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08

弃吴钩:我乘风雪 3 - 4

【第3章】 侠少年

入夜以后,赵昀回到将军府,先是去沐浴一番,再照常去书房练字。
夜间,管家卫福临领着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倌到书房来。
一开始,他们只站在门外,卫福临袖手垂首,安静地候着。
小倌本低头跟在卫福临身后,见他迟迟不开口,好奇地抬起头,越过管家,看向书房外的卫风临。
大约等了一刻钟,赵昀搁下笔,卫风临才侧身避开,准管家入内禀告。
卫福临进书房,见赵昀穿着玄色单衣,领口微微敞开,头发用缨带随意绑起,瞧着极为潇洒疏狂。
他已从风临处听说赵昀即将入武陵军一事,脸上笑眯眯的,道:“扬州总商的人来问侯爷讨赏了。”
赵昀没抬眼,继续对著书帖来瞧自己的字,悠悠然喝了一口茶水,道:“来得真及时,你代我回个话去,多谢他当日在芙蓉楼的款待,扬州漕运监不日就会去跟他相谈疏浚工事。他千方百计地想揽下这么个肥差,可别办砸了,丢了本将军和太师的脸面。”
陈文正的老家就在扬州,曼娘这个把柄最先是给扬州总商的管事拿住的。
他本意是想以此要挟陈文正,拿到疏浚河道这一项肥差,可陈文正此人性情太过刚硬,素有清名,到最后说不好他宁肯断了自己的官途,也绝不受他人摆布。
陈文正不好找了,扬州总商脑筋转了转,立刻找上陈文正近来弹劾最多的赵昀。
这人乃朝中新贵,又是太师的得意门生,谁人都想赶着烧一烧这口热灶。
当日在芙蓉楼设宴,便是为了与他商谈此事。
不过赵昀当时对他的条件兴致缺缺,没领他的情,过了两三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一口答应了下来。
总商管事猜测是那陈文正欺人太甚,给赵昀惹毛了,但不论如何,这笔交易总算做成。
卫福临上前将一个锦盒搁在赵昀的书案上。
赵昀问:“这是什么?”
卫福临回答道:“扬州总商为了疏通上下,打点给老奴的钱财。”
赵昀道:“既是打点你的,你就收着罢。”
卫福临垂眉低眼,道:“老奴在田庄子上务农务了半辈子,是个老实的本分人,不敢收。”
赵昀笑起来,“本分?别人家的豪仆顶多百两银子就能打发,你生生坑了他们一斛珠,真够本分的。行啦,收进库房,以后这种小事儿就不必告诉我了。”
卫福临颔首,再道:“还有,芙蓉楼的管事按照将军的吩咐,已经挑了新人送来,如今正在门外候着。”
赵昀怔了怔,才想起还有这茬儿事。
他当日从芙蓉楼管事口中得知,长淮二字乃正则侯裴昱的表字,再回想自己与长淮温存一夜,那人骄矜的言谈举止,还有手上常年握剑才磨出的薄茧,便有六七分认定,他很可能就是裴昱。
此事若在芙蓉楼传得人尽皆知,有伤正则侯美名清誉,于是,赵昀随口搪塞过去,又跟管事要了一个新人,以此打消他的多心。
芙蓉楼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倒给他添了一桩麻烦事。
赵昀抿着唇笑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书案上,心道:“本将军可不会吃这种暗亏,就当是裴昱欠下的,改日再要找机会讨回来。”
卫福临见赵昀笑着,想来心情极好,便退出门外,将那小倌送进书房。
紧接着,卫风临和卫福临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相继离开书房。
赵昀见这小倌进来,才知卫福临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只好问道:“什么名字?”
小倌回答:“寻春。”
寻春一双细柳长眉,一对杏眼,饱满的唇上点过胭脂,白粉扑面,气质柔美纤细。经人调教过,在赵昀面前不大失态,可到底是头一回到府上伺候贵人,寻春不免紧张,身体有些瑟缩。
赵昀瞧他如此,也怪自己当夜真是喝昏了头,怎么会将堂堂正则侯当作小倌狎弄?
这芙蓉楼的管事定然挑了最好的人送来,可这最好的,在赵昀眼中,也及不上裴昱一根手指头。
要不是有那一夜的情事,此次去群英宴,赵昀只会拿陈文正的事跟正则侯做笔交易,能进武陵军就好,他断然不会动什么邪念……
想着想着,便又想起裴长淮那玉面潮红、俊目含泪的模样,赵昀顿时有些口干舌燥,喉结滚了两滚。
寻春惯会察言观色,忙过去替赵昀斟上茶水,离近了,他瞧见赵昀下身兴致勃然,立刻跪地爬进书案底下,乖顺地贴在赵昀腿间,低下头,想用嘴巴给赵昀泄火。
还不及寻春碰到,赵昀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别擅自碰我。”
赵昀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怒火,可寻春对上他的眼睛,只觉后背攀上一阵寒意,吓得汗毛倒竖。
“奴知罪。”他唇哆嗦着,眼里滚出两行泪。
赵昀松开手,道:“滚。”
寻春如获大赦,忙不迭地爬出了书房。
……
这夜雪霁时,曼娘被送往陈文正府上,见着她,陈文正泪水沾襟,顿足痛悔良久。
裴长淮自从群英宴回来以后,就不大爱见人,期间写了一封奏折,以改革军制、需要人手为由,请皇上将赵昀放到北营中,任都统一职,位置仅次于裴长淮之下。
皇上欣然答应。
陈文正心知肚明,这大概就是裴长淮为了保住他的官途与性命所做的牺牲。
“老臣有罪,愧对老侯爷,更愧对小侯爷。”
陈文正跪在裴长淮面前,连声请罪。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裴长淮放下书卷,认真地看向陈文正,道,“从前老师在侯府教我书法,讲‘字如其人,君子当清正’,从隽生前十分钦佩老师为官清廉正直,也最欣赏您的书法。”
提起谢从隽,陈文正心中更不是滋味,道:“老臣惭愧。爵爷的行书青出于蓝,潇洒不羁,其风骨远胜老臣数倍,若非他英年早逝,想必在书法上也可自成一派。”
裴长淮微笑道:“当日我问老师,愿不愿意用曼娘的命换自己的前程,您没有辜负从隽的敬意,也不曾令本侯失望。安置好曼娘,此事就算了了。起身罢。”
“谢侯爷。”
陈文正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颤颤巍巍从地上站起来。
仆人将陈文正送出府去,紧接着军营里的士兵来报,北营武陵军一切准备妥当,只待侯爷明日去点兵。
裴长淮闭上眼,想到届时又会见到赵昀,真的头痛不已。
这时,一个小毛头晃荡着手里的玉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蹦蹦跳跳地进到书房中。
奶娘在后紧跟着,忙揽住他的腰,低声劝道:“我的小祖宗,侯爷正忙公务,咱们去别处玩,好不好?”
