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猎天骄
供皇家围猎的猎场名叫“宝鹿林”,距京百余里。
相传当年大梁的太祖皇帝在此狩猎,曾射伤一头小鹿。那头小鹿通体雪白,黑眸灵动,太祖看着此鹿可怜可爱,不忍下杀手,亲自为白鹿医治伤口,将之放生。
后来那白鹿竟化作神灵的模样,称赞太祖宽厚仁德,衔草洒露,赐予他逢凶化吉之气运,这才保佑太祖开辟大梁基业。
太祖登基后,便将此地定为猎场,赐名宝鹿林,立下“逢鹿不射”的规矩。
宝鹿林之大,西至望青山,东极水梦泽,揽抱两水三山,有峻岭,有原野,飞禽走兽,无端无穷。
从前大梁的皇室子弟时不时就来宝鹿林进行一场游猎,每一场游猎都耗资巨大,奢靡无状。
崇昭皇帝登基以后,厉行节俭,打破太祖定下的规制,将宝鹿林的范围仅仅限定在望青山附近,其余地界全都改建为城池与良田。
今年与以往相同,由北营武陵军负责宝鹿林的巡守与防卫。
也有不同,往常都是正则侯亲自护驾,这次则由大都统赵昀伴随皇上左右。
恩宠被他人一朝夺去,这口气换了谁也轻易咽不下去。这次皇上还准了正则侯来参加春猎,裴昱清傲,赵昀狂妄,所谓一山不藏二虎,两人一旦对上,指不定就要斗法。
朝中有眼红赵昀的,又奈何不了他,只盼着正则侯能出面教训教训赵昀:亦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者,都等着看这场好戏。
有几个纨绔子弟甚至还在私下里开设赌局,看一看谁输谁赢。
赌摊子刚铺开,就让徐世昌一脚踢翻,徐世昌揪住其中一个公子哥的右耳朵,骂道:“从前你们闯了祸,哪次不是去找长淮出主意?他对你们好,倒养出一群白眼狼,什么也不干,只等着看他的笑话,心里头盼着他输了面子,好让你们多赢几个钱!”
那公子哥夺着自己的耳朵,痛呼道:“长淮那样有本事,又从不依靠旁人,用不着我们替他想主意。哎,疼疼疼……别扯我耳朵,快、快松手!小太岁,天地可鉴,我押了长淮赢,赵昀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徐世昌一松手,又拧到他的左耳朵,那公子哥紧接着又一声尖叫。
徐世昌道:“赵昀是我爹的学生,你想他输,岂非要让我太师府丢脸?!”
那公子哥简直冤得不行,“你真是蛮不讲理,这边不能站,那边也不能站,那你来,你倒是选一个!”
“我选你,选你去当王八!”徐世昌道,“一会儿皇上就要进宝鹿苑了,还不快去换衣裳,都去!快滚!”
“好好好。”
几位公子忙连声应下,临走前忽地按住徐世昌的后颈,你一拳我一脚地把他一通乱揍,然后欢呼雀跃地跑了。
徐世昌被“欺负”得又气又笑,也没跟他们计较,整了整衣裳,忙去前苑随众人一起迎驾。
宝鹿苑是处山庄,就坐落在宝鹿林的腹地望青山上,通往庄子的山路是以石阶铺就的。
伴驾的侍卫手中皆持着银色旗帜,自高处看,整队人马就像一条白河瀑布,顺着山阶,一路从山门攀上山腰。
徐世昌随同辈的王孙公子跪在山路两侧,谁知来的人不是崇昭皇帝,而是肃王爷。
肃王入座以后,言明崇昭皇帝忙于政务,春猎的第一日是来不了,所以命他先来主持大局。
宝鹿苑开了流觞曲水的大宴,至宴中时,徐世昌还不见裴长淮,便离席去寻。
路上听来往的宫人说,赵都统刚刚巡查过一圈宝鹿林的防务,正要入苑拜见肃王爷,徐世昌去苑外一瞧,果真撞见赵昀一行。
赵昀骑马在前,头发高束于银冠中,又垂红缨,身着黑地彩绣的箭衣,身姿潇洒利落,人也俊采飞扬,好似天神下凡。
徐世昌正要挥手唤他,却见赵昀下马后,转身去到后方的步辇。
赵昀朝步辇上的人伸出手来,似是迎接,笑吟吟道:“小侯爷,到了。”
那步辇的碧纱帘一掀,徐世昌仔细瞧去,可不正是裴长淮么?裴长淮身着白鹤箭衣,与赵昀一黑一白,似乎天生注定要针锋相对。
裴长淮下步辇,看着赵昀的手,没领他的情,独自下来。
赵昀抿唇一笑,将手负到身后,很快跟上裴长淮,与他一齐走向宝鹿苑。
徐世昌一脸欣喜道:“揽明,长淮!我正找你们的,怎么你们倒一起来了?”
赵昀眼中狡黠,“小侯爷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来,我自当亲去迎接。”
裴长淮却道:“只是正好碰见。”
徐世昌看他们嘴上虽不对付,但彼此还算和气,心底不由地宽慰。
“管他呢,找到你们就好。这次春猎,我想争些风头回去,给我父亲长长脸……”徐世昌左手揽裴长淮,右手揽赵昀,“你们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父亲的门生,要是较量起来,你们可都得帮我。”
裴长淮和赵昀都是骑射的个中高手,若他有这两员大将助阵,不愁猎不到好彩头。
*
流水曲觞宴至午后方歇,闭宴以后就要进行第一轮春猎。
不参加角逐,只当猎着玩的,只需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倘若参加角逐,则以箭羽颜色为记号,分为青、黄、赤、白、黑五个阵营,每队十二人,时长六个时辰,翌日清晨方归。
如若狩猎时遇到危险,可放千里火,赵昀已在宝鹿林周围布下哨兵,十里一岗,随时都能赶到。
春猎开始前,需要先去宝鹿林祭祀神灵,谢知章负责此事,谢知钧陪同,待祭祀过后,他们才回山庄复命。
选阵营时,谢知钧先取赤羽箭,不少世家子弟想与肃王世子交好,同样选来赤羽箭,一群人如众星捧月般围着谢知钧,嘴里说着亲切的话。
谢知钧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好久才瞧见裴长淮的身影,他不顾眼前的热脸,推开他们,径直走向裴长淮。
“长淮。”谢知钧捉住他的手腕。
裴长淮诧异地回身,正撞上谢知钧的眼睛,他眉尖一蹙,挣开他的手,“何事?”
谢知钧扬扬下巴,将赤羽箭递给他,道:“来跟我一起。”
裴长淮实在无法理解谢知钧究竟是自负自傲到何等地步,打了别人一巴掌,还想着回头一招手,那被打之人又能殷切热络地贴上来。
“我又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你犯什么毛病?”他隐怒道。
谢知钧轻哼一声,“你自然不是小猫小狗,我就是养条狗,它都比你忠心。”
裴长淮见到谢知钧就不自在,更懒得跟他扯这些嘴皮子,于是转身就走。
谢知钧一把拉住他,凤目眯了眯,放软了语气,说道:“好了,上次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谢知钧口吻柔软但态度轻邈,连道歉也是因为他看不起人,以为自己稍稍放低姿态,别人就该原谅他。
“我听说赵昀让你在北营吃了大亏,你遇上麻烦怎么不来求我呢?”谢知钧在裴长淮袖口处捏了捏,低声说,“长淮,不如我帮你除掉他,扶你坐稳武陵军的主帅一位,怎么样?”
裴长淮嗤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
谢知钧见自己无论怎么哄,裴长淮的态度始终冷冰冰的,他有些不耐烦了,当真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裴长淮满意。
那厢徐世昌正扯着赵昀抱怨,因为肃王不准徐世昌既拉上赵昀,又拉上裴昱,否则太不公平。
肃王命赵昀自己带上一队人去参加角逐。赵昀依命选了青羽箭,徐世昌选了白羽箭,两人分属不同阵营。
徐世昌哀求道:“父亲快过寿辰了,我这不就想拿个好名次跟皇上讨个赏,也让我爹开心开心么……揽明兄,你可要手下留情,等进了宝鹿林,你多多对付别人去,别对付我成不成?”
赵昀朗声笑起来,拍了拍徐世昌的肩膀,道:“放心好了。”
抬眼间,他瞥见裴长淮与谢知钧在一处,谢知钧正轻俯着身与裴长淮说话,两人似是极亲昵。
赵昀眼色沉了沉,似笑非笑的,对徐世昌说:“锦麟,再迟些,你的长淮哥哥也要丢了。”
“什么意思?”
徐世昌一时迷惑,赵昀示意他去看,徐世昌回头正见谢知钧递给裴长淮那根赤羽箭,急得差点蹦起来。
他飞一样地跑过去,强行横在裴长淮和谢知钧之间,张开手将裴长淮护在身后,道:“世子爷,你麾下那么多‘大将’,干么来跟我抢人?别想了,没门儿!不可能!”
