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谁主沉浮谁主天
【第一章】 历劫(一)
是不是总在失去了之后,才会格外怀念珍惜。沈皇后病情加重,竟然到了旦夕顷刻的地步,这个消息让整个皇宫和朝廷都震动起来。毕竟皇后娘娘日常的身体状况就算称不上强健,比起皇帝陛下也绝对好上不止一筹。虽然在那次晕过去之后,身体一直不佳,但御医也说了只是心绪波动太大、精神劳累而已,调养生息一段时日即可恢复。
原本轻描淡写的病症顷刻之间竟然就到了垂死的时刻,这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原本就病弱不堪的皇帝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更加悲恸难耐,可惜病体支离,难以支撑,不得已只交待由大将军沈涯入宫探望照顾皇后,并整备后续事宜。
对这种安排,朝廷虽然有所非议,但碍于沈涯的权势,一切非议在未成形之前就烟消云散了。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是由含笑周旋侍奉了二十年的皇上陪伴,而是由她最重要的人陪伴,这是否算是一种幸福呢?可真正的幸福应该是和心爱的人一生相守吧?
叶薰临窗而立,默默想着。
记得沈皇后不是选秀,而是礼聘入宫的。据说皇上在一次贵族女眷的宴会上见到了还是少女的沈含嫣,仅仅是惊鸿一瞥,却从此梦萦魂牵,回到宫里简直茶饭不思。终于等不及选秀,就颁下旨意,以妃礼将她迎入后宫,宠爱殊绝。
究竟是沈涯他们刻意营造了那场惊艳的相遇,还是这不过是场意外。却因为无法拒绝而被他们干脆利用彻底?
窗外的雨下的格外萧索,水珠敲打在庭前的白玉阶上,音色恍如沉闷模糊地鼓点。隔着一层雨之幔帐。庭院里花木绰约朦胧。叶薰闭上眼睛,微冷的空气洗不去这满身满心的疲惫。直到房门开启地声响传来。沉闷的精神才不得不提起。有些现实,总是需要面对。
“沈将军。”她转过身来,向着来人礼貌地微一颔首。只是因为精神的疲惫,连神情都是淡漠的。
而沈涯也一样,他甚至比她更疲惫。无言地走近桌旁。他顺手拉开椅子坐下来,缓缓道:“这些日子让你久等了。”礼貌地语调中带着冰冷的韵味。
“无妨,将军事务繁忙,叶薰自然理解。”叶薰一边说着,一边暗中打量沈涯的神色。沈皇后地死亡,与她也脱不了干系,可是自从事发那天被宫人严苛询问了整件事情的前后缘由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这场悲剧。
她原本以为,沈涯回来之后。必然会怒火腾腾地来寻找自己,毕竟沈皇后的死亡,哪怕无心。她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沈涯入宫之后却只是安静地滞留在缘月宫,陪伴着濒死的沈皇后。似乎已经彻底遗忘了被闭锁在宫里角落的俘虏。直到今天才派人来通知自己要见一面。
“条件考虑地怎么样了?”沈涯没有丝毫废话。言简意赅地询问道。
对沈涯如此的直接有些意外,但见他没有再谈起那段“旧情”的意思。叶薰松了一口气。
抛开纷杂的情绪,叶薰冷静坦诚地说道:“我们姐弟如今只求活命地机会而已。还请将军高抬贵手,只要能够保证平安,那么将军所要的东西,叶薰自然双手奉上。”
她如今只能庆幸,自己晚上信口胡诌的话语歪打正着,让沈涯真地误以为她把文昭藏在了宫外隐秘处,否则,她连这唯一一次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了。
绕是如此,她也必须尽快与沈涯交易,如今地沈涯,朝中党羽遍布,内宫只手遮天,城外还有十几万身经百战地精锐兵马虎视眈眈,唯一阻力的禁军如今也不再是阻力了。每过一天,沈涯地权势就稳固一分,而文昭对他的重要性也就少一分。
“保证平安?”沈涯语调低沉地重复着叶薰的条件,带着别有深意的韵味,“那么,若岚认为应该怎样保证你们姐弟的平安呢?”
叶薰眼帘低垂,这个问题她这几天已经反复思考过很多次了。毒誓之类的口头承诺她绝对不可能相信;身世公开之后,现在的京城也没有足以庇护他们姐弟的势力,就算是元澄,也不敢公开与沈涯为敌;皇帝又病重。唯一的选择只有暂时离开京城了。
但如果单纯让沈涯放自己和萧若宸离开,他座下高手无数,追上他们姐弟二人再杀掉根本轻而易举。所以……
叶薰缓声问道:“听说突厥前来议和的使节即将启程返回凉川了。”
沈涯面色深沉,不露分毫喜怒,但叶薰的意思却已一清二楚了。
北方大部分领土都已经收复,但凉川城依然掌握在陆谨的手里。如今突厥国内在敦略可汗死亡后越发朝政不稳,不仅各部族蠢蠢欲动,前些日子还有废太子撒兀甘趁着陆谨人在凉川暗中起事谋逆的消息。
虽然吃进口里的肉实在不想吐出来,但继续驻扎凉川,一方面应对国内的动乱,一方面还要留出重兵来时刻防备大周的兵马北上,分身乏术。这样内忧外患的局势下,陆谨便与朝廷议和,以金银财帛赎回凉川。
经过前些日子的商谈,不久突厥使节就将带着部分赎金北上了。这支队伍力量虽然薄弱,却是如今她所能够找到的唯一不属于沈涯统辖的势力了。
“只要我们跟随突厥兵马渡过河,立刻将文昭所在的位置双手奉上。”叶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们姐弟避居关外,再不妨碍将军的大业,相信将军也能够放心。”
沈涯略一思索。淡然道:“可以。”
这样公事公办的交易口吻让叶薰莫名地感受到一丝不安。她迟疑了瞬间,又开口道:“将军,叶薰所要的。是完好无损地萧若宸。”她格外强调了“完好”两个字。这一点是她必须坚持的。如果萧若宸武功不恢复,他们姐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哪怕身在突厥大营。沈涯也随时有机会杀了他们。
“你对萧若宸可真是仁至义尽。”沈涯讽刺地一笑,“为了他,连普光寺里地人都不管了吗?”
叶薰心神一颤,他说的是萧若岚地生父宋涟,萧若岚竟然将这件秘密都告诉他了。叶薰低垂下视线。轻声道:“父亲他已经是方外之人,俗缘散尽,红尘纷扰又何必将出家人牵扯其中呢?再者,将军如今距离心中所愿不过一步之遥,而我们姐弟却是穷途末路,身败名裂。如此悬殊之下,将军何必要逼叶薰玉石俱焚呢?”沈涯眯起眼睛打量着叶薰,片刻才不动声色地叹道:“罢了,随便你吧。只是萧若宸如果恢复了武功。你们姐弟趁机走脱,而不留下文昭怎么办?”
“将军可以派人跟随我们姐弟同入突厥车队,等过了河。我们双手奉上文昭地址之后,再解开他的武功禁制。”对这个问题叶薰早已经思考过了。将解决方法缓缓道来。
见沈涯面色微沉。叶薰又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文昭已经在将军手中。大业指日可待。我们姐弟即便是恢复了武功,身在突厥营中也无法自由行动,难道还能凭借一人之力和将军您作对不成?”
沈涯静默了瞬间,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那萧若宸……”叶薰连忙问道。
“三天之后就是突厥使节离城的日子,到时候你自然能够看到他。”沈涯起身说道。谈判已经得出结果,自然没有继续停留的必要。
“等等,将军,这次皇后娘娘的事情……”想不到他走地这么急,叶薰匆忙站起来问道,“雁秋她……”
“这些事情你不必多管。”沈涯冷然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语,随即出门离开了。
叶薰失落地坐回榻上。
“雁秋……”颓然轻叹一声,她头一次如此清晰直接地认识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如此的自私,她救不了雁秋,就如同救不了昔日的卉儿,现在她所能够争取的,也不过是自己和萧若宸的性命,努力逃出沈涯的阴影范围。她没法救她,她又用什么立场去救她呢,她不正是害她如此悲惨的凶手之一吗?想起雁秋最后那种疯狂绝望地眼神……叶薰按在窗台上的手禁不住握紧了。
“对不起……”她只能轻轻说道。从兰蔷园那段温馨平淡的日子一直走到如今地天人两隔,恨生恨死。这其中的纠结她已经无法说清,也无力追回。最终所能够给予地,也不过是这最苍白无力地三个字。
轻飘的音调融入窗外萧瑟地风雨,带不起丝毫波澜就消逝在苍茫一片的天地间了。叶薰扶住窗框,细碎的雨滴扑面而来,带着丝丝入骨的凉意,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晶亮的水珠凝聚在她的睫毛上。
三天之后,他们就要又一次离开京城,离开这一切的权势纷扰了。
重新踏上逃亡的旅程,这一次还会有以前的幸运吗?而沈涯会这么简单放过他们?他们姐弟已经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仅这次间接害死了沈皇后,还有……想到那个名字,叶薰的心脏一阵抽紧……
而沈归曦如今人又在哪里呢?刚才的谈话两人不约而同地对他只字未提。叶薰却也明白,以沈涯的精明,必定早就用充足的借口将他调离京城了。两人此生还有再一次见面的机会吗?