士兵一回身,见那小孩儿穿浅碧色貂袄,头顶锦皮小帽,粉雕玉琢,当真可爱极了。
正是侯府二公子裴行的遗腹子,裴元劭。
裴长淮见了他,眼里淌出温柔意,道:“无妨。元劭,过来。”
元劭喊着:“三叔。”
裴长淮让一干人退下,抱起元劭,搁在自己的腿上。
元劭让裴长淮看他的玉铃铛,晃出清脆的响声,又搂着他的颈子,说:“三叔,送……恩……送给你,挂、挂在身上……唔……我就能听见,三叔,回家。”
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诵诗认字了,但元劭说话还磕磕绊绊的,很不伶俐。
不过裴长淮很耐心地听他一字一句说完,然后点头道:“好。”
元劭眼儿一弯,贴贴裴长淮的脸颊,垂眼时又注意到他颈间有些猩红的痕迹。
他用小指头摸了摸,道:“三叔,这里,这里。”
元劭不太会表达自己看到的东西,越发焦急。
裴长淮愣着摸了摸颈间的皮肤,反应过来,是赵昀留下的杰作。他眼里一沉,但面对元劭还在淡淡地笑着。
“没事,狗咬的。”
*
大梁直隶属皇帝的军营分东南西北四营,其中以北营武陵军为首,兵力最盛,单单一个营就有两万数,将士们又配备铁甲利兵、良驹战车,战斗力彪悍威猛,素有“虎狼雄师”的美誉。
当年老侯爷裴承景陪先皇从潜邸杀将出来,护着先皇荣登大宝,全凭这支百战百胜的武陵军。
这天刚蒙蒙亮,北营中三千精兵皆列阵在校场,一片明光铠甲如满地银雪,静时如巍峨的山,动时如奔腾的风。
旌旗猎猎,气势汹汹。
裴长淮身穿银白轻甲,肩披火焰披风,未戴头盔,鬓角编著辫,将稍短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入红翎冠中,一贯清俊的面容多了几分如霜如雪的锐利。
他骑着骏马走过万军丛中,将士们皆握拳按在心脏处,垂首致敬。
火头营的士兵本与此事沾不上边儿,不过有两个在厨房做事的杂役早就想瞻仰瞻仰正则侯的神威,忙里偷闲,就跑到校场放兵器的架子后方,遥遥望了一眼。
尽管隔得太远,看不太真切,但杂役也能瞧出正则侯气质如芝兰玉树,不禁叹道:“果真是神仙人物,可哪日真到了战场上,长这个样子,怕不是要给敌人看轻。”
“岂不更好?战场上最忌轻敌。”另一个杂役哼笑道,“你知道么,六年前在走马川上,老侯爷以及两位少将军相继战死,裴家上下就剩了一个裴三郎承袭爵位。他不想父兄在武陵军的大权落到别人手上,就去请示圣上,想要接掌武陵军……”
那杂役回道:“武陵军本就是老侯爷所创,交给小侯爷,名正言顺。”
另一个杂役继续道:“名正言顺?你以为军中那些个老将是好惹的么?从前老侯爷在时,他们还有三分忌惮,待他去世以后,谁都想争夺主帅一位。”
“哎,这倒是。谁也不想一辈子待在别人手下做事。特别是小侯爷,还这么年轻,那些老将军肯定不愿意被他欺压一头。不过,不愿意又有什么用?最后接掌武陵军的还是小侯爷。”
“要么说千万不要轻敌呢。从前人人都说,老侯爷有三个儿子,其中就数三郎最不成器……”
正当此时,从他们后方丢过来两粒红彤彤的火晶柿子,这火头营的杂役也并非泛泛庸才,立刻察觉后方有异样,回头,将柿子接住。
两人均看向投掷的方向,慢步走过来一个黑衣红缨的公子,身段潇洒倜傥。
他们忙问:“什么人?”
那人回答:“我刚从火头营出来。”
杂役一听,疑心道:“我们就是火头营的,怎么从没见过你?”
“今日刚到军营。”
他们不怀疑有人会私自潜入北营,没人能,没人敢,便相信了他的话。
杂役将那柿子在胸口衣服上抹了两抹,咬下一口,嘴里立刻泛起蜜一样甜。
他们待这人也客气许多,问道:“谢了,你也来看点兵?”
那公子手里还余下一粒火晶柿子,被他丢上丢下着把玩,道:“你们刚才说谁不成器?也同我讲讲。”
杂役续道:“对,对,还未讲完。我是说正则侯,他小时曾跟随父兄来军营里历练过半年。可能当时侯爷年岁还小,给他剑他不会砍人,给他只鸡他都不敢杀,总之惹了老侯爷好大的怒,当着一干军士的面前大骂他是庸才废物,难成大器。这件事,在军中待久了的前辈都知道。”
说着说着,他左右瞅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敢窃笑道:“还有,还有,侯爷小时候其实跟个丫头一样爱哭,还总挨训,在军营里跟在他爹爹哥哥后头,成天都红着眼睛抹泪儿,一哭,老侯爷就拿藤条抽他,抽得那叫一个狠,可把那些个老将军心疼坏了。”
那丢着柿子玩儿的公子一笑,“哦,此事当真?”
“我骗你干什么?这都是我大伯父说的,我大伯父在军营呆了几十年,不会说假话。”
那公子挑了挑眉,问道:“你大伯父也在军营当兵?”
杂役自豪道:“那是,我的差事还是他为我谋来的。他可跟了老侯爷好多年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另一个杂役简直耳朵起茧,可不想再再再一遍听他吹嘘自家的大伯父了,赶紧将话锋拉回正则候身上,问:“然后呢?然后呢?”
杂役道:“然后……然后那些老将军就一直没有把小侯爷放在眼里。他要来接管武陵军,大半数都不同意,哪知道他离开了父兄的庇护,竟那样厉害,玩沙盘、论兵法,没人能比得过;军中第一猛将贺闰贺将军跟他对剑,一招,仅仅一招,小侯爷就把贺将军的剑斩了个粉碎……”
那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贺将军现在唯侯爷马首是瞻,别人的命令他都不听呢。”
两人边说边嘬完了手中的火晶柿子,回头看那公子,问道:“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分到哪个营,快跟哥哥说,看在你这柿子的份儿上,我们以后可以多照顾照顾你。”
那公子说:“我叫赵昀,照顾就不用了,多谢好意。”
说罢,他径直走向点将台。
两个杂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嘀嘀咕咕说这人有点狂妄,没一阵儿,其中一个杂役膝盖一软,顿时朝赵昀离去的方向跪下。
“你跪下干什么?放心,没人管我们这种小人物。”
“都统……”
“什么?”
“是皇帝亲封的将军,北营将要上任的大都统赵昀。”
……
在众人的目光下,赵昀堂而皇之地踏上点将台,朝着坐在主位上的裴长淮走去。
忽然,一个身穿铁甲的刀疤脸挡在他面前,冷着脸,分明不准他继续靠近。
赵昀看他腰间悬着两把剑鞘,军中用双剑的人很少,能伴在裴长淮左右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所以赵昀一下就猜出,这位便是以前素有第一猛将之称的贺闰贺将军。
“以前”,便是败给裴长淮以前。
贺闰冷道:“你来晚了。”
赵昀道:“来晚了,又怎么样?需要军法处置么?”
“贺闰。”
裴长淮知道赵昀这厮不太好惹,如今他贵为大都统,真要整治起贺闰来,也并非什么难事。
他差贺闰避开,淡声道:“请都统上座。”
赵昀揽了一下胸前的发绳,笑吟吟地越过贺闰,坐到裴长淮的右手边,将手中的火晶柿子递给他。
裴长淮不知他给自己这个做什么,接得有些茫然。
赵昀眼仁儿过于亮了,道:“小侯爷,尝尝,是甜的。”
裴长淮心中蓦地一跳。
看他扬着笑意的侧脸,真是像极了谢从隽。
台下指挥列阵,士兵们手持黑旗,旗面上以金线绣着“武陵”二字,旌旗飘扬,从龙蛇阵变化至飞鹰阵。
武陵军的将士们皆戴狮首胄,顶红雀翎,衬得身姿英武不凡。
步伐撼地,呼喝动天。
赵昀仰在椅子中,一条腿搭在扶手上,坐得是放浪形骸,看久了,便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似乎对这场点兵并没有太大的兴致。
贺闰见他如此行径不端,跟市井里的地痞流氓有何分别?完全不明白裴长淮为何跟皇上举荐他做都统。
要说赵昀平定流寇有功,可就算没有他,武陵军也有本事将那些贼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老太师却说,杀鸡焉用牛刀,贸然动用武陵军,倒是给贼人长了脸面,黎民百姓会以为皇上真将那群宵小放在眼里。不如启用一个无名小卒,令天下贼子都看看,天下贤才尽归皇上所用。如此一来,四海莫不震慑,往后也再不敢作乱了。
老太师的一番话说进了皇上心坎中,他又趁势举荐赵昀为主将,如此才给赵昀酿成今日嚣张的气焰,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在赵昀打了第三个哈欠以后,裴长淮终于开口问道:“都统觉得没意思?”
他目不斜视,没有看赵昀,依旧看向点将台下的士兵。
赵昀懒洋洋道:“小侯爷勤勉,每三个月一小阅,半年一大阅,可看来看去也就这些东西,有何新鲜?况且,摆在明面上的都是旁人想让你看到的,那些不想让你看到的,才算有意思。”
裴长淮这才用正眼看向赵昀,问道:“依都统之见,有什么是他们不想让本侯看到的?”
赵昀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两敲,笑问道:“你想知道么?”
裴长淮微微一蹙眉,见赵昀如此神态,指不定又藏着什么坏腔,便不搭理。
贺闰见况,不冷不淡地道:“都统要寻有意思的事,点兵后还有一场武搏会。”
赵昀一听便来了兴致,“哦,这个我知道。听说贺将军被誉为武陵军中第一猛将,皆因年年都能在武搏会上夺得头筹。”
贺闰抚剑,挺了挺腰,睥睨道:“都统过奖。”
“正好,我一直都想跟贺将军过过招。”赵昀道,“不过,比武单论输赢,也好没意思,可有什么彩头?”