谢知钧一下拧起长眉。
徐世昌心思单纯,横行无忌,在谢知钧眼中更像个蠢货,但有时候蠢货偏偏最让人奈何不得。
看徐世昌在眼前气得直跳,裴长淮轻笑一声,随即抬起手来。
他手中握着与徐世昌一样的白羽箭,修长的手指还在箭羽上抚了抚,说道:“世子爷厚爱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锦麟,我们走。”
“走走走。”徐世昌携着长淮就跑。
*
准备好弓箭与马匹,还有若干猎网与绳索,五队人马相继下到后山,进入宝鹿林当中。
谢知钧带着赤羽阵营的人在林中奔腾,马蹄声震天撼地,林中群鸟纷飞。
谢知钧手持银弓,一箭咻地飞出,随即一笑:“中。”
众人都不曾看清猎物,直到走近了,随从才捡起血淋淋的猎物,捧起来给众人看,原来是只野兔。
众人连声叫彩:“好箭法!”
谢知钧本就是漂亮人物,箭法也不逊分毫,一样的漂亮。
其中一人只顾称赞,脱口而出道:“看来世子爷在青云道观修行时也不少狩猎罢?这箭法当真神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此话一出,谢知钧眼神变了变,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掠。
那人下意识僵住,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背上直发毛,支支吾吾道:“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谢知钧冷着脸,一甩马鞭,飞奔而去。众人如获大赦,随即跟上。
大约快到黄昏,谢知钧一行人也没有什么大的收获,都是些狐兔、鹰雉等物,直到负责探寻猎物踪迹的人马回来一个,禀告说前方发现了一头黑野猪,只是体型硕大,难以捕获。
谢知钧将箭囊添满,道:“这有何难?”
他带人前去,在丛林中见到那头野猪的身影,果然庞大无匹,且皮糙肉厚,射箭的力道若小一些,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谢知钧让人提前布置好陷阱,自己带上人马,拖着树枝,故意制造出很大的动静,惊得那头野猪在丛林中四处奔窜。
他享受追逐猎物的过程,享受看着它们受惊逃跑,跑到精疲力尽,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就能逃出生天,等回过神却发现自己早就落入陷阱当中。
等到野猪奔跑的速度慢下来,逐渐出现力竭之相,谢知钧瞄准猎物,正要拉弓搭箭。
忽地,三根青羽钢箭自谢知钧后方深林中一齐发出,那箭速度之快,力道之猛,划过长空发有唳响,携雷霆威势,追星赶月般飞来!
转眼间,三根钢箭没入野猪腹中,热血溅飞,野猪轰然倒地,四脚抽搐着。
后方纷纷发出喝彩!
眼见被人抢夺先机,谢知钧大怒,回头望去,后方丛林中人影绰绰,唯有鱼鳞弓上光色粼粼,亮得刺目。
鱼鳞弓一挪开,就是赵昀那张英俊的面孔。他微微笑了笑,将弓箭收好,慢悠悠地策马上前。
他朝谢知钧一抱拳,道:“世子爷,没想到竟射中了,抢先一步,抱歉。”
与谢知钧同行的人见赵昀分明早就盯上这头野猪,只等此刻出手,好坐收渔利。他们心中恼怒,但面对赵昀,又是敢怒不敢言。
赵昀吩咐人上前:“愣着干什么?将那货抬上后车,可别辜负了世子爷的美意。”
他有意挑衅,落在谢知钧眼中,那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像极了以前的谢从隽,那样的夺目,又那样的可恨。
其余人也是气得捶足顿胸,低声咒骂。
赵昀笑着,正要信马由缰地离去,霎时间,他后背袭来一阵厉风,赵昀登时滚下马来,屈膝落地,堪堪躲过这记暗箭。
那箭镞从赵昀身侧划过,在他左臂的衣裳上划出一个口子,险些就伤到他的皮肉。
赵昀身边的侍卫大惊:“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谢知钧将手中弓箭扔下,从腰间抽出长剑,冷声道:“别着急走,听闻都统剑法出神入化,不如趁此机会切磋切磋?”
赵昀慢慢站起身来,手指捻了捻衣裳的破烂处,笑道:“世子过誉了,我剑法一般,耍着玩玩而已。”
不由分说,谢知钧一剑就猛杀过来!赵昀尚未来得及寻剑,只能用手中鱼鳞弓临时一挡。
那剑中灌下的力量犹如千钧,险些将鱼鳞弓斩断。
赵昀的侍卫将自己的剑解下来,扔给他,“都统,接剑!”
赵昀准确接下剑,一手拿鞘,一手握柄,长剑铮然出鞘,他漆黑的双眼映在雪白的剑身上,冷若寒霜。
谢知钧一剑不成,再杀一剑,他的剑法刁钻狠辣,常常出其不意,尽管如此,赵昀却也从容不迫,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曾留下破绽。
正当谢知钧气沉之际,赵昀陡然变了剑锋,一横一挑,将谢知钧腰间绣着蝶恋花的香囊挑飞。
赵昀此举本是为了示威,可那香囊似乎是什么极贵重的物件,谢知钧忽地收下攻势,伸手去夺回香囊。
赵昀先他一步,将那香囊接住,那香囊翻开,里头是一绺用红线绑着的青丝。
上次谢知钧去正则侯府,不慎削下裴长淮的头发,此后他就将之装在香囊中,一直佩戴在腰际。
见这香囊被赵昀毁去,谢知钧如遭逆鳞,眼眶通红,面容一下变得狰狞可怖。
“你该死!该死——!”
谢知钧突然就变了杀招,下手毫不留情,赵昀也不似方才漫不经心,认真对敌。
剑与剑交接,碰撞出极为刺耳的清唳。
谢知钧早就对赵昀的剑法有所怀疑,此刻亦想试探出他的真功夫,不过赵昀的剑法很多与枪法路数融会贯通,又神也妙,一时还看不出什么章法。
正是没有章法的才教人琢磨不透,那长剑在赵昀手中越发神秘莫测。
转眼数十回合,赵昀的剑一时扫到他的腰际,一时刺到他的手臂,虽皆未中,也压得谢知钧有些喘不上气。
众人还未看出哪边胜负,只有谢知钧清楚颓势渐显,越发杀得狠。
远处林子深中响起纷乱的马蹄声,正值此时,赵昀气势忽地稍短一寸,出剑时左肩留下好大的破绽。
谢知钧趁机一剑长虹贯日,锋芒直入赵昀左肩。赵昀连连后退,当即倒在地上,肩下迅速溢出鲜血。
谢知钧此时已有杀心,眼见一招得手,便不肯善罢甘休,正要再攻,忽而从侧方横来一个身影,悍然挡下谢知钧的剑,顺势一缠一绞。
谢知钧不防,手中剑一下脱手,旋转翻飞,直直扎进地面!
袍角如云,发缨翩然,来者正是裴长淮。
裴长淮抬剑指向谢知钧,剑锋的寒气似乎就逼在他颈间皮肤上。
“退后。”裴长淮道。
见到裴长淮,谢知钧才知赵昀刚刚那一处破绽是故意显露的。
“赵昀!”他咬牙切齿道,“你敢算计我!”
赵昀仰在地上,捂住受伤的肩膀,鲜血从指间淌出来,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谢知钧,唇角似笑非笑。
谢知钧眼神如雪刃,恨不能将赵昀千刀万剐,说着又要再打过去。
裴长淮稍一侧身,将赵昀挡在身后,转了转手中剑,道:“还不住手么?谢知钧,你到底要伤害多少人才满意?”
“你在责备我?”
谢知钧心中冷笑,他身为肃王府的世子,若不是为了裴长淮,原也不会多瞧赵昀一眼。他多年来将裴长淮放在心尖上,生怕他在别人面前受一丝委屈,吃一点苦头,可这人非但不领情,还处处与他作对。
这若换了其他人,定然觉得冤屈,然而谢知钧太过自负,冤了又怎样?别人越是冤枉他,他就越要承认。
“裴昱,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做什么都是错的?”谢知钧冷讥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怕再多一条罪状。你不让我杀他,我就偏偏要取他性命,我看你正则侯能拿我怎么样!”
说着谢知钧便唤人再拿剑来。
徐世昌这时也策马跟上来,见双方剑拔弩张,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忙下马跑到谢知钧身边,将那捧剑上来的随从拦住,夺下剑来。
徐世昌一巴掌拍到那随从头上,不重,旨在教训,口里骂道:“混账东西,肃王爷是怎么教你们的?平日也不知多规劝着主子一些,只顾着煽风点火么!”
那随从也冤枉,低着头不敢说话。
徐世昌抱紧剑,对谢知钧笑道:“闻沧哥哥,多大的仇怨,怎么就非得要杀要剐了?”
谢知钧道:“这里没你的事,少来插嘴!”
“怎么没有?”徐世昌望着四周的人,嗤道,“你们就在旁边看热闹好了!我先把话放在这里,一个是肃王府世子,一个是皇上的心腹重臣,倘若有一个伤了,你们谁也逃不了,统统等着被皇上问询罢!”
赤羽营的这些人虽说讨厌赵昀,但也不想闹出人命。一人出声劝说道:“世子爷,算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们计较。这野猪有什么稀奇,我们再猎就是!”
徐世昌也搬来台阶给谢知钧,道:“闻沧哥哥,就当给我一个面子,给太师府一个面子。皇上明日就到宝鹿苑了,倘若此事闹大,败了皇上的兴致,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况且肃王爷受命来宝鹿林主持大局,你也不想王爷辜负皇上所托罢?”
