什么是情义……”
这时木牢的门哗啦一响,有人大笑道:“四弟,你在梁国混迹这么多年,好的没学,梁国人的虚伪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贺闰一回身,看到宝颜萨烈含笑的眼,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你来做什么?”
“你又来做什么?”宝颜萨烈反问一句,似乎像捏到贺闰把柄一样,得意地笑着,“十二骑回来一个,他说父王是想要正则侯的命。你啊你,为了保他,竟然敢假传父王的命令,这可是死罪!”
贺闰冷冰冰地说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去跟父王交代,不用你管!”
宝颜萨烈道:“你发什么火啊?我又没说什么。当哥哥懂你,在梁国混久了,你跟我们这些蛮子都不一样了,要讲情义……那你有没有跟他说,六年前在走马川你是怎么讲情义的?”
贺闰大怒:“你给我闭嘴!”
“怎么,不敢说啊?”宝颜萨烈笑起来,“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当年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可能还抓不到谢从隽,没有你,他可能咬牙撑到死也不会疯啊——”
裴长淮浑身抖了一下,豁然抬起头来,盯向宝颜萨烈:“你说什么?!”
贺闰暴怒,冲过去揪住宝颜萨烈的领子,提拳就要揍!宝颜萨烈硬生生挨下这一拳,跟在宝颜萨烈身后的随从上前一把将贺闰拉开,用北羌话劝道:“不要动手,这是死罪!”
贺闰挣扎着大吼道:“闭嘴!闭嘴!闭嘴!”
宝颜萨烈抹了一把流血的嘴角,不怒反笑,回头看向裴长淮。
“我这个弟弟记性不好,但我记得清清楚楚,六年前就是他告诉我,随正则侯,哦,就是你父亲,随你父亲一起出征的那个小将军是梁国皇帝的亲生儿子。”他抬脚踩在一块烂长凳上,脚尖点了点,“这么高的身份,我当然不惜损兵折将都要把他抓回来,抓进了类似这种监牢里……说一句真心话,他的兵道诡异、新鲜,不像你们裴家军用兵那样有板有眼的,他让我吃过不少的亏,但我不讨厌他,我很欣赏他,一心想要说服他为北羌效力。可是他骨头太硬了,说服他很难,我被逼无奈,只能用些小小的手段。”
裴长淮一下就想起查兰朵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嘴唇哆嗦了一下,眼泪蓦地流落。
宝颜萨烈又回头看向贺闰,挑着眉毛问道:“这里你总该想起来了吧?四弟,你跟正则侯来北羌谈和的时候不是还见过他么?”
裴长淮看着贺闰,晃了晃神,满脸的茫然:“谈和的时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当时已经死了……他、他……”
“哦,你说那具尸体。”宝颜萨烈笑得恶劣极了,“我还想过,梁国皇帝会不会让那具尸体葬进皇陵,但事实上,只有那副战甲是谢从隽的,尸体么,不是他。”
裴长淮浑身狠狠一震,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宝颜萨烈看他这副样子,心头总算痛快些,连胳膊上被他刺伤的地方似乎都不那么疼了。
他越发变本加厉,续道:“正则侯,其实你当年带着我四弟一起来谈和的时候,他还活着呢,就在这牢里死命地撑着,一直以为自己还能回到梁国去。”
当年裴文、裴行两位将军相继战死,梁国军队接连受挫,士气不振,宝颜萨烈本来想趁势一鼓作气,挥师南下直取梁国京都。
不料梁国派来一名年轻的小将军,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所用兵法也是闻所未闻,在战场上神出鬼没,常常以奇袭取胜。
萨烈追他,他跑得无影无踪;一放松警惕,这人又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狡猾得要命,萨烈气急败坏,前线亦是不断失利。
要不是有贺闰做内应,萨烈真不一定能捉得到他,萨烈也没想到这厮竟是梁国皇帝的私生子。
将谢从隽俘虏以后,萨烈用了很多手段来让他屈服。
一开始是皮肉之苦,没有成效,后来萨烈请来北羌的大巫医,他医术高明,透彻人体穴位肌理,一手针灸最是出色,辅佐着药水,能救人,也能让人生不如死,经他手的囚犯就没有不屈服。
饶是如此,谢从隽也仅仅是一心求死而已,萨烈也没能从谢从隽身上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回报。
当时北羌粮草匮乏,支撑不住与大梁这样的鏖战。