贺闰道:“一把金刀,武搏会也称金刀会,就是源自于此。其余不外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这些?”赵昀杵起下巴,“没意思,我又不缺。”
贺闰笑了笑,“比武尚未开始,都统就认定自己能赢么?武搏会上可只论较量,不论身份,不管你是谁的门生,上了擂台,谁都不会手下留情。”
赵昀听贺闰这弦外之音,似乎对他凭借老太师上位一事甚是不屑。
也难怪,大凡是在武陵军中位高权重的人,皆是一刀一剑拼杀出的功名,比赵昀吃过更多的苦,付出过更大的代价。
如今见赵昀不过就立下一件横草之功,却能依傍着太师这一阵好风直上青云,官位显赫,贺闰仅仅是不屑,已算好的。
诸如陈文正一流,天天上书痛骂他德不配位,成日里不想别的,就等着瞧他倒霉,可比贺闰歹毒多了。
故而,赵昀也没生气,转头笑吟吟地瞧向裴长淮,道:“倘若我赢了,来向小侯爷讨个赏。”
裴长淮冷淡道:“本侯没什么能赏将军的。”
赵昀笑得越发深,“怎么我还没说,小侯爷就似知道我要什么了?难不成小侯爷对我……”
“你说。”裴长淮当即打断他,以免他再胡言乱语。
赵昀这时倒不急着说了,只道:“且等我夺了金刀献给小侯爷,再说也不迟。”
持续至午时,点兵入尾声,要待午膳后,武博会才开始。
火头营炊烟袅袅,早就备好饭菜,犒劳操练多日的各营将士。裴长淮与将士们吃食一样,不过是在帅帐中单独用膳,唯独贺闰伴他左右。
赵昀这会子又不见了踪影,裴长淮问起,贺闰答:“末将派人跟着他,回禀的士兵说,赵昀在各处营里乱逛,现在到火头营去了,正请教厨子怎么买面粉,怎么蒸馒头……”
贺闰嗤笑一声,直摇头,低声骂道:“乡野村夫。”
裴长淮给贺闰夹了一筷子菜,淡声道:“贺闰,我教过你,时刻谨言慎行,不在背后论人是非。你心直口快虽不算错,可入京这么多年,祸从口出的事见得还少么?”
贺闰一时语塞,小侯爷这话听着像是在提点他,可感觉又像是在护着赵昀。
他不敢再多言,低头道,“是,末将谨遵侯爷教诲。”
用过膳后,裴长淮倦意上头,打算在武搏会前再小憩片刻。
贺闰亲自为他铺好床铺,又在暖笼中添了两块炭火,将营帐熏得更暖一些。
贺闰退下前,裴长淮将那一枚火晶柿子赏给了他,意在提醒,道:“赵昀不简单,你在他面前一定当心。”
贺闰双手捧着火晶柿子,思虑片刻,还是选择遵从裴长淮的话,“是,谢侯爷赏。”
贺闰垂首离开帅帐,刚走出一段路,不想迎面碰上赵昀。
他刚听过裴长淮的训斥,纵然心里不情愿,表面上对赵昀态度恭敬:“都统。”
赵昀一眼就瞧见他送给裴长淮的柿子如今落到了贺闰手中,脸色一沉,连贺闰抱拳行礼也不理,径直朝着帅帐走去。
帐外的士兵想要拦住赵昀的去路,没拦住,又不敢擅自动手,跟着他一起进了帅帐。
裴长淮身上轻甲刚解开一半,回身便见赵昀等人闯了进来。
士兵扶了扶歪掉的头盔,这厢撞见裴长淮仪容不整,不敢多看一眼,忙垂首请罪道:“小侯爷,都统他要来见您,我们拦不住……”
裴长淮道:“无妨,你们先退下罢。”
屏退众人以后,裴长淮褪掉轻甲,仅穿一件单薄的茜色武袍,肩宽腰窄,身量颀秀。他不曾回身,将轻甲端正地挂在架子上,问道:“都统何事?”
赵昀直言道:“你将我送你的东西赏给别人了?”
裴长淮没想他竟是来问罪这个,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话音刚落,赵昀的手从后方绕过来,一下掐在他最脆弱的咽喉处,动作轻疾如风,连裴长淮都始料未及。
他迫使裴长淮仰了仰头,微热的气息落在他耳后,赵昀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看出来了,不喜欢吃甜的,喜欢吃苦头。”
说着,他张嘴,一口咬在裴长淮的耳尖上。
裴长淮腰间一麻,反手推开赵昀,他指尖堪堪划过赵昀的脸,在他右眼下划出一道浅细的伤口,很快渗出血珠。
裴长淮捻着耳朵上的痛处,一时只觉湿得厉害,痒得也厉害。
他低喝道:“你做什么!”
赵昀向前跟一步,裴长淮本能往后退一步,结果撞到身后悬挂盔甲的架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守在营帐外的士兵听到异响,忙问:“小侯爷,发生什么事了?”
赵昀趁机迫身上前,将裴长淮推倒在榻上。离得近了,裴长淮就无法忽视他右眼下的伤口,既怕再伤到他,又恐给外头的士兵听见什么。
他道:“没什么,架子倒了。本侯与都统有要事相商,谁都不准来打扰。”
士兵道:“遵命。”
待脚步声一远,赵昀促狭笑起来,问他:“要事?什么要事?”
他的指尖抚过裴长淮的嘴唇、喉结,一路向下,跟要撩火似的,最终放肆地握住他的好物。
裴长淮细细喘了一口气,心道再不能容他如此,一把捉住赵昀的手腕,颠倒上下,反拧右臂,将赵昀制住。
这擒拿的手法翻天覆地,牵得裴长淮腰间那枚玉铃铛一荡,泠泠作响。
他道:“赵昀,再敢放肆,本侯绝不饶你。”
赵昀也不反抗,笑得分外邪气,问:“何为放肆?在点将台上,小侯爷一直盯着我看,这算不算放肆?”
裴长淮:“胡说,我何时看你了?”
赵昀:“时时刻刻。”
正则侯说不过这等无赖,手下制得更狠,或许是力道太没轻重了些,赵昀立刻央长声音叫道:“哎,疼,长淮——”
裴长淮一时怔住。
“你这人……”
真的很像,很像。
以前谢从隽也会跟赵昀这样耍赖。
……
教谢从隽剑法的人是大梁第一剑客,可他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就学通所有招式,且能在十招以内挑飞他师父的剑。
如此天赋,令他师父都不免胆寒。可这样的谢从隽,在人面前却还是少年心性,因不想在大雪天里去习剑,就躲在被窝里不肯起床。
裴长淮来催他,他就在床上撒泼打滚,喊道:“不练,不练,冬日正是瞌睡的好时光,怎么能浪费在练剑上?”
裴长淮一本正经地回答:“好时光更不应该浪费在瞌睡上,快起来,别让师父久等。”
见自己的话不顶用,谢从隽立刻抱起肚子,佯装叫苦:“长淮,其实我是肚子疼,一练剑就肚子疼。”
“真的?”
此话没人当真,唯独能骗到小长淮。
谢从隽嚷嚷着这里疼、那里疼,骗他给自己端茶倒水。裴长淮也不疑心,为他做这一切时,神情认认真真,还搓暖了手掌要给他揉肚子。
揉肚子就揉肚子,可他侧腰还有痒处,总会给裴长淮碰到,谢从隽经不住招,最终破功大笑。
见他笑,长淮才明白这厮根本就是骗人,气得瞪了瞪眼,转身即走。
谢从隽看他不高兴了,忙蹬上一只靴子,蹦蹦跳跳地追上去,“别生气,跟你闹着玩儿的,那、那换我侍奉你行不行?长淮,长淮——”
……
“长淮?”
裴长淮听赵昀唤,心神难定,擒着他的力道一松。
赵昀趁势反攻为主,再次将裴长淮压覆在身下。
裴长淮双手双脚皆动弹不能,抬头看赵昀,哪里还有一点疼的神情?他一时面红耳赤道:“无耻!”
赵昀哼笑道:“这叫兵不厌诈。”
他从前吃过很多苦,给人砍上一刀都不曾皱一下眉头,故而不是真疼,就想卖乖。
裴长淮此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心软,难怪老侯爷说此子难成大器,一味心软可不就要由着别人欺负么?
隔着衣衫,他再一次握住裴长淮腹下半硬的性器,一时轻一时重地玩弄着。
裴长淮喘了片刻,绷紧的腰身逐渐软下来。
赵昀瞧他如此就动了情,便将手探进去。他身上热烫,赵昀手掌却温凉,贴上那勃起的阳物时,裴长淮轻轻打了个寒噤。
他仰在榻中,手臂横在眼睛上,不去看赵昀,不去看任何事物,只去感受身下漾起一阵阵钻心的酥麻。
四肢百骸都似空了,独留下血液沸腾。
赵昀有意撩拨他,除了抚弄,还低下头衔住他的耳垂吮舔,濡濡湿意,舔得裴长淮心都麻了。
赵昀咬着他的耳朵说道:“不反抗了吗?”
