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想不到,真相是这样
“谢清呈……你那时候对我,就真的一点多余的人情也没有吗?”
“……”
谢清呈那个方向是逆着光源的,在深夜的黑暗中,贺予看不清谢清呈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只觉得那只撑着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谢清呈,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贺予又问——他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能是平静的。好像越可怕越危急的场景,对他而言就越不算事。
“……”
“……你是骗了我吧,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时间到了,是吗?”
那个孩子的眼神。
这个少年的眼神。
就这样,平静的,幼稚的,固执的,但又好像是……冷漠的。在这样,直兀兀地望着他。掘地三尺,求不到一个答案。
谢清呈忽然觉得无法面对他这样的眼神,他闭了闭眼睛:“……我先带你出去。”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坚持着带贺予跑出档案馆。当他们从寂静无光的室内,跑到喧嚷嘈杂的室外时,眼前是警灯旋转,耳中是警笛长鸣,一时如坠入万花筒的世界。
郑敬风的人也已经发现了L背后真正的意义,推测出了所在位置,红蓝闪光如同潮水,从四面抄近。
当谢清呈紧紧抱扶着血流不止的贺予,走下台阶时,郑敬风嘭地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
这次任务的刑警队长脸上布满了寒霜,豹子似的眼睛里透着关切与愤怒,两种矛盾的情绪就像在他的面庞上演着皮影戏,刀光剑影,精彩得很。
“谢清呈……”
“档案馆要爆炸了。你不能让人再进去。”
这是谢清呈靠近郑敬风后说的第一句话。
郑敬风看起来很想掐着他们俩的脖子把他们都拿铐子拷上,但他的眼睛对上谢清呈的眼睛……那双和周木英非常相似的眼睛让他竟在最后一刻,变得不敢与之对视。
谢清呈脸颊上沾着血,郑敬风不知道那鲜血是谁的,但那血迹让他无比的愧疚。
是,他是不让谢清呈靠近,谢清呈不是警察,没有资格参与那么多。哪怕眼前的一切关乎着他父母十九年前的死亡悬案。他也只能和谢清呈说,这是秘密,你必须交给我们。
可是组织的行动力往往低于个人,越正规的组织越是如此。更何况现在局内恐怕是有黑警,更何况对方团伙似乎还是善用高科技的跨境犯罪团伙,所以谢清呈把问题交给了他们十九年,到现在他们还未能给谢清呈一个落地的答案。哪怕是档案馆的破译,因为各方的掣肘,他们来的也比谢清呈要慢。
“赶紧往回撤。”郑敬风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多问,立刻把视线从转到了对讲机上。
“档案馆起爆,全部后撤!”
他说完之后就把谢清呈和贺予带上了警车,自己最后一个上去,砰地关上了门。
上了车,周围所有人却都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谢清呈。
不远处的广电塔似乎已经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灯光投影,谢清呈一眼瞥过去,那里不再是猩红色的丢手绢死亡游戏了,上面晃动着人影画面,也许是个广告,但他没有来得及细看,车子已经咆哮着启动。
这时候校园的大路上已经基本疏散无人了,警车一路风驰电掣,红蓝光闪,逃也似的行出数百米,然后——
“砰!!!!”
身后传来闷雷般的震颤声,随后是石破天惊般的巨响,伴随着四面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的尖叫。
轰隆隆……
档案楼果然爆炸了……
砖瓦如山崩裂,骤然掩盖过往。
谢清呈靠在车上,只要通过后车窗玻璃,就能看到档案馆方向腾起的滚滚火焰,卷地之风般把罪与罚都裹挟进去,绞成齑粉,碎成再也无法拼凑的残片。
谢清呈闭上了眼睛,自始至终,都没再回头。
线索都成碎片,他也……回不了头。
……
过了很久之后,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才停止。
车内很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案发现场。警车停了下来,警察陆续下车,外面是呼呼的风声,远处火焰噼啪声,还有……
忽然——
“你有什么不满?”
一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很响,是车内的好几台手机一起发出来的。
“你有什么不满,你去和院方说。”
谢清呈顿了一顿,睁开眼睛——是他被震的出现幻听了吗?他怎么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
“不要在这里和我理论。”
不,不是幻听。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倏然睁眼——
是视频!
传输到整个沪大范围内的那个手机视频竟然还没停止!
除此之外,广电塔上也在播放着与手机投影相同的内容。
他在看清广电塔投影的视频的那一刻,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刚才那些警察看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本不该有的古怪。
视频已经播放了有一些时间了,至少在贺予和谢清呈出来前,广电塔就已经被视频画面所占据。
谢清呈打开自己已经关机的手机,手机立刻就被黑客的强盗信号所绑架,他收到了那个和广电塔实时同步的视频画面。
那是好几年前的自己。
他穿着沪一医院的制服,雪白的衣襟上刺有淡蓝色沪一纹章,胸口别着塑封工作名牌和两支笔。周围的场面很混乱,医院内的病人们在围观,他站在自己的科室门前,面前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
谢清呈立刻就知道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情了。但是——
他面色微变,去看贺予。
贺予皱着眉,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已经清楚了这段视频就是刚才那个黑客想让他点开,看一看“是否值得”的视频。
他的肩膀还在流血,有警队的医生在替他紧急处理伤势,对方和他说:“我给你清创止血,但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贺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谢谢。”
疼、血、甚至是死,对他而言,确实都并不算什么。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光线变化的灯塔。
画面还在继续着。
视频里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在嚎叫:“你凭什么要我出示相关证件?你凭什么要保安来盘查我?我就来看个病我容易吗?你们医院专家的号那么难挂,号子都被黄牛抢走了!要加五百块才能买到一个看病的位置!凭什么啊?”
“人穷不但得死,还得受你们医生挤兑,被你们区别对待是吗?你以为我想这么浑身脏兮兮臭烘烘啊,我凌晨四点收了摊我就在你们院外头等着开门,等着排队,我有时间和你一样弄得浑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吗?我真不是什么坏人!”
可是年轻的谢清呈冷冷地望着那个抱着膝盖哭倒在他面前的妇人,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神情漠然:“出了易北海那件事之后,你这样在我诊室门口坐着,却不是我的病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女人:“我只想看病!!”
谢清呈面无表情地:“你想要治病,我也想要安全,麻烦你,别在我诊室前坐着,该去内科就去内科,该去神经外科就去神经外科,我这儿和你手里攥着的号子对不上。”
“可其他地方人都坐满了,地上又不让坐,我好容易找到个空位,我只想歇一歇,站了一天了……”
“这话你留着和保安说吧,我就是个拿钱看病的。不想有因公殉职的危险。”
周围的病人们原本并不想和医生起争执,都还拼命忍着怒气,但眼见着女人被谢清呈凶得直掉泪,谢清呈讲话又那么咄咄逼人,不由地怒从心中来,有人冲着谢清呈吼起来:“你干什么啊!你没妈吗?易北海就是个个例,你不用一棍子打死所有病人吧?像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简直和秦慈岩先生根本没得比!你也配当医生?”
谢清呈眼睑抬起,露出一双锐利到有些刻薄的桃花眼:“不管你觉得我配不配,我就是个医生。”
“我觉得为了一个病人去死不值得,被一个神经病杀害更是冤枉到可笑,医生只是一个职业,别一天天地渲染着无我牺牲,进行着道德绑架。”
他的嘴唇一启一合。
“一个医生的命,永远比一个无法自控的神经病的命重要得多。你明白吗?”