他一席话将太师、肃王和皇上都抬了出来,一道接着一道压下谢知钧的怒火。
谢知钧再胆大妄为,也不得不顾忌这些人。他逐渐冷静下来,抬头与裴长淮充满敌意的目光一撞,心里也凉了大半,实在不愿再跟他动手。
谢知钧从徐世昌怀中夺来长剑,再冷冷地看向赵昀,一字一字地说道:“赵昀,你很好,本世子记住你了,以后小心着,千万别犯在我手上。”
说罢,谢知钧翻身上马,喝道:“我们走!”
望着这一行人马陆续离去,徐世昌终于松了一口气,赵昀的侍卫上前,将他扶起来,徐世昌也赶紧凑过去,担心地问道:“你没事罢?”
“死不了。”赵昀身穿黑衣,血的颜色不明显,整个肩膀却已经被血水浸透,但饶是如此,他也没皱一下眉头,反而笑吟吟地看向裴长淮,“幸亏小侯爷来得及时。”
裴长淮一言不发,转腕收剑入鞘。
徐世昌看赵昀不将伤势当回事,急道:“这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耽误,你还是先回宝鹿苑。”说着说着,徐世昌想起一个人来,转头说:“长淮哥哥,安伯是不是也随来宝鹿苑了?他从前在武陵军中供职,是最会治这些外伤的,你可别小气,请他帮忙来看看。”
裴长淮还没答应,赵昀就抢先一步道:“那就先谢过侯爷了。”
裴长淮道:“你们还真不客气。”
一时间徐世昌和赵昀都笑。
赵昀伤势不轻,裴长淮将人手留下,继续跟着徐世昌春猎,自己则牵来一匹白马,借给赵昀,陪他一起先回了宝鹿苑。
赵昀受伤的事不能对外声张,请不来太医,裴长淮也只能将安伯请来给赵昀看伤势。
安伯虽说因为武陵军的恩怨,不太待见赵昀,但好歹是医者仁心,却也不会拒绝。
他请赵昀脱掉上衣,擦去伤口周围的鲜血,见那剑伤很浅,并没有伤到要害,道:“缝两针就好。”
安伯从药匣中取了针线出来。
裴长淮见赵昀那道伤口皮开肉绽,一时想起当年在走马川上见到的尸首,遍体鳞伤,有士兵,有百姓,有他父兄,还有他的……
他心中有说不上来的恐惧,很快挪开视线,去到外间等候。
裴长淮原以为赵昀撑不住会痛喊两声,谁知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安伯就从里头出来了,对裴长淮道:“没什么大碍。”
裴长淮点头道:“辛苦了。”
将安伯送出去以后,裴长淮又回来找赵昀。
赵昀刚在屏风后换上衣裳,衣带还未系好,看见裴长淮回来,也懒得再系,半身往屏风上一倚,姿态说不出的散漫,“小侯爷,我还没穿好衣裳,非礼勿视。”
裴长淮简直哑口无言,对他那点担心也一扫而空。他侧了侧身,避开与赵昀正视,问道:“怎么不见卫风临?”
赵昀道:“这次没让他跟来。”
裴长淮道:“本侯会派两个人来照顾你,好好歇着罢。谢知钧不是好惹的人,以后离他远一些。”
赵昀坦然道:“我是故意输给他的。”
谢知钧是肃王世子,皇上的亲侄,若非犯下重罪,除了皇上,谁也奈何不了他。
裴长淮却不意外,“本侯有眼睛,剑法也还好,你卖的破绽太大了,十分不高明。”
“你看出来啦?”赵昀笑得丰神俊朗,“你看出来,还愿意救我,总不能又是因为我长得像谢从隽罢?不过也说不定……”
他尾音有些发沉。
裴长淮知道他故意话中带刺,见他此时有伤在身,懒得跟他不痛快,冷淡地说道:“你再不济也是北营的人,该怎么处置,当由皇上说了算。”
赵昀这下笑得连眼睛都弯了起来,“好好好,北营的人——”
他一手勾住裴长淮的腰带,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扯,凑到他耳边说:“北营的人,就是小侯爷的人,是么?”
两人一时贴得极近,彼此间的呼吸缠绕着。赵昀的唇挨蹭着裴长淮的鼻尖,若即若离,要吻不吻的。
他似风月场上的常胜将军,邪性,风流,游刃有余,进时蛮狠霸道,不给对方任何拒绝的余地;退时也是在引诱着人泥足深陷,再也忘不了他。
所以赵昀始终没有落实这一记吻,他在等裴长淮动情,等他色令智昏,主动凑上来亲吻他。
裴长淮明明清楚赵昀是故意勾引,可一根心弦还是被这厮拨弄得纷乱如麻。
他无疑是讨厌赵昀的,裴长淮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像赵昀这么讨厌的人。
赵昀惹他惹得自己火气都快上来了,见裴长淮还是八风不动,隐隐有些失望,正要放开手,裴长淮却一下按住他的后颈,冰凉的嘴唇吻了上来。
这或许不能称之为亲吻。没有柔情,没有温存,只有气满志骄的挑衅。
裴长淮亲过他,又从容地退后两步,低眉理了理不平整的袖口,说:“北营的人太多了,本侯的人也太多了。”
这话说的,仿佛赵昀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赵昀有些被噎住了。
裴长淮脸上隐隐在烧,道:“歇着罢,我走了。”
说完他便离开此处,只留下赵昀怔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赵昀抬手抚着唇上残留的湿意,不由地失笑道:“真是有长进。”
……
这天夜时,裴长淮被人邀去参加泛舟宴,席间喝了些酒,出来时人还微醺着,微风徐徐,皓月当空,风景说不出的惬意。
他提着一壶酒,择一处高而阔的楼阁,踏上飞檐,仰在屋顶上喝酒赏月,期间还小憩了片刻,醒时正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裴长淮望过去,就见檐上有处身影在左右摇晃。
过了一会儿,那人影急着喊道:“长淮哥哥,不行了,太高了!快来搭把手!”
原来是徐世昌。
他回到宝鹿苑,先去问了问赵昀的伤势,得知无碍后就放心去寻裴长淮,在宝鹿苑找了大半天才在这楼阁的坡顶上看见他。
徐世昌见他睡着,独自搬了把梯子爬上来,却卡在顶处进退两难,只好向裴长淮呼救。
裴长淮忙将他拉上来,徐世昌仰着大喘气,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裴长淮禁不住地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春猎持续到翌日清晨,夜里需在宝鹿林中扎营,喝得是河水,吃得是打来的猎物,连生火都要就地取材,这也算其中一项考验。
徐世昌苦着一张脸,说道:“你一走我就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怕黑,那野林子一到晚上就呜呜地叫,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
裴长淮将手中的酒壶递给徐世昌,道:“你不是发誓要夺个头名回来,好向皇上求赏,哄你爹开心么?”
徐世昌接来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入肠,浑身便暖融融的,他畅快地眯起眼,长叹道:“在这里看看月亮、喝喝酒、吹吹风多好,什么头名不头名的,下次再说。唉,我真是遭不了大罪,注定没出息……”
裴长淮忍俊不禁。
徐世昌见他笑,自己还挺不好意思的,小声问:“我要是一直这么没出息,你会讨厌我么?”
“不讨厌。”裴长淮与他躺在一起,闭着眼,任由月光倾泻下来,“我小时候比你还没出息,我爹爹时常训斥我。”
徐世昌道:“这怎么能一样呢?老侯爷骂你没出息,只是因为你不想去武陵军做他的将士,倘若论读书,那还是比我强多了。老侯爷也真是的,你这样还叫没出息,如果换我去当他的儿子,他不得天天恼死了?”
提起往事,裴长淮笑了笑,可笑容里多是苦涩。
他缓缓说道:“当年我娘生下我以后,身子便大不如从前,一早就病故了。我爹虽然嘴上不说,其实我能察觉得到,他多少是有些怨恨我的。侯府的人都说我阿娘生前是个很坚韧的女子,当年叛军杀到家中,阿娘为了保护大哥和二哥,可以拿起刀来同他们搏命……所以我越怯懦,我爹就越看我不顺眼……”
徐世昌皱眉道:“怎么会呢?长淮哥哥,我能看出来,老侯爷是真心疼爱你的,否则他后来也不会允许你走仕途了。”
裴长淮道:“那是因为我大哥和二哥向他求了情。”
当年裴承景一心想让他去武陵军,可他连剑都不愿意拿起来,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
他大哥裴文出面去劝说父亲,温声说:“大梁千千万万的将士愿意在战场上以命搏杀,是为了国,也是为了家,为了能让他们的亲人衣食无忧、安安稳稳地生活。父亲,让三郎这样的孩子不用再去见刀剑,不正是我们一直所求所愿么?”
二哥裴行也在一旁嘻嘻地赔笑脸,手掌在长淮的头发上揉来揉去,揉得乱糟糟的,道:“就是,你看这细胳膊细腿的,天生就不是当兵任将的命!”
裴承景板着一张脸,就说:“你们少惯着他,一味的善良就是软弱,现在教他拿起剑的时候,他拿不起来,等以后不得不拿起剑的时候,看他怎么办!”
裴承景又一眼瞪向长淮,斥道:“不成器的东西,自己连句话都不敢说吗?”
长淮吓得往裴文怀里缩了缩。
裴行见父亲眼也似能杀人,大剌剌地将长淮抱过来,摸摸他的额头,笑道:“不成器就不成器呗,有大哥和二哥在,我们三郎不用太成器,听到了没有?”