裴长淮眼尾泛起薄红,半启着唇,呼吸越来越粗重。那快感逼得他已近难耐之地,正是关头,赵昀却蓦地停下了手。
濒临巅峰的人又被无情地抛掷回原地,说不出的空虚感令裴长淮一愣,他茫然地睁开眼,看向赵昀。
“你……”
“武搏会快开始了,我去换件衣裳。”
赵昀若无其事地起身,去到铜盆旁净手。他用布巾浸了凉水后反复擦拭片刻,慢慢呼出一口热气,再看向榻上的裴长淮。
他弯了弯眼,道:“还不承认,小侯爷,你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了。”
裴长淮:“……”
那离帅帐有五丈远的守卫士兵都听见里头传来茶盏破碎的声音,紧接着还有几声轻快的笑,没多久,他们那位新上任的大都统就从帅帐中出来了。
士兵见他袍衫上溅了茶水,心道:“果然,果然。”
皇上派赵昀来分掌武陵军,对于正则侯来说,赵昀就好比眼中钉、肉中刺,侯爷怎么可能会给他好脸色?
这不,赵昀才进去多久,就让一向冷静斯文的小侯爷发了这么大的火,看来日后这两人少不了明争暗斗。
士兵迎上赵昀,谨慎地问:“出、出了什么事?”
赵昀笑道:“没事,你家侯爷吃到苦头了而已。”
……
经人引领着,赵昀去营帐里换上武袍,佩戴护腕。
除此之外,他还要去甲仗库挑一件顺手的兵器。
看守甲仗库的士兵给赵昀奉上一把铁剑。
他拿在手中,指腹在刃上抚了抚,随即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便是耍着玩的,亦扫出一阵凌厉的剑风。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见他使这一招,就知这赵昀可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难怪皇上赏识。
不过赵昀很快将铁剑丢了回来,道:“剑,我用得不多,取一杆枪来。”
士兵为赵昀取来一杆梨花枪,赵昀掂掂枪身的分量,点了点头,随后就扔给士兵,让他帮忙扛着枪。
“随来。”
校场已经临时搭建出一个比武擂台,武陵军的旗帜立在四角,三名士兵齐擂鼓,沉重的鼓点一下一下震荡在校场之上。
赵昀从甲仗库出来,还未进校场,就见不远处行来一顶红顶暖轿,四人肩抬,又有十来名侍卫随从,排场甚大。
很快,厚呢轿帘一起,徐世昌从轿中大摇大摆地下来。
武陵军的人大都认识这位爷,见了就抱拳打招呼,笑道:“小太岁,又来凑热闹,武搏会还没开始呢。侯爷在帐子里休息,你找他,该去那边儿,跑甲仗库来做什么?”
徐世昌道:“去,我来找揽明兄……你们大都统在哪里?”
话音刚落,便听得前方遥遥一声:“锦麟。”
徐世昌没想正撞见赵昀,一喜,忙迎上去道:“揽明兄,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不想皇上竟让你来北营任职,以后你跟长淮哥哥在一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真让我羡慕。”
赵昀笑了笑,“是啊,低头不见抬头见。”
徐世昌没听出他这句话意味深长,自顾自地续道:“我一进营就听说你也要参加武搏会,这可好,往年都是那个姓贺的刀疤脸赢,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好哥哥,你这次可要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贺闰提起太师府时,神情不屑一顾,对这个徐世昌也没有过好脸色,因此徐世昌与他不太对付,只是碍于裴长淮的情面,两人不曾撕破过脸。
赵昀没有应他的话,转而问道:“你能来北营,可是太师府清闲下来了?”
徐世昌一听,满是雀跃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讪讪道:“哪能?眼下你升任武陵军大都统,给我爹爹长了脸面,搞得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太师府凑,比过年还要热闹。珠宝古董,珍玩首饰……他们想用这种东西换我爹的赏识?可笑。小爷我打小拿珍珠当弹珠顽儿,太师府能看得上那些俗物?”
徐世昌还不清楚么,那些送礼的官员名为祝贺,实则攀附。
单单一个赵昀,就让许多人看清,老太师要抬举一个人上位是何等容易,识时务的都会上赶着到太师府巴结。
太师府得势不假,但也有不少眼睛在暗处盯着,专门来揪徐家的错处。
因徐世昌是个骄纵的,在京城惯来横行无忌,老太师怕他在这时候说错话、行错事,给别人抓住把柄,便将徐世昌关在府里,勒令他用功读书,不准出门。
徐世昌这小太岁天不怕地不怕,最最怕读书,一听那些经文诗书,烦都烦死了,难怪赵昀一提,他就头痛。
说着,校场的号角声响起,意味着正则侯已经入座。
徐世昌心系着裴长淮,与赵昀辞别后,飞一样地朝点将台而去。
他掀着袍角,腾腾腾一路小跑到裴长淮身边,喊道:“长淮哥哥。”
裴长淮早知他要来,武搏会一年举办一次,时间不定,但凡有,就少不了徐世昌。
桌上摆放着点心和茶水,都是徐世昌爱吃的;冬日里到底冷了些,裴长淮又将自己的手炉塞给了他。
徐世昌也不同他客气,将手炉揣到怀里,坐到他身边去。
擂台上下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声音喧闹,沸反盈天,反衬得台上有些萧索。
其实往常点将台上也不似今日这样冷清,徐世昌环顾着空荡荡的周围,犹记得昔日,这里总会设满座位。
观看武搏会的有老侯爷裴承景,裴文、裴行二位少将军,三郎裴昱,加上徐世昌、谢从隽这些个京城子弟,还有一众裴家麾下的老将,满台子都是热闹。
现在,武搏会还是从前的武搏会,原先在台上的人却大都不在了。
思及此,徐世昌不禁伤怀,叹道:“还是以前好啊,以前热闹……长淮哥哥,你还记得吗?从前咱们在这台子上喝过最烈的酒,裴二哥胆大,当着老侯爷的面都敢设赌局,请咱们一起押一押军中哪位豪杰能夺下头筹。”
说着说着,徐世昌立即想起了一些以前的快事。
他笑道:“有一年,军中出了好多名硬手,打得难分高下。老侯爷一高兴,将他珍爱多年的匕首‘神秀’拿出来做彩头。从隽知道你钟爱那把匕首,便亲自下场夺了回来,在你生辰那日送给你当礼物……”
还不及他说完,点将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原来是贺闰提着剑入场。
这人一身利落的黑衣,身材修长挺拔,足有八尺之高,若非脸颊上那道深深的刀疤令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狰狞,本也该是个俊人。
“呵,若是从隽还在,哪里还能轮得到贺闰当什么第一?”徐世昌满脸不屑,哼道,“你恐怕不知道,贺闰心里头可嫉恨从隽了,年年都要打,年年都打不过。为此,贺闰私下里还跑去看从隽练剑,想偷学他的招式,结果被从隽逮了个正着。长淮哥哥,你猜从隽当时怎么说……”
静默了一阵儿,徐世昌才发觉,从头至尾,裴长淮都没回答过他。他立即噤声,暗恨自己怎么好端端又提起谢从隽来?
不想裴长淮这次回应得很平和,问道:“他怎么说?”
听裴长淮语气从容,徐世昌慢慢松了一口气,继续道:“从隽那个坦荡性子,还能说什么?他跟贺闰说,来跟他学剑不必躲,只要虚心求教,他一定倾囊相授。你是没瞧见,贺闰在从隽面前抬不起头的傻样子,哈哈哈——”
裴长淮也淡淡笑起来。
人一过世,生前种种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裴长淮有时候喝醉酒,回想起谢从隽来,竟有些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这让他很害怕。
因此,能多知道一些谢从隽以前的事也好。
不过近些日,裴长淮记忆里的谢从隽却变得清晰许多,音容笑貌,一言一行,有时候他仿佛能听见从隽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话……
裴长淮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因为赵昀的出现。
……
擂台下方,不少士兵簇拥在新任的大都统身边。
看来方才赵昀巡了一圈营地,应当收获不少人的好感,有的士兵甚至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低声为赵昀出谋划策。
赵昀听后,还点点头,抬手捏了捏那士兵的肩膀。
“好,就听你的。倘若赢了,我赏你。”
那士兵受宠若惊,“谢大都统!”