“……”
后面视频画面就乱了,群情激愤中有谁推搡着拍摄者,画面晃动得叫人看不清,只能听到患者们激动的咒骂。
无数台手机都在播放这个画面,一个个荧幕窗口闪着光,将这一切迅速散到互联网的各个角落。
一时间,车内的手机,无论是谢清呈的,还是警队其他人的,只要没有调为完全静音模式的,都在不停地震动。那是一个个聊天群和个人发送给他们的消息。
贺予坐在警车座椅上,由着医务人员在处理他肩上的枪伤。在观看视频的过程中,他始终把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安静地看着广电塔。
看着那段对方黑客试图发给他,他却选择了不打开的视频。
谢清呈觉得心在往下沉。
原来是这件事。
对方为了干预贺予,曝光了他的这件事。
他忽然很想和贺予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去解释的,他不再去看视频,他很清楚自己当时都说过些做过些什么。
那其中藏着他根本解释不了的罪孽,藏着他必须要坚守隐藏的秘密——此时此刻,就这样被翻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在乎,当初他那么做那么说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后自己一定会有冤屈,一生都有非议,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死守那个秘密的准备,也很清楚自己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未来。
可是这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那个沉静的青年身上……
贺予的肩膀还在不停地往外淌血,医生拿止血绷在处理了,血液的腥甜依然弥漫在这半密闭的警车指挥车内。
谢清呈没来由地想到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第一次平视这个青年的时候。
贺予把手伸给他,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愿意帮他,连陈慢都选择了服从规矩。但贺予说:“我可以帮你。”
那只伸过来的手,修长,宽大,干净,漂亮,连指甲都修剪的非常整齐,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
没有血,没有伤。
只有手腕上隐约的旧疤,但都已经痊愈了。
“你为什么……”
“因为这个动作,你也曾经向我做过。”
“……”
“我没有忘记。”
刺目的鲜血扎痛着谢清呈的眼眸。
而阻止不了的视频画面,也同样戮入贺予的视野里。
画面又变了。
是在医院会议室。
谢清呈似乎完成了某个很出色的学术报告,院方正在对他进行职称认可。
但下面鼓掌的同事们并不热情,时间线应该是在他与病人起冲突后不久。
院长让他说几句感言,谢清呈站起来,眼眸平静地扫过下面的一个个人。
他没说感言,他说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本院进行报告,我已经决定辞职。”
“……”
几个没带脑子的实习医生还在机械式的拍巴掌。
但是拍了没两下,实习医生就回过神来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长大,和底下所有人一样茫然地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是他们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大夫,能力强悍得仿佛像个变态。在他之前,沪一医院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年纪的副主任医生,哪怕他前阵子有些不当言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哪个医生一辈子没和几个病患起过冲突?
可是谢清呈说,他要辞职。
院长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僵硬,干笑两声:“……谢医生,你先下去吧,工作上的事,会议结束了再说。”
医务主任也在强颜欢笑,拿过话筒:“谢医生这阵子是心情不好吧。秦教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谁也接受不了,谢医生和秦教授的科室近,从前同事关系一定也很不错,当时你又亲眼目睹了秦教授的牺牲,你有些情绪我们都能理解……”
“我和秦慈岩不熟。”谢清呈打断了她的话,“我也没有因为秦教授心情不好。”
“我只是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
下面有秦慈岩的学生忍不住了:“谢清呈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我老师为医疗事业奉献了一生,你怎么——”
“但我不想。”
“……”
“医生对我而言只是一份职业,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但我不觉得在这个岗位上牺牲生命是正常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座各位中的很大一部分,要因此热泪盈眶,甚至引以为荣,要不顾安危,抢救程序上存在问题的病患。秦教授可敬,但他最后出事是他咎由自取。他为什么要给一个精神病的母亲,在手续不完全的情况下动刀。”
秦慈岩的学生们霍然而起:“谢清呈,你——!!!”
“恕我完全无法理解。”
会议室乱做了一团,小医生的悲愤全都压不住了,喷薄而出:“你说什么风凉话!”
“什么咎由自取?你觉得秦教授的死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清呈你忘了你以前是怎么谈论精神病人的?是你一力支持要让他们生活在社会里,要对他们宽容,把他们当做普通人对待,现在你怎么变了?出了事你就怕了,对不对?秦教授出事那天你亲眼看到了他是怎么牺牲在岗位上的,你怕了!”
“你看着他被血淋淋地抛下去,你看到他办公室里的血,你畏惧了是不是?你怕哪一天遇到这种事的人就是你自己!你接触的全是精神病人,你比他还危险的多!你怕你就直说!没人会笑话你!你别贬损秦教授的牺牲行不行!”
谢清呈冷淡道:“对,我是怕了。”
小医生咬牙切齿:“那你还说什么对精神病人一视同仁——”
“请问你们对癌症病人是怎么说话的。会直接说很遗憾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谢清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眉眼如霜雪般寒冷:“你们也不会这么说吧。”
“真相是真相,语言是语言。我作为一个精神卫生科的医生,我必须要给病人希望和鼓励,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当做一个正常人对待着。”
“但各位扪心自问,你们有谁会对有危险性的精神病患者真的不存在芥蒂?你们谁愿意与他们单独相处,甚至把自己的性命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些病人。”
“……”
“你们谁做的到。”
“所以……你说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场面上的漂亮话……你根本……你根本……你根本就是个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虚伪小人!!”
谢清呈不和那失了态的人吵,他依旧非常的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冷酷到近乎冷血。他说:“秦慈岩或许是个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上班穿上这身衣服,是看病的医生,我下班脱了衣服之后我有家庭,有妻子妹妹需要照顾。我没他那么高的觉悟。”
“……”
“你们想当秦慈岩就当去吧。”
谢清呈说着,把刚刚获得的评职胸牌摘下来,放回了红绒布垫着的缎盒里。眼神极为清醒,极为冷静——
“我只想做普通人。”
视频放到这里,画面忽然闪动两下。
蓦地熄灭。
WZL死亡游戏倒计时已经结束,警方再不能容忍对方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对信息传播的控制权是早就可以夺回来的,只是因为牵扯了沪州无辜居民的恐怖袭击让他们不敢妄动,只能任由对方嚣张。
到了这时,他们总不能再让画面继续,上面下了命令,热闹了一晚上的“血腥之剑”广电塔终于像是从魔鬼的操控中清醒,被断去总阀。
砰的一声,大断电的声响。
犹如舞台谢幕,广电塔整个失去了光彩,瞬息间不见半寸光辉,它在今夜的“暴走”后彻底归于了死寂,像瘫倒在校园中央的巨兽,没了任何生机。
广电塔后面,大火还在烧着,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档案馆上空的夜色。警察们围站在陷落于熊熊烈焰中的那栋百年老楼附近。有人拨打了119紧急通讯。
校园的各处都是喧哗声,今夜无人入睡。
而车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视频没了。
画面结束了。
但贺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广电塔——他非常平和,平和地甚至有些可怕,就这样看着已经彻底黑去的灯塔,一动不动。
“绝大部分精神病人,都是正常人类对所处不正常的环境做出的反馈……”
“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不正常的气氛,这些对于‘他们’造成重大心理打击的罪魁祸首,很讽刺,几乎全部来源于家庭,职场,社会,来源于‘我们’。”
“贺予,你迟早要靠你自己走出你内心的阴影。”
“你需要重新建立与人,与社会之间的桥梁。”
“我祝你早日康复。”
“喂,小鬼。”
“你不疼吗……”
“……”
当年谢清呈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撬开了贺予内心枷锁,让他多少愿意视谢清呈为不同的鼓励,那些在贺予曾经极度困顿时,给与过他的安慰,在这一刻都如芥子尘埃般浮上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荒谬冰凉。
贺予看着灯塔。
灯塔无光,他的眼底也黑的可怕。
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这些视频拍摄的几乎同一时间,前后相差估计不会超过一个月,谢清呈就辞去了他的私人医生一职,然后就仿佛要脱出龙潭虎穴,远离什么恶性传染病病人似的逃之夭夭了。
医生在给他清创,手臂上那个枪伤,竟好像忽然剧痛了起来。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全身发冷?