【第二章】 历劫(二)
三天后的清早,叶熏走下阁楼,早有神情严谨的宫人等候在门前。
院门口的马车一如来时的位置,叶熏带着湘绣走出房门,躬身进了马车。
落下帘子,车轱辘滚滚向前,挤压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伴着车身轻微的摇晃,叶熏抿着唇,静思不语。湘绣则缩在角落忐忑不安地凝视着车壁,手指不自觉地摆弄着衣角。
不知道过了过久,被车内的气氛压抑地近乎窒息,叶熏终于忍不住微微掀开车帘一角,入目处已不是耀目的宫墙,而是一片碧绿肆意的野生植株了。原来他们已经离开了皇宫。
这么简单就离开了那个封闭她良久的地方,叶熏一瞬间真有一种不真实感,只是她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严厉的考验。
快到中午,马车行至营地。叶熏下了马车,扫视四面,几十辆马车林林总总停满了眼前这片空地。送往突厥的赎金不仅有金银珠宝,还有各类擅长制造技巧的工匠艺人,甚至包括一些歌舞曲艺的舞姬。一众繁忙的各色人等中,叶熏的到来丝毫不引人注目。
前面自有安排好的人手在等候。而停在他身后的,则是另一辆马车。
叶熏感觉自己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跟着引路人走近马车,车帘子掀开,一个举止精明严谨的中年文生探出头来。向着叶熏微一颔首,儒雅有礼地问道:“萧小姐?”
叶熏点点头,借着掀开的车帘一角。静坐在内中的熟悉身影立刻映入眼帘。
纵然因为车内的阴影看不清楚他的面容,那无比的熟悉身形轮廓却让她一眼认出,正是萧若宸。叶熏心神一阵激荡。随即冷静下来,视线转到眼前人身上。缓声问道:“周先生?”
“正是在下。”那中年文生温和地笑道,他是沈涯手下的心腹谋士之一,名叫周鑫。这次的交易就由他负责。
听到叶熏的声音,车内萧若宸的身形微颤。想要向这边看过来。却又强子忍住,只低低呼了一声,“姐……”
“你怎么样?”叶熏轻声问道。
“我没事。”萧若宸静默了瞬间,回答道。
“令弟只是武功受制。并无其余妨碍,小姐但可放心。”旁边的周鑫说道。
叶熏的视线投向萧若宸。萧若宸点点头。表示他说的是实话。叶熏这才放下心来。
确定小若宸身体无碍,又与周鑫交谈了几句交易细节,叶熏老老实实地返回了自己车里。按照约定,交易是在渡过笍水河之后才能进行,此时的见面不过时为了验明正身。
返回车里不久,整个车队就踏上了北上凉川的旅程。
大周有世袭的匠户,属于贱役范畴,买卖不限,而歌姬舞女更是公认的贱籍,终身不能脱籍的。使用这些人员替代金银赎金本就是国家交易的常例。如今叶熏和萧若宸的身份也是付给突厥的匠户子女之一。叶熏几人的车驾安排在队尾,周围都是工匠歌姬等艺人所乘坐的马车,倒也无人注意他们。
叶熏一边走着,一边透过车窗打量着四周的情势,两只军队行走在车队的两侧,护持着其中的物资人员。一队人马是护送和谈使节的突厥兵马,虽然只有五百骑,却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另一边却是随行的大周兵马,这次送别突厥使节的大周官方代表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以示对此次和谈的诚意和重视。
车队物资轴重繁多,行走速度极慢,竟花费了数日才抵达笍水河畔。等队伍过了河,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一轮弦月模糊地印在了天边,地上的景致绰约模糊。车队不再前行,看样子是准备扎营休息了。
按照约定,交易的时刻也近了。车队驻扎完毕,周鑫果然不出所料地派人前来邀请叶熏过去。
终于登上了周鑫和萧若宸的马车,直到这一刻,叶熏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萧若宸。他的脸色略显苍白,昏暗的灯光下更有一种伶仃,只是精神尚好,看了沈涯没怎么为难他。
面对性命攸关的时刻,马车内的三个人精神都格外紧张。四周寂静压抑,只听见细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沉默了一会儿,周鑫先开了口:“萧小姐,我们应该可以进行交易了吧?”他一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小玉匣。手指一扳动,盒盖应声开启,一颗滴流滚圆的银白丹药安静地躺在碧玉匣子里。
叶熏略一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沉声道:“文昭所在位置,叶熏已经清楚地写在信中,沈将军一看即知。”
一直坐在旁边不动声色的萧若宸视线落到叶熏的信笺上,神色微微一动,随即不易察觉地掩去。
“萧小姐果然爽快。”周鑫赞了一声接过信笺。拆开扫了一眼,眼中顿时升起惊异之色,他忍不住抬头笑道,“小姐可真是玲珑心肝,竟然是藏在这般料想不到的所在。将军大人若是知道,必定要叹一声措施大好良机了。”
“承蒙先生过奖了。”叶熏客气地笑了笑,“将军英明冠世,叶熏不过覆巢危卵,只好使些小手段了。”说话间,一缕散发落在额头上,她不经意地将头发掠起,纤长的手指拂过发髻上的碧玉蝴蝶簪,微凉的玉质触感沿着指尖静悄悄地弥漫开来。
萧若宸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动作,却在那一瞬间低下头,掩去了眼中复杂至极的目光。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能坐背信违诺的小人了。”周鑫笑道,将手里的玉匣奉上。
萧若宸不动声色地拿过那颗药丸,看也不看就放进了嘴里。
“萧公子难道不怕我等暗中下毒?”见他吃的这么爽快,周鑫禁不住饶有趣味地问道。
“沈将军如今春风得意,而萧若宸不过是一败涂地的丧家犬,岂用劳动沈将军下毒谋害?”萧若宸无所谓地耸耸肩说道。一边向叶熏安慰地点点头,随即开始运功化解药力。
他吃的爽快,这边叶熏却是忐忑不安。她凝视着静坐行功的萧若宸,一边不时注意着周鑫的神情。为自身的安全考虑,叶熏专门要求沈涯所派来领取文昭的人是不会武功的。若解药是假的,周鑫一个文弱书生自己姐弟两人还能够对付。因此除非沈涯已经对文昭死心,否则该不会在解药上动手脚。
静看着行功调息的萧若宸,周鑫面上易燃是一片平淡。不一会儿,萧若宸睁开眼睛。
“怎么样?”叶熏连忙问。
“已经恢复了四成功力。”萧若宸对她安稳地说道。
叶熏这才放下心来,她的视线落到周鑫手里的那封信笺上,又心虚地别过视线。
文昭其实依然在她头上的碧玉簪子里,那封信笺上所写的地点是假的。前些天在宝蕊楼前的小树林散步,路过亭边的湖泊,叶熏偶尔发现湖边一块巨石根基不稳,摇摇欲坠了。经过三天前的那场大雨冲刷,必定已经塌陷下去。而且这座湖泊是通向宫外的活水。到时候沈涯在那里找不到文昭,多半会以为文昭跟随者崩塌的巨石跌落湖泊,甚至被下面的暗潮冲走了。
其实在叶熏看来,皇帝早已病重得难料理朝政,以沈涯现在的权柄,即便是没有文昭,等皇帝驾崩之后,也是举足轻重的摄政大臣,谋朝篡位是迟早的事情。她这么小人地故意给他一个假地址,也不过是将他篡位的时间推迟一些。
也算是报复他以前对自己的“厚待”吧,叶熏恶意地想着,毕竟他们姐弟逃亡是需要时间的,沈涯多忙一些,才能够少一点精力去追捕他们姐弟。
【第三章】 历劫(三)
交易完成,周鑫也不愿耽搁,笑道:“目的已达,在下这就要告辞回复主公去。谨祝愿公子与小姐一路平安,”说罢跳下马车,略一拱手,随即扬袖而去,姿态随意潇洒。
看着他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叶薰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却看到萧若宸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颇为古怪,皱着眉头仿佛若有所思。
“怎么了?”叶薰问道。
萧若宸一震,回过神来:“没什么,姐,你……这些日子沈涯没有对你怎么样吧?”一边说着,他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叶薰。
叶薰摇摇头道:“我没事,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宫里。倒是你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只是武功受限而已。”萧若宸说罢看了叶薰一眼,又低声道,“是我的错,害得你受苦……”
“沈涯的势力,本就不是你我所能够抵挡得了的。”叶薰不在意地摆手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你先静坐调息,尽快恢复武功吧。”
他们必须争分夺秒,一刻也不能耽搁。要说之后沈涯不会派人来暗杀两人,永绝后患,那简直是在说笑话了。突厥车队的目标终究太大,纵然碍于两国面子,沈涯不敢公然行事,私底下的暗杀却是防不胜防。所以两人必须尽快离开车队,自行逃命。
萧若宸也明白眼下的局势,不再多说。静心调息纳气,力求尽快恢复武功。
叶薰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地情形。夜色已深,月上中天,营地里一片寂静,银白色的光华洒落遍地,清风吹过,波光粼粼的河边上片片光晕随波轻荡。
她左思右想才决定在这里交易,就是看中了这一带的地形特殊,交通便利。沿着笍水河向东。支流分岔无数,河网密布,直达入海;而往北通往突厥的道路除了官道之外,还有数条便捷小道。她和沈归曦南下的时候就注意过了;西侧则是延绵起伏的群山,丛林密布,藏身其中更是难以察觉。
叶薰细心地查看着四周巡逻的士兵,五百名突厥士兵大多都聚集在前方保护使节和金银财物。毕竟他们比起这后半部分的工匠艺人重要多了,车队末端地防备极为松懈。
“小姐,小姐,”正盘算着从哪个方向溜走才好。一个轻颤的声音传来。
叶薰转头就看到了立在车旁阴影下的湘绣,低声问道:“怎么了,有事情?”
