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9

弃吴钩:我乘风雪 11 - 13

【第11章】 斗芳菲

徐世昌别的不好说,张罗些吃食还是极有讲究的。
酒是一壶碧,食盒是芙蓉楼的,里头装着酥酪糕、芝麻卷、素三丝、翡翠虾饺以及碧玉粥,间或些酸口蜜饯,他又特意吩咐太师府的厨子炖了一碗官燕,全是裴长淮素日里爱吃的。
他一一亮给裴长淮看,笑道:“怎么样?见到我来,你高不高兴?”
裴长淮一笑,扶着轮椅到徐世昌身旁,与他一同坐下。
他道:“你能来,我当然高兴,坐。”
徐世昌看着他锦毯下的双腿,一时眼酸,抬手揉了揉眼睛,忍住泪意。
他道:“多少吃些。你在病中,酒是不能喝了,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裴长淮没有多少胃口,但为着徐世昌的心意,自也吃了不少。
徐世昌因心中不怎么痛快,一直在喝酒,喝到醉醺醺的,裴长淮将酒壶挪开,不准他再喝了。
徐世昌不情愿,按住裴长淮的手,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他哭道:“长淮,你让我喝,我醉了更好。我口口声声说要帮你,结果什么都做不到,我、我让你受这么大的罪……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废物?”
裴长淮温声道:“锦麟,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些事跟你没有关系。”
徐世昌含混道:“我什么都不用做,因为我就是废物!我明知道,我、我……”
后头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明知道太师府与尚书府提亲这事有蹊跷,明知道这次裴长淮去皇宫请罪,必然也是他爹在背后推动,但却不敢对裴长淮说出自己的父亲有多少算计。
他怕裴长淮听了以后就会讨厌他,其实讨厌他也不打紧,就怕裴长淮转头又去对付他爹,届时他夹在孝与义之间,都不知该帮谁才好。
徐世昌感觉自己都快要疯了,“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长淮哥哥,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你来太师府,你跟我,还有我的哥哥们,咱们一块上山去踏青,下水去捉鱼……府上得人送了一副象牙制的斗兽棋,谁都玩不好,就你最厉害,连我爹都说你聪慧,我长这么大,他都没夸过我的好,他讲你是同侪中不可多得的才秀,让我多多跟你向齐,可是、可是怎么都变了呢?”
他伏倒在桌上,泪水横流,“从前那么好,为什么都变了呢?”
听他说话还似个少年一样天真,裴长淮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锦麟,你没变就很好。”
“不,我也变了,我变得更废物了!”
裴长淮一下笑出声,徐世昌则哭得更厉害,一边哭一边将自己狠骂一通,又抢过来酒壶,咕咚咕咚灌下好几口酒。
这下酒意烧到顶,他是全然醉了,借着酒疯拉住裴长淮的手,道:“长淮哥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你放心,我徐世昌虽是个混世魔王,但我也懂的什么叫情,什么叫义!我、我待你是真心的,永不会变,就算哪日为着你死,我都心甘情愿。”
“什么死不死,不许胡说。”裴长淮斥了一句,眼看他醉得不轻,唤人进来,将徐世昌扶到榻上休息。
这厮来探病的,倒把病人折腾得不轻,等晚间稍稍醒了酒,侯府的奴才就把徐世昌送回太师府去了。
徐世昌这一觉睡到翌日午时,头重脚轻的,又从床上磨蹭了好一会子才起身。他听说父亲下朝回来,便要去请安,从游廊过时,两个奴才就把他架住了,言说老爷吩咐,要他去见外客。
徐世昌一头雾水,“是谁来了?”
跟着来到小戏楼,府上请来唱戏的班子已经忙前忙后地在扮上了。
小戏楼上正坐着的是徐守拙,陪同的有徐世昌的两位兄长,还有几位文官,都是徐世昌的叔伯辈,但在贵客尊位上的却是个年轻公子。
那人身着素净的衣袍,虽长得不怎么出挑,但姿仪出尘,眉眼常常悬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且只看衣着气度,倒与裴昱有三分相似。
这人徐世昌也认识,正是肃王府的大公子谢知章,世子爷谢知钧的庶兄。
古往今来,多少兄弟手足都因这嫡庶的规矩生出嫌隙龃龉,就拿徐世昌自己来说,他乃徐家嫡出的儿子,自小横行霸道惯了,就与姨娘所生的哥哥们不太亲近。
但这谢知章与谢知钧的感情极好,特别是谢知章,尤其疼爱自家弟弟。
谢知钧被皇上幽拘在青云道观十年,每年一开春,谢知章就会去道观中探望谢知钧,虽山长水远,却是风雨无阻。
今年肃王妃去青云道观中念经修行,谢知章也陪同在侧,这两天刚刚回京,就来太师府拜见。
因谢知章是个懂戏理的,徐守拙就请他听一听戏班子排的新曲,一时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徐世昌先去拜见诸位来客,随后就坐到了末席。因他不喜欢谢知钧,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谢知章,宴上也无话可讲,只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他们说话。
正巧听他们谈起赵昀,谢知章道:“先是封了个检校右卫大将军,赐居将军府,虽说是个虚衔儿,也足以看出皇上对他的倚重。我原以为赵昀会留在皇上身边统率禁军,不想他竟入了北营,还做了大都统……”他哼地笑了一声,“现在正则侯一倒,武陵军可成他的囊中之物了。太师,您这个门生可了不得,哪日也给小侄引荐引荐,好令我有机会同他学习。”
徐守拙微笑不语。
同坐的一官员道:“今日上朝,皇上特意褒奖了赵大都统。他这段时间北营严查贪腐,整治军纪,如今副将刘项认罪伏法,皇上龙心大悦,封了赵昀做骑都尉,虽说只是个勋位,算不得升迁,但接连封官加爵,大有让赵昀参与军机政要之意。自大梁开国以来,也没有几个能如赵昀这般平步青云的,真真是前途无量。”
说着赵昀,谢知章关注的却不是他了,转而问道:“哦?已经定了么,刘项是‘认罪伏法’?”
在座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都知道正则侯跪地请罪的事,裴长淮这一跪,刘项的死因便不是中毒身亡,而是认罪伏法。
罪人伏诛,皇上再嘉封赵昀为骑都尉,该罚的罚了,该赏的赏了,这一场清查贪腐的风波也彻底结束,自此尘埃落定。
谢知章笑得有些高深莫测,道:“正则侯想请罪,还要从午门一直跪到明晖殿,闹得惊天动地,深怕无人知晓。武陵军人人心中都有杆秤,尤其是那些与刘项有着牵连的老臣老将,眼见裴长淮为保护他们屈尊下跪,怎能不感激?太师啊,往后赵昀在武陵军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徐世昌听着,胸中一亮,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还有这层利害?
原先他以为裴长淮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才去皇宫请罪的,看来裴长淮不仅保住了自己,还从赵昀手中保下了那些追随过老侯爷的将士们。
赵昀此次整顿北营,虽说手段雷霆,却也招了不少恨,得罪了不少人。若他查得足够彻底,斩草除根,本也没什么好怕的,坏就坏在刘项一死,皇上定罪,大有不再让赵昀继续清查下去的意思,等北营那些个老将军们喘过气来,岂能让赵昀好过了?
徐世昌心里暗叹,长淮哥哥果然聪明,分明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却还能绝地反扑。
北营的那些个老将一开始没把赵昀当回事,这才在北营清查时处处受赵昀钳制,现下知道此人的厉害,必然不会再小瞧了他,假使以后真要对他使起绊子,那也够赵昀消受一壶的。
徐世昌心中偏向裴长淮不假,可又极其欣赏赵昀这个人,不禁暗自为他未来的处境担忧。
宴上有一人继续说道:“哦,对了,下官听说肃王府喜事将近,大公子就要娶妻了?不知是哪家的千金,竟有幸得公子垂青?”
谢知章轻轻笑了两声。
徐世昌自愁这个,也愁那个,宴席上后来说了什么,他也没能听进心里去。
赵昀受封骑都尉,徐世昌该去道个喜,他给将军府递了拜帖,管家卫福临却说赵昀最近一直宿在芙蓉楼中,已有多日不归,前后不少来道喜的人都转到芙蓉楼陪他喝酒去了。
徐世昌便来了芙蓉楼。
他下了轿子,几位小娘子热情地走上前来,小声嗔怨他怎好些日子不过来了,徐世昌笑着将她们揽进怀中,“这不就来了么?”
刚刚走进芙蓉楼这方庭院,徐世昌就听得众人一阵惊呼,紧接着又是一阵喝彩,很是热闹。
徐世昌顺着众人的目光一瞧,就见在那楼台的阑干之上,正立着一翩挺拔颀长的身影。长剑明亮似雪,黑袍翻涌如云,不是赵昀是谁?
他手里拎着一壶碧,仰头又灌了一口酒,酒壶空了,他便随手抛下,人是醉得正浓,身也摇摇晃晃。
芙蓉楼的管事暗自捏着一把汗,吩咐人在左右招呼着,千万别让他栽下去。
赵昀却浑不在意,他站在寒风之中,夜天之下,目光随着剑锋扫过人群,一时笑得风流俊俏。
“诗也题了,剑也舞了。”赵昀随手绽出一个剑花,指向那位管事,道,“本将军偏要你砍了这院里的梅花,你做,还是不做?”
管事急得满头大汗,道:“大将军,就算您只想听个响儿,这芙蓉楼里的金玉瓷器,都任您砸得。您大人有大量,跟这几株梅花过不去干什么?”