“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裴承景揽袖抬手,恨不能一巴掌将裴行呼出去。
裴行嘴里讨饶,脚下生风,忙携着长淮跑了出去,裴文则拦着父亲连声劝慰。裴行当时跑得太快,长淮在他怀里被颠得头晕眼花,那感觉至今难忘。
思及此,裴长淮不禁一笑,不过片刻,这笑容便消失了。
徐世昌的现在,又何尝不是裴长淮的当初?
“锦麟,你很好,一直这样就好。”裴长淮淡淡地笑着,“太师也只是嘴上骂你,可心里很疼你的,他最近快做寿了,你多上上心。”
“那是自然。”徐世昌哼哼一笑,仰头看着月亮,忽而又道,“当初你被皇上责罚的时候,我爹也不帮你,现在你还劝我孝敬他呢……”
“我跟太师之间只是朝堂上有些政见不和,与你并不相干。我劝你这些,自是因为我当你作兄弟,而非太师府的公子。”
徐世昌嘴角一下咧开大大的笑容,挪到裴长淮身边去,两个人一时凑得很近。
就这样喝了一会子酒,徐世昌再说道:“你既当我是兄弟,我也跟你说一句心里话……长淮哥哥,你该高兴的时候就痛快高兴,该成家的时候也要成家,忘掉以前那些事,别总念着你父兄还有从隽了。”
徐世昌与裴长淮交好,最是知道这六年裴长淮是怎么一日一日熬过来的,走马川一战后,他从来没有一天是真正开心过的。
此话一出,两人就陷入了片刻的沉默,裴长淮独自喝了一口酒,低声说道:“锦麟,你不明白。”
他身上背负太沉太重的恩债,有时候连笑一笑都似乎成了一种罪孽,因为他能活着,是有人替他死了。
裴长淮无法心安理得地放下,更何况忘记?
不能忘,也不敢忘。
徐世昌见劝他不动,长叹一声,也不再多说,只陪他喝个痛快。
宝鹿苑的泛舟宴散了,楼阁周围隐隐约约有人经过,伴着笑谈之声,时而远,时而近。
春日的夜一深,到底还是有些凉意,裴长淮怕徐世昌冷着,正要唤他回去再睡。
站起身时,他忽地瞥见下方有一个人影,匆匆穿过月牙门,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警惕着后方的动静,仿佛是怕有人跟踪似的,形迹十分可疑。
裴长淮多瞧了两眼,那人自嘴角到脸颊裂开一道很深的疤痕,实在太容易辨认,正是金玉赌坊的东家柳玉虎。
宝鹿苑是皇家园林,非寻常人能随意出入,柳玉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想着,却见柳玉虎身后还有一个黑影,正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借月光一看,竟是卫风临。
裴长淮心下更加疑惑,难道是赵昀派他来跟着柳玉虎?可赵昀不是说此次没让卫风临跟来宝鹿苑么?
他察觉此事不简单,欲去探个究竟,裴长淮匆匆看了一眼喝得大醉的徐世昌,伸手在他额头上抚了两下,随后跃下楼阁,衣袍翻飞,脚步轻盈,静悄悄地跟了上去。
*
柳玉虎一路在阴影中潜行,避开巡逻的卫兵,到了簪红园,谢知章正在园中的池塘边喂鲤鱼。
有侍卫拦下他,柳玉虎说请求拜见大公子,烦请他们通传,不一会儿,侍卫才出来放他进了园子。
谢知章立在池塘边,柳玉虎跪到他身后,敬道:“大公子。”
谢知章也没回身看他,专心往池中撒着鱼食,冷讥道:“你还有胆子直接找到这里来?说罢,到底何事?”
柳玉虎神情明显有些焦急,道:“这次回淮州,不想在路上正碰到赵昀府上的管家,他叫卫福临,也是到淮州去的。”
谢知章却道:“不奇怪,赵昀的祖籍就在淮州的淮水乡。”
柳玉虎很快摇了摇头,“他没去淮水,而是去了昌阳。”
昌阳同样隶属于淮州府,而昌阳的青云道观就是谢知钧被皇上幽拘的地方,是以谢知章对这个地名很敏感,也不免多疑多虑。
他回过头看向柳玉虎,沉声问道:“他去昌阳做什么?难道赵昀想对闻沧不利?”
柳玉虎再摇了摇头,他眼神闪烁地看着谢知章,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
谢知章见他磨磨唧唧的,有些不耐烦了,“有话直说,不想说就滚。”
柳玉虎道:“不知大公子可还记得四年前,昌阳那、那次……您去道观看望世子爷,喝醉了酒,下山时与一个女子……那女子姓林,林雪絮……”
他自是说不出个完全来,只提点一些关键,怕自己全都说出来,让谢知章颜面扫地。
那年开春,谢知章照旧去青云道观探望谢知钧。
柳玉虎心中清楚,谢知章不与他这个做舅舅的亲近,却极看重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要想讨好谢知章,就要想办法讨好谢知钧,于是他到处搜罗了些稀奇的好礼好货,陪谢知章一起送到青云道观去。
谢知章和谢知钧见面以后,一开始还相谈甚欢,特别是柳玉虎从塞北寻来的一把好剑,很得谢知钧喜爱。
当时正值春日,青云道观里的玉兰花开得极好,谢知钧乘兴舞起剑来,谢知章则取了笛子与他的剑舞相和。
本来一切都好端端的,谢知章性情四平八稳,喜无大喜,忧无大忧,难得那么高兴一回,还吹了一首京都的名曲《赤霞客》,也不知怎么就惹了谢知钧的恼,他将剑掷开,一把夺来谢知章手中的笛子,狠狠折断。
当谢知钧真正怒到极点时,反而让人看不出怒气,饶是柳玉虎比他年长那么些岁,也不禁对谢知钧这样的人心生畏惧。
他面容平静,只冷冷地看着谢知章,那眼神里充满轻蔑、厌恶,仿佛是云在看泥。
“不要吹这首曲子,也别再学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令人很恶心?”
柳玉虎自是听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可谢知章却一下变了脸色,从被羞辱后的通红逐渐到心灰意冷的苍白。
谢知钧走后,谢知章独坐良久,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
因为青云道观是幽拘之地,皇上下旨,不得留宿缘客,遂到傍晚时分,柳玉虎安排好轿子,送谢知章下山。
也是那个林雪絮倒霉,好好的跑来青云道观进什么香?
柳玉虎还依稀记得林雪絮的模样,确实是个美人,长得娇小可爱,有一双很秀气的杏眼。那时她腰间系着块华美的玉佩,手腕上戴着淮州特有的银丝铃铛,走起路来就会清灵灵地响,衣裳上还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怎么看怎么招眼。
谢知章一见到林雪絮,就命人将她拦下来。
林雪絮臂间还挎着一口竹篮,竹篮里装有药材,小姑娘还以为他们是要买些药草,不料谢知章只是想看看她的玉佩。
林雪絮见谢知章斯文有礼,还是给他瞧了一眼,后又谨慎地将玉佩收起来,说:“玉佩不要卖的。”
谢知章一笑:“玉好,人也好。”
只是他这笑容看着冷冰冰的,腔调也阴阳怪气,林雪絮心里一慌,当即就要告辞。谢知章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扯进轿子当中。
那姑娘在嘶声尖叫,绣鞋踢到轿子,咣咣地响,柳玉虎听着心中大跳,一干随从与轿夫也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
林雪絮哭着呼救,后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下来,她便逐渐没了声音,只断断续续地哭。
柳玉虎挥挥手,让周围的人散下去,把守着四周,别让他人靠近,自己也跟着避到一旁林子里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谢知章一身酒气也散了,尽兴以后,他将人丢出来,扔给柳玉虎,吩咐他去善后。
柳玉虎怀里抱着破烂一样的林雪絮,眼里全是错愕,他还以为谢知章会纳个妾的,至少给这女子一个名分。
还让他善后,他又能如何善后?无非是用钱打发。
他当时不知道这女子姓甚名谁,好在林雪絮也不认识他们,柳玉虎直接将她扔到河边附近,往她烂掉的胸襟处塞了几张银票,足足五千两,柳玉虎甚至都有些钦佩自己的善心和大方了,五千两足够她这样的贱民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况且她又是个女子,受人奸污肯定不敢声张,没两天大公子也要回京了,到时候就算她想告状,也找不到人,无冤可告。
但令柳玉虎没想到的是,林雪絮竟在之后没多久自尽身亡,她的亲人还带着她的尸首去淮州府找张宗林告状,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柳玉虎唯恐节外生枝,偷偷跑去公堂听审,心想着先看看堂审的情况,倘若事情败露,他就去后府买通张宗林,暂且压下这桩案子,等请示谢知章后再做决定。
抬着林雪絮的尸首去告状的人就是她的两个哥哥,他们显然也是第一次上公堂,张宗林问死因,问地点、时辰、目击证人等等,林氏兄弟都答不准确或者干脆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张牙舞爪,催着张宗林派人去查。
张宗林问不出线索,一时也没头绪,只能押后再审。林雪絮的哥哥心生不满,人一下失了控,在公堂上大吵大闹起来,对张宗林喝道:“为什么退堂,为什么?你这是渎职!我是不会走的!找不出凶手,我就杀了你!狗官,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张宗林少不了要赏他一顿板子。
柳玉虎看这架势,想是林雪絮死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什么线索,连她家中亲人都不知当日奸污她的人是谁。
那岂不太好了么?!