“没有。只是小姐。饭都已经凉了。现在不吃吗?”湘竹问道。
叶薰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捧着一个木盒,里面放着几个白面馒头和玉米饼。
一整晚的紧张。竟然连肚子饿都忘记了。叶呼了一口气,放松下来,从她手里接过盒子。
“你吃过了吗?”叶薰问道。
“小姐先吃吧,我不饿。”湘竹低声回道。叶入车交易之后,她便一个人在原车等待,眼看夜色已深,叶薰迟迟不回,才忍不住过来看看情形。
听这句话就知道这丫头也一直饿着肚子了,叶薰暗责一声自己疏忽,将食物分给她一份,又叮嘱道:“吃完了东西你先回车里睡一会儿吧,行动地时候我去叫你,半夜的时候我们再走。”萧若宸完全恢复功力还要近两个时辰,午夜时分动身也更安全一些。
湘绣答应一声,回去车里了。
叶薰放下帘子,对着那一盘干粮,肚子明明感觉空虚,却没有一丝食欲,叶薰掰开一个馒头,一点一点塞进嘴里,慢慢咽下。待会儿要干的可是力气活,必须保持体力。
勉强吃下去一个馒头、一块饼子,叶薰将另外的放到一边,留给萧若宸。
她躺了下来,准备养足精神,应付接下来地难关。
四周万籁俱寂,偶尔有细碎的虫鸣鸟叫间歇传来,悠长静谧,仿佛周边鱼龙混杂的突厥车队都不存在了,只余身下的一辆马车,独立于这天地一片地空旷中。
叶薰偏过头,萧若宸静心调息的面容映入眼帘。也许因为闭着眼睛,他俊秀的五官轮廓带着些许童年地稚嫩,意料之外地柔和,长长地睫毛投下蝴蝶翅膀般震颤不已的阴影。微风吹佛过脸庞,宛如时光轮回不息。
身下坚实地木制触感传来,叶薰恍惚回忆起,自己曾经也这样和他躺在同一辆马车里,等待着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记得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有着锐利的锋芒。身陷逆境时候不拘一格的乐观,强忍病痛时倔强坚韧的眼神,还有彼此相互支撑的温暖……这一
晰地恍如发生在昨天,却已经相距这么遥远。
叶薰忽然想起,似乎就在马车里,发生过很多让她记忆深刻的回忆。
和沈归曦的那一路逃亡,那辆坚实的马车就是他们挡风避雨的家。漫长的南下旅程里,有时也会遇见暴雨倾盆的日子,记得第一次遇见大雨正是在一处山坡上,两人措手不及,匆忙躲进车里之后却发现因为地形陡峭,车子摇摇晃晃停靠不稳。于是沈归曦又出去冒着大雨将马车赶到了山下,入车避雨的时候满身都湿透了。吸取了这次教训,每到大雨来临前,他们两个都会将车赶到平坦的高地上,然后并肩坐在车里,看着雾气升,天地间充溢着水的世界,静待时光的流逝。颇有闲观花开花落,漫看云卷云舒的意味。
还有与陆谨在马车里的那一番让她尴尬无比的会面。锦衣玉带、儒雅谦冲的异族少年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缜密细腻,让叶薰每想到那短暂的相会,都有一种异样的度日如年。
甚至还有……她也是在马车里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他,听他问起自己的名字,谈起“薰”之一字的意义,甚至说起两人的弟弟。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沈归暮,只是因为听见自己的名字有个薰字,才一时兴起,随口留下了她吧。
想到沈归暮,叶薰心脏一阵抽搐。强烈的窒息感翻涌而上。这已经是她心中难以触摸的痛楚。就在听完了雁秋讲述的那一刻,她就明白,除了他和雁秋,有机会长期接触兰蔷园饮食的,只有一个人了。
她曾经想过问他,问他是不是暗中指使卉儿,让那个单纯的女孩去干了这种违背良心的事。
可是她应该怎么问他?
问他是不是暗中对她的朋友下手?还是问他是不是暗算了他仇人的儿子?
原来仅仅是一个问题,也可以这般复杂纠葛,难以出口。
叶薰只觉得天地间从未有这般的滑稽与悲凉,到底是怎样的过程,让一切走到了今天的地步,让所有人都向着无法挽回、不可缓解的深渊滑落。
是因为最初逃亡时候,她那个去妓院卖身的恶劣主意?还是因为他不成熟的暗杀带来的牢狱之灾?还是之后跟随人贩子一路北上时候的机缘巧合?
这些日子,她反复纠葛,一点一滴地回忆起过去的种种经历,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扭转这一切的契机。
不可预知的力量让自己遇见了他,然后又遇见了他们。于是有了那段相濡以沫的逃难生涯,又有了兰蔷园那里与世无争的避世日子。纵然那段生活只是建筑在危险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楼,却是她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段温馨。
她可以竭力不去看,不去想,竭力逃避这一切,可是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不会因为她是否面对而放缓丝毫脚步。她不想去承担那一份仇恨,可那份仇恨却是实实在在的枷锁,她根本无从逃避。
也许这一切在那个天崩地裂,泥石俱下的变乱中就已经决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疲倦感一重重涌上来,叶薰闭上眼睛,清空思绪,静心等待突如其来的压抑感慢慢沉淀下去。不知不觉间,精神却开始模糊起来。这几天她为了这场交易提心吊胆,心思从来不敢放下,已经很久无法安然入睡了。
模模糊糊中,有温润的热度轻触在脸颊上,带着细微的颤抖,叶薰梦见自己正躺在公园的草地上,两只心爱的小猫正在旁边玩耍,像是两只黑白双色的绒球在滚来滚去。不一会儿,猫儿玩腻了跑到自己身边,细声叫着,一边舔着她的脸颊……夏日的阳光分外美好,她抬起手档住直射的灼热光线,懒懒地想着:朋友说得也有道理,每天养猫的日子也不是办法,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一个男朋友啊?唉,生活啊……
正昏昏欲睡着,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动传来,身下的草地好像都在颤抖。伴着地动山摇的巨响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叫:“不好了,山崩了啊!快逃,快逃啊!!”
山崩?公园里哪来的山?
叶薰呆愣愣地爬起来,却见到无数人群从自己身边经过,快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她抬起头,巨大的泥沙巨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刹那间已到了眼前。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黑暗窒息的阴影当头罩下,叶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第四章】 历劫(四)
车里一片漆黑,只见到一双幽深的眸子,闪烁着灿若星辰的光彩。在距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叶条件反射地要惊叫,却立刻传来一声低呼,“姐,是我!快起来!”
“怎么……”叶薰刚要开口,就听到耳边响起一阵轰然巨响,如千军万马奔而来。这是什么声音?
叶薰一把掀开车帘,远处已经是火光冲天,有一队正兵马从西侧杀入,蜿蜒如一条长蛇,将整个营地团团包围。两个时辰前还寂静平和的车队此时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前方的士兵们保护着贵人和财物仓促应战,而后方的匠人队伍已经乱成一团,四处都是奔跑逃窜的身影。这是什么情形,哪来的兵马?