赵昀冷道:“那你是不肯了?”
“小的哪有肯不肯的份儿?先前不也跟将军解释过了么……”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余光瞥见徐世昌的身影,如同见着救星,忙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徐公子,小祖宗,您快来劝劝!”
徐世昌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管事缓了一口气,才道出原委。
“今日可巧庭院里这些梅花开得正盛,楼里几位恩客一时起了雅兴,便临时成了个探梅诗社,他们听闻大将军也在芙蓉楼中,便请他来做个监场。大将军喝得半醉,一时问起这梅花的来历……徐公子,你也晓得,这几株梅树原是芙蓉楼开业时,小郡王令人种下的……”
他声音渐小,余下的话不必说,徐世昌也是知道的。
芙蓉楼幕后的东家乃是首领太监郑观的干儿子。谢从隽自小长在皇宫,由太后抚养长大,小时候贪玩落水,经郑观舍身相救才化险为夷,因着这份恩情,在芙蓉楼开业那日,谢从隽看在郑观的情面上,顺道来玩了一玩。
当时庭院里种了些松柏,虽说风雅,但却少了几分颜色,东家本想合着芙蓉楼的名,种着芙蓉花,谢从隽却道京都冬日长,芙蓉拒霜,天一冷不免枯败,不如种些梅花。
东家听着极好,又恭请谢从隽给梅花旁边的阁子题个匾额。
谢从隽想了片刻,以剑刻字,一曰“风花误入”,一曰“雪月冷香”。
管事将这来历同赵昀一说,也不知哪句惹到他的不快,他丢了一锭金子过来,非要人将这些梅花尽数砍去。
那管事的便跪地向赵昀请罪,道:“我们东家移来这些梅花以后,便专门聘了花匠打理,唯恐辜负郡王爷的垂青。何况……何况正则侯瞧这些梅花也宝贵得很,小的哪敢擅自砍了去?”
旁边做诗社的人都知裴昱跟赵昀在北营分庭抗礼,一直针锋相对。如今裴昱负罪在身,赵昀却如日中天,任谁都会寻机多奉承奉承赵昀。
他们便起哄道:“这有什么砍不得的?难道还要大都统也替这芙蓉楼题两句诗,或者舞一回剑,你们东家才肯依了?”
这管事的还没回话,那厢赵昀便道也好,他趁着酒兴,借来一柄文剑,跃上阑干,手腕一转一翻,剑势又漂亮又惊人。那身姿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引得芙蓉楼中人人都来看这出热闹。
管事的左右为难,眼见就要下不来台,只得向徐世昌求救。
徐世昌笑了笑,道:“揽明兄正醉着,你先应了他就是,回头他若追问起来,有我替你担着。”
“那便好,那便好。”
管事的先去应承赵昀,赵昀听他答应,醉笑一声,将手中长剑一抛,人也从阑干上踏了下来。
徐世昌和管事的一同上前架住他。
管事的累出满身热汗,低声恳求道:“都统,您真该回家了。”
“家?”赵昀瞧了他一眼,脸上浮了些迷离的笑容,摇头道,“我没有。”
徐世昌半揽住赵昀,道:“揽明兄,你看你,醉成这样,可让人看了不少笑话。我扶你去睡一觉,等醒了再回府,如何?”
“你是谁?”赵昀瞧着徐世昌,好一会儿才看清他的面容,然后一下推开他,“不要你。”
往常赵昀酒量如海,谁也喝不倒他,徐世昌没见过他醉酒的样子,现在见了,看着不似平常那样从容不羁,竟有些孩子气,不免有些想笑。
赵昀抱着酒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两步又回头看向徐世昌,道:“不,你来得正好,过来。”
徐世昌一头雾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赵昀拉着进了雅阁,接着又被扯进帐子里。
眼见纱帘一落,赵昀就解衣裳,徐世昌顿时紧张起来,“那个,揽明兄,我可事先说好啊,我敬你是兄长,是亲哥哥,咱们一块玩玩别人还行,你可别、可别……”
赵昀只将外袍脱了,冷着一张脸,问:“你看我像有病吗?”
徐世昌摇摇头,“貌似没有。”
“那你就放心。”
徐世昌松了一口气,细品着又感觉这话大为不对,“揽明兄,你这话听着怎么像损我呢?”
赵昀没应他,一头仰倒在软枕上,手里轻轻晃着腰间的麒麟玉佩,闭了半天的目。徐世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坐在床上陪着赵昀。
赵昀醒了片刻的酒,方才睁开眼,问徐世昌:“你认识谢从隽?”
“当然。京城世家子弟有不认识他的么?”
“我跟他……”赵昀咬了咬牙,改口道,“他跟我很像么?”
“怎好端端地问起这个?哦,可是有人说你们长得像了么?”徐世昌一时没听出赵昀的不悦,只是照实说道,“我第一次在太师府见着你,倒看着有些像,尤其是你晃这坠子的时候,从隽也有这毛病……”
赵昀的手一僵,捏着麒麟佩,喉咙里直怄火。
“不过一认识就不觉得了。”徐世昌笑道,“天下像的人何其之多?先前芙蓉楼里还有个小倌就生得与从隽有几分相似,管事的还给长淮哥哥送去。对了,你或许还不知道,长淮哥哥与从隽一起长大的,情义不比常人,那管事也是见长淮哥哥思念旧友,结果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长淮哥哥差点没把这楼给他拆了。”
赵昀一直沉默着,徐世昌见他如此,便猜测道:“可有人拿你跟他作比了?揽明兄,千万别放在心上,这种事我太有经验了。”
赵昀怪笑一声,道:“难道你也跟他很像?”
“那倒不是。”徐世昌道,“你要是生在京城,你就知道了。虽说我与从隽关系也不错,但他这个人简直就是同辈的噩梦。三天两回出个风头,他有怎样怎样好,我们就被比得怎样怎样不好,也就长淮哥哥能消受得起他。”
有的好,招人喜欢,裴昱便是此类;有的好,则更招人恨,谢从隽属于后者。
这时提到裴长淮,徐世昌就想到他们两人在北营中很不对付,一时有了劝和之意,道:“像也没什么不好,长淮哥哥看你面善,就很想跟你结交呢。唉,你们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想多嘴,但老是争来争去的,又有什么意思?”
结交一说纯属子虚乌有,全是徐世昌信口胡诌,他只求两人能和和气气的,不料赵昀听到这句,大为恼火,扯下腰间的麒麟佩往地上狠狠一摔。
徐世昌吓了一大跳,忙从床上滚下来。
赵昀宿醉多日,头疼难忍,这时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喝道:“让他滚!”
徐世昌见他是真发了怒,只在心中揣测,应该是裴长淮保住北营的那些老将,让赵昀受了气,此刻再谈起裴长淮,赵昀自然恼恨。
徐世昌眼见自己也快拍到马蹄子上去了,遂不敢再留,出门后吩咐奴才去侯府传了信,将芙蓉楼的事转告给裴长淮。
裴长淮心里惦记着这些梅花,亲自赶来察看情况。
他不想张扬,穿得也不打眼,自后门进到这芙蓉楼中,只有管事的亲自来迎。
因芙蓉楼背靠首领太监郑观,有郑观提点,芙蓉楼在看人上也是精明得很,管事的不会见着正则侯一时失势就怠慢了他,还是照样恭恭敬敬的。
裴长淮倚在轮椅中,于梅树下静坐了一会儿,而后吩咐道:“既然他有心为难,你们就将这些梅花移到侯府中去罢,负责侍弄花草的匠人也一同跟去。”
“如此甚好,多谢小侯爷。”
管事的大松一口气,好在裴长淮仁心宽怀,不至于两头得罪。
裴长淮也听闻赵昀在芙蓉楼中宿醉多日一事,心中滋味复杂难言,等回过神时,人就已经到了雅阁前。
进去点安神香的小厮一出来,撞见裴长淮在门外,忙跪下行礼。
半晌,裴长淮艰涩地问:“人还好么?”
小厮回答道:“才睡下不久,大将军醉得头疼,小的刚刚替他点上香……您、您要进去么?”
又迟疑了一阵,裴长淮淡声道:“劳烦。”
小厮起来将裴长淮推进去,而后退到门外去。
阁中的炭火烧得暖盈盈的,兽炉的熏香袅袅出烟,一片安静。
隔着珠帘,裴长淮能隐约看见赵昀躺在床上,呼吸声一起一伏,睡得正深。
见他无事,裴长淮便想离开了,正扶着轮椅要走,就见赵昀一翻身,身上的薄被掉下来大半。裴长淮抿了一下嘴唇,只好过去将被子捡起来,重新给赵昀盖好。
忽然间,赵昀迷迷糊糊着捉住他的手,“裴昱……”


【第12章】 假鸳鸯

裴长淮被他一扯,险些跌到他身上去,两人一时距离极近,唇似有若无地挨蹭着。裴长淮感受到他烫的呼吸,惊了惊心,忙抬起头,后颈却被赵昀一下按住。
裴长淮与他四目相抵,赵昀半睁着眼,眼色迷离恦恍,望了他片刻,随即凑到他的唇角,很轻很浅地亲了一下。
这一吻情欲少,暧昧多。
裴长淮的心一时怦怦乱跳,“赵昀?”