又为什么面色苍白?
“……贺予。”
“……”
“这件事我……”
贺予听到旁边谢清呈的声音。
他耐心地,等待着谢清呈把话说下去。
一秒,又一秒。
可谢清呈没有继续了。
这些话确实都是他说的,无论起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其中藏着的秘密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他亲口之言,而且在秦慈岩事件的浪潮中,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那一个。
那么,他也就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和这个少年多做解释。
这一瞬间贺予忽然觉得很荒谬——他原本就讨厌医生,他一开始也厌憎谢清呈,谢清呈是靠什么获取了他的信任,又是用什么办法让他多少对他敞开了一点内心的大门?
不就是所谓平等的对待,不就是将他视为正常社会的一份子,支持着他从黑暗的恶龙巢穴里走出来,去碰一碰外面的万丈光芒?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在秦慈岩出事后,在谢清呈离职前,这个男人又说了什么呢?
贺予慢慢地合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被谁毫不容情地掴了一掌。
那一巴掌因为隔着沉甸甸的岁月,落在脸上时,力道已经不那么重了,贺予认为自己根本不会因此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只是血肉间,隐隐的,终还是会有一些轻微的刺痛。
“好了。伤口暂时给你包扎了,我派个人送你去医院。”负责医务工作的警队人员对贺予道,“还是要赶紧处理一下。你跟我去另一辆车上吧。”
“……”
“同学?”
贺予睁开眼睛。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太让人觉得恐怖。
谢清呈的手机有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进来,关心的,着急的,确认的……目的不同的电话都在此刻疯狂地涌入。
谢清呈没有去接。
他看着贺予的侧影。
而贺予只是温文尔雅地和那位警队里的医生说了句:“谢谢,真是麻烦您了。”长腿一迈,步履从容地下了车。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这会儿他要提前先走了,他才终于愿意停下来,微微侧了脸,警灯的红蓝光在他光洁的侧颜描上一层变幻莫测的光边。
他轻轻笑了一下,火光在他暗色的眼里闪烁:“谢医生。想不到,真相原来是这样。”
“……”
“装了这么多年,你也实在是牺牲太多,真是辛苦你了。”
“……”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贺予觉得当真是太讽刺。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就是被人当作异类。
是谢清呈走进他孤独的巢穴,给予了他一个美好的信念,让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甲胄,让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也可以找到通往正常社会的桥梁。
他是那么坚定的相信着谢清呈的话,哪怕再是讨厌他,哪怕被他划得那么界限分明,哪怕谢清呈曾经走得那么无情,他还是理解他,还是傻子一样捧着那几句鼓励他的话,披着他给予他的盔甲,执着的,过了那么久。
可那甲胄里面,原来是带着刺的。
他以为它能抵御住外面的冷嘲热讽,可它却在猝不及防时,从内里触发千根刺万柄刀,它伤及他,从头到脚。
谢清呈给他的信条是假的。
连他也骗他。
“谢清呈,你如果那么害怕我,其实从一开始就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不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不用和我讲那么多违心的大道理。那样,也不至于……”
贺予停住了,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的身影很孤独,声音竟还是非常冷静的——就像谢清呈曾经期望的那样,就像谢清呈曾经教他的那样。冷静至极。
贺予最后只是笑了笑,他淌的热血还在谢清呈掌心,他的冷笑已飘零风里。
而后他彻底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警队的人,往另一辆车的方向走去。
【第44章】 曾经
眼前,仿佛又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固执地,无助地,却又拼命隐忍着,望着他。
在他要离开贺家的那一天,他从那个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点不属于病患的珍贵东西。
但是他的心太硬了,对某些情绪又不那么敏感,何况他当时还被许多事情缠了身,没有什么心思仔细分辨一个孩子的情绪。他于是本能地不相信那双眼睛里,是带着医患之外的感情的。
他一定要走。
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是被他丢弃的。
是被他在秦慈岩事件的乱潮中,狠心松了手的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被病痛的逆流卷进漩涡中时,曾经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就像一只把小爪子递给人类,信任过人类,却终究被人类所欺骗,被折了翅翼,抽脊断爪的幼龙。它呆呆趴在岩石上,受了伤,小翅膀小指爪上都是干涸的血,却为了龙的面子,不肯吭得太重。
贺予是个很有自尊的人,所以他尽量克制地说——
“谢清呈,过去这些年,我经历过很多医生,他们让我吃药,给我打针,以看待一个独立患者的眼神看待我。只有你不一样。”
“因为只有你,会把我当成是一个应该融入社会的人。你和我说打针吃药不是最重要的,去和他人建立联系,去建立一个强大的内心,才是我能撑下去的唯一出路。”
“谢医生,虽然我和你不算太亲近,但是我……”
“……”
“我……”
“我以为你不仅仅把我当一个病人在看,你也把我当做一个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他这样高的自尊心,最终还是被逼着说出了那样近乎幼稚的话。
“我有很多零花钱,可以——”
可以雇你。
我可以留下你。
能不能,不要走啊?
能不能留下来。
谢清呈那时候以为,贺予有这样强烈的不舍,或许全部都是因为谢雪,或许连贺予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
但其实不是的。
他闭着眼,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贺予小时候拒绝打针吃药,被他扛在肩上,那双手从挣扎到顺从,就这样安静地伏着,搭在他的肩头。
“谢医生。”
“谢清呈。”
声音从稚嫩,到变声期的沙哑。
再到后来,成了一句含着伤感,却硬生生被倔气和冷漠所覆盖的——
“——谢清呈,你没有病,但你比我还没有心。”
——你没有心……
我的病还没有好,还那么重,你为什么就抛下我……
“砰!”刺耳的枪声,迸溅的鲜血,淌在他掌心的鲜血,少年在黑暗中冷得透彻的一双杏眼。
他说,谢医生,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你装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被抛弃又被伤害的幼龙,是不是面对那个把它的天真与热切踩在脚下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神情?