萨烈从谢从隽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就将其中一名大梁俘虏杀死,削掉他的两条腿和右手,毁烂面容,再穿上谢从隽的铠甲,让人挂在阵前旗杆,让所有人都看一看得罪北羌苍狼的下场,欲以此击溃梁国士兵的军心。
“谢从隽”死后的惨状果然令梁国军队的士气衰涸,倘若后来裴长淮没有出现的话,走马川一战的局势还不一定能如何。
萨烈与裴长淮交手,这人刚烈得跟不要命似的,身为一军主帅,却是一马当先,第一战就领着梁国士兵削掉他麾下的两名先锋大将,让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苍狼军队再难战下去。
大梁军队在裴长淮的带领下犹若秋风扫落叶,将萨烈打得节节败退。
屠苏勒见大局逐渐无法转圜,最终向梁国投降,提出谈和。
萨烈还想,倘若梁国不肯谈和,他还有谢从隽这个最后的筹码,没想梁国皇帝竟那样轻易地答应谈和了,本来是筹码的谢从隽一下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如果交出去,梁国皇帝知道北羌这样折磨他的儿子,说不定就不会善罢甘休了;留在手里,又始终是个隐患。
当时贺闰陪着裴长淮一起来到萨烈的军营谈和,萨烈趁机将贺闰带到地牢当中,让他帮忙处理此人。
贺闰看到谢从隽时,谢从隽已经不成人样了,贺闰花了很久才认出他来,这个曾经艳名遍京都的天之骄子,双手被铁链高高地吊着,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
谢从隽半睁着眼,神识混乱模糊,嘴里还在喃喃低语,但没人能听清。
贺闰惊惧得心跳如雷,忙过去尝试唤醒谢从隽,唤不醒,不由地怒从心头起,对萨烈说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你将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萨烈道:“就想他能说出一些兵道,好让我能用到阵前去,反败为胜,没想这杂种嘴这么硬。”
“蠢货一个,兵道教给你……你也学不会……”
面前的人忽然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贺闰瞬间瞪大双眼,吓得一下倒跌在地上,他双脚蹬着,连连驱身后退。
宝颜萨烈倒是见怪不怪了,手指在额头上勾了勾,道:“还醒着呢?真有骨气,可惜这样的人杰没生在我大羌。谢从隽,要是你早点答应为本少主效力,我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份,封你做上将军。”
谢从隽嗤嗤一笑,“连好酒美人都没有的地方……做皇帝,老子都不愿意……”
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人:“贺……贺闰?你怎么……在这里……”
贺闰吓得魂飞魄散,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逃,宝颜萨烈嘲笑他:“懦夫,跑什么?他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吃了你?”
他对谢从隽当然有本能的惧怕。
在武搏会上贺闰被谢从隽一手诡异的剑法处处压制,头一次知晓这世上有他怎么都无法战胜的力量。
那一年武搏会,彩头是老侯爷裴承景的匕首神秀。
谢从隽夺得头筹以后,满营的士兵掠过贺闰,蜂拥至谢从隽身边。
他们将他举起来,欢呼着高高抛起,谢从隽在起落间大笑不止。随后他站定身形,轻盈地然上观台,将神秀献给了裴长淮。
裴长淮小心珍视地捧住那把匕首,谢从隽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将他揽住入怀,低头与他耳语了两句。裴长淮很快笑起来,点点头,谢从隽放开手转身去拿酒喝。
一整夜,谢从隽走到哪儿,裴长淮的目光就追到哪儿。
贺闰淹没在人群中,周围那么多人,但没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想起自己还是宝颜加朔的时候,在北羌勇武会上拿下头名,也是像谢从隽一样的风光。
但他知道,只要谢从隽在,他就再也不可能拥有往昔的风光。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贺闰停下落荒而逃的脚步,回过头看向谢从隽时,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谢从隽必须死。
“贺闰,贺闰……回答我……”谢从隽一遍一遍地质问着,“回答我……”
贺闰出神地看了他一会儿,喉结一滚,单膝跪到谢从隽身前,低声道:“梁国议和了。”
谢从隽一怔:“你说什么?”