“裴昱,”赵昀轻声道,“你才是个混账。”
裴长淮:“……”
落在他颈后的手一松,赵昀闭上眼,人彻底昏睡过去,呼吸声渐渐变得安静绵长。
原来都是醉话。
裴长淮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等赵昀再睡熟一些,裴长淮拿起他的手,小心掖进被子里,方才扶着轮椅离去。
*
京都断断续续的雪终于收了势头。
崇昭皇帝没有发旨卸任裴长淮统帅一职,但明确暂卸他一切职务,将武陵军大大小小的事宜交给赵昀总揽。
据贺闰所说,自从赵昀被封了骑都尉以后,他竟也没继续在北营生事,只是每日宿在北营中,没事儿巡巡营、读读兵书。
他忽地安分规矩下来,倒让那些摩拳擦掌、准备挑他错处的老将军们一时没了办法,只能静待时机。
裴长淮知道赵昀一向聪明,知道以静制动,保不准又在谋划什么,只嘱咐贺闰万事小心。
他闲在侯府,专心养着膝盖上的伤。
先前裴长淮吩咐人去调查,当日究竟是谁救下了辛妙如,没过多久便有了眉目,伴随着此人的身份一同浮出水面的,还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尚书府对外传言,辛妙如当日去云隐道观中进香,路遇一伙地痞流氓骚扰,也是幸运,那日肃王妃的车马回京,公子谢知章陪同在侧,路过郊外密林时,正碰上大声呼救的辛妙如,谢知章拔刀相助,将那些流氓尽数斩于马下。
有了这样的前缘,辛妙如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芳心暗许,而谢知章早就对尚书府的这位小女儿心生爱慕,正是郎有情、妾有意,两家一拍即合,随即定下婚约。
原先太师府向尚书府提亲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众人都以为肃王府这次下了太师的脸面,肃王府和太师府必定要好好争上一争,不想徐守拙竟主动给这门亲事做媒,亲自向皇上表明,请皇上赐婚。
皇上龙心大悦,当朝下了赐婚的圣旨,正是喜上加喜。
婚约定在三月初八,黄道吉日,三媒六聘,尚书府嫁女,肃王府娶妻,还遍邀世家名门前来参加婚礼,这场亲事在京都亦是轰动一时。
婚礼的请帖一递到侯府来,裴元茂便沉不住气了,非要再去尚书府一趟,跟辛妙如解释清楚不可。
他娘亲余氏喊来侍卫强行将裴元茂按了下来。
“这是皇上赐婚,事情已成定局,你现在就算过去,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你跟辛小姐早有私情,既毁了她的清誉,也伤了尚书府、肃王府的脸面?”
“阿娘,事情不是这样的,妙如喜欢的人是我,她只是误会了,我当日根本没有想过要丢下她!阿娘,这都是误会!”
她眼见裴元茂痛哭流涕,模样性情一点也不似裴家养出的儿郎,自觉对不起公婆,对不起亡夫,一时又悔恨又痛心,抬手狠狠打了裴元茂一巴掌。
裴元茂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麻痛的脸,迟迟没有反应。
“从前你爹爹在时,有他管教,娘不曾打过你,你爹爹走了,做娘亲的最是知道你这孩儿心里有多苦,便对你疼爱有加,侯府上上下下没有不照顾你的,不想竟教得你怯懦昏聩、自私薄情!你看看你三叔,他到现在都走不了路,偌大的正则侯府被你一个逆子害得成了什么样!”余氏眼中含泪,厉声斥责道,“你让阿娘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你祖父,去见你爹爹?”
她忍无可忍,随即请来家法,亲持着鞭条,下狠手往他身上抽。裴元茂被打得大呼大叫,却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数十鞭。
好歹有下人拦着,余氏才罢了手,令人把他关进书房中,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放他出来。
余氏请出家法时,这事就报到了裴长淮跟前,裴长淮也没拦着嫂嫂管教孩子,只吩咐安伯过去暗中看着,仔细别伤了筋骨就好。
等到夜色一深,裴长淮让寻春推着他来到东院的书房,探望裴元茂。
裴元茂趴在床上,裸着背,背上纵横交错着红痕,有一鞭条还不慎抽到他耳后,连着整个耳朵都是红肿的。
安伯正给他上药,安伯存着教训的心,下手自然也是没轻没重的。
裴元茂疼得龇牙咧嘴,不住地叫疼,这厢见到裴长淮,看他锦毯下覆盖着的双腿,裴元茂更没有脸面,一时想到,自己这样的疼跟他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裴元茂不肯再叫唤了,将头面向床的里侧,一直忍着声音。
“安伯,让我来罢。”
裴长淮从安伯手里接过治伤的药瓶,再将众人屏退,很快,房中只留下他与裴元茂二人。
裴长淮轻轻吹了吹他肩膀上的伤痕,上药时,手法足够轻柔,药粉落在伤口上,裴元茂也就是身体微微一颤,虽也是疼,却比方才好受许多。
裴元茂被母亲训斥一番,早有悔意,他知道自己这回不仅仅让侯府丢了大脸,还让裴长淮丢了武陵军的掌权。
自从裴家的男儿相继战死在走马川之后,裴家的气候就远不如从前,好在当年裴长淮前去走马川收拾残局,立有战功,皇上才决定将武陵军交到裴长淮手中,保全了裴家这最后的荣耀。
如今这一份荣耀也因为裴元茂的事丢掉了,正则侯府的处境一落千丈,大凡是追随过侯府的人都不禁对他心有怨言。
裴元茂只恨自己糊涂,也不敢委屈,一听安伯说,如今裴长淮连走路都不能,甚至都不敢去见他一面。
裴元茂心中愧疚不已,小声道:“三叔,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给你生事了。”
见他真心知道悔改,裴长淮也没有太过苛责,只淡淡地说道:“元茂,你还年轻,既不曾铸成大错,尚且有回头的余地,一切都不算迟。你祖父和爹爹都在天上看着你,别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让他们痛心。”
裴元茂流出眼泪,道:“道理我都明白,三叔,我只是、只是不甘心……与妙如有情的人明明是我,上次见面,她还送给我定情信物,我答应她回去就请阿娘去提亲的,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谢知章呢?”
他只觉委屈冤枉,攥紧手指,狠狠捏着那一方手帕。
裴长淮瞥见那方手帕,本没有太在意,只看帕角处绣着花样儿,略有些眼熟。片刻后,他猛然一惊,将那帕子从裴元茂手里夺过来。
见那帕角处绣着的是绿柳叶与小青燕。
上一次他见到这样一条手帕,还是在赵昀遇刺那天。
前来刺杀赵昀的死士在被生擒后服毒自尽,裴长淮在其中一名刺客的袖口里扯出一方雪色手帕,帕角处就绣着一模一样的柳叶与燕鸟。
裴长淮想到那次刺杀,一时沉吟不语。
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但需得见过辛妙如才能确定。
裴长淮亲手写了一张请帖,令近侍去给尚书府送去。
近侍一瞧他要见的人是辛妙如,一时迟疑道:“辛小姐正在闺中待嫁,老尚书这回为着云隐道观的事,与侯府的关系淡了不少,肃王府的大公子也将她看得十分珍重,倘若给外人知晓侯爷私下里约见辛小姐,怕是不妥。”
裴长淮道:“放心,倘若本侯猜得不错,辛小姐一定也很想见一见本侯。”
*
地点是京都一处小茶楼,时间是黄昏后,裴长淮包下这座茶楼,外人一律不得打扰,至晚霞漫天时,裴长淮就在茶楼中等候了。
他随身带着一根竹笛,闲等时吹了一曲京都的小雅调,笛声清亮悠扬,时而激昂,时而幽咽,轻轻回荡在这茶楼当中。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从楼梯口走上来一个绰约的身影,身披黑色锦氅,头戴风帽,将身姿面貌遮得严严实实,待走到这雅间中,那人才解下最外头的大氅。
“小侯爷好雅兴。”
女子说话婉转轻柔,只听声音,必然以为她娇气性软,可这满室亮堂的烛光一照,那女子一双黑眸亮得惊人,长眉压得低低的,使得她眉眼中添了些凌盛的傲气,全然与娇软二字无缘。
裴长淮微微一笑,道:“辛小姐,请。”
辛妙如在裴长淮面前没有流露出一丝畏怯之态,大大方方坐到他对面去。
“不知小侯爷今日相邀,所谓何意?”
辛妙如出身名门,颇通茶艺,入座后便着手焚香点茶。
裴长淮将一方手帕取出,端正地搁在案上,“物归原主。”
辛妙如瞥了一眼,并不取回,只笑道:“小侯爷请我过来,就是为了替你的侄儿还个手帕?他怎不敢亲自来见我?”
“辛小姐看错了。”裴长淮道,“这帕子不是你送给元茂的那一块,这是赵昀遇刺那日,从其中一名刺客袖间搜出来的……所以,辛小姐承认这帕子是你的了?”
辛妙如脸色微微一变,却不想裴长淮设了这么个小陷阱,不禁失笑道:“我本来还奇怪怎么小侯爷会贸然约我相见,原来是这里露了破绽。”
辛妙如将那方手帕展开,见里侧洇着血迹,心里一颤,立刻将帕子攥进手中。
沉默片刻,她眼中隐约有了些泪意,道:“留下破绽也没什么了,看见他一直随身带着我送他的东西,我很欢喜。”
裴长淮道:“大梁的女子送给男儿手帕,乃有定情之意。辛小姐,本侯以为,尚书府千金的帕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一个刺客身上。”
“在小侯爷看来,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喜欢上一个籍籍无名的杀手,是不是很奇怪?”她手下搅拌着茶汤,这时微微一停手,抬头问道,“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裴长淮摇摇头。
“他也是一个人,他有名字的。他叫王霄,霄云的霄,小侯爷,你该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他死在你的剑下。”辛妙如眼眶发红,“你以为你随手杀死的只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刺客,可他不是,他是尚书府的千金等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都等不回来的心上人!”