肩上的力道和温度好像就此消失了。
谢清呈闭着眼睛。只有掌心里,仿佛还沾着鲜血的余温。
“很累了吧。”
忽然间,有一个人在他背后说话,肩上的力道又回来了,有一只手按在了同一处位置。
他睁开眼,在警局。
按着他肩膀的人,是郑敬风。
他刚刚在走神,于混乱与忙碌中,想着和贺予的那些往事。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谢清呈坐在问询室内,面前的小刑警已经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记录全部做完,他和郑敬风打了个招呼,收拾资料走了出去。
虽然谢清呈不是郑敬风的亲属,但郑敬风毕竟和他父母关系特殊,还是在调查过程中进行了回避,直到这时候他才来到了问询室。
“烟?”郑敬风试探着和谢清呈搭话。
“好。”谢清呈疲惫地开口。
郑敬风递给他烟,在他对面坐下了。谢清呈点了火,把烟滤嘴咬上,火机在桌上推给他。
抽了一口,他慢慢把倦怠的眼睛抬起来。
郑敬风和他四目相对。尽管对眼前人的性格早有所知,那一瞬间郑敬风还是被谢清呈的目光触动到了。
太坚硬了,太锐利。
像刺刀,像磐石,像他死去的父亲和母亲。
又或许更甚。因为发生了这么多事,这时候再看他,除了生理性的疲惫,这双眼里竟然没有太多脆弱的情绪。
郑敬风给自己点烟的手不由得轻抖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话。”
谢清呈嗓音微哑,这让他至少稍微像是个正常人了。
“你进来,总不会是干坐着的。”
“……因为该说的道理我不想说了,你心里都清楚,但你还是要那样去做。”郑敬风叹了口气,“还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进来之前,一直在想该怎么安慰你。”
“……”
“但进来之后我发觉没有太大的必要了。”老郑看着谢清呈此刻近乎无情的一张脸。
谢清呈咬着烟拖过烟灰缸,把烟从干燥的嘴唇间拿下来,磕去了烟灰。
“是没必要。”
“但你知道吗?我看着现在的你,我想到了一些事。”
“什么。”
郑敬风长叹了一声:“我想到你小时候……”
“……”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在念小学。那天你妈妈感冒,你自己主动要求去食堂帮你妈打饭。”郑敬风刚毅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回忆的柔软,“你妈妈喜欢喝西红柿鸡蛋汤,你那时候个子不高,站在汤桶边,够不着大勺。我看到了,就走过去帮你……你抬头和我说谢谢的时候,我一看你的眼睛,都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你是周木英和谢平的孩子。”
“……”
“后来你经常来办公室做作业,累了就披着你爸妈的衣服趴在桌上睡一会儿,等他们下班。单位里很多人的孩子我都见过,你是话最少最懂事的那一个。”
郑敬风也吐了一口烟圈,头往后仰了仰,目光追逐着烟而去。
“我后来忍不住好奇,问你爸爸,这孩子是怎么教的。他笑着和我说,没人管你,你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我觉得老谢真是够炫耀的,不服气,我就跑来问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这么厉害……你给我看了散打比赛的奖状,那天刚好颁完奖。”老刑警道,“然后你说……”
郑敬风:“你想当个警察。”
谢清呈:“我想当个警察。”
“……”
这句话是同时说出来的,说完两人都有些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郑敬风才道:“别的孩子在那个年纪被问理想,大多都是个模糊的概念。你不是,我一看你眼睛里的光就知道,你是认真的。大概是你从小就有这样清晰的打算,所以你活的总比同龄人清醒,目标明确。”
谢清呈抽完了烟,又点一根。
郑敬风:“你少抽点吧。”
“没事。”谢清呈说,“你继续。”
郑敬风叹息:“……但你那时候的镇定也好,冷静也罢,都还像个正常人。我现在看着你,真的,我挺为你担心。一个普通人是无法承受你这样的心理约束度的,这会把人逼疯。小谢,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紧绷。”
“我没觉得紧绷,也没觉得累。”谢清呈说,“你不用替我想一些弱点出来,我很习惯我现在的状态。软弱是女人该做的事情,和我无关。”
郑敬风被他两句话就气得头疼,抬手点了点他:“你这男权主义真的有问题。你要改改。幸好我们队里的女同志不在这里,不然你长再帅,你都该被她们翻白眼,并且我还会觉得你活该,她们翻的好。你什么陈旧破思想!”
谢清呈不在意这些东西。他拨弄着烟滤纸:“寒暄也该结束了。郑队,聊正事吧。”
“哪件不是正事?”郑敬风瞪他,“我问你,你的命不是正事?外面那大广电塔投放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视频不是正事?你是没看手机,现在网上都吵翻了,你真行啊谢清呈,那么一个组织被你惹的专门找了你的视频免费投送,你说这算不算正事?还有档案馆爆炸时你和你那个小朋友两个人在里面,是,我是相信这事儿就和你俩交代的一样,但上面能那么认为吗?程序能那么走吗?你还要接受调查,你那个小朋友也是。这算不算正事?还有,你——”
“他的伤怎么样了。”谢清呈打断了郑队的滔滔不绝。
老郑愣了一下。
这是他进屋以来,谢清呈问的第一句有点人味的话。
谢清呈对贺予是内疚的。
他很少会对什么人产生内疚感,尤其是这种年纪比他小太多的人。
说难听的,有时候谢清呈看这些小年轻,都不太像在看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这并不是说他没把他们当人,而是说他没有太把他们对自己的感情太放在眼里。
贺予也是一样。
尽管谢清呈和他相处了那么多年,从贺予七岁起到十四岁,他都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但是谢清呈从来没有把贺予放到过一个能和自己正常对话的高度去过。
他总是在教贺予该做什么,除了单方面的指教之外,他从来没想从贺予身上获得任何东西。更没觉得他能从一个少年身上获得任何东西。
这是第一次,谢清呈注意到贺予已经长大了。有着他无法忽视的喜怒哀乐,个人意愿。
谢清呈想起贺予临走时那个冰冷的眼神,又看着自己身上渐干的热血,第一次非常清晰地对贺予有了病患之外的情绪触动。
他又问了一遍:“郑队,他怎么样了。”
“你那小朋友是吃错药了吧。”郑敬风摇摇头,“非亲非故,陪你进档案馆。”
“还有你,你怎么可以由着他和你一起闹。跟你一起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谢清呈垂下眼睫。
他当时真是糊涂了,整个人都被十九年来的痛苦撕扯,意识支离破碎,他和贺予一起去档案馆的时候,只想着杀害父母的组织或许在今天就会有一个答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实这种行为已经太过冒险。
直到卢玉珠把枪拿出来的那一刻,他才陡地清醒。
可惜已经迟了。
“你应该庆幸卢玉珠不会用枪,否则你们俩都该死在里面。就算你不死,他死了,你怎么面对他父母?”
说到这里,郑敬风抓了抓头,烦得要命:“说起来,他还是贺继威的儿子,你真他妈行,贺继威的儿子你也敢拿着用。他父母的电话全打我们上头领导那边去了,在问是怎么回事呢,幸好只是打在了手臂上,还没伤着骨头。不然我看你——我看你——”
他狠狠拿手指凌空杵了谢清呈几下。
“我看你怎么收场!”
“……”谢清呈闭了闭眼睛。
贺继威其实给他打过了几通电话,但是他没想好能说些什么,于是没有接。
后来贺继威给他发了消息,他说:“贺予为什么要跟你做这种事情?”
这也是谢清呈所不知的。
或许是因为贺予从前真的很看得起他的理念,七年的陪伴让贺予觉得他们之间或许不仅仅是医患那么淡薄的关系。
但现在——
那些视频播过之后。
原本的答案是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贺予临走时的眼神很冷,冷得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甚至比初见时更为冰凉,像是看着一个骗子。
仔细想想,贺予以前哪怕嘴上说着再讨厌他的话,也从没有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他从没有对任何人,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哪怕是发病时,嗜血狂暴,心狠手辣,但他所有的发泄也都是针对他自己的,所有的伤害他都选择了内耗。
谢清呈是他第一个用那种可怖眼神剜过的人。
“唉,好了好了,现在你那个小朋友没什么大问题,你也不要多想。”郑敬风误会了谢清呈的沉默,手在办公桌上交叠,语气稍微缓和下来,“他和你一样,该走的程序都要走,该接受的调查都要调查。他父母那边,我们会先解释清楚,后续该不该上门道歉,你自己看着办。”
“……嗯。”谢清呈心烦意躁,第二根烟也抽完了。
他要去拿第三根。
烟盒被郑敬风按住了。
“你要不要你的肺了?抽抽抽,有你这样抽烟的,啊?你小时候不是最讨厌别人抽烟了,怎么搞的你现在。”
谢清呈:“我烦。”
“烦你也不能这样抽。”
“……”
“我他妈也知道你今天烦的要命,我也烦的头疼,我孙子发烧了39度在医院呢我一个电话都没时间打回去。”郑敬风屈起手指敲敲桌子,“忍着吧!等我把事情和你说完!”