“姐,你坐稳了,我们立刻走!”就在叶薰掀帘的功夫,萧若宸已经跃出车外,驾车前行了。
“还有湘绣在那边……”叶薰急促地喊了一声。
萧若宸闻言策马转向,灵敏地驾着马车从混乱中穿过。
经过湘绣的身边,叶薰眼明手快地将吓得发呆的湘绣拉上了车。
厮杀声不断逼近,萧若宸驾着马车刻不容缓地向外冲去。暗夜火光中,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立刻有人围拢上来,利剑血刃光影交错。
萧若宸挥掌迎敌,寻常士卒哪里是他的对手,掌风所到之处,数个士兵连接跌下马来。他顺势手一抄,捞起一根长枪。对着阻在前面的敌人大力扫开,枪上贯注内力,更是无人敢当。
萧若宸几招逼退敌人锋芒,就要驾车向外冲,却不料当先地敌人眼见阻不住他的势头,长枪横掷,正中马身。
拉车的骏马剧痛难耐,长嘶一声,高高跃起。带的车身险些倾覆过去。这些押送匠人的马车本就不甚牢固,剧烈震动之下,车轮猛地脱出,车里的叶薰和湘绣一下子滚落出来。
萧若宸震惊失色。一把拉住叶,同时翻身跃下散架的马车。可脚还没有着地,猛地听到身后一道快捷无论的劲风袭来。
有人偷袭,而且是高手!
脑中瞬间反应过来。可他此时脚未着地,无处借力,情急之下萧若宸干脆凌空翻身将手里的长枪向后投掷出去,格挡开这危险地一招。
来人武功极高。萧若宸长枪勉强挡下这一刀,刀气却并未完全化消。萧若宸被他刀锋扫过,立刻感觉内力一滞。脚下着地忍不住踉跄后退了几步。
周围士卒们的刀剑顿时蜂拥而上。纵然他反应极快。闪身后避,也未能完全闪开。肩头被剑刃划过,带起一蓬血珠。
“先放下我。”叶着急地喊道。萧若宸一只手揽在她腰上,单手对敌绝无可能。
萧若宸却毫不理会,足尖点地,借机后退,同时挥掌向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马匹背后一推。疯马拉着破碎的车驾不辨方向地想着前方冲去,势如猛虎,凶骇迅猛,一时间连奉命前来阻击叶薰姐弟地那名高手也忍不住后退闪避。
萧若宸强忍伤痛,掌风随即向距离最近的一个士兵逼去,将他扫落马匹,然后带着叶薰跃上马背。
刚跃上马,敌人又已从身后杀至。他不得不回身格挡,瞬间数招交错。
叶薰不敢耽搁,趁机拉起缰绳,她虽然没有单独骑过马,驾马车的功夫还是有的。危急时刻倒也似模似样。
可湘绣还在地上,她回身扫了一眼。湘绣跌下马车后已经滚落到另一方,被乱军一冲,地上已经没有了她地身影。中间隔着无数士兵和逃窜的匠人,根本无法寻找。
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耳边传来萧若宸的一声闷哼,显然是吃了亏。
叶薰心神一颤,一咬牙,终于狠下心不再寻找,策马向外疾驰。
战马奔跑起来。然而马腿怎么比得上高手地轻功,那杀手被萧若宸逼退瞬间,随即又重新扑上,如附骨之蛆,刀刀凌厉压迫。
萧若宸本就负伤,手中又失了武器,顿时左支右拙,险境横生。
那杀手甚是精明,眼见久攻不下而叶薰越跑越快,干脆绕过萧若宸招招狠辣的刀光直向叶薰
叶薰眼看着刀光向着自己划过,胆颤心惊的瞬间,萧若宸已经一把揽过她,全力一掌击出。对劈过来地刀光视若无睹,竟然是两败俱伤地打发。
这一刀下去,萧若宸固然必死无疑,但杀手也要被他一掌击成重伤了。杀手已经胜券在握,自然不想硬挨。只好闪身后退,同时刀光划过,萧若宸肩膀又挨了一刀。
杀手正欲上前再下狠手,却见到一道碧绿地光芒直直向自己飞射而来。是萧若宸随手将什么暗器向着他投掷过来。
叶薰只觉得头上一空,好像少了什么东西。转头就看到绿光已经脱手而去。
不会吧!老弟,你把什么东西给扔出去了?!!!
竟然是萧若宸眼见情势危急,逼迫无奈之下,随手拔出叶薰头上的蝴蝶玉簪充当武器扔了出去。
眼见不明暗器闪着绿光飞速逼近,杀手生怕上面淬了毒,不敢用手接,刀锋迎着挑上去,随即一声珠玉般清脆地响声传来。
内力逼入,再坚固的玉簪也要碎裂成粉。漫天绿光荧粉闪烁间,隐藏多年的秘密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带着与遍地杀戮不相符的清雅姿态,如一道绝世银光,铺陈流泄而下。
转过头的叶薰只来得及看到这一幕,还没有来得及心疼她的救命符,却感觉自己背后一沉。
是萧若宸支撑不住,一头倒在了她的肩上!叶薰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情去顾忌什么文昭。感受到萧若宸的身体正软软地向下滑落,她连忙回身拉住他的胳膊,触手处一片粘腻,满掌鲜红,叶薰心脏差一点停止跳动。
随即感觉到一双手抱住自己,萧若宸并未昏迷,他挣扎着坐稳身子,抱紧叶薰,低声道:“快走!姐,你安心驾马就好,我没事。”
眼看身后的杀手正被意外现形的文昭吸引了注意力,叶薰明白机不可失,趁势双腿一夹,伏低身子,策马疾驰。
“向西……”叶薰听到耳边传来低沉颤抖的声音。
向西不正是敌人来的方向吗?可时间不容许她多做思考,叶薰双腿一夹,策马向西方疾驰而去。大多数敌人的注意力都被战局吸引,夜幕之下单独逃向另一个方向的叶薰姐弟并无多少人关注,偶尔几个意欲截杀的士兵被萧若宸勉强支撑着挡下来了。
那杀手被文昭吸引了注意力,手一抄,将东西拿在手里。待他看清楚了是什么东西,绕是他冷静自持,也大吃一惊。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叶薰姐弟已经奔出老远的距离。
沿河向西疾驰,眼看就要逃出包围圈了,却听到背后劲风袭来,叶暗叫不好,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又追上来了。
萧若宸勉强提起内力,胸口却一阵剧痛,强压的内伤再也忍不住。伴着一声强自压抑的低沉咳嗽,叶薰只感肩头一热,半个肩头都变成了红色。
刀锋逼近,命在顷刻,叶薰狠下心回身抱住萧若宸,直接从马上跳了下去,向河面滚落,只求最后一线生机。
圆润的刀光闪过,一轮弯月带起猩红的血雨,杀手那一刀竟然将奔驰的骏马硬生生从脖颈划过,一刀两断,热血从颅腔喷射而出,无头的马匹犹自向前急奔了数步,才轰然倒地。
第一刀未尽全功,第二刀瞬息即至,向滚落草地的姐弟两人砍下去。
叶薰跌在地上,看到逼近的银光带着飞散的血珠,灿烂地如清晨第一抹阳光投射在她身上,那一瞬间,她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自己竟然就这么死了!
和他死在了一起了!
而那一瞬间升起的竟然不是恐惧,只是诡异空灵的平静,只觉天地间再也无纷争,无仇恨,无烦忧,无波澜,只有怀里那一份真实的温暖,紧贴着她的心脏,发出震颤的悲鸣。
【第五章】 历劫(五)
寒意逼近眼睑,叶薰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可就在刀光与视线交错的那一刹那,充满杀意的锋芒却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偏向一侧。
“叮”地一声充满力道的脆响炸开了寂静的空间。
叶薰尚沉浸在性命不保的恍惚失措中,第二声响动紧接着传入耳中,终于将陷入一片空白的意识硬生生拉扯了回来。
她颤抖的抬起头,远处正有一人单骑快马向着这边迅速逼近,同时搭弓急射,利箭带着穿云破月的力道呼啸而来,分毫无误的直逼杀手各要害。
有人来救他们了,意识到这一点,叶薰挣扎着爬起来,想抱着萧若宸后退。可震颤的疼痛立刻从后背窜上来,她又重重跌了回去。
喘息了一口气,她拖着已经昏过去的萧若宸一点点地向后挪动。
杀手立刻察觉了他们逃跑的企图,无奈眼前的利箭又快又准,竟然连回身逼杀叶薰姐弟的功夫都没有。
单骑快马瞬间到了眼前,叶薰这才看清楚来人是谁:熟悉的身影俊逸挺拔,墨玉般灼然的眼眸中隐含着怒意。
竟然是怎么想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沈归曦!他怎么会在这里?叶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人解答叶薰的疑惑,两人眨眼已经交起手来,剑光凌厉,如银蛇腾舞,幻影交错。叶薰不懂武功,却也看出沈归曦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对手连连后退。她逐渐放下心来。
一个短促的交击过后,杀手连连后退,捂着受伤的断臂血流不止,蒙面的黑巾也飘落到地上。叶薰眼睛瞬间瞪大了。这位也是熟人,竟然是久已不见的万总管!