面对辛妙如的控诉,裴长淮却很从容,道:“本侯会记住他的名字,但当时杀他,本侯问心无愧。”
“你觉得他该死,对不对?”辛妙如轻轻摇着头,“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辛妙如抚着帕子上的柳叶,口吻很轻很轻。
“王霄的家在破锣山,他八岁那年,破锣山受蝗灾,闹了一阵大饥荒,他的父母活活饿死,只剩下他一个。他一路北上,沿街乞讨着活,到了冬日里连一双好鞋都穿不上,饿得撑不住了,倒在街边上,险些冻死在雪地里,是他后来遇见的那位恩公给了他一口热粥吃,教给他一身本领,让他能够活下去。”
“什么本领?杀人的本领么?”裴长淮轻眯了一下眼睛。
辛妙如笑笑,却不在意此事,“杀人的本领又如何?他曾对我说过,他跟我们这等出身大富大贵的人不一样,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一条生路,他没有选择,为着一饭之恩,也从不后悔。我认识王霄的时候,他正被仇家追杀,慌不择路的,竟逃到尚书府中,浑身血淋淋地从梁上掉下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我看他可怜,只照顾了他两日,又恐这人来路不明,给我们家招来灾祸,很快就将他送走了。可为着这两日的照拂,他竟一直铭记于心……
“有次我去云隐道观进香祈福,在道观中小住两日,夏夜里蚊虫叮咬得厉害,他悄悄在门上挂了一串醒香铃,又怕我以为是登徒子上门,还留了字条言明那东西的作用,他的字歪歪斜斜的,自是不比读书人,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什么也不说,也不肯见人,只在暗处藏着。有时候我唤他出来见面,他就躲得远远的,只让我知道他在。我笑他是个傻小子,救他就跟救个小猫小狗一样,可没图着回报,要他往后不必再来了,他总是不听,就这样一直守在我身后。
“不过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阵子,我知道,他是又去杀人了。或许我这样说话很自私,但那时我只盼着他早日杀了那人,平安回来。他在我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等他真走了,我才知道我是想见他的,世间有那么多的男子,可我只想见他……”
裴长淮无法认可辛妙如的私心,却是最懂得她这样的心意,他之于谢从隽,亦是如此。
辛妙如继续道:“我一直怕王霄哪天就回不来了,很早便送了手帕给他。我不想他做杀手,我愿意跟他私奔,到天涯海角,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到哪里都可以,可他就是不肯。他说,只要他活着,就有还不完的恩情,有杀不完的仇家,我一个尚书府的千金,跟着他只会受苦。我说我不怕吃苦,他说他怕……”
辛妙如轻轻一笑,笑中有苦涩,也有甜蜜。
两人的关系一直这样僵持着,后来在京都一场诗会上,辛妙如认识了裴元茂,原本也有其他两位世家的公子。
当时因为王霄不肯答应娶她,辛妙如存心想醋他一醋,她知道王霄就在暗处守着,便故意与那些个公子生出亲密之举。
裴元茂误以为辛妙如对自己有意,更是心动,又与她一同品鉴诗词品鉴了许久。
王霄瞧见了,自然不快,后来辛妙如独自走到无人的野亭当中,唤他出来相见。王霄不肯,辛妙如便装醉往湖里跌去,王霄一惊,立即现身将她拉了回来。
辛妙如知道有他在身边,自己绝对不会出事,醉笑着往他怀里凑,取笑他:“不是不肯见我么?”
王霄见她是故意,又恨她戏耍,绷着一张脸,只管沉默。
辛妙如在他怀中依偎了片刻,对他说:“你不肯娶我,自有人肯娶。往后我的夫君抱我,亲我,难道你也要眼睁睁瞧着么?”
王霄便说:“小姐,你这样激我没用处,更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辛妙如眯着眼睛,笑道:“哦,既然没用,你为什么不高兴?”
王霄别开目光,不说话了。她主动攀上王霄的肩颈,认真地望着他,说:“傻小子,你听好,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你再没机会听我问了。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
王霄不敢答应,更不敢不答应。他想起方才在诗会上,那裴家的小公子生得俊朗干净,一身的贵气,自己与他更有云泥之别,心中说不出有多难受。
他想着辛妙如那些话,想着她一旦成亲便要另属他人,她会跟其他的男人这样亲近,心中酸胀不已,一时竟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恐惧着失去辛妙如,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令他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使他将辛妙如抱入怀中,第一次吻上她的嘴唇。
他说,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盼望着娶她为妻。
王霄决定再为他的恩公杀最后一人,然后就带着她远走高飞。
往后的苦他一个人来承担,就算拼上性命,他也不会让辛妙如受一丝委屈。
辛妙如得了王霄这句承诺,日日欢天喜地,她知道王霄是最守承诺的男人,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有天却看见王霄的头颅被悬挂在京都的城墙上。
见到王霄尸首的那一刻,辛妙如几乎呕了出来,不是因为恶心,是因为痛苦。
“我那天扶着墙一路走回尚书府,每走一步,我都会想一次,我要为王霄报仇。”
此刻,辛妙如将茶盏放到茶托中,奉给裴长淮,她眉眼轻低,唇角微微含笑,貌似恭敬,可眼神却冰冷一片。
“小侯爷,有时候我会恨自己出身在尚书府,身份门第就像鸿沟一样隔在我和王霄之间;我也恨自己自幼学的是点茶刺绣,倘若我会使刀剑,今日我就能带一把匕首过来,杀了你,为他报仇,再自尽于此,不累及家人。”
裴长淮从她手中接过茶盏,平稳地放下,道:“你杀不了本侯,所以就想着从元茂下手,你根本不喜欢他,是么?”
“他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吗?”辛妙如笑着反问道,“他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他的身份。裴元茂是你正则侯的逆鳞,你的软肋,我也想通了,直接杀掉你,又怎么足够?看到裴元茂神魂颠倒,看到小侯爷你丢了武陵军的掌权,看到侯府一蹶不振,我才觉得痛快。”
裴长淮却对她这一番话并不生气,他波澜不惊地回道:“可单凭你一个闺阁中的女子,尚且做不到这一步。”
辛妙如望着他,笑容更深,“我自有我的法子。”
“按理来说,你应该报复的人该是北营都统赵昀才对,因为当日王霄刺杀的目标是他,可你却一口咬定他是死在我的剑下,是谁告诉你的?”
辛妙如道:“侯爷该不会以为我会乖乖说出他的身份罢?”
“本侯不妨一猜。”裴长淮道,“我想,一直在暗中帮你的人便是王霄口中的那位恩公。”
辛妙如嗤笑道:“这并不难猜。”
“他还是即将与辛小姐成亲的肃王府庶长公子,谢知章。”
辛妙如身形一滞,随即轻笑道:“我常听父亲称赞,小侯爷聪秀质敏,晚生后辈中他最是欣赏你了。”
她既不否认,也没有承认,裴长淮却更加肯定,此事与谢知章脱不开关系。
当时裴长淮答应营救刘项时,刘安在得意忘形之际曾透露自己背后有高人指点。
裴长淮设想这样一个“幕后之人”的存在,他知道王霄与辛妙如的私情,王霄死后,辛妙如一心想为他报仇,这人便有意利用辛妙如的仇恨,将矛头指向正则侯府。
辛妙如假意勾引裴元茂,与他在云隐道观私会,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清白为筹码,设圈设套,只为拿住裴元茂一个天大的把柄。
这且是第一步。
再往后,刘安经幕后之人指点,伙同一群匪徒捉住在道观中私会的辛妙如与裴元茂,遂将二人绑架,以此要挟裴长淮去营救他父亲刘项。
刘安还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殊不知黄雀在后,那幕后之人从一开始就打算除掉刘安、刘项,一是为嫁祸裴长淮,二是为杀人灭口。
刘安一死,清楚幕后之人真面目的只剩下那群匪徒以及辛妙如,偏生又这么巧,肃王府的车马途径郊外,长公子谢知章救下辛妙如,不仅成就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还顺手将那些匪徒杀了个干干净净。
裴长淮不相信这样的巧合,若不是巧合,那幕后之人很有可能就是谢知章。
这一套连环计,既令裴长淮一败如水,还拆了正则侯府与尚书府的世交,谢知章更是借此机会与尚书府联上姻亲。
此人算得精、藏得深,最重要的是即便裴长淮猜到是他,手中也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
若非看到那一方手帕,裴长淮怎么也不会疑心到辛妙如身上,更不会疑心辛妙如背后的谢知章……
要论不会疑心的原因,却也简单,裴长淮没想到辛妙如为了报仇,竟会拿清白之躯、婚姻大事作为筹码。
裴长淮沉声道:“辛小姐,谢知章心机深沉,绝非你能驾驭之人,你为了报仇委身于他,倘若王霄泉下有知,必然会为你今日的选择而痛心。”
“痛心?死去的人还能痛心么?”辛妙如笑得冰冷,她讥讽道,“小侯爷啊,等你真心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明白我的选择了。如果不能嫁给王霄,那么不论嫁给谁,都没有什么分别。”
她微微颔首,起身穿上大氅,对裴长淮道:“还望小侯爷那日能来喝一杯喜酒,告辞。”
辛妙如将那方浸着王霄鲜血的手帕收好,转身离开了茶楼。
裴长淮静坐良久,将辛妙如奉上的那盏茶饮下,而后道:“你都听见了?”