柳玉虎当即长松一口气,很快便离开了淮州府。
自那之后,林家人销声匿迹,没再闹出乱子来,这么多年过去,柳玉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倘若不是那天卫风临来烧赌坊,同样说了一句“我就杀了你”,柳玉虎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跟卫风临见过面。
柳玉虎还怕自己记错,亲去淮州求证,正巧又碰上卫福临回乡。
柳玉虎一路跟着他到昌阳,卫福临去了一处墓地上香,待他走后,柳玉虎去看那墓碑上的名字,上头刻着“林雪絮”三字,他有些熟悉,四处一打听,方才记起这桩陈年往事。
柳玉虎还顺带着打听清楚了卫福临和卫风临二人的来历,他们原本都姓林,林卫福与林卫风。
二人父母早故,林卫福是大哥,独自拉扯着弟妹长大,起初过得艰难困苦,后来林卫福开了个小药铺,日子才一天天好起来。
林卫风小时候跟江湖人学过两年刀法,武艺不错,一开始是在镖局做趟子手,成年后就跟大哥卫福临一起打理药铺。
幺妹林雪絮年纪则小一些,生得可爱乖巧,人也聪慧,小时候日子苦一些,她常拿女工刺绣去市集卖,后来跟药铺里的账房先生学算账,不用拨算盘珠子,只听数目就能在心里算得一清二楚。
有时候林氏兄弟驱车去北方购进药材,最北可抵走马川一带,是以数月不归,家中药铺就全凭林雪絮打理。
林雪絮是个善良心肠,因为自己从前捱过苦日子,就见不得小孩子挨饿受冻,常常接济昌阳街头的小乞儿,她的两个哥哥也随她,经年乐善好施,矜贫救厄。
故而柳玉虎去昌阳街头打听时,还有不少人记着林家三兄妹,只是在林雪絮死后,林家兄弟就关了药铺,再也没回来过,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街坊邻居不知道,柳玉虎却心知肚明,这二人摇身一变,化名卫福临和卫风临,成了北营大都统赵昀的心腹。
柳玉虎带着这样惊天的消息回来,可谢知章听到林雪絮的名字,一直没想起来她是谁,又经柳玉虎提醒,才隐约记得自己当年貌似是在青云道观行过这么一桩荒唐事。
但他当时喝醉了酒,哪里能记得清楚?
记不清楚也没什么,谢知章从来没将这样的人放在眼中。
卫福临、卫风临在他眼中与蝼蚁无异,实在没什么可惧怕的,谢大公子抬一抬手指就能置他们于死地,只是谢知章不得不忌惮他们身后的赵昀。
当日赵昀烧掉金玉赌坊以后,很快就去找了太师,声称自己并不知赌坊背后的东家是肃王府,惹下此等大祸,请太师帮忙他求情。
有太师在其中说项,一句“不知者不罪”,让谢知章活活吃了一口哑巴亏,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这两日正恨赵昀恨得牙根痒痒。
如今得知有这桩恩怨横在里头,当日赵昀火烧金玉赌坊的举动就更耐人寻味了,保不定赵昀去赌坊就是来找茬儿的,借个由头烧了,好替林家兄弟出一口恶气。
谢知章一下将手中的饵食全都洒进池塘,塘中的鲤鱼争相群聚,尾巴打着湖面,扑腾出哗啦啦的水声。
他眼睛眯了一眯,冷道:“赵昀留不得了。”
柳玉虎谨慎地问道:“公子打算除掉赵昀?您、您可有什么计策?”
“一时半会儿还拿赵昀没什么办法,不过弄死个卫风临、卫福临,敲打敲打他,却也不是难事,你过来……”谢知章正说着,忽地听见夜色深处有一丝异动,瞬间警觉起来,“谁!谁在那里!”
这一声犹如命令,立在四周的侍卫一下抽出刀,往异动的方向追去!
侍卫见到一片青茂的竹林后果然有人影晃动,他们一时谨慎起来,一步步逼近,还不等他们去抓,那人拂开遮挡的竹叶,从容地走了出来。
众人一见,原来是裴长淮。
“小侯爷?”侍卫面面相觑,一时拿他不得,只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长淮道:“本侯为何不能在这里?你们似乎不是北营的人,怎么敢带刀进宝鹿苑?”
这一句竟把他们问住了,皇上将宝鹿林春猎的防务事宜交给北营,除了御林军以及北营的士兵,任何人都不准随意带兵器进入宝鹿苑。
不过此次是肃王来主持春猎,他要带一队王府的侍卫进宝鹿苑,纵然佩戴刀剑,也没人敢置喙什么。
但裴长淮却不忌惮他们是什么人,以正则侯之尊,自然是有资格质问这些的。
裴长淮面色冷清,有种轻蔑的神气,云淡风轻地抛出几句话,就能令他们哑口无言,颜面扫地。
其中一个侍卫想到裴长淮如今连武陵军的兵权都丢了,实在不知他还有什么底气这样目下无尘,便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是肃王府的。”
裴长淮冷地一笑:“怎么,肃王府的人就能违抗圣旨,不守规矩?”
“正则侯这话可就要吓到他们了,一群听话办事的奴才而已,怎么敢违抗圣旨?”
谢知章手握折扇,身姿风雅,自远处走来,笑容也温和,只看表相,端的是朗月清风一般的人物。
他谦然一拜,道:“正则侯莫怪,这几个侍卫是我带进来的,我先前在宴上丢了块玉佩,虽谈不上贵重,但却是父王赠给我的生辰礼物,我着急去找,可赵昀又不在宝鹿苑,正则侯也是知道我的,无官无职,说话没什么分量,自然差不动他手下的人,这不才叫了王府的人进来帮忙找找,眼下才找到了……”他将玉佩拿给裴长淮看,再道:“我这便让他们离开,倘若有什么过错,明日我亲去向皇上请罪。”
裴长淮将他上下打量,貌似很宽容地说:“既然如此,就不算什么大过,只是肃王府的人一旦犯了规矩,就将肃王端出来做挡箭牌,小心损了王爷的清名。”
“多谢正则侯提点,回去以后我定当好好管教他们。”谢知章斜了一眼那些侍卫,“还不快退下?”
“是。”
一队侍卫相继离去,裴长淮也要走,谢知章却唤住了他,“小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长淮审视他片刻,随即上前一步,谢知章将左右屏退后,才说道:“小侯爷,我比你年长一些,从前看着你和闻沧一起长大,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最了解他,闻沧一向视你为挚友,这么多年从未变过,就连在青云道观那些年,他也时常提起你。你父兄故去,侯府里冷清,如今他也回京了,你闲来无事时可以常到王府坐一坐……”
“大公子若是说这些,那就不奉陪了。”裴长淮冷道,“他当年做过什么事,他自己心中清楚。”
“你说的可是他推谢从隽落水一事?”谢知章摇头笑道,“闻沧当时年少,脾气是任性了一些,可你想过不曾,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小侯爷,有时候看人不能用眼睛,而是要用心,谢从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看得清么?”
话里话外都是对谢从隽的损毁,裴长淮眼睛与声音一同冷了下来,反问道:“何出此言?”
“闻沧在宫中读书时,就与谢从隽相处不睦,有宫人跟他说,谢从隽幼时曾失足落水,好在被太监郑观所救,才得以活下来,但从此就患上了畏水的毛病。闻沧听说以后,那时就想教训教训他而已,仅此而已。”谢知章道,“可没想到皇上竟将他贬出京去,幽拘十年……小侯爷,人是没有多少个十年的,闻沧大好的年纪,既有身份,也有才能,倘若他留在京中,今日或许也同你和你兄长一样能够建功立业,大有作为……”
“大公子看自家兄弟珍贵无可厚非,但请少拿他与我的兄长相比,我兄长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以教训之名,行谋害之实。”
“谋害?”谢知章忍不住讥笑一声,“他是何等身份,谁能轻易谋害得了他……”他忽地顿了顿,没继续说,转而再问道:“闻沧离京那日,谢从隽也曾来给他送行,这事你知道么?”
裴长淮显然意外,摇了摇头。
谢知章也是后来从谢知钧口中听说的,他离京时,皇上不准王府的人相送,唯有那位落水后“受惊过度”的小郡王骑着白马而来,笑得既顽劣又可恨。
他对谢知钧说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我什么都不怕,你想对付我,要多花些心思才行,你不信,怎么别人一跟你说我怕水,你就信啦?万一那人就是我安排的呢?”
谢知钧到底年少,没有那么多的算计,着了谢从隽的道,除了认栽也别无他法,在青云道观修行十年,都难消心头之恨。
谢知章将此事告诉裴长淮,只盼他能明白,谢知钧本性没有那么坏,谢从隽也全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好。
沉默了一阵子,裴长淮却忽而笑了一声,他道:“大公子同本侯说这些做什么?从隽自幼长在宫中,本侯从来都不会以为他是因着天真无邪才能那么平安。”
谢知章眼角抽了一抽。
裴长淮抬起雪亮的眸子,再道:“不过大公子有句话说得很好,看人不该只用眼睛,从前本侯以为你也是淑人君子,到底与世子不同,是以才愿意同你多说两句,如今看来也是无益。”
谢知章脸上轻淡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渐渐地握紧手指。
裴长淮气定神闲道:“告辞。”
离开这方小竹林,裴长淮的眼神就沉了下来,一直走,一直走,脑海当中尽是谢从隽的身影。
得知当年那件事另有隐情,裴长淮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他不惊讶,也不意外,心头唯有思念。
他只想见一见谢从隽,哪怕跟他说一句话也好。
等回过神时,裴长淮已经走回到赵昀的住处。
赵昀正在庭院当中练枪,毕竟未来这些天他还要随驾狩猎,肩上的伤势不能有所影响。
这厢见裴长淮竟主动来找他,有些意外,不禁笑道:“小侯爷是想我了么?”