谢清呈叹了口气:“……行,你说。”
“你刚才口述的时候我都在监视器那边听了,你讲的话我也全部相信。但是我告诉你……”郑敬风讲到这里,眼神有些闪烁了,刚才硬邦邦的语气也因为一些原因松垮了下来,“你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按我的猜测,卢玉珠的死亡是早就已经策划好的,她是他们那个组织留下来‘兜罪’的人。为此他们还遗留下了一些证据和线索,可以把今晚这些谋杀案的直接凶手都推到她身上,并且三证齐全,符合结案的条件。”
“今天这事儿闹的太大了,你知道越大的事情,越需要尽快有个交代。下面工作的人不是傻子,确实知道很多细节上存在很大漏洞,但上面某些人,顶不住太大的压力,证据链齐全的事情,他们或许不会细查,甚至迫切地希望能够立刻收尾。”
谢清呈不能抽烟,就在玩火机,把火机玩得咔哒咔哒响。
“并且上面有保护伞,是不是。”
刀刃般的目光抬起来。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把,有多大,但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就是有这把伞在。”
郑敬风:“……你不要问我,我他妈知道个屁。”
“确实不该问你。”谢清呈往椅背上靠了靠。
这里是警局,郑敬风能说什么?更何况他要是真知道伞是哪把,还至于这样僵坐在这里?
“其实他们今晚这个行动的目的也很明确。”郑敬风说,“第一,要把档案馆的痕迹打扫干净。”
“第二,闹那么大,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像张勇这样,因为性格软弱,对他们的组织粘性不高,有可能投靠警方的人。今晚的广电塔死亡游戏,他们是杀鸡儆猴,做给‘张勇们’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哪怕有警察追踪保护,他们也可以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杀人。他们在震慑所有合作方与手下。”
“第三,他们想给成康的事情做个收尾,抛出死士卢玉珠,或许之后还会抛出其他的替罪羊,他们在利用我们之中某些人希望把影响压到最低,迅速结案的心理,把整件事就此了结。后续哪怕有警察要往下追查,那也只是他们个人的行动,势单力薄。……我不排除内部确实有大鬼的可能。”
郑敬风说到这里,重新把目光落到谢清呈身上。
“但我想不明白的是最后一件事。”
谢清呈其实已经知道他是指哪一件,但他还是问:“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在最后放你的那些录像。”
“……”
放录像恐怕是因为对方当时已经通过某种手段知道了干涉卢玉珠的人是他和贺予,这个只要盗获学校的一部分监控就能猜出来。
对方采用这种方式,让贺予不再为谢清呈所用,说明了一点——
这个组织已经知道贺予有精神疾病。并且已经了解谢清呈曾是他的私人医生。
这件事鲜为人知,郑敬风不知道,就连谢雪也不知道,谢清呈为贺家工作那么多年,对外说的全是与贺继威的药企项目有关。
谢清呈曾往这个方向思考过,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过贺继威,但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荒唐。贺继威是贺予的父亲,也曾经给过谢清呈挺多帮助,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随后谢清呈也意识到,其实贺予有精神病这件事,不能算一个铜墙铁壁的秘密,贺家的那么多佣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人多口杂,其实很难靠这一点锁定到某一部分人群上。更何况对方还有进出各大信息网站如若无人之境的黑客。
“我问你话啊,小谢。”郑敬风见他又出神,烦躁地直挠头发。
“不清楚。”谢清呈仍然没有把贺予生病的事情告诉郑敬风,“可能是监测到我阻拦卢玉珠,想给我点教训。”
郑敬风将信不信地掀起眼皮子瞪着他。
谢清呈眼也不眨地回望着老郑。
最后郑敬风叹了口气:“很好。那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他把自己的手机推给谢清呈:“你自己看看吧。”
网上已经炸开了,一来是因为谢清呈的言论确实有些刻薄不妥,触到了很多人的痛点,而且还带上了秦慈岩教授。二来是因为,这样一个犯罪组织,在丢手绢杀人游戏之后,居然特意播放了一段与谢清呈有关的老视频,这视频虽然早就在网上有流传,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人看,几百的点击率都没有,总不会是对方组织觉得谢清呈帅才把他放上去的。大家也不会知道这个视频的作用是为了离间当时在谢清呈身边的黑客贺予,于是纷纷猜测谢清呈和这起恐怖案件的主谋会不会有联系。
一时间众说纷纭,谢清呈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已辞职医生,现沪医科教授,竟然直接就冲上了热搜。
“好看吗?”郑敬风又是无奈,又是恨谢清呈不听他的劝,感情复杂地纠葛在一起,最后居然还带了点长辈的嘲讽。
这时候外面有他徒弟在叫他了,郑敬风起身,拍了拍谢清呈的肩,叹息道:“真不错,明星也没你长得帅。但可惜你这张嘴怎么就那么负面。你那时候是吃了什么失魂药,我都不信你能讲出那样的话。你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什么叫没怎么回事?那是你吗?我他妈还能不了解你吗?你要是不趁早解释清楚,你看后果会怎么样,现在的舆论都已经——”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郑队?”谢清呈看着他,“那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屁个心里话,我认识你和你爸妈两代人加在一起都四十多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
可是对上了谢清呈的眼神,郑敬风的语气最终又软下来:“……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逼你,反正你想干的事头破血流都没人能拦着,服了你了,行了吧?”