这是怎样诡异的情形啊?叶薰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脑完全当机了。
万总管的目光牢牢锁在沈归曦身上,扭曲在脸上的震惊与痛苦与其说是因为手臂的伤痛,倒不如说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二少爷……”他颤抖低哑的声音响起。
沈归曦猛地一挥剑,剑刃嘶鸣响振,掩去了这一声呼唤。剑气划过身前。草叶飞舞间,一道锐利狭长的沟壑横隔在两人之间。剑挥过,人却并未上前,他只是单纯的用这个简单的动作表达他的拒绝。
“少爷你……”万总管身体晃了晃。满是痛楚的眼神望着沈归曦。
沈归曦嘴唇抖了抖,却始终没有看他,只是低低说道:“你走……”
“少爷……为什么……”
“我不想再见到你,”沈归曦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调。“立刻走,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让我想起……想起……雁门关那些不应该发生事情……”
万总管闻言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有一记鞭子生生抽打在他的身上,他摇晃着险些跌倒。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你……”他战栗的视线掠过沈归曦决然的神情。
沈归曦没有看他,径自转头查看身后的叶薰的情况,仿佛对面那个受伤的人已经不在了。
万总管的眼神跟着落到叶薰身上,那视线中的怨毒让叶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都是这个妖女,都是因为你……大少爷……甚至夫人……”万总管森寒的眼神毒蛇般紧盯着叶薰。
“住口!”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般传来,沈归曦的脸上浮现出强自压抑的愤怒,“你不配提起她,不配提起母亲……立刻走!”
万总管恐惧地后退了两步,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语调惊慌地喊道:“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少爷,你不知道将军他曾经……还有大少爷……”
“够了!”沈归曦断然喝道,这些话他一句也不想听,就如同这个局面他一刻也不想面对。他上前一步,挡在叶薰身前,低声道:“你再不走,血流的太多,不用我动手,你就要死在这里了。”
万总管一滞,呆呆地看着沈归曦。
沈归曦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他嘴唇哆嗦一下,终于不再说什么,转头默默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沈归曦身体不易察觉地一晃,带着剧痛过后的乏力与疲惫。他终于不用掩饰眼中的伤痛,拿剑的手放松下来,带着细微的颤抖。上面破碎的血迹沿着剑刃蜿蜒流下,如同他疲倦不堪的内心。眼前远去的人从他出生起就在身边,是他曾经当作自己长辈一样尊敬的人,可如今却歧路殊途,生死决然……
从命悬一线到脱离险境,整个过程不过短短的几分钟,叶薰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恍如在梦中。万总管出现在这里虽然意外,但仔细想想也算情理之中,不过是证实了沈涯斩草除根的决心和魄力。但沈归曦的出现呢?
叶薰抬头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猛地发现他像是在承受什么极大的伤痛般,背影分外孤寂……
痛苦……对了,更加痛苦的人应该是……叶薰连忙低头查看萧若宸的状况。
听见身后的动静,沈归曦转过身来,走到她身边蹲下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有事的是他……”叶薰急促的说道。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萧若宸的伤势何等严重,万总管的那两刀都砍在肩膀上,温热的血沿着两人接触的地方流淌下来,她单薄的衣服肩部被浸湿了大半。一片狼藉的鲜红衬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看得叶薰触目惊心,震颤不已。
低头略查看了萧若宸的伤势,沈归曦拉起萧若宸的右手测试脉搏,却在握住他手腕的时候不自然的一顿。
“怎么样?”叶薰心急火燎地问道。
沈归曦反应过来,说道:“他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他流了这么多血!”叶薰打断他的话喊道,声音有瞬间的拔高。
“伤口都不在要害上,只是失血过多而已。”沈归曦明白她激动的情绪,平静地安慰道,一边说着,运指如飞,连点数处要穴,将萧若宸出血的伤口暂时封住。又抵住他的后背,缓输内力。
短暂的昏迷之后萧若宸立刻醒来过来,他眉间蹙起,神色恍惚了一阵,接触到叶薰紧张的目光,这才清醒过来。
“小宸……”叶薰轻声呼唤道。
“我没事。”握在她手里的手指一动,萧若宸回道,随即神色一紧,盯着叶薰问道:“对了,姐,你刚才从马上跌下来……”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叶薰安慰道。看到萧若宸这么快恢复了精神,她心绪稍安。
萧若宸目光转到旁边的人身上,略顿了顿,就自然而然地错开了。让叶薰奇怪的是,他的眼神里竟然没有丝毫吃惊困惑之类的情绪,而是纯然的平淡,似乎对沈归曦出现在这里没有丝毫意外。
萧若宸的视线扫过地面,眼见没有刺客的尸首,他眉头微微一挑,有些意外,却又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沈归曦也是完全不动声色的模样,扫了萧若宸身上的血迹一眼,在经过萧若宸的手腕时略一停顿,随即视线回到叶薰身上。
“你也流了不少血。”沈归曦担忧地说道,一边伸手想要扶她起来。
“我没有,都是他的血……啊……”被沈归曦稍微碰触,叶薰忍不住痛叫出声。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伤也不轻。抱着萧若宸滚落马背的时候她刻意在下,虽然地上有茂密的杂草芦苇铺垫,但从急促奔驰的马匹上跌落也足够让她触地的肩膀骨折了。
刚才被命悬一线的紧张感笼罩,完全没有察觉疼痛,如今一放松下来,叶薰只觉得自己整个后背都火辣辣地,尤其右侧肩膀更像是粉碎了一样。
伤痛中更有深远的疲惫感铺天盖地而来,让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终于她身体一晃,眼前一阵发黑,支撑不住向后倒下。
【第六章】 天龙寺(一)
叶薰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沉浮起落着,疲倦和疼痛从内心深处漫上来,又渐渐退下去,待着潮水般平调的韵律。模糊中感觉有人将苦涩的药汁喂到自己口边,有时会变成甘甜的米粥,她都条件反射地吞咽而下。药力沿着四肢百骸慢慢流淌,像是有阳光照射在自己身上,带来和煦的温暖。不知不觉间,体力渐渐恢复,意识也渐渐清醒了。
记得最后的感觉是有一双温暖的手臂小心翼翼接住了自己,然后……对了,他们两个!叶薰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处一片银白的光晕,耀的她一阵头晕。闭上眼惟一睛过了好一会儿再慢慢睁开,终于看清楚自己的所在。
是一间卧室,陈设乍一看简单朴实,细看却颇有古拙典雅的韵味,四周幔帐桌椅都不是凡品,更带着一种天然静谧的感觉。
这里是……她挣扎着要坐起身,可刚有所动立刻感觉全身酸痛难当,右肩更是麻木不堪,忍不住呻吟出声。
“小心!”伴着一声轻呼,一个身影快步进了屋内扶住叶薰。
来的是沈归曦。看着清醒的叶薰,他脸色虽有疲倦,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狂喜。单手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床头桌上,沈归曦拿过一个银白色的柔软靠垫,小心翼翼地扶着叶薰坐好。
“这里是哪里?”叶薰禁不住问道,一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自己昏倒前竟然不是在做梦,真是沈归曦赶来救了他们姐弟。
“是天龙寺的禅房。”沈归曦端起药碗,用调羹搅了搅,喂到叶薰唇边道。
“天龙寺?!”叶薰吃了一惊,天龙寺京城北部,是大周皇家宗庙所在,山后即是历代帝后安眠的皇陵。是天下一等一的护卫森严的禁地。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叶薰喝下送到嘴边的汤药,迫不及待地问道。
“四周盘查的太严,只有这里比较安全。”沈归曦温声解释道。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还有小宸……咳……咳咳……”叶薰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震颤带起全身疼痛。
沈归曦连忙放下药碗放低叶薰的身体。一边道:“你先好好修养再说,你的伤势不轻,尤其右肩……那么急的快马,你也敢跳下来,还抱着一个人,简直不要命了。”
“我要是不跳下来那才真是没命了呢。”躺回床上。叶薰撇撇嘴反驳道。这一次活下来趋势够走运,回想起那最后的当头一刀,凛冽的寒气似乎已经压迫到自己脖子上了。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底毛毛的。幸好自己当机立断,虽然受伤不轻,总算小命保住了。
沈归曦神色略有犹豫,看了叶薰一眼,没有继续说话。
“怎么了?”叶薰感觉到他异常的神色,问道。
沈归曦低声道:“没什么,都是我来的太晚了……”语气中隐含自责。
“不要想多了,我们都活着这不就很好吗?”叶薰安慰地笑道,想要伸出手去,可身体一动,肩膀的疼痛又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暂时放弃了徒劳的动作,叶薰继续问道:“小宸呢?他怎么样了?”