“对不起,郡王爷。是皇上不想保你,我也救不了你。”贺闰保持着声音平稳,“因为三公子,三公子战死了。”
他这话刚说完,就明显感觉到谢从隽哆嗦了一下。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谢从隽先是慌乱无措地喃喃了几句,看着贺闰怔了怔神,仿佛痛苦从他身体中终于苏醒一样,他脸色大变,嘶声怒吼起来,“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长淮、长淮在京都……他不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他……不,不!不!宝颜萨烈,你敢!你敢!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啊啊啊——!”
束缚他的铁链剧烈地晃动起来,响声叮泠泠,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谢从隽流着眼泪,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溅了贺闰半身,他再也没能抬起头来,望着地面,又是惊惧又是伤心地一遍遍唤着裴长淮的名字。
自从俘虏了谢从隽以后,宝颜萨烈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样绝望的神情。
本来萨烈从心底看不起贺闰这个弟弟,看不起他来一心想融入梁国却在那里低贱得像条走狗,但眼下看他三言两语就将谢从隽逼疯,又隐隐有些胆寒,自己从前确实是看轻了他。
后来谢从隽就似疯了一样开始胡言乱语,一时又说要杀光北羌士兵,一时又说要去寻谁。
贺闰有些不敢看谢从隽,让宝颜萨烈直接杀掉他,永绝后患,而后匆匆跑出了地牢。
那时是漆黑的冬夜,风还吹着雪,贺闰顶着风雪越走越快,双手都是鲜血,怎么擦都擦不掉。
他从地上抄起一把雪洗净手上血迹,刚刚擦净手,裴长淮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贺闰?”
贺闰吓得脸色苍白,险些栽到地上,回头看着裴长淮的面容,一时没回答个所以然来,搪塞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我也是。”裴长淮勉强笑了笑,“不过身在敌营,还是小心一些,陪我一起回去罢。”
两人并肩走回营帐,贺闰逐渐恢复镇静,步伐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飘感,侧首时他看见裴长淮穿得单薄,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道:“下雪了,公子多披一件衣裳。”
裴长淮脚步一僵,仿佛想到什么,摊开手指接住冰凉的雪花,怅然若失道:“是啊,下雪了。”
他们愈走愈远。
地牢里,宝颜萨烈提起刀,看向谢从隽。他那时就跪在地上,双眼赤红,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六年前的光景仿佛再现,但现在喊叫的人变成了裴长淮。
裴长淮他冲着贺闰咆哮道:“他那时候还活着?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贺闰!为什么这样对我!还给我,还给我!把从隽还给我!”
贺闰被他眸子里狰狞扭曲的恨意惊到,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裴长淮试图向贺闰扑过去,犹如发狂的野兽想要撕咬他,却被两名士兵狠狠摁在地上。
裴长淮强硬地仰起头,瞪向贺闰,发疯般道:“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贺闰,本侯要杀了你!一定杀了你!”
宝颜萨烈微笑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对贺闰说:“四弟,这下你是再也做不成梁国人了。”
贺闰仓皇失措,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外逃,裴长淮冲着他的背影吼叫,眼泪茫然地流下:“把从隽还给我,还给我!”
他怎么就相信了呢?怎么就相信那具尸首是谢从隽?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如果当年他坚持战下去,宝颜萨烈一定会交出谢从隽,他就不会死;谢从隽当时就在北羌的军营里,与他仅有咫尺之遥,他明明有机会救他的……
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兄长,父亲,从隽,还有那么多百姓和士兵,他一个都救不了!