一听有赏,这边呼声越发高起来。
赵昀站在众人间,合臂抱着那杆梨花枪,姿态很不正经,眼中却一直瞧着对面的贺闰。
贺闰别开眼睛,不想睬他。
裴长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指轻轻攥了一攥。
从隽爱剑,赵昀好枪,终究还是不同的。剑乃兵中君子,所用招式如朗月清风,尽是儒雅之姿,长枪则更霸道强劲了一些,倒是跟赵昀一路的性情。
想着,裴长淮脑海里又浮现出方才在营帐中的难堪,不禁面上一热,低头呛咳了数声。
徐世昌给他递上茶水,“怎么咳起来了?别是又受了风寒。”
裴长淮手背抵着唇,掩饰自己的失态,“没事,没事,呛了一下。”
徐世昌笑起来,朝裴长淮搓了搓手指:“咱们也来赌一场么?我看能占得这武搏会的头名无非就两个人,贺闰、赵昀。长淮哥哥,你押谁赢?我选赵昀。”
裴长淮想也不想,立即道:“贺闰。”
徐世昌哈哈一笑,“长淮哥哥,你盲目偏袒自己的亲信,乃是赌博大忌,这次你可要输啦。你输了,我问你要一样东西。”
裴长淮问:“什么东西?”
徐世昌道:“还没想到,好哥哥,你先应我就是了。”
“好。”
裴长淮往赵昀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赵昀抬头,正撞上他的视线。
赵昀知道裴长淮在看他,一歪头,笑容里尽是邪气。
冥冥之中,裴长淮仿佛能听见赵昀想说什么,还是那句——
小侯爷,你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了。
*
武搏会乃是计分制,连赢十二场的士兵才有资格进入生死局,与其他的佼佼者一起争夺金刀。
这就意味着,越往后比,遇到的对手越厉害,因此对士兵的武力和体力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有一年武搏会上,最后入生死局的共计八人,也是那一年,老侯爷裴承景将匕首神秀拿出来,作为头名的奖赏,而谢从隽也是连斩八将方才夺回神秀。
这场武搏会一开始就打得甚是精彩,从拳脚相搏到斧钺刀枪,无一不涉猎。
士兵不单单在争头筹,最重要的是在正则侯以及诸位将领面前亮亮相,以求出人头地的机会。
要说其中打得最凶猛的,还是贺闰。
虽然他也用剑,可使得是双剑,一把长,一把短,短的那把剑是一柄残剑,便是当年给裴长淮斩断的。
贺闰败给裴长淮以后,经他指点,开始练习长短剑,不料剑法竟突飞猛进,一改从前笨拙古板,一手双剑精于奇袭,令对手应接不暇。
他不仅仅剑法高超,打得也漂亮。武搏会讲究点到为止,贺闰却认为,倘若到了真正的战场上,没有任何一个敌人会手下留情,因此他剑招狠辣,咄咄逼人。
与他过招的士兵几乎都要受些伤,不至于要命,却也会实实在在地疼上十天半个月。
因此一旦对上贺闰,谁都会拼尽全力,比试也更有看头,更惊心动魄。
贺闰刚刚又赢下一场,锣鼓一敲,示意他已连胜十二局,乃是第一个进入生死局的人。
一听到锣鼓声,台下观战的士兵瞬间沸腾起来,振臂高呼“贺将军”。
贺闰双手一挽,将带血的剑收回鞘中,回身,仰头望向点将台。
裴长淮也在看着贺闰,唇角一弯,笑着抚掌祝贺。
贺闰朝裴长淮垂首,一贯冷峻的脸上也多了三分喜色。
他无法不欣喜。
以前谢从隽在时,他没有崭露头角的机会,文不第一,武无第二,拿不到头筹,军中人人只知道谢从隽,不知他贺闰。
现在,他终于可以被人注视着,被裴长淮注视着。
见贺闰如此轻松拿下连胜,徐世昌右拳往左掌心里一砸,又气又恨,道:“这个贺闰!……长淮哥哥,你是不是又在私下里教了他好些?不公平,不公平,我不玩了!”
他双腿一伸直,身子全瘫在椅子中,一张脸拉得老长,满腹怨气。
裴长淮看他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笑道:“锦麟,耍赖可不行。”
此时,又一声震耳的锣鼓,这回原来是赵昀胜了。
这下徐世昌一个鲤鱼打挺,站直身体,刚才他只想看贺闰出丑,没注意赵昀,这厢见他也胜了,忙鼓掌大笑:“好!大都统神威!一会儿好好给我揍他!”
犹不解恨,徐世昌对着空气又踢又打,乱比划了两招。
正如徐世昌所预料的那般,最后对决的还是贺闰与赵昀。
两人一齐登上擂台,赵昀反手持枪,负于身后。
方才打过十二场,赵昀束在红缨中的长发有些散乱,风一过,轻扬起他的袍与他的发,越发显潇洒。
赵昀本想开口说些什么,不料比试开始的锣鼓一敲,贺闰拔剑就朝他劈来。
赵昀立刻横枪,架住他的双剑,他半笑道:“这么着急打败我啊,贺将军?”
“少废话!”
贺闰可不想见到赵昀去跟裴长淮讨什么赏。
贺闰进攻迅猛,赵昀始终避战,仗着长克短的优势,三番五次躲开贺闰的杀招。
赵昀也不反击,只单纯拖着贺闰满擂台地跑,身法轻盈,如同一条鳞身滑溜的鱼,贺闰始终捉他不住。
越捉不住,贺闰就越气急败坏,咬着牙,拿长剑挑开长枪,出短剑往赵昀胳膊上一刺。
这招奇袭,赵昀险险躲过,只是衣裳给他划烂了一道。
赵昀道:“这衣裳可不是我的,贺将军要赔。”
贺闰瞧他还有心思插科打诨,恼火非常,“先打赢了再说!”
又是一招刺去,不料这回赵昀却没有躲,而是抬枪,牢牢接住他这招。
赵昀道:“你这招方才使过一次,看来是路数用尽了,能变化六十四路,还算不错。不过么,你剑法里有两处大破绽,今天本都统好好教教你。”
贺闰只当他是纸上谈兵,根本不信,再变换剑招杀去。
赵昀接下,不退半步,梨花枪在他手中不见半分沉重,轻如鸿,疾如风,出枪时行云流水,也不减枪法中的霸道。
贺闰用长剑削他肩头,赵昀将长枪换到左手,一贯而出,直直刺向贺闰胸口。
贺闰收剑已来不及,眼见自己竟似要撞上梨花枪尖,眨眼间,赵昀一拉枪杆,将攻势尽数收回。
贺闰翻身落地,惊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方知自己保下一命。
赵昀笑道:“这是第一处破绽,再来。”
贺闰不敢再大意,集中精神对付赵昀。
两人交招,赵昀持长枪专扫他下盘,贺闰只得一退再退,快掉下擂台时,贺闰纵身一跃,穿行至赵昀身后,正要扬手再攻时,赵昀突然杀了一记回马枪。
一道寒风冲向贺闰面门,眨眼间,梨花枪已抵上他的喉结,再进一寸,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赵昀翻了翻手臂,将梨花枪从他咽喉处挪开,懒洋洋地道:“第二处。”
贺闰深深呼了两口气,看着赵昀,不禁想起从前败给谢从隽时,也是如此难堪。
不,不一样,谢从隽再如何厉害,也万万没有赵昀这样具有压迫感。
贺闰垂下双剑,道:“我输了。”
赵昀还没有尽兴,道:“这就认输啦?”
不得不说,贺闰的剑法已经足够好,他从前不曾跟使双剑的人对过招,赢得这般快,赵昀真心感觉不太尽兴。
贺闰却不知他真实所想,心中忿忿,厉声道:“要打要杀,随你,别再羞辱我!”
赵昀笑起来,“羞辱你,小侯爷会心疼的,我可舍不得。”
击锣的士兵见贺闰收了剑,赵昀敛了枪,立刻宣布赵昀获胜。
台下呼喝声跟炸开锅一样,沸反盈天;台上徐世昌也是一蹦三尺高。
他吹了两声口哨,高声叫道:“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这个赵昀真不愧是我老爹提拔上来的,打得好!给小爷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徐世昌回过身,朝裴长淮摊开右手掌,一脸神气模样,“长淮哥哥,愿赌服输啊,可别耍赖。”
裴长淮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道:“随你就是。”
擂台上,士兵为赵昀奉上金刀和两锭盖着红绸的黄金,赵昀只拿了金刀,抽出来试了试刀刃的锋利。
而后,他将金刀收拢在手中,目光看向台下一名士兵,便是在比试前给他出谋划策的那一位。
赵昀道:“你方才说贺将军下盘功夫不够稳,本都统试过,果真如此。能赢下这一场,你功不可没,这两锭黄金就赏你了。”
那士兵一愣,没敢相信,“真、真的?”
“本都统言出如山。”赵昀命人将黄金赏给他,随后对着一营的士兵说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向他讨碗酒喝!”