裴长淮听他戏言,也不搭理,直接问道:“是不是你派卫风临去刺杀谢知章?”
赵昀一蹙眉,“不是。”
“那就是他擅作主张。”裴长淮一侧身,看向后方黑暗中的影子,“还不出来么?”
卫风临僵立良久,才慢吞吞地从黑影中走出来,他垂着头,面沉似水,走到赵昀面前。
赵昀眉头皱得更深,问:“谁让你来的?”
卫风临低头解释道:“大哥今天回府时,我发现柳玉虎一直在跟着他,便一路追他追到这里来……谢知章现在已经知晓我和大哥的身份了,我本想杀掉他,不连累你。”
卫风临手里擒着一把匕首模样的兵器,用油布包裹着,看不出内里,仿佛是不轻易出鞘的。
赵昀听后,勃然大怒,当即一拳狠狠砸在他的脸颊上。
卫风临嘴里瞬间冒血,人倒跌在地,他被打得有些懵了,迟迟没站起来。
赵昀拽住卫风临的领口,提拳还想再打,咬了咬牙,到底没再下得去手。他一下将卫风临拉起来,忍怒道:“回头再跟你算账,滚!”
卫风临知道赵昀是在担心自己,心头既愧疚又自责,遂不敢多留,向裴长淮抱拳一拜,随后转身离开。
庭院当中只余下裴长淮和赵昀二人。
裴长淮看到赵昀的手还在轻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心有余悸还是因为伤口疼痛。
裴长淮低声说:“你放心好了,谢知章的人没有看到他,他们以为是本侯。”
赵昀回过头来,目光落在裴长淮身上,就这样看了他片刻。
裴长淮被他瞧得很不自在,“你看什么?”
赵昀一掀袍,单膝跪在裴长淮面前,行的是武陵军对统帅才行的大礼。裴长淮不知他又打什么算盘,下意识往后退却一步,赵昀却捉住他的手,不准他再退。
赵昀深深地望着他,道:“多谢小侯爷,救了他一命。”
他突然郑重其事的,反倒让裴长淮有些招架不住,“你也不必……”
赵昀冲他笑了一下,“属下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裴长淮:“……”
赵昀看他时,眼眸亮如星辰,明明是在拨雨撩云,又隐隐含有不作假的认真,仿佛只要裴长淮愿意点头,他堂堂北营大都统真要过门去做他的“侯夫人”。
裴长淮脸上有些烧,要恼也恼不起来,一下抽回手,负到背后去,掌心当中似有痒意。
“你真的很讨厌。”裴长淮道。
赵昀手上落空,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他站起身来,佯装叹道:“你说得对,京都很多人都讨厌我,小侯爷就是最讨厌我的那一个。”
他是会装的,装起落寞与可怜来,有三分真七分假,唬裴长淮却是足够了。
裴长淮骨子里端正,善于推己及人,听他一言,到底心有不忍,转而提点他:“小心谢知章对你身边的人下手。林家的事到底……”
话音刚落,院外隐隐传来人语,有四五个官员结伴同行,交谈着从院门外走过。
赵昀朝外头的侍卫打了一个手势,对方抱拳点头,随即离开。
赵昀道:“此处耳目众多,近来我在宝鹿林巡逻时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小侯爷可有兴致与我同去夜游一番?”
裴长淮见他神色认真,有些话也确实要防着隔墙有耳,随即点了点头。
侍卫在宝鹿苑外备好马匹,两人策马行山路,却也如履平地,并肩穿行在山野当中,有明月照衣,清风入袖。
这次裴长淮给卫风临解围,救下他的命,赵昀心中感激不尽。
他身上背负的诸多秘密与往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不敢让别人知道,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但唯独可以说给裴长淮。
裴长淮是君子,就算要杀人也会正面出剑,与他说这些,赵昀不怕哪一日会遭他暗算。
故而只要裴长淮愿意问,他就愿意说。
走马川一战过后,朝廷问责下来,撤换了一部分驻防边军。这些人刚刚历经一场苦战,转头就丢了军粮的铁饭碗,自然心生不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起兵造反。
这队边军一路南下,途中征收流民、强盗入伍,势力渐渐壮大,四处抢掠,集成流寇之患。
当年赵昀要去淮州府查访他兄长赵暄的冤情,正碰着一小队流寇在打劫林卫福和林卫风运送药材的商队。
赵昀在流寇的刀下救了林卫福的命,还助林卫风退敌,保住他们商队的药材。林家兄弟为了答谢赵昀,便邀他去昌阳家中好生款待。
彼时的赵昀还未得志,生活困窘,得林家接济才有了一处安身之所,加上三人志趣相投,素日便以兄弟相称,不过林家兄弟还视赵昀为恩公,除却情义,对他又多了一份敬重。
赵昀在林家住了一年半载,自然也得林雪絮的照顾。林雪絮为自家兄长做新鞋做衣裳,也会为赵昀做,做得还更用心,因此总被两个哥哥笑话她偏心。
赵昀那时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唯独在林家的那些时日像有了一个家。
后来林雪絮要出嫁,新郎官是昌阳的一个书生,名叫安文英。
林雪絮与安文英少年相识,安文英母亲病重时,还是林雪絮施舍了药材予他,久而久之,两人彼此心生情愫。
其实安文英早就想娶林雪絮过门,只是他家中贫困,第一次科举还未及第,功成名就之前,他没脸面去林家提亲,于是两人的婚事也一直拖着。
直到后来赵昀住进林家,安文英瞧赵昀生得风流倜傥,人也重情重义,连他见了都敬佩,心底害怕林雪絮会移情。
他又是沮丧又是落寞,狠狠灌了一壶酒壮胆,当夜就找赵昀“示威”去了,这厢刚揪起赵昀的领子故作凶相地说了一句“林雪絮是我的,我很快就要娶她”,那厢就给林雪絮撞了正着。
安文英惭愧得要跑,给她拦下。林雪絮让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安文英直摇头。林雪絮拿着绣剪一下扎进桌上,气势汹汹的,还把赵昀吓了一跳。
林雪絮威逼他一定要说,安文英这才鼓起勇气道:“我要娶你!”
林雪絮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笑容灿若朝霞,说:“胆小鬼,等你这句话等得好辛苦。”
这本是很好的一桩婚事,连林卫福、林卫风两个做兄长的都满意,为了让妹妹能风光出嫁,他们还特意跑了最后一趟药材生意。
一切本是很好的,在草长莺飞的好时节,林雪絮还去青云道观求了一支签,上上签,连神明都保佑她和她的情郎喜结连理,白头偕老。
如果没有谢知章,本就该这么好。
林家兄弟和赵昀运着一干彩礼喜盒回到家中,却再也没听到林雪絮的笑语迎接,他们只看到一具快要发臭的尸首,还有坊间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
安文英当时赴京参加春闱,中途得知噩耗以后,伤心欲绝,连续几日不进水米,与他同行的考生一直劝他振作起来,他却跟痴傻了一样,口里一直念念叨叨地说要去找絮娘,最后在一个寒夜中投湖自尽了。
林卫福和林卫风抬着尸首去淮州府告状,查来查去,也没查出凶手,最后还是赵昀找到一个当日去青云道观上香的人,逼问出了谢知章的名字。
可他们一个小小的商户,又如何能撼动得了肃王府的公子?报官?除了皇上,还有哪个官敢与肃王府作对?
林卫风思来想去,打算入京刺杀,不成功便成仁,至少让林雪絮泉下有知,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让她白白冤死。
林卫福本是处事冷静的人,但面对林卫风这样玉石俱焚的选择,也没有阻拦。
唯独赵昀将他们拦了下来,他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虚说仁义,只承诺了一句话:“你们杀不了的人,我来杀。”
为着这句话,他们才强行按下心中滔天的仇恨,更名换姓,陪他从昌阳一路杀到京师。
山野间有流水声。
赵昀信马由缰,目光望着前方,轻声讥道:“两条人命,他却连这两个人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小侯爷,你说这样的‘贵人’该不该死?”
他说起往事时轻描淡写,却在裴长淮心中掀起惊涛。
裴长淮没想到赵昀也冲着肃王府来,他知道赵昀并非不自量力,如今他已经借着太师府的东风坐稳北营大都统一位,来日方长,对付肃王府需得有十足的耐心。
从前他们在暗,肃王府在明,韬光养晦,却也好说,可如今谢知章已知晓到卫福临和卫风临的来历,往后必定处处提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先发制人,将赵昀拉下马,以绝后患。
裴长淮不禁问道:“你可有什么计策?”