“……”
“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去看看你那个小朋友。”
看得出这句话是郑敬风最后才选择和他说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发高烧,但伤口处理及时,也没感染。”
谢清呈抬起头来,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
——莫名的高烧是贺予精神埃博拉症发作时的症状之一。那他……
“不过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你,他好像情绪挺差的,除了必要的回答什么话也不多说。”郑敬风叹了口气,“……他人已经医院去了,回头你自己联系着看吧。”
【第45章】 他无所谓生死
贺予确实没有肯见谢清呈。
他像是决意彻底从谢清呈身边蒸发掉一样,任何消息给他,都是石沉大海。
医院谢清呈也去了,但贺予不习惯公立医院的吵闹,很快转去了私立,谢清呈连门都进不了。
而接下来的几天,对谢清呈而言也可谓混乱。
谢雪,陈慢……关心他的老街坊,同事,领导,有各种各样的人找他,询问他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被一个秘密组织挂到广电塔上去。除此之外,他还要时不时接受警方传讯,去警局配合完成调查,走完程序。
他知道网上已经因为这件事吵得热火朝天,但是这竟然不能影响他什么,因为他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坐下来看一眼社交平台。
谢雪就不说了,哭着和他打了好久的电话。她问他在哪里,要来找他,却被他不容置否地拒绝了,也没告诉她具体位置。
幸好谢雪从来没有看到过父母死亡现场的照片,谢清呈为了保护她,不让她和自己一样陷入漫长的绝望里,一直没有向她描述过父母具体的死因。谢清呈希望她知道的得越少越好。
陈慢也来了。
陈慢和谢雪不一样,他是完全知情的。所以他来的最早,谢清呈还在接受第一轮调查时他就到了。
他不隶属郑敬风他们局里,是请假赶过来的,他一进门就抱着谢清呈,那么急躁的人,竟好半天才闷出来一句。
“哥,你是不是要吓死我。”
谢清呈看到他下颌淡青色的胡茬,看来这两天这孩子没有心思好好地捯饬自己,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陈慢的背。
后来调查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了,陈慢又来接谢清呈回家。
这一日,谢雪原本也要来的,但是她因为连续精神压力太大,人很不舒服,谢清呈就让她请个假回陌雨巷好好休息,黎姨会照顾她。
他和陈慢一起回沪医科教工宿舍去了。
高校教工宿舍是分等级的,比如谢清呈住的就比谢雪宽敞,当然也不否认谢雪屋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而谢清呈的单身宿舍堪称家徒四壁级别的冷清。
“哥,你休息休息,睡一会儿,我给你做些吃的。”
陈慢进厨房去了。谢清呈的宿舍他来了不止一次,熟门熟路。
抽油烟机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谢清呈疲惫地躺在沙发上。
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自己芒果过敏发烧的那一天,贺予也来过这里,在厨房照着菜谱忙碌过。
谢清呈打开手机通讯录,划过那些堆积未读的消息,最后找到了贺予的名字。
聊天记录仍然停在自己问他情况的那些信息上。
贺予依旧没有回他。
谢清呈想了想,从通讯录里找到了他的号码,又一次给他打了过去。
毫不意外的,电话响了几声,然后就被挂断了。
谢清呈轻轻叹了口气,他连女人都不会哄,更何况要哄一个负气的少年,而且那少年现在根本不止是生气,更是心伤,心冷。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抬手抵住自己的额头,过了很久后,他疲倦地放下手机,转身去了浴室。
洗完澡披着浴袍出来时,陈慢正在客厅餐桌前摆着碗筷。
“哥,你要不要……”话说一半,抬起头来,陈慢就停住了。
他看见谢清呈披着雪白浴袍,慵倦靠在了窗棂边,含烟点火。
谢清呈的头发还在滴水,但他懒得擦了,水珠顺着他的颈流下来,饱满晶莹,像藏着些说不出的欲,慢慢揉进浴袍衣领的阴影之下。
谢清呈心情不佳,没有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抽了口烟,轻轻咳嗽着,转头看向陈慢:“你刚刚想说什么?”
“哦,我、我说…”陈慢红了脸,可惜谢清呈精神状态太差,屋内光线又不好,他没有看清。
“我说你要不要蘸点醋,我下了些饺子。”
谢清呈心不在焉地:“……都可以。”
陈慢就又飞快地回厨房里去了,回身时差点被地上的接线板绊了一跤。
谢清呈则在窗边把烟抽了,想了想,还是给贺予又发了条信息:“档案馆的事,还是要和你说一声,谢谢。”
烟灰簌簌飘飞,落在风里,像温柔的水精灵,飘在水里。
谢清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对不起。”
他知道贺予想听的未必是这两句。
贺予的心是被视频上他说过的那些话伤到的。
但谢清呈不知道那该怎么解释。他不想,更不能解释。
“哥,饺子煮好了,你快来吃吧。”
谢清呈关了手机屏幕,走到了餐桌边。
陈慢煮的饺子是之前黎姨包了送来的,皮薄馅大,里面是融着鲜汤皮冻的春笋猪肉馅。
陈慢做了干捞,汤是单独盛的,这样凉的快些。谢清呈也是又累又饿,一口气吃了三十来个。
陈慢这时才轻声道:“谢哥,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你还记得我哥走的时候你是怎么劝我的吗?”
“你跟我说,过去的事情,再难过也是无法改变的。如果还打算继续活下去。迟早都得重新收拾好自己。”
“……”
“你还和我说了伯父伯母的事情,我那时候年纪太轻,什么事都转不过弯来,我问你为什么不一直追查下去。你和我说,答案是很重要的,但有的时候,人不能为了一个答案就困在泥淖里出不来。”
“你很想知道伯父伯母真正的死因,想知道陷害他们的凶手……但如果你把所有的精力都孤注一掷投入其中,你就无法好好地支持着家庭运转下去。你还有妹妹,还有……”
谢清呈说:“谢雪已经长大了。”
“……”
“这件事换成十年前,我会忍耐住,不去盘问真相。因为得到真相的代价也许是我付不起的。”
“但现在谢雪已经成人,我没有妻子,孩子需要养。我已经自私了十九年,现在终于是没什么牵挂的时候,杀父杀母的线索摆在那里,我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陈慢在谢清呈面前很少有声音响的时候,但听到这里他忍不住了。
“哥你什么意思?意思是你现在死了也无所谓了,是吗?你只要把妹妹养大了,看我们都独立了,你就觉得如果你死了,对于我们而言也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事情,是吗?!——谢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他的声音在发颤。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
“……”
陈慢忽然觉得谢清呈这个人太可怕了,他可以在一个计划里去考虑周围所有亲人的生死安危,但是他竟根本不会把自己的命算进去。
谢清呈在衡量自己是否能送命时,取决的条件竟然不是“我想不想活着”,而是“我现在死了,我照顾的那些人能不能独立存活下去。”
他在巨大的威胁面前,甚至是有自毁心理的。
“你活着……你活着就是为了别人?只要把别人安排得井井有条了,你就觉得自己的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是吗?!”
谢清呈叹气,拿了根烟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可以抽了。”
陈慢忽然站起来,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铁青着脸将他的烟,连同火机,连同烟盒一起拿走。然后当着他的面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谢清呈没有起身,他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后他说:“陈慢,我没有觉得我的命无所谓。”
“那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但一切都是有主次排序的。在我看来,把谢雪养大,曾经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排在追求真相前面。现在这件事已经完成了,而我也没有什么牵挂。追求真相在这时候就会变得很重要。”
陈慢红着眼眶说:“可你的性命也很重要。”
“……”
“在我看来,比真相重要。”
谢清呈说:“你是警察。”
陈慢说:“但我还是陈慢。”
“……”
屋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再说话,只听到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的转动声。
最后是谢清呈不忍见陈慢这副样子,他叹了口气,错开了话题,说:“你坐下来吧。陪我吃点东西。”
“……”
“别再闹了,坐下。”
话到这里,对谢清呈而言已经算是让步。
陈慢虽然很不甘心,但谢清呈的气场太强了,他从来没有办法违抗太久。
僵硬着坚持了几秒钟后,他只得在谢清呈的盯视下缓缓坐了下去,重新拿起了筷子,眼泪却掉在了汤里。
*
市区某别墅内。
“什么?!你说贺予是血蛊?”吕芝书愕然看着眼前的人,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消化过来,“段总,你不会是开玩笑……”
段老板翻着面前的报纸:“吕总有这样一个儿子,应该很高兴才是。”
吕芝书抹着红指甲的粗短手指抓了抓头发,她的眼睛里载满了震惊,喃喃自语了一会儿,才对眼前的男人道:“他……他作为4号病案,早就被组织判断成了没有什么能力的残次品。这些年我也就把他当普通病人一样照养着,从来不认为他有病情变异的能力,你们……你们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研究价值……”
段老板笑笑:“那很显然,是人都有出错的时候。”
“……”
“成康病院病人逃脱,后来调查出来,当时返回火场的人,一个是贺予,一个是谢清呈,他们进去之后,病人们就以非正常的速度被救出来了很多。虽然他们和警察说的原因是,有些门没有锁,只是从外面扣了一下——但这个理由说服警察可以,说服不了你我。”
段老板喝了一口沏得严实的普洱茶,悠悠地对吕芝书道:“不过吕总不用担心,贺予既然是你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人。”
吕芝书眼神游离,摇摇头:“不,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
“人心都是肉做的,血浓于水,他哪怕现在不是,以后也迟早会站在我们这边。哪个儿子会违抗母亲呢?”段老板皮笑肉不笑的。
吕芝书:“……”
老普洱入口甘醇,段老板又饮一口。
吕芝书道:“段总,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无法和你打包票。如果他真的有了血蛊,他也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过这件事……”
段总哈哈地笑了起来。
“吕总,这个原因,是不是你太偏心?连我都知道你和你们家老贺根本不怎么陪伴长公子,他的内心当然就离你们很远。但通过广电塔这件事,我看他未必是那么冷漠的人——你们之前给他请的谢医生,只不过多陪伴了他一会儿,多尊重了他一点,他就能为姓谢的做到这个地步。”
提到这点,吕芝书反而很有些忿然。
“那一枪要是真打在了他的要害,那……”
“你不是还有贺鲤吗?贺鲤对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吧?”