雅间的屏风后,慢吞吞爬起来一个身影,走出来的人正是裴元茂。他面如死灰,双目里的神气溃散着,辛妙如的话犹在耳畔,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因经人宠惯着长大,裴元茂只要一遇到不如意的事,就会哭闹,如今苦到极致,他却是知道哭也哭不出来的滋味了。
裴元茂苦笑道:“三叔,我是不是像个笑话?又不知道天高地厚,还被人耍得团团转,自己丢脸也就算了,还害得你……害得侯府……”他鼻尖一酸,低声骂道:“我就是个大笨蛋,大傻瓜!”
裴长淮失笑一声,给裴元茂沏上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你还不算大,怎么说也只是个小笨蛋,小傻瓜。”
裴元茂只听裴长淮还如此打趣,并无怪罪之意,一时愧疚不已,又禁不住破涕为笑。
他用袖口抹了抹眼泪,压下心头的酸涌与难过,道:“三叔,这次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恪守君子之礼,也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可是妙如……辛小姐她、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放她一马,好么?”
裴长淮不想裴元茂竟还会为她求情,沉吟片刻,他抬手摸了摸裴元茂的头,微笑道:“好孩子。”
倘若将此事捅破,便是要世人对着老尚书的脊梁骨指指点点,届时让辛家如何在京都立足?就算为着父亲与老尚书多年的交情,裴长淮也不想再追究下去。
裴元茂见他答应,当然欣喜,垂首思索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可是,肃王府的大公子为甚要对付咱们侯府?我也不曾跟他们结过什么仇怨。”
“朝堂上的事,这跟你无关,不用多想,天塌了都还有三叔撑着。”裴长淮道,“今日让你过来,只是想让你清楚如今侯府的处境。元茂,裴家没有别人了……”
他顿了顿,又觉余下的话说出来必定沉重,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裴长淮用指腹在裴元茂的额头上抚了两下,笑道:“我怎么瞧着,你长得跟大哥越来越像了?”
裴元茂眉毛一扬,“真的吗?哼,那自然是了。”他得意了一会儿,又很快变得怅然若失,“其实、其实我也想成为像我爹那样的英雄,可我做什么都做不好……”
“不晚。”裴长淮道,“如今我闲在府上,正好有时间教你学一学你爹的刀法。”
裴元茂高兴道:“好。”
事了以后,裴长淮令裴元茂先行回府去,他留在茶楼中又独坐了一会儿。
裴长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赵昀在这场连环计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如今得知王霄便是谢知章豢养的死士之一,那么当日要刺杀赵昀的人就是谢知章。可他有什么理由非要除掉赵昀?赵昀又知不知道对付他的是肃王府?
裴长淮越想,心中越如乱麻一般,忽然间他心神又平定了下来,不由地暗道,赵昀如何,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管这些做什么?
随即按下,不敢再想。
*
天一日一日转暖,裴长淮腿伤也一日一日见好,不久便能下地走路了。
近来肃王府和尚书府筹备喜宴,因为太师徐守拙做媒,徐世昌听从父亲的吩咐,也帮着肃王府打点聘礼,再在喜宴上张罗些娱戏。
忙前忙后的,给徐世昌累得心烦意乱,不过父亲有意让他跟肃王府交好,他不敢马虎交差,倒也算尽心尽力。
徐世昌贪欢爱玩,几日没抱着美人睡觉就难受,一到晚间,便拉了赵昀去芙蓉楼喝酒。
赵昀在北营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只让徐世昌先行一步,等晚些时候他再过去。
徐世昌知道赵昀是淮水人氏,特地将那些唱淮水调的小娘子请来,给赵昀听一听乡音,陪他喝一喝小酒。
万事预备妥当,天色刚暗下来,芙蓉楼下一阵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
赵昀翻身下马,将马鞭随手扔给迎上来的小厮。
“将军。”小厮慌乱着接住马鞭,抱在怀里,恭敬地引赵昀上楼。
徐世昌一听到脚步声,就知是赵昀来了,转身正见他走进来。
赵昀身上还穿着银色的轻甲,此时将头盔一摘,鬓边几缕头发散下来,薄红的嘴唇,漆黑的眉目,潇洒英俊,端的如天神一般。
这若是换了其他人,徐世昌还有闲心称赞一声好俊,但对赵昀,他提不起胆子去欣赏他的美色。
“揽明兄,来。”徐世昌忙请他入座。
酒已经温好,徐世昌给赵昀倒上酒,酒过三巡,徐世昌就不禁抱怨起肃王府的苦差事。
“谢知章娶亲,用得着我一个外人去张罗么?也是我倒霉,正赶上肃王妃身子不好,还有谢知钧那个王八犊子,又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我那日撞见他上半身缠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是伤到哪里了,看着怪可怕的。他最近刚见好,也办不成什么大事。”
他讨厌谢知钧,说话也很不客气。
“谢知钧?”
赵昀握着酒盏的手一顿,上次听着谢知钧的名号还是在澜沧苑,这厮给裴昱下了一味烈药,险些将他折腾死。
他想到裴长淮那时脸红眼湿的模样。
当日裴长淮与他缠绵寻欢,纵情之际应了他不少好话,如今再想,也不知裴长淮意乱神迷时应的到底是谁。反正不会是他。
徐世昌见赵昀脸色阴沉,似乎不怎么高兴,也懒得再吐苦水,随即招来那些个莺莺燕燕,陪二人喝酒助兴。
这厢徐世昌正就着红酥手,咬住琉璃酒盏,一边乱笑一边任由酒水淌进嘴中,忽然间听得外头传来一道清淡的声音,打乱了这一厢的盈盈笑语。
“锦麟。”
裴长淮转着手中玉笛,敛入腰间,刚一越过屏风,便猝不及防地撞进赵昀视线当中。
他轻淡的笑容一下僵在唇角。
赵昀却笑容渐深,人仰在软香温玉当中,一双风流眼轻佻地打量着裴长淮。


【第13章】 玉笛引

徐世昌一见是裴长淮,嘴里美人喂的酒都不香了。
在他眼里,裴长淮俊雅出尘、通身正派,就算落入这纸醉金迷的销魂窟中,亦是出淤泥而不染。自己这寻欢作乐的姿态,一给裴长淮瞧去,徐世昌就禁不住自惭形秽。
裴长淮没再近前,徐世昌还以为他讨厌莺莺燕燕吵闹,忙将左右推开,挥手遣她们下去,“走走走,各自领赏去罢。请管事的再温两壶好酒,也将琴师一并唤到,其余闲杂人等别来扰兴。”
裴长淮道:“不用,我这便走了。”
徐世昌忙起身过去拉住裴长淮的衣袖,“别啊,长淮哥哥,我正想见你,难得来一次,怎么说也要陪我喝两杯。今日揽明兄也在,岂不更热闹啦?”
徐世昌是觉得,纵然裴长淮和赵昀两人在北营分庭抗礼,也都是为了社稷,他们彼此间没什么私仇,朝堂上各执己见,朝堂下也能一团和气的,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何况上次在北营武搏会,赵昀一举夺下金刀,事后还送给裴长淮以示友好,分明是能做朋友的。
裴长淮被强拉着,按到座位上。
徐世昌坐在二人中间,先给裴长淮添了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盏,热切地说道:“哥哥,你腿伤好些了么?”
“还好。”
裴长淮有些心不在焉,与他碰了碰酒盏,随意抿了一口,抬眉时不经意掠过一侧的赵昀。
赵昀也在看着他,眼神放肆直白,不带任何掩饰,又因目光中泛着醉色,却也不显得唐突。
裴长淮很快移开视线,权当没有看见。
徐世昌浑然不觉眼下氛围哪里不对,自顾自地说道:“刚听揽明说起,皇上已经指派北营着手准备春猎围场的事了。等过几天我去宫里陪皇上下两盘棋,我一输,皇上就高兴了,到时我求他开恩,准你随驾,我们一同玩玩去。”
他语气随意,仿佛进出皇宫亦是寻常不过的事。
徐世昌自然也是有这样的资格。
赵昀早有耳闻,太师徐守拙本有个妹妹,貌似在崇昭皇帝还是太子时,就嫁给了他做侧妃,后来在崇昭皇帝登基那一年,这女子难产身亡,崇昭皇帝悲痛万分,追封她为贵妃,翌年又亲定复谥“静和”,再追封为皇贵妃,令其享尽哀荣。
论辈分,崇昭皇帝算是徐世昌的姑父。
不过徐太师曾在朝堂上义正辞严地说,贵妃对大梁无功无德,不宜追封,更不许徐家任何子弟以皇亲国戚自居。
曾经就有徐家旁支的孩子在经营丝绸生意时,为了压价提过皇贵妃的名号,此事给徐守拙知晓,徐守拙竟直接下令打死了那人。
徐家自己都不提皇贵妃的事,别人更不敢说了。
徐世昌也从不敢真当皇帝是姑父,倒是崇昭皇帝算疼爱他,徐世昌这“小太岁”一诨号还是崇昭皇帝先戏说出口的。
因此他在皇上面前也算能说得上话。
那厢徐世昌还在宽慰裴长淮,“你只将伤势养好,其余的事别太担心,如今就是为着刘项的事,他不得不做些表面功夫,平一平众怒,皇上心底还是信任你的。你忘了,以前春猎,哪一次皇上不是点名要你去随侍?”