“他就在隔壁休息,你不必担心,只是失血过多,有受了些内伤。他又武功在身,恢复起来也不难。”沈归曦眼帘低垂,缓缓说道。
“我想去看看他。”叶薰挣扎着想要起身。昏迷之前,萧若宸满身是血的样子还深刻地印在她脑海里,见不到人她始终无法放心。
“可是……”沈归曦迟疑了一下,却终于拗不过叶薰坚定的眼神,只好弯下腰,动作尽量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来。
走出房门,叶薰才发觉四周一片寂静。这一出处禅房在占地广阔的天龙寺里似乎极为偏僻。院子里花木生的茂盛,肆意绽放着充满生命力的绿意,枝丫繁茂纠结,花朵簇拥纷杂。
走进另一间房门前,透过敞开的窗户,叶薰一眼就望见了躺在床上的那个身影,脸色平静却带着异样的苍白疲惫,与其说是睡觉,更加像是昏迷着。
“前几天赶路的时候你一直昏迷着,他伤势虽重,却一直没有放松,直到今天大夫说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他才刚刚休息。”沈归曦轻声说道。对萧若宸那股执着的意志力,他也忍不住有几分叹服。
叶薰一阵揪心,“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
“他有武功在身,你不必担心。”沈归曦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他的伤势……也没有那么重。大夫也说过那两刀并没有伤到要害,已经包扎妥当了。至于内伤,只要他醒过来就能够运功疗伤了。”
见叶薰恍若未闻,沈归曦体贴地问道:“要进去看看吗?”
“不必了,好不容易能够休息,若是把他惊醒了就得不偿失了。”叶薰轻轻摇头道:“我们回屋里吧。”
沈归曦依言抱着叶薰回头,路上叶薰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呢?”
“是他安排的接应人手,就在河西不远处。你昏倒之后,我们立刻驾着马车来了这里。”沈归曦平淡地解释道。
小宸安排了接应的人手?叶薰有些意外,也许是时间太紧张了,他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己。
“笍水河周围的道路有兵马封锁,而且到处都在搜捕突厥余党,你和他的伤势都不轻,赶路太危险,只好暂时在这里修养了。”沈归曦继续说道。天龙寺是皇家禁地,平日里就守卫森严,等闲的搜查自然不敢冒犯这里。四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
“搜捕突厥余党?”叶薰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又要打仗了?”在这种敏感时期发生议和队伍受到袭击的事,极有可能让刚刚平息下来的战争再一次爆发。
“没有。”沈归曦摇摇头,“北方陆谨已经发布公文,声称是废太子撒兀甘在上次兵变篡权事败之后,引着残兵潜入中原,袭击突厥使节和二皇子的车队,意图挑拨两国关系,从中谋利。并且表示对二皇子之死甚感哀恸,因此愿意交还凉川,以示歉意。虽然朝廷还没有回复,但议和的事情应该会继续下去。”
撒兀甘制造的袭击?叶薰感觉自己大脑转不过弯来了。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攻击车队的兵马虽然来历不明,但从万总管的现身来看,必然是沈涯所派无疑,绝不可能是撒兀甘的残兵所为。胆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派人袭击突厥使节的车队,沈涯是吃准了陆谨不敢同他翻脸,还是这本就是两人的另一次精诚合作?
夕阳斜照,淡金色的光辉从窗口投射入房内,叶薰抬头看向沈归曦。他正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什么,浮动在空气里的光点将五官轮廓勾勒得异常深刻,带着迷离的金色余晖。叶薰心里一动,张了张口,想问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来。
她其实最想问的是沈归曦为什么能够赶到这里来救他们,按照沈涯的安排,如今的他应该是在军队里吧。
可是一种直觉却阻止她将这个问题问出口,尤其是想到他和万总管之间那场诡异的对战决裂,更让叶薰不知应该从何说起。仿佛有一个深远的秘密,明明就摆在面前,却难以触及,也不堪提起。
【第七章】 天龙寺(二)
思虑再三,她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有危险的?”
“就算身在军中,哪一刻能不关注京城的动静。”沈归曦笑道。
对于这个避重就轻的回答叶薰不以为然,这个理由说起来好听,想一想却太牵强了,以沈涯的细心,想要隐瞒一个消息,怎么可能被他知道。而且他这次救了自己,沈涯知道了会怎么想。叶薰心头一沉,轻声问道:“如果沈将军……”
“不必再提这些了。你伤势这么重,先安心养伤就好。”似乎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沈归曦打断她的话,然后细心地替她拉上被子,说道:“等伤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不用想那么多。”
离开?是啊。他们不可能长期躲藏在天龙寺里。可是离开之后要去哪里?叶薰一瞬间有些茫然了。前些日子一直处于朝夕不保地境况中,能够保全小命就是最高目标了,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别的,而如今这个目标已经暂时达成了,那么接下来呢?
沈涯如今权倾朝野,篡位只怕是迟早的事情了。沈归曦就这么跟着他们一走了之?
就算他甘心放弃一切,那么萧若宸呢?叶薰有些迷茫,从军队到朝堂,他努力了那么久,总算有了今天的成就,可眨眼间一切都灰飞烟灭。这样两手空空地离开,他可会甘心?
一旦离开,沈涯的权势更胜,而他们则落魄江湖,到时候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复仇了。
没有错过叶薰眼中那一瞬间的彷徨,沈归曦轻叹一声,坐到床边,缓声道:“我会找机会见父亲一面的。”
“你要去见他?!”叶薰闻言一惊。她抬头望着沈归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视线接触的那一瞬间,从他眼中扑捉到的竟然是一丝莫名的伤痛,如同冰火双重,爱恨交织。
“是的,有些事情,总要说清楚。”沈归曦低垂下眼帘,眼去了复杂的视线。神情却带着格外的沉默和绝然,又有些痛楚的觉悟。
“你要和他说什么?又怎么去见他?如今京城我们根本进不去吧。”叶薰着急地问道。她实在不想承受再一次失去的痛苦了。
“放心吧,不是我去见他,是他会来这里的。”沈归曦沉声道,“不久之后就是皇后娘娘的殡葬大礼了。”
叶薰一愣,她这才想起沈皇后的葬仪还没有结束。按照宫中的规矩,皇后的停灵招魂等一系列法事都是在宫里举行,而这些过后,棺木遗体才会送至天龙寺山后的皇陵地宫安葬,算算日子也就是十几天之后了。
十几天之后……
“如果他不妨你走怎么办?”叶薰轻咬着下唇,缓缓问道。就算你能够放弃权势,沈涯绝对不科恩那个放弃,而且他不仅不会放弃权势,只怕也不肯放弃如今这惟一的儿子。
“他会放我走的。我对皇位根本没有丝毫兴趣。更何况……”沈归曦摇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有些话语他根本不想再提起。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沈归曦片刻失神之后才抬头看到叶薰满脸的担忧,他连忙道:“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回来的。不是还有大哥在吗?他原本就才华横溢,聪慧敏捷,远胜过我这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弟弟,若是……”沈归曦略一迟疑,才继续说道,“若是父亲他真的要……篡位,大哥才是合适的守成之君,比起我……”
那个名字传入耳中的刹那,叶薰脸色惨白,她不自然地躲避开沈归曦的视线,默默听着,每一个字对她的心脏都是刀剜般剧痛的折磨。
沈归曦一番话说完才发现叶薰嘴唇发青,脸色惨淡,以为她是支撑不住伤痛,连忙扶她躺下,问道:“怎么了,伤处又疼痛?”
叶薰勉强笑道:“没有,就是感觉很冷,很累了。”
“你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我去端米粥,喝完了再睡一觉。”沈归曦轻声道,一边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你安心养病就好,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也不必管这些是是非非了。”
叶薰闭上眼睛,无声的点点头。
睡梦中自己似乎走在一条阴暗的小道上,四周都是迷蒙的白雾,阻挡了原本朦胧的月色,阴暗的光线中升腾着重重湿气,接触到肌肤上让她全身发冷。
叶薰漫无目的地沿着下路奔波向前,却感觉脚下越来越泥泞难行,身体也越来越疲倦。自己这是在哪里?又是在向哪里奔波?想到这个问题,叶薰只觉得一阵头疼涌上来,似乎大脑也被这重重的迷雾遮蔽了,无法思考,只知道本能地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前方出现一片黑影,静静地伫立在月光下,是一座院子。
叶薰惊喜起来,像是疲倦的旅人终于见到了希望的灯光,她快步奔去。走近了才发现这座房子出奇的眼熟,厚重深青色漆门,两边灰色的粉墙延伸开去,上方悬着匾额在漆黑的夜色之下看不清楚字迹。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看进去,只觉得有一层淡淡的雾气隔着似的,院中的一切都迷茫如雾。
仿佛冥冥之中有着某种力量主宰着,叶薰鬼使神差地走入院子,正面的那件房子正亮着灯火,她走进窗户前,向着房间里面望去。
明明是很雅致的房间,里面堆积的竟然是木柴之类的杂物,中间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身影,带着诡异的色调。面容却掩映在重重的帷幕之后,随风变幻不停,让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是谁?叶薰凝神仔细看去。
惨白的影子终于映入眼中的那一刻,叶薰忍不住惊声尖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剧烈的动作带动伤口的疼痛,她身形一颤,险些跌落回床上。
急促的喘息了几口气,叶薰才逐渐清醒过来。忍着伤痛,她抬头看向四周,简朴却淡雅的房间陈设逐一映入眼中。
对了,自己是在天龙寺。叶薰冷静下来,刚才只是在做噩梦而已,一切都只是梦,只是梦而已……
只是那个梦……
回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床上的影子,叶薰心脏禁不住一阵抽搐,那是她做梦都不敢去想象的场景。
叶薰按住胸口,竭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喉咙干涩的像是要冒出火来,她挣扎着下了床,走到桌旁,用左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
冰凉的茶水沿着喉咙滑下,她紧绷的神经略微缓和。稳住了呼吸,叶薰的目光扫过房内,自己睡了多久了?而沈归曦出去了吗?否则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定会过来看看的。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明晃晃的月光照着院子,满院的墨绿沉淀下来,似乎白天生机勃勃的绿意也都陷入沉睡了,天地一片静谧。
叶薰推开房门走入院子,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洒落全身,淡淡的凉意将初秋特有的萧瑟弥散在空气里。走到隔壁的屋子前,门果然是虚掩着的,沈归曦出去干什么了?