“……”
段老板戏谑地端详着吕芝书的脸色,那就像是一滩没有搅拌均匀的奶昔,红红绿绿的。
“以后你和老贺的慈爱记得分一点给长子,贺鲤是个正常孩子,知道你喜欢。但现在贺予有了血蛊,他要是能死心塌地跟着我们,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省去了很多强人所难的麻烦。”段老板用分茶器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红汤,温和道,“这事情吕总慢慢去做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点点地多给他些关注,他迟早会谅解你之前对他的漠视。不急这一时。”
他这次给吕芝书也倒了些茶汤,抬手示意。
“小沈这次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还真不错,吕总尝尝。”
“……”
见吕芝书僵着不动,段总的眼神更尖锐了一点:“你啊,一向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你们家老贺才能被你骗了那么多年——你的演技并不比黄总手底下养的那些小明星差。但演戏嘛,可以入戏,也可以穿帮。吕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吕芝书像是被他的话刺着了痛脚,有点站不稳。
段总笑了笑:“我们都是多久的合作伙伴了。我甚至比你家老贺更了解你。吕总过去的那些事,只要你足够配合,我就会一直替你瞒着贺继威的,你尽管放心。坐吧。”
他把茶杯推得离吕芝书更近了些。
“尝一尝,你不是最喜欢茶吗?”
吕芝书终于慢慢地在他面前沙发上坐了下来,被骇得有些发凉的手指碰了一下杯沿,适应了温度,才端起来品了一口。
茶咽下去,单宁生涩。
吕芝书强颜一笑:“是不错。”
段总见她神思不定的样子,淡道:“吕总好好去做就是了,怀柔是一件需要漫长时间的事情,你也不必压力太大,令郎也才十九岁。精神埃博拉变异症越到后面才越厉害,先放着他慢慢磨练,日子久了再和他摊牌。我相信到那时候,他会愿意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吕芝书:“那……你打算怎么磨练他?”
“看着吧。”段总挺轻松的,好像在玩一个很有趣的游戏,“走一步,瞧一步,他本来就是我们意料之外的惊喜,我倒觉得,也不必对他做太多的计划。而且这阵子他应该被他那位谢医生伤的厉害,年轻人受了些打击,应当由着他自己好好调整调整,就先随他。”
他说着,倾身过去又上了些水,准备接着过一遍茶叶。
“我们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这次视频杀人,该震慑的耗子也都震慑了,成康和沪大的尾,得盯着收干净。我们给了狗一根骨头,必须盯着它们啃完,既然已经把它们引到了境外的替罪死羊身上去,那就别让狗再追着嗅来。”
段总说完,施施然给自己烹上了热茶:“对贺予好一些,但记得要自然,要是贺继威发现了不对劲,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吕芝书看着茶盏里自己面目肥臃走样的倒影,许久后,喃喃:“……好。我知道了。”
【第46章】 一直欺骗着我
贺予确实疯了。
惊魂夜过去已经很多天,他其实早已出院了,但是没和任何人说,也没有回主宅。
现在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恶心的,是虚伪的。他在沪州市区的某新盘拥有一套平层,拿了钥匙后他也不怎么过去,此刻他选择了一个人住在那里。
他刚看到谢清呈那些视频的时候,很受打击,可是清醒过来后,他又并不甘心。
他在医院冷静了一些的时候就想过,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了。
会不会是那个犯罪团伙别有用心,谢清呈的往事被断章取义了。谢清呈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抱着这样的期待,抱着最后的希望,回了家——他想要亲自去确认,不想被任何人打搅。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被翻出来的那些事,远比他在视频上看到的那冰山一角来得更残酷。
真相太可怕了。
他查得越深,病得就越厉害。
桌上是控制病情的药物,他吃了几颗之后就没有再碰过。因为根本没有用。
他亲自调查的结果让他的内心世界更为崩塌,已经不是一些药片就能控制住的了。心脏像是生了青苔,整个人感官都是麻木的,他想杀人想噬血,道德和法律在他眼里忽然变得很不值得一提。
也是,精神埃博拉症发作时命都不算什么,一个人不怕死了,还会怕什么社会的游戏规则?
贺予坐在黑色单人扶手沙发上,手机铃声响过好多次,是谢清呈发来的消息打来的电话,但他不接也不读。
他只是抬着眼,看着面前一整面的白墙。
五米多的层高,墙面宽绰犹如电影院里的巨大银幕。
而此时此刻,墙上密密麻麻投影了成千上万条聊天记录。
——这是过去许多年里,目前所有可以通过黑科技从云端痕迹进行恢复的——谢清呈的私人收发信息。
和贺予有关的信息。
贺予是顶级黑客,他一直都有这种变态的能耐,但有能力并不一定真的会去做某些事情,就好像这社会上有很多人有能力杀人,但有几个会成为真正的杀人犯?贺予心里是有一条明确的界限的,那条界限他过去从来没有跨越过。
可一朝撬开尘封的大门,踏入其中,才看到里面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他看着血都冷了。
尽管时间隔得太久,消息恢复残缺不全,但能得到的信息也已经足够充分。
从最早可恢复的内容开始,他看到父亲给了谢清呈高额聘价,请他来给自己看病,可谢清呈最初并不那么愿意,并且说3号病例已经死亡了,临死前有严重的暴力攻击倾向,虽然他很同情贺予的遭遇,但是他实在不想把时间在耗费在和精神埃博拉病人长期的纠葛上。
“照顾这种病人没有结果,也没有太多的意义。我想用这个时间去做一些更值得做的课题。”
贺继威给他发消息:“贺予是不一样的。他年纪还太小了,他和三号病例一定不会走同一条路。我知道精神埃博拉症对你而言不会没有任何的吸引力,谢医生,麻烦你看在我之前和你的交情上,你至少来我们家里谈一次。见一见我儿子。”
“贺总,我另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完成,而且我不太赞成其他医生和您说的那种陪伴式疗法,长期和一个医生保持关系,会让病人产生依赖心理,到时候强制结束治疗,就像戒毒一样,反而更容易影响病人的情绪反弹。”
贺继威:“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这样试一试。”
“……”
“谢医生,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至少见他一面,好不好?”