赵昀笑道:“没什么计策。”
裴长淮见他分明是不肯说,故也不追问,只道:“谢知章和谢知钧他们不是好惹的,尤其是谢知章,此人心计极深,你多加小心。”
“看来小侯爷是愿意站在我这一边。”赵昀侧了侧首,笑眼瞧他。
裴长淮喉咙一梗,抿唇不言。
不过片刻,二人行至一开阔处,头上没有了浓翠的树叶遮挡,月光大肆倾泻下来,前方路上铺满碎银一样的光,近前才知是方碧湖,风吹过湖面,水光粼粼。
裴长淮年年都来宝鹿林陪圣上狩猎,还不知这林中竟有这样一方天地。
赵昀跃下马来,也没去拴马,任由它自己去吃草。他径直走到湖边,迎着清风伸了个懒腰。
此地无人,只有天和地,少了规矩的拘束,才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裴长淮也随他下马,心头却还念想着肃王府的事,他问道:“当日你不想让本侯知道你跟肃王府的过节,就是为了卫风临和卫福临他们么?”
赵昀眼睛一眯,“当日是哪一日?”
“在芙蓉楼那……”裴长淮一说出口,脑子里就嗡地一声,耳根下立刻烧红。
赵昀没忍住,一时笑出了声:“小侯爷记得好清楚。”
给他三番五次这样调弄,再好脾气的人也要恼了,裴长淮当即一掌打向赵昀,赵昀侧身一避,擒住他的手腕。
“好凶啊。”赵昀故作无辜道,“我又没说什么,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裴长淮心知自己说不过他,再进一招,赵昀又拆一式。两人你追我赶,在山林中缠斗不休,如论身手,裴长淮轻灵,赵昀沉稳,一时也难分上下。
须臾间,裴长淮化掌为拳,击在赵昀右肩,他自问未用上多大力气,赵昀却当即倒抽一口冷气,似乎痛苦难当。
裴长淮一下意识到他肩膀刚刚受过的伤,立刻收了招式。赵昀眼睛忽地弯了一弯,趁机反攻,揽住他的腰往树上一按,转而将裴长淮困在怀中。
裴长淮讶然道:“你……”
“伤在左边。”赵昀慢慢凑近他的唇,“三郎,你怎这样好骗?”
说罢,他轻浅地吻了一下裴长淮,没有继续深尝,仿佛先要试探试探他的心意。
裴长淮蹙起眉,脸上烧得更厉害,堪堪能撑住些许镇定,轻恼道:“本侯在跟你谈正事,赵揽明,你到底有没有正经的时候?”
“枕戈饮血是正事,风花雪月也是正事。”
赵昀抱住裴长淮的腰,又吻上他的耳垂,裴长淮轻轻一缩,后腰一下泛软。赵昀在他耳上与颈间落下一痕断断续续的轻吻,裴长淮仰起头,轻闭着眼睛,默默承受着赵昀对他所做的一切。
流连缠绵间,赵昀低声说:“裴昱,我背着冤仇债恨,你负着侯府重任,我们或许没什么两样。”
裴长淮的手紧紧地捉住了赵昀的衣裳,喘息间,他道:“我跟你不一样。”
“是有些不一样。我不像你,我不是端坐在武陵军高位上连走路都不能出差错的木偶,不是一把为了复仇就只会杀人的刀,我有七情六欲,清楚自己渴求什么,即便背负着仇债,也不妨碍我要得到那些东西,千方百计都要得到……”
赵昀拿起裴长淮的手,轻轻咬在他的指节上,仿佛正如他自己所言那般,他不遗余力的,终于衔住了他追狩已久的猎物。
裴长淮心颤了颤,指尖都发起麻来。
赵昀松开齿关,亲了一下他的手腕,又捧住裴长淮的脸与他深吻。
唇舌纠缠间,热的血在赵昀身体里沸腾咆哮,他想要的就在眼前,在他怀中,于是什么过往都可以抛下,只要裴长淮。
赵昀那些话似乎能蛊惑人心一样,裴长淮在他的亲吻中逐渐意乱神迷。不久,他腰间玉带一松,到底还给了他两分清醒。
“不行,你……”他按住赵昀解他衣裳的手,既羞耻又恼怒,声音艰涩道,“在这种地方你还……简直、简直不成体统……”
赵昀笑起来,一把按住裴长淮的后腰,将他抱得更深,“在这山野林间,只有你我,哪来什么体统?你不是说我不正经么?这种地方最不正经了,我最喜欢。”
他眨了两下眼睛,脸上有种少年郎才有的风采意气,看得裴长淮痴怔了一下。
“你,唔……”
余下的话都被赵昀的唇堵回喉咙,二人没有言语,只有忘乎所以的吻。赵昀强横,放肆,舌尖驱入,去品尝裴长淮口中还残存着的酒意。
林野间一卷长风,掀起翠色的浪涛,树叶在扑簌簌地响。
裴长淮逐渐往欲海情渊里沉沦,越沉沦,越分不清自己的情和欲,他索性不再去想,在这处只有赵昀、没有规矩的地方,尝试着去吮吻他的嘴唇。
赵昀在裴长淮手上实在没多少定力,得他回应,呼吸急了一急,越发浓烈肆意地索吻。
他一边与裴长淮纠缠,一边引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颈,而后一下抱起裴长淮,手臂揽住他的双腿,将他抵在树干上。
裴长淮脚下悬空,神色显然有些慌乱。赵昀轻笑道:“别怕,摔不了你。抱着我。”
隔着衣裳,裴长淮也能感受到赵昀那物的坚硬分明,随着嘴唇的分分合合,那物也一下一下顶蹭着要害处,使得裴长淮慌乱不已,脸上和颈间都泛起红来。
不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的。
“裴昱,我方才跟你说的话,你听懂了么?”赵昀望着裴长淮,月光漾在他的目光,有着深邃的温柔。
这样的赵昀太过罕见,裴长淮措手不及,怔怔地问:“懂什么?”
“懂得……”赵昀低声道,“怜取眼前人。”
赵昀眼眸清亮,又不失锐利,目光笼在裴长淮身上,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无所遁形。
裴长淮无法不承认,赵昀眉眼间存着一段潇洒风流,是他难以企及的。赵昀鲜活,热烈,他不是木偶,也不准许自己做复仇的刀,不论什么样的境遇,都难抵他骨中逍遥。
裴长淮看着他,心中莫名涌出一些嫉恨与不甘,嫉恨于眼前人,不甘于眼前事。
他眼眶一热,不知怎的,竟掉下泪来。
月光将这痕泪水照得晶莹,赵昀瞧见,心里惊了一惊。
认识他这么久,赵昀也没见裴长淮流过几回眼泪。
这厮脾气倔,架子端得又高,狼狈到头也不输一身清傲,疼了也死命忍着,连叫都不肯叫,细究起来,当真浑身都是毛病,可赵昀偏偏喜欢,偏偏心疼。
眼下见裴长淮掉泪,赵昀心也软了,声音也跟着变得软洋洋的:“怎么了,三郎?”
若得赵昀一声恶声恶气的嘲笑也就罢了,偏他还哄着,裴长淮心头正不甘,此时更有一种被看轻的愤怒。
他双手捧住赵昀的脸,强硬地吻在他的嘴唇上,裴长淮不善此道,全凭一腔的热火,吻得凶猛,毫无章法,似噬似咬,张牙舞爪地仿佛要吞下赵昀,连带着吞下他的逍遥快活。
赵昀有些不知所措,心跳得很快,任他这样发泄般吻了一会儿,随后抱紧裴长淮,隔着衣裳往他身下顶撞,顶得又凶又狠,不是真正的进入,却比那进来的更撩人心扉。
裴长淮玉白的面容浮了一层薄红,他身下硬胀得发疼,身后又极为空虚,赵昀越顶弄,他越觉得好没滋味。
他渴求着更多,渴求着赵昀填满他身体深处的空虚。
赵昀见他已然动情,把持着最后一丝耐心,似是引诱道:“小侯爷,要不要我啊?”