而另一间屋子,叶薰的目光投向对面,那是萧若宸的房间。
【第八章】 夜露
她走近窗前,透过半掩着的窗户向屋里望去,床上被褥折叠整齐,空无一人。
这处偏僻的院落不过这么几间房子,两人竟然都不在院里,他们去了哪里?叶薰惶惑地看向四周,尤其萧若宸的伤势又这么严重,竟然还不好好休息,是发生什么紧急的事情了吗?
叶薰索性推开院子门走了出去。院子外面是一片寂静的林子,一条小径延伸而入。天龙寺本是佛教圣地,依山而建,占地广阔,寺庙成群,抬头向山上遥看,整个寺庙巍峨恢弘的气势扑面而来,他们落脚的不过是极其偏远的一处院子。
叶薰沿着小径走入树林,穿行而过,一座空旷高远大殿映入眼帘。深夜时分,僧人都早已休息了,整个寺庙寂静地恍如无人的旷野,只余下供在佛前的油灯跃动闪烁,给这清冷的夜晚添上一丝活力。
黯淡的火光照亮了殿内,叶薰隐约看见其中立着几个身影。背对着她的那个格外熟悉,一眼便认出是萧若宸。
他怎么会在这里?!叶薰脚步停了下来。天龙寺内尚不知是什么情况,自己贸然上前,说不定会打扰他。只是他的伤势不轻,才刚刚休息怎么立刻就起来了,叶薰担心地遥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纵然风姿挺拔依旧,夜风之下却显出些微消瘦伶仃。叶薰有些心酸,她略一犹豫,走到了殿外一棵大树下。大殿里绰约的光芒透过格子窗照着斑驳的枝丫,走到近处叶薰才看清殿中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是沈归曦吗?
这时一个声音传入叶薰耳中:“这么晚了。施主是前来求佛法的吗?”声音虽低,在寂静的夜幕中却传地格外遥远。
低沉沙哑的声音苍老而陌生,是寺庙里的和尚。不是沈归曦。意识到这一点,叶薰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晚辈俗人一个。此生只怕都与佛法无缘了,何必白费力气,亵渎了神佛,也蹉跎了自己。”萧若宸淡笑一声,轻声道。“来此不过是为求心静,想不到打扰了大师地清静,是晚辈失礼了。”
“佛渡有缘人,有缘自来,无缘自去,岂会失礼?”僧人缓缓道,幽深的夜色中,低沉地声音带着让人安宁的韵律,“只是既欲静心。必然乱心,施主看来心中有苦。”
“浊世滔滔,天下谁人心中无苦?”萧若宸轻笑一声。带着些微不以为然,“晚辈也不过凡人一个。岂能超脱凡俗?”
“人生七苦。不过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老僧漠然沉声道。“世人耽于苦难,皆因执着二字。只要放得下,看得开,又有何苦?”
“大师所说未免太虚幻了。所谓知易行难,若能轻易放开的,又岂会称得上执着?”萧若宸摇头低声道。
“……公子所求为何?”僧人略一沉默,开口问道,语气略有波动。
萧若宸仰头看着案上的如来佛像,静默了片刻,方缓缓道:“这世间有一人,纵然倾尽天下也无可替代。明明心之所系,情之所钟,我却又偏偏做了无数伤害她的事情,并且还要继续干伤害她地事情……”他的声音带着冷淡却苦涩的韵调,恍如萧瑟的秋风夜露,“所谓执着,便是早已放不开,搁不下,却又偏偏求不得……”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苦海既无边,何处又有岸?”萧若宸微微偏头,淡然地打断他的话。
“相由心生,所谓苦海是由施主心魔所起,那岸自然是在施主心里。”僧人平声答道,“只要施主回头,何处不是岸,何处没有岸?”
“回头寻岸?哈,大师果然是出家人。”萧若宸嘴角浮起一丝略带讥讽的笑意,他神色一变,冷然道,“可是比起大师所说的岸由心生,在下倒觉得另一条路更容易寻得那解脱之岸。”
僧人眉头一挑,略带好奇地道:“请施主赐教。”
“这世间确实是苦海无边,但只凭凡人一双肉眼,如何看得到苦海之滨,又如何寻得到回头之岸?而我又何必苦苦去寻那回头岸,”萧若宸轻笑着缓缓说道,“不如索性逆流而上,乱中取胜,待到身处万丈惊涛之上,到时候挥洒自如,任我遨游,岂不也是一种上岸?”他的语气里含着决然的自信,自信中却又透着丝丝森然地寒意:“若有一日倾国皇权,尽掌我手,自然顺昌逆亡,随心所欲,万丈苦海,我自渡之。”
“施主……”僧人眉头一皱,这番话未免戾气太重了,他略一思索沉声道,“人力有时穷。若所求太多,往往难以尽如人意,世间之事,莫不如此。施主可见天上明月,古往今来水中捞月者众矣,可成者几何?与其九天揽月,行不能之事,不如望月静思,其实望月之时,自身已在月华之中矣。”
“大师方外之人,自然看得开这红尘纷扰。”萧若宸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似乎不想关于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略一欠身道,“此次承蒙大师收留我们几个落魄之人,感激不尽。夜色已晚,今日打扰大师参禅许久,晚辈深为歉意,这就告退了。”
僧人看了萧若宸一眼,单观面相,他便知眼前之人生性刚毅,外物难动,方才一番话只怕对他毫无用处,也只能暗叹一声道:“昔年贫僧得过萧国丈大恩,此番不过举手之劳,施主不必挂怀。只是施主……贫僧观你面色惨淡,似乎伤势颇重……”
“多谢大师关心,在下自有分寸。”萧若宸谦和有礼地答道,身形却并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僧人略一顿,忍不住对着他离去的背影道:“安心静养的这些时日,施主若有心,随时可来贫僧这里闲坐。”
萧若宸摆摆手示意知道,脚下不停,消失在门前。僧人遥看他远去地背影,轻声吟叹道:“缘生缘灭,谁知谁痴,情始情终,浮生如斯,至极至痛,人间所苦……”
在这个僻静寂寥的夜晚,谁也没有注意到殿外树后那个隐藏地身影,叶薰站在树下,似乎已化为一尊塑像,自恒古以来便默默伫立在哪里。殿内僧人低低地吟诵声传入耳中,若有若无如天音缭绕、似是而非,叶薰一时间痴了,心绪澄清成一片空白,只余耳边绵长的咒唱。
一阵风过,凝结在树枝上地露珠承受不住重力,顺着幽绿的脉络缓缓滑落。冰冷的温度滴落到肌肤上,叶薰猛地一颤,终于恢复了生机与知觉。
像是终于从梦中惊醒,她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似乎冬日的寒冷在无声无息间提早降临,笼罩住树下脆弱的空间。
一些她从来未曾想过的东西,在这个意外的时刻不期而至。像是一扇她从未注意过的门忽然打开,封存已久的秘密乍然袒露出来。如这个初秋的寒露,以一种清冷绵长的姿态滴落,沁透入她的心里,却又重逾千斤,压迫在她的心脏上。
这个……算是间接告白了吧,虽然非常的不浪漫,也不生动……
【第九章】 中宵(一)
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彷徨与无措,叶薰无声地张了张口,却发现嘴唇只是无意识地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是天气太冷了,毕竟秋天已经到了,她仰头望向笼罩在顶上的繁茂枝丫,借着明亮的月光,浓翠的枝叶中透出几分枯老的黄色。凝视着那片幽深的色泽,叶薰思绪只余一片寂静的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本能地低下视线。发现就在失神的时间里,殿中的灯火已经熄灭了,留守的那位僧人已完成晚课,回去休息了。
自己站了多久了?应该回去了。叶薰默默抱住被寒气沁透的双臂,想要转过身。可不知是因为长久的站立,还是因为天气的冰冷,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刚走了两步就手脚僵硬地绊到一根枯藤上。
就在身体要接触地面的那一刹那,一双手臂及时挽住了她。叶薰抬头,立刻看见了紧张中带着关切的面孔。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明明受了伤还这么不小心……”沈归曦气急败坏地问道。夜幕降临之后他便下山去打探周围的动静,回来却发现叶薰不见了,惊慌失措的他几乎把整个寺庙都搜遍了,才在这里找到了人。触手处的肌肤冷地几乎没有温度,天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到这么偏僻的角落里,又要在寒风中站到手脚僵硬。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个病人吗?”沈归曦心疼又心焦地低声责问着,一边脱下外衣搭在叶薰身上。却在视线落到叶薰脸颊上的时候动作一顿,“你……你怎么……”他的手摸向叶薰的脸颊,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温热的手指触到自己脸上,叶薰才惊觉一种异样地湿滑。她视线落到沈归曦离开的指尖上。几点水珠流转着清冷的光泽。
那是……叶薰愣愣地看着,原来自己刚才……
“到底怎么了?”沈归曦沉声问道,语气里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将衣服披到叶薰肩头,一边将她抱起。一边问道,“怎么会忽然来到这里?刚才……是遇见什么人了吗?”