北营的士兵一听还能有酒喝,顿时兴奋起来,十几人上前,将那得了赏的人高高抬起,抛向空中,一时又笑又闹。
贺闰落败,也没脸去见裴长淮,沉默着离开了校场。
……
武搏会结束后,北营设宴庆贺。
徐世昌还要赶着回太师府,来不及参加这宴会,临走前自掏腰包给将士们添了一干好酒好菜。
赵昀送走徐世昌,少不了被将士们拉着喝酒。大约是赵昀与这武陵军中大多数人一样,出身贫寒,又不爱摆架子、耍威风,因此刚来北营第一天,就博得了许多人的喜欢。
烈酒入肠,一股如火的灼烧意蔓延全身,驱走不少寒气。
酒是好酒,赵昀可经不得那么多人灌,提着酒壶,装醉混出宴外,朝帅帐的方向走去。
有人喝酒庆祝,也要有人照例巡营当值。一般这种情况下,裴长淮就不参与酒宴了,也会在北营中睡上一宿再走,以防不测。
帐中暖笼熏得正热,灯罩里的光轻柔,铺陈在书案上。
眼下夜已大深,裴长淮疲倦一天,此刻披着披风,伏在案上睡着了。
赵昀掀帘而入,携来一阵冷风,裴长淮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转眼醒来,见是赵昀走进来,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赵昀哼笑一声,将那把金刀掷到裴长淮面前,“来跟侯爷讨赏。”
裴长淮手指一紧,半晌说不出话。
赵昀擅自坐到他的身边。
甫一靠近,裴长淮就闻见他身上浓郁的酒气,眉头皱得更深。
赵昀将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饮净了,随手丢到一边。
他瞧见书案上有副字,拿起来好好欣赏了一番,道:“这是你的字?真秀气。”
裴长淮将宣纸夺回,冷言冷语道:“你想讨什么赏,快说。”
赵昀揽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贴近裴长淮的耳边说:“小侯爷觉得我想讨什么赏?”
裴长淮脸色一下激红,立刻擒住赵昀的手腕,咬牙切齿道:“赵昀,你少作践我。”
赵昀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处,低低笑了起来。裴长淮能清晰地感觉到赵昀微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渗进他的颈间。
“你想到哪里去了?”赵昀松开裴长淮,手指捻了捻鬓边落下的头发,说,“我头发散了,请小侯爷替我绑一绑。”
裴长淮道:“……什么意思?”
赵昀认真道:“讨赏啊。”
说罢,他微微一侧身,好整以暇地闭上了眼睛,等着裴长淮履诺。
裴长淮一开始以为他是在说笑,不想赵昀竟真的只想要他绑个头发而已。
既答应过赵昀,裴长淮也不好食言,起身取来一把木梳。
灯罩里的光影轻轻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帐上。
裴长淮解开赵昀束发用的红缨,散下他的长发,挽了一绺在手掌之中。
不想赵昀的发质竟出乎意料的柔软,完全不像他这个人的性子。
在正则侯府有个小元劭,平时也爱缠着裴长淮给他梳头,裴长淮对此驾轻就熟。
他的指尖穿梭在发丝间,有时会无意碰到赵昀的后颈,很快,他绾好发髻,用红缨带重新绑好。
“好了。”裴长淮端正坐好。
赵昀一手托着脸颊,呼吸悠长安静,似是睡着了,也似醉得深,没有回答。
这副模样倒显得有些无邪无害。
裴长淮又摇头笑了笑,赵昀可不是表面看上去这般的人物。
就拿今日武陵军点兵来说,他身为大都统,第一次来巡营,照理北营的将领都该来拜见,可那些个老将心中不服气,告假的告假,抱病的抱病,竟有大半没有到场。
赵昀有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不可能看不出这大大的下马威,却只当看不见,不追责,也不发难,只照例到各营巡视一番。
今日他还在武搏会上夺得头筹,既亮出自己的真本事,又用百两黄金收买人心,这等同于向北营所有士兵宣告,但凡愿意为他赵都统效力之人,皆能得到封赏。
老将们不听令又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士兵肯听他的命令。
赵昀每一步棋都走得稳稳当当,连着先前陈文正的事,裴长淮自然不会再小觑了他。
他解下自己的风毛氅,披到赵昀肩膀,正要起身,手腕上一紧,又给一股力道拖了回来,回头正撞上赵昀的视线。
赵昀抬眼看他,懒声道:“谁让你走了?过来。”
裴长淮不耐烦起来,“你既醒着,就早点回去罢。”
赵昀将身上的风毛氅扯了扯,笑道:“小侯爷的地方暖和,人也体贴,我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裴长淮本没有想那么多,无非是担心赵昀着凉。他这人行事磊落,换了谁来都是一样,可经赵昀这么一说,反而显得这行径有些难以言喻的暧昧。
裴长淮忍着脸热,冷声道:“是你自己出去,还是本侯请你出去?”
赵昀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裴长淮,仿佛要将他看透。
裴长淮浑不自在,道:“你听到了么?”
“侯爷,我刚刚才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你正则侯既能统领北营武陵军,必然不会是一个任人拿捏的窝囊货,但你为什么三番五次对我如此宽待?”
裴长淮没有回答,反问道:“都统不是想明白了么?”
赵昀扬起笑容,道:“因为侯爷心悦我。”
裴长淮:“……”
他起身,拿下挂在墙上的佩剑,铮地一声拔出鞘指向赵昀。
赵昀迅速往后一仰,双臂反撑住上身,堪堪躲开剑尖。他禁不住笑道:“同你说句玩笑,怎这样不经逗?”
裴长淮:“你滚不滚!”
“别气了。”赵昀抬手捏住剑锋,眼里的笑意渐渐消下去,道,“我明白,侯爷不是心悦我,侯爷是需要我。”
裴长淮握了握剑柄,沉默下来。
“我今天在北营转了一圈,就看出这武陵军中至少有三大弊病。”赵昀继续道,“第一,北营老臣老将诸多,盘虬卧龙,任你小侯爷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敬着那些曾为大梁江山抛头颅、洒热血的叔伯们。”
裴长淮肃声道:“本当如此。”
赵昀道:“是当如此,可有他们在,你想在在军中做任何事,都施展不开拳脚。”
裴长淮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继续说。”
赵昀道:“第二,我去东市为小侯爷买火晶柿子时,顺便问了问米价。回头到火头营一巡查,我发现小侯爷手底下的将士真会做生意,购置米粮时,价格竟比一般的米价还要高出三成。”
高出的这三成,难道会流进商人的口袋么?不可能,没有哪个奸商敢奸到武陵军头上来。
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说得通——军商勾结。
军营有人以高价从商户手中购买米粮,商户再将高出的那三成银钱送还给军爷,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把大梁军资军费转化成私产。
赤裸裸的贪腐。
赵昀审视着裴长淮的神情,见他并无意外之色,看来裴长淮也对北营这一切了如指掌。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总是格外地轻松。
赵昀继续道:“第三,将士之间多有裙带勾连,有勾连就有结党,长久下去,必会酿成大祸。所谓‘尾大不掉,末大必折’,便是这个道理。”
待他说罢,裴长淮缓缓收回长剑,敛进鞘中。
原以为赵昀不过是在营中瞎逛,四处打听一点小道消息罢了,看来他亦是有备而来,不过一日的工夫就瞧出这么多东西。
赵昀摆弄起自己腰间那一枚麒麟佩,晃来荡去,仪态好生闲散。
裴长淮坐回了书案前,身姿端正。
从赵昀的方向看过去,正则侯分明还是那一张文雅俊秀的好面容,或许要赖这灯影太过晃动,忽明忽暗间,裴长淮眉目间竟多了几分冷冰冰的锐气。
必得是年少有成,才能养出这样的锐气。
裴长淮淡淡道:“赵昀,你很聪明。”
赵昀似笑非笑,道:“所以,小侯爷还是算计了我。我想来北营,你立即就将我抬到大都统之位,你打算让我做你手中的一柄刀,好好剜掉长在武陵军身上的烂疮。”
裴长淮侧目,瞥了一眼赵昀,道:“是你自己非要来北营,与本侯无关。”
“这么说,还是我自作自受么?”
赵昀猛地一起身,趁裴长淮不备,将他扑倒在身下。因赵昀手掌托在他脑后,裴长淮倒是没撞疼,只是赵昀那么沉的身体猛地覆压过来,他还是不免惊了惊心。
“你……”
赵昀道:“小侯爷拿我作刀,可想过一着不慎,这刀也能伤着你自己么?”
他张嘴,毫不客气地咬在裴长淮的锁骨处,齿间一下弥漫出甜腥气。
赵昀一手掐起裴长淮的下巴,让他仰着头,自己沿着颈线一路吮咬舔舐,待尽兴了,才抬起头,望向裴长淮。
裴长淮疼也不过是皱了皱眉,不作一声。只是感觉赵昀身下硬烫的那物抵着自己,似乎连形状都清晰无匹,呼吸有些乱了。
赵昀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心中有怒,也有喜。
怒是怒裴长淮藏着这么多心机,竟敢算计他;喜也喜在裴长淮算计的是他,总归不是别人。
赵昀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第一次见,我就瞧你长着一双小狐狸眼,当真一点也没看错。”
他慢慢贴近裴长淮,混着酒气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搔着他的耳尖。
赵昀低声问道:“小侯爷,中午我离开以后,你怎么泄得火?自渎么?”