他露齿笑出来,“反正有我呢,肯定要你也去。这次围场里放了不少兔子,以前从隽去,常捉了小野兔给你养着玩儿,那竹笼陷阱我也会制,不如……”
赵昀转着酒杯,搁到徐世昌面前,戏谑道:“锦麟,是不是小侯爷一来,你眼中便容不下旁人了?你再只顾着陪他,我可要走了。”
“哪能!”徐世昌忙给赵昀添上酒,笑道,“好哥哥,怎么说得我像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赵昀哼笑一声,“难道不是么?”
这话分明是对徐世昌说的,但裴长淮却只觉得字句里都带有锋芒,而锋芒全向着他。
裴长淮微咳了两下,只顾饮酒。
徐世昌只好两厢作陪,没多久就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又发起疯来,非要喊人一起来玩捉迷藏。
他还要拉上裴长淮,裴长淮再三推却。
“你看你总端着,太端着了,有什么意思?”
他一喝醉,说话就没分寸起来,手也不规矩,将那长长的白纱系到裴长淮眼睛上。
“锦麟?”
“好了,不许动!”徐世昌按住裴长淮的手。
裴长淮怕他不依不饶地撒泼,只好先听他说。
“其实你就是少个美人陪你一试云雨,待试过之后,你就知这其中的妙处何在了。”徐世昌醉醺醺道,“长淮哥哥,不如今日就捉个美人回去。这个好不好啊?”
说着,徐世昌就推了一个貌美的佳人过来,那女子也是猝不及防,身姿又纤弱,踉跄跌向裴长淮。
裴长淮虽目不能视,还有些耳力,稳稳地扶住那佳人,举止却是极为君子,只将她扶正站好,便斥向徐世昌道:“锦麟,别胡闹。”
他正要摘下蒙眼的白纱,又听徐世昌说,“那个你不喜欢,这个呢?”
裴长淮也恐怕那人真摔着,下意识伸出手去接,揽住那人的腰。预想中的重量不曾倾覆下来,却是那人往他怀里轻轻一撞,身影便站住了。
即便蒙着眼,裴长淮也能感受到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感受到对方混着酒气的炙烫气息落在他额上。
他摸着那人劲瘦的腰身,实在不像女子,心中一跳,忙扯下白纱,抬头正对上赵昀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还不及他说什么,徐世昌也不知天南地北,只管尽兴玩乐,将人胡乱推一通,旋即又把一个漂亮的少年推过来。
赵昀转过身去,托住那少年的后腰,推到一边,又过去拎起徐世昌的衣领,将他交给芙蓉楼里的小厮和角妓。
“他喝醉了,扶他下去醒酒。”赵昀道。
“是,是。”
徐世昌叫嚷着“没醉、没醉”,但手脚俱软,神志迷离,经人架着离开了此处。
芙蓉楼人声鼎沸、喧哗热闹,但这房中却是一片沉默,诡异的沉默。
裴长淮莫名不自在起来,亦不想多待,理了理衣袖,道:“告辞。”
赵昀侧身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他的去路,裴长淮换到另一侧,赵昀紧接着又挡住了他。
裴长淮一时急恼,“你做什么?”
赵昀却貌似无辜的样子,“你走啊。”
裴长淮看他是存心挑衅,就想找他不痛快,抬手一掌就往赵昀胸膛上打去。
赵昀侧身一避,裴长淮欲趁机离去,又给赵昀擒上手腕,缠住步伐。
两人一拳一脚,你来我往,因都不曾下狠手,便打得不分胜负。
只是裴长淮给他缠得寸步难行,心火渐起,喝道:“赵昀!”
赵昀往后撤时趁机摸走他腰间的玉笛,在手中行云流水般转了一转,负到身后去。
裴长淮抚着空荡荡的腰际,越发感觉赵昀轻薄,沉声道:“还给我。”
赵昀低头看着手上的玉笛,指腹在吹孔上抚了两遭。裴长淮脸一热,又觉唇上无端轻麻,正要再出手夺回,赵昀却将玉笛扔了回来。
裴长淮接住,有些诧异赵昀竟如此轻而易举地罢手,心里莫名一松,抬步离去。
刚走两步,赵昀抬臂往落地罩上一架,半边身子又拦住他的去路,低低道:“你怕我?”
他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便知是醉极了。
裴长淮方才喝得很克制,只有轻微的醉意,正色道:“赵昀,倘若你想打架,本侯奉陪。”
“小侯爷都不敢看我。”
裴长淮一蹙眉尖,瞪向他,“因为本侯不想跟一个醉鬼计较,让开。”
赵昀一动不动,右手还悬在半空。裴长淮一早注意到他手上缠着绷带,手掌和手背都被遮得严严实实,他心底清楚,遮着的就是他咬出的牙印。
赵昀顺着他的视线瞧去,转了转手腕,去看自己的手,醉笑道:“裴昱,知不知道你咬这一口,给本将军招了多少嘲笑?”
北营的将士看到,还以为他赵大都统是给哪个女人治住了,能任之咬得这么深、这么狠。
裴长淮很快挪开目光。
坏就坏在裴长淮此人太过心软,看见赵昀受伤,全然忘记他上次多么混账,心底一时有些愧疚。
他沉吟片刻后,决定还是提点一句:“小心肃王府。”
赵昀神色一变,捉住裴长淮的袖口,道:“你……知道了什么?”
“长街刺杀或许与肃王府有关。”裴长淮敏锐地看出赵昀反应不太寻常,道,“你这般反应,难道是不想让本侯知道什么?”
赵昀听他是指长街刺杀一事,神态又恢复如初,笑了笑,说:“侯爷不想着你的谢从隽,怎么对我赵揽明感起兴趣来了?”
裴长淮见他又矜起假面,以虚情待人,冷声道:“没兴趣。”
他以玉笛抵开赵昀,正要出门去,赵昀却从后方一下扑向裴长淮,紧紧抱住了他。
裴长淮被他压得弯了弯腰,急着挣动两下肩膀,“赵昀!”
“裴昱,你当真想一刀两断,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撩拨人。”赵昀还似那样风流的笑,但从前与裴长淮调笑,他眼里尽是多情,如今因恨着裴长淮,笑时总多了些隐隐的冷意,连声音亦是如此,“你既觉得我连当谢从隽的替身都不配,我死不死的,又关你什么事?”
裴长淮回答不上来。
赵昀的气息离他耳侧又近了一寸,“怎么不说啊?”
裴长淮用玉笛挡住赵昀,好久,才道:“从前我大哥对你不住,今日之后,本侯不再欠你半分。”
赵昀冷笑一声:“一会儿是因为谢从隽,一会儿又是因为你兄长,那我呢?没有他们,我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裴长淮手心里隐隐冒汗,仿佛赵昀只用三言两语就将他逼入穷巷。
他口中没有答案,只想逃。
“你喝醉了。”
裴长淮搪塞一句,脱开赵昀的怀抱。赵昀不放,揽过裴长淮的腰,将他推到墙上,困在双臂间,深深地望着他。
“小侯爷说得对,天底下没有比我更醉的人了。”他笑得漫不经心,一点一点凑近裴长淮,“正好趁醉,我要问一问你。”
赵昀一把将裴长淮扣入怀中,重重吻上他的唇,似饥渴多时的野兽在汲取清泉,歇斯底里地追逐、索求。
“赵……”
裴长淮推拒着,唇齿一张,欲说些什么,赵昀嘴中浓烈的酒气一下灌入他的口腔,强横霸道,舌尖逐着他的乱吻乱缠。
被他吻着,裴长淮心脏与后腰俱是发软,只觉那酒气渡入口中,醺得他也要醉了。
赵昀一边亲吻,一边引着他进了帷帐中,裴长淮几乎是倒跌在床上,一抬眼,便对上赵昀深黑的目光。
他一时心乱如麻间,紧紧攥着玉笛,手心冒汗。
赵昀屈膝跪在他的上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裴长淮,越看,裴长淮越心惊胆战。
他预感到某种东西在失控,清如玉的脸上浮了些薄红,“够了,够了。”
他还要起身,却被赵昀压制回去。隔着衣衫,赵昀握住裴长淮昂然的下身,裴长淮浑身抖了一下,本能地向后缩着,只是他手脚都在赵昀的掌控之中,实在逃不开多少。
执掌武陵军以后,裴长淮清正自律,习惯了压抑所有弱点——怕疼,爱甜,还有一切有可能会反受其害的欲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别人对正则侯的期待。
然而赵昀却是扶着风的烈火,轻而易举地点燃他内心那片干枯落败的荒原,将他烧尽,将他吞噬。
他让他有了无法抑制的、鲜活的欲求。
抚着他硬挺的性器,赵昀失笑一声,去咬他的下嘴唇,再问道:“裴昱,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你这样起兴致?”
赵昀知道裴长淮脸皮薄,说一句轻亵无礼的荤话就能惹他的恼,也不咄咄逼人,只缠着他吮吻不休,一心求欢。
他心里还带着恨,吻他越来越似撕咬。
他自然恨裴长淮,无法不恨。一提起谢从隽,裴长淮就对那人带有无尽的仰慕与爱护,看到裴长淮为谢从隽失魂落魄的样子,赵昀就恨得发疯。
赵昀虽出身微末,但只要他想得到什么,无有得不到的。不想竟在他最是春风得意之际,遇上一个谢从隽,在裴长淮眼中,他连跟此人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赵昀不曾在任何一个对手面前这样的挫败,这样的沮丧。
他想,怎么裴长淮仰慕的不是他呢?怎么裴长淮爱护的不是他呢?