“没有。”叶薰低下头,缓缓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冷。又有点难受……我们回去吧。”说着她闭上眼睛,将头埋进温暖地怀里,仿佛不堪这沉重的疲惫,昏沉欲睡。
沈归曦凝视着怀里地容颜,叶薰清冷的表情带着的不仅仅是疲惫,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让他忍不住担忧。
可疑惑的话语在喉咙里徘徊了数遍,却始终没有问出,只是将怀里地身躯抱紧了些。他快步向落脚的院子走去。掠的步伐迅速而沉稳,叶薰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让自己在沈归曦怀里更舒服一点。表情深埋进他温暖的怀里。脸颊上的水泽慢慢渗透进干燥的衣服,很快就只残留下浅淡的干涩痕迹了。如果就这么一路走下去。永远不用放开。也不用烦恼,就只是这样一路单纯走下去该多好。她恍惚地想着……
天龙寺之外是延绵广阔的密林,初秋的树木浓郁茂盛,斑驳地月光剪影透过横斜的枝丫洒落在地上,随着萧瑟的秋风轻移浅动。冷月幽树,寒风迷影,这一切伴着漆黑地夜幕融合成幽然深远的气氛。
萧若宸缓缓走在林间,绕过一丛灌木,一个人影忽然闪现出来,对他恭然行礼道:“主上。”
萧若宸停住步子,面上神态自若,显然是早已预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人了。
月影渐移,光华照在来人脸上,赫然是他亲信地贺骏万。
“近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萧若宸冷静地问道。
“沈皇后宫里地法事已经完结,礼部定下在七天之后,棺木入陵进庙。此次葬礼,陛下和沈涯都要亲自前来……”贺骏万详细禀报道,语调虽依然沉稳,眉宇间却已掩不住喜色,“……至于皇陵,早已按照计划中的全部布置妥当了,万无一失。”
萧若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这本是预料之中地事情。他略一沉吟,问道:“近来沈涯在朝中有何动作?”
“这些日子沈涯他连续拜访了数家勋贵豪门,多是开国元勋、太宗嫡系的权贵皇亲。详谈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我们难以探听,不过却能够猜得到。”贺骏万笑道。
“他的行事效率倒是高。”萧若宸轻笑一声。
“得到了朝思暮念的东西,自然要让它尽快发挥作用。”贺骏万笑道,属下会仔细打探这些密谈的。
“不必了。”萧若宸却摇手打断道,“今后不要再有关于沈涯的任何行动,无论朝堂上还是军中,都停止动作。”
贺骏万略一迟疑,立刻想到,这种关键时刻,过多的关注反而会引起对方的警惕,便释怀了。
萧若宸放下手,却无意间牵动胸口的闷痛,话音未落便湮没在一阵急促的咳嗽里。
“主上……”贺骏万紧张地上前一步,问道。
“无妨。”萧若宸摆摆手,却忍不住按住胸口,舒缓伤处的疼痛。“这是……”视线落到萧若宸的肩上,贺骏万声音有些惊慌。
萧若宸低头一看,是伤口又渗出血来,他苦笑一声:“不必担忧,是上次的刀伤,并没有伤到要害。”
“主上的伤势应该尽早治疗休息才行。”贺骏万皱眉扶住萧若宸道,“这次都是因为小姐自作聪明,害得主上为了借万瑞之手将文昭送出。才不得不退让,竟然伤的如此严重……”
“够了!”萧若宸神色发冷,锐光爆起。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贺骏万一愣,萧若宸脸上地寒意已经迅速掩去。沉声道:“伤势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虑。仅凭万瑞的功夫,想要我的性命不过是痴人说梦。”一边说着,脑中不禁浮现起叶薰最后抱着他跃下马背地那一幕。
那一瞬间,紧紧拥抱着自己的那双手臂。契合地温暖中没有任何间隔,仿佛天地间只牵挂他一人,只在意他一人……
一瞬间的温暖带来一瞬间的迟疑,原本应该使出的杀招竟然慢了半刻……想到这一跃带来的后果,萧若宸感动之余又忍不住有些好笑,这次如果不是运气好,只怕真地……
贺骏万呆呆地看着萧若宸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柔软的事情。他禁不住迟疑地问道:“主上……”短暂的失神之后,萧若宸立刻清醒过来。温和地道:“寺内也有通晓医术的高僧,我的伤势无碍,你不必多挂心。”随即回到主题,问道。“凉川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见萧若宸言辞坚定。贺骏万也只能暂且放下担忧,关注自己的任务。“没有。这些日子金菱姑娘那边无任何消息,像是断了联络一般。”他皱起了眉头,“可……根据线人密报,陆谨虽然软禁了她,日常生活却并未限制。埋伏的线人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依属下看来,更像是金菱她自己断了与我们的联络。”
萧若宸神色一动,问道:“对于她的处置,陆谨是什么意思?”
“陆谨地心思难测,不过听说他手下的心腹重臣纷纷要求将金菱依循祖制为敦略可汗殉葬处理。只是陆谨一直没有表态。”贺骏万从容分析道,“以属下所见,纵然陆谨现在有所不忍,时间一长也必定要下手除掉她的。”金菱对陆谨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尤其又牵扯着敦略可汗死亡地秘密,趁机灭口才是最佳选择,陆谨并不是耽于女色之人,这样的行为才合情理。
明知自己已经变成陆谨地弃子了,却依然不为所动,游移不定。金菱地行为……贺骏万无奈地摇头叹道:“女人的心思啊……果然难成大事……”
一句话没有说完,抬头见到萧若宸神色凝重,他略一思索,建议道:“主上,不如令金韬大人亲自修书催促她动手……”
“不必了,”萧若宸摆摆手阻止了他地提议,“你命人传话给她,若是她处境危险,事情难以成功,可以罢手,按照原计诈死脱身即可。待她潜回京城,我可以为她安排新的身份,助她阖家团圆。”
“主上?”贺骏万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一向讲究赏罚分明的主君何时变得这么宽松仁慈了。
明白他的疑惑,萧若宸沉声道:“陆谨为人谨慎细微,防心极重。金菱不过一个孤身弱女子,对她能有几分信任?此事本就难以成功,何必害她枉送了性命?更何况……”萧若宸略一停顿,方低声道,“我还欠着她一个极大的人情,总是应该归还的。”
“人情?”贺骏万有些惊异。但萧若宸一脸平淡无波,显然并不想细说,他也不便多问,只是问道:“可是若让陆谨回了皇庭,日后突厥势力又是一大祸患,对主公将来……”
“无妨,如今突厥国内乱象渐起,就算陆谨他有通天本事,要彻底平定内乱,恢复国力,至少也需十年功夫。”萧若宸轻笑着,缓缓道,“十年之后,这天下将是谁的天下,这胜负又将是谁与谁的胜负,自然要重新定论。”
平淡的话语中浮动着张扬的自信。这世上若没了对手,岂不也是一种缺憾?贺骏万凝视着眼前卓然挺拔的身影,心绪波动之下,脱口而出低声道:“这个天下胜负自然是主上的,世上的一切都会是主上的。”
萧若宸转过身来,明澈的视线缓缓扫过,看到贺骏万心神一震。
“现在还不行,”他微笑着,明朗一如碧蓝的晴空,“不过总有一天,所有我想要的,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