裴长淮:“……本侯素有定力。”
赵昀抬手捻了捻他发烫的耳垂,笑得很不正经:“看来小侯爷的定力管不住这对耳朵。好红。”
——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出自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第4章】 撼花铃

裴长淮见给他看出端倪,又想午时被这厮撩了一腔的火,此刻更加愤懑。
自从父兄过世以后,侯府留下一干孤儿寡母,偌大的基业里里外外都需裴长淮一人支撑,诸多责任压在肩头,他便不敢有一刻松懈,为此,裴长淮素来洁身自好,清心寡欲,这些年来没走错过一步路,没行过一件荒唐事。
左不过那日一时糊涂,竟招惹上赵昀这么一个难缠的阎王,轻易还料理不得。
“瞧你,跟要杀了我一样。”赵昀右手拢住裴长淮的脖颈,浅浅亲了亲他的嘴唇,“长淮……”
裴长淮凝了凝呼吸。
赵昀见他没有再抗拒,再一次吻住他,这次不像刚才那么轻浅,他的吻狂热起来,带着浓烈的酒气,攻城略地一般,舌尖长驱直入,舔舐他的唇,纠缠他的舌。
裴长淮有些喘不过气,推开赵昀。赵昀也就分开稍许,双目跟含了热火似的,直盯着裴长淮瞧。
裴长淮低哑着声道:“你来讨赏,本侯赏过了,别得寸进尺。”
赵昀道:“讨赏什么时候不能讨?我夜里来与小侯爷私会,可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裴长淮骂道:“混账东西,谁跟你私会!”
赵昀一笑,“哎呀,原来侯爷还会骂人。看来高高在上、不染俗尘的正则侯跟我等市井出身的小民也没有什么不同。”
裴长淮脸上红了一通,“滚。”
“小侯爷若是真恨我冒犯,大可以杀了我,你的剑就在这儿。”他引着裴长淮的手,握住那立在榻边的宝剑,“只要你舍得。”
裴长淮给他言语一激,拔出剑来就架到他的肩颈上,一翻剑,刃就抵上了他侧颈的肌肤。
赵昀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优哉游哉地看着裴长淮,好似断定他不会下手。
果然,裴长淮一把掷开长剑,“杀你,脏了本侯的营帐。”
赵昀哼笑道:“侯爷舍不得,还不知说句好话来听听?你若是肯求一声饶,服一句软,本都统今天就不欺负你了。”
裴长淮一双眼睛跟嵌在雕塑上的黑曜石一般,寻常人见着就觉身上清冷,此刻被赵昀气住,眼底烧起火来,便雪亮亮的。
他怒道:“谁会跟你求饶!”
“总能有这一天。”
赵昀再度欺身过去,与裴长淮亲吻,手去解他的腰带,牵得他腰间的玉铃铛一阵轻响,他瞟了一眼,很快丢在一边。
赵昀将微凉的手探到裴长淮裤中,便知此处半硬,笑了起来,“才亲了你两下,就硬成这样。裴昱,你口是心非。”
他最后的音调沉了沉,动作也粗鲁起来,扯开裴长淮的衣裳,手指探入他的后身。
两人交欢次数不算多,可赵昀留心要欺负他,自也知道怎么着才能要裴长淮欢快,起先他庭中生涩,不过给赵昀弄了两三回,便湿滑起来。
裴长淮白玉般的脸颊浮了一层红,看赵昀,也似在看另外一个人。
明知荒唐至极,又忍不住在想,从隽不在了,若自己身边能有这么一个人也好。
他闭着眼轻喘起来。
午后,赵昀在营帐中撩拨裴长淮,自己五脏六腑也烧了一腔的邪火。若不是他在武搏会上杀伐一番,泄去了大半,怕也不会比裴长淮好到哪里去。
到了此刻,他也没多少耐性了,手指扩张过后,便掀起武袍,解出硬挺的阳物,按着裴长淮的小腹,挺身慢慢送进去一半。
这里如此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营中酒宴上喧闹声,裴长淮令近侍都去喝酒了,如今帅帐外只有时不时过来巡逻的士兵。
裴长淮心里始终悬着,不敢发出声音,腰身也绷得紧。赵昀进得不顺,隔着衣料掐了一把裴长淮的乳首,喘气道:“放松,不会教你疼了。”
疼倒是不疼,只是撑得异常难受,裴长淮难以容纳这硬如杵的硕物,额上起了一层细汗。
好容易才完全送进去,赵昀也是忍得背上汗湿。这裴长淮看着清贵慑人,内里净是湿软软的,缠得他丧魄销魂。
他往下沉了身体,握起裴长淮的腰,插得浅浅深深,本是没什么章法,一时难受,一时舒爽,折磨得他不上不下。
阳物抽出大半又狠狠地贯穿到底,一股子酥麻意彻头彻尾地传遍全身,裴长淮没忍住声,一下叫出来。
惊于此刻失态,裴长淮很快侧过头去,不看赵昀,一手捂着嘴,紧紧闭上眼睛,身体还在欢愉中微微战栗。
赵昀想起那火头营的士兵说,裴长淮幼时是个爱哭的小鬼,那必然是从小被人疼爱着、保护着,从不怕露出软弱之处,才会如此。
此时倒学会忍耐了。
赵昀伏下身,亲了亲裴长淮的额头,“小侯爷,忍得难受么?”
裴长淮面色全红了,催促道:“你、你快些……”
“急什么?”
赵昀懒懒散散地磨了裴长淮一会儿,瞥见方才被他丢到一旁的玉铃铛,他拿起来,往裴长淮脚腕子上一绕。
赵昀问:“小孩子的玩意儿,从何而来?你随身佩戴着这东西可不吉利。”
铃铛素有招魂之效,邪气得很,不过赵昀从不信鬼神之说,主要是因为裴长淮统掌武陵军,又贵为正则侯,位高权重,暗中嫉恨他的人必不会少,随身带着铃铛,行走间有声,极易辨认,他日若遇险事,保不齐这铃铛还能引来祸端。
裴长淮匀着呼吸说道:“他人送的。”
赵昀眉梢一挑,“哦,谁?”
他挺身又送了一回,脚腕子上的铃铛一颤,叮当轻响。灼热的性器仿佛将他劈开一般,裴长淮不住地挺了挺腰,本能地躲避,却给赵昀按压得死死的。
“锦麟?”赵昀拨开裴长淮额上的发丝,看清楚他的面容,“还是其他什么哥哥弟弟的?尽会送些没用的东西哄着你顽儿。”
裴长淮瞪向他:“胡说什么?”
“那是谁?”
他语调沉稳,听着跟闲谈一般,却已将裴长淮的右腿抱起,架到肩膀上,以便更深地入他,一下一下,次次齐根没入。
那铃铛随着赵昀的进出而随意摇荡,浅了,是轻灵灵;深了,便是声琅琅。
两人肉体撞得啪啪作响,那交合处还有腻腻水声,合着这铃铛响,光景又淫靡又荒唐。
裴长淮躺在榻上,双股打颤,听着那铃铛响声,意乱情迷时又盼得响一些,再响一些……
看他双目失神,赵昀蓦地停下,道:“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裴长淮见他故技重施,又在这紧要关头停着折磨人,心里头窝着的火更盛,抬手按住赵昀的后颈,一下吻上去。
他不会接吻,本能地吮舔赵昀的下唇,不慎时还会磕到他的牙齿,不过正则侯到底傲性,急了,连亲吻都跟个凶兽似的。
裴长淮身下迎着他插弄轻轻动身,滋味虽不淋漓畅快,却也是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细细麻麻。
赵昀心里一动,魂也飞了,哪里还顾得上追问?抱住裴长淮一顿狠插深送,干得他连喘气都来不及。
那系在他脚踝上的铃铛荡得厉害,灵灵琅琅,响得又急又快。
双方都受尽煎熬,赵昀额角流下汗水,下身那物被裴长淮缠吞绞紧,胸口发麻发软,看他眼尾轻红,终是痛快地往复肏弄数十回,两人几乎同时泄了身。
裴长淮喘息不已,颈间淌满了汗水,在快感的余韵中轻微发抖,一动身,那精水淌了出来。
赵昀看出他嫌弃身体里黏腻的感觉,扯开布巾给他擦了擦,方才脱去自己的衣裳,抱着裴长淮一并躺在床上。
两个人都无话,只有暖笼里的炭火在静静地燃烧。
赵昀从背后搂着他,裴长淮能听见他在自己耳后轻轻呼吸,没多久,赵昀的手不安分起来,在他腰间乱摸。
裴长淮怕痒,按住赵昀的手,质问道:“你还想干什么?”