心底一声声质问堆起一层层酸意,赵昀吻他吻得越发狠了。
裴长淮唇上又痛又麻,偏头躲了躲,赵昀也顺从地停下亲吻。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赵昀注视着他湿黑的眼睛。
裴长淮天生一股矜贵,尘埃与卑劣不染他的眼,以往裴长淮总喜欢目不转睛地逐着他的身影,赵昀从前心头欢喜,如今只觉可笑。
谁知道他真正在看的是谁?
赵昀抬手覆住裴长淮的眼睛,一口咬在他颈间凸起的喉结上,恶声道:“不许再看我。”
他捞起挂在床头的白纱,蒙住裴长淮的眼睛。
裴长淮一失去视觉,其余的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感受着赵昀游走在他肌肤上的指尖,闻着他酒气与冷香混合的特殊味道,听着他沉而缓的喘息声……
赵昀抽开裴长淮的腰带,褪去他的衣裳。此时裴长淮的耳后已红透,云霞一般蔓延至脸颊,唇齿微张,轻轻喘着气。
赵昀握住他玉润的柱身,上下一抚一弄,手法极为慢条斯理,隐秘的欢愉令裴长淮眉尖紧蹙,手指越发扯紧身下的丝衾。
赵昀凑近他耳侧,蛊惑似的问:“裴昱,谁在疼你?”
赵昀一说话,裴长淮耳尖痒痒的,痒得他心慌意乱,又蓦地一疼,牙齿咬在他的耳垂上。
齿间的柔软让赵昀有种想咬烂的虐欲。与裴长淮交欢,赵昀有时动情忘形,就会恨不能将裴长淮弄坏,这样的美人,要是碎在他的怀中岂不好么?
怕自己这次再纵心随欲,让裴长淮疼了,只松开齿关,在他耳上肆意地吮舔起来。
舌尖掠过裴长淮的耳廓,一路向下,赵昀扯烂他的衣襟,衔住他的乳首又吃又咬。
裴长淮衣衫被扒下一半,胸膛与腰腹裸露着,肌理俊修,胸膛间浅红的乳尖越发鲜艳。赵昀抚着他胸上软肉,捏弄捻转。
裴长淮呼吸有些乱了,他什么都看不见,胸前艳红的乳珠被赵昀反复玩弄,泛起一阵阵细细密密的痛痒。他一时说不上是难受还是舒爽。
赵昀抬眼,看着裴长淮薄红的唇与脸,白纱下又不知遮着怎样一双含情湿润的眼眸。
他一边看着他,一边低头亲了亲裴长淮的小腹。
裴长淮腹上的肌理一下收紧,再往下就是最经受不得触碰的地方,腿间那物早硬挺起来,顶端嫣红饱满,铃口处溢出一丝淫液。
赵昀的嘴唇就落在腹下不远处,裴长淮感受到某种威胁,不由地挣扎了两下,道:“赵昀,你、你别……”
赵昀知道他在怕什么,笑了一声,指腹在他唇上抚弄着,说:“这不是知道谁在疼你么?”
他低下头去,也没什么犹豫,将裴长淮那物含入嘴中。陌生的感觉令裴长淮大受刺激,他一下仰起颈子,呜咽一声,眉尖蹙得紧紧的。
“啊……”
裴长淮急喘不已,从前或用淫器,或被赵昀摆弄姿势,到底都在他意料之内,他从没想过赵昀会这样屈尊服侍他。
只是赵昀如此,倒也不像服侍,像玩弄。
他似在一点一点享用猎物,极有耐心,握着裴长淮的阳物,像拿捏住他的死穴,貌似怜爱地吻了两下,舌尖舔吮着铃口,轻眯起眼,去欣赏裴长淮快要崩溃的神情。
裴长淮咬起嘴唇,喉结滚动。赵昀吞吐间,使坏一样在顶端着力吮弄两下,吮得裴长淮浑身战栗,哭也似的呻吟出声。
“你这个……”裴长淮经受不住,忙捉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停下。
他眼睛被蒙着,也瞧不见赵昀什么样子,两三下就折腾得他颠三倒四,想必眼中又有那种飞扬的神采。
裴长淮越想脸越热,很久才憋出一句:“混账。”
招了他的骂,赵昀也不生气,低低地笑着:“还有更混账的,侯爷还没见识。”他一边除去身上的衣物,一边故意去亲吻裴长淮的侧腰。
裴长淮怕痒,往上缩着躲了躲,他半坐起身来,想扯掉眼睛上的纱布,赵昀一下按住了他的手。
“三郎。”
赵昀唤他唤得极亲近。
这称呼也就是裴长淮的父兄唤得多一些,从前赵昀纵情之际也胡乱喊上两声,却也不比现在这般柔情似水。
裴长淮心尖上一麻,有些不解赵昀何意,他看不清,隐隐觉着影子笼罩下来,没多久,他嘴唇忽地碰着一根热烫的硬物。
裴长淮惊了惊心,欲往后躲。赵昀扣住他的头,那剑拔弩张的物事强硬地往他口中抵,他低声哄着:“三郎,张嘴。”
“你……唔……”
不待他说出话,粗长的性器长驱直入,裴长淮喉咙一紧,已将那物吃进大半。裴长淮生来金尊玉贵,从没遭过这种对待,也没如此对待过别人,顿时被噎得眼泪湿润,呜呜乱叫。
赵昀闭上眼,长吁一口气,手抚摸着他的长发,专心插弄起来。
雄物上青筋凸起,硬热无匹,在裴长淮嘴中一进一出。
他不懂怎么以口服侍,囫囵吞下时,牙齿不经意磕碰,赵昀自然难能惬意,但看着裴长淮含着他,又生涩又吃力,赵昀心上说不出有多畅快。
过了很久也不见赵昀罢兴,裴长淮口中被撑得酸痛,嘴里全是赵昀的味道。那物毫不客气地捅入他的喉咙,裴长淮几欲作呕,喉管紧缩着,反而将赵昀吞得更深更狠。
被吮到要害,赵昀呼吸一乱,不想这次快意来得这般急快。他本不想草草了事,只看裴长淮这可怜模样,怎停得下来?赵昀抓住他的头发,纵欲忘情,只管求欢,又狠又快地挺送数十回,一下松开精窍,深深射进他的嘴巴当中。
裴长淮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连着呛咳数声。赵昀撤身出来,裴长淮还仰着头,喉结不自觉滚了两滚,咕哝一声,竟将满嘴的阳精全都咽了下去。
赵昀也没想到他竟没吐出来,一时怔了怔:“你怎么……”
裴长淮狠狠蹙着眉头,扯下蒙眼的纱带,嘴角流出一线混着白浊的涎液。赵昀一时心如擂鼓,忙拿了盏茶过来喂给裴长淮。
裴长淮漱过口,很快一记眼刃扫向赵昀。他眼眸湿黑,眼尾泛红,此刻动了怒,眼睛更是亮得惊人。
“你该死!”
裴长淮一脚踹过去,赵昀握住他的脚踝,将裴长淮往自己身上一扯,即刻欺身过去,再次压住了他。
裴长淮恼得要命,他又实在不知该骂什么狠话,道:“赵昀,你真该死!”
“是,我该死,我最该死。”
赵昀胡乱笑起来,笑声尤为爽朗,玩闹似的在裴长淮颈间乱嗅乱蹭。
“裴昱,很多年了,连皇上给我封官加爵,我都不曾这样快活过。”赵昀借着酒兴,不住地亲吻裴长淮,“等下了床,你想杀我,我都甘愿死在你手上,只是现在……”
他忘情地吻着他颈间皮肉,说话愈发含混,半是戏言半是恳求地说道:“请小侯爷再疼疼我。”
裴长淮轻喘着,一时没答应他。
赵昀见他没拒绝,越发变本加厉,鼻尖在裴长淮颈间拱来拱去,“三郎?”
裴长淮嫌烦了,一下揪住他的头发。两人四目相对,裴长淮见他眼眸里尽是醉后才有的风流笑意,反问道:“我不肯,你就罢手么?”
赵昀引着裴长淮的手,扯开自己束发的缨带。
他的长发柔软,水一样从裴长淮指间流泻下来。裴长淮呼吸一变,赵昀双臂撑在他身侧,由上至下地俯视着他,墨色的发丝垂到他的胸口上。
赵昀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不会,小侯爷,我只想弄得你求饶。”
还不及反应,裴长淮手腕上一紧,原是赵昀用发带捆缚住了他的的双手。赵昀又捞起白纱蒙上他的眼睛,要裴长淮既看不见人,还抗拒不得。
裴长淮侧身躺着,赵昀自背后抱住了他,将他按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握住他炙热的性器。
裴长淮登时“呃”了一声,发出极娇气的呻吟,赵昀方才刚射过一回,如今被他叫得又硬起来。
“这东西一扯就断,又绑不住你。”赵昀在他耳与脸之间又舔又吻,笑道,“三郎,你是不是甘愿被我绑着?”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裴长淮给他玩得欲火焚身,只想痛快泄出火,也难顾赵昀怎么摆弄他。
他又不愿屈辱着求欢,咬牙道:“是你在求本侯疼你。”
“是。”赵昀笑着半撑起身,在他耳边轻吹了一口气,暧昧不清地说道,“三郎疼我。”
芙蓉楼每间房的床头都备着一些常见的淫器,赵昀取出一瓶香露,尽数浇在裴长淮的侧腰上,晶莹的露水顺着他的肌理流淌,凉丝丝的,凉得裴长淮身体轻微颤抖。
赵昀瞥见他落在床头的玉笛,先前听芙蓉楼的东家提过,谢从隽善洞箫,不知生前与裴长淮在一起时,又是怎样高山流水、知己相投的光景。
他难免嫉恨,一时起了坏心,取来玉笛,将裴长淮按趴在床上,玉笛沿着脊骨向下掠去,最后沿着臀缝,慢慢插了进去。
这玉质的坚硬与温凉都令裴长淮一下皱起眉来,他并不知是什么东西,好在形状更修长一些,吞吃得并不费力。
没有疼痛,只有绵延不绝的快意。
裴长淮低低喘着,眼前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只感觉那物搅得他全然畅快。
赵昀转着圈地往内里捣弄,裴长淮被插得腰酥骨软,低声吟叫,越发将玉笛咬紧深吞。香露与淫液顺着笛身流出来,浸得被衾都湿了大片。
赵昀贴到他耳侧,笑道:“三郎的笛子妙得很啊,难怪你随身带着。”
裴长淮才知那是何物,只觉那些风雅尽数被赵昀毁去,一时又羞耻又愤恨,“赵昀,你简直、简直下流!”