来的时候这般艰难,千央万求。
走的那一天呢?
离职那一日——
贺继威:“谢医生,你还是决定要结束这份工作。”
“是的。”
“合同之外,毕竟还有人情。你一直对贺予很好,有时候甚至会为了他和我争吵……”
“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是一样的态度。因为这是我拿了钱就该做的事情。”
“但是贺予已经对你有依赖心理了,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和贺总说过,长期的陪伴式治疗会对病人造成这种影响。这其实都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
贺继威:“谢医生,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谢清呈:“可他对我而言,和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区别。”
谈话还没结束。
贺继威说:“谢清呈,你如果执意要走,我也无法强留,但合同就算提前解约,我们原本约定的是十年。有些报酬,我答应你的,就不能全部兑现了。”
谢清呈:“没事,我不在乎。”
都说到了这份上,贺继威也算是明白了再和谢清呈讲什么都没用了。
他的留言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变成了:“……那你想想怎么和他说吧,你走的太突然,总得想办法让他尽快接受。”
谢清呈回的倒是干脆:“如果贺总您没有异议,我打算和他说合同原本的期限就是七年,这样他心里会舒服点。但也需要你们的配合。”
“……”
“谢清呈,这件事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秦慈岩的事给你的打击就这么大,你就一定要做的这么绝吗?”
“贺总,没有什么绝不绝的,这就是一份工作。”
“我不可能,也从来没有带上过更多的感情。”
“我必须离职。”
“不能等合同期满?”
“不能。”
“……谢清呈,你这个人的心,真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冷。”
“那是对他最善意的谎言。”
窗外的城市灯辉闪闪烁烁,巨幅广告牌不断变幻,映照在贺予客厅的光芒流淌着,像粼粼水波,冲刷过投射在墙上的数万条信息。
流水带走了铅华,贺予好像今天才看清谢清呈的脸。
他对他的耐心,平等,接纳,都是假的。
是照本宣科,是虚与委蛇,是纸上谈兵,哄他骗他的。
就连离别时说的合同期限,都并非真实。
那时候他还真的信了。
信了谢清呈是时间到了,所以决意离开。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么……
十年。
原本谢清呈该陪着他,一直到他高中毕业。
但是出了秦慈岩的事情之后,谢清呈宁愿削减报酬,都要毅然决然地离开自己。
他是有多怕?
他伙同了贺继威一起欺骗自己,却还能这样淡定自若,言之凿凿地讲着大道理,告诉自己这是一段关系正常的别离。
道理全是谢清呈的,而他就像一个不懂事的,无理取闹的丑角。
太傻了……
都是假的。
假的!!
谢清呈那些曾经支持着他,在他病发的痛苦中,给予他力量,让他挣扎着守护住内心的话,确实只是一个心理医生对病人说的场面话。
就好像一个外科医生对癌症晚期的病人说:“你要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
其实医生心里早知道没有希望了。
又好像警察在劝想要轻生的年轻人:“你不难看啊!你怎么会这样想?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总会有喜欢你的人,快下来吧,把手给我!”
可是那警察是真的看不到轻生男孩丑陋的面目,肥痴的身躯吗?
那也只是最虚无的安慰而已。
谢清呈的医疗理念,那种引导着他走向社会的理念,曾经给与了他十年的内心支持,哪怕谢清呈最后选择了离开,贺予也没有对他心怀怨恨。
他尽力去理解了谢清呈所说的大道理,理解谢清呈所谓的,正常人和正常人之间,关系的终结。
他最后和谢清呈的选择和解了,也和自己和解。
但没想到,这些全都不是谢清呈的真心话。
只是一个医生的治疗手段,一些漂亮言语。
甚至连他告诉自己的合同期限都捏造的。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谢清呈和自己在食堂吃饭时,遇到了一对同性恋人,那时候他们俩都很不自在,起身换位。
他有些意外,问谢清呈,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也看不下去?
但谢清呈那时候和他说,医疗理念,和个人想法,是两样割裂的东西。
作为医生他确实认为同性恋没有任何心理问题,可是作为谢清呈个人,他从自身情感上是无法接受这种同性关系的。
所以现在贺予也看得很清楚。
作为医生,谢清呈愿意引着他走向社会,把他视为正常人。
可作为谢清呈,他没有和他建立任何的感情,他不但自己远离他——贺予不禁想起来,谢清呈还曾经让谢雪离他远一点。
谢清呈怕了,他逃了,他宁愿不要更多的报酬,也要让他和他的亲人,都与自己拉开距离……
贺予靠在扶手沙发里,支着脸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嘴唇很薄,侧面看过去,勾上的弧度很有些诡谲。
“你们医生,就这么虚伪吗?”
他轻声低语,对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白墙呢喃。
肩上的伤还缠着绷带,血色渗出,隐约有些钝沉的痛感,蛇毒似的顺着疤痕蔓延到指尖,心里。
“你身上好一张人皮啊……谢清呈。”
贺予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之前那些事情,做的都和笑话一样,什么克制着自己的内心,什么摆脱疾病的控制。
这些年,他到底在努力什么,执着什么,又在相信什么呢?
他慢慢闭上眼睛,除了肩膀上的枪伤,手腕上的伤疤似乎也在隐隐作痛着。
他想,谢清呈怎么可以虚伪到这个地步。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让他懵懂无知地跟随了那么久。
他和他说,有病不可怕。
他告诉他,痛了可以喊疼,可以要糖吃,没人会笑话他。
他一字一句地叩开他坚硬的心城,他曾以为谢清呈向他伸来的是一双温暖的手,可原来,那只是一把冰冷的刀而已。
贺予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谢清呈的刀往他的内心深处去戮。
太可悲了。
贺予活了十九年,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假面,从来不和人说什么真话,也没有得到过别人太真心的言语。
这十九年的病痛中,竟只有谢清呈问过他一句——
“你不疼吗?”
你不疼吗……
贺予慢慢地从扶手沙发间站起来,抬起手,摁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看着面前铺天盖地的冰冷信息,像迎面吹来一场刺骨斫心的风雪,他低下头,弓下身,慢慢地笑了……
真有意思,他竟然好像,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痛的可怕。
这就是疼吗?
关联着欺骗,关联着徒劳无用的努力,关联着他的愚蠢和孤独。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一直一直麻木下去,当草木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被谎言诛心?
他一页页,一张张,一条条地去看,逐字逐句地去看,每一个字都好像割在他心上的刀。他原以为他的心有很厚的茧,然而这一刻却痛得好像连血肉皮囊都不属于自己……不属于自己……
贺予抬起手,触上额头,指尖冰凉,四肢麻木,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忽然起身,近乎暴虐地扫掉面前茶几上所有的东西。
碎片哗啦砸了一地!
他喘息着,要把投影遥控找到,他举起来,他要把这潘多拉的魔盒关上——!!
然而……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这些星云爆炸般的信息里,一条属于谢雪的消息。
发送于六年前。
他生日那一天。
“哥哥,黎姨生病啦,我在陪她挂水呢,你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呀?医院这些手续乱七八糟的,我头都大了,要是你在就好了……”
贺予最开始看到这条消息,只是觉得头脑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扯了一下,像一只飞蛾落在了蛛网上,最初还没有反应过来。
可几秒钟过来,他蓦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条消息,粘着蛛网的蛾子开始疯狂地挣扎,扑腾,翅膀振落磷粉,扇动起记忆里的山呼海啸——
六年前?
他的生日?
那一天……
那一天,谢雪不是和他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