一开口,嗓音都有些沙哑。
“到底是谁送你的?”赵昀不依不饶。
裴长淮往床榻里侧挪了一挪,离开赵昀的怀抱,闭上眼睛,不准备搭理他。很快,赵昀又贴过来,手在他腰际痒处挠了挠。
“谁呢?”
裴长淮一个激灵坐起来,往赵昀身上踹了一脚,“赵昀,你!”
赵昀坦然地看着他,仿佛就要个答案。
他注意到裴长淮的里衣从肩膀上滑下来一半,怕他冷着,抬手给他整好领口。
裴长淮无可奈何,扯着被子躺下,背对赵昀,不待他再次凑过来,裴长淮回答:“元劭送的。”
赵昀从他脚踝上取来玉铃铛,绕在指间晃荡,问:“叫得还挺亲热,这又是哪个?”
裴长淮:“我的小侄儿。”
赵昀:“……”
*
翌日清晨,近侍也早早来帐外候命。
按照惯例,裴长淮每日卯时必要起身,进过早膳后,练上一个时辰的剑,再行沐浴。
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直至辰时,他们才听到帅帐中有动静,侯爷还没有让他们入帐服侍,只令他们先下去备好热水,剑也不练了,说一会子就去沐浴。
自从袭爵以后,他们这个小侯爷对自己的要求一向严苛,这么懒散还是头一遭见。
近侍心中有疑,但想了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是个人都要喘口气的。
他们没多过问,听令退下。
帐中,裴长淮压在赵昀身上,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他皱眉望了一会儿门口的方向,直至人都走了,他才回过头来,盯住下方的赵昀。
他惊怒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赵昀手指在他腕子上敲了敲,示意自己说不出话。
裴长淮松开手,赵昀反问道:“侯爷抱着我睡了一宿,反而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裴长淮:“……”
赵昀清楚,裴长淮不想让别人知道此事,否则堂堂正则侯威严何在?
他有意宽慰道:“好啦,急什么?我在宴上听士兵说,贺闰是侯爷的亲信,常常与你同吃同住。我醉了睡在侯爷的帐中,也没有什么不妥。”
裴长淮驳斥道:“你跟贺闰怎么能一样?”
赵昀一听,笑嘻嘻道:“哦,在小侯爷眼里,我跟他哪里不一样?”
他语气暧昧不清,听得裴长淮心跳都停了一停,立时说不出话来。
裴长淮要起身,赵昀倦着眉眼,将他扯回自己怀里,低声道:“长淮,乖乖的,再陪我待一会儿。”
这时说话却比昨夜温柔许多。
他仰头吻住裴长淮的唇,细细吮尝片刻,不多时揽着他的腰颠倒上下,将裴长淮压住。
也不过乱了一刻的心神,裴长淮身上的衣裳就给赵昀解开了。
赵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捏着那枚玉铃铛,扯住柳叶绿的穗子,悬吊起铃铛,若有似无地划过裴长淮的肌肤。
那铃铛质地冰寒,裴长淮身体热烫,铃铛在他胸膛上轻轻掠过两三回,那对乳尖就挺立起来。
裴长淮轻微颤抖着,赵昀看他这模样,想要怜惜,可正则侯又不是什么软香妙玉,与其怜惜,倒不如征服来得更有快感。
赵昀俯身,衔住他乳首舔弄,舌尖着力吮了一口。
裴长淮背脊霎时间麻透,低喘出声,“别!”
赵昀知他受不住这滋味,反而越发用力地吃咬,手下还反复抚弄着裴长淮的性器。
裴长淮身上身下痛痒难耐,喘得渐渐急快,不一会儿就借着赵昀的手射出精来。
赵昀收手时,瞧见指间淌下淋漓的白浊,很是满意,笑着亲了亲裴长淮锁骨上他咬出的齿痕。
他道:“昨天中午冷了侯爷,这一遭就当是给侯爷赔罪。”
分明是占他便宜,怎还寻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长淮羞赧,口中还在轻喘着,想要教训赵昀,却瞧他一双含笑的风流眼,又不知从何说起。
此刻,外头来禀,已在暖帐中备好浴桶,请侯爷移步。
裴长淮对赵昀命令道:“等没人的时候你再出去。”
撂下这句话,裴长淮起身穿衣,匆匆离开营帐。
赵昀还很疲倦,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才打算走。临走时他看到落在床角的那枚玉铃铛,随手挂在了腰间。
沐浴时,裴长淮遣走了所有人。他锁骨上还有赵昀咬过的齿痕,更不提那些零碎的吻痕,遍布在他白玉一样无瑕的身体上,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裴长淮简单地洗过身体,更衣时,不再穿轻甲,而是换了一身雪衫锦袍。他低头系腰带时,发现元劭送给他的那一枚玉铃铛不见了。
兴许是落在帅帐当中。
裴长淮也知道带个有响声的铃铛在身边,太过招人耳目,可谁教这物件是元劭的心意?
这孩子还在他娘亲肚子里时,走马川传来二公子裴行战死沙场的消息,裴行的妻子听闻之后,心底惊悲交加,不慎从台阶上跌落,早产生下了元劭。
元劭胎里不足,生下来便有些呆呆傻傻,可却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孩子,因此裴长淮对他格外偏爱。
裴长淮不太想轻易舍弃那枚玉铃铛,差人回帅帐中去寻。
等了片刻,帐外突然有人来报,“侯爷,侯爷!出大事了!大公子他、他昨夜在金玉赌坊赌钱,输了足足两万两,大公子拿不出来,赌坊的人扣住了他,说、说再拿不出银子,就要砍掉他的手!侯爷,求您去救一救大公子,求求您!”
裴长淮脸色一变。
他口中的大公子自然不是指侯府故去的长公子裴文,而是裴文之子,裴元茂。与元劭一样,这裴元茂也该唤裴长淮一声三叔。
不过,元茂却与元劭的性情大相径庭,此子自幼顽劣不堪,年近十七,既不知读书上进,也不入军营历练,整日里游手好闲,在市井间结交狐朋狗友。
可元茂是裴文唯一的儿子,又是侯府的小公子,裴长淮一直希望他能成器些,所以对元茂素来严厉。可再严厉,裴长淮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甚至都不知元茂何时学会了赌博。
不由分说,裴长淮立刻披上大氅,大步往营地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听近侍汇报,越汇报,裴长淮的脸色就越难看。
纵然从他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波澜,可近侍已经感觉到他周身的寒气,比冬日里的凛风都要冷。
裴长淮翻身上了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赵昀本是来给裴长淮送铃铛的,见他行色匆匆,径直离开北营,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望着裴长淮的身影,赵昀轻轻皱起眉头。
……
一路快马加鞭,裴长淮赶来金玉赌坊。
还不待他走近,就见大约有十来个家仆打扮的人,将赌坊里外围得水泄不通。
街道上还有不少百姓,正伸长脖颈、踮起脚尖,等着看热闹。
裴长淮怕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立刻屏退左右,让他们回侯府待命,只留两名近侍跟在身边。
裴长淮一扯缰绳,调向去到赌坊的后院。
后院小门站着四个仆人,其中两个长得人高马大,挺着腰杆站着;另外两个则被五花大绑起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跪着的,正是正则侯府里的奴才。
他们一见到裴长淮,眼睛都直了,随即大哭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倒在马前,不住地磕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闯下大祸,还请侯爷饶命!是大公子非要来赌钱,奴才们拦不住,奴才们真的拦不住……”
裴长淮没时间发落他们,直接问道:“元茂在哪里?”
另外两名仆人也上前行礼,不卑不亢地说:“给侯爷请安。”
裴长淮打量这二人,见他们衣容、谈吐皆不俗,非寻常的看家护院。
裴长淮盯着他们,面露威色,却并不言语。随裴长淮一起来的近侍见状,上前代主子问道:“尔等何人?”
俩仆人抬头,直视裴长淮:“肃王府。”
近侍再问:“肃王府的人为何在此?”
肃王府的仆人见正则侯居高临下,态度傲慢,似乎连亲自跟他们说一句话都万分嫌恶,面上到底有些不堪。
其中一个仆人抬眼,抱拳道:“正则侯应当好好感谢我们家世子才对,若不是他出面作保,令侄早被人砍掉双手双脚了。”
裴长淮不动声色,低声问自己的近侍,“他在说什么?”
近侍一疑,马上回答:“属下也听不懂,望侯爷赎罪。”
裴长淮淡道:“不怪你,毕竟,谁能听得懂狗吠?”