贺闰一走,木牢里剩下宝颜萨烈和他手下的两名士兵。除了裴长淮的哭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宝颜萨烈慢慢蹲下,一手抬起裴长淮的下巴,耐心地欣赏着他的神情。
“你现在的表情跟当年的谢从隽真是一模一样。”
宝颜萨烈笑起来,指腹抹着他脸颊上的眼泪,越抹指尖越湿滑。
中原气候宜人,养出的人也娇嫩,宝颜萨烈蹂躏过中原的女人,那满身白脂一样的皮肤单是看着就令人血脉贲张。此刻裴长淮伤痕累累,被蹂躏得可怜脆弱,一想这人还是敌方的主将,宝颜萨烈心口暗暗烧起一股莫名的火,征服的欲望在他腹下越烧越烈。
“裴昱,现在连我四弟都不想保你了,你之前还跟本少主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不可辱的?”
宝颜萨烈一抬眼示意,那两名士兵按住裴长淮的肩膀。裴长淮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反抗都忘记了,宝颜萨烈去扯他的腰带。
“我说过,让你们别脏了他的衣裳!”
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宝颜萨烈眯了眯眼,回首看去,还不等他反应,一抹寒光一闪!
薄刃正中刺入宝颜萨烈的喉咙,随后利落地抽出,鲜血一下喷出来,溅红赵昀的双眸。
第一时间宝颜萨烈还没感觉到痛,而是惊骇,他瞪大双眼,捂着冒血的脖子一下倒在地上。
那两名士兵被眼前的变故吓住了,等反应过来要抽刀的时候,赵昀黑色的身影扑过来,携着凌厉的锋芒,一剑封喉。
裴长淮茫然地看着这些人相继倒下。
地上宝颜萨烈还没死,身体一阵阵痉挛抽搐着,想要发出声音叫人,颈间的血却涌得更多,他挪着往外爬。
黑色的影子覆到他的身上,宝颜萨烈回头看向赵昀,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和手中淌血的刃一样寒亮,形如地狱恶鬼。
赵昀俯身下来,揪起宝颜萨烈血淋淋的领口,提手握拳,手上尽是凸起的青筋:“刚才就一直在那里喋喋不休,谢从隽,谢从隽,谢从隽……这个名字,我都听到烦了!嗡嗡地像苍蝇一样!”
他一拳落下,恶狠狠砸在宝颜萨烈眼角,一拳接一拳,一拳重过一拳,同时伴随着他愤怒到极致的咆哮声:“不要!再拿!这个名字!折磨他了!”
浓血溅到赵昀眼下,也淌满了宝颜萨烈的脸,宝颜萨烈在这一下一下打击中彻底失去最后的意识,最后一动不动了。
从破陋处漏进来的白雪落满赵昀肩头,他停下手,确定他已经死绝,长长呼出一口气,回身看向裴长淮。
赵昀用萨烈的衣服擦干净手上的血,拖着伤腿过去,握住裴长淮的肩膀,将他抱入怀中,“长淮,没事了,没事了。”
裴长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住他,忍哭声忍到浑身颤抖,“赵昀,我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可以救他的,他坚持那么久,等着我去救他,我什么都没做到!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了什么啊……救救我,赵昀,你救救我,杀了我罢……”
他泣不成声,双手捂着耳朵,闭着眼,身体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失去所有的感观,来抵挡无法承受的痛苦。
“裴昱!裴昱!”赵昀拿开他的双手,一下捧住他的脸,那样的强硬,那样的坚决,“看着我!”
裴长淮睁开泪眼,怔怔地看向赵昀。他黑沉沉的眼睛红透,盛着悲痛:“你让我杀了你,好让你去跟他们在一起,裴昱,那我呢?你答应过的,永远不会丢下我。”
裴长淮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裳,“赵昀……”
“这不是六年前了,你现在是大梁正则侯裴昱,还没有到绝路,你还想再放弃一次吗?”
裴长淮咬了咬牙。
赵昀抚摸着他的脸,而后抵上他的额头,道:“裴昱,我不想看你再这样痛苦,这样后悔。这次我在你身边,我们一起杀出去,杀到最后一刻。”
雪在落。
木牢外传来急切的呼唤声,步伐杂乱,但都逐渐在朝木牢靠近。
赵昀将一柄弯刀捡起来,递到裴长淮的手上,握住裴长淮的后颈,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从此以后,不管前路多么凶险,我都在你身边,你我二人同乘风雪,共赴生死,再也不要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