赵昀笑得不行,吻着他发汗的后颈,说道:“好极了。混账、畜生,如今再加一句‘下流’,你越来越会骂我了。”
听他不以为耻,裴长淮拿这厮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实在不喜趴着任人玩弄,正要翻身,赵昀却一下抽出那玉笛,笛身磨着内壁,爽得裴长淮头皮一麻,浑身狠狠打了个哆嗦。
赵昀双手掐住他的腰,往上提了提,令裴长淮半跪起来。后庭显露无余,那里早被蹂躏得色泽艳红,穴口轻张,赵昀握住庞然硬烫的阳物,抵入他臀缝,而后一贯到底。
裴长淮被顶得腰一挺,皱眉呜咽着,湿软的内壁不住地绞吞着那物。赵昀低下身,伏在裴长淮的背上,抬手拢住他的下颌,迫使他转过头来缠吻。
一吻毕,赵昀轻促地喘了两声,说:“我们第一次也是在这里,这个姿势,你跟我说,没人敢这样对待你。”
以如此屈辱的姿势,让堂堂正则侯跪着承欢。
可越是如此,赵昀就越要这样对待裴长淮。
除了他赵昀,没有寒梅,没有初雪,没有别人。
赵昀又重又狠地抽送起来,次次齐根没入,裴长淮被他压着,手脚提不上力气,给他这样的狠肏,疯狂的快意一下蔓延四肢百骸。
“嗯……啊……”
裴长淮哑声呻吟着,双腿都麻透了,随着赵昀越来越快的插弄,肉体撞得啪啪作响,水声黏腻,裴长淮看不见,但这些声音入耳,淫靡得令他难堪。
赵昀不忘探手握住裴长淮的性器,在那顶端不停地前抚摸捻转。
裴长淮一前一后受着双重玩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廉耻,什么自持,都顾及不上了,全然沉浸在欲望当中。
“嗯……嗯……啊……”
赵昀寻着那敏感之处顶撞,裴长淮的呻吟一下变了调,双股打起颤来,没多久,铃口处疾射出一汩汩透明水液,竟还不是阳精。
裴长淮从不曾爽到这般滋味,也不知男子竟会被肏到失禁,赵昀令他碾转在耻辱与欢愉之间,仿佛尊严全无。裴长淮的泪水浸湿蒙眼的白纱,浑身战栗着,后背尽是热汗。
赵昀放缓了力道,却也没撤出身来,仍浅浅地插着,裴长淮低吟,身下断断续续淌出精水。赵昀扳过他的脸,纠缠着他的嘴唇深吻了片刻,方低声道:“还不够,是不是?”
裴长淮檀口微张,像是失了神,四肢瘫软如水,回答不上赵昀的话。
赵昀在他臀肉上掐了两把,痴魔一般地吮去裴长淮肩膀上的汗水,道:“三郎,叫我声哥哥。”
赵昀进得又缓又深,故意在裴长淮后穴中来回碾磨。快意如绵延不绝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淹没上来,裴长淮呼吸都快没了力气。
“不肯唤哥哥,叫声‘夫君’也好。”赵昀捏着他的臀,大进大出了两回,喘声道,“叫啊。”
裴长淮被肏得欲生欲死,秘处越发缠紧赵昀,竟跟舍不得他抽身似的。身体上沉沦情欲已令裴长淮引以为耻,口头上自然不肯再让赵昀占一分便宜。
见他怎么都不肯叫声好听的,赵昀也不再强迫了。方才裴长淮吞下他的阳精,赵昀看着那景色无端香艳,心热口焦,这会子只嫌怎么疼爱裴长淮都不够,哪里还舍得真惹他生气?
“那换我叫你。”赵昀手肘撑在裴长淮两侧,俯下身与他紧紧相贴,张嘴衔着他的耳尖,唤道,“好哥哥,三哥哥,昱哥哥……”
每唤一声,便沉沉地往深处挺送一回。
裴长淮哪里禁得起他这样撩拨,身下舒爽,脸上却热辣,一时轻怒道:“赵揽明,不准乱叫,唔,唔,嗯……”
他存心使坏,直干得裴长淮话不成句,又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明知故问道:“没听清,夫君不准我乱叫什么?”
这一声夫君喊得裴长淮脸皮都快烧穿了,心下酥软得要命,更莫说再去恼他。
眼见裴长淮一对耳朵迅速红透,赵昀不禁笑出声来,不再继续调戏他,握着裴长淮的肩膀,将他翻身过来正对自己,一手托起他的臀,再次挺入。
粗长的性器猛地贯穿到底,裴长淮一下灵犀灌顶,连头发丝里都透着畅美。被绑起来的双手下意识抵在赵昀的腰上,唯恐他入得更深,自己经受不住。
赵昀抱着他往复顶弄,既狠也深,一下一下顶在那要命的妙处。
裴长淮被他丢进欲海沉浮,尾椎似有蚁噬之痒,顺着脊背攀上后颈,盎然春意透脑。裴长淮喘息都来不及,只顾呻吟。
有白纱系着,赵昀看不见他的眼,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薄红的唇上,眼见裴长淮唇齿轻张,一缕涎液自唇角流下,想也不想,低头吮住他湿软的嘴唇。
赵昀揽抱住他的头,发了狠地往里顶撞。裴长淮微微仰起颈子,挣开手腕上的束缚,手指探入赵昀发丝间,按着他的后脑忘形地深吻。
复插数十下,裴长淮双腿微微发起抖来,赵昀见他濒临巅峰,探手握住他的阳物,指腹在顶端小缝处捻弄。
裴长淮又是欢愉又是痛苦,身子抖得更厉害,“不行、不行了……啊……”
似溺水之人抱着浮木一般,裴长淮手臂死死环住赵昀的颈子。
“看着我。”赵昀侧首咬开他覆眼的白纱,居高临下地望着裴长淮泪湿的俊眸,身下仍旧疾风暴雨般插弄着,不一会儿,他呼吸越发乱了,道,“裴昱,我不是别人,听到了么?听到了么!”
随着赵昀狠狠一送,裴长淮再也忍受不住,崩溃似的“啊”了一声,前端失禁,透明水液喷涌而出,紧接着又泄出一股浓精,淋淋漓漓浇在小腹上,一片狼藉。
赵昀闷哼一声,与裴长淮一同射出精来。
高潮过后,赵昀没立刻抽出身,停留在裴长淮体内又磨了他片刻,非要将那精液送到最深处才罢休。
裴长淮四肢百骸都像散了架一样,连动动手指头都费劲,懒得去计较这些,闭上眼睛,由着赵昀随意摆弄。
尽兴后,赵昀躺到他身侧去,一手杵着脸瞧他,一手在裴长淮乳尖上乱摸乱捏。两人都散开了长发,水墨缎子一般铺陈在枕上,缠缠绕绕,分不清彼此。
裴长淮闭着眼,却抬手捉住了一绺从赵昀鬓边垂下的头发,道:“本侯累了,别动,也别说话。”
赵昀乖乖停手,改去揽抱裴长淮的腰,将他捞到自己怀中,故意往他耳边嗅了嗅,问:“那,小侯爷准我喘气吗?”
裴长淮没好气地说道:“不准。”
赵昀笑了一声,“好,属下遵命。”
他果然放轻了呼吸,安静地陪在裴长淮身边。裴长淮疲倦不堪,入睡很快,赵昀却睡不着,百无聊赖时,手指缠着裴长淮的头发把玩。
来芙蓉楼之前,赵昀满心里郁郁不快。
之前裴长淮去皇宫里一跪,跪来了北营老将军们对侯府的回护,赵昀这些日子在北营处处受制,施展不开手脚。
他赵大都统从不惧怕这些刁难,他甚至不怨裴长淮使招数对付他,赵昀恨的是裴长淮对他手下不留情,却爱惜谢从隽如命。
一想到这,赵昀就恨得牙根痒痒,他本琢磨着怎么整治裴长淮一番,不要他好过,以泄自己心头之恨,可今日见到裴长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走到他眼前来,赵昀又什么都给忘了。
赵昀想,他最该恨他自己,怎么如此不顶用,一遇上裴长淮就束手无策?
他捉着裴长淮的头发,恶狠狠地咬上一口,随后将他抱入怀中共眠,想着此夜最好长一些,再长一些。
一晌贪欢,不知东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