裴长淮轻闭着眼,越发搂紧了赵昀,仅存的理智也被赵昀碾磨得不成样子,他点点头,极低地嗯了一声。
赵昀晓得他脸皮薄,做不来屈尊纡贵去求欢的事,也不再折磨他,赵昀将裴长淮放下,亲了亲他的嘴唇,低声道:“来,替我解开腰带。”
裴长淮与他胡乱缠吻着,手下也胡乱扯着,将他腰带拽了下来。赵昀按住裴长淮的后脑,吮吻时,手指探入他的发间,解了他束发的缨带。
长发如泼墨一样散落,赵昀吻他吻得更深,随后,赵昀释放出身下勃发的性器,又将裴长淮衣裳褪下一半,重新将他抱起在怀。
裴长淮抓着赵昀的肩膀,与他四目相抵,饶是两人做过这么多次,赵昀也发觉他还是有些紧张的。
赵昀笑了笑,道:“还以为小侯爷真长进了。”
在他的撩拨下,裴长淮眼眸也雪亮,手轻轻掐住他的颈子,“你……放肆。”
“我放肆,也要侯爷能容下。”赵昀托住他的腰臀,寻着后庭一寸一寸挺入。
“唔。”
裴长淮当即抽了一口气,眉头紧锁,脸上和耳后蹿起红来。
到底没做过扩张,赵昀入得艰难,裴长淮也吃了不小的苦头,这狰狞硬挺的阳物不给裴长淮喘息的机会,进得缓慢却不让分毫,一直插到最深。
裴长淮搂着赵昀的肩颈,唇齿轻张,不住地喘气。他双腿悬空,重心没个着落,除了依靠赵昀,再无其他能依附之物。
在这山林间,赵昀也无了束缚,全凭野性驱使。
他肩膀上的伤口还在疼,可越疼就越是痛快,好似雄兽为求偶而进行殊死搏斗,身上每一处鲜血淋漓的伤疤都是他的荣耀。
赵昀紧紧地抱住裴长淮,与他交欢,也如野兽一样,没有任何技巧,一味地猛插深送,只为征服。
阳物在湿软的后穴当中大抽大弄,堪称蹂躏,近似痛苦的快意从尾椎一路攀上来,裴长淮连头发丝里透着爽快。
裴长淮腰窄肩宽,身量纤瘦,却也是个男人,并非随意什么人都能将抱得动他,唯独赵昀有雄浑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托着裴长淮,既凶也狠,干得裴长淮浑身酥软,没个形状。
“啊……”裴长淮失声呻吟,随即死死咬起唇,“轻、轻些……”
他随着赵昀的顶弄颠上颠下,上身的衣衫已褪到臂间,衣襟大敞,月光在他胸腹的肌理上流淌,乳尖泛起轻红。
赵昀随即放缓力道,慢慢碾磨,认真欣赏眼前的无双美色。
裴长淮眼瞳里有水光荡漾,散落的头发也逐渐凌乱不堪。
赵昀瞥见他胸前长发有处明显短了一截,似是被割断的,旋即想明白谢知钧那香囊里的发丝从何而来。
想到裴长淮这些个风流债,赵昀说不出有多怄火。他放下裴长淮推着他背过身去,自后方揽住裴长淮的腰,将他牢牢地扣在怀中。
裴长淮轻弯着腰,整个人仿佛嵌在赵昀的怀中,低喘着气问:“怎么?”
赵昀咬了一口他的耳垂,道:“我今日才瞧出来,小侯爷还真是个多情种。”
除了谢知钧,还有贺闰、徐世昌等人,他们大都愿为裴长淮前赴后继。这些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对他好,必定是裴长淮也曾对他们至善温柔过,才得如此回报。
多情之人最薄情这一句话当真不假,当他对所有人都那样好时,就难以从他身上得到偏爱。
可这世上爱与欲汹涌,若非偏爱,又有什么可贵?
唯独得裴长淮偏爱的也只有一个死去的谢从隽,别说谢知钧会嫉恨,就连赵昀也免不了俗。
他心中醋海翻波,动作猛地粗暴起来,双手掐住裴长淮的腰,直直肏入。好在这处早就湿软透了,水液淋漓,赵昀进得如意畅快,裴长淮也没承多少苦。
裴长淮一手扶着粗壮的树干,指尖紧紧收着,几乎要陷入木里进去。
赵昀于此事上也明显比裴长淮更有长进,深深浅浅地插弄,浅时叫人盼着他深,深时又令人难能承受。
“你这个……混账……啊,嗯……”
快意在他四肢来回激荡,裴长淮暗暗咬起牙关,再不肯叫出声。
“侯爷骂我怎么就没点新鲜的?”赵昀哼出一些笑意,“不过还是叫着最好听。”
复进数十回,蓦然间,赵昀狠命一挺,尽根没入,滚烫粗硬的性器正撞到那最经受不能的软处,裴长淮一瞬灵犀春透,双腿软了软,险些跪将下去。
“小心。”
赵昀一手捞住裴长淮的腰,将他重新按在怀中。
裴长淮后背贴进他的胸膛,赵昀身上火热,透过衣裳也能暖着他,裴长淮心念一动,反手抚摸上他的脸颊与头发,似是无意识的爱抚。
这一下撩拨得赵昀方寸大乱,他眼色沉了沉,侧首亲了一口裴长淮的手指,紧接着又是一阵狠插蛮弄,次次都似方才那般,专往那敏感处捣弄。
裴长淮一时溃不成军,被撑得呻吟出声,叫声隐忍却又动人心扉。
这时听到裴长淮吟叫,赵昀又故意捂住他的嘴巴,凑到他耳边说:“三郎叫得也太招人。”
裴长淮见赵昀反复无常,分明故意逗弄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赵昀吃他一记眼刃,却也欢喜。裴长淮柔软的嘴唇似亲吻在他的掌心,赵昀很快敛了眼中笑意,身下肏得一下比一下深,一下比一下狠。
裴长淮闭起眼睛,眉心因受不住快浪冲袭而轻蹙起来,脑海中混沌一片。
山林中没了他的呻吟,后庭被肏弄时的泥泞水响则更为明晰,给这风清月朗多添了三分旖旎。
赵昀拢住裴长淮的下颌,食指在他唇间反复调弄,见他始终不开窍,赵昀狠狠顶了他一回,“张嘴啊。”
裴长淮一下腰软骨酥,理智都被他干得溃散,混乱中启唇,吮入他的手指。
十指连心,赵昀指尖被他含得酥麻,心也乱得都快撞破胸腔,他恶意地拨弄裴长淮嫣红的舌尖,裴长淮口中低吟声渐而含混破碎。
赵昀抱着他倒在草丛间,裴长淮在下,一身白衣也沾上草泥,但他此刻不在意这些,正如赵昀所言,这里没有规矩,没有束缚,他眼前是明月,耳畔是清风。
赵昀扶住裴长淮的膝盖,再次挺入他身体深处,裴长淮仰起颈子,眼睛轻眯着,月光也铺陈在他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赛霜欺雪。
赵昀俯身吻住裴长淮,阳物早硬热到极点,身下挺送得越发凶狠。裴长淮抱住赵昀的腰,随着他一点一点攀上欲海浪尖,赵昀握住裴长淮的阳物,上下套弄,裴长淮再忍受不住,与赵昀一同射出精来。
赵昀知道他爱干净,临了撤出身来,射在裴长淮的小腹上,与他射出的浊精混在一起。
裴长淮身子火热,这精液温凉,反令他蹙了一下眉头。赵昀替他抚去,抬手时,精水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淋漓地淌。
裴长淮一时红透了脸,只觉眼前此景有说不出的色欲,实在荒唐。
赵昀看他眼神闪烁,笑起来,心上尤不尽兴,复挺入他体内好好磨弄了一会儿,才算心满意足。
事罢,他替裴长淮穿好衣裳,与他同躺到草地当中,枕着手臂,共赏这夜天上的皓月。
赵昀似叹道:“小侯爷对谁都有情,再来一个与你心上人有几分相似的,说不定也能得侯爷垂爱。”
他不想煞了眼前风景,连谢从隽的名字也不愿提,不过言语间却没了从前的愤怒与尖酸,他眼下吃定裴长淮会心软,连这句醋话都越发像撒娇卖乖。
尤其当赵昀这么个骄傲狂妄的人,一旦放低姿态,任谁都要心软几分,何况裴长淮?
裴长淮背过身去,沉默了一阵,赵昀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凑过来在他耳后吻了吻,声音却冷下些许,“连句好话都不肯说,兔死狗烹的都没有你快。”
裴长淮一下捉住赵昀垂落在他身侧的发丝,转头看向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放肆么?兔死狗烹?那赵大都统是兔,还是狗?”
赵昀发间疼了一疼,哪里想到他说句好话还这样盛气凌人的,又好气又好笑,他一把抱住裴长淮,道:“看灯时落荒而逃的是兔,那本都统自然就算狗了。”
“你……”
裴长淮跟他比不过脸皮,再度背过身去,赵昀在他身后一阵乱笑,又哄着裴长淮翻身过来依着他。
裴长淮今夜本喝过酒,此时更加精疲力竭,也懒得再跟赵昀斗嘴,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憩片刻。
至月中天,裴长淮才转醒,身上搭着赵昀的外裳,赵昀也还在他身边,手指正随意绕着他的头发把玩。
裴长淮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什么事都不用做,也不用想。他半睁着眼,望着月亮出神,良久,他才对赵昀说:“该回去了。”
“好。”
赵昀吻过裴长淮的额头,吹了一声长哨,在四下吃草的两匹马轻快地奔来。
两人简单理好仪容,随即策马回了宝鹿苑。
裴长淮想着徐世昌还睡在楼阁上,怕他夜里冷着,也顾不得换衣裳,先去寻他。
赵昀陪着裴长淮一起去,到了那高楼处,赵昀率先瞧见徐世昌的身影,遥遥唤了他一声。
徐世昌浑浑噩噩地醒来,酒意摧得他头痛欲裂。他扶着额头揉了揉,循声往下瞧,见裴长淮与赵昀并肩而立,旋即一喜,“你们?你们……等我!”
他顺着木梯爬下来,跳到两人面前,问道:“你们何时在一处了?”徐世昌定睛一看,裴长淮袍上不少脏污,不免惊讶道:“哎,怎弄成这样?”
裴长淮本是不太会扯谎的,给他当头一问,嘴上一下没了说辞。
赵昀却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解释道:“没什么,我今日输给肃王世子,小侯爷嫌我给武陵军丢脸,方才好好指点了我一番。”
裴长淮皱眉看向赵昀,压低声音道:“什么?”
徐世昌立时往赵昀身边站了站,道:“长淮哥哥,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揽明兄还有伤在身,你再想指点也要改天嘛。”
赵昀险些忍不住,“是啊,改天,改天还要请侯爷指教。”
裴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